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在幽暗的光线下不住发抖,秦蔚潭见自己出了破绽,尴尬地笑了笑:"照水,你看我多害怕见你。"
云照水不答话,拨开他的手上了船。
秦蔚潭解开缰绳,船离了岸在河里轻轻摇摆起来,他执着桨,冲船头的人问道:"想去哪?"
岸上的楼台树木都渐渐远了,只有两人在泛着柔光的河里起伏,秦蔚潭等待着对方选择接下来的路途。
云照水目视着前方,那里雾气笼罩辨不出未来,悠悠道:"黄泉。"
"......黄泉?也好。"
秦蔚潭背对着云照水在船尾长身而立,小船失去方向随波逐流,河里漂着那只木桨。
水面上荡漾着繁复的倒影,临河的酒楼茶肆、青楼客栈外挂着彻夜长明的灯笼,印证了上京的繁华。
小船穿过拱桥,把浮华抛却在烟雾缭绕之中,风吹船移,雾气渐渐淡了,眼前出现了大户的庄院,再后来是寻常百姓的屋舍,几棵柳树斜了下来,枝条探进水里,引来小鱼在其间嬉戏,泛起圈圈涟漪。
两个人谁也不想打破这份宁静,任夜风吹着小船前行,沉浸在上京的各色夜景里。
最后还是秦蔚潭看到了房舍内泛出的灯光,笑道:"这黄泉路上倒很温暖。"于是一个个数着远近的光晕。
"本以为上京是我的家......回到这里才知道,十年的时间,这里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样子,陌生的让我总怀念秣州的那间土屋......"
豆大的灯光被雾气朦胧,晕开。"虽然很简陋,但我习惯了住在那里......"他回过头,注视着同在一条船上却远远地坐在对面的人,无奈地笑了笑,"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秣州也不是我的家......"
船依旧前行,直到连屋舍都零零星星地点缀在成片的林木之间。
"照水,那个袁旭比我还长上两岁,你却那么宠他,他又不是个孩子。"
岸边掠过一道熟悉的黑影,云照水冲那个方向微笑,不知道袁旭有没有放下心,温和地说:"因为他教会了我很多,让我知道原来自己不是那么不堪,原来活着可以很快乐,死只是一种逃避......"
"只要别人对你好,你恨不得把心--"秦蔚潭突然眼前一亮,顿住了说到一半的话,伸出右手去拨水,让小船顺着他指定的方向前进,"照水,你瞧那边!"
小船朝前方的岸边靠近,云照水好奇地望过去,岸边是墨绿的矮木,并没有什么异样。
秦蔚潭袖子上甩出一道道水花,不一会就靠了岸。
"你等着我。"兴奋地迈下船,脚下一打滑竟趴在了岸边的泥地里,他却不在意爬起来在那矮木中钻来钻起,好象寻找着什么,嘴里还念叨着:"找个大的......"之类。
尾随的袁旭吹着冷风再也没有耐心,见此机会蹦到船上拉住云照水就往对岸略去。
"袁旭!"秦蔚潭还在树丛中寻觅没有出来,云照水从半空中挣了一下没挣开,狠狠瞪了袁旭一眼。
袁旭知道云照水这是拿自己没辙了,嘿嘿一笑,拽着他落了地,就近寻了家客栈就闯进去了。
一进房间,袁旭就猴急地扑了上来,把云照水压在床上吻得彼此气喘吁吁,袁旭三两下拨了自己的衣服,身体又俯下来,在云照水脖颈上啃咬。
云照水推着他的肩膀让这个毛头小子似的人别留下痕迹,袁旭偏偏印上了两个虎牙印,又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舔才顺势向下,利落地褪了云照水的衣物,占领了这具依旧比常人单薄的身体。
他忍了一天才如愿,难免有些激动,又想起方才照水与那姓秦的在河中泛舟的景象,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醋意,动作更加急切,一下下在云照水体内剧烈撞击。
云照水死死攀住他,忍着还未痊愈的腰痛,随着对方的动作而沉浮。
依稀记得有事要问袁旭,可到底要问什么却被秦蔚潭的事冲淡了,让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今天他和秦蔚潭都没有捅破彼此的伪装,看似平静却在剑拔弩张......
"照水,你走神了。"
云照水被袁旭恶意一顶拉回了心神,只好顺从地张开发软的双腿换来对方又一轮猛烈的攻势。
客栈门口有道孤零零的影子,秦蔚潭仰头朝那窗口望了望,这才一步步地离开。
路过小巷,在一家门槛处坐了下来。从湿漉漉的袖口里拿出只火红的石榴,石榴裂开了籽,他执起一个放在嘴里。
"这粒是我的......"
"这粒也是我的......"
麻木地一粒粒填进嘴里,失神间饱满的籽已经不听使唤迸落到了地上,脚下是黑漆漆的阴影,秦蔚潭弯下身去摸索,生怕漏掉了任何一粒,最后索性连籽带泥土都抓在手里,胡乱塞入口中。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谁都不给......"
第13章
云照水还活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上京,但离当年的传言已经过了十二年,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朝廷官员由他想及先皇外,其他的人很快就闲谈完抛到脑后去了。
皇帝韩业又便装溜出了宫,他东转西转找到了那座气派的宅院,熟门熟路地迈进了其中一间不起眼的小屋。
里面摆设颇为简单,最为显眼而且诡异的是屋子正当中停着口棺材。
韩业一用力将棺材盖推开,棺材里的人正直挺挺地躺着,面上还蒙着块白手帕。
"杨定跟我说你在棺材里睡觉,我过来见识见识。"韩业一把掀开了那个帕子,拿在手里抖了抖,又甩给了他。
躺在里面的人一直没有睡着,睁着幽深的眼睛徐徐道:"离死不远了,我先备好了省得到时候曝尸街头。"
韩业一屁股坐到棺材沿上。"你可得给我振作起来,那帮老家伙们在宫门前闹怠工呢,非要逼着我上朝。去帮我解决解决。"
"不去。"秦蔚潭拿过帕子覆到了脸上,接着闭目理那来回也理不通透的事。
"那我可要抓出一个来打顿板子以儆效尤,抓谁好呢......"韩业摸着下巴思索道,"云师傅也在里面,这事好象是他的主意......"
帕子动了动,秦蔚潭嘟囔着说:"他是个平民,你抓他能起什么作用。"
"我倒要问你呢,让你去找明非的把柄你怎么惹来这么个麻烦?不如直接......"韩业把手在空中一划。
秦蔚潭揭开帕子斜了一眼给他,眼神随即黯淡下来:"我要是能杀他就不躺在这里了。"
"你难道是被那一剑吓着了?"韩业知道当年云照水差点把棺材里的这个人刺死,不过今非昔比啊,想杀云照水再简单不过。
"他住在吉王府,出门还要大张旗鼓带着护卫,还处处躲着我,就是怕我杀他...... "秦蔚潭长吁短叹,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还被袁旭阴魂不散地跟着。
"你要杀个人还不简单。"韩业不置可否,努努对面桌上那本书。
那是秦蔚潭从藏书阁里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哪门子邪路武功,居然能令藏书阁都塌了。
"好吧,好吧,我去帮你对付那群大臣,"秦蔚潭不情愿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冲他甩甩手,"去玩你的吧。"
"这才够意思。"韩业迫不及待地奔赴自己宫外的别苑,那里好多好玩的等着他那。他再怎么贪玩也知道朝事一日都不能停下来,那些大臣是摆明了不干活要威胁他,他可不能让步。只要一步退,那以后可就是步步退了。
宫门外果真跪了密密麻麻的大臣。秦蔚潭眯眼辨认了一番,人还挺齐,连外地驻京的官员也来了。
虽然是秋天,天气不冷也不热,但众人都跪了大半天那膝盖也不是铁打的,武将身体强健尚能坚持,那些个文绉绉的老大臣们额头已经冒满了汗。
大太监冯远正弓着腰穿梭在大臣们中间劝说,急得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让小太监们抱来一打打的软垫,大臣们梗着背谁也不肯用在膝下。
秦蔚潭微微一笑,冲为首的张从德走去。
"这是秋祭所需开支,请张首辅过目。"跪坐在张阁老身边,把手里的帐目递了过去。
"方大人看过了吗?"
"没有,方大人一直卧病在床,卑职只好请首辅大人决策。"
张从德这才接了过来,看到那数目吃了一惊:"怎么需要六十万两?!"简直是常年的两倍,这可不能轻易划拨,又塞给了秦蔚潭。"明日内阁再议,决不能如此铺张。"
"可这祭天大事总不能误了良时,据卑职所知,是工部说要重修祭坛,惟恐时间来不及,所以费用就......" 秦蔚潭冲不远处的礼部侍郎望了一眼。
那礼部侍郎也挪近了,掐指一算:"距祭祀已不到一个月,届时置不周全恐怕天神动怒。"
张从德只好将工部尚书叫了过来,工部尚书解释费用所耗巨大是因为前阵子雷雨劈落了祭坛一角,想是上天不满,工部不敢马虎要重新修建云云。
张从德愁地挤满了皱纹,这银子的事还要跟户部尚书方庚商量着办,等到明天估计方庚也上不了朝,这事宜早不宜迟,最后携着相关人等去方庚的府上,把内阁会议移到了方府。
这张首辅什么时候真的能松下心怠工一天也称得上是奇迹了。带头的重臣们又去忙大事了,后面那些官员也歪斜了下来,秦蔚潭挺直了身子,清清嗓子刚要说上几句,眼神不知怎么的就钉到最后面跪的那个人身上了,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陆陆续续有官员散了,秦蔚潭踱到了那人身边。
"你怎么来了?"
云照水闻言抬起头,看到眼前的青衫,手撑着地费力地站了起来。秦蔚潭刚要扶他,就被甩开了。
"......你是想见皇上吧?" 云照水扭头就走,秦蔚潭在后面试探着问。
云照水也不答他,只想赶紧离开。
"照水,照水......"秦蔚潭紧跑两步追上了对方,拉着他的手躲进了宫墙的拐角处。
云照水挣不开他的右手,当初也只剩这只右手没有挑断筋脉,力气仍在。
让那具挣扎的身体背靠着墙,秦蔚潭将云照水罩到了自己的阴影里。
"照水,你别躲着我。"秦蔚潭的呼吸声在对方的头顶渐渐粗重起来,声音也变得紊乱,"我不会杀你的......"他缓慢地低下头,甚至将唇触碰上了云照水那柔软的发丝。
"你的话还可信么?"
身下人冷静的话语将他惊醒,秦蔚潭猛然后退,立即转过身遮挡住自己的情绪。
望着远近的殿宇,半晌才平复下来:"一进了官场,坏人还是坏人,好人最终也成了坏人......"
云照水想他是在自我开脱,摇着头沉吟:"蔚潭,你一直都没明白。"
"......"秦蔚潭苦笑,依旧走在前面,"走吧,我带你去见皇上。"
第14章
皇城东头有座占地颇广的大宅子,宅子的主人姓钱,是个富商。也真应了他的姓,此人富的流油,自古官商一家,这钱老爷和如今朝廷上正当红的秦侍郎乃是好友。
相比其他富户的宅院此地极为独特,说它独特是因为院子里简直是许国所有城镇的集成缩影。一进院左右两边支起了摊子,摆放着各色新奇物件,亦有人上前询问价钱,买卖交易俨然一副市集模样,还有耍把势卖艺的,套路看着像北方的招式,再后面是各色小吃,挂着天南海北的幌子招牌,接着是个大戏台,台上几个龙套正盘着腿聊天,等那打到一半临时有事的武生回来,台下的人也悠闲地嗑瓜子喝茶东扯西侃。
摊子后面的东西厢房皆为三层,点心铺、茶果铺、木匠铺、书斋、酒楼......样样都不缺,哪个城镇的店铺都没这高墙里的齐全。
其中一个飘满香气的楼栏外扬出半片青袖,秦侍郎正兴致盎然地欣赏这群人有模有样地生活。一双玉臂缠绕上来,在他身后吐气如兰。
秦蔚潭弯起了眼睛,回头间已经面漾春意,执住那女子的葱葱纤指,另一只手隔着薄纱在女子白细如藕的手臂上流连。那女子娇羞着嘤咛了一声,抽出手闪到楼内去了。
此时吆喝声强了,戏台上也开始敲敲打打响起了锣鼓声。
原来是那主角武生回来了,他方才见客将脸上的装胡乱抹了,现在也懒得再上,一张明朗坚毅的脸上总是带着精神,跳到高台上接着演他的打斗戏,那台下众人叫好声不断,一个劲地为其鼓掌喝彩。
原来这些都是钱老爷的下人扮的,今儿个钱老爷身先士卒扮起了武生,众人当然也要卖力气扮好自己的各行各业,钱老爷一高兴就赏他们金元宝那。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秦蔚潭瞅着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过了一会果然有人走了出来,他起先走得缓慢,想是在思索事情,待进了前院低着头加快了步子,与这院内的喧嚣隔绝了一般,只顾走自己的路。
跟着人走出宅院,秦蔚潭见前方有座茶楼,冲边走边思索的人道:"我带你来见皇上,不谢我么?"
云照水停下步子,这才醒过神来。秦蔚潭绕到他前面,见云照水一双眼睛里带着迷茫之色,知道是一时接受不了韩业的那种闹法,长叹了一声道:"陪我喝杯茶吧。"
进了茶楼,秦蔚潭冲掌柜略施眼色,茶楼掌柜认识秦侍郎,亲自将他们引到了上等雅间,不一会,茶楼里也渐渐冷清下来,客人全被请了出去。
云照水一直安静着沉默不语,秦蔚潭知道他没把心思全放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不快。
"照水,你有没有从皇帝那告我的御状?"拨着茶盖漫不经心地问。
云照水点点头,又无奈地摇了摇,缓缓道出敌对的话:"我已经告诉了陛下,可是你做的很周密,我一时找不到证据。"
"那可麻烦了,韩业怎么能平白无故地信你?"秦蔚潭微笑。
云照水静静凝视着他,没有象对方料想的愤怒,只是平淡地叙述着:"我并没指望皇上能罢免你的官职,只是让他提防你这种不择手段的人,不要再任你胡作非为。"
秦蔚潭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背着手观赏墙上挂的字画,半晌淡淡道:"湎水的口子确实是我指使人炸的,这件事我也确实瞒了韩业。不过......与明非贪的那些巨款相比,我这只是件小事。"
"小事?"云照水蹙眉,手指也在桌下渐渐合拢,紧紧攥住衣衫。
秦蔚潭并没有回过头,但却如愿地一笑:照水,你装不下去了么?
直到剧烈的咳嗽声才将得意的秦蔚潭引到了云照水跟前,秦蔚潭赶紧倒了杯水给他,自己也跟着慌了:"照水,你别在心里生闷气,你若是想打我想骂我就尽管发泄出来......"
云照水推开身边不再镇定的人,弯下身咳嗽了一阵,才缓着气道:"小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丁巡抚被迫自裁......这些都是小事么?咳咳咳......"
秦蔚潭心中一紧,却不是因为云照水的话,而是他的身体。当初在秣州的时候,云照水从没咳的这样厉害,现在咳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果然是自己气到他了。
"不久就会进冬,百姓避寒之所都没建成......" 云照水好不容易才将那咳止住,声音无力的使他生气的时候都强硬不起来,"虞州巡抚丁孝建乃是天祈十五年的状元及第,又曾在工部任过郎中......先帝信任此人学识能力故将其调到虞州,湎水多次决口都被其成功治理,如今他死了往后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在对方颤语的逼问下秦蔚潭默不言语,湎水筑堤所用土石皆堆夯牢固,本已能平安度过汛期,决口那处丁孝建明白是人蓄意做的,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只好死前告诉给云照水。
自己的作风虽然瞒不过照水,但在没拿到证据之前照水也只能假装不知,为免自己怀疑,也只好装的和睦,今天听到自己亲口承认才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