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一]

作者:  录入:02-04

“你的意思是由他胡来,到时候我们自己好了,吃苦受罪的是城里的百姓?!”刘老爷瞪了回去,这小子在生意场上滚了十年,没想到就滚了一身的铜臭。
“那也不一定,成都的行业一旦清明了,日后的好处多得数也数不完。”
刘老爷被驳得说不出话来,心想算了,反正你也大了,在外面滚了那么多年,轻重自己拿捏好。
“爹放心,这分寸,易文还知道。”刘易文趁机说了几句好话,算是伸只无形的手在刘老爷心上摸了两把。让他放宽心。
“好吧好吧,等明天真进城了,你再决定好。”挥挥手,本是要不了多久的晨拜,结果被拖到日上三竿,难得一出的太阳烤得刘洺遥的屁股痒痒的。
“爹,……我……我可以起来了吧?”
“……去,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刘洺遥一听,乐得一个鲤鱼打挺地蹦了起来,连安都不问一声就跑了出去。留下一院子的人互相咬着耳朵,刘易文看了眼那个大摇大摆的背影,却想起了什么模糊的事,总是不安。
“易文……你说过今日要陪我去城里扯些绸布的。”
“啊!”刘易文这才想起昨夜耳鬓厮磨的时候答应的话,虽然是心中挂着事,但又不忍心看来凤失望。
“……这几日地气潮得很,我要去库房看看,……让老王陪你去,可好?”
“可你说过要陪我。”
“乖,……要是有什么损失,今春的茶就销不出去了。”
来凤看没什么转机了,不得已点点头。
“……那早些回来,路上小心。”刘易文微微一笑,交待几句就急匆匆地向库房走去,连长马褂扫过花丛边沾了湿冷的泥,都不知道。
而刚刚看似潇潇洒洒离开的刘洺遥,却一直躲在镂空的花墙后,一双眼里痴痴地看着刘易文,许多一辈子没机会说出口的话都含在其中。
王莫德抱了来凤的毛裘大衣,站在不远处遥头,二少爷,你对大爷的心,最好还是咽肚里吧。说出来,对谁都是一种折磨。
哎,这年头,不仅是世道,就连人的心也是乱得很。
多少的苦,多少的念,到头来全是自己太傻,太疯癫。

青山碧云

“夫人,你还要再看看别家的布吗?”王莫德抱者各色的花布艰难地走在小巷边上,……路窄人多,地上又湿湿的,一步深一步浅累得他半死。
“别急,再一家就好,还没见着适合洺遥的。”来凤裹着裘衣,招摇得很。路过好几个小丫头又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她,时不时低头耳语几句,然后再偷偷瞄两眼。
“哎……夫人,你给他做衣服等于白搭。”
“怎么说?”
“你对他好,……他未必懂得。”王莫德把脸藏在布匹后摇了摇头,二少爷现在是恨不得把你给掐死,……这种时候,还是别去招惹他好。
来凤皱眉,自己嫁进刘庄半个月来,跟刘洺遥一句话都没说过。不过在记忆里,刘洺遥不是那种刁钻的人。也曾想过去看看他,毕竟以后一家人低头抬头都得见。问着下人却说那个败家的二少爷住的后院深了,徒步要很久才到,一想到自己还要侍候公婆,这事自然被拖了下来。
“怎么不懂?我们以前都是一起玩儿的。”
“……哎,……夫人,二少爷已经不小了,懂得事多了,自然性子会变。”
“……是这样。”
“……不说这个了。夫人,你离开成都这么久,这次回来还没呆几日就嫁给大少爷……”
听王莫德这么一说,来凤脸一下就红了,想到儿时在大树下跟刘家几个小崽子一起玩儿的事。其实这门亲事早在那时候就定了下来,那一年绿荫凉凉的,有人拾起了自己的手,来凤,以后做我媳妇,我对你好,一辈都对你好。自己也笑了,还缺着门牙,恩,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那个时候都小,一张张憨嫩的笑脸,映着绿树白花,到现在都不忘。
“呵呵,你要回来那日,大少爷一大早就奔去合江亭那边,从还挂雾的时候一直等到了大中午的。”
“我……我知道。”那日刘易文站在码头,虽然经年不见,但自己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于是急冲冲地下船把他给搂着,一旁的船夫还嘿嘿地笑着瞎起哄。
刘易文脑门上有点儿细细的汗,他说来凤,你终于回来了。
还记得从前一起跟着夫子学诗,外面在下雨,不断不断,牵得心头烦。
小小的人摇头晃脑地背书,心里面却叨念着,夫子坏,夫子讨厌,夫子拿借条逼人家背书,真讨厌!
然后坐前面的人会转过头眨眨眼,举着手中画的王八夫子嘿嘿地笑。
来凤不气了,看,夫子是长人脸的王八。
“哎……夫人,天色都不早了,还去吗?”
回头一笑,拐进巷口的绸缎铺子,“去,怎么不去。我选的布,洺遥可会有不喜欢的理?”
王莫德什么也说不出来,更笑不开。扯着嘴角假抽两下,算了,二少爷若不要就改了给丫头她娘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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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来凤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刘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大半,小路上古树垂下的枝一条又一条,恐怖得很。
来凤往裘衣里缩了缩,有点儿心慌地掀开车帘,“老王,还没到么?”
“快了,夫人,颠着难受吧?”
“还好,……老王,前面那亮着的光是什么?”
王莫德眯起眼,果然庄门前有点儿光亮,一晃一晃,跟孤魂野鬼一样往前飘。从远处看更觉得凄凉,好像这寒气又冷了一倍。白色的长衫,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心中一惊,走了那么多年的夜路,还是第一次碰见那玩意。
“夫人,等一下,……”急忙扯住马缰,不敢往前走。
来凤也缩在车内不说话,两人瞪大双眼,巴望着那东西快点儿走,别缠上来。但是一段时间以后,寒气越来越冻人,可白影子还是站在原地,一点儿移动的迹象都没有。
不仅不动,还向马车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吼,“王莫德!还不快过来,你想让本少爷冻死在这儿?!”
“啊?!二少爷?!”王莫德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原来是人,真是人吓人可以吓死人。
“王莫德!你在搞些什么东西?!”刘洺遥走到马前,长衫下摆全是泥水,黑绸一样的长发湿透了披在身上,狼狈不堪。尽管冻得哆嗦着嘴,可脸上却凶凶的。
王莫德心想,我的祖宗啊,是你大冬天的不知道发什么颠连外衣都不披就跑出来,不被冻成这样才怪!
“看什么?!快,开门,让我上车!”
“……是,二少爷。”
刘洺遥纵身跳上车,看了车内的人后,呆了呆。
“洺遥。”来凤看着刘洺遥快湿透的长衫,回来的路上是下了些细雨。被淋成这样,想必是走了很远的路。
“……是你。”
“车里没外面冷,但凉着也不好。”解开身上的裘衣递给刘洺遥,“来,虽然小了,不过可以抵低寒。”
“不用了,……我身上有泥,会弄脏它。”
“没关系。”
“不用。”
“……没关系。”
“我说不用了!!”刘洺遥突然吼了一句,来凤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了,才低着头将裘衣放在两人中间,互相都尴尬得很。
“夫人,到了!”
“嗯。”
刘洺遥跳下车,看着在庄门的灯笼下站着的刘易文,低头向车里努努嘴。
“她在里面。”
“怎么淋成了这样?”刘易文抓着正要从旁边溜走的人,又是泥污又是雨水,嘴唇还被冻成了青紫色,抖得合不上来,“都那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叹了口气解开外袍披在那人身上,在脖子间把绳子系紧。
“……不……不用你操心。”
“你什么时候真醒事了,我就不操心。”
刘洺遥抬头,眸子里晃过灯笼黄黄的光,然后很快低下,把苦着的脸藏在阴影中,悄悄站到了一边。
“易文。”来凤也抓着裘衣从车内出来,蓝色的夹袄下,小脸冷得苍白一片。
“你怎么也是,好好的,脱了它做什么?”重新把裘衣给她披上,拾起冰凉的手,来回搓着,“还冷吗?”
“不冷。”来凤抬头一笑,眼角的余光看了眼背对自己的刘洺遥,心里总是不舒服。
“……回去吧,年初一的,都在饭桌上等着你们。”
刘洺遥伸手抹干了脸上的水,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我不去。”
“洺遥!”
“……不去就算了,由他吧。”刘易文看着走得远远的背影,没去理他,对来凤笑了一下,扶着她走向燃灯的大厅。大年初一,里面人声鼎沸,热闹得很。
王莫德跟在后面,想了很久,又拐身向后院走去,摸黑间不经意踩碎了一地的红纸碎末。

河暖柳依依

刘洺遥回屋后,把火炉给点开,唤了半天都没半个人应。大过年的,当然都去主屋凑热闹去了。对着烧得通红的炭搓搓手,看着偶尔飘起来的火星子,眼睛里面有点儿模糊了起来。
刚才刘易文对来凤那股温柔劲都能搓出水,刘洺遥眨着眼,心里不断地念,要是那人能这样对自己,……就是死也甘愿了。
“哎哟,二少爷,为什么事那么伤感呐?”
听着那声音,刘洺遥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着没敲门就进来的人,“王莫德,你现在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二少爷也是,架子越来越大。”王莫德扣上门,将拿着的东西藏在身后。嘿,等会看着不高兴死你。
“……也不想想是被谁逼的。”眼睛一红,火炉子模糊了起来,再眨几次眼,就有亮晃晃的东西掉在地上,然后一整个晚上都不会干。
“二少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那点儿心思我怎会不懂?”
“懂还笑我?!”
“……我没有。”
“你有!”
王莫德笑了,这小子,都那么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好,就算我有,现在不是请罪来了么?!拿出背后的东西,你看你看,水煮肉片,你最喜欢的。
刘洺遥眼睛亮了一下,却还是撑着脸面,“哼!不麻烦你,本少爷想吃不会自己叫下人弄?”
“呵,要你今晚叫得动就叫好了。”
“……筷子呢?”
王莫德摸出放在外套里捂热的筷子,竹子削的,一到冬天就跟冰棍一样冷,大少爷他们都是叫人在沸水里面弄热,……呃,我着个虽说不太讲究,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嘿嘿。
“好吃吗?”
“嗯。”刘洺遥显然是饿了,这么辣的东西也一口一个吃得香喷喷的。嫩嫩的肉片下垫了清脆爽口的豆芽菜和青笋,再浇上红得滚烫的辣油,要不是到了火候的师傅,其他人还做不出来这么恰到好处的辣味。
“二少爷……趁着今日都在,……我有些话不得不说。”王莫德闭了闭眼,声音低低地,一句句敲在刘洺遥心里,“……大爷现今成了亲,二少爷,你的心思还是守在心里为好。……说出来,有什么后果二少爷心中也是清楚。”
刘洺遥嘴里又辣又烫,……唾液中又带了酸,冲得眼泪不停地掉。筷子夹的肉片,嘴里老是含不住,一块一块掉在地上。最后干脆把筷子一丢,撅着嘴,不吃了。
“二少爷,……你的苦,能不能为了自己,也为了大爷,就咽回去,好不?”
“……那我要怎么办?一个人,看别人恩爱一辈子。”
“二少爷,你生得那么好的皮相,……还怕没人爱?”
“那又怎样,不是他,就都没用。”
刘洺遥的眼现在却像是成了冰的河面,里面多波涛汹涌却总是可以在外面忍下来,又极寒无比,没人敢去靠近。
“二少爷,……我得走了,今晚风寒,估计会下雨,千万别再出去糟蹋自己的身子。”王莫德叹了口气,退出去带上门,踩着冰凉的碎石路,摸黑走回下人住的小屋。丫头估计都在她娘怀里睡了,哎,……这后院人少,总是热闹不起来。
刘洺遥将筷子丢在门上,抹干脸上的泪,卷着床边的外袍睡了上去。
刘易文,你真是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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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晚,虽然爹没见着洺遥的面,但还是高高兴兴的。难得今日又收到了三弟的消息,上面写着归期在即,老人家一直乐呵呵地合不拢嘴。刘易文拨了拨炭火,握着来凤的手,再确定下还有没有一丝的寒意。
“易文,……以前的事,你不记得了?”刚刚吃饭的时候三姑不经意间说漏了嘴,虽然被大夫人给瞪了回去,可来凤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刘易文摇了头,“几年前出货的马车在山间翻了车,……伤到头,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来凤眨着眼睛,半月下来,刘易文虽然对自己极好,但总觉得缺了什么。或许是今年的冬特别冷,冷到阁楼间的人情都陌生得很。
“也不是,……总是断断续续会想起什么,但又不太清晰。”
“……发生那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我说?”
刘易文笑了笑,刮着来凤的鼻子,“又不是完全不记得了,……呵呵,要忘也没忘了你啊。”
“……我跟你说正经事,你还胡闹。”
“呵,……现在不算,等会儿才叫胡闹。”
“你……你讨厌。”
伸手掐灭火烛,室内暗了下来,刘易文拉上床帘搂着来凤往床上倒去。
漆黑的屋内渐渐传出来大小声的呻吟,随着晃动的木床,一会儿快,一会儿又慢了下来。意乱情迷之间,来凤稍微睁眼,伸出雪白的膀子攀上刘易文的背,随着他的动作,扭腰摆动着,努力控制不知为何会往下掉的泪。
这一夜,真的很长,有人睡在冰凉的房内,裹着那人留下的东西,只求一点儿的暖意。也有人在颠鸾倒凤的时候,泪水一直掉。
外面巴山的夜雨,淅淅沥沥的,痛也是淅淅沥沥的。
灭了西窗的烛,燃掉西厢的帐,流出的情,却像东去的水,
恼人,烦人,更是伤人。

何人靠岸

结果好几日下来了,那军阀一点儿动静都没,好像城里的人过年,他在城外也找个地方过年一样。刘易文看着树枝都隐约有些新芽在往外冒,……这年,不知还有什么风吹草动会来。
摸了摸额头,痛……每当雨水不断的时候,就痛,只有靠在窗边吹着凉风才能好些。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耳里,像昨夜一抹幽魂留下冤屈,如泣如诉,让人心酸不已。这大清早的,是谁在唱那么残的曲?……刘易文随手披了风袍就走下楼,园内的大树边上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在晃荡。皱皱眉,想也知道是那个混小子,前几日淋了那么多雨精神却好得很呐。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刘易文一手扶着树干,一瞬间隐约能见着有个人,自己一碰,然后他就笑,在蜀都的浓雾中,含苞待放。
“哥……?”
“……怎么不唱了?”
刘洺遥回头,刚好看着站在树下的人,清俊的脸上微微挂着笑。隔着还没推开的雾气,梦里的事,总是不真实得很。
“……茶馆里的角儿唱的,一般人都不爱听。”
“怎么?我觉得还挺好,……只是凉了点。”
“那不正好,应景。”
“胡说,这才过年的。”刘易文敲了一下那人的脑袋,臭小子,一张嘴巴尽乱说话。
“哥,那日你的外袍忘了给你。”把裹好的东西递给刘易文,刘洺遥在身后摸索了半天才把一直藏着的东西拿出来。“……我把这个弄坏了,哥可以修么?”
刘易文低头一看,红纸糊的风车,旧旧的,不过断了根梁骨,就等于是废了。拿在手上把玩一番,做工倒也精巧。可自己对这些东西却一窍不通,于是笑着摆摆手,“我拿这也没法,不如等这雾散了,去城里找人修可好?”
“不用了,我自己试试看。”刘洺遥也笑了,只是让人觉得其中多了些苦,“对了,哥,……我也想让爹省省心,改日找个时间教教我生意上的事,好不?”
“好,就等你这句话,等过完年出货的时候带上你,也可以顺带学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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