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心中蓦的涌上一股悲哀,看著齐格挺身再战,听著近卫军渐渐到达的脚步声,默默无言。
回去的路上,我抬手轻抚著自己的小腹,平静的问新桥:
“是谁的人?”
新桥犹豫了一下:
“他们的身上没有腰牌……但是,身上却有……太子府死士的烙印。”
我默然无语。
轻轻抚著吉尔安详的容颜,渐渐握紧了拳头:
乐文,你竟逼我至此?
回到瓦伦的府第,埃尔他们得到消息,风尘仆仆的从前线赶来,我淡淡了扫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又道:
“拟旨:侍从吉尔侍主至忠,舍身大义,追封为‘忠义’子爵,赐宅帝都,父母兄弟妻儿均厚赏。”
後来才知道,吉尔尚未娶亲,平日的薪俸都用来资助家中的哥哥读书了,遂吩咐新桥,其兄日常生活比照子爵府待遇,另,知会瓦伦一声,若是他兄长参加来年的帝都大考,便收他做门生罢。
随後,便在房中闭门一日。
闭门一日,酒尽千杯。
帝都名酒,蟠龙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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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都快成一酒坛子了,喝这麽多,怎麽也不见你醉呢?”
“谁说的?我现在就已经醉了呢!”
“他呀,这叫越醉越清醒,我看,现在已经是醉得厉害了。”
“我才不信呢!哪天定要拿酒灌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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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掂著手中的酒杯,渐渐露出一个苦笑:
兰妃,或许你说的对,我这种人,越醉越清醒,根本就不适合借酒消愁。
权势,果然是如此惑人的毒品,足以让血肉之亲互相残杀麽?
我慢慢的自桌边站起,脚步依然没有分毫的虚浮,呼叫新桥的语音依然沈稳有力。
新桥立刻从门外进来,顺手关了门,将一众人等隔绝於外,垂手静立,依稀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认真听话的小娃儿,就算未满十岁,依然学会了如何冷静地思考,如何狠绝的动手,如何迅速的行动。
我的吩咐很简单:
通知紫隔绝两位皇子任何与外界的接触,召集赤橙黄及其军中的力量,我要除掉乐文。
新桥沈声应:“是。”无悲无喜无惊,仿佛我的命令就和明天早上喝粥一样简单,不值得丝毫感慨。
我抬脚步出房门,埃尔的手立刻紧紧地攥住了我的,仿佛传递著他的担忧。
我转过身,轻声而又坚定:
“埃尔,这是我和他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然後没有看他的表情,大踏步得向外走去。
埃尔,你会是奥第斯未来的皇後,军心归依的将军,你的手上,不能染上太子的鲜血。
埃尔的身影就这样伫立在门外,连同瓦伦。
立刻追在我身後的,是齐格。
他却没有跟紧我,只是隔著一些距离。
事实上,我相信,在我方圆十里以内,定然全是新桥派来的高手。
可我不愿意停下脚步。
仿佛脚步也能带走忧愁。
忧愁是离别的情人,在人们的耳边,静静的诉说著他的故事,倾吐著他的心声。
後院也有一株高高的银果树,我轻轻的抚摸著他的枝干,就好像是在告别。
然後,我慢慢在树下坐了下来,靠著枝干,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敢来打扰我。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忧愁烦恼。
我按按自己的眼角,静静的沈入睡眠。
再醒来时,已是星光满天,我的身上盖著一件衣服,齐格坐在旁边,轻轻的打著盹。
我侧头看著他的睡脸,有一刻的恍惚,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麽,倏的将手中的衣服扔到了他的身上。
齐格立刻就醒了。
我站起身,退开两步,冷冷道:
“你不要对我好,我爱的是埃尔。”
他拿著手里的衣服,沈默的看著我,眼神中却流露出一种心痛。
那种心痛叫我的心也跟著狠狠地痛了一下。
我立刻甩开这种恼人的感觉,依然冷冷的盯著他。
我已经分不出乐文变成这样,是否是因为我,可是我知道,我绝对不要第二个乐文,再一次心痛。
我再也不要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否则,我会做出什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齐格忽然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我的心突然一抖,下意识的向後退去。
背後忽然一凉,已然靠到了树干上。
夜风阵阵,只有春夜的虫鸣在草丛间此起彼伏,月光在树林间投下一个个斑驳的树影,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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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阵阵,只有春夜的虫鸣在草丛间此起彼伏,月光在树林间投下一个个斑驳的树影,影影绰绰。
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起来,我下意识的用手按住,仿佛那能阻止什麽似的。
齐格却停住了脚步:
“你在怕?”
我的心震了震,撇开头:
“没有。”
他的目光静静地在我脸上搜寻了一会儿,背转过身,仰头看向灿烂的星空,只留给我一个有些萧瑟的背影。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似乎万物也跟著恍惚了起来,我有些不解而又迷惘的望著眼前的背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那个静静地站在无花树下的颀长人影,柔柔的晚风吹著他的衣摆,寂寞而又清冷。
还疼吗?
不疼了。
怎麽会弄上的?
…………
然後是他犹豫的眼神,僵硬在空中的手,和手心一滴……两滴……三滴……的泪水。
轻轻放在我背上的手,将我的脸埋住的胸口。
放肆的奴隶,放肆的我。
在乐文成人仪式的傍晚。
我发疼得脑袋,无助的丢失了的勇气。
虚浮的脚步,斑驳陆离的墙壁,高高耸起的塔顶。
风吹来,沙迷了眼。
踉跄的人影,真实的触感,温暖的躯体。
主人?
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我情不自禁的拥抱,决堤的泪水。
主人?
犹豫著环上我肩膀的双手,轻轻抚摸我头发的双手,像父王温暖的手掌。
寂寞的高塔下,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
长久的站立,似乎也能感受到那高高耸立数百年的神之祈愿塔的孤独寂寞。
将头枕在他的肩上的我。
齐格,你以後愿意跟著我吗?
然後是再也支持不住的昏厥。
在那个我加诸於他身的残酷的考验後。
打量的眼神,鄙夷和歧视。
一脸平静的他和紧紧握住他手的我。
在那第一次到达营地的中午。
伊文,少喝点,这样会醉的!
你放心,我是千杯不醉!
遍地的空坛,大醉不醒的士兵。
苍茫的天空,担忧的眼神,躺在他臂弯里的我。
齐格……
什麽?
我觉得,你的背影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
呵呵,只是说很像而已啦,又没说你是。
闭起的眼睛,长长的叹息,轻轻的低喃。
如果我是,该有多好……
深沈的夜空,像猜不透的谜团,美丽的星辰,平稳的心跳。
在那个期冀酒醉的夜晚。
…………
齐格,我有一个愿望。
这个愿望,只有你才能达成。
陛下会因为我出身奴隶而轻视齐格吗?
你瞧,我怎麽好象老在你面前哭似的。
…………
是什麽投入了春水,将绿波吹乱?
是什麽进驻了心灵,却又被一点一滴掩埋。
“学识、本领并非决定一切的东西,智慧和运气也同样重要,而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点,任何时候,都要有坚定不屈的信念,这样,你才会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来面对所有残酷的现实。有时候,强烈的意志往往能使人达到平日无法企及的结果!”
我微微一震,才醒悟过来,这不是脑海中的片断,这是齐格在说话。
在说,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候,我在塔里,全身上下都是伤口,鲜血早已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痛到麻木,就好像那不再是自己的身体似的。没有东西吃,只好喝水。却只有闯过一关,才能到达一个喝水的地方,却越喝越渴,越喝越饿,想睁眼看看自己究竟已经闯过了几关,汗水和血水却让我的眼睛连睁都睁不开来,浑身就好像是被碾过一般,直恨不得就此倒下,再也不用移动分毫。”
他的声音悠远而又平静,仿佛他在诉说的并不是那个血腥而又残酷的考验。
“可是,我想起了你的话。”他的声音轻轻的顿了顿,慢慢的回转过身来,望著我,却又仿佛并不是在望著我,而是穿透了我的身体望向一个悠远的所在,“你知道那时候支撑我一路走下去的信念是什麽?”
我听得入神,情不自禁问了句:
“是什麽?”
“是我想再见你一面。”
我全身一震,惊讶的望著他,他的眼神平静,他的声音悠远。
我突然不知该进该退。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这样说你。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当成修格斯的替身。
美丽的修格斯,骄傲的修格斯,不可一世的修格斯。
绝不会为我做这些事。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他抬手轻轻的摸摸我的头发,就好像是一个老师在安慰一个调皮的闯了祸的学生。
“你不用说对不起。”
我缓缓抬起头。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修格斯。”
“我的生日就是你在奴隶市场上买下我的那天。”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麽,心里忽然涨满了什麽东西,有些酸酸的。
“伊文,你在怕。”
“没有。”这一次,我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微风中的呢喃,一吹就散。
“不,你在怕。”
他的身板还是像标枪一样挺直,他的声音还是像静水无波,他的手还是像春风一样温暖,他的话还是像刀剑一样犀利。
“你在怕,你的温柔会伤害到别人;
你在怕,还会有人因为你而牺牲;
你在怕,对不起自己死去的妻子;
你在怕,必须亲手去伤害自己至亲的人;
你在怕,辜负自己最爱的人;
你在怕,你的心,会情不自禁。“
“不要再说了!”
我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
“不要再说了!”
我大声地喊道。
“伊文,你不该逃避,好的,坏的,幸福的,残酷的,你都应该勇敢地面对,这是你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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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中震耳欲聋是齐格的声音,仿佛密集的鼓点一声一声撞击在我的脑海中,仿佛一个魔咒,挣不开,甩不脱。
我小腹丹田处的气息突然一岔,本来前不久开始由四肢百胲向丹田聚集的内息仿佛被人生生切断一般,迷失了方向,在我体内乱窜。
我心下暗叫糟糕,若是此时真气破体,非但腹中的孩儿保不住,我就算大难不死,从此也是武功尽废,经脉齐断,活死人一个。当下捂住肚子,支撑不住,坐到在地,已是汗湿衣襟。
“你怎麽了?”
齐格大惊,翻手急探我的脉息,脸色也刷的一下白了,也不细想,立刻将我扶靠在树边,轻道一声:“失礼了。”一只温柔的手掌已经按上我的丹田穴,一股温热舒适的内息从他掌中传来,先补住了源源不断输送向丹田的内息,使其不至中断,另一只手抵住我的膻中穴,一股细细柔柔的气息,慢慢的在我体内寻找正西处乱窜的真气的源头,一条一条将其理顺,重新引导向原来的路途。
这一番作为说来简单,实则足足耗费了三个时辰,其中由他的手掌渡向我丹田的真气一直都绵绵不断,源源不绝,流遍足三阳经,由腹沿腿外向走向足,另一只手中内力流遍手三阴经,由胸沿臂内侧走向手,终使得两股真气经冲破阻塞,一路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又如细细绵绵的小溪,经由膻中、中庭、鸠尾、巨阙、上朊、中朊、建里、下朊、水分、神阙、阴交,而至气海(丹田*),一路往下至石极、关元、中极、曲骨……而打通任脉,内息渐通,不由得我通体舒畅,全身软绵绵、又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我渐渐由混乱中清醒过来,齐格已经收手,力聚指尖,依次点住我的百会、归来、肾俞、涌泉……并轻轻按摩,这是用来保胎的。
我身为一代帝王,後宫虽没有佳丽三千,也有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因为一生背负著历代帝王的使命,父王的潺潺教诲,自己对他的誓言,一直都是一心扑在帝国事业上,并不曾沈迷情欲,也很少会有耳鬓厮磨的场景出现,否则,我的皇儿就不会只有三个那麽多了。
可是,如今,齐格为了帮我理顺气息,打通经脉,保住胎儿,虽然事出有因,情非得以,却著著实实将我从头到脚,从前到後都摸了个遍,百会穴也就罢了,那肾俞、归来都是在腰间、腹下,那是随便可以摸的?甚至於按摩涌泉时,不得已,连鞋子也给脱了下来,待我完全清醒,挣开眼睛时,看到的便是他正捉著我的脚揉著我的脚底,禁不住把脚轻轻一缩,脸上立时红了,正尴尬著,一抬头,却看到齐格面色惨白,脸上半分血色也无,一双嘴唇已经发青,紧紧地抿起,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的汗,一身衣衫泰半已经湿了,方才醒悟过来,熹微的晨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东方竟已发白。
他见我醒来,终於松下一口气,刚放下手,人便已经软绵绵得倒了下来,我心中狠狠一颤,连忙伸手接住他的身体,竟是又湿又冷,人已经昏了过去,身体却还禁不住在我怀中微微发抖。
我急忙伸手探他脉息,不由得暗暗跺脚,他为我损耗内力过剧,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无法恢复,若要完全恢复,恐怕要一月以上了。
我之前出的一身汗已经干了,被清晨林间的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向怀里兀自发抖的人,连忙将外衣脱下裹住他的身体,一手穿过他腋下托住後背,一手穿过他的膝腕,一使力,将他打横抱起,急向卧房而去。
清晨的府里冷冷清清,仆从们尚未起床,主子们更加仍然沈湎於睡乡,只有几个侍卫,带著困顿的睡意在府间穿梭。
我只著了中衣,不愿被人瞧见,便刻意躲开了侍卫,将齐格带到了房内。幸好隔间就有烧水的器具,我拿巾子擦掉了他头上的汗珠,犹豫了一下,抬手脱掉了他的衣服,用热水将他全身的汗都擦掉,以免他著凉,然後帮他盖上轻柔的被子,自己也匆匆擦洗换了一身衣服,好在之前齐格打通了我的任脉,一番忙碌下来,倒也不觉得累,将脸盆毛巾收好,我看看占据了我唯一一张床的人,又看看才微微发亮的天空──这离晨起还有一段时间呢,微一犹豫,心下又不由得自嘲:
都这样了,还指望著清清白白麽?
遂不作他想,从隔间又抱了一床薄被,在他旁边睡下。
一觉醒来,正听到门口的敲门声,下意识的张口应道:
“进来,吉尔。”才突然醒起,那个会柔柔的弯起眉毛笑的小侍从,已经再也不会进来了。心下不由一黯,门已经被推开了。
新桥端著脸盆,站在门口,看见我从床上坐起,忍不住惊讶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我顺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突然记起,今早被我抱回来安顿在这里的昏迷不醒的齐格。我看看他又看看齐格,正觉得有些尴尬,新桥却已经神色如常的端著脸盆来到了我的面前,甚至,还体贴的顺手带上了门,服侍我起床梳洗,就好像以前我们还在皇宫里的时候,他常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