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怕石榴酸牙不想要,头中将说你拿去自己吃也罢做人情也好,反正不能拂了我的好意。
说着站起身看他一眼,再慢慢朝着南庭走,博雅只有跟着去拿了石榴。
要说这果子外相真不错,皮上红艳艳的就像用朱砂笔涂上去的,一看就是光照特别好,闻着有股清香味。博雅把它揣在怀里再上殿,看见天皇陛下正随手把送来的石榴给了助雅和将介,还有一个叫送去藤壶。
计划只得变了,博雅想这种东西还能给谁。
雨势减小了,有急事的告个退纷纷下殿而去,博雅也下去了,上车吩咐去未坤邸,他想我带着礼物去再说些好话场面应该不会太难看。
博雅顺着板廊一路走一路想措辞,到里面见隔门关着,奇怪这么早就关门,或者是没有人在?
再看格子窗也只开了半扇,猜测是刚才雨大风急担心水溅进去就关了迎风的两扇,出于谨慎的心态他从那半扇格子窗往里探看,这半边并没有人在,于是想确实是没人在吧,正要走却听见“噼啪”一声响,他再去看,中间的屏风倒了,北居在一个长相陌生的成年人怀里挣扎着,口鼻都被捂住,博雅赶忙去拉开门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北居望见他,唔唔的憋声哼哼,那人显然被惊吓了,迅速放开北居企图逃走,博雅微矮身一肩撞上去,他胸口吃疼后退了几步,但这人身手也不差,立刻爬起来瞅到缝隙就钻了出去,这时候隔壁已经有人听见响动出来打望,博雅追着他看他从廊上跳下,无意摸到了带来的石榴,掏出来瞄准了那人的后脑使劲一丢,正中目标,那人呻吟一声倒在庭中。
小安眼神最好,说,大介师兄怎么会从晴明房间里跑出来?
博雅只见泥水飞溅,啧啧两声,回头去扶北居问他有没有受伤,北居扑到他身上呜呜的哭。
好了没事了。博雅给他擦着眼泪说,他到底是在对你做什么?
北居摇头,他是真不知道要对他做什么,只觉得刚才被憋得很难受,那人的动作又让他十分反感。
但博雅隐隐明白了一些,他听说过有人喜欢幼童的身体,不过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
真是大开眼界啊。他安抚着北居狠狠啐骂了句,人渣。
后来阴阳寮查出大介确有贪恋童子的嗜好,之前有过多次类似事迹,因为掩藏得深没有被人发现,最后他被开除并送检非违使厅处理。
晴明回来就被眼前狼藉小惊了一下,他看眼博雅,说,你干吗把北居抱着?还有,屋里怎么这么乱?
博雅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低头端详着北居,似乎是睡着了,又给他把搭下来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小心放到寝台上,刚松手北居就抓紧他衣服,博雅轻柔地说,我在我在,没事了。
北居这才嘟嘟嘴放开手,博雅扯过衣被给他盖了,起身拉着晴明走到外面问,你到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然后把事情仔细给他讲了一遍。
晴明靠在格子窗上沉眼不语,博雅看着他说,北居又惊又累我把他哄睡了,醒来你再安慰安慰他,那个人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怎么处理,要是我,一刀剁了都嫌太便宜。
他气哼哼的,似乎被欺负的是自己。晴明有时觉得他奇怪就在于他很能身临其境的把自己带入到别人的环境里去,全从那一面出发去想象。
是我太不小心。晴明轻声说。
博雅默默叹口气,也不怪你,谁能看得出来,说实话我刚才看他正面,虽然被泥水污了但也不是个奸险相貌,再说你们又是一个院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儿能想得到呢?
忽然哎呀一声,一边嘀咕着一边从廊上跳下去,在庭里弯着腰找东西,天已黄昏云层又厚,没有足够的光线,博雅朝晴明招手说,帮忙拿只手烛来,灯笼也行,只要是个光就行,我看不清。
晴明疑惑地走下来问,你找什么?
带来的东西,刚才手急给丢出来了,拜托你给个亮好不?
晴明抬手一弹,幽蓝的灵火就腾起来,博雅看直了眼,这样也行?你真是,这真是,太神奇了!
快找吧。晴明将灵火托在他面前说你要看哪里?
博雅蹲着说,我记得好像是这边……
晴明就给他照着,跟着他移动,博雅拨着那些草和矮木,晴明说你后襟拖地上了,他随便捞一把掖到前面专注地找,晴明不问他是什么东西,静静等在旁边。
找到了。博雅很开心的抓起来,晴明凝神看清是只石榴。
博雅拉他到廊边坐了,抽怀纸擦了擦给他看,梅壶结的石榴,我原本打算送给你和北居的。
我不是很喜欢吃这个,给北居留着好了。
可是我现在有点饿,又有点渴,那把你那半给我吃吧。
晴明听他说了就准备进屋去,我给你拿果子和水。
咳,不用。博雅拉着他。
别的阴阳生多半听热闹去了,小安和阿衡也不会错过,他们说着要为北居讨公道一起跑去,另留了些都在屋里应付功课,庭院里安安静静的,连声虫鸣都没有,只偶尔从屋檐上滴下一点雨水。
博雅就在暗昧的廊里抬眼看着他,那个,我是想和你坐会儿。
晴明却没类似的心思,抽着袖子说,我还有事。
就一小会儿。博雅硬是拽着他和自己并肩坐着,晴明挺觉无奈的。
回想最近面对博雅他总是有无奈的感觉,被纠缠了吧却不厌恶,喜欢吧也谈不上,就是有一点拒绝不了,这人身上有很暖的温度,恍惚里略有些依恋的,像这样随意不拘的依靠着,又觉得还是离开一点的好,但要真离开一点点立刻就被拉了回去,重新让那种暖意渐渐渗透着,真是无可救药。
晴明心想着,看博雅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一手握着石榴,刀口在果子上比了比,一刀切下去,再转个圈,石榴被剖成两半,他把一半放在地板上,再把另一半又剖开了,然后用怀纸擦擦刀收回腰间,把那四分之一的石榴递给晴明。
晴明说我不吃,博雅塞他手里,笑着说当是陪我吧。
默默的掰一颗下来放进嘴里,不很甜也不是不能忍受的酸,含着还挺有滋味的。
晴明说,你身上总带着刀吗?
我是中将嘛,自然要有搭配的东西。
可是那把刀,不像是装饰品。
博雅瞥他一眼说,你连这个也能看出来?不,我是说,这么黑你能看清?
你不也黑着切石榴。
呃,告诉你吧,我是摸着切的,心里真怕会切到手啊。他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在庆幸。
晴明实在是佩服他了,又转回原本的问题,博雅抿着石榴含混着说,常走夜路哪能不遇见鬼,走白路的也怕会遇见一两个抢劫,抢财还好,抢命的话,只有自己拼了。
听他的语气,恐怕是拼过的,晴明也不再问,和他挨靠着吃石榴,过了会儿博雅说怎么没见你吐籽啊,晴明淡淡说一起嚼了。
啊?你吞下去了?
一个个吐出来太麻烦。
博雅才发现晴明有些时候也挺大条挺懒散的,笑起来,晴明说你笑什么,他说今晚真好。
好什么?
和你坐一处吃石榴。博雅想回去了要送头中将一份大礼,又说,那天啊,我给你后朝歌那天——
别说!
诶,听我说完嘛,其实你应该收了然后写个很正经的回歌给我,知道吗,傻愣的人就是我了,哈哈。
原来如此。晴明默默点头,深感自己果然缺乏历练。
等到博雅觉察晴明越来越有“历练”再来后悔,已经是很久后的事了。
北居沉闷了几天,有些怕见到外面的人,晴明安抚着他,每晚给他念净神咒文,哄着带他出去逛街,他牵着晴明的袖子亦步亦趋,老想躲他后面,保宪过来摸着他头说,那个人被流放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不可能回来,你这样让你师兄多担心,男子汉就要有胆量承受。
再拿纸出来和他画图画,或者用剪刀剪成各种花样,北居的情绪似乎逐渐稳定下来,可以和以前一样接晴明散学。
晴明佩服着师兄的手段,保宪说是父亲交代这般做的。他喝口水,堵不是办法,疏通出来才真正能排解,父亲也让我告诉你记着这点以后会用得着。
十月初的某日,天皇陛下御行承香殿举办菊花宴,很热闹很寻常的宴会,有人赋诗有人咏歌,自然少不了奏乐,据说右中将与人合献一曲,博得天皇陛下赏赐,他们披着薄红女褂退下的时候风姿高雅而优美。
因为天气开始凉了,殿舍中生了几只火盆,燃着银丝木炭,又有极馥郁的熏香四处飘散着,殿上人长长的后袭都光泽艳丽,从板廊上漫漫拖铺出去,衬的那残菊也别有一番雅致趣味。
戌时二刻时,漏刻司本该击鼓以报,却只鸣了弦,守辰丁上报漏刻博士,说报时用的鼓锤忽然不见了,漏刻博士亲自去查看的时候又好端端地在那里,他指责守辰丁马虎大意,口头上严厉批评了之后从宽处理,仍让他守完今夜。守辰丁被骂得糊涂,明明刚才到处都找不到,他摸着头看着凭空冒出来的鼓锤,疑惑极了。
但既然回来了,也没有再追究的必要,这件事便悄悄的过去了。
晴明刚洗了头发拿张布巾擦著,博雅走进来说,别坐在窗边,看被风吹了头疼,到火盆这边来。
晴明慢慢走过去,博雅让他靠著自己,接过布巾帮他擦头发,说著你的发质真是好啊滑溜溜的,上次我给你梳头发老半天都拢不到一块。
别提那次了。晴明趴在他腿上说,差点没把我梳成秃头。
博雅不说话了,他没想到给人家梳头那麽麻烦,自己怎麽不觉得呢?
你给自己梳过麽?晴明挑眼瞥著问他。
当然有,出门在外难免有散落开的时候,自己拢一把扎起来。
他很仔细的给晴明擦头发,随便的扯著些话。
旁边有暖火烘著,脑袋下有柔软垫著,还有像是催眠曲的低缓的声音陪著,晴明就要睡著了。博雅说了句话半天听不到反应,低头一瞧,轻轻拍著他脸说,还没干呢别睡。
晴明模糊地应了一声,博雅撇著嘴笑了笑,你最近还忙呢?
嗯。
那事不是都水落石出了吗,元凶也逮了,灵器也破坏了,还有什麽?
没那麽简单。晴明嘟囔著,後面可能还有别的,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哪儿生出那麽多事,就是看,保宪师兄那里能不能查出什麽了。
保宪都快成你们阴阳寮的专职审问官了,他要是阴阳师做不成了倒还能到检非违使厅去谋份差事。
晴明闷著声说,一点也不好笑。
博雅便哽著,半天叹口气,你呀真是越来越挑口了,想当年刚认识你的时候,虽然我说的笑话你听了也不笑,但看得出来心里是乐的,啧,现在我真是很担忧啊,这麽下去你都只有抑郁了。
不要你管。晴明翻身起来走开,博雅抓著布巾说你等等还没全干。
差不多了。说著就钻进衣被里。
博雅歪著头想也真是累慌了,跑我这里来补觉……唉,那就睡呗。
他把火盆移到窗户边,再转回到寝台躺上去,扯著衣被说,你不用给我留那麽大位置,看半夜又滚出去。
伸手去把晴明连著衣被揽著朝自己这边靠,晴明动了动,但实在睁不开眼,只觉得被搂在暖和的怀抱里非常舒服,不自觉拱了下,窝在里面睡著了。
翌日天还未亮晴明就起来穿衣服,博雅裹著衣被迷迷糊糊地说,还早呢。
不早了,再晚点该迟到了。
等过了这个年底到开春的时候,晴明他们这批阴阳生就可以从中级班解脱高升一级了,其实没有必要每天都按时去应卯,但他习惯了的作息改不过来,依旧做著模范学生。
你睡吧我走了。
晴明拉开门出去,北居捧著外袍正等著,见到他就靠过去手脚麻利地帮他套上,说昨晚又下了点雪,真冷。
北居近两年多以来长得很快,已经是个少年模样,以前圆圆的下巴尖了点,神色脱了初时一味的稚气显出几许稳重,灵气也如他的相貌般成长著,可还是在晴明身边跟进跟出随他修行。
北居将打点好的手炉递给晴明,俊宏吩咐杂役早早打扫了甬道,两人前後离开四条。
头晚的雪落在地上结成薄薄的冰,踩上去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北居走了几步便又去牵著晴明袖角,说师兄你不要滑倒了呀,晴明斜瞅他一眼,微微笑著没有说话。
北居呵出浓浓的白雾,忽大忽小的像是在喷一团团的棉花,他说,俊宏的老家冬天连带雪的雨都没有,也没这麽冷,腊月照样有鸟儿飞来飞去。
那是很南边的地方,鸟雀们都飞过去过冬,当然能见到不少,以後有机会,你也该去四处看看。
我不离开师兄。
北居根本没想过有天要单独出去,他打算要永远跟著师兄,以为这样才是最好的。
晴明却说你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年纪还小,等你成年了就会希望见识更多的事物,希望去到更广阔的天地,你会发现京城太小,师兄也太浅薄。
不会的。北居很坚持地说,不会有那一天。
晴明拍拍他脑袋,我有骗过你吗?
北居便反问,师兄为什麽不离开京城呢?
我和你不同,我的命运是和这里联系的,即便走出去,很快也要再回来。
北居不太懂,他默默跟著晴明,看他进入讲堂和早到的同期打招呼,又回头来嘱咐他快点回去外面冷,他心里就想,现在这样多好何必去为了没有到来的以後烦恼呢。
午休的时候晴明被叫到寮里去,他在一处殿舍的板廊上停下来,恭谦地和殿里的人见礼,关口把旁人支走了招手叫他进来,看了眼保宪说,我们揪到狐狸尾巴了。
保宪咳一声接过话,他开始是死活不松口,横竖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的,终於还是被我撬开了。伊吹法师虽然四处游历看起来行踪不定,但有个地方是他隔段时间必回去的,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
又是逮兔子啊──
保宪大人两年多以前的那次捉兔行动叫关口记忆犹新,经过他的传扬,全阴阳寮的人以及部分外面的人都知道保宪大人不仅专业好,在打猎方面也有两把刷子,想式部卿大人要去狩猎前也会专派人先向保宪讨教技巧。
保宪本想写本《逮兔手册》,以後见人发一本,免得次次从头讲次次耗费口水,可又担心某天年山田君会突然现身索要版权侵犯费再加精神损失费,他一个小小历博士怕是赔不起,只好放弃了。
原清云有反对意见,他说首先不能确定这个消息的真假,被地信印镇到第四道,死不了又活不下去的痛苦能激发一切潜能,包括编造谎言并掩饰得天衣无缝的能力。
保宪说不可能是假话,掩饰得再好其灵元终究会有细微波动。
原清云又说,第二,我们不能确定伊吹法师什麽时候会回到那个地方,依保宪大人转述,他是隔段时间便回去,这“隔段时间”是多久?他上次回去是什麽时候?我们要在那里守多久?派谁去去几个守到了接著做什麽?最重要的,如果他已经察觉到此地暴露还会自投罗网吗?
关口摆手说这不是才提出来要详细计划嘛,原大人向来行事谨慎考虑周全,正是请你过来商量的,唔,你有什麽建议?
不能贸然派寮里的人去,一是避免打草惊蛇,就目前掌握的情况他的耳目极广,特别是对阴阳寮内的部署,二是要防止狗急跳墙,小心正面接触後他恼羞成怒,伊吹的术法造诣不在我们这些人之下,甚至有可能远超过我们。在下拙见,可先遣式神潜伏於四周。
保宪摇头说,距离太远不好控制,而且既然伊吹修为高深岂能无所觉察?
关口转头问一声不吭的晴明,你在想什麽?
那个地方究竟是在哪里?
保宪说了个地名,笑道,想不到吧,快马小半个时辰就可以到达,几乎是在咱们眼皮底下,他可是深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之所在”的道理。
爱宕山……晴明想了下说,法师四处游历是很正常的吧?
当然,关口说,他不就是晃来晃去,四处煽风点火。
那麽在那附近有一两个法师经过也不希奇。
保宪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晴明极浅的笑著,可以请保詹师兄帮忙吗?
保詹听完计划皱了下眉,有用吗?
保宪站在他面前说,我只问你,干还是不干?
你是在拜托我还是在强逼我?保詹冷哼一声,软话呢,听半句就够了,要是来硬的,抱歉,本公子不吃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