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我,……我错了。”
李义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
“……”
“别哭了。”
李义也有点儿想哭,……但不能两个人都哭成一团,总要有一个人撑着,要不这气氛就太悲惨了。
……本还想说些好听的, 可他最不会劝人。……从小到大,无论是谁,只要被他一劝就会哭得越来越厉害。……所以李义只有从后面抱着那人,吻着冰凉的肩胛骨,一句话都不敢说。
过了一会儿,呜呜的声音渐渐变小,李义探身一看才知道那人快睡着了,……凤目紧闭,眉头轻撅很不安稳的样子。
李义低头轻轻在刘洺遥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把那人抱得紧紧的也相继睡过去。
可惜,过半夜又下了雨,来势汹汹把屋瓦敲得很响。
刘洺遥朦胧地翻个身,把头埋在李义胸前,但那人的鼻息和心跳又搅扰他睡不着。
……翻来覆去间,一夜也未能成眠。
言信由千金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天刚刚亮了,刘洺遥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哼曲。
…… 可能是前年养成的习惯,只要到天亮的时候他就会自然醒,然后怎么也睡不着。其实也可以说成他从后半夜开始就没有睡了,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而且天又热,他和李义粘在一起,闷得气都出不了。
不过,也好在这是山里,早晚降雾的时候会比较凉,挨到这时候才没那么难受。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完了?”
“……没有,还有一段。”刘洺遥掀了一下眼皮,他早知道某鸭子醒了很久,……从搂着他的手就能感觉到,……醒或者是没醒,那劲道可不一样。
“……唔,来,给大爷来一句。”
“哼。你不嫌我唱得难听?”
“嘿嘿。”李义咧嘴笑了一声,“不嫌。”
“嗯?”刘洺遥想,这话怎么听起来就是不对,那种语气,那种音调摆明了是在肚子里偷笑。
“唱嘛。”
唱就唱,不就跑个调嘛,……还怕你了不成?!刘洺遥掐了某人的大腿一把,清清嗓子又唱了起来。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咦,……不对啊。”
“有什么不对?”刘洺遥不高兴地低头,这曲之初都唱了百多遍了,还有什么不对的?
“……可能是地方不一样,这曲在我们那儿可不是这么唱的。”
“那是怎么个唱法?”
“我刚才就在想啊,……不过没什么印象,也想不起来。”李义起身抓了一件外袍盖在刘洺遥光溜溜的背上,别说正是盛夏,要是稍微不注意沾上外边寒凉的雾气还是有可能发热的。
“那你就知道曲子不一样?”
“听那感觉没对。”李义坐起身靠在木床边,一边套衣服一边叨念,“……是什么呢?……是什么,……唔,不对。”
刘洺遥偷偷地把笑挂在嘴边。……其实李义不是那种很聪明的人,而且还有些小迟钝,不过他做事儿有种认真劲儿,一旦钻进去了,不把它搞好他就不放手。
……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从不会放弃。……不过这种人啊,也最容易死心眼儿。像杨光那番算计,他也不会想算计回去,顶多处处防着, ……就是死也不肯做那些缺德事儿。
想到这里,刘洺遥把头靠在李义的背上,…… 这么一个人就偏偏让自己喜欢得不得了。闭眼想了一会儿,……也是想不通。
……不管怎么,就是喜欢他那张跟死鸭子一样撬不开的嘴。
“……洺遥,……你压着我穿不了衣服啊。”
“那就别穿了。”
李义把缠在身上的手一根根掰开,无奈地回头在那人额头上亲了一口。
“你昨天那双鞋我还没刷。”
“……噗。”
对着那双认真的眯缝眼,刘洺遥再也忍不了地咧开嘴笑了。
“你笑什么?”
“没……没,没什么。”
“……笑什么呢?”
李义拧眉……唉,……这有什么好笑的?……李义眉头拧得更紧了, 不就刷个鞋嘛,……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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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所谓一边欢喜一边愁,成都这边可就难受了。
刘湘虽然有周翰帮他把胃病调理着,但要知道什么药对那儿都是治标不治本,……再加上最近参军的人多,川军的调配问题也让他忙得焦头烂额,甚至一整天操劳下来口却累得一口东西都不愿吃。
一是累,二是痛,刘湘用本书抵在桌子和身上,那样拼命压着胃上才能舒服一些。
“……怎么中午的粥又没动?”
刘亦云过来,眼睛红红的,昨日周翰走了后他又跑到马厩那边哭了一场。
“……不想吃。”
“不行!”一把拿开桌上的文件,刘亦云扑到刘湘面前,“你不为自己想你也为我想想!”
“……啊。”刘湘抬头,一脸歉意地摸了摸刘亦云的脑袋,“……我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你!”刘亦云红着眼睛大吼,“昨天周翰又给你打了什么药,……让你吐了一个晚上,你还说什么没事儿?!”
“…… 唉,……亦云,你要我说多少遍,……要叫周医生。”
刘湘假装板着脸的样子,可难看的脸色却真的是很吓人。
“我不管。”刘亦云摸了一把脸,转身向门口走去,“我这就去叫李义回来。”
“……站住!”刘湘一掌拍到桌上,声音响到门外接电话的国民军都抖了几下,“不准去!”
“……”
“他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
“不,……他是。”刘亦云回头。
“……他脱了军帽,交了军衔,就算回来也什么都不是。”
“哼。”刘亦云把自己头上的大檐帽摘下来摔在地上,红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人换一人,那总行了吧?”
说完直接摔门出去,也不管刘湘在后面怎么叫唤。
“哎,……小心!”
李副官才刚上二楼就被刘亦云给撞得差点摔下一楼,要不是他一手扶好柱子恐怕不死也半残了。
“滚!”
“你!你说什么?!”
李副官被刘亦云一句话气的双手发抖,这臭小子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撞了人一句话都不说,……居然还骂人给白眼?!
“叫你滚就滚!混蛋!”
刘亦云心里面烦着呢,他哪管你乐意不乐意,直接蹬一脚把李副官踹向一边,一人飞快地下楼朝外面走去。
“你……你……你!”
李副官实在是气得心慌,想追下去揍那人一顿可手上又有杨光的吩咐要做,要不是那样他早就去收拾刘亦云了。……反正两人也处得不好,还不如尘趁这个机会把这笔烂帐算清。
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刘湘叹了口气,……拉开抽屉把夹在文件里一张黄掉的照片拿在手上。
……若在前几年照片是个稀奇玩意儿,那时候一家三口照个相可不容易了。而近几年呢,相馆多了,但一家人却又聚不齐,合不拢。
刘湘又叹了口气,……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就比如说照相吧,……以前有机会的时候不想动,要等到没什么机会了又想照得很。他自己也是这样,…… 以前做军阀四处走,也把刘亦云四处丢,这个跟了跟那个,……唉,……到现在一想起年前那些事儿,就后悔得很。
唉,……现在最放不下的也就是这莽撞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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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以后四儿混着街上的人群去医馆,……埋头把脸藏在帽子里好避开在附近街上徘徊的国民军。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大多是大学生和无所事事出来瞎闹的人,……到处参军参军,革命革命地叫,四儿悄悄叹了口气,赶紧钻进了医馆。
“先生,你找谁?”
由于他熟门熟路直接上二楼,守在值班室的小护士还以为是来探病的。
“没事儿,我自己来就好。”
四儿说这话其实是想试探一下她,顺便也能知道医馆的情况。
“没关系,找谁我带你去吧。”小护士可不敢马虎,刚才有一群学生出事了被送过来,周医生交代得很清楚,那些人是不能让人见的。
“……唔,……也好,有劳你带我去找周医生。”
“啊,不行!”以为四儿看不见,小护士的转动眼睛向里面瞟了瞟,“周医生出诊去了,今晚都不在。”
“……是么?”
“是……是的。”
四儿探身一问,小护士有些慌张了,说话也开始结巴。
“让他进来。”
里面一个房间里突然有人出来说了句话。
四儿垫脚一看,那人穿着衬衣裤子,学生模样的打扮。
“啊……这样行么?”
小护士回头,看着出来的人不是周翰,她也没有主意。
“是医生说的,他现在有些不方便出来。”那人边说边向这边走,见到四儿又有些不自然的把手塞进裤袋里。……四儿眼睛尖,一眼就看到手上全是血。
“那…… 那我带他过来。”
“不必了。“四儿按住左右张望的小护士,低下声音,”你在这儿看着吧。”
听他这么说,小护士似懂非懂得点头。
“嗯。”
面前锁紧的矮门被打开,……四儿看着又长又黑的走廊,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地儿到晚上是这么吓人。刚才那从病房里出来的人走到跟前打量一下四儿,然后摊开手说,“……周医生要的东西呢?”
“东西?”
四儿一愣。
“没有?”那人皱眉,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唉,是这个么?”四儿想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张纸。
“……没错。”那人还是紧惕地看了他一眼,“跟我来。”
“好,……有劳。”
四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的模样明显还是个学生,顶多了就十来岁的样子。……那房间里有什么事儿严重到这种小屁孩儿都搞得神神秘秘的?
“对了。”……那人又回头,差点儿和走神的四儿撞上,“你能见血么?”
四儿指着那人的手,“要不能看,……早晕了。”
“……那最好了。”那人撇嘴笑了一声,伸出藏包内的手晃了晃,“下午的时候被割烂的,没什么大不了。”
“……”
哼,……小屁孩儿。四儿哭笑不得,其实那伤本来就没什么,只不过要是真不在意不想显摆,根本就没必要拿出来说。……还说什么见不见血,哼,要能见血是吧?要不要我带你去宰猪场逛一圈?
“啊!!!!!”正当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里面突然闹开了,躺在床上的那人醒了正在惊叫,声音又大又惨,真的好像杀猪一样。
“别动!!”周翰低身压着乱动的手臂,满头大汗地转头,“你们快帮我把他按住!”
“啊!!!!!!!”
那人叫唤得越来越厉害,病房里面的人都是学生打扮,身上多多少少还挂了彩,只不过没有床上的人出血多。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人敢去就去了,那些不敢的只有贴紧墙壁站,看着满床的血冷汗直流。
“快来!还站着做什么?!”
那人乱蹬着腿,床也晃得厉害,不过最该药堵上的应该是他那张叫唤的嘴。
“你怎么不去啊?”看着面前一边抖一边流冷汗的人,四儿叹了口气,直接推开他去床边帮忙。……因为接了只铁手,所以按住双腿用不了多大的力。
“好!现在……你,……你去找个东西把他的嘴堵上。”
“哦……哦,好。”刚刚带四儿进来的人马上上前,左看看右看看,赶紧从床头那抓了几块纱布塞过去。
”……好了,找些东西把手脚绑上。”
“……周,周医生,再给他打一针吧,……这样他也不会那么痛了。”
“不行,……用的量太多了。”
“……那,……那他不就会痛得厉害?”
“痛个屁!周翰突然抬头骂了一声,“要知道痛当初怎么还去惹事?!”
“惹事?!周医生,你说我们革命是在惹事?”
病房里好几个学生都生气了,……那躺在床上的人也好像很有意见一样的瞪着周翰。
“不是惹事那是什么?如果你们乖乖呆在学校里面,那他还会挨枪么?革命?……你们革什么命?没枪没炮你们革自己的命,是不?!”
“你……”
“就像今天,这子弹再偏一点,你拿什么跟他的家人交代去?……再说,要你们都被杨光抓了,你们的家人拿什么跟杨光换人去?”
“我……我……不,……不是,杨光那混蛋他……”
“他怎么了?他有枪,有兵,你有什么?!”
“我…… 我……”
“说啊?!!”
“唉,……行了行了,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四儿连忙过去把一腔怒火的周翰和学生拉开,一边按好在椅子上,一边全赶往床边。
“把你的手放开!……你哪儿来的?这儿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
见惹不得周翰,有个学生涨红了脸地揪上四儿的衣领就想挥拳打下去。
“打啊!你要敢打他就会死在这儿。”周翰指着床上的人,“你打,我不救人。”
“……你,……有你的。”
那个学生说完话就放开四儿,一个人气呼呼地出门。
“唉,…… 一人少说一句嘛,……周医生,救人要紧。”四儿连忙过去把手术刀递给周翰,“那些人让我带出去说说,你就把人给救了,行么?”
说完,推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往门外走,屋内只剩下周翰和几个护士面对面看着。
“医生,……那么多人,小四哥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周翰一边开刀一边冷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他们敢在这儿闹事,……除非……”
“呜……呜呜。”床上的人听到周翰的语气还以为他要下重手,就胡乱地扭动了起来。
“别动。手抖了割破血管你就完了!”
“呜……”
“……纱布。”
“是。”
在边上帮忙的护士摇头去拿纱布。
“哎,这不是很好么,不吵不闹乖乖等着。”
周翰自言自语。
“……”
护士回头看了看门外,吵闹声突然静了。连手术完了以后,她出门那群学生都没有拥过来,而是乖乖围在四儿周围听那人说话。
……一个二个,跟中了邪一样,眼睛都不转。
后来还有几个想留夜守在医院的人也被四儿劝了回去,……护士听他说话虽然没有什么大道理,但却实在得很。……都是些半大不了的屁孩儿能听得窝心话。
“小四哥,……周医生叫你进去了。”
“唉,……谢谢。”
四儿跟护士点点头后转身进房,周翰坐在桌子前一边喝茶一边招呼。
“……那些小屁崽子你怎么说好的?”
“唉,……这有什么不好,都是些小崽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稍微说几句就成。”
“……你,……把断手的事儿说了?”周翰眨了几下眼睛,“那好么?”
“呵呵,……说了,还加了些料,那些崽子可吓着了。”四儿微微一笑,看着周翰又说,“我好像没有跟周医生说过断手的故事啊?”
“我不也没有说过去刘庄的人就是我啊?”周翰看了一眼桌上的字条,也笑了,“……我只写了叫你什么时候来找人,可没说找什么人。”
“周医生只是想试探我一下,不是么?……不试探一下怎么知道我这人能不能用。”
“算是吧。”周翰有些惊讶四儿最近突然变聪明了不少。
“说吧,……周医生想让我做什么?”
四儿的态度很爽快,坐在椅子上连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周翰,好像那人后来会说什么他也成竹于胸一样。
“…… 你知道吧。”周翰想了一会儿,然后用半叹气半微笑的样子说,“……刚才那学生说他们在搞革命。”
“我知道。……难道周医生也想加入?”
“那不是,我不想革命,只想报仇。”
“报仇?”四儿笑了,脸上的伤疤有些变红,“……半斤八两。”
“小四哥为何那么说?”
“这还不简单,……都是在拿命白拼罢了。”
“不一样,……革命拼的是一群人的命,而报仇,只用一两个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