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轩瞧着应涉轻笑,直把他笑得头皮发麻。颜朗瞧出他不对劲,挤过去扶他,凌轩已晃了几晃,伏在桌子上,顶不住醉意睡着了。
应涉只得陪了笑,和颜朗把人拖出去。出门抬头看天色将明,应涉咋舌,等会儿要让师傅知道他私自下山,一顿罚是免不了。他跟颜朗商量,让他先把凌轩送回城西凌家,刚这么说凌轩就迷迷糊糊地咬牙切齿:“谁敢!……我不回去……”
应涉看看颜朗:“先说你认去凌家的路不?”
颜朗摇头,这时间段他就是想打听也找不着人问。
应涉叹了口气:“那算了,反正他也不想回去,一块带回去吧。”
回赋雪城天还未亮透,还来得及回屋躺一会儿装没事人。
颜朗不放心凌轩,留在他房里瞧了他一会儿,不久也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醒来时见凌轩倚在床头,手里拎着昨晚那块玉佩轻轻拨弄,阳光照在那块刻着南宫二字的玉佩上,碧莹莹澄澈。凌轩见颜朗醒了,把玉佩扔过去:“昨晚我输了,这东西归你了。”
颜朗没接,笑笑起身,活动着发麻的筋骨说:“那是二师兄出千,算不得数的。”
凌轩抬头看看外边天色,起了身:“等会儿我在后山等你,一个月不见,试试你功夫练得如何了。
躲过迎面的两拳,拧身避过一个肘击,顺手在那反手劈过来手腕上一托一引,稍运内力四两拨千斤,照样奉还。
凌轩喂招喂的不太客气,偏走了狠劲,到了颜朗这里却总能一招招拆了化险为夷。内力精进了,目力和反应都比以前敏锐的多,有时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比意识要快得多,却多少拿不稳轻重。
大概没想到颜朗能从容拆招,凌轩一掌撤不及,劈在自己肩上。他抬眼瞧着颜朗,流转的目光带着玩味。
“是块料子。”
他伸手扯了发带,甩开汗湿的头发走过来。擦肩而过的瞬间,颜朗感到他身上的热气逼人地袭来。
不是单纯的暑热,而是焦躁,就像是赌徒孤注一掷前的隐忍不发。他眼角眉梢不经意流露的愤懑已经让人无法刻意忽略。
颜朗却心静的悠然。
瀑布流水飞溅,水声在深林里格外响,靠近了直感到一股湿气扑面而来。
凌轩脱了上衣,一个猛子扎进瀑布下的潭水里,片刻冒出来抹了把脸。他抬起头,正对上俯视他的目光。
颜朗坐在崖边一块大石上,垂眼瞧着凌轩。
凌轩手里攥着那块玉佩,抬起手狠狠往山壁上掷过去。清泠泠的声音撕破了,他的喊声被水声压了过去,颜朗却听得清楚。
……为了家族利益牺牲女人,算什么——!
他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他嘶喊着,拍着水,最后站在水里,不出声也不动。
颜朗蓦然想起雁儿说过的话——
“五师兄他姐要成亲了,男方是南宫世家的嫡子。凌小姐嫁过去,凌家跟着地位权势都扶摇直上。明里风光嫁女儿,十里红妆,实是掏光了家底陪嫁,免得落个卖女儿的名声。”
瀑布轰鸣着倾泻下来,崖角浮起一道彩虹,凌轩还没伸出手已消散了,只剩下雾气弥漫。他垂下眼,自嘲地笑。
从那之后颜朗再没见过凌轩情绪失控。随着年岁增长,凌轩越发谦和温雅,宛如春风溪水,让人心向往之。仿佛那天的一切,只是场梦。
两年之后,颜朗按照师父吩咐,闭关练剑。五年后再出关时,昔日一切已不可同日而语。赋雪上下,睁着眼能接师父十招的有两个,大师兄顾卓和小五凌轩。蒙着眼能接师父十招的,只有颜朗一个。
再过半年,颜朗下山替师父送信,路上顺手救了个小鬼头,据说那小子大有来头,是个邪教少主。越鸿瑾听说后,批评颜小六爱捡东西这习惯不好,捡个没用的扔了就是,万一捡回个扎手刺猬咋办。
颜朗没反驳他,可一转身就给他捡回个扎手刺猬来,那小刺猬就是虞晓。
那年天下大旱,外头闹饥荒。赋雪城里的人没粮食吃,出去打野味也能活下去。可百姓没那么好身手,一个个饿极了卖儿鬻女,不求换多少钱,只求给子女多找条活路。
颜朗下山采买的时候碰上几个人围着个小男孩,正商量着从哪下嘴比较有嚼头。当中被捆着的黑小子又干又瘦,鬼哭狼嚎。颜朗提着他脖领子把他带到十里地外,还没问他怎么回事,已被那小子抱住裤腿,满口神仙哥哥。
颜朗给他留了几块干粮便要离开,那小子嘴里塞满东西仍然身手敏捷地扑上来,死搂着颜朗的裤腿不放手。颜朗忍无可忍一掌劈下去,黑小子翻了个白眼,晕了。
当晚天降瑞雪,颜朗看着满天鹅毛,一晚上没睡着。
颜朗天不亮就出门找人,到了昨天扔下他的地方找了一圈,没人。正想着他是被冻死了还是被人抓去下锅了,就听一声虚弱的呼唤——
“神仙哥哥……”
颜朗回头,黑小子从枯树洞里探出脑袋,龇牙咧嘴笑的极为难看。
再后来神仙哥哥就降级成了黑小子虞晓的师兄。当年颜朗一身白衣翩然而降的第一印象深刻影响了虞晓的人生观,以至于他致力于专攻轻功身法,竟也得了城主袁旷的真传。
七宿
转眼间十来年一晃而过,当初的孩子一个个都出落成翩翩少年郎。
茶楼里,宾客满座,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说到这赋雪城,它是正是邪不太好说,武功精妙的门派,总是让人带了点忌惮。更何况赋雪盛产怪才,满江湖皆知。
城主袁旷是个武学奇才,当年他自请离开师门武当,潜心自创武学,多年后有成,创下了赋雪城,广收门徒,赋雪的名声也随之日益响亮起来。
这其中袁旷只收了七个入室弟子。虽不多,却个个名满江湖。
老大顾卓,性格爽朗好交朋友,朋友遍及大江南北,而他的女人数量是朋友的一倍,是个出了名的为女人插兄弟两刀的角色,人称花间剑。他曾扬言征服女人的过程是种乐趣。应涉便说我看天底下最难追的莫过于你四师妹,你敢不敢下手?顾卓二话没说,开始了屡败屡战的追求历程。
老二应涉,年纪比顾卓还大十来岁,入门稍晚只能屈居顾淫贼之后。此人好赌,还热衷易容,相貌随着心情换,有兴致的时候花容月貌绰约如仙,赶上哪天暴躁了就变脸重度烧伤。他更出名的嗜好是打听各路消息,据说对江湖事无所不知,但开口费颇高,咨询费五十两一次。
老三越鸿瑾对医道情有独钟。曾一针扎醒昏迷半年的九王爷,带了九千岁亲自题写的表扬信回去裱了裱挂起来,从此自称神医。
行四的是袁城主的女儿,袁曦蕊。此女功夫一般脾气不小,平生最烦被顾卓跟着献殷勤,嗜好是缠着小五发嗲。当面人叫她初蕊仙子,背地里都喊她四千岁。
小五凌轩,温文尔雅,气质超群。一手玉韶剑使的风流潇洒,虏走无数少女芳心。更卓著的事迹还当属他让袁曦蕊缠了五六年从未作色,可见其涵养之深,无人能出其右。
小六颜朗,为练剑在暗室里待了整整五年。赋雪城的人都记得他出关时的模样。那时的颜朗皮肤惨白瘦骨嶙峋,不适应阳光还在眼上缠了好几圈布条,让凌轩牵着手领出来,一路被人围观到试剑堂。没想到颜小六竟能听声辨位接了师父十余招,赋雪派上下哗然,一时将此少年奉为神人,赠其剑痴美誉,暗地里说此君自我催残手段无人能及。
小七虞晓,轻功卓绝。早年他被收进赋雪之前,迫于生计一度偷鸡摸狗,后来立志往侠盗方面发展,一月之间盗尽西北富室,劫富济贫,自称鬼盗虞七爷。此人匪气冲天,平生最佩服的人是当初把他捡回来的颜六哥,最看不顺眼的是药罐子越鸿瑾。
袁旷收了这七个弟子之后便不再亲传他人武功。一年一度江湖会盟他也常带着几个弟子下山晃晃,内敛的也顺带跟着爱招摇的出了名。江湖上人给送了个统称,叫赋雪七宿。至于这七个人各自又做什么惊天伟业——”说书的一拍惊堂木,“欲知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虞晓摸出几个铜板扔出去,混在人群里出了茶楼,心里琢磨这名号起得还算凑合,就是没显出虞七爷我气吞山河的气势来。
越鸿瑾听说之后摸着下巴作沉思状说,有内涵够神秘,只是把虞小七和本公子相提并论,确实有些美中不足。
虞晓继续考虑,这七个人里边别人也就是勉强凑个数,那个越某人更是不值一提。不过说到他六哥剑痴颜朗,他绝对竖大拇指。那真是个有真功夫、重情义的,是条真汉子。
越鸿瑾拿折扇掩着嘴,说到那个虞小七啊他就是一土匪头子,偏巧他见了小六子跟见了亲哥似的整天粘着他,真是存了心把小六那好孩子往坏里带啊……
应涉喝着茶跟顾卓嗑牙,叫赋雪七宿也行,但千万别在两个人同时在场的时候这么叫。那两个人一个是神医越鸿瑾,一个是鬼盗虞晓。
顾卓捡一颗瓜子丢进嘴里,那两个人怎么对上的。
应涉想了想,说起来由来已久,大概是当年颜朗把虞小七捡回来的时候,把他送到越鸿瑾那里去治他身上的脓疮。结果越鸿瑾先发现了他头上有虱子,于是二话没说给他剃了个光头。此事严重刺激了小七的幼小心灵,以至于他后来长本事了以后,天天跟越鸿瑾拧着干。应涉说着闷笑,所以说要是这两个人碰上面啊,呵呵……
虞晓一爪子砸在越鸿瑾肩膀上,抡的他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三哥真是好久不见,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龟缩在你拿小破壳子里又倒腾什么□呢?”
越鸿瑾把虞晓那根铁胳膊甩下去,微笑着整整衣领。
“倒腾的虽然不多也够你用的了,哥哥这就送你一瓶让你跟四千岁试试去?”
虞晓表情狰狞:“老子怎么能把完璧之身交给那个万恶的女魔头,有她凌五哥陪着就行了!”
越鸿瑾表情严肃:“年轻人说话没分寸让人逮着把柄了不是,你那最敬爱的六哥可是跟凌轩交心的,要是让颜小六听见你这么说凌轩,嘿嘿……”
正说着,四千岁袁曦蕊嗲声嗲气地一路跟着凌轩飘然而至。
“凌哥哥,你什么时候跟人家放风筝去?“
凌轩一笑,俊逸温柔。
“师姐,过几天罢。”
四千岁噘起嘴:“人家还比你小一岁呢,叫我曦蕊不好么?”
凌轩微笑,不说话了。抬眼看见杵在一边的俩人,一拱手:“三师兄,七师弟。”
越鸿瑾淡定地微笑点头,目送着那俩人走了,这才拈着扇骨一敲虞小七脑袋:“看人家那是什么气质,学着点。”
虞小七恶寒:“……凌、凌哥哥……”他猛地甩头,“得了我找真汉子去陶冶陶冶情操,你跟你那凌哥哥慢慢学气质去吧。”
越鸿瑾摇头,你那气质已经够匪的了,别再把颜朗带坏了。
虞晓愤怒,家乡话冒出来:“你说啥子!”
越鸿瑾说,没啥子,你颜哥哥忙得很,今儿个是初一,他又该找师父请教去了。
虞晓一听人提起颜朗就开始自豪,说六哥跟师父算是一对人才凑上了。俩冰山见面一整天说不了十句话,但绝对能从拂晓打到日暮不带停下来喘口气的。
越鸿瑾就说,虞小七你这么说就是向着你六哥,就他那两下子哪能跟师父他老人家对一天,歇歇停停的,两三个时辰能挺下来就不错。
虞晓一撩袖子跟越鸿瑾叫板,有本事你跟师父动手试试,十招内绝对放挺你。
越鸿瑾拿出老资格,心态极好地四两拨千斤,比剑我自然数不上,术业有专攻不是……说着侧过耳朵往试剑堂偏。啧啧,又打起来了不是,小七我还记着你刚才说的话呢,有本事等会儿别叫你六哥来找我治伤。
虞晓不跟他抬杠,早噌噌两下蹿往试剑堂那边观战去了。
于是成了老戏码。颜剑痴一月一进试剑堂,一路上目不斜视英姿勃发,小风吹在他身上扯的碎发飞舞,惹得偷看他的丫头们的心也跟着他的衣袂一飘一飘的,跳得发慌。
抬手叩门,举步过槛,反手阖门。
行礼,拔剑,过招。剑光凛冽,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虞晓艰难地从众多女弟子中杀出一条血路,挤到窗户底下最佳观赏位置,擦了把汗,叹气,果然是春天到了。
铮锃一声,尖叫四起,众女作鸟兽散。虞晓腿一软坐在地上,泛着寒光的剑尖擦着他的头皮插在窗棂上。
颜朗拔下剑,回身抱拳,谢师父指点。
于是远远地传来一片倒抽气声,连输了都这么有型~六师兄……
一直打到暮色四合,门吱呀一声响,颜剑痴带着一身血口子出来了。虞晓兴奋不已地跟上去:“六哥你好厉害,白天那一剑飞出来的时候是用的什么手法,教我呗六哥!”
颜朗瞥他一眼:“那一剑是师父赏你的。”
虞晓嬉皮笑脸的表情僵在脸上。
“下次再带人趴窗底,就戳你个透心。”
越鸿瑾微笑着请走了埋伏在药庐四周的师姐师妹们,咣当一声关了门。他进屋拿了药膏往颜朗怀里一扔:“长着手自己涂。老规矩抹完了一天别见水,十天结痂不落痕迹。”
颜朗看他没好气一双眼狠盯虞晓,知道鸿瑾这是又跟小七拧上了。
他笑笑说了声多谢,解了衣服坦出半身便要上药。
一声外间传来一声低呼,越鸿瑾的丫头雁儿把药罐子打翻了,烫的直跳脚。
越鸿瑾低骂了一声,甩下帘子挡着里屋,出去给她看伤。
虞晓笑得快抽过去,拿过颜朗手里的药膏给他往伤口上涂,一边说:“我说六哥你也多留点神行不行。”
“嗯?”
虞晓给他涂药的手指头的笑得哆嗦:“得了,你还是这样就行。一个月让他那花痴丫鬟挨一次烫下不了地。正好让越鸿瑾自己打水扫地刷茅房。”
“说什么呢你个臭小子。”越鸿瑾挑了帘子进来,“再胡扯三爷爷把你踹出去。”他说着眯起眼看他们俩,又笑的极为狡黠:“就你还知道让老六添根筋,也不听听人家都怎么说你的。”
虞晓臭着脸:“说我什么。”
越鸿瑾弯起眼:“也没什么,就是听人嘀咕你小子整天缠着颜小朗,是不是春天到了开始闹断袖。”
片刻安静后,虞晓在沉默中爆发,一把拎起鸿瑾的领子:“妈的老子看就是你个混蛋胡扯八道!”
越鸿瑾居然还笑得出来,摇摇头。
“有个词叫恼羞成怒。”
虞晓甩开越鸿瑾,撂下话往外走。
“出来七爷我跟你单挑。”
越鸿瑾依然微笑,料峭春寒里一把折扇摇得有滋有味。
“又开始市井习气了不是。出去了说你虞小七是赋雪七宿之一都没人信,要不你拿镜子照照,这架势谁看了不说你是个土匪啊。”
虞小七暴走了,手指头关节捏的喀喀响,咬牙切齿:“越鸿瑾!”
颜朗涂完了前边和手臂上的伤口,终于开了金口。
“小七。”
“啊?”
虞晓下意识答应完了就很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多热血澎湃的气势,就让那一声给答应没了。
颜朗把药膏抛给他。
“背上够不着。”
越鸿瑾笑得前仰后合:“得,虞大侠您忙着,我看看雁儿。”
虞小七气还没消,挖出一大坨药膏在手里胡乱搓了搓就往颜朗背上搓。
越鸿瑾一挑帘子又进来了,一边说:“不好意思忘拿烫伤油了……小、小七你——”
虞晓愤愤地回头,冲越鸿瑾明显发呆的脸怒吼:“妈的老子不是断袖!”
越鸿瑾笑得蹲下去,扶着旁边的药架子说:“不是,我是想说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早就秃顶了啊?”
虞晓瞪起眼手忙脚乱地去摸头顶,果然,最顶上缺了那么一小块,似乎的确是……秃了。
颜朗也才注意到,可气的是,他也笑了。
“应该是白天让剑给削的,过两天就长出来了。”
越鸿瑾笑得半死还不忘尽大夫本分。
“你、你回去哈哈……拿姜片擦一擦……应该能长得更快些哈哈哈……”
虞晓怒视越鸿瑾半晌,突然一脚踹开窗户窜出去了。
夜幕里他愤怒的身影窜上蹦下,远远地把越鸿瑾的话抛在了身后。
“喂你怎么又不走——门……明天又得修窗户啊……”
凭锋
这几日点苍派举行会,请帖送到了赋雪城。应涉说是那就是个新手出道会,年轻人去看看,混个脸熟没坏处。袁曦蕊想下山瞧瞧,一并拽了凌轩去找袁旷请示。正好碰上虞晓也在跟袁旷说这事,于是一块准了,三人准备着结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