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世界----卡门青德

作者:  录入:12-13

母亲希望我继续读博士,我顺了她的意,一面兼职一面继续完成家族的梦想。
那一年,她也许是预感到什麽,硬说要去改户籍,把那可怜的小女孩过户到我名下。从此小女孩将不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养女。我可以给孩子起任何我喜欢的名字,但是不能用秦家的姓。
捡到时,她给孩子取名叫恩慈,没有姓。
她还在恨著秦家,因为秦家就像一个极贫弱的吸血鬼,贪婪的榨干她所有最美丽的年华却没有任何回报。而关於她和那个给我另一半基因的男人,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之间,我不过是个不用时可以忽略的砝码,明白这点的时候,我的世界已经扭曲到只剩下平和的表象。
但是小女孩不是玩具,不是砝码,也不是私人财产,说过户就过户,未免好笑。
她却真的会这麽做,这个精明强悍的女人想到什麽就会去做,有没有问过我和孩子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然後她真的做了。
刚上幼儿园的孩子欢天喜地的叫著爸爸和奶奶。可怜的孩子以为自己满足了,手舞足蹈。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想要妈妈,会想要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她会毫不客气并且天真无辜地问我要这些东西。这就是小孩子,我不喜欢的小孩子,他们个个都是残酷的魔鬼。
这个城市的冬季很冷,至少比原先的城市冷。每个冬季来临前给全家人添置冬衣无疑是一项重要的活动。尤其母亲是一个在衣著上很讲究品位的人。而恩慈也以惊人的速度发育。
在她们面前,我尽量表现出一个孝顺儿子和称职父亲的样子。
从童装部出来,恩慈心满意足地抱著装自己新衣服的精美袋子跟在我的母亲後面,长大以後,她渐渐怕我,因为我不允许她任性闹脾气。相反的,她的奶奶会宠她哄她,顺著她,表现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耐心。
她总是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跟她认真。
这样的母亲也变得陌生起来。我试图回忆童年,但记不起任何类似的片断。
也许只是因为她老了,时间消退一切,周围的东西渐渐流逝,最後剩下的越来越少,越来越鲜明,也将越来越珍贵。
这麽说著我好像很了解老年人的心境,它只说明一个事实,我也老了。
"恩天,你过来看这件衣服。"
母亲站在一个品牌男装专柜前,拎著一件黑色休闲男装给我看。我皱起眉头。
"这衣服摸起来很保暖,不知道你爸穿著合不......"话并没有说完,她自己猛然想起丈夫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脸色暗淡下去。将衣服挂回原位,不再说话。
这种情形,每年冬天都会发生。
我沈默著,渐渐习以为常。
这一切很好,至少他死了还有人怀念,她也有那麽一个人可以用来在活著的时候怀念。
三十岁生日,母亲很难得的记起来,早晨早早起床做一碗长寿面放在我床头的书桌上,然後摇醒我非要叫我吃。
这一切的反常仿佛预示著什麽。
六天以後的清晨,我被恩慈凄厉的哭声吵醒。记忆中,这个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并且往常的话,母亲一定会安抚她,她们一直睡在一起。但是这次我只听见恩慈的哭声,叫著奶奶,不同往常。
推开隔壁卧室的门,母亲还睡著,面目安详。恩慈趴在她身上,抬起挂满泪痕的脸看著我,大眼睛里装满莫名的恐惧,小小的身体裹著单薄的衣衫微微颤抖。
"怎麽了?"我走过去抱她,"不要吵奶奶睡觉。"
"奶奶......奶奶醒不来了......"她缩起身子,死死抓住我的衣角,小声说。
我相信这一切,因为并不是不相信人就不会死。
突如其来的死亡。还好,她很平静,在睡梦中没有痛苦。
这是我唯一能想的。悲痛是一种奢侈的东西。
等恩慈不哭了,把她赶出房间。接著打来热水给母亲擦身体。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好像随时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用她特有的复杂眼神看著我。我从来没有看懂过那种眼神,以後也不再有机会。
最後给她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前一阵陪她去挑的,她很喜欢却不知道为什麽一直放在衣柜不穿。
做完这一切,我居然感到茫然。我会处理尸体,但并不会办丧事。在这个城市我们没有任何亲戚,只有她平时来往的几个左邻右舍的退休老太。没有必要通知这些人。
我看坐在客厅的恩慈,她乖乖呆著,没有再哭,只是红著双眼看著我。
我把她拉进房间,到躺著的母亲面前,对她说:"恩慈,跟奶奶说再见。"
出人意料的,她低著头小声道:"爸爸,奶奶死了,对麽?"
我点头。
她头埋的更低,不再说话。
向遗体做短暂的告别以後,打电话叫来殡仪馆的人。
恩慈一直跟著我,直到火化完毕。
她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水,但她咬著自己的嘴唇硬不让眼泪下落。她知道我不喜欢她哭。
晚上回到家,屋子陡然变得空旷冷清。
很累,只想早点去睡。没有跟恩慈说多的话,从附近小餐馆买回她爱吃的馄炖,看她吃完以後叫她自己洗干净以後早点睡觉。
躺到床上关了灯,思绪忽然间又变得清明,再没了倦意。脑子浮现的是几年前的那个守灵夜。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伴著恩慈怯怯的声音,爸爸爸爸......
下床开门,黑暗中小巧柔软的身体一下扑进怀里,抓住就不再放手。
"怎麽了?"
"爸爸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恩慈......"
"我会听话的,爸爸不要不要我......恩慈会一直陪著爸爸不让爸爸生气也不让爸爸难过......"
她扑在我怀里,幼稚的童音听得出压抑的哭腔,身子贴在我腿上微微颤抖。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兽,在森林里无助地呜呜悲鸣。也许她无意识仍记得第一次被遗弃的恐惧。
我关上门把她带进屋,塞进被窝,告诉她,我不会丢下你。
"你今晚就在这里睡。"我摸摸她的头安抚道。
"你呢?"她忽然伸出小手拉住我的睡衣一角。
"我去隔壁。"
"奶奶......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她还想确定什麽。
"是的。"我很庆幸她四岁就能明白死亡的含义。
"奶奶是因为寂寞所以走掉的......就剩下我和爸爸也会寂寞啊......"她喃喃自语,完全不像四岁的孩子。
我只得回头哄她:"乖,快睡。"
"爸爸一个人很孤单对不对?"她抹抹眼睛抬头看我。
我向来不懂怎麽应付小孩,只得做答:"爸爸不孤单,乖乖快睡。"
"爸爸......一起睡......"她用哀求的目光看我。我很奇怪她怎麽忽然间不怕我了。虽然在还是我妹妹时她也并不怎麽怕我,那时是有人撑腰,为所欲为。现在大不相同。
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忍心责骂她的任性。
"爸爸脏,不能跟你挨著睡。"
"......爸爸不脏,"她固执的抓著我的衣服,摇摇头说,"恩慈脏,恩慈是奶奶在垃圾堆里捡到的,恩慈才是最脏的......"她越说越小声甚至走音,最後只剩下吸鼻子的声音。
那麽我们就是脏到一块儿去了麽?
上帝的安排真是十分有趣。
当下打消离开的念头,掀开被窝进去。
"不要说了,我们一起睡。"
很久没有这样跟别人一起睡过。上一次是跟艾弦,他企图在我身上刻字那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跟他在他的床上一起睡到天明。
四年来,第一次回忆有关他的内容,最先浮出脑海的居然是最後那个早晨醒来时看见的满是伤痕却带著痴傻笑容的脸。被一个比自己瘦小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以後却还对霸王笑的如此开心,这个人无疑是蛋白质级的。
庆幸的是不出意外,我们不会再有相见的可能。

8.
最後还是用电话通知了母亲娘家的亲戚,她的几个兄弟姐妹。
过年前几天,我带著她的骨灰和恩慈回到家乡,我们四年前仓促离开的城市。
从前的老屋已经拆迁,独身住的房子在离开时就已经卖给他人。我带恩慈暂时住在近郊新开发出的酒店式短期公寓。准备过完年以後开棺将母亲的骨灰与老头合葬。然後带恩慈去更远的地方。
本来没事并不打算出门,但是轮番上门的疲劳轰炸连恩慈都开始叫苦不迭。
甚至大年三十都不放过,终在出门前被叫做小姨的长辈在酒店式大厅堵个正著。
她带著个年轻女子,目的路人皆知。
兴许是经高人指点,得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这次她直接招呼恩慈:"小慈儿,你也很想要个妈妈的对不对?"旁边的女子在她暗示下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向恩慈抛电眼微笑。好像她要嫁的人就是这个四岁的小娃娃。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脸上的妆画的过於现代视觉艺术,恩慈寒著小脸一直试图往我身後躲。
私下里,他们有机会就提起,说你也该成个家了,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恩慈想想,你一个大男人怎麽带女儿。别太挑剔,找个会照顾人的,其他别计较,反正现在你什麽都有,先找个女人把孩子盘大,说不定以後还能生个儿子,云云。
我说,请保姆的事就不劳各位费心,恩天自会解决。
"爸爸......"恩慈小心地拉著我的衣袖,十分不安。
我把她抱上膝盖坐著,拍拍她的头附加鼓励的眼神道:"恩慈想要怎麽样的妈妈?"
"恩慈不要妈妈,只要爸爸就够了。"她英勇无畏地对两个女人说,然後紧张的抓紧我的手臂。
可爱的孩子,可爱的恩慈。
两个女人的脸色十分有趣,活像大街上踩到大便。
解决掉麻烦以後带恩慈出门,先前答应过她,带她去吃家乡的传统小吃。那种市井之地,当是不会遇到以往圈子里的故人。
恩慈和同龄孩子不一样,偶尔不难猜到母亲在养育的过程中私下给她灌输过一些什麽东西,加上她很聪明,总能举一反三,得出自己的结论。其实大多时候,她是静默的,就像一只观察著人类生活的小动物。但在该撒娇的时候,她又的确是个小孩子。毕竟只有四岁。
吃完一系列小吃回来,她满足的挺著自己鼓鼓的肚皮,嘴吸著果汁头蹭著我的胳膊,用幸福的表情开心笑著对我说谢谢。
爸爸,谢谢。
我是你的爸爸,所以不用说谢谢。
微笑著摸摸她的头。她的头低下去,咬著果汁吸管。
"我以前觉得你可怕,躲著你,对不起......爸爸。"
再摸摸她的头顶,代替"没关系"的语言。
真的没关系,不用为这种小事说抱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一直将你归类为魔鬼。因为小孩子都是魔鬼,过去现在未来我依旧如此认为。所以不必为怕我的事感伤。
她仰起天真的容颜,扑进我怀里想再说什麽,却没有出声,只是那麽盯著。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我侧面的某个角落。
"爸爸,那个人好帅哦。"
"嗯。"小小年纪,色心倒不小。
"真的真的,从没见过这麽好看的人呢。"
"长大让你嫁给他。"
她不好意思地扭扭身子,嘟嘟嘴:"才不要,人家就说让爸爸开开心嘛,你就回头看一下嘛,真的好帅哦。"
哭笑不得,小丫头片子喜欢帅哥也就罢了,怎的就认为她上了年纪的老爸也会开心。
为不负她的好意,我将目光投向她示意的方向。
一个穿深灰色西服的男人,独自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独自品著咖啡,仿佛在等待什麽。
的确十分年轻出色的男人,从英俊的外表到优雅的气质无处可以挑剔。不难看出良好的家世和很好的教养。如此沈静温和地坐在那里,安於孤寂。即使单是看著,也能感觉他周围安稳祥和的气息,令人心情平静,移不开视线。
不可思议的男子。
恩慈倒是好眼光。
也许是觉察到别人的视线,那男子回头,见一大一小都用研究的眼光看著自己,目光相遇时,礼貌而友好的相互一笑,全无恶意。片刻回头,一切如昔。
回到房间,恩慈还陶醉在那白马王子迷人的一笑里面,坐在沙发上看著电视发呆,时不时冒出一句好帅啊云云。仿佛已经全然忘却失去亲人的伤痛。
小孩子确实是世界上最现实的生物。
电视节目插播酒店的通知,今夜酒店为所有留宿酒店的客人准备了一个除夕夜PARTY,所有客人都可以去一楼宴会厅参加。
恩慈表现出神往的神情,小心翼翼看著刚从浴室出来的我。
"爸爸累了。"我说。
她低下头,哦了一声,慢慢滑下沙发。
"如果可以一个人去的话,12点以前记得回来。"
并不想过多在这方面管束她,她越快学会自立越好。
我并不是个好父亲什麽的,也不奢望有个好女儿。
她去了,顺著自己的愿望。也许灰姑娘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只是十二点锺魔法消失以前,她必须回来。
12点的锺还未敲响,窗外的焰火早就抢先爆开,鞭炮的声音劈里啪啦响成一片,犹如地震。呛人的硝烟味甚至渗透到室内。透过窗帘,可见电光石火,红红绿绿炸成一片。
在这片吵杂声中,仍旧能清晰的听见门锁响动的声音。灰姑娘开门准时归来。
卧室的门被推开,床的一边深深陷下去。
不对,不是恩慈。
迷迷糊糊中我猛然清醒。恩慈身上不会有酒味和香水味。
何况恩慈怎麽有这麽大个。
窗外一闪一闪的焰火映出高大的属於男人的剪影。
一阵不好的预感往全身蔓延。
我飞快伸手拉亮床头的台灯。
突然亮起的光线刺的叫人睁不开眼。
最初的不适应过去,我看清面前的人。
是的,我早该知道是他。
这种喜欢半夜偷入民宅的恶习他仍未放弃。
我飞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拨打110。
"没有用,"他冷笑著看我,"这里是我的势力范围。"
"原来艾大明星退出屏幕以後混了黑道。"我嘲讽的看他。
他从鼻子哼出声:"是啊,所以你还是乖乖听话,不然你心爱的女儿性命难保。"
"请便。"
我冷笑。一直以为互相多少有点了解。我厌恶被人威胁。尤其用别人来逼我就范。
秦恩天从来就不是那麽伟大的人。
"什麽啊,"他的表情忽地松下来,耸耸肩哈哈大笑,"原来你一点都没变,这下我就放心了。不过那丫头今晚回不来是真的。"
"那又怎样。"
"所以我来陪你。"他自认为优雅的拨拨头发,笑,"所以你应该表现的开心一点,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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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应该随时在枕头底下藏一把刀,那样可以在第一时间杀死这个人。
"如果你想杀死我,赶紧动手,那是爱意的最高体现,不是麽?"
这个变态,他为什麽要在这里出现。
"其实你用不著这麽戒备以前的爱人不是麽。我不会对你怎样,虽然白天在大厅见到你的时候忍得很辛苦。不过你回来就好。"他用同以前一样的轻浮语调说著自己的欢迎词。
轻浮并且平静,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但这是表象,我始终无法相信。
明天,办完事就带恩慈走。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两年前我查到你的下落,於是跟老天爷打赌,如果你不回来,25岁生日一过我就去找你。如果你回来,就再也不让你离开。恩慈也会是我的孩子。"
哈哈,什麽狗屁不通的赌注,你又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上帝,可以决定别人的一生?
"天天,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又来了。他爬过来,抱住我,说著天大的笑话。
这种无聊的事情值得一遍又一遍追问确认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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