好不容易等到林澜下班,两个人拿着钱包直奔商业街。等到买齐了东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人狼狈地往停车场走去,每只手里四五个袋子。
“林澜?”清亮悦耳的女声。
林澜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分外刺耳,终于走到了身后,接着是一声欢呼:“果然是你!你来逛街啊?这位是谁呢?”
林澜无奈地转身看着她,果然,晨旭的眼光已经在他和叶轩之间转了无数个来回了。
“啊,晨旭啊,好巧!这位是叶轩,我兄弟。”冲叶轩抬抬下巴,“叶轩,这是晨旭,我同事。”
“什么同事啊,是好朋友!”晨旭瞪了林澜一眼,兴致勃勃地转向叶轩,“你们一起买衣服啊?”
“是啊,是买给我父母的。”叶轩点点头。
“啊!”晨旭发出嘹亮的高音,“都要见父母了!太幸福了!你们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我会支持你们的!虽然很希望可以和你们一起逛街,可是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害羞,所以我就不打扰了,一定要加油噢!”然后高举右拳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扬长而去。
叶轩呆了几秒钟才转头问林澜:“你这个同事……”
“平时还好,很正常!”林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偶尔会神经脱线!”
12
叶轩的父母住在市郊,到市中心也就半小时的车程。环境不错,除了独立的二层小楼之外,还有一个挺大的院子,被爸爸种满了蔬果。叶轩林澜平时工作忙,有时没时间回家,妈妈就会摘点新鲜瓜果给送过去,有时也会做好成品帮他们放在冰箱里。
“叔叔,阿姨,今年又来麻烦你们了!”林澜进门就甜甜地喊了一句。
“回来了!”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一脸的笑,“这傻孩子,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真让人疼!快,屋里有你叔叔刚给你削好的甘蔗,知道你最爱吃!快洗了手自己拿!”回头看见叶轩拖着十几个手提袋往屋里挪,又埋怨:“怎么又买这么多衣服,我和你爸哪穿得了?”
叶轩朝林澜抬抬下巴:“还不是他,非要买。”
林澜“咔嚓”咬下一口甘蔗,边嚼边含混不清地说:“阿姨,您就收下吧,这可是我们的心意。长辈收礼物收得开心,我们这做小辈的心里才踏实。阿姨,这甘蔗真甜!”
“甜就好,多吃点!”妈妈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转头又叮嘱叶轩,“你别跟小澜抢啊!”
转头看见林澜正一边啃甘蔗一边冲自己奸笑,叶轩无奈地叹气:“妈,我是你在路边儿上拣的吧!”
“你这孩子!快来帮你爸炸丸子!”妈妈站在厨房门口下令,身后忙碌的爸爸递出一个“战友”的微笑。
过年,无非也就是吃喝玩乐,玩乐还在其次,吃喝是最首要的。林澜倒是把这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从踏进家门开始,嘴巴就没停过,被妈妈的各种美食塞得满满的。还不止这些,妈妈竟然还摸清了他的口味,去超市买了各式的零食,直把他当小孩儿宠,完了又拿出各种水果:“来,小澜,那些吃多了上火,再吃点水果清一下肠胃。”于是林澜就在百忙之中拿过杨桃、山竹、柚子啃上几口。
妈妈笑眯眯地看林澜大吃,末了还点评两句:“我就喜欢看孩子们吃东西时又甜又香的样子,特别有成就感,让我在厨房里做多少活儿我都乐意。你看这孩子多乖,吃东西的样子也可爱,小口小口地嚼,哎哟,真招人疼!”
叶轩只得对林澜甘拜下风,这小子,太能讨父母欢心了。
在家忙了两天,和林澜一起做了大扫除,把那些旮旮旯旯都仔仔细细地抹了两遍,这才缓了口气。这些爬高上低的活儿不愿让父母做,请工人又不放心,于是叶家每年的年末大扫除都是由两个孩子一手包办。
终于到了三十晚上,一家人吃了饺子,然后坐在沙发上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虽说这些年《春节联欢晚会》成了鸡肋,可是每年看着它守岁似乎也成了习惯,听着林澜和爸爸妈妈边看边聊,明明是每年都相同的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难受。
叶轩悄悄地出了客厅,爬到屋顶上做了两个深呼吸,夜晚清冷的空气中有淡淡的硝烟味儿,是刚才晚饭时各家各户放的鞭炮。省会许多年前就颁了禁燃令,这个城市虽然离省会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却一直没有禁。过年嘛,只有放了鞭炮才有过年的味道。抬头看看夜空,秋冬季节北半球所能看到的最醒目的猎户座就那样摆在眼前。干净的夜空里没有云彩和月亮,只有明亮的星星在那里闪呀闪,就像蓝丝绒上镶嵌的碎钻,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叶轩摸出手机,拨了韦珧的号码。
他很快接了电话,语气中也透露出欣喜:“叶哥!”
叶轩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上去:“韦珧,你那里,能看到星星吗?”
不知道说了多久,拿手机拿到手发酸,然后换另一边接着聊。也不知道都说了什么,似乎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最后只记得韦珧在那边恋恋不舍地说:“叶哥,晚安!做个好梦!”
有一种从心里一直甜到嗓子眼儿的感觉。
在家堕落了几天之后,叶轩和林澜带着妈妈准备的大包小包回了各自的小窝。
迫不及待地打开家门,就看见韦珧正拿着抹布擦这擦那。
看见叶轩,脸上露出一个笑:“叶哥,你回来了。”
叶轩的心脏猛地一跳,幸福的感觉砰地一声炸开,溢满了全身的每个毛孔。似乎只要拥有了那个微笑,就什么都满足了。
13
韦珧自从回来之后,似乎一直有话想对叶轩说,可是却都欲言又止。叶轩有些奇怪,索性为他制造了机会,趁着元宵节,带他去看灯会和烟花。
人很多,怕两人走散了,叶轩紧攥着韦珧的手,只觉得一波波的热浪从接触的地方传了过来,似乎有些发烫,却不想放开。
韦珧的小鼻子冻得发红,却乐呵呵地咧着嘴,跟在叶轩身边一路看下去。
终于挤到了放烟花的地方,那里人更多,挤挤挨挨地。叶轩一向讨厌跟陌生人有肢体接触,但现在却并不计较,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夜空中,把韦珧又往自己怀里带了一点。
“叶哥,快看!那个蓝色的,多漂亮!”韦珧兴奋得直跳,拽着叶轩的衣服让他看,眼睛里映出烟花的光芒,似乎比烟花更璀璨。
叶轩微笑起来,附在他耳边轻语:“许个愿吧,我会帮你实现的。”
韦珧明亮的眸子盯住了自己:“真的?叶哥,你来我家做客好不好?”
回家仔细问了才知道,除夕那天两人打电话让韦珧妈妈看到了,随口问起,韦珧说是朋友。韦珧性格内向,平时没什么朋友,妈妈就特意让韦珧请叶轩来家里吃顿便饭。
叶轩却有些紧张起来,这可是要见未来的岳母啊,马虎不得!
韦珧看见叶轩严肃的表情,会错了意,小声说:“叶哥,你要是忙就算了,我跟我妈说。”
叶轩回头看见韦珧脸上拼命掩饰失望的表情,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别多想!我只是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
韦珧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叶哥,你真是好人。”
背着韦珧准备了礼物,又专门穿了休闲中透出稳重风格的衣服,这才带着忐忑跟韦珧踏进了家门。
出乎叶轩的意料,韦妈妈很瘦小,又微微佝偻着身子。面色也不好,很晦暗,又干枯,实在不像五十岁左右的人。
“妈,不是说等我回来做嘛,你看你又自己做。”韦珧看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不禁埋怨。
“没事。我觉着这几天还不错,身上有些力气,做得来的。”韦妈妈笑着招呼叶轩,“来,叶先生,尝尝我的手艺。”
叶轩顺手扶着韦妈妈走到餐桌旁:“阿姨,不用这么客气,您就叫我叶轩吧。”
三个人客客气气地吃完了午饭,收拾完碗筷之后,韦妈妈突然对韦珧说:“珧珧,妈这几天想吃城东那家老式点心铺的枣糕,你去帮妈买点。”
“好,那叶哥你先陪我妈坐会儿,我去买。他们那儿的东西味道不错,是十几年的老店了,我给你也带点儿尝尝。”韦珧没多想,穿上外套就要出门。
叶轩冲韦珧笑笑:“不着急,反正我下午没事儿,你慢慢买。”
看着韦珧出去后,韦妈妈转向叶轩:“叶轩,谢谢你照顾我们家珧珧。”
叶轩连忙接口:“阿姨,您别这么说,我也受他挺多照顾的,真的。再说都是朋友,应该的。”
韦妈妈笑了一下:“叶轩,你真的和我们家珧珧只是朋友?”
叶轩愣住了,然后看着韦妈妈的眼睛:“阿姨,您有话直说。”
“叶轩,我虽然老了,可我还不糊涂。从前几个月开始,珧珧就不一样了,我能看出来,整个人突然开朗了很多,问他时,说是找了个新工作,碰到了好老板。脸色也渐渐滋润起来,人也吃胖了,透着一股子水灵灵的味道。回来的时候,还会让我教他做菜。你们那次打电话,一打就是两个多小时,挂了电话以后珧珧那小脸儿红扑扑的。你说,这能是普通朋友?”
叶轩一下子无话可说。
韦妈妈顿了顿,又接着说:“珧珧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爸爸,我们娘俩儿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到了珧珧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本想着快熬出头了,谁知道我又得了肾病。没办法工作不说,还需要别人照顾,还要吃药、透析,花光了积蓄,变卖了房子,珧珧只好辍学打工。这孩子又老实又内向,为赚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都知道。”
叶轩此时的吃惊并不亚于刚才:“您,您都知道?”
韦妈妈拿衣袖擦擦眼泪:“刚开始不知道。刚开始打工的时候,珧珧都是干些体力活儿,或者去餐馆端盘子,每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赚的钱却不多。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说是找到了新工作,工资高,管吃住,但是要上夜班,怕影响我休息,就搬了出去,退了原来的房子,改租了这间一室一厅。渐渐地我就觉得不对劲,珧珧每次回来看我时从来不谈工作,我问起时他就敷衍地说两句。后来有一次,我在他领口看见了那种印子,刚开始还以为他是交了女朋友,暗暗高兴,我就一直等他亲自告诉我。直到有一天不小心听到他跟别人讲电话,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做什么工作,自己花的钱是儿子怎样赚来的。”
叶轩不由得捏紧了拳头,看着面前的长辈,却说不出话来。
“我想到过死。让我花这样的钱,还不如让我去死!可是每次一想到珧珧,我就下不了决心,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死了,谁来照顾他呢,谁还记得他的生日,谁还知道他的习惯?我死了,他怎么办呢?珧珧为了让我活下去吃了那么多的苦,我怎么忍心呢?”眼泪顺着干枯的脸庞流下来,落在沙发上,渗进垫子里,“我就只好这么不要脸地活着,等着一个我看不清的未来。”
叶轩递过纸巾,韦妈妈擦着眼泪:“叶轩,幸亏珧珧遇见了你。我不图你有钱有势,只要你真心对珧珧好,能好好照顾他,我就放心了。”
“阿姨,您不介意我是男人?”叶轩有些意外。
韦妈妈叹了口气:“我在鬼门关转了多少回了,什么都看开了,只要珧珧喜欢,不受委屈,男人女人都无所谓了。”
韦妈妈缓了口气,又拉着叶轩的手细细交代了韦珧的爱好、口味、习惯。
韦珧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们促膝而谈和乐融融的一幕。
勉强吃了一点糕点,韦妈妈开始赶人:“聊了这么久,我也有点撑不住,想休息一会儿了。你们就先回去吧。”
韦珧连忙扶住妈妈:“妈,你累着了吧。快躺一会儿。”
韦妈妈笑着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你们回去吧。”
临出门前,韦妈妈又叫住了韦珧,一边帮他整理衣领,一边说:“珧珧,叶轩是好人,你要听他的话!”
韦珧不好意思地看了叶轩一眼,拉长了语调撒娇:“知道了,妈。”
韦妈妈笑着捧了韦珧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轻拍了两下:“回去吧。”
14
回家的路上,韦珧好奇地问:“叶哥,我妈都跟你说什么了?”
叶轩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韦珧也笑了一下:“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
叶轩睡着了,梦里见到当年更加弱小的韦珧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奔波,然后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抓进一间屋子,剥光了衣服捆绑起来,然后是□和鞭打。
惊醒的时候一身的冷汗。窗外天色微亮,身体仍然疲倦,却再无睡意。
躺在床上平复了急促的心跳,叶轩索性起来,走进客厅才发现韦珧低头抱着双膝缩在沙发上。
“怎么了?”叶轩一下子紧张起来。
“叶哥。”韦珧受惊一般直起头,眼睛里是惊惧的泪光,“我做恶梦吓醒了,睡不着。”
叶轩心里狠狠地拧了起来,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没关系,只是个梦。不怕,不怕,我在这里呢。”
“嗯,”韦珧应了一声,把头埋在叶轩怀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窗外也传来晨练的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叶哥,我想回去看看我妈。”韦珧抬起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好,先打个电话问她想吃什么,顺便给她带早点。”叶轩点了点头。
电话却一直没人接,等到里面传来系统机械的女声提示无人接听时,韦珧受惊一样从叶轩怀里跳了出来,胡乱打开门就跑了出去。叶轩只好抓了两人的外套跟上去。
早上行人不多,叶轩把车开得飞快。到达之后还没停稳,韦珧就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急急忙忙停了车,又三步并做两步地爬上楼梯,就看见韦珧一边拍打着屋门一边大叫:“妈!妈!”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叶轩连忙从韦珧外套口袋里摸出钥匙。韦珧打开门一步跨到卧室门口,然后站在了那里。
叶轩从韦珧肩上看过去,只看到韦妈妈平静地躺在床上。
韦珧已经一步一步到走了过去,抓住了妈妈的手跪坐在床边:“妈,你睡着了。看把我吓得!快醒醒,别睡了!天都亮了。”
叶轩心里“咯噔”一下,走近了两步又踉跄着退了出来,哆嗦着摸出了手机,却怎么也按不准“120”那三个数字。
终于拨完了电话,又站着稳了稳心神,然后走了进去。
韦珧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固执地叫:“妈,你怎么这么贪睡!快起来吧!”
叶轩站在他身后,伸手去试探韦妈妈的鼻息,却被韦珧一巴掌打开:“你干吗?我妈睡着了!别碰她!她一会儿就醒了!我会把她叫醒的!”
看着韦珧发狂的样子,叶轩无话可说,退到一边想了想,又通知了林澜。
救护车来之后的事叶轩不太记得了,只感觉眼前的人一拨一拨地转过来转过去,虚无缥缈地抓不住,唯一确定的就是被自己紧紧勒在怀里的人,不管是哭闹辱骂还是挣扎撕咬都不能让自己松手,只有抱紧了才不会觉得心慌。
终于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韦珧被林澜注射了镇静剂,正静静躺在自己怀里。
终于松开了手,浑身的肌肉酸痛得要命,双臂更是酸软得抬不起来,喝了一杯浓咖啡才缓过劲儿来,终于记起现在是身在医院太平间外,身边是守了一夜的柳儒。
“昨天苏羽去你家帮你们拿了衣服,一会儿韦珧醒了把你们俩身上那睡衣都换了。昨儿晚上我让苏羽林澜都回去了,一会儿苏羽就来替我。我白天得在公司照看着,林澜这两天得在外面办各种手续什么的。你也得保重,你再垮了,韦珧怎么办呢?”柳儒递过来还冒着热气的早点。
叶轩接过咬了几口,转头张口要谢。柳儒却抢先开口:“是兄弟就别跟我们客气!”
林澜办事效率颇高,法医鉴定、死亡证明、注销户口、联系亲友、开追悼会,一切办妥也只不过两天时间。
叶轩曾私下问过他工作怎么办,他只说和同事调了班,能宽裕几天。待到向他道谢,他却浅笑一声:“客气什么呢!这些事你们又做不来的,毕竟我有经验嘛!”
叶轩一愣,抬起眼看他时,却被瞪了回来:“别用那种‘抱歉’的眼神看我!我可不希罕你的同情!”
自从那天早上醒了之后,韦珧就不再哭闹,也不再说话,只是机械地在叶轩的陪伴下一项项认真地完成着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