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仪光 下——妙颂九方01

作者:妙颂九方01  录入:08-02

 进到监牢中的生命,意义单薄的只在于一口气。任是皇亲国戚又如何,在此门中也要认命。药效已经消散殆尽,疼痛一阵比一阵紧密起来,真与寸磔无异。身体彻痛,心中彻痛。已经过了秋决的月份,逢恩特赦,赎金抵罪,臣工三跪请免之类的法外开恩,都不可能出现。明显预示着一个事实——太后必要再次垂帘,皇帝已经被架空。这条性命断送掉不过是迟早的事。

 会是谁来监刑?双目微合便可想起当初情景。那妇人晃着血红指甲的手,在纸盒和纸鹤上拨来拨去,让他选择。骧选了纸鹤,被赐予功名。此后全部的情感中只记得父母兄弟。他们若有个山高水低,骧就如同被五马分尸一般。 “转告那人,从此凤郎多情……”骧给了沈垚这样一句口供,最后赌一把,考量龙座上那人是否有足够定力心智…… 想到该唤作‘姑母’的女人,骧冷笑。她很会选择时机。朔宁侯在外征战,纵然得到何种消息也是鞭长莫及。自己内伤初逾又急于救治兄长,只是内力大失。此时指使爪牙发难,即使骧本人不甘束手被擒,也要顾及谢琛和其他家人的安全。活该倒霉既犯小人又犯女人心术不正。怪不着任何人。 脚步逼近衣料摩擦见隐有环佩之声,不必看也能猜到来人身份,是那个惯于把下巴抬很高,用下睨目光看人,手白枯瘦如尸骸的女人;平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所有人拜倒其裙下唯命是从。 以目光为剑森然拼斗一个照面,太后终于顶不住先开腔:“势至于此,你只能自恨福薄。哀家不能任由皇帝因为你,断送江山社稷、祖宗基业;败坏皇威盛誉,也败坏沈氏百年积累的英名。沈家自开国至今,满门忠烈,绝不能在哀家掌握时,出现乱国佞幸。纵然是同血脉的子侄,纵然是正当用人之际,自家也不能留你。” 骧看着眼前,被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块苍白下巴的人形儿。“你一张嘴说,江山断送于佞臣,又一张嘴说,社稷毁于祸水红颜。我确信,昌之江山社稷,终究要断送在你们手里。太后何不直说,你们其实甚至锁人锁不住心的道理,你真正的用意是不能让我为他人所用。”——“所言不差。哀家的确不能令你为他人倚助威胁到皇帝。‘家国万里一梦同’,所谓歌咏情诗言志,端然是好相知、好默契呢。无论你与谁相约同梦,都带到下一世去做吧。”沈卉完全不在乎心事被说破。 奈何腹中空空,否则沈骧真想吐。为杀沈骧一人,竟能让当朝太后如此靡费心思,还要为自己妆点成‘明正典刑’!天下无不是父母,天家父母如此卑鄙无耻,岂有不是之理?!伦常天理公道人情,在此类人手中,仅是算盘梁上几粒珠子,可以随其心意拨打。 骧不禁笑出声:“太后如此费心戮力,沈骧死得不冤。为令我最终成为祸国殃民的祸缘,您可煞费苦心。甚好,我该早下地狱。非此,如何近便的赶往五阎罗殿替你报备呢?泉台路上若有幸遇到先帝,骧定要问问:当年一念之差妇人之仁,致使国祚前途失之千里。内有‘燕啄皇孙’之悲,外有国悬覆盆之嫌,他可有悔?料先帝必要先我一步,来索你的命。乘除加减上有苍穹,沈太后,你报应不远了。先帝和端贞皇后,此刻正从地宫里走出来,来找你索命了……哈哈……” 沈卉一张脸转眼间青红变换几个来回。苍白如尸的手似是白骨之爪,偏还点着血红的丹蔻彩,越发阴森。她实实不敢较量口舌,故作镇定道:“念同宗之义,哀家赐你个痛快。好生上路吧。来世莫再托生成这个狐媚样子。你这种浪荡种子,即使到地府也会搅乱的冥界不宁的。哼,什么凤凰,根本就是九尾狐转世。” 沈骧闻言越发狂笑起来:“那么,你务必于我死后将我焚尸,以求形神俱灭。免得厉魂不散,勾来妖火随后就焚了你的松延宫珍珠帘;更免得怨灵夺舍,即时附体为人。那时我必会倾尽所能覆了这隆氏天下,囚尽沈氏全族。让这两家死孙代代为奴,永世不得超生。……哈哈……转告你的孝子皇帝,从此世间再无供他相信相倚助之人,看他是如何坐稳王座的……哈哈……” 凄厉的笑声浑如一团厉魂,在牢房中来回流窜冲撞……室外闻者直觉三魂七魄都要被抽空似的,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失手间险些掉落了药瓶。 烧灼伴着撕心裂肺的痛,袭满整个内腔。沈骧张着嘴,却再喊不出声音。倒在湿冷的地上,看向狭小的监窗外,仅剩手掌大的一片夜空,用血淋淋的手指在地上抠出条条浅痕。 “爹爹,答应过孩儿,待我将后面的事看清楚…… 哥哥们,好生珍重,再不要痴信‘君臣相知,垂范后世’的鬼话…… 放之,今生欠你良多,来世再还,愿你鹏程万里…… 擎韬、睿骐,顾念苍生自求福报善果…… 雨航,终能助你守下一份清白,好好活下去……” 一点血红的朱砂滴在纸上,艳得刺目;将笔摔在纸上,朱砂溅开,如点点血光。越发看得执笔之人心头一阵心悸。素日刀头沥血,槊挑尸骸,也不曾眨过眼,今日捏在之间区区一支笔,滴落的一点红,手竟止不住在抖…… 英琭几步跨出帐门外喝道:“来人,东面快报可到?” 卓尔闻声跑来施礼回禀:“东面回报,一切尽如主公之策行事。只是,沈垚逞一时之能,携私报复,把公子伤了。暗影已经潜入狱中,老唐已布置人在各处接应。” “沈垚?一个猪狗不如的渣滓,居然敢动我的人。通知老唐和暗影,按我的习惯料理。”英琭倒剪着手臂,目露寒光看向卓尔。卓尔清楚的应了一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主公的习惯即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公子伤了何处,就把沈氏那厮身上加倍炮制。 从腰间取下凤翅小玺,捏在手心里揉着:小凤凰,此番教训足以令你我铭记一生。真是冤孽。每次忍痛放你飞去,随后的伤痛,伤在你身,痛在我心。这一回,你又要伤成什么样? 十一月十八日,凌晨,愿鸾仪都尉沈骧所居新宅,突遭天火围困,烧毁全部屋舍用物。因此间已被查封,故无死伤。朔宁侯府闻报信,急调家丁赶去扑救,避免了火势殃及临宅。当日晚,暂居菡园中养病的谢琛和萧宇二人,不知去向。 同日,骐王府后园荷塘中,侍女惊见骐王妃伏尸于水面,一柄长至寸许的毒龙刺穿胸而过。 十一月十九日,大理寺右丞李珪上朝奏报,监牢之内骤起鼠疫;鸾仪都尉沈骧身染疫症,加之沉疴复发,与当日丑时,猝死于监牢。鉴于疫症尸骸不能传送,经仔细核验记档,已于天明时,与牢中其余尸骨一起送往郊外火化。 殿上一片哗然。中书侍郎林筝愤然出班,当殿参劾鹤卫大阁领邓绶,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参劾大理寺右丞李珪,草菅人命;参劾现任殿前司步军虞侯沈垚,携私乱政,矫旨欺君。 睿嘉帝大怒,当庭处以林筝廷杖二十。 十一月二十日,松延宫召见朔宁侯世子沈驰,委派沈驰即日着手修订沈氏族谱。并特意关照,鉴于沈骧生前多重涉罪,辱没沈氏荣耀;又遭恶疾身亡,恐其秽迹殃及族人。故京城内沈家,不予为之举丧;发还骨灰,不入祖茔。重修宗谱遂将之除名。 十一月廿五日,中书侍郎林筝带伤上殿,再次动本。参劾邓绶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参劾礼部右侍郎邓蕳贪污行贿;参劾天相将军罗锴结党营私,戕害钦差,出使外藩期间失节,致使睦边国策终止短折。并递上一系列证据证词。睿嘉帝匆忙退朝。 当夜,睿嘉帝由昭容苒修侍寝刚睡下,突有御纾贺鸣急报:松延宫闹鬼,侍卫亲军不敢入内,请皇上定夺。睿嘉帝急忙带领贺鸣、秦阆二人赶去。 方至门前,只见凤朝阳影壁上挂着一具男尸,正是沈垚。赤身露体,四肢被钉在儿臂粗的木檩上;一条拇指粗细的精铁链,打穿两侧琵琶骨绕过脖颈,将之直挂在影壁飞檐柱头,活生生将人勒死;下身已被利器捣得稀烂,污血淋漓直淌到门口。 进到松延宫外殿,殿柱上一左一右,以长枪钉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不着寸缕,是松延宫大尚宫紫萍和总管太监。 转进内殿,景象简直要把观者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下。凤榻上两具裸尸,仍保持着背负式交合姿态。头颅已分别挂在幔帐两边。沈太后,大阁领邓绶,万人之上尊贵无双的人,却是以最无耻下贱、罪惊世骇俗的情形暴尸人前…… 子时方过,松延宫突起大火,至尊无比的当朝太后宫很快淹没于冲天的火海之中。火光中,只见御前太监守忠挥动火把,喜极呼号:“紫茉,妻呀——为夫今生辜负你甚多。为夫将你请进冯家祠堂了,今日也为你报仇雪恨了。你芳魂不远,等我来呀——” 秦阆从侍卫手上接过一柄短刀,甩手丢出,短刀转着刀花飞进火中。守忠握着插在胸前的半截刀刃,向秦阆笑笑倒进火丛。 那场火,导致太后及松延宫中所有内侍宫人,全部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十一月廿六日,凌晨,彤贵妃被突降旨意,径直废为庶人,随之不容面君述冤。由秦阆派人,三尺白绫悬于贵妃宫殿屋梁之上。 辰时之后,尚京府尹接到报告,鹤卫大阁领邓府发生凶案。邓家内宅,自邓绶至妻妾侍童,六十余口人,一夜间身首异处。人头竟然全堆在邓府正厅之内。 邓蕳于当日在自己的府中被杀。尸身端坐在官座中,脖子被弓弦绞断,人头端放在桌案上正对着门外,双目突出其相甚是狰狞。门外三丈六尺高的紫藤天棚架下,直挺挺挂着邓蕳的妻妾子女们。 十一月廿七日,沈垚全家连看门狗在内,被挂猪肉的钩子,直直挂在烈焰飞腾的屋宅之下。救活中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尸体,在熊熊大火中,被烤的频频抽动,如厉鬼狂舞。 十一月廿八日,宫中突发明诏,上突然风寒不虞。即日起停用御笔朱批,改用中书省蓝批。由皇后罗氏会同宗亲昂王、昙王、晟王,协理朝政。 废皇长子彬为庶人,暂时圈禁现居宫苑。 令中书省会同大理寺,殿前司,彻查三府灭门案 遂,当日晚,大理寺右丞李珪于家宅府门前,被利刃砍断腰椎。救治医官出诊后结论:性命无虞,终身瘫痪。 十一月廿九日,大理寺卿赵椿因议罪证据牵强不足,被开释回家。于当日递交辞呈辞官。罗皇后出于自家堂兄的行径考虑,批准了赵椿的辞呈。 十二月初三日,朔宁侯沈赫率领鹰扬卫返京,并送安祚侯灵棺先行入城。 十二月初四日,朔宁侯世子沈驰上殿,代其父递呈奏折。朔宁侯将爵位交予世子因袭,自己告病辞朝。 罗皇后即时命中书侍郎林筝赶赴侯府,期望代表三大世家恳辞挽留。 孰料,沈驰领着林筝到府时,东来在门内跪报:老爷已经携安氏夫人乘车离府。 林筝随沈驰来到东侧菡园,那里布置着一座简单灵堂。棺床上但见两只青瓷骨灰坛分外刺眼。 沈驰解说:那是先母万氏夫人和沈骧的骨灰。另外各分出两份骨灰,父亲带走了。说着将一个卷轴交给林筝。林筝闻解长哭一声,对着两只骨灰坛那头三拜,随后转身出了侯府。 十二月初六日,大朝,林筝头顶一纸字幅归于丹陛之前。条幅上为沈赫亲笔手书。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枯木赋》·东晋,殷仲文” 殿内外遂起悲泣之声,长久不觉。 十二月初十日,睿嘉帝被迫抱病临朝听政。重启御用朱批。 东海定涛侯万荣上表:永镇海防,听调不听宣。 十二月十七日,罗皇后以骄横不淑,毁谤忠良之由,贬中书侍郎林筝至天相军前效命。 十二月廿三日,安奉督护武靖王独孤澹上表:永镇边戍。自晋位号——靖王。听调不听宣。 十二月廿五日,小年,天相督护骐王隆睿骐上表:永镇天相,至此不再还朝。 昌之都城尚京就此风传凶言,道是雪凤厉魂凛冽至极。 城外同量寺中不断有人前往祈福进香,抄经回相,以求消灾。寺内方丈应多方请求,设立道场立化名牌位,行超度法事。事后,将灵位置于轮回转生墙龛内。 十二月廿八日,皇嫡子出世。半个时辰后,因体弱不足夭折。 午后,有御医报:昭容苒修被诊出喜脉。 睿嘉帝亲往宗庙祈福之后,微服出宫前往同量寺,在转生墙前上香,随后大恸哭至晕厥。 当日空中彤云压顶,其后天降大雪三日不绝,日月无光。 番外1:侯捧青音推孟盏,系缆灵舟守忘川 风走倥偬,吹散厚云重霭。春雨细润之后,晴日春阳,天穹清朗分外亮丽。一枝金黄报春花,斜签在美人瓶中,安逸而不失欢快。正对着报春花闪动的一对美妙凤目,此刻也是光彩潋滟。 已至春日料峭,两世为人该有近两个月光景。胎羔皮软被轻而软,覆在肌肤上,实在舒服。缓缓转头,头发在枕上磨出微响;受刑时,长发被剪得不成样子,最后修齐到肩膀处。身体上绷带减了许多,不再像初时那样,被缠得粽子一样。四肢动作还不能自如,毒酒侵蚀咽喉,亦不能发声。 那人练就读唇术,感慨说本事都是被逼出来的。但是对于骧的心思,他只要看目光眼神,就能明白。骧朝他翻一记白眼,实则心中倒也认同。 刚醒转时,骧的喉中吊着一口气,随时都会断,那人对着他看了片刻,搂着他附在耳边告诉他,谢琛已经安全抵达安奉独孤澹的管界,一切安好。听到这一消息,那口气缓缓地顺下来。 疼痛铺天盖地的,一直裹挟不去。换药、喂药之事,那人必要亲力亲为,不要旁人插手。于是骧就要和他一起学着适应。疼痛很容易令人麻木,恶趣的喂药动作,到何时亦是忍无可忍。 总是见那人手把着药碗,一脸奸诈恶劣的笑容;只说是碗中盛着他配得孟婆茶,服下之后就只认得他一人。其后,口口相就将药度入口中。药汁苦涩无比,点滴溢出唇角,多半进了喉咙。两人都被哭得武官扭曲,可是那人转脸就咂巴着嘴说:“还不错哈,再来一碗如何?” 那人极赋有气人的本事,骧常常被气得泪水横流,后悔转阳活回来。喉咙的伤终于缓解时,骧说得第一句话是:“你让我死吧。”——“休想。我费了多少周折才把你抢回来,那么轻易放手么?”说话的同时,故意丢开为骧擦身的湿巾,一面往骧的肌肤上抹着驱痕药膏,一面上下其手。 “不必再枉费气力,我已经毒侵心脉,必死无疑。”——“我知。若非要行不得已之举,你也要看开。”贼手依旧在骧身上游走着。 “一死而已,迟早的事,有什么看不开。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哼~~”那人撇撇嘴。“你对我可够狠心的了。”贼手停在某处上坏心的揉搓拨弄着…… 骧动弹不得,气得浑身发抖。却听那人还在炫耀:“我的小凤凰,身体无一处不精致。那小宝贝都是粉嫩干净,似是莲花苞扣着的,直是一只芙蓉团儿。”终于在骧泪雨滂沱之际,那人呵呵坏笑一声完成了所有换药动作。 那人不在时,卓尔是唯一被准许接手照料事宜的人;老唐会跟在一旁接手一些粗活儿。听卓尔讲‘故事’,就此进一步领略到性情互补的真谛所在。 公子是被一口纸棺沿着监牢后墙‘行尸窦’送出来的。饶是老唐卓尔这些见惯生死的,见到公子的时候,都痛惜的落泪了。美如谪仙的公子,竟被折磨的血肉模糊……其后,主公狂怒,天塌地陷山河变色;老唐怒了,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尚京城中死了许多人;安奉靖王暴怒,联合天相骐王,东海定涛侯一同上表,众口一辞宣布:永镇边戍,听调不听宣,只是未曾明言倒翻大昌。 公子迟迟不醒转,主公狂躁道:吾若不好,天下孰能幸之。凤凰若亡,必要天下为之殉葬。 尚京城数家豪门官绅突遭灭门,禁宫之中更是因为雪凤厉魂索命,被吓得噤若寒蝉。 公子终于可以喂进汤药,老唐脱口喜叹:吃得进药必有生机。主公才算是就此宁耐:只要凤凰活着,他情愿先按下刀兵,划界而处。 “主公并非故意要把公子气急的。公子情绪郁结过甚伤损身心,若要驱解郁结,需以悲怆之情遣怀。其实主公哪里舍得看公子流泪呢?” 卓尔用牛角梳子为骧梳着头,一弯笑纹挤出两个酒窝,英气之中带着娇憨淳朴。老唐在旁递过干爽的布巾,默然的提示卓尔,公子头发上还有水,要擦净才行。卓尔刚朝着老唐扮个鬼脸,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洗头擦身之后,那人喜欢把骧裹得如襁褓婴儿,搂在怀里。撩起一缕头发晃在眼前,又放在骧的脸颊边扫来扫去,目光中满是宠溺之色。 “我没抱过英翀、英翊,如今倒是补回这种感觉了。”一开口就要气的人肝疼。——“我没求你抱我~~~”骧翻着白眼反讥道。 “等你的伤大好了,让我抱你吧,求你了。”边说还假装抹泪。——“你还能表现再无耻些么。” 忘川河畔狂奔一遭之后,迷梦不断。有恶臭扑鼻的黑水牢房,伏尸满地……有污血淋漓的钉板、竹签……还有被行刑的场面,黥面、梳洗、拶刑,甚至还有宫刑和幽闭之刑……好在总会有一副温暖包围过来,随后有个声音无比轻缓:“小凤凰,莫怕,有夫君在,再不会有任何污糟事物近得了你。” 再后来的梦纷纷杂杂、林林总总—— 梦到过父亲兄长,骧对他们说:此后好生保重,淡看世间功过成败。 梦到过擎韬睿骐,一起槐下烹茶,比试武功。擎韬持铁扇,睿骐持日月双钩,骧仍旧惯用双剑,三人互不相让斗得好不欢畅,继而又相互拜别相约再聚。 梦到过雨航披麻戴孝,怀抱令牌,哭至声嘶力竭…… 梦到过锦雉公子赵椿,把即将完成的《山川锦绣图》扯碎,在纷纷散落的纸片之中毅然走出城门;丹鹤公子林筝扬手掀翻棋盘,棋子落地之声滴答不绝…… 梦到过罗锴催动照夜白奔上高岗,跌落下来仰天长哭,痛悔谋划失算;罗皇后因为听信其兄之言献计失败,导致嫡子夭折而最终失宠于皇帝;罗馥薇惊闻父亲战死噩耗昏倒在地…… 梦到过睿嘉帝被太后一掌掴得跌跪尘埃……太后和邓绶口说手划分斤拨两的述说着各自的辛酸过往…… 居然还会梦到贺鸣和秦阆,心照不宣的一笑之后,纵身跃上高墙,便无影无踪……沈垚刚升官为虞侯,走在僻静的巷子里,有贼心没贼胆的猥琐样子;在看定眼前的拦路人刹那,扶着墙还未出声已经尿了裤子…… 很奇怪一直没有梦见过他。醒来之后,那人就倚在近侧熟睡,掌中还握着他的手。骧不觉失笑,原来不用到梦里见,那人就在眼前。 伤处都已愈合,身上的伤药绷带都已撤净。现下已经穿起柔软的亵衣亵裤,依旧是轻软舒适的软烟罗。听卓尔念叨,用的药来自滇境。是当世最好的伤药,药性温和,不会留疤痕。但得知配药的原料时,骧强烈要求停止再用。原料中除各种名贵动植物药材之外,居然还掺进未足月的婴儿髓。于是两只手上的伤疤,成了那人心中永远的痛。 由于体内寒毒侵蚀过深,加之骧的体质虚弱,已经承受不住频繁的推宫过血之法,只能以药物压制住残存的毒性,护住心脉。但终究属于权宜之策。欲行彻底清除残毒,非要从功脉上动作不可。此类举措唯有骧的授业之人宇澄真人能做。 宇澄真人是闲云野鹤的性情,可遇不可寻。派往虞州查访的人一直没有音信送回。骧对此解嘲道:生死由命罢。 手指微动几下,英琭随即醒来。定睛细看,近在眉睫之间,丹凤眼正对着他凝神而望,真个是顾盼生辉。不禁立时展开笑颜:“为夫睡相好看么?”——“你磨牙。”骧垮下一张脸将头转向另一侧。 “爱之深恨之切。若是治不好你,我就把你嚼碎了吃进肚子里。”随着话音,骧的身体抖了一激灵。 英琭却不管不顾,手上一抄将骧拎着靠在软垫上坐好,随后盘着腿坐在对面。“骧儿,有件事要同你说明白。不是商量而是决定。我原计议寻到宇澄真人,令你对症就医。然则多方巡防无果。解毒一事却不能再拖。故,我要为你散功,将毒驱尽。横竖今后你都在我身边,有没有武功内力都不重要,我确是要你活着。你若又要生气,要哭要闹尽随你为之;唯独不准拿死来威胁我。之前因为你迟迟不醒,我近乎绝望,尚京城里死了几百人了。若你想再见我杀人,就大可以试试看。” 世间可能唯有此人,能将那般郁郁森森的内容,说得像是闲话家常。跌进英琭怀抱之后,喉咙中的那口气便有如初时,断断续续的接不顺序。很快被摆成十字形,伏在案上。在感受到一记剑指戳在后颈时,封在大椎上的透骨钉瞬间化作一把钢勾,在脊椎上一节节向下刮着。直要将一根脊椎从体内剥离出来……痛呼没有冲出喉咙,骧已经坠入无尽的黑暗。 不知是第几次醒转过来是,四肢软的恍如无骨般。喉咙中发出一个声音半吟半叹,引得榻边守候的卓尔一阵欢呼:“劭,快去请主公来。公子醒了!” 英琭很快出现在眼前,不待开口已将人拎到怀抱中,带着颤音笑道:“凤凰,我的小凤凰,你终于活过来了。” 内力不复,肢体绵软,骧的口气并无半分软弱。英琭说他是‘色厉内荏’。修养处郁芳别苑中,常有如是一对一答。 “再如此动手动脚,我便死给你看!”气势汹汹之间多少有些滑腔儿——“这里无水池,又无楼阁,更无兵刃;你便选择投缳吧。喜子,去厨间煮碗面来,把面条挂到屋梁上,让你家公子上吊死给我看。”回答听来胸有成竹。嚷着寻死那位被气得两肋胀满。 “你身为国主,总在宫外过夜,不成体统”——临时抓的借口,收效甚微“紫薇阁建成多日,环境比此处好。你搬过去住,我亦省得来回跑。” “才不要!我一个外男如何能留居在你内宫……我才不会做你的男妃。”虽则是底气不足,仍旧牙尖嘴硬。 英琭斜倚在秀榻上,手把着果盘拈出一只香梨,啃得美滋滋,笑得银兮兮“就算是立你作男后也使得。目下我是未寻到那类秘制的,令男子开怀的灵药。若是寻到了,便立即给你灌进去。我让你今后十年,给我生出一堆娃娃来,我说到做到。”话音刚落,骧已经应声逃入内室把房门插进。英琭见了哈哈大笑,险些被呛到。 叫了半日叫不开门,英琭索性一掌击断别闩,几步逼至床前。骧挤在大床最里处“你……你……你要怎样?你莫要吓我……”随着已经缩成一团儿。 英琭见了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伸手将他捉进怀中:“不怕不怕,我逗你玩儿呢。今日春分太阳正好,抱你出去晒太阳。待太阳落山,在带你去泡药浴。” “那你不能……不能……那样轻薄我……”——“我就那么禽兽么?”英琭唬起脸瞪着骧质问。 骧眨巴两下眼睛,把头一缩,撅着嘴嘀咕一句:“我怕疼。在安远时见人做那事,哭得象死了娘似的……必定极疼……”英琭笑得险些把骧扔到地上。 喜子和福子往暖阳之下摆了张阔椅,又往椅上铺好虎皮和胎羔皮软被,摆好黄铜花窗手炉,默默退至一旁。英琭用虎皮软被将骧围好,之后拥着她靠在自己怀中。片刻,骧渐渐眉眼弯弯的笑开。 “在笑什么,说给我听听,嗯?”——怀中人蹭着身体动了一下:“大哥怀里,真暖和~~” 英琭禁不住悲从中来,把手臂圈紧,缓而不紊的调动起内息。“骧儿,从今而后,这个胸膛只为你而暖。有你在,里面的心便是安稳和温暖的。” 大鹏无心,掀起的鹏焰戾火必将毁天灭地。 “骧儿,东面传回消息:令尊辞官去了东海虞州,沈驰袭爵成为朔宁侯留在朝中任职。另则,擎韬也派人传信与我,宇澄真人到了安奉,解了芷璘的寒毒。芷璘本不习武,故而解毒之法亦是轻便许多。想来再过几日,宇澄真人就回到咸宁。若他为你修脉复功,尽由他所为。若他想带你走,那么,他也不必再离开西恒。郁芳别苑送与他修行之用。” 骧倚在英琭肩头轻松一哼,哂道:“舅父平生最恨束缚,强行留置将彻底激怒他。真成那般情形,无异于在逼我;那莫如一杯钩吻,直接让我死了。”——“胡说!” “罢了。我不会随他走,你也不可禁他。如何?然,你须得明确实说:非要我留在西恒,是为要这身子,还是为要我心里其他事物?”骧直起身,静静看定英琭。 英琭毫不回避的迎着那双丹凤眼:“我爱你心智天赋,惜你文采,更敬重你纯善胸怀。况乎我何尝真是厚颜无耻之徒,可以不介意被你轻蔑鄙视。有你在,可令我清醒明智完成西恒国主之职。还这片天下安静祥和。民生安乐太平,谁还敢狡辩甚‘佞幸乱政’的屁话。侧重安居养民之际,亦要杜绝天长日久之下,可能形成文恬武嬉;自不必说,有你会督促我。为国、为民、为我亦为你,我必要成为治世之主。因为,我自信比任何人,更懂得那则所谓的乱国之谶。凤骨入怀,生为佞宠。逆势而翔,德承国仰。” 骧匆忙别开脸,还是被瞥见有泪水,脱线珠子般坠落。火箭响起一声轻咳,实则是一声呜咽,紧扼在那里。英琭没有说破,把手附在骧后背上从上至下缓缓拂了一趟,可听到呼吸顺畅了许多。 “紫薇阁不在内宫编制,你尽可放心居住。至于……枕席之事,你不愿,我绝不强迫。萧宇尚且能与你相安共处,成君子之交;难道我连他都不如么!” 骧挣扎着想要逃出环抱。英琭误以为他是哪里不适,扳回他看个究竟。骧捂着半个脸哽咽着推脱:“不准看我……”——“好,不看,不看。是被风欺了眼睛。”随之却从袖中拉出手绢塞在骧手心。 怀中瘦削的身体越缩越紧,偶尔抖动一下。英琭稍微用力捏了下那个肩膀:“骧儿,强极易辱,刚则易折。你拼命扛负起那么多事,唯独不曾留意你自己,其实还是个放过双九年华的少年。从今而后,我为你撑开一片天地,任你去飞。好了,莫再忍着,哭出来吧。”英琭话音未落,怀中已经响起哭声。 欢雀儿飞出,令英琭好不习惯。鉴于承诺在先又不好食言,便警告者喜子和福子二人,必须寸步不离的跟在公子身边。 今日踏青,不过走得远了些。英琭在心中宽慰自己道:可是也走得太远些了,居然跑到咸宁成外去了,早嘱咐过他,开春之后野兽出没频繁,撞上野狼可怎么好! 福子和喜子被指示在不远处采集野花。两个后生都在努力熟悉着公子的习惯,尤其是生活起居中一颦一动。 “如此美妙的人,难怪主公会倾心。”喜子刚嘀咕一句,就被福子推了一下。“长长记性。昨日你直着眼睛往公子脸上看个不住,被主公泼了一脸凉水。幸而公子开了金口,招呼你去续茶;已经是足够幸运了。紧着功夫赶快采花吧,今日走得远,回去之后还不知怎么被骂。” 骧抬手遮着阳光,感觉被晒得有些发昏。不能总是借着推功缓解体内残余寒毒,可是今日又有些晒过头了。 突然眼前一花,已被英琭环在腰间,提到了马背上包在怀里。骧环视了周遭一番,挣扎着想要推开。“放开,那么多人在呢。我还没废到连马都骑不得的地步,另牵一匹马来。”——“我可不想你骑着马再到河里去戏水。你如今的体质还娇气着,到跑出野外来。莫不是另有用意?” 骧一愣,英琭呲着白牙嘻嘻一笑:“听说在野外,幕天席地别有一番情趣,过瘾的很。你若有意,我命人扯起围栏……”——“住口!” “你呀,总是矫情那些个礼仪天伦之类的酸腐。你看这些西恒男儿,敢爱敢恨快意情怀。只要两情相悦,愿意长相厮守,并不拘束种族性别,都会衷心祝福他们。” 英琭的感慨立即被骧捉住了破绽,当即转头盯着英琭问:“是么,若我日后遇到心仪之人,你也会……?”——“等我死了,你再动这份心思吧。”英琭唬起脸,白牙森森的狞笑道。 身后的侍卫们听到二人的逗趣之言,皆哄然笑开,继而,或是仰头或是双手拢在嘴前,欢呼起来。英琭哈哈一笑,搂着骧让他坐成一个相对舒适的坐姿,又用白绢为他蒙好头;足尖点蹬策马而驰。 番外2:宇澄真人 乍见宇澄真人,英琭有意敛起内息。 银冠、玄衫,星目、傲岸。骧是一碰冰峰上的雪,宇澄真人则如同是一泓宁渊,静得令人不自觉间敛气凝息。都道是外甥肖舅。骧的气质与此人颇有接承。双方相对,宇澄真人勾着一弯浅笑,端手一揖,音色清亮悦耳:“诚谢国主救护爱徒。请容沈骧来会面。” 英琭端正的回了一礼,淡定答话:“久闻道长之名,幸会之至。在前辈面前,不宜论列俗世名位。请唤我表字‘放之’就好。”伸手让座坦荡平和。对方显然也感觉到,微微颔首一笑,洒然落座。 英琭回身从侍从手上接下白玉盏,端放在宇澄真人手边。“仪光不幸被寒毒所侵。当时未得即使与前辈取得联系,迫于无奈,行散功之法为之解毒。前辈若责怪,我愿一力承担领受。只是,仪光于短期内,接连受伤致使体质虚弱,委实不能再劳碌。” “骧儿天生惊世睿智及绝佳的劲脉根骨,可偏生是个天损弱症体质,尤其肠胃弱。延召当年忍痛送这孩子来随我习武,旨在与让他有技艺傍身足以自护。哎,造化弄人呐!事急从权罢,日后条件成熟再为其修脉复功就是。” 英琭又做了请用茶的手势,率先端起自己的茶盏。“仪光正在做药浴,稍后就来。前辈请先用茶小候片刻。” 宇澄真人淡然捧起玉茶盏,轻拨着茶叶,至唇前时轻嗅一下呷了一口,随之赞道:“好茶。放之坦荡清明,正如这玉盏香茗。如此说,不会辱没吧。”——“得前辈佳评,乃是英琭之幸。不瞒前辈,我一直期望能得仪光一句赏识之言。”言至此,英琭不禁暗酸,若能得他含笑赞赏,凭他想要什么,我都肯捧给他。可是相识数年,除却一个看似无形虚幻的祥和,他什么都不要。总觉得近在咫尺也是隔岸相对。 “骧儿的心结更多是心防。他于幼冲之年,便受先帝赏识关爱,延召更爱之入骨入髓般。以致今后,他不见得会再认另主相辅。放之倒不必执着。”温如春水的奉劝,乍暖还寒,兼有冰凌般的讥刺藏于其间。 英琭稳稳放下茶盏,动作恬淡起身,挽礼当胸一个天揖到地。“英琭对仪光之执着,可对天地日月,可表治下万民。今生今世,惜之以手足,亲之以骨肉,交之以通心,敬之以国士,爱之以结发,至情以皓首。若得身心相许,英琭今生足矣。乃是上天垂幸西恒。若他不能接受,我愿此生与之君子相对参商相守。恳请前辈成全。” 宇澄真人起身稳稳近前,伸双手托英琭直身,一弯笑意深了几许。“骧儿已经加冠成人,或去或留由他自己决定。” 正在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有些匆忙。近到门前时停了片刻,骧稳步走进门来。 石青色银鼠披风,雪白的袍襟在披风衣襟间闪动。来到舅父面前,欲行大礼被宇澄真人伸手拉住。“放之,请尊驾稍坐一旁。容我与骧儿小叙。” 英琭淡笑挽了一礼。看了了骧一眼,转身行至相距不远的地方落座下来。随着衣裾飘举摆动,内息瞬间吐纳流动,面上仍是一派宁和。 宇澄真人切着骧的脉息,探查了半晌,面色平淡:“尚京城已是一片大乱。你出事七日之后,沈卉暴毙,随后松延宫毁于大火。堂堂一国之都……哎。若沈卉不死,想来她必要后悔,小觑了凤郎的能力。各处藩主宗侯之于隆氏母子的怨愤,竟在这一回就着你的事通通爆发出来。唯一保持安静的居然是西恒国主,我便断定,你必在他身边。能安抚住此人静默,也算是你的功德了。”终于还是在手掌的疤痕上仔细搓揉了几下。 骧收回手腕抚平衣袖,抬眼向英琭望了一下,不远处那人望回来,笑容更深了些。还故意现出一丝得意:舅甥二人的对话,尽在他掌握中。 “放之问过我是否要报仇,我说,生死于我即是进退迟早之事,我早已看开。行斯世一遭,遇得斯人。舞过、恨过、争过、情过,足矣。” “此人身上狞煞之气甚重,却又能收放自如。你的功夫全盛时,未必能胜得了他,如今内力废去,被他握于指掌之中。当真决定就此留在他身边?”——“已经习惯了。” 宇澄真人似是暗叹了口气。“生死如常,大善无我。有些纠缠无解更拆分不得。你好自为之吧。你体内毒祟尚未罄尽,近几年内不宜做修脉复功,还是以调养体质为宜。来日若是有意回复内力,便回虞州来。”言罢,分花拂柳般,身形已到门口处。 感觉到一阵哄暖,身体已被裹入英琭的怀抱,耳后肌肤几乎要被烤化开。 “松手。”——“我要把你锁在手腕上,绝不许你离开半步。”英琭窃笑道。 “禽兽。”——“我们两个都是禽,芷璘和擎韬凑在一起才是禽兽呢。”英琭紧紧箍着怀中的身体,毫无斯文姿态的调笑道。 次日一早,英琭陪着骧早早来送宇澄真人。英琭送给宇澄一面紫金令牌,执此物可在西恒境内畅通无阻。宇澄也不推辞含笑收了,回赠给英琭两份配方。 “师兄当时见到此子是,大呼是旷世奇物。至临终前才实话与我说明。这孩子生来,背上背了一团涅盘厉火,必是冲破轮回天劫,横行落入世间。能得善用则经天纬地,若反之亦会祸乱天下。故尔,以鹔鹴凤翅雪藏奇厉,引导他归于上善厚德之道。” 英琭心知肚明的施礼相谢:“多谢前辈提醒,日后必定愈加对骧儿珍而重之。”——“你二人的际会是天术。能否成为制衡当世和缓万般尖锐的至关中坚,还要你们相互包容。你们若得以相互帮衬,造福一方,我代天下人相谢。若要借骧儿之智行祸乱之为,我必会亲手收了他去。” 说话间,宇澄真人接过侍从递来的马缰,瞥见英琭已经等不及的,借着为骧加衣之行将之包裹于掌握间。宇澄不禁忍俊袍袖一摆跃上马背,转眼间化作一道烟尘没入远方。 番外3:冷情终为多情悟,解语许吾百年身 昌志锐六年,帝都尚京异变频生。 京中数家显贵高门突遭灭门之祸,祸乱继而蔓延至后宫。当朝太后沈卉暴毙与松延宫,其后该殿宇包括所有侍奉宫人,悉数被一场天火付之一炬。 内变未静,外围危机又起。以天相督护骐王为首,安奉督护,江虞海防督护,三家接连上表宣称:永镇边戍。 中宫皇后罗氏因在孕中协理朝政,劳心劳神所致腹中皇嫡子早产,落生半个时辰便夭折。因受天相左将军罗锴的牵连,罗皇后早产之后,等来的不是丈夫安慰探望,而是一道宣布禁足的手谕。 然而大出当世意外,西恒不明缘由的静如古井般。西恒国主英琭直如着了瞌睡虫,按下一切心思,专心过起了吟风弄月的小日子。之于昌境内一片风雨飘摇,恍如不见。后有传言道,西恒国主欣得异人,身为宠信。常与之把臂游访与咸宁周边地域,对之堪称言听计从。 听闻此传言,朝中君臣无不暗苦。如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有那般颜面。大得可以将西恒国主、天相骐王、安奉靖王、东海定涛侯,以及朝中诸位俊才,邀至一处屋檐下谈笑风生把盏言欢。更遑论而今连人臣标品的沈赫,都已经辞朝而去。除掉了所谓媚乱朝纲的妖孽之后,大昌朝堂反而如船到江心断缆崩帆。 与此同时,咸宁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肤色各异,真如乱花迷眼。 一个容貌端正的后生抱着几本书,一溜小跑拾阶跑上淮柳居二楼。对着倚在临窗位子上的人禀报:“公子要的书都已采买到。时辰不早,奴才侍奉公子回府吧。回去晚了,我和福子真怕被老爷揭了这身皮……去蒙军鼓。” 临窗而坐的人转回头朝后生望过来,忍俊一笑。后生险些哭出来。“公子您行行好,权当之体恤奴才。当着老爷千万别向奴才们笑。老爷见了,脸黑的能下雹子砸死人。老爷近来虎威极盛,也就是对着您,才不带出面相;其实下面人都提着小心呢,只是无人敢问。” 公子闻言,爽快的合起摊放在腿上的书册,又把座旁几本书拢在一起,随手堆在后生手上。“好,回去。”方行至楼梯处,又停下转头对那后生道:“喜子,去拣几样点心带回去,哦,不要甜的。”喜子欢快的应了一声,蹭着先行下楼。 楼下一架玄幔马车已经静候多时。公子刚出门,马车后闪出一人,年龄已过弱冠,英姿飒爽,朝着公子挽手施礼。 公子还礼笑着打趣:“他也忒咋呼。我只是到街上逛逛,还能在城里遇到狼?竟然把跟前护卫派出来。”年轻护卫呵呵一笑,伸手搀着公子先坐进马车。 稍过一会,喜子一手抱着书,一手提着食盒,快步赶来。与车上两人点下头,放好手中物件,催动马车回府。 “卓尔,老爷近来遇上烦心事了?”公子倚着车内软垫问道。 卓尔应了一声缩身坐进车厢。“公子明鉴。老爷的事情,属下不能问;老唐又是铁门闩似的性子。只是总在嘱咐我,老爷近日不得闲来看望您,要我仔细照看您的起居。眼见要入夏,不能让您中暑。” 公子脸上的表情,化成了一汪悲凉:“他真是把我当做闺阁中人来养了。原来沈仪光已经活得狼狈。”——“公子快莫要这么说。有您在的这些日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老爷变了一个人,而且是他心甘情愿改变的。从未见老爷如现下这般,欢欣畅快过……还有,如此在乎一个人。居家过活,哪个门中没有一两样麻烦事。老爷操持这么大一份家业,总有心思转不过来的时候。”沉默未久,卓尔略及加迟疑的有开口道:“公子,属下多嘴问您一句,您是要出远门么?” 随着问话,公子一双凤目中瞬间光泽跃动,慧光流转:“是呀,有意往东面走一遭。我答应过一个朋友,若能逃得活命,一定会去找他。幼年时,家父曾一再教导,人无信不知其可也。你可明白?”卓尔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卓尔,你我已是极其熟稔了,我便问你句私房话。你同老唐一处,若闹起争执,他会如何泄愤,会摔东西、打人,会打你吗?”——“都不会。他气急了,最多是骑马跑到外城空旷处练刀。我都跟着他。嘻嘻……”又是笑纹酒窝汇成一脸娇憨,其间还有几分羞涩。 “令堂如何看你和老唐在一处。我想老人总归希望含饴弄孙的。”——“母亲说,有个全心全意守着我,护着我的人,过一辈子,胜却人间无数伦理纲常。” 马车几经折转终于停稳。卓尔先跳下车,继而就听得他惊诧的说话声:“劭,你何时来的?主公来了?”——“嘘,主公方才发过脾气,仔细些为好。”唐劭关照道。 骧跳下马车,抬头往空中望了一下,看太阳位置,时辰约在午时左右。关照了老唐和卓尔径自去侧厢歇息,又提醒喜子尽快去备午膳;自己提着袍襟迈步走进正室。 一进门便看到一名侍女,对着门扇罚跪,抖得风中枯叶一般。骧弯下身问:“闯的什么祸?” 侍女见是救星到了,激动的要哭:“奴婢……奴婢收拾公子的字案时,未曾觉察主公进门……只顾哼唱您教给奴婢们的小曲儿……就是那首《橘颂》……主公不知怎的就怒了,说是今后谁敢挑唆,就把那人挂到旗杆上,晒成肉脯……若不是唐老爷求情,奴婢这会子早挂到旗杆上了……” 骧无奈失笑,将食盒交给侍女,让她去泡茶连同点心一并送进来。 一路进到宅内,真有几分过关斩将的架势;深觉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转过金线垂缕屏风,字案前,大红锦袍的身影,手扶着字案,挥毫走笔,正是一派挥槊砍杀的气相。 “嗯,还知道回来,不错。还道是又要派人满世界搜索去呢。”手中一扬,写完了最后一笔。 骧踏着那几句不阴不阳的音节,走到字案前道:“听闻主公近日内火盛,我便出去寻些败火吃食,也算是表表心意。免得有人因为唱几句小曲,便被挂上旗杆晒肉脯。” 被罚跪的侍女捧着放有茶盏点心的托盘,小心翼翼走进来,越是临近脚下于是踌躇。骧默然指了下梨木圆桌,随意的倚着字案桌沿和英琭说话。 “老唐对我说了,东面正重提和亲,这一回送嫁的是正牌公主。得享齐人之福,端是好事……唔……”话未说完,脸已经被捏住,水润的唇被掐的鸟喙一般,只剩两点粉红。——“我被人当成种马一样用,你看着心里很自在么!仪光,你听好,隆氏就是将宗脉上所有女人送来也没有用。他们只要不嫌丢脸,我便让隆睿嘉到杂役营里去找亲戚。而你若想就着这个理由跑出我的视线,我便向西恒境内发布明诏:宣布册立沈氏仪光为西恒国后。” 骧好歹挣脱开魔爪,感觉下巴被捏的要脱臼。他揉着生疼的脸躲开去倒茶。原想给英琭换一杯,此刻也不予理会。从盘中拈来一块蛋黄酥,就着清茶慢慢吃起来。咽下一口茶才开口道:“午膳稍后就备好,先来用些点心” 英琭几步上前,抄住骧的腕子,眼皮不眨便叼走了刚吃一半的酥饼,又在骧眼刀挥砍之间,将他手上的茶一气喝光。“这群奴才被你纵得不像样子。饿成这样还在等着他们磨蹭备膳。”——“谁会料想您老人家突然驾临呢。我平素吃的清淡,食量也有限……” 正说话间,喜子已在屏风外躬身报告,午膳已经备好,请示摆在何处。骧指着秀榻上的楠木台案方桌应道:“那里。” 不料看过摆出的菜式,英琭的脸色又阴郁起来,盯着喜子阴森森的问道:“只有这些,公子平日用的就是这么简单,还是……?”——“回禀主公,公子今日因为换季,胃口不和,奴才们备膳时便操办得清淡些……”喜子边说边看向公子求助。 骧拿着浸湿的手巾,玩性颇浓的为英琭擦着手指,很是随意的笑道:“我口味清淡,你家主公可不是个吃素的。去招呼他们添几样荤菜。” 喜子得了特赦一般,应声举步,被英琭叫住:“不必。”随之转头对着骧说道:“我和你吃几天素。免得你寻什么鬼花活来给我败火。” 英琭象欣赏书画佳作一般,看着对面人的动作。摆放汤盅,往他手边食碟中布菜,开餐时的第一箸菜。英琭极其享受当前感觉;守着心爱的人,同座在一张案前看书说笑,亦或是等着他从外面回来,兴致勃勃的复述在城中看到的趣事。 即使骧一贯是食不语,同桌进餐的食欲兴趣依旧好。“来,宝贝,张嘴,一大口,乖。”此类肉麻话加着调侃、调笑的眼神表情,屡试不爽,只为能哄着骧多吃一口。 诸如,“我连我儿子都没喂过饭”之类的抱怨话,不能说。但有一句失言,这顿饭就此在吃不下去。尤其近日,扯藤连蔓带出骧有意远游的事,两句话说得重些,那人敢把饭碗往桌上一扣,起身坐到书案前,一句话都不在和他说。 远游的事情断无商量。且不论是否会一去不回头,只想到骧目下的身体状况,纯粹的‘病西子’……故而只是听了骧的题目,英琭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半分商量余地没有。 骧终于是有度量没食量,放下饭碗。然而很是给面子的捧了一盏清茶,默然的坐在一旁。 “骧儿,我知道你是想家了。待忙过手上几桩事,陪你同去东面。以及你先前想去而未得去的地方,我都会陪你去。”英琭话音刚落,骧夹了一箸菜放在他碗中,阴测测的翻了他一眼,意思是:吃饭都堵不住嘴。英琭索性放下碗郑重道:“再行和亲之事免谈。我母亲来自隆氏,自她故去,我便对隆氏女子再无兴趣。” 骧拾起碗筷重新放在英琭手中。“原来你是将和亲之事,与我想出门远游的心思混作一谈。放之,你且安心听我说明。隆颖和亲失败,导致随后诸项交往阻塞,尤其是榷场开设一项就此停滞。西恒一境之内,边贸不丰。阻塞榷场开设,必要导致诸多政务、经贸流通受拖延停止。路途不通、律令不畅、吏治不正、土地运用不利;民无以安定,无以养家糊口,若加上战事频仍,简直就是敲骨吸髓。如何再谈聚民心安邦立国呢?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隆氏居然能在此时,决定再次和亲,固然有不得已处。然真正受益的终究是两地百姓。近日我在城中走动颇有些心得。城内商贸各异,虽有民族杂居相处也算融洽。说明人心思安之理,流于天下皆如是。 而你自元妃故去之后,再无正是纳娶。宫内四妃不齐,数年无出若于此番,充实后宫、平息子息不丰议论,开设榷场畅通商贸等诸事并行。于大局,于细微,都是利大于弊的。” 英琭缓缓动着筷子,继续吃着饭,略有含混的问:“为何唯独不说你自己的位置?”——“你曾劝我看开,而我已经看开。如现下这样,淡然相交,无论行在何处,总有个心思相通彼此牵挂,进而可以追随其而去的人。我心里很温暖踏实,很知足了。至于你所说的位置,亦或是名号名分,于我都不再重要。如今的我,只是我,便足矣。” 英琭缓缓吃着饭,心间明显有个小鬼在冷笑:骧儿真是个孩子,还在想着君子相交的情形。君子相交?守着这么个品格儿的人物,让我学柳下惠,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我是不中用。 “既如此,何必急着要走动?”——“想及早去寻访一些旧友故人。” 吃饭动作瞬间加快,简直是风卷残云一般。接着叭的一声,碗筷拍在小桌上。喜子带着侍女快速收拾,福子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呈上茶盏。英琭端起茶盏就喝,那口茶险些把他噎住,半晌才抱怨福子:泡茶有这么烫的水,想要烫死他吗? 骧看着英琭撒邪火的样子实在好笑,和声关照众人退下,索性把自己手中的茶还给他。“无人与你争食,何必这么狼吞虎咽硬摆一副兽性乍现之态。”——“兽性乍现又非止一次了,你早就说我是只花豹。” 骧闻言噗嗤一声,随之爆笑起来。片刻就笑得伏倒在坐榻栏杆上,连笑代喘的软靠在那里,直是摇摇欲坠。英琭忙放下茶盏,上前将他抱在怀里。骧看了他一眼,越发笑得不行,未几便捂着肚子哎哟起来。英琭一手扳着他的肩背,一手帮他顺气,唬着脸色问他笑什么。 骧擦着笑泪断续回答:“是你当时听错了……哈哈……我说的是‘花鸨’,不是‘花豹’。那种形似雁的禽鸟……不会飞……哈哈。在虞州乡间。乡民即使捕到也不会给家人烹食……哈哈哈……直接剁了喂狗的……哈哈”捂着脸笑了半晌继续道:“传说此类禽鸟长成之后,不拘雕鸾凤鹤,皆可与之交欢,乃是至银至贱最不入流之禽……啊——” 英琭那里还能容其再说出下面的话,按揉在胸腹上的手往下一滑,便直接擒住要害。骧惊得浑身一激灵脱口尖叫出来,手推脚踢挣扎不迭:“啊……放手……不要……大哥饶了我……情急之言不能当真的……啊……求你了还不行么……”——“放开可以,不许独自乱跑。”英琭面露狰狞的威胁道。其实怀中的人早已经软了,喘吁吁的点点头,连声答应。 笑闹一回罢,英琭松开环抱起身,得意的掸掸手,踱回到字案前,继续动笔写字。 骧喘匀了气整了整衣衫,缓步跟过去。起手往飞龙砚中点了水,把住墨锭缓缓研磨着。少顷,随着墨汁晕开,团淡淡花香悄然化开。看着手中的墨锭,不免回想起十余年间的过往,一方砚,一锭墨,转眼已经历了当世四位最重角色。恩怨情仇,家国天下,如相互琢磨的砚与墨,浓淡挥洒,铺陈出何等波诡云谲的天下文章。无意间,手被握住,墨锭从指间取出,仍旧直立在砚中。 英琭牵着骧拖曳至跟前。“我看了你写的字,依旧那般俊美,想来手上的伤全好了。很欢喜。曾经一度遗憾,以为那一笔好看的簪花小楷,再也见不到。”轻轻揉着骧的两个手掌中的疤痕,百转千回无从说起。 “放之,你近日烦思甚重,不仅是为决定是否接受再次和亲之事。对么?”骧从案上拾起一张纸,上面大大小小十余字,皆是一个‘禾’字。英琭望着他莞尔一笑:“从何而知?若是唐劭对你讲了什么,我则要往他脸上加把锁了。” 骧摇下头坦白淡定端静无害,却又一股无形了吸纳张力运转起来一般:“是你写的字无意间道出了你的心思。看着几个字,写的不象是‘禾’字倒似是个‘爪’,形体细长字如其人,暗示写字之人忧思日久竟有些百爪挠心的情形了。然事情只可为知者言,不堪与外人道。亦则是,你有话想同我讲但不好开口,恐被误会看轻。故进退与否,踌躇不前。能你这般看重……谢谢。” 英琭实在是爱极此时此刻的小凤凰,清醇佳酿般,透明馥郁甘洌绵长。他点点头,鼓励骧继续说下去。倒要看看他和小凤凰之间的通心程度。 “字型细长,左右分立组合为宜。故而推演其字么:添‘刀’为‘利’,有一得利之事非动刀兵而不可得。添‘火’为‘秋’,所谋之事约在阳气极盛之季,便是重阳。添‘比’为‘秕’,谋划之事出现疏漏,以致以往努力将成无益之事。添‘多’为‘移’,你有意将损失转嫁别处。添‘急’为‘稳’,手中有急切事需及早落实,方可望最终稳定心事。添‘口’为‘和’,有‘稳’方有‘和’,如今少了一‘口’,即是说欲求一稳定心智的有力借口。禾为粮草,又可解围补给。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于马背民族而言,少做补给考虑;则受到此项限制束手之人,当是隆睿骐。有人联络你欲擒控于睿骐,故才有了再次和亲之举,因此你才不能于近日放我出行。我解得对么!也罢,你也不需要圈禁我;我唯持故伎——一语不发,两不相帮。” 英琭有生以来亦未曾如此刻之感,竟是浑如灵魂出窍般,乍然惊醒之下,依然心惊肉跳。幸亏此人攥在我的手心里;幸亏他已乐意将一颗心许给我;换做第二人,是必要当即立毙于掌下,断不能任其活在世间。 英琭恍惚的抱住骧,略有玩趣的摇着身体,幽然感叹道:“骧儿,幸亏是我的骧儿,是我的。”——“若是旁人,你会杀了他么?” “我无需做此类设想。”——“亦不予设想那个可以稳定的借口?” “已找到最好的借口了”英琭松开环抱,把骧摆在眼前。目光逡巡良久,伸手往骧头上拔下了发簪;将手指一捻散开那一头发丝“这一头墨缎青丝,足够系住十万云骑卫的缰绳。” 骧一瞬不瞬的凝望着眼前星目如电,少顷,小扇般的睫毛在脸颊上迎出两弯阴影。“未料到,这身体竟要成了你心里的执念,更要累及如许多的事态进退。也罢,你如实答我一问:这一把祸丝能系住云骑卫铁蹄多久?”——“五年。五年之后当世棋盘必见改观,我也必要应时而动。” “好,我就给你。但须依我约定,我不能以男妃身份,与你一起出现在朝臣面前,更不容忍涉足后宫纷争之俗务。”——“这是一定的。紫薇阁从来不在后宫之列;反之,后宫事物是齐君说话算数的。” 眼看心想事成,英琭心情大好,一再压制着狂喜免得弄巧成拙,于是好商好量的问道:“续弦为正室之尊,封号以‘君’定级,怎样?”——“你决定。既然有意要随时问策,则要给我一个有别于朝臣的公开身份。” “那是自然。五月初八行册立仪式,我命人即时准备。”英琭重新将骧搂回怀抱,蹭着沁凉的耳垂儿。这身体在他手中环抱揉搓许久,只恨碍于伤病频繁,一直不敢非分之想。目下裹在臂弯里,竟是惹得人火冒三丈,暗中盘算着如何摆出一副缠磨的样子。“今晚……先行圆房,可好?” 骧又岂会料想不到英琭的心思,暗忖着,若是一味推诿必要惹起无数软磨痴缠,终究是令自己羞得无地自容。况乎以英琭之好,能安守清水之交这么久,亦将是其临界点了。一念至此则淡笑答道:“嗯,予你拿去。” 繁琐的沐浴更衣回转内寝,室内早已更换了许多布置。尤其床榻四围的帐幔,换成淡霞色纱帐。案上一对喜烛火焰欢蹦跳跃,和田白玉合卺樽、镶八宝珠玉金酒壶,宣告着别有情致的金玉良缘,青玉雕成的莲座香尊中,飘散着若远若近的菡萏香。床侧案上陈列着玉梳,和一缕红绳。拾起一根细看,竟是柔韧坚强。不禁回想起当年的笑言:还未问期,便急着红绳结发……红绳结发,如此强韧的红绳,哪里是随手扯得断的。何况这里竟是四条红绳,必是要一系百年的。 骧喜欢淡而幽的菡萏香,喜欢淡而不妖的淡霞色,是赤薇花之色,喜欢无瑕白玉,喜欢所有淡而不失华贵的事物,这些英琭都记得。反之他也记得骧说过的:要禀明双亲不愿私定终身,否则不能标名于沈氏族谱;还说过:不与自荐枕席之人为终身伴侣……真真是睚眦必报。 侍女已经换做红妆,在屏风前跪下:“启禀殿下,时辰已到。奴婢们服侍您入帐。” 骧拨弄着银盘中的玉簪,忍俊笑了一下。整个洗浴近三个时辰,完成时他几乎睡着。而再回到这间寝室之时,公子已经成了殿下。 一名侍女捧上一个瓷盅药汁,骧也不多问伸手取过一饮而尽。随即甩了拖鞋迈步登上床榻,按照侍女解说的,四肢张开俯卧在雪白的缎子上。直至此时才醒悟到,桌上的红绳不是束发而是绑人手脚的。侍女觉察到骧明显异样反应,忙赔笑脸解说,此乃奉祖制行的象征仪式。骧把脸转到另侧,算是默许,随后四肢被红绳毫无余地固定在四个床柱上。 侍女退出门片刻又想起脚步声,不是英琭。继而很尖的声音响起来:“奴才奉命服侍殿下做预备。”本不欲理会,然而随即听到了床下响起异样的器物碰撞声,骧就不得不回头。待看到那人手中正在晃动的硕大物势,登时怒火腾空而起,一掷往日温和,开口便怒骂道:“滚,滚出去!” 老内侍唬住正要解释,英琭已经循声疾步进门:“未得传召是谁让你涉足紫薇阁的。还不出去!留下两名在外间侍候,其余人等一律退到紫薇阁建筑之外廊下候命。”老内侍不敢吱声,收敛了所有物件逃了出去。 正如所料,手刚触到一点肌肤,骧便如炸毛一样发作起来,挣扎着四肢呵斥:“你这食言自肥的小人。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竟然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折辱我……” “骧儿,骧儿,我怎么舍得辱你呢,嗯?那岂非是我自请其辱吗。”英琭伏在旁边,将手柔柔按在软罗亵衣上,温言哄劝道:“这只是为表现夫君强健形式。这便为你解开。若要靠那些龌龊物件才能要成你,为夫岂非太无用了。”说话间迅速扯散了束缚。又盘腿坐稳,搂起骧横抱在怀中,仔细的按揉着被勒红的腕关节“不生气了,啊-。今晚是你我大好时辰,千金不换呢。” 骧明显觉出托在他腰间的手,忽然热起来,继而整个身体绵软下来。想来是之前饮下的那种药,借着内力催动发挥了效力。 “你为今日筹划多久了?”——“从我首次送你回家之后,便想必要得斯人在怀。” 自腰背散开的温热渐渐转为潮涌的感觉。骧退脱出搂抱,滑软的像条蛇卧在缎子上,缎子面凉丝丝的,慰着肌肤说不出的舒服。 “方才我喝的是媚药?”——“醉花荫是柔性媚药,里面含有微量软筋散。免得动作剧烈受伤。”英琭把手架在两膝上。好整以暇的望着眼前的人情欲渐起,媚眼如丝 “你想得……当真周全……嗯~~~”——英琭煞有介事的将头一点,笑道:“好说。回看过往时日,纵然是对峙我们都能想到彼此心间;从今而后,这两颗心便合为一处跳动。骧儿,你可能感受到我此刻,正是喜之欲狂。” 转身长臂从桌上取过金壶玉樽斟上酒。把骧托起身靠在倚枕。帮他托住一杯酒,自己擎着另一只玉盏。“交杯酒里也有少量媚药。你初涉欢场恐难适应,少用些催情与身子无害。夫妻恩爱体贴才得欢好之趣,我不会只顾自己满足。乖,交杯酒一定要喝。品得出是什么酒么?” 两只玉盏连着红线,彼此要凑得很近。英琭故意拉了一下手中的杯子,骧杯中的酒溅出几滴沿着玉项蜿蜒而下,饮酒亦是饮色。骧就着英琭的手饮尽最后几滴酒,醇香略加回甘片刻,恍惚道:“好似女儿红~~”——“瑶池归梦碧桃闲。”英琭干了自己的酒,接过骧手中的杯子置于案上。 “十八年……十八年的女儿红……呵呵,你有心了”骧感觉到被英琭手上一抄就抱在臂弯间,头枕在宽而坚实的肩头上,渐渐开始说梦话“你……如此煞费苦心……”——“骧儿,你听清,记好:自此而后,我是你的夫君。为夫会令你快活的。” “把蜡烛……灭了……”——“不行,洞房的红烛要一直点到最后才行。” 略带沙哑而颤抖的声音之后,滚烫的吻烙在颈项上。一只手斜担在后背,另一只手随揉随走轻轻褪下亵衣,温柔拂住凤翅纹身,似是可以安抚住隐在筋骨间的凤凰真身。躁动和情欲如鬼火般,追索着那两只手在身体上游走,骧只能咬住下唇,以免声音冲出来。英琭将春情渐起的人儿轻轻放平,轻轻摩挲的红的发亮的樱唇:“乖,不要咬着。这时的声音比天籁韶音都要美妙。”随后将自己的唇附了上去。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齿呈露,光如玉颜,气若幽兰;怀抱中盈满,心怀中亦为之盈满。缓缓安抚着微微颤抖的身体着点准确的落在芙蓉团儿上,身下之人虽被汹涌的吻噙着,亦还是冲出一声颤抖的呻吟,引得英琭那还记得斯文之说,魔爪一长直犬巢穴’。 无谓挣扎混于情动之下的扭动,清泪两点合作香汗闪烁之中,何曾见过如此勾摄魂魄情状的骧,英琭简直要把控不住即将迸出的狰狞。 “骧儿,多美的眼睛……为何闭着呢?睁开眼睛看着夫君……叫我名字,我是你的夫君啊……”——“嗯……哪个……哪个名字?” “叫你喜欢的那个名字……”面上在哄实则是转移精力,终于看准机会挺身而冲,立时听到骧尖叫一声,瞬间竭力缩紧全身,瞬间反而把英琭搞得几乎先折了金枪。 匆忙中控制住呜咽声渐起的小心肝儿,更加令百倍小心,哄着候着,直到怀抱中的躯体渐而松弛;英琭才边探边品着徐徐动作。渐渐觉出身下人已有得趣反应,英琭放大胆子渐成拓土开疆之态。气血翻涌催起情潮,身下之人越发活色生香妩媚妖冶,娇吟之声令英琭发狂,恨不得将骨髓都化在那销魂的所在之内,驰骋之兴登顶而起。 骧被冲得呼吸错位混乱,纵然满腹华词丽句,文才诗篇,此刻亦仅能汇聚成,一只手掌就能数全的几个字。 “宝贝……这样好么,嗯,你欢喜么?”——“嗯~~”泫然若泣的应声道。 “真的好……”——“疼……”泪眼婆娑。 “稍后就好……”不怕天雷击顶的哄道。——“昱……嗯……好疼……你出去吧……呜呜……” 英琭被噎得险些散了真气,随之抖擞精神加力动作;骧亦随之被撞得三神离位,呜咽渐而转为哭声…… 当留意到骧喉咙中一口气,又呈现断续不济状态时,英琭放缓动作。小凤凰被大鹏托捧在掌中,几乎要化成一滩水儿。英琭从容不迫运起真气缓缓度过去助其顺了气息。于是恶趣玩性复起,擎着小凤凰逗笑道:“骧儿乖,叫声‘夫君’,叫一声,换个更好的花样儿……”——“……畜生……”头一歪昏了。 英琭手上一抖,险些脱手把白条鸡也似的凤雏儿掉在枕垫上。“什么,畜生?”英琭切齿拧眉,气串两肋,脸色换了几个来回。低头瞥见白缎被单上斑驳的血迹,不免泄了气自我宽心:我心急火燎要了骧儿的处子之身,总要听人家抱怨两句。眨眨眼将脖子一梗,把宝贝给的评语咽下去。有一辈子缠磨,何必计较一时短长。拉着被单四角一兜,将骧裹起来抱在怀里挺身下床。 门外内侍闻声快步进来侍候,算不得有眼色的上前欲将英琭手中的人接过去,被冷冷翻了一眼,示意收拾床榻。 骧从极度不适中睁开眼睛,模糊看到内侍装扮的人在近处,哑着声音对英琭说:“不许……不许他们……碰我……”——英琭登时眉开眼笑,蹭着近在眼前的脸颊“不会,为夫何时容许旁人捧过我的骧儿了,嗯?”怀中那具身体上情爱痕迹斑驳缤纷,那是只供英琭独赏的,焉能现于人前。 一路柔声哄着怀抱中的宝贝,一路稳稳地走向浴房…… 清洗毕重新躺回到床榻间,骧卧进温暖的怀抱,手臂搭在被他形容有金色汗毛的胸膛上,睡得极沉。佳人在怀之梦终于得偿,英琭反而睡意不多。搂着那个绵软的身体,反反复复爱不释手:我的。仪颜如玉,妖冶凤骨,自今而后都是我的。 紫薇阁各类侍候人等都练得狸猫步,因为殿下胃浅睡浅,便是英琭也是行至院中才做晨时运功吐纳。 直过辰时,床帐中响起一声轻吟,似是碰到痛楚,稍后略带嘶哑的声音:“有……有人么,倒些水来。”英琭放下手中的书快步过去掀开幔帐,在床沿边坐下。 骧正费力的支撑着欲起身,素罗软被伏在腰线以下,满头青丝铺陈开来,缎光莹莹。背上的凤翅纹身隐约间恍然欲动,衬着宛然诸点痕迹,光天化日之下甚是别样缤纷;只看得英琭骤然虚火上升气壮关元。英琭觉察到骧盖被子动作慌乱,心知必是自己眼光异样,遂敛气收归气海。兑好一杯水,伸手抱起骧和颜悦色喂水解渴。 “啊,……轻点儿……” 怎一个疼字了得。骧勉强倚在英琭怀中就手缓缓喝了水“放我躺下,后背……疼,坐着尤其疼得紧……”——“不妨不妨,为夫帮你推拿”说着手上动作,干脆利落的把小凤凰摆得白鹤晾翅也似,运息指掌覆上光洁的肌肤,点压圈揉游走起来。 颈椎之下合掌为拳,加了力道在腰部捻转搓揉,盘旋成圈逐步向下。凤翅纹身处的脊背渐渐泛起汗光。接着是臀上两侧环跳以拇指圈捻,又顺而向下点压承扶穴、股门穴;两手探向前侧四指回圈扣住阴廉穴,继续向下…… 万不曾料及,身上酸疼逐渐缓解,渐起睡意之际,翘臀上着着实实被咬了一口。疼得骧一激灵脱口尖叫:“啊!你咬我?!”——“我恨不得把你嚼碎了吞入腹中。否则空担个‘畜生’名号,岂非冤枉!”英琭切齿搭着腔一只手已经满把握住芙蓉团儿。 骧明显觉出两腿后侧位置‘威胁’骤起,惊得三魂离位一对半:“……你……你放手……”——“不行。听你的话放手,就真成了畜生。乖乖改口,否则这一回决不饶你。” 骧心知肚明,若催得这人再次动性大行其道,自己必要被拆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于是含混着说:“大……大哥,我说错了……”——“本就说错,叫‘夫君’!”喷到后颈上的气对准耳朵使坏的喷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谁让栽在这天理不论之人手上。“夫……夫……夫君”声如蚊鸣般。——“哎——。再叫一声。” 我怎就看上无耻到如此程度的恶人,骧恨不得用枕头闷死自己,那声‘夫君’也叫得怨气十足分外牙碜,想杀人似的。 “对嘛,这才是乖孩子。”英琭美得天花乱坠,手一撑坐起来,又搬着骧侧坐在怀中:“我的小娇妻,为夫定会疼爱你一辈子的。”——骧只觉身上冷痱子冒得都硌肉。“真是奇哉怪也,你如此厚的脸皮,怎没就让人看到‘林下风流建安骨’的,‘林下賎骨安风流’到差不多。” “你在说谁?”——“就是你。你让他们甩一条白绫到楼下吧,我死也不要再见到,你这没羞没臊的模样”依旧色厉内荏。 英琭立即摇头甩掉一副狰狞,满不在乎的笑着哄到:“夫妻间的小情趣嘛,得学着适应才行。”说话间从旁取过早已备好的衣物,轻手轻脚的为骧穿戴,这已经是驾轻就熟之事。 雪白云纹织金滚边外袍,配着如意团花银带扣的腰带,宝蓝色灯笼穗,把小凤凰衬得好不水灵。骧要动手梳头,被英琭言语含混着劝住,用一只银抹额将前额头发拢住随意的系在背后垂着。无意中肢体摩擦,端倪毕露,骧皱着眉头盯住英琭,“你再用强……我就……” 英琭一脸无辜:“这岂可怪我?绝色当前都没反应,还是男人么。我已经极度克制了。据说安远城中至今还在传说——得牵凤郎,知府跳墙。能够一握柔荑都能令圣人门徒斯文尽丧;若是见到早晚那一幕,玉胴横陈的无边媚态,任是什么大儒夫子也要登时散了德行。” 骧被说得笑不能抑羞不欲死,捂着脸软倒在英琭臂弯里。那人竟还能摆出认命哀怨之态,直如失贞女子一般:“骧儿,为夫因你情根深种,色授魂予,此生断无痊愈之望。寡人好色,如之奈何。你要好好待我才行。”——“呸!是登徒子好色!”小凤凰终于炸了毛,若不是身上隐痛尚在,早已扑腾翅膀飞起来。 “为夫就是登徒子。但天地良心,我今生今世只爱眼前‘凤妆芙蓉色’,绝看不见其他庸脂俗粉了。嘻嘻,宝贝,前挺芙蓉,此处,可知道怎么说?”贼手圈住骧的翘臀打着圈游移不停。 小凤凰虽是方经情爱之事,怎能及得上久占风流之人。知道他是在揶揄昨夜床帏之中的窘态,翻着白眼哂道:“我不似你那般熟谙此道。”——“这处唤作‘楼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为夫于你是志在必得。” 在两人尽顾着打情骂俏之际,喜子福子等人则是欢天喜地的操持摆膳事宜。 英琭更是一派‘让旁人看我们何等恩爱’的架势,抱美在膝坐在光线温暖正好的地方,依着台案看骧摆弄调配花汁水的物料。那是骧写字的习惯,改不掉;英琭也不会让他改。本就胃口浅的人,闻到怪味就没有食欲,眼下还不能完全离开用药。索性还有这花汁水从中调剂些许。 ‘腰如约素不盈一握,病里春情笑沈郎……’听来何等诗情画意,英琭如今能体会到,当年的朔宁侯为了爱子的体质,糙了多少心。 两人言来语往,有一句没一句的磨牙说笑着。骧手背上寸许长的一对疤痕,令英琭倍感刺眼。只要回想到骧被铁钉生生钉在木架上的情景,英琭就禁不住气涌百会。自骧醒转之后,再无人敢对形容过英琭当时情绪状态,当他把气息全无的人抱出纸棺……那冲天的怒火几乎险些把一国都城夷为平地。 “昨晚那个暖床太监是随隆颖嫁过来的,留在哪位娘娘跟前使唤了?”——“哦,是那个老刘。在荣宫婹妃有心知道些宫禁礼仪,就将他留在跟前,负责禁内嫔妾的记录。隆颖也算是别具心思,原本给自家备办了全幅的正妃规格。” 英琭牵着骧的手,把小勺举到两人脸前轻嗅,花香清淡正宜。英琭提出刚调好的这一盅就给他拿到南书房用。骧莞尔失笑说,另配一些松香味的水给他用。一国之主的行文满纸花香,成何体统。 眼前的精致真个活色生香,英琭索性把骧手上的物件取出,将那两只手捉在掌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骧儿,可还记得华璃坊解诗,你对出的最后两句——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于今日之境何其对称。只是我绝不令你屈居妃妾之名。为夫虽有风流之名,其实是作于人看的。骧儿,你信我,夫君在这方土地上,说话是算数的。” 丹凤眼中精光一晃,随即笑得更深:“我早就说过,你身上别有山水风质。哦,原来自那时起,便已经算计着将我拖上贼船了。难怪我这几年一路躲闪,最终还是撞到你怀里……” 英琭亦莞尔,安抚着骧坐得舒适些,随后把当年诸般往事细细说来。随驾野游偶得推卦谶语;应召入宫见驾偶闻先帝之于朔宁侯父子的考评;如何婉拒先帝挽留,外放掌印应州鹤卫分堂;新君上位后挂印辞官;朔宁府寿宴终得顿悟卦言;鸣鹤滩泽得见凤翅纹身,以至最后决心以自己为赌注设下情字迷局…… 觉察到骧的情绪见有起伏,英琭揽着其背道:“骧儿,我不否认之前针对你,动过诸多算计。但那都已是过往。你初涉官场体察尚浅,不作回应,我无怨尤;便是从此之后,于西恒国政上,你不发一言不献一策也都无妨。唯须记得这一世,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的。” 骧暗自抱怨,心防大开直接导致闺房难守。未及弱冠较之年在而立,终究落败几层。英琭当然而然的落户在紫薇阁中,骧亦是食髓知味听而由之。紫薇阁中自此而后,频见天雷勾动地火,文昌较量武魁。九万里风鹏正举,展翅腾空恨天低的气势。再有个久历风月性情,一身好力气,满把好手段。 每每闭着眼睛,把那些肉麻心跳没羞没臊的话听完,骧已经不敢睁眼,除了满眼的小星星,就是满身堪比五彩鹦哥还缤纷的印迹。被夹手夹脚的抱在英琭怀里,前后夹击,内焦外困的一顿威逼利诱的‘刑讯’之后;意乱情迷欲仙欲死的,便把英琭想知而未知,有影儿似没影儿的‘破事’全招了。早一步撞鬼,晚一步被鬼撞。死在牙床上不比死在刑场上壮烈,其实结果一样一样的。遇上这个不怕天雷、不惧神佛的主儿,硬冲大义凛然根本是与虎谋皮之事。唯有装死装柔弱,才能安抚住那人拉开架势再战几回合的雄起之态。 勾着脖子问‘封号’的打岔伎俩终于成功,英琭把骧放在自己胸腹上摆好,和颜悦色与之商量。索性在西恒另起名号,以凤舞起名——“凤琳”,以君为位号,封为——贵君。 骧拨弄着英琭胸前成金棕色的汗毛,沉吟道:“贵君之位欠妥。你身边本就四妃不齐。贵字居于四妃之上,地位直追六宫之主。如今西恒境内于两男相守之事足够宽容看待,但是照这样铺陈过大,于你持政上亦会不利。若再有人象松延宫沈氏那样,闹出个宫变,首当其冲就要把我绑在告天祭台上做了开场供品。”——“我看谁敢?” 骧略撑着支起脸对着英琭言笑厣厣:“隆颖给自家预备了全套仪仗,即便是未能全部派上用场,显然已经具备落土扎根之效。说不得哪一日,暴露出几枚有貌有才有心胸的尤物,假传谕旨宫苑操戈,我连叫撞天屈的机会都没有。古往今来最好例子莫过于韩信。开国功勋又有救驾之情,高祖许他见天不死见地不亡五金不绝,最后还是被吕后以竹签戳杀于未央宫。宫变,上一世见识过,这一世不想再看了。”扭扭身子将脸支得更高些“家和万事兴。守着你这位强娶良家子为续弦的男人,必要早作打算。身为正室相夫教子还必要有不妒之德。可我偏生好妒,又不可能去学女流之辈那般邀媚争宠;莫如趁着相看两不厌时,你许个差事给我,俸禄够我养活自己就行……来日,你若要另外立国后,写一封放书给我。” 一番话三春细雨般柔缓,端有和中理肺舒筋通络之效,听得英琭简直要热泪盈眶,鸣谢苍天恩赐斯人。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于是搂着小凤凰爱的昏天黑地要死要活,郑重立誓:今生只许凤郎这一位齐君为内主。 时值昌勉强迈过帝都动乱,改元怀义。 同年西恒国主册封内廷异士——凤琳为德君,加授紫薇阁学士雅号,倚为无冕卿相,赐御前行走。 凤琳德君是西恒国主驾前一道耀眼绮丽的景色。以其特有沉静温润,烘托着玉面玄鹏的锐利,以其睿智多谋策动着英琭俯瞰天下的雄心。尽管是英琭指点江山的气势赫然可望,划线而治的安奉防线上,陈兵不减,但那里两国百姓即将沐浴在,一场和风细雨的通商惠民国策之中…… 番外4:瘦尽灯花推曼倩,瑶瑟续归凤凰弦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节选卢照邻·《长安古意》 紫薇花开放之际,肃静的沉香亭中,垂着虾须帘,燃起菡萏香;直如诗云:沉香亭北倚阑干。亭中对坐二人,白衣青衫。或烹茶对弈,或联诗调笑,好不惬意。白衣者一双丹凤眼常微垂着,不经意间有精光一闪,随之粉艳莹润的唇便弯出一道美妙的弧。每见此微妙动作,青衫人的剑眉星目中亦会陡增轩朗爱怜之色,手把着琥珀盏长舒一口气笑道:“得见凤郎会心一笑,实属罕见,为此当浮一白。” 凤郎会心一笑委实难得,威武机谋兼备如英琭者,亦有但求不得之事。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此乃举朝上下公认之事。骧如今是苦于无内力,但其灵动心机绝不逊于当初。即使是朝夕相处,英琭也常有号不准脉的错觉。直如眼前:嫣然一笑间,有多少意思。英琭乐于去揣测也必须猜。猜错了倒也无妨,只是当晚不准英琭近身罢了。可这比任何事都要命。 从东面潜回的人向国主做了一番详述之后,英琭遣专人往虞州送去厚礼,只说是代至交之人为老朔宁侯庆寿,实则是隐含委婉的连接着翁婿之意。最令之美得手舞足蹈的,实则是复述给他听的一段话,凤郎在生死一线间告诉隆睿嘉:他有生以来唯一钟情过一个人,名叫“陆昱”。 那是英琭一生中最欢喜最骄傲的胜利。正因于此,再次和亲一事才终于得到英琭默许让步。 英琭心下计较:骧儿心里早已有他,如今更已经是他的人了。和不和亲走个形式,不过是把公主当个物件接收过来,标签都不用换往库里一丢。若是心情时机都好,涂抹一道恩旨放其出去另嫁夫婿,权作是行善积德了。反之,若此女与其母一路心性,适时抓个把柄处理了事。倘或安奉靖王虎威大作,看到隆氏之人就恨得牙痒痒,在边境就把和亲队伍包圆下汤锅,就更加是正合心意之事。 “昱,和亲使团于安奉边境受阻,进退不得;亦不见你着人前去迎接銮驾,难不成是你授意拦截?”骧面色整肃的问道。 英琭从骧手中接过信报扫一眼,转手往蜡烛上晃着火丢进痰盂。“独孤擎韬这带兵王爷岂是白做的。至此我是由衷钦服令尊,胸藏锦绣,腹纳百川的大情怀。教养出四位公子个个人中龙凤,怀柔天下。只是如今,明堂之上气相尽散,朔宁侯的面子根本不够敲开安奉都护府的大门。擎韬若能先我一步将和亲使团就地解决或是遣散,我还要谢谢他。” 瞥见骧显然已经沉下脸,英琭奸笑一声上前,及时出手将骧的腰环住:“隆氏以为送个所谓正牌公主,是多么天高地厚的恩典,给你做粗使丫头都不配。哦哦哦,若非是我家骧儿晓之以理,我才懒得理睬。好骧儿,既然都晓之以理了,何不进而与为夫动之以情,嗯~~~”说着话已经手脚利索的解带褪衣。不肖多久,就把小凤凰归置成溜光的白条鸡;手上一抄轻松抱起双双滑入水池中。 本想玩一会戏水,但骧推说胃中不适,便安静的沐浴。随意聊了几句,骧一直是不答话,英琭索性就直抄根源。 “你该不是想着要亲自安排人去接銮驾吧?那可就太高抬他们了。一则是那女子根本不配。再则,我可是听说过,豹韬卫骑郎以上将领,至今提及‘凤妃’之美,还是交口称赞呢”英琭酸溜溜的数落道。 那年英琭快马赶回,终于还是与骧擦肩错过。而事急从权假扮新人之计,事后提及,独孤澹与英琭都是畅笑一回。唯有想到独孤澹回忆骧持扇起舞的美态,意犹未尽的表情,英琭心里便如搅动起醋泡酸梅汁也似。 骧扶着池边游到浅处,坐在软巾垫子上慢慢洗头发:“擎韬身为一方都护郡王,看我如同是膝下幼弟,最多是至交同袍。哪里像你这么机谋算计,色令智昏。年龄长大肚量到退缩。”——“同袍,天知道你们的同袍是指的:同穿一件袍子,还是同穿一条裤子。” 啪的一声,一个手巾把摔在英琭眼前的水面,溅了他一脸水。英琭哈哈一笑把脸一抹。趁骧转身取物时,突然潜下水抄住骧的两个脚踝向上一翻,有就势往怀里一带,就把骧可可的挂在自己腰间。原就是润泽的肌肤在水中,越发是浑若无骨滑不留手,英琭用手捞住那两条腿,简直就要难抑兽性血脉贲张。 骧被他吓的要惊,要顾着不呛水又要推阻进犯,只能把腿无谓的踹着“不要……不要在这儿”——“不怕不怕,我是让你坐在我腿上,帮你洗头发。欢好之事还是在床笫间更踏实。”呲着白牙银兮兮的笑着,两手一托一搂,当真是换成坐怀的姿势;接过角梳仔细的通顺着发丝。“被你溅了一脸水还赶上来服侍,为夫的肚量小吗?”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英琭不禁暗笑:肚量,骧儿太天真了。跟我要肚量……或者换一样物事,或者换个人。我费尽心思才抱进怀里的宝贝,转脸被旁人装进口袋;随后还装着大度?那可真如街坊巷里笑话的:河边办喜事,小王八精捡乐儿…… 为便于打岔,英琭随性提出联诗对句。骧立时称好赞同,于是选了‘官轿令’之戏。 【官轿令,取四平八稳之意。以诗牌名对一句七言,一对一答,四句为一组】 英琭出题,骧来解诗。 “塞下曲”——“飞来飞去袭人裾”, “独不见”——“碧海青天夜夜心”。 “长信怨”——“凤凰台上凤凰游”, “西施咏”——“花开堪折直须折”。 英琭喜滋滋的往骧唇上啄了一口,交换对答。 “从军行”——“何处春江无月明”, “关山月”——“六朝如梦鸟空啼”。 “望蓟门”——“寂寂寥寥扬子居”, “秋夜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一对一答不相上下,英琭倒也不计较非于此时分高低。唯搂定怀抱中水滑的身子,柔情万千。“今晚夜色必定极好,骧儿可愿听为夫为你弄箫?”——“莫要加注内息才好。我本就受不住你那纯刚内力。当日在望鹤台,险险被你冲散了真气。”骧全无察觉的为英琭梳着头发搭话道。 “放心吧,为夫对辛苦抱拥的挚爱,必定是爱惜仔细的。”英琭假装就着骧梳头的动作方便,把头抵在其胸前,借此隐过眼中得意。 暮色四合,月如银镜。纱幔如烟,珠帘玲珑。牙床上春光大好。金鹏弄箫,雪凤轻吟,和鸣着属于他们的韶音艳曲。 英琭理由充分的凶恶了一把,因为与外姓人(独孤澹)有藕断丝连之嫌,对夫君假以颜色,不该好好管教么?因而月坠西天时,小凤凰已经被收拾的眼神涣散,哭得梨花带雨,乖得搂着夫君的肩背哀哀求告。 “哪个白痴……把这么累死人的事……比作‘做欢’,简直是作孽。”骧被英琭洗净抱回床,还在娇喘嘘嘘。——“怎么,先为夫手法重了?那换一个?”英琭躺下将骧拨回怀抱。 “不不,不要……我给你讲个笑话?”——“好哇,不好笑的话……今夜你不要想睡了。” “话说有个混世太岁公子哥,花大把银子买了只鹦哥儿。那鸟有奇特之处,捏着左爪说:学而时习之;捏着右爪说:君子坦荡荡。如此俏物在手上实在为主人长面子。偏这一日此人闲极,将两只鸟爪一并捏住。那鸟惊炸了毛,双翅扑腾开口喝道:你他娘的要弄死我!” 英琭听了一愣继而爆笑开,随之哪里还躺得住,坐在床上捂住肚子大笑起来……好歹收束住情绪时,揉着肚子伸手为骧盖好被单:“好了……今晚不再闹你,放心睡吧。否则连祖宗都被你骂了。” 感觉出骧靠着肩头,并无睡意。英琭转个身伸臂圈住他:“骧儿,之前你我有约,无论多么艰涩之事必要彼此禀实直言。先于你说明我的心思,我对隆氏的尤其是从沈卉腹中出来的女人,只会觉得恶心。便是如今你我未得执手,我也不会要那种女子。”见骧由分辨的意思,英琭借一个吻当作耍赖,将其堵回。“你的心思为夫明白,为夫只是不想令你委屈着,还要为这类事白耗费心智。” 骧往英琭怀里挪了挪,英琭自是求之不得,夹手夹脚的抱个满怀。“昱,得你这般坦白,也明白你是真心对我,我很欢喜。”见英琭嘟起嘴显然是索吻表示,骧凑上去蜻蜓点水般轻啄一下。“我愿意与你相持相伴,是倾慕你才情飞扬不拘一格,更多还有欣赏你持国持政之道。若为我一己之私,累及众多生民的生机,也违背当时决心与你相守初衷。去年离开你回安远时,我独自去鸣鹤滩,那里至今还有不得入土的尸骸,有些骸骨上还缠著名牌。试问百姓何辜啊……至于那个恨字,如今各归各处,各还各业。能将一国之都闹成那般天塌地陷,又能及时收手并为祸延无辜,何尝不是你们几家郡王怀念苍生的胸怀。” 英琭闻言将骧的头抱在怀里,不令之看到赧然之色:“好骧儿,快莫要再说,为夫真要羞煞了。罢了罢了,尽听你料理和亲一应事宜。明日着唐劭往安奉走一遭,向擎韬报备过,请他们放行。然,隆氏二女的位份,不能进于妃位。他们若是识相安分,我便许她们安然终老。”若是敢动心思,欲效松延宫也来给我玩宫斗,就直接把她们剁碎了喂狼。 送宣诚公主和亲的使团,自凄凉启程后,在安奉境上被堵截住。都将端木洵眼中唯有靖王令箭,没有什么公主。听闻送亲使纠缠说道:两月前朔宁侯来安奉如何如何…… 端木洵把脚翘在桌案上比头还高,哼哼冷笑一串:“使团尽可绕道归德府。朝中那位朔宁侯此刻正在归德府劳军。” 一句话说得正使大人险些落马。且不论如今安奉都护府亦非昔日可比,即便是把小朔宁侯请来,代为和亲使团打前锋,也未见得还能敲得开安奉都护府的大门。而归德府正使西恒与安奉交界的最敏感处,据说恒方胡裔守将凶悍无比。若是落入他手中,使团上下数百号人,能被那厮全部煮了喂狗。 窝在一座小城中等了近一个月,端木洵终于下令开城门放吊桥,放使团进城。 进到城中时,送亲使不禁被气得元神离位:容许使团进城并非为了驻跸修整;竟然是西恒特别来人斡旋,双方办理交接手续的。 在端木洵见证之下,西恒接收主管唐劭,主持照单点查过箱笼物品。划出三分之一给端木洵,权作是答谢之资。随后把剩余的嫁妆物品收了,却把送亲使连同銮驾一起,打发回家? 送亲使上前据理力争,西恒来人连正眼都不看,只对端木洵笑道:“端木将军,若不然将公主也留与足下,我等只带嫁妆回去复命就足矣。”——“还是正使携銮驾回朝复命吧。给公主备一匹马。唐将军好走,代问国主安好。”端木洵大笑着回答唐劭。复又不阴不阳对公主解说:“眼下季节正使西恒境内野兽肆虐,公主若坚持做銮驾,最终必然成为野兽腹中食。”最后的话不说都明白,不想喂狼就尽快走人,别赖在此处犯贱。 接下来一路马不停蹄跑进咸宁城;好歹没有象所剩无几的仆人侍女那么惨,没有被摔死,没有被马踩死、拖死,没有精疲力竭累死……真是奇迹。隆宣听到此番感叹时,亦如同是嫁妆物品之一被接收入库,库名:秋闲斋。 从侍女准备的更换服饰,以及私下说笑中,隆宣领会了一个词——买椟还珠。堂堂一国公主的作用,其实和运进库房的嫁妆一样,或许还比不上嫁妆物品。因为嫁妆之中有一样东西,令西恒国主感兴趣:帝悬中兴剑。 这把剑曾经引起沈罗两家诸多恩怨,说得上是不祥之物。以致如今睿嘉帝和皇后提到这把剑,都会郁闷非常。宝器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二次和亲议定之后,这柄不祥之物就列为陪嫁之一。 宣公主还记得皇兄睿嘉帝,看着中兴剑时的表情语言:“他说过要祝我成为中兴之主……父皇当年曾嘱咐,朔宁父子得一人,即可成扛鼎家国之助臂……可他说凤象散了,我终究没能守住他……”话未说完,睿嘉帝咳得要将肺喷出来似的。 尽管从未对面言谈,宣公主也记得“凤郎”的音容笑貌,一个容貌精美的人。母后说他是沈氏门中的祸患妖孽;故而,哪怕是断骨连筋的亲侄子,为了祖宗社稷皇位纲常,也不能留他活于世间…… 住进秋闲斋两日,司理尚宫传话:宣诚公主孝服未满,暂居秋闲斋。一应礼仪借待孝服满期,消煞之后举行;消煞之后行礼受封,由凤琳德君主持。对此安置,宣公主无从争辩。母孝未满,孝女披起吉服出嫁,本就是天理不容忤逆败德之行。然而兄嫂都告诉他,局势紧迫,只能拼舍着她的贞操名节,为朝廷换来几年喘息时间。 问及‘凤君’其人,司理尚宫当然而然的描述:凤琳德君系西恒国后,国主爱侣;在朝中有个雅号——紫薇阁学士;虽不属于实际官职,确是国主钦定的白衣卿相。 隆宣的惊诧未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国主竟然娶了男妻?!如此天理不容败坏伦常之事,竟然理所当然大行其道……”话未说完,火辣辣的耳光便贴在隆宣脸上。 司理尚宫的脸沉得如一汪水,明明白白让隆宣记住:即使准许暂住秋闲斋,孝服未满,不能行礼受封定位,其地位与同来的侍女相等。念在她年幼无知,小惩责过。日后再有听闻发出这等毁谤国主凤君的话,毫无申辩机会,直接将其投入军妓营。 隆宣瘫坐在秋闲斋地上,足足一天没回转过神智…… 按照事先确定的日子,六月三十日,恒宫内圣鉴殿受内宫觐见。 骧换了正装与英琭并肩走下车辇,沿抄手游廊款款而行。今日所谓觐见原也简单:主要实为让英琭的两个儿子与骧正式会面认亲;再则是安排内廷中,几个有名分的妃妾来向齐君行礼。 当下的英氏内廷也算的清净,康氏宜兰业已亡故追谥为元妃,生前育有两子,长子英翀十二岁,次子英翊三岁。在荣宫馨妃楚婹,系元妃早年贴身侍女,一直照料康氏母子的起居算得勤谨,后有元妃做主为英琭收房。亦是就着这层旧因在其中,西恒国主上位后,唯一定为妃位,监理后宫眷属的便是楚婹。余下四位略有些头脸的侍妾,得楚婹认可之后,择个吉日披红奉茶拜过家主行了入门礼的承御宫人。还有四位有楚婹精心筛选的宝林,预备着待英琭看过之后便行进内侍寝。这其中不包括春影、秋闲两处的隆氏二女。 英琭并不怕骧会闹醋意,按他的心思,巴不得小凤凰飞醋化作倾盆雨的闹上一场,他便就势发一道令,解散后宫,将所有妃妾放归本家另择良人安身立命,总比在宫中苦熬岁月的好。后半世他有骧牵手相伴就足够了。 刚转过一道垂花门,圆滚滚的二皇子英翊跑过来,童言无忌张口就对着骧仰头问道:“你就是妖孽吧?母妃说,妖精变成男人会比女人更好看。” 骧根本不看英琭的脸色骤变,只是弯下身拨了一下英翊胖嘟嘟的脸蛋儿,笑道:“其实你父王也好看呢,英武潇洒,文武双全,可令天下女人望尘莫及。在南方比我容貌好的男子有很多呢。若是因为长得好,就被当做妖精变化,来日你和你的翀哥哥,还敢不敢去南方啊?”轻笑两声,挽起英翊满是肉坑儿的小手径自往前先行。 英琭回头向身边内侍问道:“目下照料两位皇子的,还是在荣宫馨妃么?”——早有在荣宫楚婹疾步上来回禀道:“嫔妾于去岁腊月起,指定王念儿专职照料皇子起居,此女原是随春影宫隆充容和亲过来的宫女,因其在仕宦门第礼数周到人也仔细,故上元节后列为宝林……” “住了。”英琭不耐的打断楚婹的解释,朝身后两个内侍下令道:“此女言行不检,心性不纯,不予留在宫中。即刻将其拿下,于紫薇阁门外剥服脱簪,披发跣足,跪满十二个时辰,逐出宫去。馨妃识人不淑,此番不做追究。下去等候觐见吧。”言罢拂袖向前去赶上骧,若无其事的携手拾阶入殿。 楚婹一上来就横遭这么一番敲打,只觉百口莫辩 因有英琭并肩而坐,英翀领着幼弟,对着座上的两个人行过礼,出于不惯开口叫人的声音甚是含混。英翊爽快声称“父君”这称呼拗口,故当场得到许可,在家中对骧称呼:小爹爹~~~ 如此改动直把骧窘得脸皮绯红,不免在心中暗气:真亏这人想出来如此糟心法子。我还未及弱冠,竟给个年至舞勺之龄的儿子追着叫爹,生生要嫉妒死满天神佛。更遑论这一屋子的女人,平日里见夫婿一面都难…… 冷着脸直至众人见礼毕,骧也不搭话,径自招呼喜子备马回转紫薇阁。英琭似是无奈的反问:“难不成让他们叫你父亲?”——“我怕折寿。” 英琭一把捉住骧的手臂皱着眉头抱怨:“不教而诛谓之虐,你总要听我把话说完。你不愿问及后宫女人争宠,我就乐于掺和这些破袜烂衫的腥臊事?家有贤妻夫无横祸。为夫今后有你相伴足矣。诸如:后嗣、服侍夫君、料理家宅,有一两位精细人打理即可。留着这许多女人,看着勾心斗角解闷儿不成?以我心思本就不要扩充内宫,故而总要有人腾出位置来。王氏贱人借王子年幼童言无忌,欲为自家讨封倒罢了,居然敢当面辱没我心爱之人,我留她一命已经是仁慈。隆氏想借幼童之口讨封晋妃,她们也配?” 听闻英琭的口气越来越冷,殿内众人孰敢再往前凑近,尽皆把眼睛巴巴的投向德君。骧默然牵着英琭的手,对立了足有一盏茶功夫,最终还是假腿软借口,将英琭拉到大座并肩落座。先招呼喜子上杯花茶。 接过茶盏先抿了一口,浓淡正好随即怡然自然的递给英琭。“昱,你的心思我明白。今后你我在一处相守,那些女子必定就要冷落一旁。青春年华转眼鹤发青灯,不生哀怨是不能够的。算是我求个情,高抬手放生吧。至于隆氏二女仍旧禁足所居宅舍。如此安置,可使得?” 英琭美滋滋的端起茶盏品着,如品甘霖般:“齐君便是是内庭之主,你斟酌好的事岂会使不得。今日到此罢。此处久未居住免不得潮气味重,为夫陪你仍旧回紫薇阁去。”英琭将茶饮尽撂下空盏,便伸手一抄将骧横抱在手上,提了口气几步就窜上车辇。将骧放稳后,方才回身特意关照喜子记得把某样物什带上;又刻意对两名司理尚宫、内侍交代了几句。 不多时停驻在紫薇阁前,英琭更肆无忌惮抱着骧大步流星径直入内。虽是一晃而过的情景,但仍旧可见获罪被罚的宫人王念儿,已在门首披头散发的跪着。 “昱,我不愿见紫薇阁有这些情景。”骧被放下地时对英琭道。——“是是是,为夫省得。这里只属于你我恩爱相守之地,不能有甚腌臜龌龊欺近。”英琭咪咪笑着应承着,转脸招呼福子,命他出去将王念儿带到尚宫司去处置。“记得招呼人将那片地方洗刷干净。紫薇阁不是随便甚等样人就能接近的。”言罢手不识闲的为骧摘冠褪衣…… 福子欢声答应着一路跑了出去。 骧正要再与英琭分说,却已被抢先放到帐纬中,不由分说压上身,恬不知耻的一路凶吻啃得昏天黑地。明白意图时,已经晚了。 “光天化日……白日宣银……”——“子曰:食色性也……温饱思银欲。”英琭准确利索的控制住对方不听话的手脚,尚且还能腾出一只手从容不迫宽衣解带“为夫有点好东西给你看,包你欢喜,不过你怎的谢我?” “我……不知……还有什么……是没给你拿走的”骧扭着身体,越发露出一段难为外人可见的曲折娇媚。——英琭一口叼住骧的耳垂,坏心的用舌尖拨着,遂如愿听到轻轻的呻吟声“……叫床给我听……” “你……还要不要脸……”被揉搓的气促不匀,竟还顾得上嘴硬。——“整个身子为夫全都要,光要一张脸够什么的!哈哈”贼手长驱直入的钻进骧的内衫中,在胸前打着圈儿,那颗豆儿很快立起来…… “不要……啊……会被看见……”——“谁敢看,我就让他自戳双目。” “你不是……有好东西给我看么?”骧凭着最后一点力道推着英琭问——“都这会子了,还是先看你男人吧……”手腕一转抻开亵衣亵裤,终于剥出一具白生生滑润润的身子在手中。芙蓉团儿被握住未几,骧的身体便软成一滩泥似的。手上动作半推半就,身体确是欲拒还迎似的。英琭为自己的调情手段高明暗喜的不行。 “骧儿,喜欢夫君疼你吗,嗯?”英琭忙得不乱的动作着,每一动都一点不落碾过花芯,从而看着身下的人儿呈现出活色生香之态,然后可以坏心眼儿的催着他答对情话。——“……嗯……”骧含混的应着。 “这不算说话……不出声当心受罚。”刚说完却毫无道理的一记重击,身下那人脱口叫了出来“要你说,喜不喜欢,嗯?”——“啊……喜……喜欢……” “今后不准因外人的事,与为夫闹凶耍小性儿,知道么?”又不反应?英琭咬牙又顶一下重的——“啊……轻点儿……嗯……知道……”昏乱动作中没轻没重,骧的手像是在奋力推阻。至此越发激起那人心间邪火,两手一抄又一翻,骧的两腿架上了英琭的两肩。求饶的话不及出口便随即改成了惊叫和哭声…… “叫夫君,便饶你这回……”闻得渐起哭声英琭终于心软。——“呜呜……夫君……” ………… 英琭从书案上取过一柄长剑,擎在骧眼前。“世间相传四美,而今尽归我手中,岂不是人生至快意事么!”毋需再言明,骧已经明白了眼前长剑的意义。“我已经回复昌庭之议,将在安奉线上择地开办榷厂通商。看在这把剑的份上,既然从商贸途径获得利益,何必要动刀兵耗钱粮。最紧要的在于损及生命,皆都是正当青壮期。几年战事下来,就足以耗光一国生息命脉。如此危急已经关乎西恒立国根本,正是你提醒于我的。” 与其说赏剑,莫如说是赏景。英琭看着长剑在骧手上缓缓出鞘,剑身寒光映衬的其脸上,两道干净修长的眉微微挑起,凤目闪烁,樱唇微启,一抹淡笑不自觉间挂上嘴角,越发是英俊逼人,格外灵动出彩。直看得英琭情不自禁便上前将那人环在臂弯间。 “执此刃,进可劈荆开路,退可执仗守成。观其器,剑气干云,文质细腻。而今天下得与之相得益彰者,非放之莫属。西恒有主如是,乃此方苍生之幸。”骧靠在英琭胸前缓缓地说着。将剑推回鞘中。 只把个英琭感怀的无以名状。“英琭今生得于凤郎携手,乃是上天垂幸于我,垂幸于西恒。”说着,他将两手与骧的手分别交叉着手指握住。 缓缓将骧扳转着回过身面对着,眼前一双丹凤眼中,波光潋滟情意缱绻。英琭确信,那是只为他波动而起的别样风情。“当日我承诺,五年之内不动刀兵。或许你误会成为,那是界定你我相伴的期限。瑶池归梦,锦瑟续弦。仅仅五年怎么够,我们要相守今生今世。以致生生世世,我都愿与你锁指成扣,相携白首。” 番外5:驱奸妒椒房固宠,明心智紫君舒袖 南书房参驾之后,着实令臣工们眼前一亮。素日少于露面的紫薇阁学士,凤琳德君,今日居然莅临在座。德君照例设坐于正座一侧,多闻少言或有记录。 阔袖拖裾滚金边雪白朝服,凤尾翻云束发冠,衬着眉目精美神采熠熠,形如华凤端方仪态,别成一道亮丽风致。 英琭安排骧列席听政,与对待内禁的心思截然相反。并不需要他一定有何态度,无论倚座看书,伏案写字,亦或是在屏风隔间之内支颐瞌睡……便是一言不发一策不论都无妨,只要那人在他目光所及处就足够。 今日列席听政,旨在于确定增开榷厂,及边防调换之事。即使明知国主有故意成分,但众人的目光神智还是难以自控,一直牢牢钩在德君身上。终于因国主的冷脸,勉强回归本位时,议题已经划到了下一个‘关于居住区域界定’。此议题曾被驳回,但提议者以为,如此划分之后便于管理。故与联合到几个臣工之后,将议题重启交由听政讨论。 英琭扫了提议者一眼,暂不予与之当着众人分较短长。于是回头低声关照骧,将适才议定榷场之事的相关细则小作节录。以便与在场众人详加分派。 骧并无推脱,起身行至字案前。两手一兜一圈将阔袖拢住别在腰带上。随后将虎符镇纸压定纸张,抬手摘下两只笔,润丝、濡墨,分作双手各执,圈花点撒疾走如风,竟是一写一誊丝毫不乱。不动如山的张力,吸纳百川的吞吐,恍然天地气象尽皆收放于笔锋毫端的挥洒之间。 如此令众人惊艳的德君,便是正座上的西恒国主,也禁不住瞠目结舌。德君似乎并不在意室内突兀的静寂,只管将手上文字写完。随后舒臂按下双笔,挪开镇纸取出其中一份节录审视一回。继而随意的透开袍袖,步履款款回到正座旁,将字笺呈给英琭。 幸而有清淡的松香水调墨,英琭直到接过字笺方才醒回神。 “在下有一言望当面呈于国主及在座诸公。适才所提‘圈定寄居区域’之议,在下以为,此乃是败国之计断不可行。自古汉地有言逆耳:胡虏无百年运。造成此等无奈之势者,皆因所谓胡汉双方,饱受胡汉不两立的荒谬古朽理念。请主公回想:唐之一朝享国近三百载,虽最终败于藩镇之祸。然其于立国之初,民族融合之策,令苦于战祸饥荒之国,得以在短期内复苏。足见其人王帝主海乃百川之襟怀。其朝内,李氏、长孙氏、独孤氏,等众多氏族皆非汉裔;却依然造就贞观之治耀眼盛世,垂范于千古史册。 回朔前朝凡举盛世,皆立有:治不分南北,俗不拘胡汉,法不问贵贱,礼不论士庶,文不独尊宗系,武不专备守安。享国百年之运者,皆赖奠基于此。是故微臣以为,切分民族界限,无异于斩断国运。望主公三思圣断。” 鼓掌之声于片刻后顿起。 起舞时的妖艳,情动时的娇憨,文思迸射时宝光四溢,武技彰显时凌厉凛冽,平和时的暖软,灵动时的耀目。此便是雪凤之华,冰魂霜魄剔透玲珑。 英琭双手捧举起骧,激动之情无以言表:“我的小凤凰,清音乍起一鸣惊人,直令人叹为观止。”——“放下我~~~哎,终究是耐不住一时之愤,乱了灵台平和之诫。主公圣明烛照,当知我所言出于肺腑。”骧双足落稳地面之际,用一根手指点着英琭的胸口。“至于你,私下算计诱我开口,动些许心思,我也不予理论了。” 阶下尚未散去的臣工们响起哄笑。英琭耍赖的向众人挥手驱赶,忍俊不禁的牵着骧回转书房。 将骧扶坐在正位上,后退两步端礼当胸,深施一礼。骧愕然赶忙起身,伸手接住英琭的施礼。“放之,莫要如此,骧委实不敢当。”——“不,仪光安心受我一拜。为夫今日听到你的意见,实在是太欢喜了。上苍终究是怜惜这方土地,把凤凰留予西恒。” 朝臣尽数离开后,福子和喜子进来侍候,被指使去收理杂物。两人照旧提着猫步来回走动。 英琭自然而然亲自动手帮骧褪下冠带朝服,换上轻便随身的罩袍。骧坐到隔间软榻中倚着引枕看舞谱,英琭则坐回字案前拾起骧写的榷厂节录,开始草拟榷厂开设步奏。隔间是一道折叠双闪屏隔着,此刻叠起半扇,原挂在屏风上的对联,也只露有一句上联:江山如画血为墨。 福子和喜子忙而不乱研墨送茶、收理文册,还不耽误着这两个后生看景儿。经常可以看到字案前的一位,不经意似地抬起头望向屏风隔间内;恰好另一位颇有感应的抬起头望过来,对视之后相互嫣然一笑。并无言语却有着说不出的默契和温情。看得喜子和福子真是艳羡不已。 福子托着一个折成三角的纸,呈送到骧眼前。骧放下舞谱拾过纸拆开。纸上画的很粗错,大致看得出是一对戏水鸳鸯。原来是把‘愿作鸳鸯不羡仙’画给他看。 骧抬头看向英琭,正动着唇语表白:“我爱你~~”——“好~~”骧也已唇语笑答。低头又看了一下,随手从身侧小桌上提起笔在纸上圈画几下。一缕顽皮坏笑随之跃起,齿间甚至露出一点粉色舌尖儿。圈画之后将纸折好,交给福子原路送回。 英琭喜滋滋拆看之下,先一愣继而笑出声。鸳鸯戏水被改成一盘热气直冒的烤鸡,一边还画着酒壶酒杯。 午膳摆上时,菜式中果然有一盘色泽金黄的去骨烤鸡。酒壶摆上不需凑近,便能嗅出‘钩吻’的冲劲儿。见骧莞尔,英琭就势与之挤坐在一处。 “你去年送我的对联,回来之后便写好贴在这屏风上。为夫的字还入得凤郎青眼吧?”英琭捡了一小块儿剃净骨头的烤鸡,直接喂到骧口中,骧也不扭捏张嘴就吃,含混的答了声“好”,却不知是夸字好还是夸鸡肉味道好。 “那用罢午膳,卿便再动文思,专与为夫再做副对联”英琭捏着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斜睨着骧的动作,见他正低头吃着食碟中的鸡肉。一抹椒盐粘在唇上,丁香小舌一闪便抹进口中,甚是讨喜可爱。“哎,骧儿,行不行?你若做出来,为夫今晚再为你吹萧……” 刚滑下喉咙的鸡肉好似掺了鸡毛,呛得骧忙着扯过手帕捂住嘴咳起来。一张玉面连羞带咳,被冲的粉中透红。那夜领略了一回英琭的“吹萧”手段,更被他使坏好一番捉弄,哄骗着做了许多事后提起都要羞死的没脸事儿,这恶劣之人竟然反以为荣来回炫耀。可真是应了那句“在床笫间都能被绊倒”的笑话。 “难怪你顶个‘鬼见愁’的绰号,简直就是个搅乱六界的祸孽。”骧接过英琭递来的手绢擦了嘴角,顺了一口气恨道。——“可为夫如今真真是看着你发愁,如何才能把你这胃弱的情形调养好呢?”英琭望着骧放下的碗筷感叹道。 骧缓缓漱了口挪了下身体,往引枕上靠着闲适的搭话。“‘除夕宴欢庆大登科,合卺樽顺斟满月酒’。当初我曾用此言笑过旁人,其实又何尝不是说自己。世上的好事岂能都归我呢?爹爹说我生来就是个水火焦困的弱症体质。唯有自己知道惜福保养才行,否则终究是个天不容地不载的命数……”——英琭不待其说完,回手将下面的话捂住。“若是那样,我便去拆了五阎罗殿。必要将那见不得世间过好日子的阎王老儿一顿好打。” 英琭有意借说笑放缓进餐速度,以便令骧在旁稍坐一段时候;防止他方用过就躺倒醒来之后闹胃胀。骧的内力废去之后,食量比之当初还不如。一小碗饭伴着几块鸡肉青菜,堪堪咽下。生来就胃弱的体质,如今有添了寒气入内的毛病,饮食上稍有不是,立竿见影的给英琭个样儿瞧。若是旁人,一盏消食茶或者走动几回便可;骧则会伏在榻上悲悲戚戚不大不小的闹上一回胃疼。英琭从来不怕费事帮着揉腹缓解,只是揉不上多久,总会下腹窜起火,催的两人满脖子是虚汗。偏生当时手下是个病西施般的人儿,怎好再不管不顾的发作一回……每至此时,英琭不愿召幸其他姬妾,就只好喝酽茶泡冷水浴。 “昱,我有意往安奉擎韬那里走动一遭,你可愿同去?”骧拨弄着茶盏中的浮茶,有一句没一句的问。——“出了暑期再去吧”英琭此番答应的甚是爽快。“你如今尚在调养期内,受不得劳累更受不得暑热。” 骧似笑非笑的扫了英琭一眼,分明是说:是么,行闺房中事的时候,可未见你如此觉悟过。英琭岂有不明嘻嘻一笑,狡辩的入情入理:“养生之道在于应四时而动。生发蕴藏皆有规律。为夫心里手下,于此事有分寸的。”——骧朝他白了一眼:你还能编的再卑劣些么?随之头一扭再不理睬这无理搅三分的家伙。 墙上日影显在未时末,英琭正要起声招呼福子换茶。回头瞥见骧倚在身边倚着软垫瞌睡,手边摊放着刚翻开几页的书册。许是梦境中遇有不快之事,两道眉微蹙着。更有头顶上发髻顶着头皮的不适,他不耐的扭着脖子。见此情形,英琭倾过身,伸手拔下骧头上的玉簪,解散了发髻,轻托着头颈帮他躺平。骧早已熟悉了英琭的气息动作,混混沌沌任由着英琭摆弄着卧在近旁。 此刻此景,令英琭心中满满充斥着温暖舒适。身边这人睡得象猫咪。由于空间不甚宽绰,不时地会扭扭肩动动腰的蹭几下,更会寻着英琭的体热不自觉的凑着挤过来……能令此人安心睡大觉的所在,其局面必定是平静祥和。英琭自信如是。 暑热天孩子脸,全无规律。当骧显得很不像话的把英琭的腿当枕头时,室外已经不知何时,响起雨落叶面石台的刷刷声。骧就着一个姿势躺累了,又扭又蹭的换个姿势,禁不住打个冷战。英琭觉察到,放下笔,回身抄着肩背把睡猫扶坐进怀抱里,笑着唤他醒盹儿:“骧儿,骧儿,醒醒……喂,醒一下。为夫问你:‘冬雷震震夏雨雪’的下一句是什么?嗯,快说。” 骧迷迷糊糊的眨眨眼茫然道:“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呗儿的一声,唇上随后被啄了一个香去。——“好生记牢。醒醒吧,走了困至晚间反而睡不好。到时可莫要怪我‘趁火打劫’,为夫必要‘懒倚牙床弄玉箫,斜把芙蓉醉瑶台’~~”一言未尽,骧已经笑软。 说笑着及近申牌三刻,雨势不见减缓。骧便由英琭牵着手,一路安步当车;穿过千尺廊绕过跃山抱厦,回到圣鉴宫。事先早有福子喜子等人向宫中做了安排洒扫。 转过在望轩游廊,将看到圣鉴宫汉白玉阶,远远见有两对宫灯游走而近,稍后可见宫灯上书‘在荣’二字。 原来是在荣宫馨妃楚婹,得知今晚国主留居宫内,特意出来迎接。 “婹妃的耳报神倒快。无妨,说两句闲话让她回去就是。”面上虽是解嘲笑语,英琭心中早已开始盘算。明显觉出牵着的那只手挣动两下,被他握紧没能脱出。——“今日有幸天降甘霖,举宫上下必都仰望雨露恩泽赐下,岂可白白辜负人家一场热盼?刚好,骧也想看看‘壮士一去兮’壮观。”英琭闻言两眼默然一翻。心知这无脑的楚婹,此番是离倒霉不远了。 转眼间一个身子丰盈的妇人在侍女簇拥下,已到对面挽手行礼,灯火掩映下,圆圆脸颊,两道吊眉一双杏眼,高颧薄唇,好强中更多了分骄横。 英琭不等楚婹近前,便吩咐喜子过去传话:露天中言行不成体统,进到宫内再行见礼。随之又命令福子传话:护卫列队到位,车辇尽数收队。 骧看他一幅瞻前顾后拳打脚踢的样子,哂笑道:“诗云:凭阑久,孤烟淡日,寂寞下芜城。主公难得留于宫内,少不得要点名召幸,骧在此作甚?难不成还要我亲自笔录承幸宫档?”言罢,便要招手唤喜子近前,吩咐擎伞备车。 英琭瞪了喜子一眼,手疾眼快将骧圈回臂弯:“莫要闲扯那不咸不淡的话,你是齐君。内廷中事你怎么安排,为夫都无二话。我倒想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又有那么厚的脸皮从齐君榻上抢枕头。”心中已被骧闹小性儿的模样搔得好不舒坦。 楚婹自收房之后,其快利之性唯元妃宜兰在世时能压得住。元妃故去,英琭念及旧好,内廷姬妾管束安置侍寝等细务,顺理成章放在楚婹手上。楚婹居为女妃之首,从不把其他宫人承御放在眼中。隆颖进门时,侍寝当日就栽在楚婹手里。巧在英琭本来就不在乎隆颖其人,故对于楚婹的阴私动作,也便随手盖了过去。谁知这拙妇越发上来了,竟和隆颖明显沆瀣一气,一明一暗的欲行‘做法’清肃内宫。甚至在英琭与骧的新婚之夜,楚婹自以为是,差来TJ内侍欲行亵辱齐君。携宫人向齐君行礼时,更是唆使手下人挑唆王子出言不恭,明目张胆的讨封邀宠。 英琭心中其实早已盘算,即便骧不计较,他也要好生修整一下内廷中这些女人。若是激得小凤凰炸毛,乘势解散这所谓后宫到时乐不得。 进得圣鉴宫,楚婹等人便被晾在外间地面。 再自然不过的换衣摘冠,英琭故意借说笑拖延时辰。由骧亲自上手,为他解下束发金冠,换成一枚赤金发箍用金簪别住。配着一身杏色长袍翠兰丝绦,格外的风神毓秀。穿戴停当换由英琭为骧宽衣;因其午休时解散头发并未梳起,英琭从匣中选了一幅赤金如意花抹额,系在其额前拢住碎发。骧正要抱怨金抹额沉,,却捂着口鼻连打了两个喷嚏,随之依着英琭的话,往身上加了一件蜜合色锦披。 如此还不算,英琭吊起内息牵着骧的手,不肖半刻便见其面上回复润透光泽。喜子应声去备办驱寒用的姜片浴汤,福子则回头催促小内侍手脚利索些,将大敞着的窗扇合拢。 骧不免失笑,摆手道:“罢了,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是乍进这屋子,被驱潮的炭味呛了。”说着似是不经意的把手塞在英琭掌握中。而这一小动作于英琭而言,端然是受用到极处,立时眉开眼笑:“有夫君在还能让我的小凤凰受凉么~~已经换了檀香,宁耐片刻便没有炭味了。” 一门之隔的外间,楚婹将内间对话尽收耳中。漫说是她,便是换个矜持些的,也早被里间调笑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见两人终于挽手并肩走出来,在主位上一同落座,楚婹冷着脸整肃神色浅浅施礼。 “馨妃未期而至,所为何事?”英琭抖了阔袖依旧牵着骧的两只手,内息徐缓而行为其驱寒顺气。 楚婹当真是爽直,直接作答:自齐君受封之后,一直居于赐封紫薇阁,国主自然随同居于一处。今日幸逢国主回宫,她作为女妃之首,少不得要出面安排寝食细物。故特别领了内务司司监一并到驾前候命。 在其答对的同时,骧已经看到廊下闪出一个司监服色的内侍,手中捧着一方朱漆托盘。正是合卺成礼当晚,被英琭喝斥过的那个TJ太监。 骧心中不觉暗笑:楚婹只一味东施效颦,想尽办法取悦,又始终摸不着男人的心思。连昌庭汉例每逢初一、十五,固定与正室同房的惯例,都拥趸过来……竟不知英琭本就是个不按常理走的人。 英琭被楚婹当场踹了墙角,心中暗恨。抬手一拦将楚婹的话截住:“如是类内廷宫务今后有德君决定料理。还有事么?” 楚婹被噎得哑口无言。正此时卓尔在宫门口报事,唐劭送来安奉方面的加急边报,现在南书房外候见。英琭扶着骧坐正重复了一句:“内廷中事尽有德君做主。”便转身快步出门,招呼着卓尔将唐劭领到在望殿会面。 楚婹依旧一脸不甘心不信邪的表情,回身示意司监太监进内。骧见她显然是今晚必要见个分晓,索性先招呼喜子上茶。喜子极有眼色的把一盏白水摆在了楚婹手边。 奈何是鸡同鸭讲白费唾沫。楚婹当是要细加分说,便端着茶杯凑近落座。见骧端起茶杯。楚婹动作更快的抄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口。 这下连骧都有些佩服这女人的执着。“馨妃还有话与本君讲吗?” “真是有些不便放在人前的话,要私下同德君说明白。”润了喉咙之后楚婹的声音更显高亢。“主公内廷中本就萧条,子息上更称不上丰裕。自德君入主恒内宫,主公为关照您起居清雅宁静,一直随德君留宿于紫薇阁。可知此举好说不好听。私下里有人讹传主公偏宠外宅。妾身也是为主公和齐君的清誉着想。一则希望德君时常规劝主公,二则想请您向主公进言,适时选纳采女充盈内廷。” 骧任由着楚婹滔滔不绝,自顾拾起喜子呈上来的晚膳食单扫两眼。终于被吵得烦不胜烦,将茶盏一扣清冷的吩咐:“给馨妃换一杯茶。馨妃之意本君已经明白。不就是敦促纳选么?馨妃为此颇费了心思,本君岂能埋没了你的忠心。罢了,明日一早请知会其他宫妃,辰时汇集在此,向主公问安。届时孰好孰坏的,自有纷呈。” 英琭处理完安奉边报后转回,喜子正在廊下于司监内侍说话。 “算我高攀唤您一声刘叔,您还是拣个安生角落,莫要让里面那位再见到的好。免得白给人挡了挡箭牌。”——太监老刘微微一笑“你怎知里面那位生气了。据咱家看,今日他抢了上风,正乐着。” 喜子扬了扬手中膳单哂道:“这上面定下的菜肴,没几样是他平素的口味。连饭都不想吃,您说他心里的火气还小嘛?”说完念叨一声:“一群不知死的鬼”拔腿就走。 英琭提高声音将喜子叫住,吩咐他照紫薇阁往日口味传膳…… 见英琭返回,骧并为停下换衣动作。言语淡淡如话家常般:“已经为主公点了今夜侍寝的宫人,晚膳随后传到那里。在下请准告退。” 英琭几步上前抱住骧,将刚上身的外袍上下其手剥下来。周围人见状岂有不明,不肖知会便悉数退向外间或廊柱后。 “为夫抱拥凤凰之初便说过:今后眼中只有凤妆芙蓉色,再见不到其他。骧儿竟然将夫君的话当耳旁风。如此可莫要怪为夫小惩矫正哟~~”不待骧挣脱,已被英琭扛上肩头径直朝内寝中走去。慌忙中只顾向外招呼喜子:明日辰时之前叫醒。 沐浴毕双双沉入鸾帐,英琭将骧披散的发丝归拢好,拾起一缕在指尖绕着玩;另只手则调着柔和的内息在骧后背上来回游走。直至那具滑软的身子渐成粉润,才收了功。 狐狸也似的笑问:“还觉凉么?”骧窝在英琭怀里摇摇头,其实笑得更像只狐狸。“骧儿,楚婹是个说话做事不过脑子的人。莫要因为她性情粗浅,伤了我俩恩爱情分。我的骧儿生就这般‘不占园中最上春’的品貌;我们在那处,那处就是正宫主宅。内宅外宅轮不到他们分别。为夫非要明理正典与你结为百年之好,即是要西恒上下都明白,英琭对仪光的敬爱绝不是一句虚言。骧儿是我心爱之人,待我们百年之后,你是唯一有资格与我同葬英氏祖陵的人。” 墨黑的眸子中涌起一层氤氲,令凤目平添无限绮丽。破天荒的,粉润的唇凑上来往英琭颊边香了一记。英琭岂是坐失良机之人,两臂一环一勾,将骧恰到好处固定在怀抱中。遂银兮兮的笑道:“你总嗔怪为夫欢好之际,一味攻伐全无情致,今日为夫与你口占一首诗,凑些意趣可好?”骧红着脸明显推拒,被施以惯用手法擒拿住:“良辰美景,可不是理论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时候~~~嗯,待为夫边行边唱~~” 身形一拧,将小凤凰陈于身下……“夜色漫沉,山影横亘。抽刀断水,情愫难分。轻推闺门,重幔栖身。” 弹出指风,烛火随即熄灭。将两条玉臂搭在肩头,无比温软幼滑……“慢揽腰肢,疾掩烛尘。香襟暗街,罗裳轻分。微睨秋波,缓起朱唇。娇羞霞彩,难聚昏神。” 将手臂垫在骧颈后,腾出的手从他胸前的红豆,逐渐滑下顺利够到芙蓉团儿……“衾推彩浪,山叠锦枕。遇挫弥坚,覆雨翻云。迎来送往,潜情激愤。挺剑袭蕊,直抵花荫。” 所有准备都有回报,终于换得那人放松身体,并渐有得趣之态,小做迎合……“含露津润,虚喘娇吟。舒筋彻骨,玉胴横陈。苍穹顿烈,再世为人。销魂当此,休论佛神。” 卯正初刻,太阳将跃出东天云际。圣鉴宫外侍奉起居的宫人内侍已列队侯传。殿门开启之声虽不大也分外清晰。喜子推了一下身旁险要站着睡着的福子,众人无不抖擞精神,以垂目礼迎接着身着短靠神采熠熠的国主稳步近前。 “凤君未醒之前,不准吵醒他。”众人不约而同以躬身动作默然应命。英琭又指示喜子近前问话:“凤君昨晚嘱咐你今日辰时叫醒他,为着何事?” 喜子躬身近前娓娓答复:“回主公:昨晚馨妃觐见向凤君要求,今日辰时领宫内在册宫妃们同往圣鉴宫向主公问安。故凤君吩咐今日提醒,此其一。其二,凤君应馨妃之议,检看时下留存侍驾宫人,预备年底为主公择妃充实宫掖。殿下称:忝居齐君之位,总要有正室的度量。霸着夫君争宠,不容其他妾侍接近的动作,枉与人送笑柄。他不屑做亦是顶顶厌恶的。” 英琭沉思片刻,回头命令侯在第二级玉阶下的司监老刘,稍后传口谕:见礼时辰推延至巳时二刻。先到的妃嫔一律列于阶下候见;留守于此侍候的人众,一律不准喧哗。随后使了凌云步趋向后院,依例做晨时调息吐纳之功。 馨妃楚婹领着三位宫人行至圣鉴宫外,便看到立于门首负责传口谕的老刘。两下也不做寒暄。 “怎么,主公昨夜还是留在圣鉴宫,未曾召幸其他宫妃?”——老刘插着手不阴不阳答道:“如娘娘所言。主公昨日回来时,德君就因偶感风寒不适。故主公临时免了别院侍寝安排,留下为德君运功驱寒。就势么,少不得要将爱物摆弄把玩一回,结果……”故意卖关子嘻嘻一笑。楚婹立时阴沉其脸色瞪眼催促。老刘随即笑言:“还不就是手劲上重了些个,那位被整治的又哭又闹,最后被弄晕过去了呗,您想主公还能离开身吗。奴才站得远也听不真切,主公就寝的惯例,奴才们不敢凑得太近。” 楚婹听出老刘是要挟讨赏,便示意身边宫女塞上一块银子。“主公在那处(紫薇阁)时,你也跟着侍候?”——老刘依旧一笑后答道:“紫薇阁那边,奴才们一律侯在阁外两侧游廊。内中只留个贴身内侍伺候个茶水的。哪里听得到什么。说句犯上的话,娘娘您请看此刻殿外那些侍驾的人,俱是寅时便从紫薇阁过来这里静候的,半点不敢造次。连主公出门时还特意关照,未经传唤擅登玉阶半步者,以惊驾犯上论处。奴才们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捋虎须。” 老刘话未说完,众人有目共睹的,见喜子挥手招呼着身后侍奉众人速速进殿侍奉。行走起来的人无一不是一溜狸猫步,近乎听不到声音的闪入殿门。看情形殿中那位醒了。 骧被摆弄着套上常服,又抱在妆台前坐定,方才扯个懒腰醒了觉。看到镜中英琭正手法熟练的为他梳头束发,真正该当差的喜子福子,被遣到一旁招呼宫女更换熏香,摆放早膳等事。 “喜子,你怎的忘了叫醒我?”——“是我吩咐不让吵醒你。你浅眠浅胃的情形,近来才见缓解。何必为这些无干紧要的事搅了。”英琭在后面接言道。 “多承有心了。哦,这些琐事让我自己做吧。”骧伸手去拿英琭手中的角梳,被他长臂躲开。——继而听英琭笑道:“让为夫来做。骧儿今年已满弱冠之龄。你已提前行过冠礼,但如今你已许终身与我,为夫要为你束发满百日,为你补上梳拢之礼。” 英琭手上捞起一缕发丝用角梳仔细通顺,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相逢遇贵人。五梳翁娌和顺,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女下凡,八梳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到白头。” 挟腰揽腕并肩步入外间正殿,说不尽的琴瑟和谐。直把四下侍候的宫人们看得艳羡不已。早有内侍会意,回头向候见的宫妃们传话,入内见礼。 行礼毕,宫人们依级别肃立,便是侍候在旁的宫女内侍,也看出某样光景。怪只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主公于女人身上的心思,从来不会多过赋予专宠之人的一成,只是这等情找砍头的话,心知肚明但万不能宣之于众。 元妃故去后,真正行礼册封的只有主座上一位德君,还是个男儿身。余下位居妃位的楚婹,已是徐娘之态。得以留于当前位置,不过是缘于她曾是元妃的贴身侍女,多少有几分脸面。至于其他几位承御,则是走通了在荣宫关节,披红奉茶拜过王座算作进门的。 骧静静拨着盏中凤凰水仙,余光已将下站宫妃环视一遭。心里有了道理。隆颖借机混在队列中,倒不奇怪。原该在秋闲斋守孝服的隆宣,居然也焕然一新的安插在人群里招摇过市也似,除了熬不住寂寞,串通尚宫司的人悄悄混出来,试试风向,便就是被人有意放出来当做问路石,来试试水深水浅的。 想试我的水有几分深浅,尔等倒真是不够尺寸。骧回头瞥了英琭一眼,暗笑道,你会上屋抽梯,我便还你个借刀杀人。 一念至此轻扣上茶盏盖朗声开言:“馨妃系在座宫妃之中伴驾最早的,论资格当列于本君之前。如此推想,本君之于内廷的律则便管不上在荣宫这一段,是么?无妨,今日一家之主在座,请主公亲自示下。本君这便退至阶下去听教。” 骧假模假式便要起身,被英琭长臂一搭圈稳腰间固定在身边。回过脸皮笑肉不笑道:“内廷中事以齐君之意为准,孤家绝无异议。”复又压低声音耳语:“今日里,打杀贬谪尽有你所为,只是不准拂袖一走了之。” 楚婹见矛头首先指向自己而来,离座起身向上辩白:“德君之言,嫔妾不明白也当不起。嫔妾自问是按照德君昨日关照一成不变执行的。昨晚德君亲口吩咐过,准许在册宫妃都来圣鉴宫问安的。大恒男儿说出的话射出的箭,怎么,德君该不会是……要将出口的话收回?” 骧冷笑一声:“说得好!馨妃该记得两件事,充容隆颖自两年前便得明令,在春影宫静养禁足,禁令至今未解。隆宣更是自进宫日便明确示令,在秋闲斋守孝服;满期后再行择期除祟行礼。今日竟然都是头面光鲜衣饰耀眼的入列于宫妃群中,还说甚问安。此举系馨妃授意,还是谁人的的居心主张?”说着将英琭的贼手甩开。“莫要与本君辩白什么‘不通汉俗汉礼’之说。主公乃是饱学汉文通晓汉礼,你侍驾多年敢说是半点不知?这也罢了,隆颖隆宣随行带来全幅礼仪阵仗,都被尔等收用身侧详加推敲,目下到睁着两眼矢口否认不成?亦或是馨妃并隆氏二女本就不想遵循什么礼数,以便将无德无道败坏纲常人伦的骂名尽数推给主公来担承吗?” 英琭在一旁将手一摆,不肖开口已有侍从进来,拖起隆氏二女掼出门去。 楚婹见状情知不妙,忙着向上辩白:“主公明鉴。嫔妾等于平日只是习学一些汉字汉文,并未涉及什么礼仪。再则充容隆颖今日请见,实为叩谢日前病卧期间,主公派医官问诊救治之恩。嫔妾亦是见其言辞恳切才心软……”——“住口!与你留些体面,自行退至殿外跪着去”英琭低喝一声。 楚婹恨恨的看向座上某人,将手一丢转身向殿外而去。恰在此时,殿外廊下忽然响起尖利的女声高喊:“沈仪光,你居然还活着,我认出你了……”~~~“沈仪光你这以色魅惑的妖孽……” “啪”的一声,英琭一侧的座椅扶手应声而断,随即有阴森森的喝令道:“掌嘴!”侍侧在旁的福子快步出了殿门。“日后再有擅呼德君名讳者,隆氏二女便是榜样。” 片刻之后外面响起笞板抽打皮肉和哭喊交织之声。令殿内其余宫人们两股战战。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骧将蛇一般的手臂钻在英琭臂肘间。“放之~~~”与动作相呼应的附耳轻唤,直有旱天降甘霖般,令英琭滋润的浑身通泰,周身三千六百个毛孔,舒张得如贯春风。当即挥挥手,示意福子将行刑之事拖至远处。 手上凤凰水仙正是口味温度俱佳的时候,骧抿了一口,大言不惭的让给了英琭。音色越发清冽“内廷和睦乃是安家兴业基础,持规矩成方圆莫不如此。如今内廷中向学之气蔚然成风,乃是欣喜之状。与本君观之,得有同好者,闲时切磋文笔更是快意之事。如此说来倒真是该恭贺主公。假以时日,说不得朝堂之上可望设立女官职位,内廷中亦可出班婕妤、江梅妃之流的才女;骧也不会在有和寡之叹,岂非幸事。来人,与在座诸位宫妃备下纸笔。既然说是习学汉文,莫如写上几笔,让主公见了欢喜,与诸位而言,亦是多处几层亲近之趣。本君言尽于此,再多说便也不能了,自家掂量吧。” 侍奉在侧的宫女内侍快速分发了纸笔。宫妃们何尝听不出这是德君在点明承欢近宠的捷径,有些量浅的已露出欣喜状。 英琭老神在在的倚着座中引枕,看着骧由性的耍着,只觉有趣。换做第二个人,英琭无论如何没这份耐心,尤其是明目张胆的在他眼前使奸耍滑。但眼前之人断乎不同。端是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主儿,即使知道他在耍,坐壁旁观者也耐不住想看,他的葫芦里真正装些什么。 接过几张写成的字柬看过之后,骧不明缘故的咳嗽起来。“给我杯水……咳咳……我腹中不适。”随后几张收上来的字柬,被直接送到英琭手上。 英琭只翻看了几页,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山河变色。星目如电般圆睁起来,凛冽的命令道:“将隆颖那贱人,剥服夺履拖至此间。孤家倒想看看这位宣平公主,仗着谁的势,也配与孤家斗智斗勇。”将几页纸摔在脚下,指着阶下已跪倒一地的宫妃们恨道:“把你们这群只知争宠吃醋不长脑子的蠢妇!生生被那贱人耍了,还自以为就此觅得进身捷径,可以顺利摸进孤家的御帐?也不到井口照照自家的模样!若非今日得凤君提示,及时为尔等撇开清浊,来日你们脑袋落地,都不知是丢在谁手里的” 宫妃们只见英琭严厉,却从未见其疾言厉色过,早唬得三魂离位,蜷跪在地上头顶着地砖,除了浑身栗抖,哪还顾得去看被拖进门的女人。 隆颖被拖进来,身上只剩下一件半旧的单衣蔽体。披头散发赤裸双足,因惊吓而至脸色灰败肢体瘫软。匍匐在地语不成句:“奴婢……言行不慎……岂请主公饶摔……” “不慎?孤家看你极其用心谨慎呢。你道孤家胸无点墨不学无术,亦或是浪荡成性骄奢银逸?且问你:‘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是说与谁听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是影射着骂谁?‘六宫粉头无艳色’是当真写的错别字?……嗯?败德无良的贱婢,你是一心诅咒孤家早死么!”一声厉吼,震得殿脊之下回音不绝。室内不知多少人已随之毛孔贲张汗浸内衫。 关键时候,终是德君一席温言软语起到春风化雨之效。真个是舒筋通络清宣理肺:“昱,冷静息怒,毋需为此等琐事动雷霆之威。”说着两手挽住他一侧臂膀。 英琭在他挽住手臂片刻之下,明显的偃气息火。依旧是音色清冷:“将隆颖拖至素颜院门前,处以笞杆五十,刑毕圈禁其内。目下在场的宫妃一律至素颜院观刑。隆宣心性浮躁不守妇道伦常,罚禁足一年。期满交由德君发落处置,毋需再报与孤家知晓。馨妃鉴人不淑蒙昧不察,屡屡出错,难成众宫妃之表。即日起降级为淑媛。今日明确委托德君为尔等选鉴文才品行俱佳的夫子,教文识礼。至此孤家也好叫尔等明白一事。英氏皇族上一代,受族内收继婚之累,多生祸乱,致使外敌乘隙,至运祚倾覆,皇脉毁亡殆尽。孤家已决意自本朝起,英氏族中废去收继婚。你们当中未有承御未育子嗣者,尽可向内务司报备。核检无虞者,准其出宫另行婚嫁。孤家身侧已有德君执手偕老,不想耽误了汝等的青春年华。” 隆颖逃得生天唤醒过来,已是数日之后,一派萧条寥落的素颜院。尚宫司来人通知,她已经降级为承御,贬在素颜院圈禁。曾被她攀附的馨妃楚婹业已将为淑媛落居在春影宫。 安奉靖王遣驿马送来公函,邀请英琭派专使洽商榷厂开设。英琭见之大喜,亲笔写了回函,表示乐于接受邀请,并约定会面日期。命专使送回安奉。一应公务暂告段落,英琭径直回了紫薇阁。 刚迈进大门,便已听到院中欢声笑语正浓。行至太湖石影壁一侧,已有喜子眼尖看到,忙矮着身形迎过来接驾。 午后时分,二皇子英翊前来紫薇阁问安,德君见天气大好,便领着二皇子在院内玩蹴鞠游戏。这会踢窜跳跃玩得正兴。 英琭闪目看向院内,只见骧身着一件玫红色开襟长袍,两侧袍襟被他用手拢在身后。脚上一双及膝软靴,恰到好处扎出修长的小腿轮廓。栗色的布球如同粘在他脚下一般,随着窜跳腾跃的动作,上下翻飞着。散在背上的发丝,亦随之飞旋飘扬。显然是耍了一段时候,脸颊上已见有汗光,和着那眉飞色舞兴致飞扬的脸庞,俨然是妙笔难画的令人注目屏息。 记得上一次见到如此欢蹦跳越的骧,还是四五年前的醉枫林。那时的雪凤冷冽的扎手,而眼前的小凤凰身披霞彩,欢声舞动,令英琭怎么看都嫌不够。 骧也看到了驻足在场边的人,脚下一圈一勾,布球越过英翊头顶,直向英琭飞过去。但只见英琭原地提身急转,飞起一脚将球踢回。却是离骧尚有尺余距离,直打在青石墙上。裂帛声响起,布球生生散成一滩。英琭一时兴起,那一脚竟是注入内力了。 众人见状虽是意犹未尽也只得作罢。忙着整装见礼收拾清扫。 英翊被父亲横刀搅局显然是玩兴未尽,撅着嘴扯了扯骧的衣襟,悄声说道:“小爹爹,福子那里还存着一个球……”——骧弯下身从袖中抻出绢帕,给英翊擦擦汗,笑道:“明日再玩吧。届时领你翀哥哥一道来。”随后吩咐福子领英翊去洗浴换衣。 众人散开,骧缓步行至英琭眼前笑道:“请恕微臣惊驾之罪。”——“哈哈,许久未见我的小凤凰欢蹦乱跳,若能照此情形时常惊驾一回,孤家真是乐不得。”说话间牵了手拾阶并行步入室内。 喜子等人早有眼色,快速放置好巾栉、衣物、茶点,便悉数退出。骧一边轻缓的为英琭解带换衣,一边听他念道着时下手中某样未决事情。骧于英琭而言,是爱侣、股肱、知己、解语花,喜怒哀乐无不能与之倾诉分享。 趁骧去取新成的点心,英琭从廊下摘了鸟笼回到内室。那是新养的八哥妹喜,黑毛黄嘴很是伶俐。 待骧取了新做好的莲子羹回来,英琭正在教八哥学话。“夫君,你只准爱我一人……夫君,我想你抱我……夫君,要你疼我……”——“教它这些没羞没臊的话作甚?”骧闻言脸红的能滴出血。 “你若肯说与我听,还用教它说吗!”英琭嬉皮笑脸诡辩道。骧翻了他一眼,不欲多言,只是动手盛好一碗莲子羹,舀了一匙径自吃起来。英琭毫不客气的上前,捉了骧的手,将舀起的第二匙夺进自己口中。咂巴着滋味赞赏:“新收的莲子做出莲子羹,有清香味。”说着话顺手接过了那只瓷碗。 “喂,这不是给你吃的。”——“不给我吃,倒想给谁?”调笑同时毫不耽误品尝美味。 “是做给英翊吃的。再说你不喜甜食的。”——英琭手不识闲的又动手盛了第二碗“他该换牙了,不宜吃甜的。”转眼间风卷残云般,一小钵莲子羹被吃了干净见底。放下碗把嘴角一抹,瞬间归复正色,还勾着手指让骧凑近。“倒还有个要紧事。”骧也不禁收了嬉笑凑近聆听,英琭认真的牵住骧手臂欺近耳边:“吩咐他们尽快备膳,为夫饿了。”言罢环住骧的腰间,哈哈大笑起来。 拿这恶劣之人无计,骧把袍袖一拂不再理他。一盏茶刚喝一口,喜子来报事道,大皇子英翀来接英翊回去,现在室外等候。骧知道英翀怕见到其父被训斥,便随手放下茶盏起身出去。 英琭并不较真,自然而然的拾起骧放下的茶啜饮着。喜子不解,上前问是否要换一盏茶。英琭捏着茶盏盖摇摇手臂:“你在殿下跟前时日不短,怎么还不懂他的习惯?换杯茶上来即是‘端茶送客’之意。你倒说说送谁出去?” 喜子被问得浑身一激灵,好悬,若是往日被国主抓到错处,早已是没有命了。想到此忙躬身应道:“奴才该死。” 英琭摆手转了话题,喜子如释重负如实回答方才的事由。大皇子英翀一直不好意思与德君多有过往,非有交接时,彼此的言语举措亦是不温不火,不殷勤也不冷淡。二皇子英翊极乐于和这位好看的‘小爹爹’玩在一处,实在是他玩的花样,文的武的层出不穷。 当提到近日常有宫人,借德君在南书房外小坐,接近上来问安习字的情形时,英琭眉头不免皱起来。喜子见状暗恨自己嘴快。忙着把话回旋:宫人们自之前观刑之后,再无一人敢对凤君不敬的。 “喜子,你说,为何不见凤君争宠呢?”英琭若有所思的问道。 喜子被问得登时噎住,哼哈半晌方才试着开口:“奴才不知说得对不对:凤君从来是不在意什么‘争宠’之说。以殿下胸中之才,旁人追十年都未必见得到背影。再则,殿下面上清清淡淡,其实骨子里极傲然的,必也不屑于‘争宠’这等闹小性儿的事。” 令喜子大大松口气,问话者脸色甚为欣悦舒缓,显然这番话说道了心坎上。英琭将空茶盏往喜子手中一塞,适意的舒展了一下腰背。“可是么,总觉得真能见其‘争’,才有味道。只是仪光不太可能,性情使然也。所谓:善战者不怒,谓之不争之德。故拜其为‘德君’。罢了,你且下去把调配菊花酒的物件备上来,稍后与殿下小酌一番。”喜子得了特赦般,脆声应了一句快步逃去。 骧拿着英翀送来的字画卷轴转回来,喜子刚把调酒的物件分列摆开。 英琭假装虎着脸审问:“什么好字画,还要背着人送?”——骧自然的把画递给他:“我日前拜托翀儿帮我找的。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事,难为他上心留意呢。” 画卷上画着一只水墨点朱丹顶鹤,张翅延颈且鸣且舞之态维妙维肖。唯其所配题跋,难免萧索并透着异然:鹤归孤巢冷,霜降两岸秋。 “骧儿,你以为这画上之意有所暗指。”——“此画作乃是长兄慕超手笔。若我所料不错的话,丹鹤、锦雉都已辞朝而出,各自择佳木而栖。”说着莞尔一笑,嫣然之间些许洒然。 回身行至案前,逐样捡看着配料碟随意笑道:“喜子也不止一次见过我调酒,这请功受赏的机会让给他如何?日后若逢我外出,有他也能成全主公的口福。” 喜子只觉一颗心跳到喉咙口,忙着摆手陪笑脸:“殿下明察,奴才便是有幸得了您的传授,断然也调不出您手中的酒,对不上主公的口味。实在是殿下您调酒时,主公所享用的除去口福之外,还有眼福呢。奴才这幅粗笨模样,没的倒了主公胃口。” 英琭随之抚掌大笑,骧也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嗔怪的斜瞟了英琭一眼:“真个是‘什么主子教出什么奴才,什么人好什么鸟’。”口中念叨着,手上亦动作,拨点着花瓣丝到玉钵中。 英琭得意的有些忘形,拈起长柄羹匙在指尖耍弄,随口调笑:“极是。旁人玩鸟至多是画眉鹰隼,孤家玩的却是一只凤凰呢。” 话音方落,只见骧凤目大睁,两手一抄桌沿狠狠一掀,满桌酒器配料,稀里哗啦散落乱滚开来。 “我早就该明白,凤琳也罢,沈骧也罢,在国主眼中终究不过是承欢玉榻,为君上暖床的佞幸而已。如今国主借我手腾空后宫,正好采纳新人入驻。骧幸而仗一副皮相博得圣宠,还望主公趁着尚存几分情面,休书也好贬书也可,赏我只字片纸,放我出去另谋生路。总好过来日色衰爱弛相看两厌。来人,去唤内务司老刘过来,与我记录侍寝留档。” 英琭不等骧动作,已经迅速将之圈回怀抱。内侍们见情形不妙,哪有看热闹的心思,早就逃出门去躲着。 英琭架抱着手脚乱动的人丢在榻中,又一举压在身下。“骧儿,骧儿,莫要闹性子,不过话赶话的一句玩笑吗,怎就当真呢。”——“玩笑?脱口而出的,不屑多想也知道,这心思在你心里不知放了多久。何不承认五年前你就算计好了,如何算计我,废我内力,也好玩个顺手顺心吧。” “天地良心,我若有丝毫那种念头,就天打雷劈。”英琭起誓道。“骧儿是我的爱妻,我爱惜珍重犹恐不及,怎会有亵玩之心。为夫从不指望你逞智斗勇争功立业,只要你跟着夫君,安乐快活的过我俩的日子。你信我啊——莫要生气,乖,让为夫香一个。”——骧把头一扭致使英琭的吻落空继而清冷的开言反驳:“你无需再装这作小服低的。莫如实言相告与我,我这里还有什么,是你想要而我尚未给你的。我是当真想不出的。身子给了你,武功内力被你断了,连命都交在你手上……看在我自许身于你之后,小心服侍枕席任你索要的情分上,你给我句实话行么!” 英琭一把按住骧的口,怒喝出来:“住口!你我虽同为男子却是实在夫妻。夫妻一体,辱你无异于自取其辱。你的话我都奉为神祗,我的话你怎生就是不信?我若有心辱你,当年初次擒住你时,便已要了你,又怎会留下其后那么多奔波周折、伤痛惊恨?可那时节你是一心求死,我立足不稳。便是强要了你的身子也要不到你的真心。一千一百三十天,我是一天一天数着过来的。看到我自己舍不得戳一手指的身体,被人破坏的血肉模糊,你可知我险险就要下令烧光整座尚京城。你所中之毒性属极阴,若不废你功脉,如何控制住你体内的残毒?凤凰从此再不能起舞与庭前,你当我不痛惜么!” 终于,两人都缓下气息。感觉到那具身体也随之软下来,英琭就势将绵软的骧搂在怀中。“你舅父来咸宁时,我郑重许诺过,今生今世与你相携相伴,白头到老。为夫绝不食言。你也记住为夫的话,今生今世,无论你是男是女,是美是丑,生是我英琭的人,死是英琭的鬼。我决不再放手让你忍受困苦。” 卯时过后英琭练功回房,骧还在睡着,便凑上去偷香一下。孰料被捉个正着。 骧睡眼迷蒙轻轻一笑,直是艳媚无双。英琭被扯着衣袖已不禁酥了半个身子,支吾一下才想起说话:“为夫稍后要去校场。要到后半夜才回来。你不要等我……”——“我陪你同去,好么?” 英琭闻言自是喜不自胜的。然想到骧近日正值换季多有不适,昨晚方经过一场欢好,不免有些犹豫。骧撑坐起身哂笑道:“不会是为防止我今日同行,你昨晚才那般穷凶极恶的吧?”——“才不是。骧儿的身体恁是销魂,为夫捧在手里,怎么疼爱都嫌不及,一刻不在眼前都不安生。” “不许说了,羞不羞。”抬手捂住那些再听过多少遍,还会脸红心跳的话。“昱,你莫要总把我当做闺阁中人。即便是与你以夫妻名义相守,我毕竟是个男人,肩上也能扛起分量。”——英琭大大方方往他唇上夺了一香,回身取过衣物帮他穿戴。“其实,为夫早有意带你同行;更多是觉的军旅中言行粗陋,恐你适应不来。” 凤琳德君出场,无疑为冰冷肃杀的校军场,平添一道亮丽色彩。真个是‘烁烁其华耀紫薇’的好气象,映衬的正中位上西恒国主,越发英姿飒沓神采逼人。两人并列直如日月交相辉映。 校军场中正进行着短刀藤牌队列演练,刀光闪烁伴随着与藤牌敲击出极有节律的声响,端是振奋人心。其后,唐劭身披金甲手舞金背蟠龙刀,与长枪,煊花斧对试技艺,更是博得校场中喝彩助威之声响彻云霄。 英琭偷眼观察身边那人的反应,竟是静得出奇。唯见有一双眸子亮若星子精光四溢。看到兴致之处,一缕狡黠的笑意不自觉间挂在唇角上,不动如山之下,竟是百川吐纳的跃动奔腾。 场中一场比试收势,唐劭领着对阵的两位将领,在震耳欲聋的喝彩中,立好各自兵刃,大步流星步行至看观台前,分别插手施礼。 英琭招手示意唐劭近前,为双方引荐。老唐会意,闪在一侧让出身旁两人禀报:“使长枪的将军名唤姚宁,云骑卫右将军,掌握兵刃为吸水提卢枪;使煊花斧的将军名唤典苍,兵刃为紫金煊花斧。” 典苍、姚宁二人复又施礼。典苍向上拱手道:“末将早听主公与吾等讲过,凤君先前也是行伍出身,擅使双剑,兼修双戟。可惜为奸人坑害,致使如今空有满腹精技难以施展,委实令人惋惜。” 骧轻笑拱手还礼道:“承蒙典将军感怀。骧确因伤病被迫散了内力,于武技上大受牵制亦是事实。只不过,当真招呼起来,对手也未见得就能占去多少便宜。口说无凭,敬请姚将军慷慨借宝刃一用。骧少时习得一套枪法,不揣冒昧掩饰一回,权作在主公及三位高士跟前班门弄斧了。” 英琭并其他三将闻言皆是一愣。闪念之间还是英琭率先反应笑着解说:“唐劭姚宁,你二人可听闻过江南虞州‘神枪快剑,玉宇澄清’的名号?那是凤君的两位舅父亦是授业习武恩师。凤君自有习武,于剑法枪法深得真传,更遑论凤君的父亲沈公,乾坤双戟更是出神入化。” 说话间骧已经挽起长袍前襟,转腕别在腰带上。又让侍从为其扎好护袖。伸手摘下吸水提卢枪掂了掂,感觉略沉勉强趁手。于是大枪绕身一涮顺势起舞。 四面边角响,塞上千嶂寒。雨横风狂扫,长虹浩气贯。 乱石穿空去,碧血尽红残。残星几点缀,雪卷一漏天。 满城白絮风,平荡三军前。转日回天都,易水犹自寒。 山长连水阔,珠雨春风剪。穿林打叶芒,银河垂地沿。 坚堑固无涯,万顷艳阳天。万里云罗陈,落红铺径满。 无边丝雨润,月华浩如练。蛟龙出海跃,骏马驰在原。 长河日渐落,秋影映江涵。烟笼树参差,飞花自翩迁。 回马云初霁,星河白鹭缘,寻路穿花阴,夜垂四角天。 一套枪法尚未使完,唐劭姚宁已是惊愕的目瞪口呆结舌难言。几乎不约而同指定场内:“这……这……这是罗家枪。”惊焐之中姚宁抢先抱拳施礼奏报:“启禀主公,恕臣无状。凤君所示的枪法,乃是罗家枪。末将十二年前赴尚京武科场应试,曾亲身领教过,绝不会记错。” 唐劭随后也道:“正是呢,臣也亲眼见识过。” 英琭心中火花一爆,不做多想,脚下一点飞身跃至场中。落地同时抖出游龙软鞭,当中绕定吸水提卢枪杆,略注了一成内息,臂上叫力一转,骧已经承受不住,长枪脱手而出。英琭抢前几步迎上,将人稳稳接在怀抱。侧厢早有姚宁跟上接过自家兵刃。 那人扑进怀的刹那,英琭明显觉出其卸力之后无力瘫软。立时将其横抱起来。“你呀,在为夫面前还要充这份要强作甚。看把自己累的。随我回帐歇息不准再任性了。”其后根本不理会周遭哄起的喝彩哄笑,恍如四下无人般,径直进了主位帐殿。 骧因为适才运动过激,此刻已累得坐不稳身形,只任由英琭将其抱在怀中,用手压在胸前缓缓渡着内息。足有一盏茶功夫,煞白的脸上回府来些许粉润之色。 骧不禁怆然:“今日方觉出,原来我竟真是个废人了。”——“胡说。我的小凤凰今日最是光彩,把校场中所有人都镇住了。骧儿,你怎么会使罗家枪?众所周知,罗家枪法传承甚严,在其门内亦是传男不传女的。” “定涛侯旗下有一员爱将,乃是三国名将姜伯约之后。姜家抢与罗家枪同宗。至于我么,只要对技之人将其自专技能使上一遭,我便能默记下来。何况罗耀庭当日口角逞一时之能,将罗家枪精髓之处,尽数招呼出来。这等近便偷师之事,岂有错过道理。”说至此骧轻声的笑了几声。“算是说句大话,至今为止,我默记于心的全套兵械技法,不下十家。每一套都是精致无比。” 骧在英琭怀中扭动着调整为侧对而坐。“昱,方才那套枪法,你可尽数看清?日后恒昌两地,若能维持划地而治相安无事,自然是最好。若非要一战决分晓,罗耀庭那一路,确是不必多费事的。……不说这些,我问你借样东西。” 英琭被推了一把忙收回神思:“噢……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个‘借’字?莫不是你要借为夫这条命?”——“哪有?!把你御马监中汗血马借我一匹。我有意混迹在出访商团之中,往安奉走一遭。若遇有必要之事与你会面决定,凭这匹马可保证我在四五日之内走个来回。” 英琭宝贝也似的抱着怀中人微笑问道:“你想随商团往奉节去?可不是自扑陷阱么?”简直是把羊羔往饿狼嘴里送。 骧软软靠着英琭胸前,摇晃着头颈,坦然答道:“我只是混迹其中而已,不参与使团洽商公务。实则是有更重要事要做。我欲往安奉寻访一位故友,赵椿,赵清肖,昌庭原大理寺卿。此人于当年清君侧案之后,负气辞朝远游,不知所踪。恰巧我于入夏时分在咸宁城内,偶见一幅字画却是出自他的手笔。赵清肖生性散淡不羁,一笔丹青曾令安远城险些重现洛阳纸贵。当年同在安远供职,我与他相交甚宜;故而对他的画风笔法,我是颇有印象。从那画片落款可知是近作,我料此人当在安奉一带做闲云野鹤。此人可堪国相之托,蒙尘于野直是奢费天赐。我需要亲自寻访。能否说通他转投西恒,我没有几分把握。但是交予第二人,只怕连会面机会都没有。” 说着挪身坐正看定英琭:“放之,若我能助你留得这位昔日的‘叫春知府’,归于王座之下,你驾前文武精锐股肱助臂的架构,就此成型矣。即便是从此无我在侧,只要能兼听博纳乾刚清明,二十年政通人和的基业,亦不再是遥不可望之势。” 英琭一把将骧捞回怀中,只恨不得将其塞进胸膛。生平首次有此言辞艰涩文思冻结之感。此时此刻,倾尽天池之水也描写不尽他胸中满满的澎湃激昂,唯有一个最浅白的惊叹:当真是捧得世间至宝,英琭何幸,西恒何幸!骧已经把包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期盼捧给他了。不放手,这宝贝只属于英琭。 比较思虑再三之下,英琭把骧加入使团的身份定位副使。即使枉做小人,也务必要盘算一番。若依提议尽让骧混迹使团中,其行动不受任何限制,一旦出现丝毫闪失,根本无从追查。定位做副使,置于众目之下,生生就成了烫手的物儿。任谁也不敢妄自伸手去触碰,即便是骧自己欲行金蝉脱壳,也是不容易的。 英翀于问安之际偶然看到了枪谱,甚是喜欢,当即缠着‘父君’讨教。于是其后数日,骧在忙于准备出行之间,还要分出精力绘录出枪谱。关于内廷宫务安排,因英琭声明不作考虑,便随其心意作罢。 时值午后,福子按照骧的关照,将书册收拾装箱,以便由英翀转交给内廷授课夫子。喜子将用过的笔仔细洗净,逐一码放在通风处吹干。英翀翻看着骧刚写出的几页枪谱稿,嘴上虽然不说,脸上已经开始放光。 骧活动着肩臂踱步到窗前,逗弄着架子上的八哥妹喜。口中轻轻哼唱着: 风雨江帆,一柱一弦,乡思摇断。弃笔不写,月下花前。 怕听归去来兮,怕见紫燕归檐,更难再闻,子规啼鹃。 曾笑题,蜂碌蝶闲,也随写,秋色堂前。 回眸时,已不见玉堂金井阑,故国别后,风光尽流转。 匆匆别,何缘再见。遥遥望,去难复还。 金瓯别去,旧袍衣袂翩跹,自此后,换了江山…… “殿下的歌声真比百灵的还好听呢。”喜子在旁赞叹道。“这妹喜最是伶俐,松子她们近日教它唱歌。主公听了总说是,与其听着那样的儿歌昏昏欲睡,莫如去听凤君调侃骂人更提精神。”福子闻言也转头凑趣“我和喜子一直还奇怪,为何给这鸟起个女娃儿的名字?殿下必定知道,教教我们?” “古有昏君夏桀,驾前有一爱妃名唤妹喜。夏桀甚为宠幸言听计从。而那妹喜亦是恃宠而骄,喜闻裂帛之声方现笑容。此鸟名叫妹喜……说不得被教成了脏口……”言至此,骧已经暗忖出某些不宣于表的意思,瞥见英翀依旧是默然抬头静听分说的姿态,便即止住话题。 福子和喜子其实知道让八哥开口的巧宗儿,却是无论如何不敢以此作为讨巧。 “花径无人缘客扫,篷门始自为君开。”八哥抖抖毛用金黄的喙理着,开口竟是英琭的声音。骧听罢不禁忍俊:不知这是握着哪只爪子教出来的。手上随意的往八哥食盅儿里拈了几粒食。妹喜越发来劲,举起脚爪挠挠头:“骧儿乖,快让为夫进去,为夫必定好生疼爱你……啊……夫君……求你……我受不住了……啊,轻点儿……” 英翀噗嗤一声,忙着一把捂住笑开的半张脸,放下书稿尿遁而出。 “穷极无聊!”骧的脸红的足够滴出血来,脚下一跺地板拂袖转进了内室。落座在榻上之后,硕大的引枕被充作是那个满嘴没正经话的家伙,挨了一顿胖揍。 福子喜子哪敢怠慢,早已用袍袖捂着八哥小跑着躲向侧厢廊下。缓下一口气正琢磨着如何劝解,忽见英翀拴在门廊下的雪白苍猊幼崽,猛地四肢直立警惕朝向大门口。必是有不速之客来访。果然,来访者是业已降为淑媛的楚婹。 喜子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秋香色拖裾长袍,帮着骧穿着妥当,同时复述着刚在门外听到的英翀与楚婹的问答。“淑媛此行是为安置内廷宫妃伴驾细务之事,来寻讨要说法的。此番殿下出行,其间的侍寝事宜未作任何安排……” “这成何体统?是国主已有明示,在此期间不做侍寝召幸。难不成到要我硬塞个女人到鸾帐中不成?”余光瞥到英翀就在门外,骧也不想做丝毫推诿“此类闺房中事,也值得她们如此呼天喝地的到处张扬?!难不成自家床笫之中冷清,倒成了她们为之标榜之事!” 走到座位前时,明显听到门外楚婹的恶毒谩骂:“妖孽。勾引得老的鬼迷心窍了,如今还来勾引小的,呸!” 骧两手将袖子一拢,眼中游起一层厉色,稳步行至正位坐定,点头示意喜子传人觐见。 婹淑媛得传之后快步进门,气愤未解之下,哪里还会在乎礼数;况乎还有由她一手带大的大王子英翀在旁,无形间为之平添许多气势。 “婹淑媛有何见教?”骧早把楚婹的一派气象看个满眼,心中已是打定注意,今日便以此刁滑夫人试试手。 “岂敢哟~~听闻凤君即将远行,嫔妾谨代各苑姐妹来送行。说不得一去之后,得见故人比翼高飞也未可知。今日细看,凤君真真一副好容貌。难怪的前两年,主公抱着旁的宫妃酣畅之际,却是叫着你的名号。”因着怒火积压甚久,楚婹一开口便是口齿伶俐快捷,简直刹不住势头。只把个英翀在旁懊恼的别开脸去。“内廷的姐妹们怎么都不曾想到,这座椒泥涂墙的紫薇阁,居然住进一个比女人还妖冶的男人,直接就开辟了英氏当代封后的新篇。故而趁着凤君今日闲在,嫔妾来讨教着以色上位的秘诀,也好回去提点诸位姐妹。” “婹淑媛,请自重。”喜子冷冷开口提示道。“以您现下品级,本就不够探问主公起居之事。论过当处以鞭笞之惩。还不退下听候发落。” 骧抬手示意了喜子,随之阴测测的朝向楚婹道:“你也不必急切探问那些无聊事。主公明确示下,于本君外出期间,他不予安排内廷其余宫人侍寝。退出去听候处置吧。” 楚婹今日显然是拼了,一声狞笑之下便破口大骂:“你还当自己真是什么好货色?!不过是垫身子的花枕头罢了。狐媚模样的东西,咸宁城随便就掏出一窝。再装得怎样清高,到了帐中,还不是被男人压着搓扁揉圆做到尖声浪叫。总归一日被厌弃了,不知被丢进哪处地界,被千人压万人骑……呸!” 骧虽然知道今日必要一番口舌,也未料及竟是这么一番劈头盖脸的污言恶语。不由得一股燥火沿着脊椎直冲后脑,再想坐稳根本是不能,随之一推座椅长身而起。“警告你自重,这不是你这等身份之人该说的话。” 楚婹还当骧要动手,忍不住朝英翀所站位置上挪移几步:“我说了……你把我怎样?还能吃了我吗?” 骧怒极反笑将袖一拂道:“你这样的从来不合我的口味,这且不说;目下本君正预备着研习回教礼俗,更加没有这份口味尝试。看在你照料两位王子谨慎,好与提醒你回去告诫某些不知羞耻的,修身养性、相夫教子、亲和周遭姊妹是正经路数。少动些银邪心思被隆氏之流当了替罪羊来用。如海深宫中浸银出来那种妇人,生就是为阋墙争斗活着。主公若非顾念汝等素日勤谨,何必长期压着隆氏二女。如今汝等自身不知上进却怨不得旁人。来人,送婹淑媛回春影宫。” 喜子在旁手一招,门外即有侍从应声入内左右架住楚婹两臂,径直拖出紫薇阁,朝大门外而去。楚婹反应过来真正悲愤交加,直起喉咙狂喊起来:“妖孽——妖孽——你这妖孽不得好死——” 英翀、喜子和福子甚觉茫然。素日多见凤君清冷,却也不是没有欢欣喜悦的情形。即便是在国主面前,亦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容不下半点委屈。无论如何不似今日这样,安静倚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凤目之中一片涣散。 福子附耳对英翀说了几句,便跟着英翀压着脚步快步出门。 喜子轻手轻脚端了一杯茶,缓缓跪在骧眼前,将茶捧上。“殿下,莫要为那撒泼耍赖的拙妇气坏身子。阁中所有人,还有主公身边很多人,如今看到主公与您和和美美,心底里只有高兴艳羡。小王子就不必说了;大王子面上虽叫不出口,举动上也早就默认了您和主公彼此守候。”见骧仍旧没有动作,喜子便将茶盏举在他眼前。“当时您一举擒下逆贼图里,为我和福子报了血海深仇。按西恒男儿的心思说,这样的恩情是要拿命还的;便是您其后不曾与主公成就相守,我们两人也要寻到您跟前追随左右的。其后听说来服侍您,我和福子不做二想的便来了。实则,您在奴才我们眼中,不仅是主子更是亲人一般。” 骧终于回神,活动起手臂接下茶盏,示意喜子就近落座。喜子则就势坐在脚踏上。 骧轻轻一笑之后缓缓说道:“后宫女人历来如此。明知与众多女人共侍一夫,还是希冀着丈夫的心思都在自己身上。若所嫁的是举国第一人,则更是伤怀。巫山与欲望断肠,我从记事起就见多了。宫墙之内的岁月本就悲哀,宫墙之内过岁月的女人,因为蜗角之争拼得你死我活,就更加悲哀。可叹我本是无比抵触,兜来转去还是撇不开这些悲哀。”轻轻拨了拨浮茶,手在微微发抖。“也罢,权且忍些时日。待诸事寻入正轨,还一个时势清明,阴阳协调,君正臣能与他,我便可以心安理得走开。” “凤君,您要往哪里去?”——“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故意效仿陈茜,实则是蓄势待发。而我就当真要学韩子高做男后?悖逆天理伦常,贻笑千秋万世,即便是他全不在意,与他日后执政也多会有牵制掣肘。龙阳之好藏于闺阁是为风花雪月,置于明堂却难为世事所容。那等精明之人,从来算无遗策,又岂会看不清这一步?缘分长久无非是时辰而已,不属于你的终究守不住。”轻轻呷了一口茶,艰涩的换起一副轻松。“你把院里收集的桂花清洗出来,研墨的水用完了,还要再配一些。那套枪谱还有几式录完,答应过你家大王子的,商团启程之前录出来给他。” 楚婹被押到春影斋,还未摸到门,已有内务司老刘板着一张死脸,将其截住。传国主口谕:淑媛楚婹性情刁蛮顽劣,出言不逊,辱及国后德君,着立即废为庶人,剥服脱簪,投入素颜院圈禁。 话音落地,即有内侍上来七手八脚剥了楚婹的外服,拔净簪环扯散发髻;倒剪其双臂拖着,又是一路呼号的径直奔了素颜院。 素颜院除四面高墙坚固之外,院内屋宅早已破败;院门上铁锁已被铁水注实锁孔。墙角狗窦用来传送食水。 楚婹与先前投入其内的隆颖一样,被人从墙头顺进院内。甫一落到实地,便看到隆颖,破衣烂衫坐在台阶上指着她哈哈大笑。在一阵撕扯爪挠唾骂踢咬之后,又徒生起同病相怜的凄凉无望。永远不能开启的铁锁,意味着生死不复相见的绝决。素颜院中的两个女人,无论曾经与同一个男人有过怎样交会过往,恩情爱恨;今世永远不会在有情分可言。 七日后,有兵士从墙头顺梯而下,用绳索绑住楚婹的尸体,从墙头绞出去。楚婹接连四天食水不进,高声喝骂不止,最终把自己耗死了。 英琭寻到抄手游廊,方才见到骧用膝而坐。秋香色长袍尾裾在身后铺开。手边散放着瓷盅、药碟、石臼,檀木槌,和一个硕大瓷缸,里面盛放着水浸桂花。看来他正独自调配研墨的花汁水。 当下也不多话,缓步上前紧贴着坐下来,手把着骧的肩头拢在怀中。“凤郎好风雅,昼间调花,暮里吟月;世外仙家也不过如此。”说着向其唇上抢了一香。 骧早习惯了这人恶劣,闻听调笑只随意似的反讥:“主公不说自己使坏捉弄人的行径,反倒让个扁毛畜生来取笑我叫床,你还有更卑劣的举措么?”——英琭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将手环在骧腰间。“这又如何?比这还羞人的事都做了。何况,为夫喜欢听你动情之时的声音。” 知道与此人无理可讲,骧也不再辩论。靠在英琭怀里徐徐述说:“枪谱已经录好,只需用心参详自然可窥得其妙。翀对此图册爱不释手,向我求过录好之后教他。你得闲时帮他解说演练几回,我看他于武功上的悟性还是有的。” 英翀与骧的年龄接近,平素彼此的关系更似平辈交友,并碍于其父在中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然此刻听着如此一番话语,英琭却觉得不是滋味。 “对英翀,我自然会适才而用。”说着挽着骧起身“好了,莫在风凉处久坐,随为夫回去。为夫备了特别的吃食与你。”话音方落明显觉出骧顿足不前。“怎么?” “你又是搞来什么古怪东西骗我吃?前次那盅什么‘钱肉羹’,若直说是烧牛尾,倒也不至于那么反胃。反倒是喜子他们,足足一个月象看个怪物也似看着我,暗中都在张罗着侍女们准备小被褥……” 骧的抱怨说至一半,已经引得英琭笑得打跌:“……哈哈……宝贝,你若真能为我生下一男半女的,我是求之不得哟~~哈哈……你……信夫君的话,这回绝无搞怪,是你喜欢的口味。”说着低身挽起长袍拖裾搭在自己手臂上,挽着骧的手缓步回转阁内。 见两人并肩进来,喜子笑吟吟的掀开一幅幔布,露出满满一只藤条筐的柑橘,鲜黄耀眼,果香令人嗅之垂涎。“回禀殿下,这是奉主公之命,二十匹快马星夜兼程,从岭南传回来的岭南蜜柑,便是在旁闻着,都是香气沁脾呢。” 英琭亲手取过一只蜜柑,动手剥开捏出一瓣送到骧口中,又往自己口中放了一瓣。 香甜之嗅随之飘散开来。而橘香甘甜直入心脾,亦直接催的骧泪盈满眶。“橘生南国,受命不迁。”这句回答令英琭铭记在心耿耿于怀四年,今日终于被他冲破。心细如斯,执着如斯,世间难有出其右者。骧用衣袖遮住脸,掩盖住自己满脸泪水纵横之窘,身形不觉间弯进英琭怀中。 周遭人岂有个不长眼色的,不等示意便已识趣悉数退出。 英琭终得佳人主动入怀,半擎半抱搂着骧,故意顶着他抬头:“好了,为夫不与你争食……你喜欢就好。”-“别看……羞死了”骧扭着身子躲避着,反而被搂得更紧 “在夫君面前还有何顾及,无论你喜怒哀乐,为父的都爱”——“你是……最爱看我哭吧,故而才想方设法的……” “想方设法把你气哭?你怎的不说,为夫我其实才是经常要被你气哭呢?”英琭抱着骧行至坐榻处落座“我日前在《婚育律议定文册》上看到你的具名,当时真是恨得牙根痒。转而静下细想,深觉为然。颁行婚育鼓励人丁繁衍兴旺,于国于民,福衍无边。然感动之余不由的酸楚,条例中拟出男女婚配年龄……那么,德君年满廿五时,也要由国主为你重新指婚不成?!你这小脑袋里都在算计什么?!一国之主立男后是贻人笑柄,身为丈夫把自己爱妻嫁出去那成什么?!你这小东西,自小骂人不带粗言秽语,如今这本事练得越发狠辣呢。我但凡多一点狠心,都能一口咬死你。” 骧从手中捏起一瓣蜜柑放到英琭口中借以堵嘴:“我早想到你会误会婚育律法乃是修国养民基础,也必会令臣工们有所顾忌。报于御前,必要涉及选秀纳妃、充实宫掖等话题。为此恐要无端累及秉忠为国的臣子。于此时若我不率先做出姿态,亦难有人敢提。岂不是愧对‘德君’之封。国主若见疑我用心不纯,我也无可辩驳。左右早有思量倘或届时非要如此,好聚一场如何不能好散,难道我会象女子似的死赖纠缠……?” 英琭轻轻捏着骧的脸颊,唬起脸切齿道:“汝可知当代西恒国主的休书,绝非是笔墨书写,乃是货真价实的钩吻”——骧禁不住扑哧一笑“世间能将海誓山盟说得如此惊心动魄者,唯玉面玄鹏焉有其二。” 英琭随之笑开,手拂着玉润肌肤如触珍宝“我已声明,英氏我这一支不予沿用收继婚,也绝不会动笔写休书给你,放之与仪光,死生契阔不离不弃。”——“死生契阔,不离,不弃。”骧软软靠在温暖的怀抱中嗫嚅道。 睡意渐起,交代行程的话语也逐渐断续不齐。直至后背上游走的那只手逐渐发烫,骧突觉不妙,就是一转身随即将那只手拎开。“我还要骑马,这事就……免了吧。”若是再被他使坏,只怕两三日下不得床,只怕是正合他心思…… 英琭岂是肉到嘴边轻易放过的主,嘻嘻一声奸笑:“为夫自有分寸。我已命人备下舒适车辇。德军身份岂能是架在马背上任由风吹雨打的。我可不能让旁人见到‘马上封侯’的异境。”边说边哄上下其手,再不要说手中这具身体早就是为其熟识已久的。未几,英琭便如愿听到情动娇吟之声。 “有车辇……也要为我备马……我要……那匹白色的汗血马……”努力集中精力,却无法控制住身体感觉——“准~~~那匹马本就是留予你驾乘的~~~”英琭握住骧腰线部位,以便防止脱逃。 “备出……两份公函……以防万一,亦或者……我在旁协助……啊~~腾出功夫……去找人……”骧被迫攀住英琭肩头,明确知道他又在使坏,亦是再难脱身——“准。我已经派出百名流星探马,尽有你调遣。便是有不得已之事,你尽可自己决定,亦不准独自往回跑;要时刻想着夫君我,记住么!” 骧被报仇似地动作冲撞的呼吸错位,几乎瘫在英琭怀里,更休想说出一句完整话“嗯……记住了……让我……喘口气……榷商之事议定,让人陪我……往虞州去一遭……我……啊——”——“不准。”英琭腰间猛地一挺,将人放倒在床褥上,动作渐现狠戾,骧的声音也随之岔了音“往安远以外地域走,必须由我陪你去。小凤凰,莫要动这等小心思。倘或被知晓你擅自乱跑,夫君便要罚你一个月下不得床,我说到做到。”利爪之下的小凤凰早已泣不成声~~~ 从镜中可以望见男人,仍旧低头仔细梳发,骧不禁向身后圈住那人紧实的双腿。“放之,此番出行,我于诈死瞒名之计,便再不能继续的。如此少不得有假我之名做局反间之事。” 一双凤目水光潋滟的望着镜中人,惹得英琭心旌飘摇。随即从骧脑后挑出一小缕发,用案头修装小刀断下。转而又从自己脑后拆出一缕划断,在骧眼前将两缕发丝绾结在一起用红线结牢。 红绳结发已成,何须再有赘言? 英琭拾起骧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为夫这里面满满装着的都是骧儿,只要骧儿从今以后,把我也装在自己心里,外人欲行那些蛇蛇蝎蝎勾当,间隙你我的恩情,便是痴人说梦。”一笑之后,他取过备在一旁的一柄长剑,仔细挂在骧腰间“也不拍背你笑我小器。若非对擎韬为人有十足把握,我是断不能容你冒这个险。”抱住骧拉近耳边,分明是撒娇使赖的语气笑道:“可不要令为夫空守紫薇阁太久~~~” 一句情话说的骧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国之主行这般小儿女之态,羞也不羞?这一去一回,至迟不过一个月光景。有些事,我不在你身侧,你免于被掣肘之窘,行动起来更方便。询策征与多方,决策必要归于一人。于进退攻守的分寸拿捏,你自是比我好,更无需旁人置喙。我亦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 在众目之下,英琭与骧相对以君子之礼互拜之后,亲自挽住马缰把稳紫金马镫,助骧翻身上马。彼此间在此挽礼相敬。 唐劭得到示意,运足中气喝令一声:“启程。”四下继而响起回应。随之,蹄铁击节声,轮毂扭转声……轰然混作一起,渐渐向朝东向大道奔涌而去。 队列中一个背影及其显眼。非只是因为白衣白马,更是因那一袭披风之上,一只色彩斑斓的凤凰,双翼展开,应风势托举如振翅飞举,夺人视线。那遥遥回眸一望,却刹那间瓦解了另一颗心中的坚定。 十二、祥翎比翼和边戍,瑞爪束甲结铁篱 帝都春,雨淋泠。妃子妩,响屐鸣。 弹歌一曲酬雅君,金樽把盏侧耳听。 凌云位,多萧索。擎剑手,指天听。 多愁道我应无憾,瑞阕扼痴恨难平。 纤指乱拂玉钩坠,红喙衔砌金辉凝。 凤妆沐羽扬霜重,汉华汇露打琳铃。——凤展琳翎·沈骧 昌历志锐六年至怀义二年末,朝内清君侧案及数家大户权贵灭门案,终以不了了之仓促结尾。导致随后,昌与恒之间二次和亲,也因推诿为‘安奉及西恒不予配合’,未得预期之效。其时昌上下时局,可谓日日牵魂,步步惊心,端如云州知府慕超所喻:鹤归孤巢冷,霜降两岸秋。 那场清君侧案,致使昌庭朝臣架构大挫。诚如某人临行前谶言表述:自今而后上位者少有可以倾心倚重之臣。其中最是捉襟见肘处,当属鹤翔卫尚京总堂,直如断梁塌顶一般。睿嘉帝迫于无奈‘效仿’先帝,将鹤卫总印收于掌中。天相督护建卫不久,睿嘉帝终究按不下算计汹涌,将出身于鹤卫的两位承御侍卿贺铭、秦阆放出去,委任为天相、云州鹤卫分堂掌印。 中书省林筝因弹劾罗锴结党,开罪于当代后族罗氏一门,被贬至天相督护。骐王并不买罗国舅的帐,林筝到职报备之际,即被骐王拜为天相知府。如此一来,罗锴纵有天大胆子,又怎敢往林筝身上戳一指头? 与林筝同在中书省任职的谢琛,亦于清君侧案之后,奇异的现身于安奉都护府。当时,萧宇护送谢琛仓皇逃回奉节靖王府;将牢中所见一切尽数向独孤等人讲出。更未料及,去往尚京营救的人随之传回噩耗:沈骧因‘沉疴复发’加之牢内爆发瘟疫,暴毙于大理寺监牢。遂因疫症防控,导致尸身在验明录档之后,便加以火化处置。 谢琛听闻之下痛惜不已,致使病情急剧加重。幸而宇澄真人及时赶到施以援手救治。念好在谢琛不习武,施救起来并不费气力,只是在固本培元上要多加在意。得济于贵为一方宗主的财力,百岁当归千年参,长白鹿茸天山莲,各样名贵药材用起来流水一样顺手,才供得谢琛终于康复如初。 怀义元年,安奉靖王亲捧印绶,拜谢琛为安奉督知府总揽行政。朝廷因安奉都护手握官员任免特权,只得就谢琛不告而出走一事,以罚俸两年作为处置,算是默而许之。 梧桐枯萎,凤象尽失。曾一度以“尚京公子”闻名的昌都,终是食尽鸟投林般,白茫茫一片空旷大地的萧瑟景象。 尤令昌上下感到茫然惶然者,乃是西恒国主的出奇静寂。谁会相信一个怀揣利器之人,会安详端坐于身侧参禅悟道修身养性?更遑论,英琭其人本就是神佛挡道,躲不及都要被踹上三脚的霸道主儿。 多方探寻之后,终有些算不得准确的窦露:西恒国主于怀义元年时,欣得佳偶。抱得如花美眷之际,自是不愿掺和别家的纷扰。只是不用脑子亦能想出,抱在西恒国主怀中之人,绝对不会是隆氏二女。 睿嘉帝此时已无气量再追询尚京纷乱的根源,只为安抚天相、安奉两地,筛了又拣,特遣新袭爵的朔宁侯沈驰,出任巡边宣抚使。期望能稳住独孤澹和隆睿骐,并借助这两家藩王与西恒的交情,继续边境榷场的洽商事宜。 无论是归结于年轻气盛还是年幼无知,宣抚使大人终究不似其兄在世时,有着可与诸位大员携手并驾的面子。 所谓公务勉强完毕,沈驰特意寻到沈骧在安远旧宅,去看望萧宇。不料两下言语不和,沈驰一怒之下将屋宅内一些旧物付之一炬。暴怒之下的萧宇披麻戴孝,跪在靖王府门前一夜,最终求得独孤澹、谢琛同意,为沈骧摆了超度亡灵的水陆道场。一场不大不小的纷乱,不仅惊动了安奉靖王和督知府,连同云州知府慕超也得到消息,只得一起出来算是收束了局面。 双方会面之际,慕超和谢琛都认同,西恒方面长时间静默不动,并非是好现象。况乎英琭亦非是按常理行事之人,与其望风而动被动应对,莫如迎头而上以礼相邀。 独孤澹闻策欣然应和,表示由他出面与谢琛一起做东道,将西恒国主英琭,天相骐王及其知府林筝,云州知府慕超邀请到一处,茶话小聚一回共襄边戍宁和大计。 西恒方面很快传回公文回函,上面赫然加盖了西恒国主的行文小玺。 奉节靖王府书房中,独孤澹与谢琛对坐了足有半柱香功夫,终于谢琛先有动作,重新拾起案上公文又细看了一回。“擎韬,我早有听闻他生性风流弗羁。然此番我却忆起先前仪光在提及英琭其人时讲过的话:英琭是为掩人耳目而故作风流。侬与英琭颇有交往,依侬说来,此言确实否?” 独孤澹把玩着细瓷茶盏,略沉思片刻后还是摇摇头:“难说。以我所见,唯一见他对一人专情过。” 无需说明,谢琛也知道所指是谁。他将公文递给独孤澹,点了点上面的印文:“真如侬所讲,我便对英琭的行措更加疑惑。侬且看这印文——仪端瑞光,可不就是仪光的表字么。他既然已另结良缘,为何又将这么刺眼的物件放在眼前?还有,英琭近两年中,异乎寻常安静蛰伏,我断乎弗信是修身养性。唯一合理的解说或推测,那人尚在人世,而之前的暴卒焚尸都是障眼法而已。” 独孤澹手中刷的一声放下公文,盯住对面谢琛:“如此推想不无道理。凤凰涅盘浴火重生,只是如今的凤郎又会隐于何处?再则,西恒此番如此爽利应约,会否也为循着某些线索前来访查?”言至于此两下又重归沉默。 那人生前的独到处端是不少,而今思来,哪一样又都做不得凭据。总不能下令,所有可疑男子脱衣验看后背是否有纹身;那人手臂被用过刑,一笔簪花小楷只怕也再不会见了;至于最是异于常人的配香,是万氏兄妹当年特请虞州多家名医一起研制调配,而今其配方仅有万氏兄弟知道。若是鸾仪小筑未毁,或可找寻到那人昔日用物。可恨在于不仅是尚京故居于当日逃离之夜被焚毁,就连安远旧宅中的旧物,已被沈驰妒火大作之下,化为灰烬。万氏兄弟早对隆氏一族的人恨不能食肉寝皮,如今既已割断所有牵扯,断不会将配方之事说明。更遑论沈骧乃是暗卫出身,欲行隐身直如反掌观纹。即便是他当真愿意活着,又该以何种说辞说服他现身? 每每回想起那般集华美、智勇、襟怀于一身的人,被血肉模糊的钉在刑架上,随后竟从大牢后墙运尸窗拖出去,化作一坛灰渣,便令人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更加对隆昌国事心灰意冷。 独孤澹不无怅然的感叹:“凤郎若当真还在人世,该当是上苍垂怜于这一方天下的苍生。只要他肯现身于世,为兄必效仿文王访贤,亲自牵马坠蹬恭请其出世。”遂见谢琛兀自茫然的摇摇头。 独孤澹当然明白谢琛的意思。小隐于朝,中隐于市,大隐于野。善望的嘲风如今都已怆然辞朝而隐,到哪里去寻找这个无比渺茫的目标? 步行去向花厅用膳途中,有信马斥候分别送来西恒方面行程,以及云州知府的私人信函。拆看之后转交给谢琛,独孤澹苦笑道:“福无双至也。”谢琛接过信件看罢,随之一惊。持信件的手不经意间微有颤抖。 西恒方面发来公文,国主英琭已委任专使带队,会商人马已集结启程。 慕超来信告知:内人罗氏产后虚弱,终至不治病故。现因幼子甚为年幼不能离身远行,故据字一封聊表憾意。为期来日再聚。 日晕薄现,晨雾飘游。位于安奉防线外百余里的萧飒城,在晨光间渐渐苏醒。城中原城主所有的宅院,如今辟作为榷商正使驻扎专用。此刻天色渐明,已有脚步轻快的侍从穿行于外围屋宅间。位于中心处内宅依旧是一片宁静。 眼看日光渐亮,喜子提了铜壶压着步子走进内院。来至正屋门前方抬手推门,手背上就被一枚草果打了正着。回头寻找惊见掷物之人,几乎脱口,随在那人竖指示意之下闭住口,退下台阶蹑足回到驾前,并不敢去看那满面倦意,只是压低声音答言:“见过主公。” 英琭点点头低声询问:“凤君出行这些时日,起居可还好?”——“回禀主公,饮食用药都好。只是露营在外期间,因为寒气重睡眠不好。昨夜驻扎在此后,唐将军助凤君调息半个时辰,随后奴才又服侍凤君泡了药浴,夜间歇得尚好。近五更时浅醒片刻,嘱咐奴才半个时辰后叫醒他起身。” 英琭再次点头,吩咐喜子安排洗漱用物和早膳,送进外间;随之蹑足潜踪的推门进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言端是不虚。只睡个回笼觉居然还能做梦。骧梦到冰冷潮湿的死牢地面,牛油蜡的火光晃得人眼底酸胀;四肢仿佛又被牛皮绳勒进肉里,血脉都要被勒断。牢栏外却分明排开数排尖利的拒马丛。在那拒马丛之外,只见英琭手勒着汗血马缰绳,用槊指点着对面切齿念道:“尔等听真,凤郎若死,吾必以这天下与之陪葬……!”骧急迫异常却是空张着口喊不出声音,唯有由内而外的奇寒催得他哀鸣不止。 忽然被裹挟进一个温暖所在,后背上一只手轻柔的拍抚着:“骧儿,骧儿,夫君在这里哟,醒一醒~~~夫君在呢。” 骧顾不得许多猛地挣动一下,恍然是褪出绳索,伸出两手朝那声音来处抓去,当真抓住了满把柔软;睁开眼睛直是惊喜交加。“昱,是你?!……你怎会到此?”望定眼前面容,满面笑意却是难掩倦容,不肖分说也能猜出他必是星夜追赶上来。当下也不扭捏,即往里侧让出些;英琭岂有个不明白,随之除了外袍长靴,挤着骧躺下来。 “刚刚梦见什么,急成那样?”——“说来巧,恰是梦见你为着某事暴跳如雷的,扬言要大开杀戒呢……还好是梦。” 英琭兴高采烈地将人揽在怀抱中搂定,几乎贪婪的凑在其项间狠狠嗅了一下:“不许笑我!没有你的日子,真真一天都过不了,这可怎么好!” 英琭不能告诉骧,在看到大队刚走出视线的刹那,一股惶惑不安悠然而起;以致随后的日子里,坐立不安。尤其听英翀回述关于楚婹来紫薇阁寻衅后,骧与喜子的一番对答,英琭更觉心头寸剐零割般痛。不能告诉骧,他接连几日的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径直赶上商团大队,才算是一颗心落回原处。更不能告诉骧,在迈进屋舍前,他还在为‘从此凤郎多情’之语惶惑不安。 感觉到骧皱起眉头,英琭借着疲惫理由打岔:“为夫当真倦得很,容我抱着你,小睡片刻再做分说可好?”言罢,头颈一摆钻在骧颈窝中,夹手夹脚的裹住他,随即入梦。 骧听到喜子蹑手蹑脚的将东西放在外间,又提着百倍小心钻出门的动静。后又发觉,即便是睡梦中,英琭也将他搂得紧紧的,稍有挪动,就被重新裹进怀抱。 终于到巳时之际,骧到底躺不住,蹭着身体靠坐在床头枕上。英琭也随即睁开眼睛,扯了个懒腰哈欠。见骧略皱着眉头,不阴不阳的神情望着他,不等问便笑答:“我赶在这几日里,对云骑卫做了些许调整。为夫绝不是见疑你。此番榷商双方在戍卫方面都要做些许诚心姿态,云骑卫自建成之日,只听命于我一人;故而此事非要我亲为不可。再则么,我要亲自向擎韬讨一样东西。” 骧停下穿衣动作,回头哂然瞥了英琭一眼,分明嘲讽:你从来都是‘豪夺’,今日居然用‘讨要’,竟不知那麒麟要遭殃到何种程度。复轻笑反问:“他若不给呢?”——“简单。我便劫走鸿公子与他做交换。”言罢挤挤眼睛笑得人神共愤。 骧缓缓为英禄别好束发冠,瞟了他一眼讥刺道:“都道是‘女人心海底针’,遑论风流子之情,更有过之无不及。才指天画地的表白什么:心无旁骛,情不二许。转眼希冀着左拥右抱齐人之福。这且不论,自家大嚼腥膻,反要旁人守的清汤寡水的。如此说来不出十年,西恒境内可望重建‘南国四百八十寺’的胜景了。” “什么寺……?”英琭未反应过来,追问道。——“你前面每破坏一桩姻缘,我就在后面建十座庙为你消煞祈福哟~~” 英琭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反手揽住骧的肩头:“我素来就不信佛神,你觉得他们到时真会保佑我这个手拄屠刀的混世魔?”见骧随之开颜而笑,复笑道:“我已经向西恒界内颁发明诏:英氏在我这一代,不会再行选秀纳妃之举。期望以此促进更多有情人结成眷属。此后,他们明白了我的心意,亦不会再行此无为之举。”终于,眼前一双凤目中闪动起欣喜之色。英琭直觉数日来的奔波劳顿都是值得。 简单用过膳后,英琭重修了公文,又指令唐劭携公文率领大队,选捷径直趋安奉方向。 又一封公文传到安奉都护府。 独孤澹踩着梯子攀着树枝采摘樱桃,谢琛拎着篮子在地面上等着。接到公文时,警觉性的先看了一眼印章,便随口念道:“仪端瑞光。擎韬,这印文中大有文章呢。” 独孤澹手上一抖,樱桃树枝从手间弹出扫在眉角上,刮得生疼。谢琛一惊,忙撂下篮子招呼独孤澹下来,又手扶着独孤的头仔细查看。“堂堂封疆靖王,久在军旅。今日竟着了草木的道儿……”——“还不是被你危言耸听吓得!”独孤澹手按着痛处反讥道。“芷璘,倘或真如你所言,印有所属。少不得要由你安抚住雨航那痴儿。此番必要有一场际会了。” 西恒使团到达提前一日,正使更是为奉节熟稔之人唐劭。两下交接倒也显得欢快祥和。只是带队出行的主要角色——西恒国主的行踪,断然算不得庄重。据正使回复,国主携友人去游望鹤台了。少时回转奉节城内,亦是直接入住到原在奉节故居。驿馆之类的去处便留予商团人使用。 所谓故居系首任安奉督知府陆歆的旧宅,英琭以闲云野鹤身份行走时,一直落足于此处。独孤澹知道英琭素来秉性,就此后便默认将此间辟作西恒接洽专用所在。 英琭才不理旁人怎么处置。此刻,他正将立于体前的人围在双臂之间,以免被高出的劲风侵到。 “放情而游之,见未期之美景。当年家母与继父为我取字‘放之’,意在教我放下旧时恩怨牵念,淡然释然过此一生。骧儿却给了我更切实的解读。”——“九万里风鹏正举。你本是振翅冲天的能量,倒要因我受到束缚不得展翼。思想起来,终究是我拖累你。” 骧的口唇被温暖的手轻轻盖住,双手随之也被裹在英琭的大手中:“我心甘情愿。就算是不作击水扬风之态,就不能长空徜徉么?想过么,一鹏一凤比翼翱翔,可不知要嫉妒死多少人呢,想着都觉得痛快!” 手搭着栏杆,抱拥着佳人;极目远眺,心驰神往。英琭不禁悠然轻吟:“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骧倚着英琭轻轻续吟。 听闻应和,英琭直是心花怒放,捞着骧的下颌扬起来,凑着颊边狠狠印了一吻:“怎么,凤郎欲再抢一回金鹏大纛旗?”——“非也。我日思夜想,祈盼和风拂掠,纛旗静悬。边陲之上永罢干戈。得与君放情而游之,看遍世间未期之美景。” 英琭将怀中人拨转回身,又抖开宽大的披风围住。骧只露个脑袋在英琭眼前,仰着头与之注目对望,笑意嫣然,情意莹然。只把个英琭喜欢的心旌招摇:“骧儿,和夫君香上一个罢~~~” 那对丹凤眼随即精光四溢,左右逡巡一下后身形上纵,凑到英琭唇边,浅啄一下迅即逃开。英琭哪里能容他逃,双臂一紧将之满满抱着,贴在怀中那个心跳欢快的所在,仰天畅笑。 陆府得迎故主次日,靖王府接到正使唐劭官方约请。唐劭亲捧玉盏和竹纹银册,恭请靖王和督知府前往国主行辕驻地一聚。 见识过反客为主的,竟未见过如英琭者,行得如此大言不惭。独孤澹向着满面狐疑的谢琛一摆手,畅然解嘲:如此行事虽有些许嬉戏意趣,但可见英琭当下情绪状态甚是欢快;由此可猜,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虑,已露有端倪。 翌日晨,独孤澹和谢琛着便装应约到府。英琭亲自迎至门前,端礼当胸笑容和煦;看他身披一袭赤薇色阔袖长袍,腰横玉带,俨然春风满面兴致蓬勃,真正一派新婚至喜的仪态。直把独孤澹、谢琛笑得心中七上八下。 携手步入仪门之后,只见正堂檐下悬着一方肃静的匾额,上书两字苍劲有力——“在渊”。独孤澹认得,此乃是上一任安奉督知府,亦是英琭的继父——陆歆的遗墨。正堂一侧地面上,新造的流觞渠,九曲盘桓,虚眸而望恍似一对张开的翅膀,铺陈在晴阳之间。这一匾一渠原是尚京陆府的旧物;首次和亲之间,被原封搬到了奉节旧宅。由此亦可表达英琭之于安奉故地的情节。看到此,独孤澹心中甚觉安慰。 谢琛此刻的心境则是截然相反。适才相互把臂见礼间,自英琭衣缕之间飘散出一律气息,使得谢琛险险脱口惊呼。那正是他熟悉无比的气息——菡萏香,似有若无淡雅弥久。近身配香之人,必也随之沾染数日不去。谢琛自知此时绝乎唐突不得,否则以英琭其人其行,说不得会丢出何等令人颜面扫地的回复来。 经过一个莲座石桌时,英琭拢住阔袖低身将水渠注水的小木闸提起。随即有水流快速注入,沿石渠蜿蜒而行,放眼可见渠中,几只精致的小竹舟,应着水声琅琅,飘荡而起。真个是说不出的悦耳赏心。 谢琛未料到英琭还能有如此乐趣,只是与独孤澹对视一下,笑而不语。却听英琭解嘲道:“故景直如故友。便是每每相对难免伤怀,终究温软之情多于苦寒。吾于擎韬乃算得世交刎颈之情,与芷璘亦是故友。今日相逢欣喜之至。繁文缛节尽皆免除罢。自当年一别之后,延至今日方得一会,吾等定要畅叙畅饮一番,才不负这一场阔别重逢。”往独孤澹脸上晃去一眼后,英琭又笑:“当时,芷璘声称要赶回尚京复命,不敢因酒误了王事。如今料也不需再为谁言此复职推诿了。” 独孤澹自然而然接过话题解说道:“芷璘推开药石至今尚不足半年。小饮尚可,断然行不来放之那等海量豪饮。” 英琭脸上随即浮起一层了然的笑意:“我已命人去备下淡酒,芷璘尽可放心一尝。”言罢,英琭将客引至位于在渊堂侧的在野轩待茶。 落座下来献茶毕,话题启开不多时,宾主们就都觉察到,无论如何还是绕不开一个名字——沈骧,仪光。 独孤澹之于英琭的提问亦不推诿,爽利告之:慕超中毒因施救及时,得以清尽,再无不妥现象。谢琛则因为沈骧当时已是功力不济,而未能除尽余毒。其后又因为惊闻噩耗,及至病情恶化。所幸宇澄真人及时赶到,又有独孤澹随时留意为之调养,才终于使得谢琛康复如初。而在此之前,萧宇的针灸封脉之法,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原是如此……难怪……”英琭低声念叨了一句,随即低头品茶。独孤澹按下茶盏回头问:“放之说‘难怪’,所指何意?” “当时我也听闻到呈平与芷璘中毒之事,思量着人送医药去往尚京,相助于仪光。另则,我对仪光的功夫亦是有数,以为再是不济,断不至于被那腌臜宵小们折辱,怎知其后得闻消息,竟真是束手就擒一般窝囊。如今才得正解,原来竟是有人借着他内力耗损之际,又以家人安危相要挟,迫他拼死就擒,真真是可恨之极!”一掌拍在案上,手边的茶盏托碟卡一声,裂作两半却仍架在茶盏下。 英琭这番愤慨是十足真切。回忆起前时解毒救治的日日夜夜,更不禁咬牙切齿。继而联想起那玉白的身体上,曾经着了奔雷掌留下暗红透着青紫的掌印,以及后来,被绊着铁丝的牛皮鞭刮开的,被铁钉洞穿过血肉模糊的伤口……英琭记得自己当时心境只有两个字——杀人。 好在是有侍从过来,禀报酒宴齐备,将场面转换开。三人整肃心情步履款款来至摆宴的在畅轩内。分明看到桌上摆了四分餐具。居于商团正使身份的唐劭今日压根就未露面,多摆的餐具显然不是给他的。独孤澹和谢琛不约而同看向英琭,难不成西恒国主是携新婚燕尔之人同来。 英琭怡然一笑:“此番出行,有亦臣亦友之人随行。无奈此君素日体质孱弱,又经车马劳顿有些精力不济。故特许他不需随驾。适才已着人去请他过来。少时自是引荐与两位认识。” “前往咸宁递送公文的信使也曾回报称,国主驾前欣得才俊,颇得信重,拜为紫薇阁学士。只是难得一睹真容。但不知此番得见之人是此君否?”独孤澹一面应对着,一面借着袍袖掩盖,将手抵在谢琛手里。很快觉出谢琛在其掌心中写了四个字:熏香有异。 未经半刻有人姗姗而来。一袭青金色长袍,腰带上的赤薇色灯笼穗随着步子迎风飘摆。看其身形明显清癯,配着清俊的面容,颇有林下飘举之风。来至槛下,舒拢两袖端礼当胸,朝着室内立着的三人分别微躬一礼。 “爱卿快来入座。卿家姗姗来迟,少时倒要多敬贵客两倍一表歉意哟。”英琭好不自然自在的含笑招呼着。“这位便是我前时新得良知挚友,紫薇阁学士凤琳公子。” 谢琛目下因为惊愕越积越多,几乎听不到其他。此人任职名号紫薇阁学士,两位主家今日所着服色,显然是有意应着紫薇的色彩——赤薇色和翠微色。作为一方之主,就着臣子喜好穿衣,简直是天书奇谈。方一晃神间,那人撩袍襟迈步进入,一团淡而幽然的菡萏香习习而过,谢琛当即坚定了心间猜测。 谢琛有意放缓入座,转身与来人和颜还礼:“久闻紫薇学士之名,着实令琛仰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凤学士有礼。”说话间不待对方撤身,已抢步上前探手牵住其衣袖:“仪光,侬迫于无奈行诈死之计脱困,如何长期要将为兄瞒在其中。侬可晓得为兄因当日拖累于你,难于施展所长,身陷囹圄遭受酷刑,真恨不能替,愧不欲死,痛断肝肠……贤弟,为兄的心都要痛死了,你便应我一声可好?” 言已至此,如何再做推辞躲避,英琭暗暗向对面点点头。骧长呼了一口气,抬手从脸上揭下面具,重新端礼致意道:“诈死瞒名之计,乃是出于骧一人之念。窃以为得于暗处窥见兄弟故友安好,以慰思念之苦。孰料还是未能瞒过琛哥慧眼锐利。” 谢琛捉住骧的两手展开于眼前,轻轻摸索着掌心的疤痕,止不住泪眼婆娑。“骧弟……可令侬受苦了。如今想来,便是将奸人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却弗知如今骧弟可还安好……?”随后已经以衣袖挡着脸哽咽难言。 独孤澹醒回神快步近前把住骧的两臂,欢喜的几乎语无伦次:“贤弟……可想煞为兄了。幸好,天存公道,贤弟尚在……否则为兄终生抱憾,再无颜面去见沈公,更要终生愧对芷璘、呈平。”忽而话锋急转愕然凝神片刻惊诧道:“怎会……怎会如此?仪光,你的肢体如此绵弱,难道是……那场祸端累及你武功尽失?” 骧随之一笑,转手分别牵了独孤澹和谢琛,淡笑作答:“当时被灌下毒酒。后又因为内伤以及拖延了时辰,毒侵经脉。若非放之兄全力救助,我如今早是冢中枯骨野间游魂。饶是如此,亦不得不断了功脉散尽内修,方得留下一条命。如今便落得废躯一具,还要令兄长们徒惹伤心。” 英琭终于熬不住,有意轻嗽一声。骧闪目觑见,英琭正朝他拧起眉头,意思明显是:不准外人这么触碰你。继而只见他直截插到骧的身侧,伸两手分别搭着骧和谢琛的肩,不自觉挑起眉目调笑:“若三位欲靠眼泪填饱肚肠,莫如我传令下去,酒宴免了,直接上来杯盘盆钵的,与你们接泪水如何?” 独孤澹心中一动,随即便雪亮一片。转手拢开谢琛从中劝慰:“倒让放之见笑。当时惊闻遇险噩耗,我与芷璘痛惜不已,且每每回想必是悲愤交加。今日幸得些许释怀,真个顾不得许多,反倒轻漫了东道。芷璘快莫要伤感,仪光如今当真脱险,乃是至幸至喜之事。怎么还要落泪呢,何不安坐下来细叙详情。” 入座时,骧换到了与谢琛紧邻的位置。甫一坐定,谢琛便紧攥着骧的手,也不问是否不妥,直接操起南境乡音同着骧问长问短。一时间,莺鸣悠扬燕啼婉转,兄弟两个一问一答聊得恍入无人之境。 本是赏心悦目又兼利耳的情景,已将独孤澹、英琭搁置一旁。独孤澹是早已经历,对此情形不过摊手一笑。“这兄弟两个自小就如此,凑到一处如是一对小鸟儿也似,吱吱喳喳的,我早习惯。”英琭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阴:“是么,我怕是习惯不来。” 捏着酒盅抿了一口酒,英琭不觉间泛起酸:当着夫君与人拉拉扯扯倒罢了,居然还糙着这么一口鸟语啁啾的乡音,与人大说私房话,当我是死的么!回头与独孤澹碰了下杯,促狭揶揄道:“依小弟看来,倒是擎韬兄惯坏了某人。不然,你我两家东道王爵又怎会生生被晒在一旁成了压卓蝶儿。”将酒仰头饮尽,随之捏起一根筷子敲了下食碟,阴笑道:“两位当着东道说私话,于理不合吧?” 骧起身持了富贵团花锉金壶,分别为英琭、独孤澹斟上酒,解释道:“琛哥与我讲的是关于他在奉节养病的情形,想来两位兄台未必有兴趣再听。” “在场四人既然坐在同一桌前,便不存什么兴趣不兴趣的分别。”英琭将刚斟上的就一饮而尽,催着骧再凑回来为之斟满,借机在其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好话不避人,避人没好话。” 骧只当没听见故意打岔:“今晨主公与骧打赌约称:若我仔细装扮必然轻易混过。现下情形,主公合该服输吧?莫如由琛哥解说其中巧宗儿,免得日后道我故意卖破绽。” 谢琛放下银箸怡然一笑:“其实简单。仪光所配之香,乃是当年为缓解其胃虚,请药石名家研制。那配料先不去说,便是那香熏燃之后,香味淡而悠远可至多日不散;得与之近身交接者亦会随之或有沾染。” 面上听谢琛那里讲述着,骧假意低头拨弄鱼刺,却在桌下往英琭脚上使劲踩了两下。心间暗气,昨夜衣物熏香之时,这恶人非要缠上来厮磨不休。起更时才与之挤着一处睡下。孰料今日就现世现报一般被人捉了破绽。 谢琛比之骧对于英琭的了解,自是浅的太多。交谈话题大开未几,谢琛的叙述就把某人的内燥又逗起来。 不和之事皆来自天相方位。天相都护主座与其知府林筝,相处甚为相得,导致其麾下另一坐席上,罗锴颇有频遭弹压极不得志之叹;因之急于寻机会一展身手。此番榷商议坛,罗锴求得骐王之教,出任天相榷商主持。然而偏在此间,云州知府慕超之妻罗氏,因产后情绪郁结终至不治病故。慕超因此来信辞却了本次赴会…… 谢琛话音未落,骧指间的银箸,哒的一声,碰在了食碟边上。随之听到英琭阴森森的念道:“哦,情绪郁结而亡?哼……算她跑得快!”说罢将杯中酒饮尽,手指一错将酒盅捻做几瓣。 独孤澹见谢琛放下银箸,明显是欲行理论的趋势,随手搁下杯箸,向主家询问:东青之所的所在。谢琛觑见独孤澹丢眼色给他,亦随之起身同行。 “神佛保佑,你总算是未图一时之快,将事情尽数倒出来。芷璘,稍后归座,再勿要言及与罗氏相关的话题;更不要追问仪光目下居在之处,不然放之真要端茶送客了。”独孤澹独孤澹洗着手,对屏风后正行如厕的谢琛嘱咐道。——“侬适才看出些什么?”谢琛整了衣衫转身出来,到水盆前撩水洗手。 “我与放之相交二十余年,知之甚深。据我方才所见,这二人的交情,断非仅有君臣情分。玉面玄鹏倨傲夺人,便是王侯贵戚亦不能得其折节下交。可你看他适才对仪光的态度,交情端是深得很呢~~~”——“此言岂是侬这等身份乱讲,更遑论仪光之于你我情同手足。”谢琛险险岔了气,只将袖子往独孤澹身上一摔。 独孤澹不以为忤,只是竖起一个手指,提示谢琛噤声“你若不信,稍后归座,便留意他二人彼此间眉目闪烁动作。唯其一点务必信我:这层纱下究竟掩盖着甚样的情愫交情,都不要说破的好。我料到,但凡将其现下真实身份坦白之日,亦是鬼见愁划定其底限之时。但那样必是彼此都觉狼狈。” 谢琛就着独孤澹递来的手巾擦了手,思忖了片刻点头:“也罢,便依侬计较。我是难以想象,仪光那么骄傲清冷的人儿,如何受得了英琭呢~~~” 独孤澹未作附和,只是伸手作请,二人步履款款折回。面上虽不言心中则暗暗计较:那人对凤郎执情,怕是自侯府寿宴时竟已有之。若非此,当时尚京城已被搅得沸反盈天,说不得就是他暴怒之下为凤郎报仇雪恨了。至于他如何戛然收手,且是决然坐壁旁观之态,亦可推想必是凤郎在旁劝阻之功。 两人转回接近门口时,有意提高说笑声音。便是如此亦还是瞥见英琭正亲自动手,为另一位布菜;且不忘记半做玩笑的申斥一句:“不准剩,必要吃完才好。”在觑见独孤澹谢琛现身一瞬,英琭坐正身形。但门口的两个人都觉察到,骧的座位亦是明显远离了谢琛,改为靠近英琭一侧。 势至于此,再无需赘言。遂即归座重整杯盘,添菜斟酒其乐融融。 独孤澹有意问起了志锐六年末,至怀义二年初,英琭异乎反常的休眠式静默。英琭闻言哈哈一笑,解说道:“得益于仪光首次和亲咸宁时,我与之推心长谈。当时他劝我,恒于战后二十年,方才得归平静,亟需适时养息民生。其言甚合我意,我自是从善如流。次之缘由亦不妨实说:其时仪光正在垂危之际,我的心绪亦是欠佳。什么锄奸抚忠、仗义讨逆之类,一概懒于理会。幸在不久之后,仪光伤情卓见起色,并应我赤诚相邀留在西恒。得有良师益友在旁,自然好于那些刀兵血腥之事千万倍。故而,火中取栗之类的事就由他人作好了,我好生过几天安生日子,岂不是既利于自家养息,又助于外界静心安神的两全之举么!” 谢琛禁不住向独孤澹望去一眼。独孤澹自然也读出那一望之中的意思:果如你所料,好险~~。 午膳用罢,应主人之邀转至在渊堂前,继续品茶欢谈。 在渊堂前的流觞渠已用小木栅截好,汉白玉石桌上业已排列好烹茶用具,乃是封存许久的“云舸”茶器。独孤澹见状分外感慨,连称难得。 骧与谢琛被安置在流觞渠旁后垫子上落座,独孤澹和英琭二人承担了供水烹茶之职。 骧盘膝坐定,撩起袍襟覆在腿上,遂笑道:“名曰—‘流觞’,当以酒觞置于水面之上行之。如今以茶代酒倒也别致呢。枯坐无趣,莫如与几位仁兄一道凑个游戏:在座刚好四人,行个四平八稳的官轿令联句如何?”——谢琛抚掌附和:“此议甚好。琛不才约个章程,左上右下,上位起题下位对句。输者明日做东宴请其余三人。”另外两人闻言,皆是呵呵一笑以示赞同。 由骧先行起题:“金缕衣”——下首谢琛对曰:“归来看取明镜前。” 独孤澹看着渠中停到眼前的一只黄杨木小舟,信手拈来:“泊秦淮”——英琭捏着檀木匙取出茶叶置于壶中:“千金散尽还复来” 第二轮顺序由谢琛起题:“将进酒”——独孤澹拨了拨水面,黄杨木小舟载着茶杯游向谢琛“今邀婵娟与君同。” 英琭如投斛般将檀木匙插进银筒:“致酒行”——骧朝他扫了一眼,倚着虎头扶揖“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三轮由独孤澹起题:“遣悲怀”——英琭将斟好第二杯茶置于小舟上,推向独孤澹,笑道:“任他明月下西楼。” 骧挽着袖从水中拈出小舟取下茶盏:“浪淘沙。”——谢琛将茶盏在面前一晃,嗅香轻品:“黄河之水天上来。” 最后英琭起题,倒是直取要害“新婚别”——骧险些被烫了,以袖掩口声音含混道:“悔教夫婿觅封侯。” 谢琛缓缓呷了一口茶:“望洞庭”——独孤澹持杯向其余三人团敬一周,收尾道:“直挂云帆济沧海。” 英琭提起一只坐垫,似是随意的置于与骧一臂之距的地方,盘腿落座用袍襟遮住腿,缓缓品着茶对独孤澹揶揄道:“擎韬兄还是当年那副‘济苍生,辅国朔’的大情怀,钦佩之至。只不过,小弟倒有一句逆耳之言说与仁兄,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莫要两手空空时,方觉失魂落魄之痛楚。那可是世间最苦之滋味。” “放之,说这些作甚?!”骧用袖子当着脸,佯作喝茶,借机侧过一些嗔斥道。英琭嘿嘿一笑道:“我既然不能对挚友行出夺人之爱举措,又岂能让人暗中拆了我的墙角。”假装持起壶为骧添茶,略倾了身形凑近,拢着口型反讥:“不准当着为夫与人拉拉扯扯,便是兄弟也不行。” 坐直身体时,见对面独孤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骧随即解嘲:“骧方于放之兄商量,既然由他主持本次榷商,我便讨些额外恩遇,准我在奉节城中游历一回。奈何,被断然否决了。理由是在下如今身份特殊,四处乱走恐会造成双方误会。适逢擎韬兄在场,可否给小弟几分情面,安排旗下得力军士随我在城中走动几日。即可免得迷路,又能免却误会。” 话已讲到如此地步,令听闻者感到,再若否决简直要寒彻赤子之心。倘或随后在配上一对泪涌汪汪的丹凤眼,令人于心何忍。况乎独孤澹心底,何尝没有将骧带出英琭掌控的计较。而今倒是鱼儿自动游近钩饵,岂不省事?“哦~小事一桩。贤弟怎的与为兄这般见外?明日便遣人来门首报备,专职导引凤郎出行之事。不怕贤弟笑话,时别四载,至今若是报出‘凤妃’名号,靖王府上下可是无不称妙呢~~哈哈哈……” 骧闻之险险喷了茶;而英禄却是淡淡然不做反应。谢琛见之不禁莞尔凑趣:“擎韬快莫提这档事。骐王与仪光可是有御笔婚书在前,非要讲究起王妃位份,也该从睿骐那里算,轮弗到侬哟~~”骧朝谢琛脸上弹了一把水花,嗔道:“为长不尊。”转而则见英琭的嘴角似笑非笑抽搐几下,便渐趋下坠。 拜辞之后坐近自家车驾之内,独孤澹终于是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喷了,不出片刻几乎歪倒在谢琛身上。“我与放之相交不下二十年。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一副咽了醋酿青梅的神色……哈哈哈哈……从前只道他酒量极好,才几年功夫,呷醋的本事竟也齐头并进了……” 谢琛几乎不顾斯文,将独孤澹推起身,懊恼道:“侬还笑得出?我偏是担心此节。此事若行被人叼噔出什么别样情愫,岂不是贻笑天下么。” “你以为‘玉面鬼见愁’会在乎旁人对其言行指摘么?况乎西恒地界上,娶纳男妻男妾早是司空见惯。此事在我朝,亦是大行其道,不过是被一些既要脸皮又想啖腥者刻意遮掩罢了。罢罢,你我毋需在此拌嘴,且看情形随机而变就是。” 独孤澹心知谢琛更多是心疼骧,心底如何没有期望骧能留下的意思。只是看今日英琭之于骧的言行细微处,无不窦露着极强的占有欲。如此一来,此中便不好动什么手脚。 比起独孤澹和谢琛一忧一喜,陆宅之内的一默一怒简直是风起云涌。 骧送走奉节城两位东主之后,便意在湘妃榻上支颐而默,不悲不喜不嗔不哀。只如此就足以令英琭怒火中烧。直忍到用晚膳时,喜子回报:凤君略感不适,不来用膳……英琭听罢将筷子一拍,一跃起身直向内室而去。喜子直感要被劲风刮个跟头,立直身子便急忙朝外进院奔去,找唐劭求援。 英琭捏着骧的下巴,强令扭转向自己,笑纹中直往出挤冰渣子。“凤郎节哀顺变。你家琛表兄受圣人之教,待人以诚言无不尽。怎知就戳你的心尖子。以你此番出行的心思,可是还打算着于访贤之间再行寻故?若独孤擎韬可以关照好手下人,你是否还希冀着他暗中助你重续鸳盟?” 骧用力推开英琭,斜了一眼别开脸讥刺道:“你也是一国之主,莫要讲这些无聊话题。听得像个妒妇似的。看你这疾言厉色之态,我倒真怀疑罗氏之死与你牵涉了。” 英琭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毫不留情:“且说我身为一国之主,本不屑与小女子计较;更遑论那罗氏女人,她根本不配我动这等心思。再退一步讲,便是罗氏现下还活着,罗氏不曾被指婚给你家兄长;汝道是就真能与那女人共宿鸳鸯帐中么?自会有人会将之碎尸万段的。其缘由在于,她妄想且擅自染手了根本不属于她的事物。” 见骧闪烁着一双亮眼望着他,英琭心中醋意略减,并觉着如此小醋一下倒也是个情趣。于是耐心笑道:“待为夫与你分说:天相与安奉联合,有芷璘和呈平在其中斡旋,断不至于有差错。反而罗氏兄妹存在与否,还要看这两家王爵的容忍度。罗氏若安生过日子,多少能为其兄拉些情分,如今则全要看罗某人自身悟性高低。” “说这些越发是无聊。罗氏便真是活着,如今也是我的长嫂。我所伤感者,是痛感超哥不幸,幼时父母双亡,今又丧妻,幼子无人照拂。怎的看到你眼中,竟被想的恁的不堪?” 英琭被一顿抢白数落的又一次气鼓鼓。良久,恍然大悟似的拖着长音道:“哦——,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来人呐,将晚膳摆到隔壁室内;你家殿下酒足饭饱,也好有气力哭悼故人。”随之皮笑肉不笑的挟着骧起身“竟可以容忍你祭奠旧情人,为夫的度量如何?” 唐劭提着喜子的耳朵将其拎出内院,又向他脑门上一弹:“主公与凤君都是极精明的人,幸而结合一处。可你若是再不历练多长些心计,仔细来日撞在主公手里,把你喂了苍猊。”见喜子揉着耳朵无所适从的模样,唐劭禁不住笑出来:“还不动脑子?听说过‘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话么?还不去备出沐浴用水一并送进去。记着,干好手上活计,少听少看。” 靖王府前来专司导引的军曹姓石。初到陆府未出片刻,就已领略到,‘鬼见愁’之名绝非乱盖。西恒国主的脸色阴的足够下雹子砸死人;一眨眼就拨云见日春风和煦。只不过那缕春风不是为他刮的。 待西恒国主被一众人簇拥离开之后,喜子从廊下溜出来告知:凤公子昨晚偶然风寒,服了药在安睡发汗。今日定是不得外出的。请军曹先行回去等候消息。 石军曹奉了军命岂敢怠慢,好说歹说求得喜子通融,容他等候着与贵人打个照面也好回去交差。于是随后的三个时辰,石军曹于设在花丛下的杌凳上,研究着蚂蚁打架,细数着七星瓢虫碰头,恭等传见。终至日落西山时,得到允准,许他立于轩窗之下,向着室内的贵人躬身见礼。 骧手扶着窗栏才得支撑着勉强站稳,只觉面皮发烫。立于身侧的喜子都明显看出,他的两腿抖得不行,此刻是强努着一口气而已。 昨夜那恶人妒恨交加之下,越发显得禽兽。说他是恶人是半分不冤。‘亲乖宝贝’如是类情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歪理摆得亦是条条分明,顺情顺势便将罗氏之死涉嫌转手推到天相方面。随之借口被冤屈,手下更是又狠又重,骧直觉要被他拆散。 直至今日未时醒转过来,静靠在床上趁机回想了英琭的话,似有几分道理。骧从谢琛欲言又止的话语中,听出些许危机;同样的话中之话,英琭必定也觉察到;故而他才会翻然间怒火炽盛。 躺了许久略进了一盏润喉汤,骧勉强挪身下地,在轩窗前露个面,交代几句话。石军曹得蒙公子爷赏了交差的说辞,千恩万谢的的去了。 首日游历出门之前,石军曹打躬作揖,恳请公子爷简单做些易容装扮。“如公子爷这般好看的容貌,上天入地未见得配得出一对儿。若是大摇大摆上了街,观美之人必要拥街塞巷。您便寸步难行了。” 骧朝喜子眨眨眼笑道:“当年我身边有个小厮,解说观美盛况曾经语惊四座:扔果子装满一车……”喜子笑得手哆嗦,险险把假胡须贴到骧的鼻子上。 安步当车随性走在街道上,喜子数次对石军曹表明:他也不知道公子爷要买什么。石军曹就此立定一个心思:凡是公子爷多看两眼的物件,不拘什么一律掏银子买下来。故而多半日光景,便已积下满满一车,运回恒主驻跸的陆宅。好可惜这份为马首是瞻之心,当晚就起了副效。 掌灯时分,英琭看过一半的采买物品,便掐着腰敲着桌案,直震得案上两盒时令花香胭脂应声而跳。再看英琭,眼角向上嘴角朝下,无需再看已知道是腹中醋性劲儿又犯了。 喜子忙随着主子的话,顺势溜坡一再保证,是靖王府的人付钱接物成了不过脑子的习惯动作。其实公子爷只是拿着胭脂和喜子说了句笑话,那厮也不拘是什么,掏了铜哥儿便把胭脂塞进货品堆。当晚,喜子被指在院中罚站,将石头哥刨坟掘墓地骂了一宿。 次日,骧随英琭赴靖王府回拜酒宴,英琭特意在礼品中加进一些物件:数匹上好贡缎、一对银狐披风、一匣钗钏簪环连同数盒时令花香胭脂水粉,以骧的名义送与谢琛的宅中人。 谢琛见了礼单只抿嘴一笑,转手递给独孤澹;靖王看过之后,心头那份滋味比着醋酿青梅的酸味不差毫分。 举着礼单晃几晃,有幽香拂过,独孤澹揶揄笑道:“礼单之上一缕清冽之气,沁人心脾。若非放之身侧有素手添香之妙,便是有那香肌当案笔走龙蛇的意趣了。” “非也。”骧束手笑道:“王爷手上那纸业间乃是玫瑰花香。皆源于调墨用水是小弟以玫瑰花调配而成。兄长予取用,小弟何其幸也怎能不呈送?”说话间从袖中晃出一纸文帖,促狭的笑着,捏着拎到谢琛手上:“实不相瞒,小弟手上这一份呢,才真正是主公以骧脊背为案亲笔手书的。琛哥若不信可以闻闻看,上面有清晰的菡萏香。” 谢琛一愣随之悟出言下之意,又气又笑的直跺脚,笑骂道:“越大越无正型了。”并作出举手要打的姿态。一旁早有英琭长臂一圈,将骧圈回身侧,笑嗔问道:“你真敢编,孤家何时像个昏君般,伏在人身上处置公事?!” 独孤澹掩口笑了一阵,遂拍了英琭肩臂一下,分说道:“哎~~放之,仪光之言乍听是笑话,其中却藏着一个巧宗儿。典曰:凤凰有象,戴德,负仁,抱忠,挟义,履正,曳武;凤凰负日而翔,耀泽天下。今凤郎欣然认可以身为案助益公书,足见其有倾心相辅之诚。又曰:凤象集五,凤没身而居之。由此可见,西恒得立仁主,而得凤郎坦然而栖。委实令愚兄艳羡,亦为贤弟深感欣慰之至也。” 英琭恍然大悟之下,端礼于胸前,朝着独孤澹和沈骧分别一拜,感慨道:“西恒得凤郎,放之得仪光,非只是西恒幸甚,亦是恒与安奉两地生民之福泽矣。” 因报称紫薇阁学士‘偶然风寒’,方得缓解,故而宴席特别设在王府的‘天地怀仁’轩中。此处为冬暖夏凉的暖坞设置,极是舒适。甫一踏进轩堂,即有暖风扑面。 独孤和英琭俱是内功深厚,亦是熟到不能再熟,相视一笑,便不约而同解了腰间玉带佩剑等赘物,褪脱得好不爽利。谢琛行不出那般粗犷,解了外披拣着略清凉处落座。 英琭随手拨开欲行近身服侍骧换衣的侍女,亲自动手帮他解披风带子。少不得还要唠叨几句:先去了厚衣裳。免得出门时热身子扑进冷风里,反而加重寒气入侵。指头却在蹭着骧项间一抹印痕,水蓝中衣雪白颈项,衬得那抹粉润越发好看。 骧被调笑的浑身汗毛直立,将他的手打开,假意谦恭笑道:“骧何德何能当此荣宠,委实诚惶诚恐。让主公为我解袍,可不是要生生折杀了。”——“凤郎若当不得,天下便无人当得。”英琭将披风转手交给侍女。 “圣人有曰:善抱者不脱。主公从来是裂帛而退,而今如此,骧如何安之以脱?”骧心境格外好,嬉皮笑脸道。——英琭点点头,伸手便捉了他的手腕脉门:“莫要拽文。否则孤家另有办法使卿无以可脱。” 骧挣了两下根本不能甩开钳制,随即邪魅笑讥:“主公慎言。如此一说,岂不是您自认已是‘分身乏术’么!”——英琭嘎然止步,回过头把眼一瞪,满脸奸笑反问:“哦?莫如依卿之言,我们这便辞了宴,回转行辕中。孤家来抱,任卿来脱,到看看孤家是否真个‘分身无术’?”话音方落,骧扑哧一声掩口笑开,英琭随着亦笑得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独孤澹暗中扯扯谢琛的袖子,向对面正自说笑的两人努努嘴。谢琛还以点头会意。原本计划着说服骧留居安奉,现下看来此计已经不攻而破。如此心意相通的两个人,纵然是分隔两下,彼此间亦会有感应。既然英琭和骧都不予公开某些关系,则表明是有意令双方间这层心照不宣状态保持下去。 次日醒转已日上三竿,英琭早已出门,与独孤澹一同去往奉节城外去看地形,以确定榷厂开设地点范围。骧因酒劲尚未散尽,便让喜子知会石军曹,拣了相对清净的货卖笔墨书画街巷闲逛一回。 石军曹习惯性摸银子会账时,被喜子手疾眼快一把按住,呲着白牙切齿笑道:“兄弟可是把石头哥当亲哥来看,您怎的要往兄弟背后扎绣花针呢?前日您随手塞了两盒上等胭脂,东西不大倒让小弟在院子里生生站了一夜。今儿再把这肚兜塞进去,可不是要把我这吃饭家伙摘了当球踢?您当真不怕我给您托梦喊冤!”石军曹连连作揖,一再分说是习惯动作不过脑子。 骧听到门外对答,不禁忍俊。他正细赏着百宝格中的一幅丹青扇面。店主见来了懂行主顾,便上前解说:扇面以四季之境为题,一套四幅,不拆卖。作者只许店家取了其中一张放在店里做样品。若遇识货者需留定金方可取走一整套。 骧挑了一套精致湖笔,又留下十两纹银定金,约了取货时间,便招呼喜子,今日到此暂止打道回府。 晚间,英琭回至内宅时,骧正穿着件轻薄的中衣长衫,立在字案前写字。走上前细看,《归去来兮辞》刚写了半篇。所用的笔正是今日才买的那套湖笔中松木管狐毫。 见英琭欺近身,骧也不扭捏的放下笔,拢了衣袖迎过去。伸手帮着宽衣卸带;又按着英琭坐下,手法利索的摘下金冠,拆散发髻,用篦梳帮他梳头。 “昱,今日我在外看了个药材上联,你熟知药石之术来对一对?上联是:首乌防风见恶实三七连翘。”——英琭略沉吟片刻答:“若我来对么,可对曰:红花景天怀远志半夏当归。” 骧似是豁然开朗,加快了疏通头发的动作“对的好!我已经关照他们备好浴汤,你今日走了一天必也乏了,我帮你洗头发可好?” 一番话只把个英琭欢喜得不行,直如天上地下翻了无数个跟头似地爽利。两臂后圈,够到骧的长衫衣摆内,沿着修长紧致的两腿,坏心的来回摩挲着。隔着衣料依然是肌肤柔滑骨肉匀停大好手感。“哟哟哟,我家骧儿知道疼惜夫君了呢。真真不易。为夫终于盼到这和美恩爱的时候,当真是欢喜得紧。” “莫再乱动。明日我要出门,今晚安生就寝,不做那事了吧。实在是,我欲暗访的人有线索了。”这几句话真个有效,那双贼手立时归为实在抱住,再不做使坏。“只是线索不甚明显。若行继续暗访,届时我便要单独行动才行,故而要同你关照一下。” “也好。马和宝剑与你随身佩戴,以防万一。以你目下所遗技艺,便是遭遇些许寻常小贼,也不是问题。”说这话,英琭反手将骧拉到眼前,再次圈在两臂中。“但有一事,为夫要你牢记在心。宁可事败,哪怕是赵清肖已成为他人座上宾,都无妨。绝不许你拼舍了自己的安危去争抢。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于我都不及你重要,知道么!曾经时,你的情感底线是家中亲人,为夫一直恪守这一底线。但须知,为夫今后终生的情感底线就只是你。若你有任何闪失,这世间与我,便再无任何羁绊牵挂,好与不好或和与不和,随性而已亦不再随心。” 骧软软的拥着英琭双肩,轻轻一笑之后道:“如此甚好。我初始还怕你会计较得失。既然你能看开,我又有什么羁绊呢。若此行未能寻到,甚或是寻到却不能说动锦雉公子西去,那么回去之后,我便一心助你治国辅政。” 英琭喜不自胜,手一绕便将骧放在自己腿上坐定,紧紧环住笑道:“妙极妙极,一言为定。好骧儿,快让为夫疼爱上一回。” 石军曹早早等在行辕大门外,感觉天光大好和风拂面,说不出的舒爽。候时未几喜子从里面迎出来,欢欣鼓舞的关照石军曹:今日公子爷欲往城郊去采买些土产;尤其是今秋刚收的新粮食。因而骑马比较方便。石军曹不疑有他,麻利的拆下车驾收拾停当。待公子爷一身箭袖短靠出来时,身边多跟了一名身材魁伟的随从。亦不赘言翻身上马即行启程。 四匹坐骑掂着碎步行进时倒不明显,石军曹只觉得公子爷的骑乘,较之其他三人的马匹身量略大些。出于奉迎心思少不得夸赞几句。公子身侧的随从如同聋哑,一直沉默无声。唯有喜子随着话题应对说笑搭腔。 聊起兴致,石军曹显摆起腹中的‘宝马谱’。从西恒国主的‘淡金色汗血马’,说到靖王的坐骑‘踏雪乌骓’,又讲到天相左将军罗锴的‘照夜白’,以及天相督护亲王新得的‘胭脂凌云兽’,甚至还有靖王驾前文案幕卿萧宇的‘玉面菊花骢’……匹匹俱是旷世难见的宝马良驹。照石军曹预见,既有好马必有俊杰,得现俊杰当显太平盛世。 终于逗得那位金口玉言般的随从,开口说明自己的驾乘乃是一匹‘的卢’马,石军曹不禁乍舌。可是方才转回头,他的舌头却是收不回去了。原本相距半个马身之距的公子爷,连人带马踪影全无。最唬人的是,居然一点声音都未曾留意到…… 余下三人忙催动坐骑往前直追下去,半柱香功夫径直追到事先定好的村子。村口树下做针线的婆婆,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耳坠子晃得沙沙响,根本没见过什么骑大马的人来过。这一来连喜子都变了脸色。忙回头指使冷脸随从原道折回直奔行辕,他和石军曹沿路往下找。 此刻英琭正与独孤澹谢琛,聚于在望轩中品茶闲聊。榷厂开设的事情并无复杂。无外乎地点、范围、安防配备、季节性调整接续运作之类,至于货品货币转换,价格议定等,都是商户因时而议的事情。 天相方面快马信报传来公函,天相督护也将派来专人赴会。若能使三方齐聚达成协议,共襄边贸兴旺大势,委实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大好局面。更加是龙戍铁篱缔结稳固的大势。 谢琛猜测天相派来洽商的人,可能是丹鹤公子林筝。此人中直沉稳坦荡而有见识,前来赴会再合适不过。英琭对鹤郎印象颇佳,听罢谢琛之言欣然抚掌称妙:“若得与鹤郎再聚,吾必亲捧玉盏相迎。” 可惜响晴之日骤起乌云,遮去了当头照的大太阳,也立时弥散了众人的好心绪。 喜子满脸水珠难识泪汗的立在门槛外报告:公子爷不见了。未过片刻,石军曹也挤站到槛外,结结巴巴报告:公子爷不知所踪。周边戍营皆已查过,均不见踪迹。 英琭按着手中茶盏,阴森森的反问道:“不见踪迹该作何解释?”显然这话是问在场其他几人的。回手将茶盏往桌案上一墩,不意之间呼啦一声脆响,茶盏连同垫碟裂成几瓣,茶汤茶叶沿着桌角流淌而下。 独孤澹与谢琛对望一下,又不约而同齐望向门外。槛下的两个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油汗,抖得却似风中寒鸦也似,不像是耍奸藏猾的模样。 “放之勿怪,吾已经关照过下面,奉节城内听凭凤公子走动。即便是当真迷路,只需报出靖王府名号,亦会有人沿途护送回来。” 英琭未接独孤澹的话题,而是步步逼近门口,喜子随之越抖越明显:“那便要问问你。我再三强调要你寸步不离,你去跟着谁了?”——喜子随之两腿一软趴在门槛上,拖着哭腔答:“当时被石大哥拉着说话,公子就在我等前面半个马身的位置……”话未说完,只见英琭袍袖一掸,喜子已经一溜滚翻下台阶,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英琭转回身对独孤澹冷冷施了一礼,几近切齿:“擎韬兄,你我二十余年交情摆在这,小弟素来信你断然不是背后小动作的人。今日权且再信一次。请兄台随小弟一道往仁兄辖下去寻找。若找不回来,我俩的交情只怕要重做计议了。” 谢琛见情形大是不妙,忙上前一步施礼劝说:“放之兄稍待,何以出此重言?仪光生性贪玩,便是长了几岁亦是如此。我料他必是见了什么好玩的情景物件独自跑去,不愿被人扰了。哪里就要伤及到两家的故交呢?” 英琭冷笑一声把头一晃,回答之言毫不留情:“若是鸿公子之前未曾说过云州之事,我倒会信几分。现下么,则必须怀疑是你有意说破云州之事,借机引他巧妙脱身亦或者说是自入彀中。只待他走出我的视线,云州那里自有人将之扑入网中。然后你们自是两手一拍,只说此事全然不知内情。如何,我可曾落下哪一步未说全?” 谢琛被抢白的满脸通红,开言兀自有些结舌:“仁兄之言是指谢某有意诓骗仪光?此言何其可笑,沈仪光是我弟弟,我若欲留他,亦不必做这等猥琐动作,直接说服他岂不是简明?!他已在西恒王座之前有一席之地,则谢某即便不为恒主寻找驾前得力幕僚,作为兄长也当全力找寻病弱的兄弟。目下,琛唯请仁兄稍安勿躁,豹韬卫精干稍后自有消息报来。” 英琭脸色一肃,旋即倒剪双手别开脸,将一抹不屑的冷笑隐于侧旁。片刻长舒了口气缓缓笑开:“芷璘此言谬矣。沈氏仪光在清君侧案中暴毙于昌大理寺牢房,其后有得松延宫懿旨,被消除沈氏宗籍。吾且问,汝等欲行找寻者,当姓甚名谁?!汝等所寻左不过是友人、兄弟;吾急于找寻的凤琳凤公子,不仅是王座前臂助知己,更是我以西恒国主身份,明理正典册立的国后德君。” “你……你是……怎可如此玷污仪光的清名?!”谢琛瞠目结舌的对着英琭,直是千言万语盖难尽述。他难以想象,那般清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委身于曾经的宿敌。 英琭扫了一眼谢琛抖索着抬不起来的手,心底无比得意,再次冷笑一声:“芷璘未曾误听。仪光业已成为我的德君。此番随我重归故地,意同省亲,皆为解他思念亲故之苦。行时亦是应他之愿,万不得已时,不予讲明我们的名分。实则我如何不知他的心思,无外乎是与各方留些情面而已。如今一国之后在贵辖下失踪,你竟要我稍安勿躁么?” 面对眼前被故意戳破的事实,一霎时,独孤澹和谢琛心间似被豁开一个口子,有些痛楚,明明早已觉察,一旦被赫然揭开于眼前,依旧难于接受。而作为熟知之人,独孤澹愈发疑惑,英琭有意示人以短之举的真正意义所在。 英禄显然要将缺口破得更大,继而斜睨着谢琛哂笑一声:“世人皆道鸿郎才情品貌足冠公瑾小史,吾却看你是被那些腐朽酸愚,浸银得心间少有天理人情了。毋需如此看着我,难道我所言有错?也罢,我有一言,一直未曾对仪光讲过,今日权且说与两位。 今日昌庭,何恩于你我和仪光,可令我们义无反顾不计死生为之甘心守护?今日隆沈两族,何亲于凤郎,可以对之用而招之即来,恶而挥之即去。倚重时一味求策索谋;防备时翻手将之置于陋巷蓬宅;甚或是如沈氏恶妇那般,为求长期把控权柄,迫得仪光一度几欲求死以谋安生;不得为其所用时,便大肆加害,以致不惜令之身败名裂、冤死而除籍?!承宁之变牵涉其间万人之数,皆系那松延宫一手炮制,又借血洗潦草收场。各种内情你我皆心知肚明:其时,若无先皇怀柔天下之大情怀,及朔宁侯延召公秉承遗诏辅弼幼主忠淳之心,焉有今日的王座一呼百应?! 仪光于这世间,所求简约,无非是安详快乐;有一方宁静之地,容他放歌起舞而已。然其所得如何?凤骨入怀生为佞宠。半则推命之言,就将之打入另册。既如此,我要他做我爱侣,执手偕老。西恒境内任他游翔。至于世人眼中,如何看待英琭立男后之事随其评说。” 阔别数载重寻旧居,多了一重转世再见之感。沿着熟悉的大道街巷,很快寻到旧日家宅门前。当日骧牵扯叶氏渎职案被带回尚京,和婶母女、东来随后也跟着回去,屋舍堪堪闲置。萧宇投在独孤澹座下留职后,随之留下了这处住所。虽其后往来不定重重际会再难稳定,但萧宇依旧有意照拂此间,只盼着有朝一日如骧所言,将这里留作唯属于他二人的落脚之处。 街门已被漆为黑色,门扇上覆着一对素白纸帖,明确昭示着主家居丧之意。骧不禁想起谢琛回忆的那场法事,随之无声叹了一下。 正默然沉思间,一个面貌憨厚的中年妇人缓步过来,爽快的探问:“这位官人可是这门内主人的朋友?小妇人是家主邻居,帮他照料门户的。萧公子往城西庙里上香去了。您若专来寻他,请到门中等吧。”说着从袖中摸出钥匙,通芯落锁推开门扇,让访客进门。 “官人骑的马匹真高,进门还真不太顺畅呢。”骧闻言应了一声,回身牵着马,勉强挤进院门。 妇人从外层院厢房中捧了一碗水放在石桌上,挽手与骧回了一礼。退到不远处檐下坐下,抱起针线篮子纳鞋底。 “大嫂家是常住此处还是新搬来?”骧和声问道。他记得离开安远时,并未在这条巷子里见过这个妇人。 邻居大嫂实在是淳朴,一面仔细做着活计,并偶尔抬头与访客搭着话。“搬来三四年了。不瞒官人说,这家旧主沈官人是我夫家的恩人。当初若没有他一举破了官家几项积年大案,我男人至今也还是个冤死鬼。可惜老天不公道啊,沈官人那么精明的好人,早早就殁了。家里的冤案昭雪之后,公婆亡故,临终时还嘱咐,有机会寻到恩人多少要报答些个。孩子成家后,小妇人来这巷子落脚。当时这沈官人已经调回京城任职,只萧公子时常回来照看此处。那时节常见他满脸笑意说:官人要回来住。谁知前年年底,萧公子回来,怀抱灵位披麻戴孝……说是他家官人被奸人陷害,冤死在京城大牢里了……”妇人说到此,扯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哦,萧公子说今日是他进门入户的日子,得去庙中给家主上香祈福,一早就出门。看时辰也是该回来了。” 放眼向四下环视一番,即便是一桌一凳,也还是当初离开安远时的摆放情形,说不出的萧瑟清冷。毋需再问也能看出,雨航至今独守在此。 正值沉闷之际,门外响起语音清朗的对话声。是一个音色浑厚的男子与“萧先生”的对话,大意是感谢萧先生用针灸帮他治好落枕的事。邻居大嫂闻声抱起针线篮子,知会了一声快步迎出门。片刻后,门外响起话音:“萧公子回来了。您公门中的朋友来了,在外院等您呢。这是门上的钥匙您收好。我先回了。”——“谢谢苏家嫂子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脚步声于街门关闭后渐近,随即音色清冷的问道:“有劳兄台久候。敢问足下是哪方面的。若是谢大人有何差事交代萧某,敬请吩咐;若是朔宁侯跟前的人,还请你自行出门去,恕不远送。” 骧在邻居大嫂离开,便已快速摘掉伪装。此时慢慢回过身,只把个雨航唬得不轻,连手中的香烛提篮都滑脱落地。目瞪口呆的捂住口,大喘着气半晌惶然道:“神佛菩萨是真显灵了!我只说是若能念我一片真情,容我得他一回托梦也好……真是……让我见到他了!” “雨航,不是梦,真的是我。我说过这一番但凡逃过一劫,定要来找你,绝不食言……记得么。”骧的话音方落,雨航已经不顾一切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哽咽道:“不管是人是鬼,你来了就好。让我抱一下。对哦,是这香味儿,真是你回来看我了……” “松一些吧,你是想勒死我?睁开眼睛看看,不是梦。”雨航依言略松了些,但仍是动作凌乱的抚摸着眼前的人,最后捉住骧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掐我一下……我实在是怕……怕最终还是个梦……” 终于得到脸颊上被捏了一下的回应,并明白看到骧手心里的疤痕,雨航将那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呜咽着念叨一句:“是真的……”便失声恫哭起来。 “罢了罢了,你是要把四方邻里都哭过来不成?”骧勉强挣脱出双手回抱住雨航。 雨航好歹听到了骧抱怨天气寒冷,匆匆擦了泪水,抖抖索索的开了内院门,进到室内。手忙脚乱的收拾了桌上的灵位,才在骧的关照下同坐在榻上。 “我……今日实在是欢喜疯了……仪光莫要笑我。”——“怎会?!听闻到你竟闹出那么大阵仗,我确实惊愕的紧呢。委屈你了。” 雨航接过骧递来的手帕,仔细擦了脸,复又牵住骧的手,怆然摇摇头。“不委屈。只是当时衍恒方才传了长辈之言,转而又要我随他而去,我是被他的举措气得不行;顾不得什么体统羞耻,只想把心里这股愤懑卸干净,随后索性跟了你去。做法事当天,超哥托人带来口信,说是义父义母确是关照过,让我将安远的事结了,往虞州去……”用手帕压住口哽咽片刻,方缓了口气“我也想过的,无论甚样身份,总该往二老跟前去尽孝。可是……尚京的宅子没了,侯府就更不消说,不能去的;反倒是此处,还留着我仅剩的念想儿。事后细想,衍恒也有好意在里头。他让我跟他回去,说时间长些,一年、五年、十年,总能淡忘看开一些事。我问他:诚然如此,那么忘了之前的日子呢,我该怎么活……” “自是整齐精神,坦坦荡荡的活下去。此系我当初于你的期望,亦是两世为人后对你的期许。”骧紧了紧与雨航交握的两手,郑重道。觑见雨航又有泪涌蓬勃之势,骧忙打岔话题笑道:“且莫要再说那些罢。赶了多半日路才回来,容我松泛松泛腰背。” 雨航闻言连声自责,动手帮着骧松了箭袖长靴,又拉过引枕放在其身后靠定。随后照骧平素的饮食口味,备办了简单饭食,逐样摆放上置于榻上的小桌案。斜签着落座在小案边,静静的为那人递送菜碟、汤羹。 将起更时,雨航忙而不乱的备好洗漱热水、烘暖铜炉送进室内。亦不需骧开口,一如当日在鸾仪小筑时一般,伺候着净面泡脚,落簪梳发。骧几次想接手,都被闪开。“且容我做些事,心里也能好受些。适才替你宽衣时,我便觉察到你手脚软弱且是清凉;不必说也明白,想是身子再不似当初。枕席间的事,我伺候不了,换衣服侍这些细碎事,总可以为你做些。” 既已如此,骧也不再做作推诿。躺下之后索性往床内挪出位置。雨航知道骧体虚畏寒欲借体温取暖,仍然欢喜不尽。利索的收拾了物事,褪衣入账在侧旁躺好。仔细为骧加盖了被子,又小心翼翼将清冷的躯体搂在怀里。内中不禁悲喜交集,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 当年那相拥取暖的一夜,亦不知令他多少次从梦中哭醒。当时少年固然清瘦,却以其独有的刚强,支撑着许多人的心志。谁会想到,当他侥幸逃出生天时,这副躯体比之当初竟是更为清癯清冷,令碰触到他的人茫然间涌起难抑的惊惶不安。 “那夜我也象这样焐着,可是未得安稳,你就穿戴起来上朝去了。我接了王爷派来的医官,特意向他问了暖身的法子,满心希望到晚间用上为你取暖。却未承想……”——骧听到雨航声音又现颤抖,便转动身形朝向他,扳着他的肩头抚慰的摩挲了一番,强笑道:“当时我受了寒毒侵伤太深,不得已便依仗着纯刚内力断了功脉。如今算是活过来,也是药石不断,隔不过几日还要靠内力推宫过穴……琐碎的紧。有时自己都嫌烦,实在想丢开手……不想如此耗下去。” 雨航伸手捂住骧的嘴,红着眼睛道:“不许这么想。也不瞒你,其实我早已想到,倘若还能再见到你,亦便是没可能再跟在你身边。可无论如何,在我心里终究还留有一份活下去的心气儿。你总不至于连这点心气儿都不给我留吧。”——“自然不会。你如今是我……仅存的家人了”骧尽力不使自己露出哽咽道。 雨航紧了紧手臂环抱力度,抢先岔开话题道:“不说那些个难过事。你也是乏透了,睡了吧”——“明日陪我到街上走走,帮我寻些物事。”骧在雨航的帮衬下躺平身体,语音减去含混的念道。 雨航转身熄了烛火,抹黑钻回被中,依旧把骧搂紧焐暖。“什么物件?我去给你买来便是,你好生在此歇着。”——骧轻笑了一声:“此物若是那么容易找,便不需我亲自出来了。是一位故友的画。此人你也是熟悉的,赵春赵清肖。罢了,不说了。我是当真累得紧了,明日细细说与你听。” 翌日起身时已近辰时。两人穿戴齐整又带齐路引牵马出门。 寻访本就不能指望一朝一夕得有斩获,况乎是存着不可宣诸于众的心意。为提防暗中缀脚窥视,骧和雨航有意放开巡看范围,笔墨字画、诗词典籍无不涉及。两人在街上随走随看、说说笑笑着,倒也闲适的很。将过午时,又捡了清净且干净的小店用了午餐;另外备出些食水,依旧甚为闲在的顺着道路出了西门。 雨航知道骧的玩心渐浓,待出了西门索性翻身上马,径直朝着醉枫林的方向策马跑了出去。 正可谓路遥知马力。放开脚力未几,便听到身后雨航的疾呼声,忙奋力勒住马缰。却见已将雨航落出很远,当下挽紧胯下马,安然等着雨航催马赶至近前。 望着满脸惊惶的雨航,骧微微一笑,解了鞍头拴马的长绳递到雨航手中。如此细微动作遂将许多惊惶散于不言中。雨航勉强聚齐气息道:“我方才想到,目下的节气,那枫林怕早已是落光叶子。” “有你在眼前,还愁没得看?”骧把手臂反在背后揉着酸痛的脊背,随后有意往前提了下马,脸上却聚齐一抹坏笑。“你如今的身量,比之当初坚实了许多,真真是大男人的样子了。我看着实在欢喜。大约……够我泡一回鹿鞭酒了” 雨航在鞍上笑得前仰后合,随后把脸一绷直接道:“我把鹿鞭连同这条命都交给你,随时等你来拿。可好?”猝然见骧闻言面上一肃,雨航抢着将话题转圜:“仪光,有些话迟早要讲明。你如今已经……同陆大官人……一处了,是么?” 骧淡然望着雨航,极轻的点点头。雨航垂下头,好半晌拖着滑腔断断续续道:“我们寻个背风之处说话吧,我……被灰沙眯眼了……” 就近寻了一个背风处,甫一下马未及立稳,雨航已经抢步上前,张开双臂将骧从背后紧紧圈住。 骧能觉出背后的颤抖,仍旧任他紧紧箍在臂弯中。“我……我明白,强留你……必要耗得你病无可治……那无疑是一同死的结局。活着,总归有些念想。……当年得你相救脱去贱籍时,我启过誓:奉你为我今世良人。我……哪里都不去,只在安远家里等。你……能常回来看看,我就知足。我比不得陆大官人,有他护着你,我也……也算安心。你昨晚说我是你唯一的家人……那我总能给你守着一个家吧。” 不知过了多久,骧终于得以转回身,雨航还在扯着袖子擦脸。他拨开雨航的手,把手帕塞在他手上;自己却不觉间已泪如雨下。“雨航,萧家如今仅存你一条血脉,不可因我断绝。你总要有个归宿,成个家吧……”——“你何以也要……也要如此迫我……?难不成是嫌我曾经风尘?” 骧接连抓了两下,方才捉住雨航的手臂,直视片刻终是将之反手环住。“我绝无此心。他必不能容你留在我身边。反之,便是他能默许,于你我亦是莫大折辱。为了这隆昌天下,父亲同我当初都是拼尽了心力。而两世为人,我已成了无根之木。更遑论子嗣血脉之想,今生于我更是无望了。诚如我昨日之叹,今后这世上,你是我仅存的家人。若能娶得娴淑女子,成家立户,但有个一男半女,我也算有个念想儿。这其实也是我一点私心,不求你能立时明白依从。” “依你。只要是你想……我便依你”雨航攥着骧的肩头,切齿道。“但有一样,来日,我领着孩儿唤你‘爹’,可不许……扭头不应声。”雨航颤抖着手拈过手帕,往脸上抹着泪。而那泪水仍是如开了闸般截不住。 雨航铺好隔潮毛毡摆弄好饮食,回头见骧正在安抚着两匹马。随即笑问道:“仪光所驾马匹体型高大,非同一般。我不懂看马,但亦能看出这马是极好的品相。料想是做了藏慧妆扮。”——“此马取名‘驰云’,乃是匹纯白汗血。我带它出来前,在其身上扑了一层香灰,掩去了毛色光泽。也不曾令它跑得尽兴,反之早已被相马的人看出端倪了。好在这匹马同我颇有缘分,虽跟我时日不长,竟乖驯得紧。”说着抬手抚摸了驰云的头。那驰云忍了良久似是有些不耐,稍安片刻便嘶鸣不已,且鸣如龙吟。骧随即伸手摩挲着驰云的两耳,轻轻吹着口哨安抚。 两人略用了些点心,便搭手相助将马鞍子卸下。菊花骢已是略有年岁,即使除去鞍韂亦是摆着尾,踱步向阳光充足处静立养神。 骧揉搓着驰云的两耳,如是哄着孩童般念叨:“去跑跑。唤你时记得必要回来。”驰云似是懂话的,哼了一声头颈一摆,转头向空旷地方一溜小跑着走了。待至开阔处,一声长嘶龙吟虎啸一般,瞬间四蹄腾空也似,飞奔腾跃,辗转蹬踏,竟是快活的忘形之状。 骧觉出雨航走近,亦不愿再起悲凉。指着高岗上驰云欢跳的形状,就势讲起当年朔宁府寿宴,东来逗弄官员马匹受惊的笑话。讲到东来用柳枝挑逗得儿马动性,又朝马鞭上扔撒细沙的情景时,雨航已经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那奔腾涌动的悲怆,不觉间淡了一些。 正在说笑间,高坡上响起驰云的长嘶。两人立时止了言笑循声望去。见几个军士服色的人正欲围拥近前,拉扯马缰,显示要将驰云控制住。驰云自是不容主人以外者近身,稍见有人欲行欺近,便又踢又跳。那几个人被马匹烈性唬住,又眼馋马匹的品相极好,正是欲近不得欲罢不能。 无端被这几人搅了游兴,骧心中甚是不虞。转身将手指圈在口中吹了一声哨。随后督促雨航快速为菊花骢备好鞍子。 那驰云听到口哨,欲跑回主人跟前。被几个军士围着挡了去路。终是不耐忽的一个人立,长嘶一声,前蹄几下劈踏。随后发足而起,径直越过人头,一路疾奔跑回到骧跟前;方任由主人挽着缰绳低低吹着口哨,拂弄着颈项鬃毛,温言安抚与它。 果然未出片刻,高岗上出现一人一骑。骧眯起凤目略扫一眼,已皱起眉头。真正是冤家路窄狭路逢。骧心底切齿念道。遂沉着声音关照雨航,牵过马匹,准备随时离开。 片刻那身影略近已是明白呈现。亮银盔甲照夜白,湛卢宝剑五钩枪。这身装备于当世间,唯属于一人——罗锴罗耀庭(当朝正派国舅)。 日前向天相郡王讨得榷商使差事,罗锴便鼓足气势激昂满满的带领着亲兵上路。临近安远地界,不觉忆起诸多旧事,一时甚是感慨。便招呼亲兵略绕了一段路,向安远附近走走。不意间方才接近边线,其麾下先期探路的亲兵就回报:在前方高坡偶见一匹骏马,身形伟健气势雄奇,乃是万里难得一见的良驹。 行伍者无不爱宝马宝刃。罗锴闻报早已心痒,立时催马上前。远远只见亲兵们描述的良驹,此时正依着其主。这倒也罢了,那匹良驹与其主人身后之人,眉目俊秀凛然,风姿清逸飘举,不是那被赞为“瑞鹿公子”的萧宇又是哪个。 罗锴心下不觉异然道:想这鹿郎虽是风尘出身,当日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其后听闻到,便是现任朔宁侯沈驰有心念旧,收他在身侧,亦被其严词拒绝;并随之跪求得安奉靖王独孤澹亲自出面主持了一场水陆道场。想不到这世间,除却那火解而去的凤郎,竟还有能令这萧雨航动心别许之人。想至此提缰策动胯下马往前去;逼至近处时将手挽了一礼。“与故人不期重逢在此,幸何至哉。萧公子别来无恙啊。” 萧宇对罗锴其人其品,早已是恨到不能食肉寝皮之极处。此刻见之讪着笑脸上前,可不是分外眼红。当时也不动作,直直盯着那张被他狠毒了的面孔冷冷道:“生受抬举,萧某实实不敢与国舅爷高攀什么‘故人’之称。在下好得很,可不敢令罗将军念着呢。” 罗锴一心觊觎着一旁的宝马,被抢白了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后,转而向背对着他,抚弄马匹的人拱手抱拳朗声道:“适才旗下亲兵鲁莽,唐突了足下,罗某在此替那些不晓规矩的奴才,向足下赔礼了。时见足下的座驾其型甚美,有心与足下结识,未知可能赏光一叙。”说罢暗中提缰催着照夜白徐缓接近。 骧闻言心中委实是暗笑不已。暗暗把着身后气势渐进,也缓缓转回身朝向来人,心底已在暗念:我倒看你这天相左将军,有几成胆色定力稳坐在马上。 说不得竟是心有所想,气象立显。罗锴当真在十余步之距,猛地勒紧缰绳,近乎于滚鞍落下马来。擦擦眼睛上下打量几番之后,攥紧腰间湛卢剑柄,结舌问道:“你……你……你是人是鬼!沈仪光,你真是沈仪光?!你还活着!” “看来骧尚在人世,委实令天相左将军好生失望呢。”骧冷冷讥诮道。“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急于督促皇后向松延宫进言,利用太后懿旨逼迫令妹抛弟嫁兄了吧?” 罗锴被臊得脸上青红蓝白的变了几个过,越发张口结舌。他于面前人本就有着无数羞愧,今乍然间又被点破了从前一番阴私勾当,更加提不起硬气。 总算是错愕惊诧之极,幸有一点理智爆开。觑见四下并无第四人接近,一股阴狠跃然涌在心间。“凤郎纵然不愿提及旧情,却也不该冷言伤及已故之人的清誉。更遑论天相督护骐王殿下,与足下亲近之深堪比血脉手足。足下当日能得逃出生天,说不得亦是借了骐王殿下之力。便是其后尚京城之乱,骐王殿下也必有助力其间。” 骧异然的看定罗锴深觉愕然:当初怎就未料及此人有如此寡廉鲜耻? 罗锴见骧笑而不语,以为是在思忖着他的话。又把目光转向萧宇,那双眼睛中满是怨怼。“瑞鹿公子虽出于风尘,贵在矢志不移,如今到底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不是该谢罗某人么?” 罗锴不说此番话还好,殊不知萧宇于当初,即是大多看着骧的情面隐忍不发。今日被他一再挑衅,端是忍无可忍,当即冷冷一下开言反讥:“萧某当年被乱臣贼子毒害,被迫沦落风尘。纵然置身于欢场,到底保有一份完整的良知。知道‘滴水之恩报之涌泉’的道理,更知道‘仁信至道从一而终’是怎生书写的。若罗将军提笔忘字,萧某尽可以地为纸写给你,也好令你将仁信再次踏于脚下。” 罗锴刚按下被骧讥刺的窘态,又遭萧宇嘲讽,那里还守得住体统姿态,登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一个下贱倡优也配讲从一而终?” 萧宇见罗锴骤然甩去伪善,现出本相越发是无耻之尤,更加不会再客气反唇相讥:“你道我倡优下贱,为何当年还要殷勤请职,往尚京城解送倡优们进贡向宫中的脂粉银子?当年若不是叶胜事先查实你贪墨这份进项,截下这趟差事,竟不知那具腌臜的无头尸该姓叶还是该姓罗。萧某从不否认倡优出身,继而便越发懂得珍惜,珍惜重归良籍后谨守本分侍候着主人的干净日子。绝不似某人丑态尽露,光天化日之下道貌岸然;黑间所行竟比婊子卖尻肮脏百倍。得人恩惠时只恨不得与人提鞋舔脚,转过脸背后捅刀落井下石,无所不为。罗耀庭,你敢不敢拍着心口回答一句:安祚侯父女用性命为你换来的左将军之位,你坐得可安稳?午夜更起,当真不曾有冤魂来敲过你的窗扇么!” “放肆!”罗锴大喝一声,拔出腰间湛卢直向萧宇刺来。骧早已防备这人羞极杀人,当下亦不招呼,只把中兴剑出鞘摆出一式‘梅绽三冬’迎上去,同时将萧宇护在身后。“罗耀庭,被人道破掩藏,就想杀人灭口不成?” “仪光,你我袍泽之谊可对之天地。怎能任由着龌龊之人信口雌黄妄加亵渎?”——“在骧眼中,他却比世上许多人干净得多!”说罢手中将中兴剑一拨一劈,使出了精修日久的雕月快剑,瞬间便是五六式,封住了罗锴来路。 罗锴早领教过中兴剑的厉害,更深知骧看家之术即是快剑,焉敢硬碰,忙着招架一式跳开一旁。“仪光何出此言?”说着已反手招过坐骑,身形一拧,跃身跨上照夜白。随即一张脸亦如翻页般换了模样。“仪光,骐王殿下思贤若渴,对足下更是颇具勤奋。何不随为兄前去投奔?凭骐王当今御弟督护亲王的贵重身份,届时还怕没有足下的正经名分和前程么?” 骧怒极反笑,回头对着正忙于为驰云备鞍的萧宇道:“雨航,看来你我都错了。竟与不知耻之徒论列是非廉耻,岂不是愚蠢?”——“极是。这等货色怎记得廉耻二字,但凡可以爬的更高,便是卖了亲娘祖宗都不会眨眼。怎配当得我们计较气愤。今日的游兴是败了,莫如我们趁天亮回城去,再耽搁恐会被这摊屙物搞得连胃口都丢了。” 骧好气又好笑地回手接过缰绳,扳鞍上马。待萧宇也跨上菊花骢时,四下罗氏亲兵队已经快速围拢上来。骧盯着罗锴,见他显然是别有企图,喝问道:“阻我去路,你待怎样?” 适才两剑相碰时,罗锴已经觉察对方力道不似从前。他深知骧断然不是临阵手软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骧已经因某种原因失去了内力。如此一来岂不是手到擒来!一念至此便将五钩枪一横,横担在骧的马前。“此处乃属安奉防戍界外,周边多有西恒坐探,极不安生。毕竟相交一场,罗某自然不能推卸护卫之责。权作是罗某人多事,便由这群弟兄送两位回城内吧。” “不劳罗兄挂怀。骧再世为人于生死之事早已参透。从今而后,各安天命无须再见。请了。”答言同时骧握紧掌中剑,提起警惕。但见马前那条枪竟没有半分撤开迹象,骧强压着盛怒睁圆凤目,阴测测的开言:“怎么,罗兄还想再行与骧切磋技艺不成?且不论你罗家是否还有待嫁之女;便是有闺阁淑女,骧如今已有家室,再无福担承罗氏门中青眼。” “凤郎端是好情意,曾经何其眼高于顶。原来竟属意一个千人骑万人压过的男妓……”话音未落,罗锴直觉眼前寒光一摆,急忙提枪拨挡。 熟料那一片剑花竟是虚招,真实袭来的居然是一只鞋,正正贴在罗锴面门上,拍出脆生生的一响。罗锴抬手抹了把脸,凝神方见与骧并驾的萧宇,内侧一只脚的鞋不见了。面上亦是一派好生受用的颜色。不需言表已明其意,堂堂天相左将军,当朝国舅爷,只配给萧宇捡鞋。 罗锴直觉恶向胆边生,狠自心头起,往颌下横擦了一把,切齿挤着字:“既然如此,便莫怪罗某不念旧情。汝二人今日休想脱出罗某的掌中枪。”言罢手中一抖五钩枪,以一式‘碧血残红’拉开架势。 未料那架势甫一摆开,罗锴先是一声痛呼,松了端枪的右手,五钩枪登时被单手掖着垂在地上。竟是被人的暗器打了。罗锴临阵失利一张玉面臊得通红,提气喝道:“谁在背后偷袭,算甚英雄好汉!” 喝问言语未尽,只见一头火色苍猊,如同一团火球般径直朝这边铺卷而来。及至近处几乎是腿脚未收,便朝着罗锴等一众人马怒吼咆哮不止,显示要将迫近者撕碎的架势。照夜白被吓得前蹄踢跳,竟是几近惊了的界限。罗锴身后亲兵更是对此凶兽见所未见,纷纷惊呼不止,乱作一团,急喊着要放箭…… “似汝这等宵小之徒,也在孤家驾前妄称甚英雄好汉么!孤家问你,西恒王宫谒见时,那条唬得尿湿的裤子,可当真晾干了?!”随之一通哄笑响起。继而又一个声音阴郁的呵斥道:“罗耀庭,你身为天相戍将,深入孤家属地,不与递函报备,竟还敢在孤家的地界里擅自挑起干戈争端,该当何罪!还不快命令麾下兵丁整队!” 聆听罢两个千里传音的嬉笑怒骂,又得见这苍猊森格的护卫姿态,骧不禁吁了口气。但即时又提起精神。前一个声音谐戏颇浓,不是英禄又能是谁。后一个更是熟到不能再熟,安奉镇边督护靖王独孤澹。两位王驾一同出行,难说不是掌握了何种异样动向…… 思及至此,骧提声音叫住森格,低身拾起萧宇的马缰,又挽住了驰云的缰绳。压低声音嘱咐道:“雨航,无论何人问,你必要表明你是我家人。切记,我绝不要你再被无端伤及。”雨航茫然的点点头。 旋即可见一深一浅两骑逐渐迫近,马上两人正是英禄与独孤澹。且二人竟都是仗着各自驾乘宝马良驹,仅带着数名脚力极佳者,率先赶到现场,将身后众多亲兵卫队落出老远。 英禄望见骧的影子,拨了马头一路驰到近前。也不言语只将手一甩,抖出游龙鞭,怪蟒盘腰也似绕住那人腰间,随之臂上搅力猛一扯,骧已经脱了驰云的鞍韂,径直飘落近英禄的臂弯之内。落入刹那,只觉后颈微痛,未及出声已晕了过去。 独孤澹行至两下中间,面沉似水,分别扫视了罗锴等人,以及一旁驻马的英禄及麾下,无声紧忙着捡拾长剑,带回马匹犬只的兵丁,见确无起争斗之险,方自牙关中挤出一股气。长身向英禄怀中望了一眼,缓着口气探问道:“仪光可否无恙?” “承蒙兄台惦念,仪光只是气息紊乱,想是适才有过激烈动作。所幸并无大碍。说不得亦要叨扰兄台,借宝地一处上干净的所在。我要尽快助其调息运功才好。” “放之莫要说得这般外道。为兄也已遣人前行进入安远城中,准备出将军府中一处精舍,交予放之使用。还望贤弟给为兄这个薄面呢。”独孤澹手拄在腿上,逐渐恢复言笑晏晏的姿态。在其身侧,早有兵士拥上前,带住萧宇的马匹牵回本队。更有一队豹韬卫快速摆开箭阵队列朝向罗锴等人。 英禄搂定怀中人,用宽大披风将人仔细裹好。方才向独孤澹沉声道:“擎韬兄且在此料理辖内之事。小弟无心看那腌臜之物,恕不奉陪先行回城。兄台脱开身尽可来驻跸处再行一叙。”随之左膝一碰胯下马,带领一哨亲兵扬尘而去。 罗锴此刻已被豹韬卫的箭阵吓丢了魂,哪里还顾得了英禄的动向。只管抱着右臂朝向独孤澹解释:“末将绝无轻慢王驾之心。适才路经此地,恰遇故人。本欲上前叙旧,孰料那二人竟是口出恶言……” 独孤澹伸手立了个门扇手势:“罢了!罗将军既是公干前来,便尽快往有司报备。再不要如今日这般徒惹误会是非。好教足下知晓,豹韬卫之于有窥探嫌疑者,从来无需上报请命就地斩杀的。斥候何在?即持本王玉牌,快马赶赴天相,报向天相督护骐王驾前:安奉独孤澹恭请天相王过来一聚。” 地上跪领王教军令的斥候朗声应了声:“得令!”快步上前接了物件飞身上马挟尘远去。独孤澹斜瞟了罗锴一眼,懒得再理会,遂于手中将踏雪乌骓向旁一扯,也是一个扬长而去。 在位于安远将军府内一处精舍,地龙火墙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英禄仅穿着一套内衫阴沉着面孔,亲手从浴桶中将骧湿淋淋的捞出来,用硕大的软巾裹着抱到榻上。手上动作虽较之先前有些重,但也能受得住。唯令骧醒来之后深感不快的是,英禄始终不给解开穴道,骧只能被他摆弄来摆弄去的。不用说,英禄还在气头上。 与其说英禄光火于人,莫如说更多是自恨。他恨自己未曾多想几层。骧的体制尚不能容许久宿于外,若当真被外人隐匿,拖延多日不得补足医药,导致余毒复发,可不是令他前面诸多辛苦尽付流水。若再有人借机放出‘从此凤郎多情’相关污言秽语,必闹出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昱,若是查验清楚无虞,便解开我的穴道吧。这般动弹不得,委实觉着不好。况乎这身体早已给你,料你抱一具毫无反应的身子,也不会有兴趣。你也不是那有怒火闷在心里的性子,何不尽数说与我听。我心里何尝不是有许多难过,想同你说。” 英禄见骧说话时,频有瘪起嘴忍着悲怨的表情,禁不住松了一口气,舒臂将骧抱在怀里。捏起药碗喂在其唇边,看着骧乖顺的喝了药,才不疾不徐的借按揉压搓手法,略注内力将穴道一一解开。骧在其把握中伸了个懒腰,一扭腰身伏在其胸前。 感觉到怀中人伸手摩挲着胸前肌肤,英禄攥紧那只手。“骧儿,你可知这几日,为夫心中有多气、多懊悔?便是目下都不欲再想。只要你不在我视线之内,我眼中就瞬间空空如也。”英禄将掌中的手按在心处,安抚那里的悸动。 骧把手指钻在金棕色体毛下,轻缓的搓弄着肌肤。“昱,我知你是气我私会雨航,但此行委实收获甚丰。许多疑惑赫然解开。”骧在英禄肩窝处拱了个舒适姿势倚好。“雨航告诉我,我初受内伤至奉旨送亲西恒之间,罗氏私下见过他,诸番分晓之下达成协议:罗氏留在尚京以便照料罗沈两家,雨航随我去往外放驻地,两人各安其位。然在我赶回尚京之前,罗氏突然得朝阳殿罗后召见。回府之后罗氏遣侍女来密告雨航,罗后严令她尽快解除婚约,被其严辞拒绝。随之尤其关照雨航,千万留意鸾尉小筑中的安全。” 英禄听到此,在骧光滑的肩背上拍了两下,和声抚慰道:“不说这些,乖。为夫都明白。我许诺过,再不令你受委屈;绝无虚言。” 正当情近缱绻,门外响起侍从报事声音:靖王亲临现在外堂坐候,支应待客的人不敢擅言,特请主公示下。 骧斜倚着靠枕,看正自动手更衣的英禄一脸不情愿,直觉好笑;也不点破的叮嘱道:“此番得以将争执迅即见化于无形,足见擎韬襟怀经略之深。所谓君子不可欺方,智者不可欺诚。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勇者言依于敢;擎韬实乃智勇,难得的更是仁信。料想放之亦必不会自误。” 英禄回头向帐中人和煦一笑温颜答道:“仪光知我,我亦知卿。岂可因细末之微负卿厚望。”整好衣带款步上前坐在床边,牵了手叮咛:“你劳累了半日必是乏透;遂即睡了,莫要等我。擎韬那厢答对,我自有分寸。” 骧反手扯住英禄袍袖紧接着又道:“还有,萧宇是个苦命人,你莫要难为他。” 英禄听言登时面上肃静片刻,盯着面前半坐半躺的人,冷笑着反问:“你这算是求我?”——“若你觉得用‘求’字,听来受用些,那就算是求吧。” “你的话于我亦算的金口玉言。竟为个倡优出身的萧宇自降言求,不觉……”——“萧宇受叶氏一干陷害沦落风尘,并非生而下贱。他在我眼中并非娼妓,而是我的家人。” “家人?德君的答复可令人听来好心酸呢。那我呢,嗯?我又是你什么人?”英禄说着,脸已经黑了半张。骧见之扑哧一声笑出来,撑坐起来抬手为之正了正发冠,“非要我说不可么?罢,那你听好:你,是我的结发之人。” 只一瞬间,英禄的眼睛如被点亮,精光四溢。他不由分说将骧从枕上托抱在眼前,喜不自胜的催问:“当真?当真么!”——骧狠狠瞪了一眼,将英禄的手扒开,软软溜回枕上。嗔叱道:“少闹这等相声,不知自重。你也不自忖,若我自初始根本不认你,便是被废了内力,就能听凭你随意轻薄的?好啦。外面一地东主等着,莫在我这缠着。待送走擎韬回来再寻我反省吧。”临转身还把个玉白的腕子一晃,甩个轰赶姿势,便径自盹起觉来。 咽下定心丸,英禄端是神清气爽;言语交汇之间谦和周到恭让有加。饶是独孤澹早已洞悉内情所在,因觉得不敢轻易信有其事。 英禄只推说是:先得人耳提面命,必要言听计从才行。直恨得独孤澹要跳起来吼一声:“‘玉面鬼见愁’自认惧内,你们谁信?”然而英禄身后跟从之人,个个都是祥和笑脸。独孤澹觉得只要他问出口,那几个人必定振臂列队异口同声的吼:“我信!” 在东西两院之间甬道话别时,英禄似是随意的提出想见萧宇。 独孤澹略沉吟一下,挥手示意身侧侍从去带人。继而更似随意的闲聊道:“去岁上,云州慕呈平转来虞州沈公的信。提示芷璘得便劝说雨航,他为仪光求得水陆道场,已算是尽力心意情分。就无需再空守着,反倒是于萧家后嗣上耽误了。芷璘亦有意抽时间与他好生谈一次。” 英禄微笑哂道:“兄台心意小弟尽知。我虽气他执迷不化,但也记得当初诸多好处。如今,仪光整幅身心都是我的,也关照我需如看待其家人同等模样的看待萧宇。我自是不能负了仪光的心意。只是有些细事想找雨航证实。” 萧宇在迈进门槛前一刻,亦是抱定了引颈赴死的心思。却未料及,英禄手把着茶盏,品得正值兴致。见萧宇被带进来,甚至命人在下面给他设了个坐墩,示意他落坐讲话。 “雨航,你当年背着仪光与罗氏会面都作何商量了?”英禄缓缓拨着碧水青天茶盏中的浮茶,淡淡发问。 “女子所期所长,无非是相夫教子而已。她要我为仪光的前程着想,识相些自己走远。毕竟身为男子,我绝无可能望及血脉传承这一桩。”幽然回想当时情景,雨航不禁凄然一笑。“我便对罗氏说:你当是有个女子身体便能博得此人之心,即是大错特错了。凤郎冷情,然其心偏对有感者动。我则能够觉察到其何时心动。王爷或许不知,若当时罗氏不嫁,罗锴便要因戕害钦差之罪入狱,判以绞监候。最终罗氏言道:凤郎奇华当世难再,总不能就此子嗣无着。她留在尚京,为之树一个齐家立户的模样;尚京之外她亦无力约束,但至少在尚京,仪光要是她罗氏馥薇的丈夫。” 英禄轻呷了一口茶冷笑一声:“好个谨守女德规矩的罗小姐,还未过门居然就有这般胸怀。说下去。” 雨航抬眼向上偷觑了一下,心间计较也逐渐清晰。唇角一扬缓缓续道:“仪光奉旨送亲回朝之前,罗氏遣贴身侍女来送信与我,说是皇后突然召见其父,要安祚侯寻机提出退婚,被严词拒绝。此外还让侍女带话:尤其当心居家安全。不久,两位兄长的饮食即被投毒。待仪光回来,拷问清楚缘由,便将涉案之人清除掉。据我知晓仪光其后也去会过罗氏;不知何故回来时被人撞见。因仪光当时正在闭门思过期内,便随之被告到上面。再其后松延宫妖婆颁出懿旨,罗氏正式被赐婚给长兄慕呈平。”言至于此雨航忽然收住话题,闭口不语了。 英禄等了半晌不见再有下文,不耐烦的把手中拨弄浮茶的动作拖长,刮得恍如在砺石上备刀也似。雨航惊得一激灵随即开口继续:“此番与仪光重逢,我自然是欢喜不尽。但仪光也劝说我,要我及早成家娶妻……我原本想此事容过几日再与他分说,孰料那日竟遇到罗耀庭。他一见我二人便是满面惊异,显而一派做贼心虚的嘴脸,委实恶心。那罗某一再游说,要仪光立时随他去见天相骐王,且似是颇为忌惮我在仪光身侧说话。初始我甚为不解,回来之后想起旧时一个细节竟是豁然开朗。王爷有所不知,朔宁侯府大公子,尚在孩提时身受流箭之创,从此留有隐疾不能生育。另则,仪光固然曾经冷情,却也不是完全不能近身的,比如,兴致酒醉之际。” “啪”的一声脆响,碧水青天茶盏在距离雨航几步处地面上炸开,摔成一片碎末。英禄盯着雨航切齿念道:“萧雨航,适才仪光亲口嘱咐,要我放你自去谋生。他明确言道,视你为家人。我既爱他,当然依顺他的心愿,不会对你怎样。你去罢。唯其一桩教你明白,你能活着从此出去,全是念及你曾多次帮助仪光脱困。若论及别个,便早将你碎尸万段了。回去后照着仪光的意思做,你也不想让他再操心是么!” 那一时间,英禄着实佩服那所谓的忠勇传家出身的罗锴,居然可以卑鄙龌龊到出乎意料程度。因伤及钦差在先,为使自己免于身陷囹圄,不惜顺水人情,将养育其兄妹成人成势的恩人之女,抵与人为姬妾。为防止旁生变故而暗使手段,先挑唆堂妹与人分晓名分,再唆使堂妹借酒醉之际委身于人。察觉罗沈联姻实际无益于前程荣升,又利用权高施压幡然悔婚将女另嫁。但罗氏兄妹想不到,诸般操持忙乱之后,终未能令罗后固位。即是当时,罗氏小妹已经珠胎暗结。终于,罗嵩父女或因伤重不治,或与产后郁结先后身故,令他们失去援手。 慕超深悉其中细节,与骐王交接之间,必定谈及罗锴奸猾行径。骐王顾念故人清誉,不予将罗锴龌龊公开,故意将其置之尴尬境地不加理睬。此番更是明为遣罗锴先行,实则是有意令之出丑,将罗氏所谓美名层层剥离刮净。让罗氏一门在名正言顺的境地之下,身败名裂。同时亦顺势狠狠的抽了皇座一顿耳光。 英禄向独孤澹派驻在院落四下的侍卫,礼节性关照一番,暗暗解了苍猊森格的栓绳,指定它卧在外间门口守卫,方回转内寝。 灯是专为他亮着的,床上那人分明已睡下,是为等候他,而披衣坐起倚着靠枕看书。精美无双的容颜,祥和的姿态气氛,顿觉满腔焦躁遂即归为平和。上天入地,这是只属于他的一盏灯,一间屋,一个人,一颗心,足矣,足矣。 相视一笑,英禄褪去外衣长靴,动作轻柔的躺在留给他的位置。从骧手中拿过书放在桌上,只略侧过头,呼吸间尽是发缕中的淡香。 “擎韬见我带的侍卫不多,拨来一小队加派在这周围。适才特意过来知会一句,免得旁生误会。”英禄不等问便述说道。——骧把手握在英禄手掌中“多承擎涛兄有心。” “骧儿,你何时觉察到被罗锴陷害的?说与为夫听。”——“便是琛哥告诉我,超哥因妻子病故,要照拂幼子不能来福榷商之会。我忆起一些旧事细节联系一处,自然就明白了。” 英禄深知骧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故转过身对着,和颜温语谆谆善诱:“怪哉,你素来冷傲外人难于近身的习性,怎会遭了那般轻薄竟全然不知?”——“近日雨航提了我也才细想。该是送亲使团启程前,往罗府外庄取新配的药酒。我就兴与罗耀庭小饮几杯。那梅子酒颇有些后劲,遂在那处小睡一会,傍晚时才回府。当时觉察衣衫有异……只道是酒醉后偶然迷梦,未曾深想。再后则是我回转尚京,听罗氏言及皇后施压与其父,要其退亲。那次虽有接触并无他事。婚礼那日,超哥转交我一个绢帕包,是退还的信物——东海明珠。只是那句话如今思来真是另有意思:相逢未嫁还君明珠……想来那时罗氏就已觉察端倪。如今回想全盘,原是罗耀庭在背后捣鬼。之前我只觉得其人功利心甚重,现在看简直是无耻之尤。” 英禄抬起骧的头对向自己瞪起眼叱问:“前几日我问你时为何不说,嗯?你受了委屈,我不知晓已是不好,更搞得无从相助,可不是窝囊!”——“这等事很光彩么,如何宣诸于口?” 英禄无比心疼的把骧搂在胸前,抚揉了片刻方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为夫与你说过:今后我的情感底线就只是你。你在外受委屈,我岂能坐视不理。以往的不平屈辱,我必为你加倍讨还回来。”——“不急。罗耀庭鼠尾宵小,阳奉阴违。我受他多番折辱,难道还要放他痛快捧着英烈美名潇洒奔向阴司。睿骐故意卖了如许破绽,说不得是个抛砖引玉之谋。如此我便要借此东风,以罗将军的忠勇,收取良臣。昱,将罗耀庭留与我来料理,可好?” 重听到这般机智蓬勃之言,英禄喜欢的不行。此正是他无比钟情的凤郎,急智、敏锐、凌厉、干练,大情而不辍于小性,大善又不失之刁滑。 “能令骧儿顺心,为夫无不依从。只是我好奇,你欲将那罗耀庭如何开销,可说与我听?”英禄搂定骧欣慰道——“你一再说嫌他倒胃口,难道我会将其置于舍内养着么?” “你敢?!”英禄低喝一声。回身弹指成风,熄了案头灯烛,又行上下其手。——骧捉了被中的贼手切齿道:“这是什么地方,还这般不检点的……” 英禄轻嘘一声,附在骧耳边低语解说片刻。随之看到骧满面通红,一对凤目竟是精光四射。 翌日报备,罗锴有生以来首次明白‘现世现报’的含义。拟票桌前执笔誊录的竟是昨日被他恶语辱骂过的萧宇;本想丢几句闲话,圆一圆自家气势脸面。忽闻堂内传来两位王驾谈笑风生之声,又觑见屏风边蹲踞着毛色火红虎视耽耽的巨犬。罗锴只能咬牙将到嘴边的话艰难咽下。 跑进堂中报事的豹韬卫亲兵报曰:奉靖王教,已将督知府谢大人接来安远,现已到府门外。这一消息竟成了解围佳音。英禄与独孤澹并肩而行出去接谢琛,罗锴这边连看都不看一眼。火色苍猊一直盯着主人走远,方呜呜哼着一溜小碎步追出门。 罗锴松口气还要开言圆场,一名参军服色的人过来传话给萧宇,请萧先生往内院去。不仅把罗锴晾在当场,连刚誊写一半的官引备案,也转给接手的人翻头重来。把个罗锴恨得直翻白眼。 英禄与独孤澹说笑一番回转驻驾精舍。方至门前,门外守候侍奉的人转身就往室内钻。不肖英禄吭声,苍猊低吼一声,那人便识相的驻足转回身,原是随驾东行的内侍老刘。 老刘辩白说欲行进门报知凤君接驾。英禄指着门廊下阴森森道:“鬼鬼祟祟躲什么!站在这里,敢挪开半步砸断你狗腿。” 进门行至书斋得见,骧因今日不出门而散着发,围了件狐裘搂着暖炉盘腿坐在坐榻上,正与座旁的萧宇闲话。一派难为外人一见的慵懒柔弱。 英禄不禁皱了皱眉头。萧宇见状如被刺了一下,忙着起身默然躬身施礼。骧抬头温声软语问候一句,抬手示意萧宇归座。英禄嗯了一声,领着森格径直进去内间。 萧宇瞥了下内室的方向,无言示意骧,里面那位似乎不愿意他这所谓的客人在场。 骧含笑摇摇头示意—无妨。随之关照:“雨航,我已同靖王说好,近些时日你先过来帮我,陪我在城内走走。嗯,你若带着银针,这便帮我扎两下。这两日颈背多有不适,昨夜睡得不太好。”——“快莫要说甚帮不帮的。萧宇无论今日是何等脸面,都忘不了自家是出身自尚京鸾仪小筑。” 骧拨弄着白狐裘毛茸茸的尾巴轻笑几声,缓而沉稳道:“这话听着自是受用,可我并不喜欢。自那一把火和一场法事之后,你是萧宇,安奉镇边军政司门下文笔幕卿。莫说我如今念着都觉脸上有光,来日任谁人拜在门首拜见,尽要给足脸面才行。靖王念你我往日交情,许你陪我走动,然你亦要谨记,务必将每日行迹如实报知你的本主。明白么。” 萧宇在低头准备银针时,英禄已换好便服出来。并有侍从跟在其后,手托着刚泡好的茶。甫一到场,英禄便最自然不过的与骧坐一张坐榻上,亲自接过参汤盖碗放在骧手中。遂即招呼萧宇收起针灸,落座品茶。 萧宇看了端放在他手边的茶盏,暗叹一声扶案起身。骧把着自己手上的盖碗,朝英禄斜了一眼。英禄得意怡然笑道:“雨航且坐不必拘礼。这并非是送客茶。你与仪光相交日久,曾多有帮衬照拂;我心甚慰。一番诚谢之意如这一杯热茶,尽在不言中。” 骧饮罢参汤,拉开在他腰间游走抚揉的手,瞪了英禄一眼。只是眼神中满满娇嗔,毫无震慑之效。倒看得英禄心痒不已。“雨航方才同我学说,安排他誊录报备官引之事。我便猜到是你的手法。我替他谢了。” 谢意虽小,听在英禄耳中已是无比受用。碍于萧宇在场不便现出亲昵,因之柔声道:“有这句谢,也不枉我们从奉节一路赶来。明日由雨航随卿走动。” 萧宇闻言不免讶异,拱手道:“由我陪着?……难道仪光不随同王爷参与此番聚会?”——骧掩口笑了,随后指着英禄笑解道:“还不是他口快,将我俩身份表白个十足,只差写张标签贴在我脸上。榷商之事关系到军政要务,我须得避嫌才行。如此也好,倒可将琐碎事务尽数推给他。我亦可随意各处去逛逛。奉节那个随侍军曹是个木头脑袋,不拘什么只晓得付银子拿东西。怎比得你随心呢。”说着话,骧有意拱了下英禄催他表态。 英禄大咧咧的捉了骧的手按在自己掌中,施施然交代:“我意如初,卿所谋之事,成败与否都不打紧,只将手上事及早完结便了。关于榷场设立地点,我与擎韬更多属意于安远城外附近,那是三家交汇之处。擎韬已派人捧玉牌请天相王睿骐,午时前芷璘也已经过来。想来不日即得成一场祥瑞际会,三家共襄边戍长远大计,何其快哉。” 终盼到自家正主驾临,罗锴心头竟愈加空茫。隆睿骐以及随驾前来丹鹤公子林筝,与两位东道更是熟稔至极,双方会面繁文缛节一概丢开,便彼此牵手直接登堂入室。若非同一班候驾人等招呼,只怕从罗锴脚上踩过去,亦未见得能理会到这个人。 反倒是林筝让过骐王先行一步之后,转回来淡淡然关照:“下官多句话,趁王爷还在应付场面,罗将军还是先思虑好之后应对。”——“林大人有所不知,那英禄身边随驾之人正是……” 不待罗锴说完,林筝抬手将话拦住。“耀庭兄,你怎么连轻重缓急都不分?筝言尽于此,恕无多语。”说着袍袖一拂,转身应着谢琛的招呼快步迎上去。 罗锴随后分明看到,大厅之内金冠皂袍的华丽身影,正同骐王彼此拱手还礼。旁边一袭银灰色王袍的靖王,不知说些什么,骐王抚掌大笑,随即端揖当胸朝英禄深施一礼。接下来,罗锴便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跟着骐王所属兵将退至侧厢落座饮酒。 酒宴至半酣时分,罗锴见萧宇衣着光亮的穿行直入正厅,于主席上宾客答对几句,听众随之响起说笑声;其后竟有亲兵快速添摆桌椅菜肴,竟是专为萧宇在正厅中添了一席位置。此举着实令侧厅列席当中,投去无比诧异错愕嫉妒的目光。 终是压不住心头火,罗锴以净手之由,推开酒碗摇摇晃晃出来透气。再喝下去他怕是管束不住自己。方转过假山石影壁,便听到影壁石洞中有人叫他的名字……罗锴惊悸之下,酒已醒了大半。 酒宴一直到起更时方尽欢而散。英禄由喜子搀着脚步虚浮行至廊前,苍猊森格蹲踞在阶下忠实地守着门。窗内隐约还亮着灯。 欢宴过半约在酉时,萧宇来宴会上传话,公子爷已回住处,因觉困乏就不过来会面。英禄特意提议,请东道主为萧宇设座。骐王靖王很快领会到英禄用意所在,萧宇之于此番礼遇更是感动无比。 英禄即是要令人明白,他不避讳与人谈及关于那人的往事,诸如曾经以‘少奋争二十年而轻松位列人臣之首’引为话题,拿骧取乐说笑。因为他有以之夸富之据:最终守得云开,引凤来仪,免却后半生拼争劳苦,最大获益者,是他玉面鬼见愁英禄。 当睿骐进前敬酒,问及凤郎去向时,英禄一派慨然且满面宠溺回答:那人出门游逛去了。见众人有愕然亦有忍俊之态,英禄故意蹙眉反问:这有何怪哉?他在家时便是如此。高兴了便出去玩,才不会因为甚等集会耽误玩乐兴致。其后探问起骧的近况,英禄有意将某些部分做些许渲染,使睿骐强按着羞愧,悲喜交加的做了表态。于此,英禄的杯中酒是越喝越有滋味。 自知身上酒气重,英禄先往侧厢褪去外袍并仔细洗漱,方刻意放轻脚步进到内寝。 骧裹着狐裘抱膝坐在贵妃榻上,正自摆弄曲谱,见英禄进来正要起身,被他迎上前按住促膝落座。骧从几案上端起备好的枇杷雪梨羹递过来,英禄虽觉酒劲已减许多,还是喜滋滋的接下缓缓啜饮。 “于久在军旅之人言,这点酒算不得什么。倒累了骧儿替为夫担心。”一盏汤羹未尽,英禄已褪去醉态尽显清明,“睿骐闻听擎韬与我有意将榷场设在安远,且靠近天相地界,连称是‘功德无量造福边陲生民至善之举’。”——“难道不是!你与擎韬能够从全局着想,从万千黎庶福祉着想,本就是上善之谋。由此亦可令他们见得,我当真是没有看错人。” 世间至幸至喜,便是心心念念之人心中的人正是自己。与睿骐谢琛提及骧时,英禄虽则难以压住醋于‘凤郎多情’的酸涩;却更多骄傲于‘凤郎心有专属’的欣喜。 他欢喜不尽的在骧额头上轻轻一刮,揶揄笑道:“我还不知你那小心思。只要是化干戈结玉帛之举,你没个阻拦,必会动心思促成;反之,要你说一句话直比登天还难。”——“家父与我同昌之一朝缘分已绝,其兴衰与否,我已无意再问。而今只盼立足之地可以祥和安定。”骧低头笑认道。 一言听罢,英禄心中更比喝了蜜还甜,轻轻托起那张笑脸。“骧儿喜欢的事,为夫又怎会逆了你的心意?必要想法遂你心愿。时才散席睿骐悄声与我说,过两日缔结盟约之会,请你定要出席。”说着话手上一抄,将骧横抱起来稳步走向床帐。 骧自然听出英禄话中之意,遂笑答:“故友重聚自然要会面。有些态度终归要我亲自表明才行。我欲寻之人已有确切下落,这一两日见必有分晓。届时还要请主公出来成全于骧。” 英禄扶着骧在床上靠稳,一面为之围着被子,一面盘腿坐在对面,坦诚问:“骧儿,西恒国相的位子,我本意留给你的。何必推与外人?” 骧换作支颐侧卧姿势,笑意盈盈道:“当年先帝曾于私下多有训教于我,言道:大昌于他这一代得‘嘲风望相’实乃至幸,故更需谨慎将运势传延下去。然继世之君未见得真能得益于‘凤象’。更遑论瑞毛祥鳞皆是倨傲不群者。若得明智人君凭深厚定力能力,当能收束驾驭这一群人;若逢庸君识得用不得,最终为保平稳,必是明戮暗鸩将栋梁柱石砍伐挥霍。朔宁长公子天成才貌太过耀眼,过早居于庙堂必禁锢心性。因而先帝与家父约定,许沈家仪光‘三九列册,漫游域内’作布衣卿相。按先帝预计,睿骐在那时历练有成,尽可一手接承下这份基业。”骧牵过英禄的手,在手心中画了个廿七字样。——“年二十七?” “这年岁的男儿,家事心性皆已定,或列明堂立言,可潜草莽而距,一目了然。”骧的话音甫落,英禄的脸色却已黯沉下来。骧已料到是“家事”一说刺到他;付之一笑继续分辨:“昱,西恒战后二十年,终得平定局面何其艰辛。帝王心术使然也罢,武者独夫祸乱也罢;如今都是守望平和安定之期。我自会信守与你执手相伴之约。然我在你身侧难脱置喙朝政藏私偏颇之嫌。因之,挂个紫薇阁学士名号,我已足矣。真正的国相之位务必要适当其人。” 尽管宴会差强人意,回到客房时,林筝仍觉酒劲冲头,于是不予多想草草洗漱就枕。孰料未及两刻功夫,便因轻轻叩门声惊醒。 林筝茫然片刻听出,此为随驾暗位依例入内拜谒的暗号。立时抖擞精神下地拉开门。亦是缓了片刻方认出来人,竟是骐王亲信,位居天相鹤卫掌印的贺铭。 林筝将人让进到外间落座,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供贺铭暖手;和颜笑问:“墨轩星夜造访,必是王爷有急务,容我穿齐外服。” 贺铭躬身相让,不疾不徐拨着杯中水缓声答道:“大人不必急,王爷并未吩咐来请您,是在下自作主张之举。散宴之后,王爷情绪不佳。原本劝慰几句倒没什么。孰料罗耀庭偏诈尸也似跪阶请见。道是紧急军务,要请王爷尽早定夺。铭身份所限没于侧厢,听那人没说几句,王爷怒意骤起。铭权衡再三,窃以为还是请大人移步过去更为妥帖。” “但不知罗耀庭因何种话题惹怒王爷?”——“除却那一滩污糟旧账,此番又添了新料。说是,日前窥得西恒随驾幕僚之中,有人面貌颇似当日凤郎仪光。目下正暗地买通西面侍从中人,以期进一步探听实情。”言至于此,贺铭借低头饮茶,恰到好处收住话题。 听罢叙述,林筝心中暗恨:如今这位国舅爷委实是块败事有余的料。然此际他既然将事端挑起来,旁人又何苦急着赶去救火,没来由的引火烧身。换做第二人当此情急势态,林筝也不至于坐壁旁观,为其深知罗某人秉性,这份好心用与不用倒要斟酌。没的捧着一颗心热腾腾的上前,却遭其反噬。 想到此节林筝有意放缓穿衣动作,似是惶恐的问道:“墨轩,筝有疑惑沉于心底久矣。今日不揣冒昧当面一问,望足下据实相告。请问,志锐六年末,大理寺牢房中所报疫情,究竟到何种程度?以至于凤郎猝亡之后,居然一破定制,不予留全尸而将其尸身仓促付于火化。谁人不知,仪光不仅是皇亲国戚,更是先帝明确指名认在御前的螟蛉义子;身份之贵重不逊于当朝任意一位宗亲。” 贺铭手按着茶杯施施然点头,表示亦有同感。遂道:“沈垚那厮为讨松延宫欢心狡旨逼供,又间挟私报复擅动刑询。松延宫虽下了必杀令,恐朔宁侯府认领尸体时,因尸身上伤痕生乱。特在行刑后,将数具被鼠啃的尸体一并推出牢圈后墙;之后才对外报称疫症传播不予留尸。林大人亦明白,如此不过掩耳盗铃,其间的污秽又怎能藏得住?老侯爷回京之际,便行毅然辞朝而去,委实是浩然慈悲。但谁人不知哪个不明,先帝最后的余恩在那时亦是消耗以尽。” 林筝望着贺铭也正意味深长的看过来,不觉间会意的颔首一笑。 “罗耀庭,先帝笔墨也是你可随意揣度的?汝可还记得人臣本分么!”林筝独自行至正堂廊前时,听闻室内响起怒斥。继而又见罗锴面如金纸狼狈退逃而出。暗叹一声,从侍从手上接过添炭的器物,迈步拾阶报名请见。 骐王见是林筝进来,随即缓和颜色往近让座。“夜深天寒,觉风还未安寝么?快这边暖出来就座。”——“微臣今日也是兴起多贪几杯。思忖着王爷今日也是有酒了,未见得立时安置得下,便过来看看才好放心。”说话间,林筝拾起火钳往火盆中加了几块炭。 骐王又向近侧座上让了,将手边的墨狐裘递过去,点头示意其先披上。“卿家有心了。适才鸿郎送来他亲手配制的樱桃醒酒羹,酸爽适口最是解酒。卿既来了趁热饮上一盏。我也正想有个心智清明之人说话呢。”骐王将盛着醒酒羹暖盅杯盏的托盘一并端给林筝,供其取用。 林筝缓缓啜饮着醒酒羹,只觉温热酸甜在喉舌脏腑间沁化开来,极是舒服,不禁笑叹鸿郎的手艺一如当日。觑见骐王恍如未闻,林筝拱手道:“敢问王爷,是在为某些报请儿烦恼么?!”——骐王捏着火钳摆弄着盆中红炭,头也不抬的反问:“卿也有耳闻了?” “昌庭凤郎沈骧已故,且目下连沈氏宗籍中,都以某类不宣之由将其名讳勾除。故问微臣,我只信定是巧合酷似罢了。”林筝裹起狐裘,感觉暖和许多。 骐王喉间响起一串低沉的笑声,只后来却有几声如是哽咽:“觉风真乃清明之人也。对真清明者自不晦匿藏狭,该当坦诚对之。方才酒宴之间,芷璘已经名言告知,沈氏仪光未死,侥幸逃得死劫,落在西恒国主身侧,解毒养息。此番西恒前来会商榷场,他也随同回来。”见林筝眼睛睁大,骐王继而苦笑一下继续道:“卿想说什么,我或可猜得一二。欲问,凤郎如今是何等身份?那么卿要先行坐稳才好。沈仪光已下嫁为西恒国主驾前德君,位同国后。此番随驾回来意同省亲。芷璘说完这些之后,对我言道,总觉得门中良家子所托非人,惶恐不甘挥之不去。我……何尝不是同感。”骐王将手捂着眼睛,兀自失笑,嘴角则抖瑟着频频下坠。 林筝倒了一盏樱桃羹呈送到骐王手边,打趣道:“恕臣说句不恭之言。筝窃以为,当今世上以凤郎惊世品貌,莫说是难有与之匹配女子;便是堪当与之比肩须眉之士,恐也是数不出几个。玉面玄鹏对凤郎倾慕之意,早在尚京时便已为众所知。果能成琴瑟和谐之好,亦是相辅相知佳话。” “卿家之意我自然省得。”骐王以手指戳着心口“只是这里……如同被冲开一个洞,冷得要把整颗心冻住。”骐王端起杯盏,手抖得溅出几许汤羹,却犹如不觉,瑟瑟抖着凑到唇边饮下。“仪光生来是个不安钳控在一处的性子。当年临出京城,我曾与芷璘相约,无论我在天相,亦或是他在安奉,亟待立稳根基之际,必将仪光从那个泥潭中捞出去,给他一方清白自在天地,任期游翔。孰料……” 林筝趋步上前接下空盏,悄然放下手帕,温言劝慰:“王爷无须感怀。既然凤郎尚安,日后自然有机会,供兄长们关怀照拂。” 骐王未及劝慰说完,便摊开手掌晃几下,另一只手则是攥紧手绢顶在口唇上。半晌甫开言道:“怎能安好?!即便是有人将毒酒临时调换,终究是计差一筹。再不会有‘沈郎惊艳耀世舞’了。那年朔宁侯开门授业,松延宫唯恐我和芷璘再度联手殃及上位,暗命鹤卫大阁领邓绶遣人捕捉扑杀。仪光为保我和芷璘,咬牙迈进鹤翔卫,进退沉浮作尽了打算。那时他年方十五岁。其后朔宁侯率部抄剿了他恩师一手创办的鹤卫,替我担了一场塌天大祸。” 掩在口唇处的手绢,缓缓压在眼睛上,轻轻的捶着眉心:“芷璘告诉我,为抢回凤郎一条命,不得已断脉散功。仪光如今需靠医药及定期推功固本续命。其后宴间私谈,恒主与我阐明他决意联合两家,开设榷场意图,欲在侧重医药贸易。只为是及时收取药材,以图早日为仪光修复体制。那番话听得我好不羞惭呐,可见英禄待仪光……当真是好的。” 林筝心中暗疑,英禄何以如此轻易亮出本意。正思忖时又见骐王面色一肃,咬着牙关道:“就在方才,罗某人跪阶请见。说是当初乃是闻知先帝遗墨婚书之事,不敢轻慢遗旨;才请得两宫旨意,准其堂妹另嫁于侯府中长大的慕超。还有呢……他说他有妙计,可借围猎暗布伏击,将西恒来人全数捕杀,由此以襄助本王成就功绩夙愿……” “岂有此理。”林筝顾不得反胃之感脱口而出道。“此绝对是自毁壁垒坚防的祸乱之策。王爷断不能轻信之。更遑论如此行径,必致使您连同东道靖王爷,忠醇仁义之名毁之殆尽。传扬开来,更加寒了天下忠仁之士的心。三则,英禄的国主之位绝非忝窃得来,实实在在是打出来的。据臣所知,先帝在位曾有意令他接受鹤卫掌印,其时此人始及弱冠。后经先帝权衡将之放在应州卫鹤卫分堂。且臣于之前亦听靖王亲口说过,此人武功兵谋绝不再其下。而今他得与凤郎相携为伴,堪称是虎添翼龙腾云。姑且不做最坏处打算,就算是因此引发物议耸动,亦是难以平复的。罗耀庭出此下下成计较,竟是何居心?难不成他自家‘久负大恩反成仇’,也要将两位王驾拖累的为求功业不顾仁信,耳目比赛昏聩不堪?!再其次,先帝遗墨本就不是外臣可以擅加揣度,罗耀庭如此指摘,简直是狡旨欺主不义之为。” 林筝一番话亦是仗着酒劲冲口而出,骐王听了虽有忍俊之色,也随即回复常态。“觉风一番话披肝沥胆见得透彻。芷璘与我说得明白:谁敢伤损仪光一根毫发,除非先迈过安奉督知府的尸身。先皇当年曾教诲与我:能否得朔宁父子倾心相辅,全要看在位者自身修为。皇兄他固然抓到大位,却散尽忠臣报效之心。即便如此,我还犹自暗暗庆幸。大昌失却凤郎何其可惜难以尽述,可他已将当年最大外患,转化为大昌西境之外最坚实稳固的一道壁垒,以其一己之身兵不血刃……” 林筝抬手向面颊搔痒处擦了一下,却摸到一手水渍,原是不意间落泪。那人当年的言笑举动俱在眼前,何其傲然耀眼之人,竟甘于退居其次;即使位居国后之尊,亦是难免成人笑柄。该有多大胸襟才容得下这份委屈。又及联想当今朝堂上局势,危如累卵尚不自知,委实令一班明眼观者心焦。 林筝提起暖盅往骐王手边杯盏续了醒酒羹,压低音色进言道:“敬请王爷宽怀。王爷既然看清情势,其中计议自然分明。对罗某人,劝则劝矣;或是下令其带队返回卫戍营。” 骐王端起杯盏凑近唇边刹那,眼中闪出一抹厉色。“他在前面四处惹事,倒让我们为之揩抹污糟?天下好事都该归这群所谓正朔本源之流才算是正理?罗某人自己甩出满处腥臊,便让他自己擦干净吧。” “放之……放之,快走……”英禄觉出身旁渐起挣扎颤抖,知是枕边人又困扰于噩梦。回手一圈将沉于梦魇之人搂上怀抱,轻拍着后背温声唤道:“骧儿,为夫在这儿。醒一下,喏,拿手摸摸看,为夫好好在这呢,醒醒~~~” 骧惊醒过来,渐趋辨别出自己已被英禄放在身体之上,不觉失笑;僵直的身躯亦如消融般化开,伸双臂圈住其颈项,并将脸贴在那胸膛上。“梦见围猎……遇到狼群包围上来;偏偏马匹脚力不济,我催你先走,你不肯。我焦急的不行……吵醒你了。” 骧的叙述随英禄忍俊失笑即行散开。怀中人分明精明剔透,但陷于懵懂迷糊之态说起傻话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爱。“怎么可能呢,嗯?今后无论面临何种艰险危急,为夫断然不会弃你而独自居安。那等行径可是西恒男儿最为不齿,必招致共弃共唾的。”怀中的身体越发软化下来,不一会儿,蹭着捡个舒适姿势再次入睡。 英禄在拍抚同时也在暗忖,终究是暂住之地,起居诸多不便,导致小凤凰又闹起浅眠多梦宿症;该及早将选址之事定下,便是先回奉节旧宅也比这里舒适得多。 英禄何尝看不出,骧不予明说却搅得他寝食不安的那层意思。此番际会,不仅是之于三方背后军力储备支撑的考量,更是三个出自同门的谋者,彼此间对于智谋、心性、耐力、定力、杀伐决断力的衡量。诸多举措几乎细化到要用戥子称量的程度,毫厘差之不得。掩盖在欢颜之下的同室操戈,不动兵凶却比之血腥砍杀更加考验人。愈是如此有挑战,英禄反而觉得愈发兴奋。 次日晨运功罢,英禄拢着阔袖,立在窗前拨弄着案上蟠龙松盆景。忽而似是无意的向身后问:“我当初曾有耳闻,云氏门中另有门规禁条,出乎于鹤卫门禁之外。不知此说可属实?” 正在书案前翻看新购字画的人,听问不觉一愣。举目望过来看了片刻随即淡笑:“我倒淡忘,你原是鹤卫首领出身。难怪如此偏僻之事也能探查到。只是你又怎会想到问这些?” 英禄款款走回书案前靠定,拾起案上一幅《林下七贤图》观赏着,随性答道:“大昌开国至世宗朝立护国相王,云氏高足以其独有标品,忠、仁、宽、善、持守、修为、文华、武技出跳于当世世子群,一度成为其后两朝擢选臣属侧重之源。但于承宁之变后,云门高士也随之迅速凋零殆尽。世人由此讹传,乃受昌庭上空祥瑞之气被冲散拖累。但据我所闻,系云氏门中有其自清禁令。故而才有‘鹤出云,云别鹤’的情形。” 骧依着英禄动作示意,将手交与其掌握,任其轻轻抚揉。垂目沉思片刻复望来时,一对凤目亮如星子。“也说不上是门规,算是云氏子弟自律更准些。听爹爹讲过:从那个门里出来的人,无论文武卦术,天文地理,必有高于常人处。但有不良之心者,总要有收束的对策。故有禁条曰:凡举云氏门下,务须恪守修身之道。贫则慎独持守,达则为黎庶生民立命,开当世太平。凡以私己之愤,恃修成之学,凌驾于家国呈平大道之上,更有乱国政,毁民生,坏柱石,执迷不回者;云氏门下无论长幼位份,就可奋起擒而诛之。” 英禄牵着那只手,将那人拉到眼前,凝望半晌忽而再设问:“骧儿,为夫今日尽可于你交个底。只要擎韬、睿骐不先动作,我就不动。然此约只可依于仁信之士。若遇无良者从中挑拨,甚或是戳到某一方的痛楚,谁也不能保证还守得住这份定力。就比方,若是擎韬和睿骐之间,若是生了嫌隙内乱,你我又当如何?” 对望片刻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两不相帮。”英禄握着那只手举在唇边印上一个响吻,遂哈哈大笑。虽是玩笑又何尝不是两人共识。笑罢英禄继续摩挲着那只手,温声和颜道:“我既许诺你,依你的意愿料理那只游隼,自然不会再插手。但是不包括那孽障再三到我眼前,不知死活的山风跳跃。说不得哪日兴起,我照样会以弹弓将之射下,放狗咬死他。那时可莫要嗔怪我说话不作数。” 【猎隼公子——罗锴】 骧会意笑道:“你尽可宽心,我又岂是任宵小再三欺侮的?待我结了手上的事,必要好生给那罗某人一番教训,要他回到侍奉其主的人臣本分。”——“能如此自是好的。” 英禄回身摘下狐脊衬里披风放在骧手上。“今日与东主相约,同往城外踏勘一回,便要最后定下榷场设立方位。余下者便由幕僚们细加商洽了。午后三家各自整队返回奉节,总归那处主场。故今日你若非要亲自出行,便遣人将地点方向告知与我,也好令我随后过去接你。东道那边,我会替你应酬。” 榷场方位范围设定事宜,若论快捷,当真是行的干脆利索。书吏们对准方向,铺展开地图;英禄、独孤澹、隆睿骐,会同谢琛、林筝、唐劭共六人,各持一支系红绳的寸许长短锥,甩手投掷在指定地点标示上。不出两刻大致范围圈定。其后六双手交握相叠在一处,竭诚立约;又在事先备好的文策上签字盖章。一桩大事变高落子定局。 罗锴荷枪立马,守在护卫圈之外;两只眼睛一直在往恒方人群中搜索。终至焦躁之极甚至催马潜行,暗暗逼近。只是刚才到线上,即被端木洵头也不回地的横起丈八蛇矛挡住,尴尬异常的拨马返回。 看到此,英禄不免冷笑一声。在树丛后解决了内急琐事闪身出来,恰与隆睿骐走了对脸。彼此嫣然一笑错身而过。 忽而隆睿骐在身后唤英禄‘留步’,继而挽手回来含笑解释。“近两日行程端是紧凑,竟无半刻功夫得与故友相聚一场。随行带来一对百年蔘,便请琭皇叔转交给仪光吧。” “睿骐有心了。你也无需为此烦恼。我已同仪光说定,返回奉节后,必要凑齐诸位好生聚上一场,不醉不归。届时还怕没有叙旧的机会么?”从隆睿骐的笑容中,英禄明白显然是被他说中了心思,便随之聊家常似的嗔怨:“实在是仪光这孩子恁是贪玩。昨日与我说见到几套典籍孤本,喜欢得紧;‘今日一早便领人往人家门上取书去了……呵呵,你看这孩子……难得见他如此快活,我也不舍得逆了他的兴致,只得由他的性儿去耍吧。只教人跟着提醒他记得回来就好。” 隆睿骐闻言也忍俊不禁。英禄见他还有话说的表情,便会心的指定不远处休憩的帐篷,相约稍候且往那里小坐叙话。 未几,隆睿骐独自前来。走到帐篷口处正要摘下佩剑,被英禄摆手示意免了,招呼他近前落座。待侍从捧水净手罢,英禄亲手递过来一只银盏,未至面前已觉酒气直冲过来;这酒竟比常见的烧刀子还烈许多。 “此乃恒境内独有,因其烈性而被戏名为‘钩吻’。仪光当初尝过之后便戏谑道:添进雄黄、断肠草,便可与真正的钩吻同效了。哈哈哈……”说笑间英禄也为自己斟上一盏,用指尖蘸了一点抹在额头上,又向隆睿骐一抬,便先行一饮而尽。 隆睿骐朝帐外正对的方向瞟了一眼,罗锴此时正在频频比划着手势,意为:切勿接近恒方的饮食……遂不耐烦的转向英禄,畅然笑问:“皇叔说笑。您如此说,小王更乐于一尝。只是还请皇叔赐教:适才皇叔沾酒抹在额头,意为敬神。却不知敬的是哪一路?” 看着隆睿骐试着闷了一口酒,立时被酒劲冲得连呼几口气。英禄方才悠悠然解说道:“敬先帝。如先帝之去者当尊之为先贤,此其一。其二,此地离鸣鹤滩不到百里。五年前一场恶战,浮尸遍地血雍没踝。那股怨气至今必还是游荡于野。那些人谁不是有着温饱祥和愿望。如今骐王能以生民福祉为念,罢干戈结玉帛。如此宽仁怀柔胸襟及作为,足以告慰先帝。至此,我也算是对先帝之托有所交代了。” 隆睿骐长身起立,以手中半盏酒向英禄敬过,郑重谢道:“隆睿骐承教,谢琭皇叔教诲。”遂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英禄怡然伸手让座,余光向帐外扫了一下,转眼便换了一副冷笑面孔:“既然忝居长辈蒙你唤一声‘叔父’,便权作多事关照一句。阁下若还有体己话想说,便先让你手下那位左将军从这滚远些。少在此猴儿似的钻来跳去的晃眼。没的坏了说话兴致。遑论阁下贵为一地之主,总不至于要我来替你教导手下人重学‘非礼勿视’的道理罢?” 隆睿骐被刺得满脸通红,道声‘得罪’,遂即回头唤过帐外亲兵附耳交代几句。不久,便见罗锴远远的朝这边插手施礼后便带着几名军校快速撤离。 “小王才浅御下不严,望其海涵。”——“是么?!”英禄哑然一笑,提起酒囊倾身凑近为隆睿骐斟了酒。“我并非事事如此小器苛责,但于罗某人,我是不可能有好脸色的。阁下亦知道,仪光一身伤病,七成是出于他之手。事后若非仪光亲口说劝,早有人下手收拾了他。想来阁下所以投鼠忌器之心,亦是源于此处,另则还有几分看着云州慕呈平的面子,是么?” 隆睿骐垂目颔首默然认可。英禄见了付之一声冷笑,擎着银盏缓缓啜饮着烈酒,声音不阴不阳:“常言道:义不理财慈不掌兵。身为人主固然要宽仁,却绝不可忽视立威。阁下承袭先帝以德驭下之风是好的,更要记得因人而异。‘欲成执天下棋盘者,当洞观局中风云,更要做得适时弃子’。凤郎当时与我说这番话时,才满二八之龄。今日将这些话转告,还望阁下善加用之。” 隆睿骐双手端起酒盏向英禄再次敬过,被英禄抬手拦住。“阁下还是听我说完再谢不迟。先帝余恩已被令兄挥霍殆尽,所幸今日在此聚会者都曾承恩于他。当初阁下从应州道出去搬兵勤王,我便已明白了先帝用意,因为大位上那人扛不起那个姓。天数使然如之奈何,隆氏一朝错失凤郎,错过了便是失去了。我改变初衷,为那小凤凰撑开一方太平天地,是因为他喜欢。但若有再三再四挑衅之举,硬生要坏了这份用心,我并不在乎令之一试掌中蟠龙槊之锋利。” 隆睿骐将酒饮尽,掩口散开直冲上来的滚烫,还是被冲得眼睛胀痛。“皇叔言下之意,小王俱已领会。”——“如此甚好。亦不妨将此原话说与你那位左将军。告诉他,玉面鬼见愁可没有凤郎那番纳百川的襟怀,我素来是睚眦必报的。”话音甫落,隆睿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恰于此时帐外有谈笑声由远而近,只听独孤澹朗声道:“转头的功夫,两位跑到一旁先喝起小酒儿。既如此,我等不请自来,琭王就把带来的好酒拿出来分享一回吧。”随着话音,靖王独孤澹在唐劭引领下健步进来,身后跟着谢琛、林筝,端木洵仔细分派过周遭护卫之后,便摘了佩剑也跟随进来。 ‘不速之客’们使得帐中立时热闹起来。唐劭得英禄授意,代行东道之礼向靖王、骐王、端木洵逐一献酒。英禄亲自把盏与谢琛林筝,则着实把天相知府吓了一跳。 林筝连忙拱手施礼,仿佛怕被那只银盏烫到似的谢道:“国主亲自把盏,筝何以敢当?”——“孤素来敬重不畏强权仗义直言之士。一杯薄酒难成敬意,旨在诚谢林大人当年至信至勇。待回奉节再聚,孤将携凤郎重捧琼觞再敬先生。” 独孤澹哈哈一笑款步行至两人之间打趣道:“鹤郎只管宽心接这杯酒。有骐王及独孤澹在此,琭王为文士敬酒必是有分寸的;断不会将清流喝得赤膊袒腹的撒酒疯。实则,倘被那位听闻他给你们使坏,回去可有他好看呢。”一言方落,谢琛在旁先喷了酒。英禄噗嗤一笑遂即揶揄道:“擎涛兄只怕会比我先有好看的可看。” 喜子踩着棉花一般探着步子,进到帐殿中。鼓足一口气向帐殿内几人拱手施礼。英禄中断说笑,回头扫了一眼,笑意未减。“一副蛇蛇蝎蝎模样,没的往其他几位王侯口中送笑柄。” 喜子被其主笑得直觉摸不着脉,便趁着底气还够用,将事先预备了数遍的说辞,不带喘气儿的念道出来。公子爷由萧宇陪着,已经先行折回奉节旧宅;采买了许多书籍;一落脚就吩咐将新得的临街跨院收拾出来……还险而被主公笑得忘记一件小事儿:临出门时,公子爷正与萧公子念道,午后上街再去采买些食材;道是想自己动手操作些顺口和胃的吃食…… 最后报告的事,听得英禄险险洒了酒,又气又笑道:“他自己要下厨?真胡闹。莫要把手割伤了就是好的。” 此言一出令周遭几人反应不一。 谢琛一幅不虞之色,显是反驳:让你说的,简直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即便是都做不来,还有萧宇在旁操持呢……独孤澹见了,在侧暗扯动谢琛衣襟,丢眼色示意谢琛莫要多言。 隆睿骐闻言之后呵呵一笑,似是无意的对林筝含混的解嘲:“仪光必是想吃笋子鸡丁了,那是雨航的拿手菜。” 遂未久,唐劭、端木洵分别接到各自主公示意,推出帐殿招呼手下人,收拾物件立即启程。 眼看英禄一幅越见明显坐立不安之色,恍如已见到刀就切到某人手指上。独孤澹撑不住好笑,低声劝慰:“放之稍安勿躁。手下人不是回报过,他们已经回到府上了。难不成谁人还敢到你西恒行辕内抢人不成?为兄治下的奉节城还不至于那么乱吧。” “仁兄之意小弟心领。不怕仁兄听了笑,我如今委实是再见不得那小凤凰身上,出现分毫伤痕。”英禄说着现出一脸苦笑,此景令观者暗叹:难得呢。他们又如何猜不到话外之意。 只说那人的容貌,已不晓得成了多少人心口上的朱砂痕;若再加上满腹才华,实在难保旁人不会徒生觊觎执念。英禄早就想到这层,又岂会留机会与人? 关照着两位文官坐进暖轿车,三位王驾则提缰带马,有意无意似的走成并辔形式。“放之急迫之心,为兄感同身受。权且宁耐一时半刻;已经知会端木将军先行赶回奉节了。” 及至此时英禄的脸上才稍退凝重,对着另侧两人解说:“吾亦不怕两位见笑。只是擎涛兄适才所言‘感同身受’,确是不甚恰当。旁人非经其事,焉有身受有何言感同?汝等只知我诚意会商侧重药石往来,怎会想见我亲历过往曾何其酸楚。 今日言及于此并非我摆功劳。几年前仪光身负叶沐泓下达刺杀密令,独闯我中军大营被擒下。那一副精致无匹的身躯,真真令我屏息凝神,未敢动半分轻亵心肠。然就在两年后,我同样用这双手,从一副纸棺材中,抱出一具血肉模糊生气全无的身子……其后多少次往来于生死轮回间,希望绝望存乎一线细若游丝……此中种种,今日说来寥寥数语,可汝等怎么可能体会到我当时的震怒绝望?但有些微软弱,而今留在我手中的,就只是一坛骨灰。 若非当时那一丝不敢放弃之心,又焉有我等今日促膝把盏;又岂会有当下这等,诸侯分距朝廷中枢疲弱,尚能独安之怪异景象?天下之利熙熙攘攘,城头王旗变换之事,乐见抑或置身其中与否,你我心照不宣。对么? 只是,那小凤凰艰难活转过来便与我说明:日得千厦夜宿一席。他余生所愿,不过是得与相知者,于祥和之地上过踏花吟月的日子。此乃他所盼,我自然乐于为之争取善加维护。亦不妨就此阐明,此亦是我当下的底线。” 林筝甫一落座,便活动着酸痛的后背,难掩疲惫之态。背上廷杖旧伤因风寒渐重又见复发,加上几日来鞍马劳顿,更是折磨得紧。所幸有独孤澹为谢琛预备的暖轿车,谢琛又往他背后加了一只狼皮靠垫,委实解了林筝的困窘。 两人不约而同竖起耳朵聆听车外的谈话。待英禄的话停,林筝指指车外轻声问谢琛:“芷璘以为此番话有几成可信?”——“六成。换做旁人来说,我是一句都弗信的。但,仪光在他身侧,又是那样身份,凤郎其人其品,我敢拿项上首级担保。便可信其六成。故此,回转奉节必要同仪光再聚一回。” “芷璘之言,筝深有同感。果能如此,凤郎西嫁该是聊以庆幸之事了。”林筝略有怆然的叹道。 午后借采购备膳食材,骧同萧宇乘坐马车,寻回先前订购扇面的字画店。 按照约定,骧对出作画人留下的上联,又付了大笔定银,作画先生则应约与今日来店中,当场作画完成余下三幅扇面,银货两讫。如此安排委实契合凤郎下怀。 迈进店面大堂向四下扫视一回,骧便晓得春花绽放般。直连萧宇都看得眼花扯其衣袖低声提醒:“我的爷,可莫要这么笑。看把这一堂人都笑痴了。敢问是您要寻的人到了?” 骧从扇袋中取出折扇放在萧宇手上,悦然道:“那边墙柜上备出的竹丝生宣,是字画上选用纸。此前,这家店刚从西恒商贩处,进来一批珍惜颜料。酷爱书画者对此绝无置若罔闻。另则你看柜上还放着笋干腊肉,荷叶包里必是收拾好的鱼肉食材,具是稍加烹制即可一饱口福的。当年一处玩笑时,他便说:说甚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只需每旬吃上一回笋子焖酥肉或是瓦罐竹荪鸡,何愁不能风雅口福兼而得之。目下这几样物事凑齐一处,我断定必是赵清肖无疑。”说罢抬手拉起披风风帽,狡黠一笑:“你先进去说话,且逗逗她,看他能否猜到我这儿。” 骧整好衣衫,回身叫过一个小僮,塞了块银子附耳嘱咐几句。那小僮见银子足够几年工钱,岂有不乐的;赶忙跑向店后单辟出来的画堂前,扯动棉门帘忽打两下才钻进去。 遂即听到室内先是老板的叱骂,继而一个温缓的笑斥声音:“金老板手下的伙计,今日怎生如此冒失。挑帘子要刮起白毛风似的。若把这红珊瑚粉吹脏了,在下可不负责赔。” 萧宇听了捂住口几乎笑喷,骧竖起手指要其噤声,指着屋子示意往下听。只听屋内僮儿禀报:店面有主顾来找,称前日买的贺兰石砚成色作假,要老板出面给个说法。接着老板便念着佛号,拽着袍襟跑出来,径直朝店面而去。骧和萧宇则趁机提了衣襟拾级入室。 骧先是隐在屏风后向内看,见画案前一素衣人长身而立,正有条不紊的挑选着案上排列的画笔颜料,头也不回地揶揄道:“金老板去而复转,是恐这些珍稀颜料留在此处,被赵某人顺手牵羊不成?”——“但有损耗一并算在我头上。” 赵椿闻声回头看清转出屏风之人,遂了然一笑:“真个是风水轮流转。竟未料及瑞鹿公子如今反成了赵某人的大主顾。我还奇怪这边陲之地,谁会如此熟悉我的画。” 萧宇上前一步挽手行礼毕答道:“大人莫要取笑萧宇。您于我直如高山仰止,岂敢存半分轻慢。萧宇心中这点文墨,亦是拜凤郎当年悉心指点所得。手中这柄折扇是当年他为我求的及冠之礼,乃是大人的墨宝;我视如珍宝从不离身,故才敢讲对您的笔墨略有知晓。” 见赵椿欣然笑开,并招手示意向前说话,萧宇会意举步。“不久前偶然遇见大人的笔墨,委实欣喜。便拜托此间老板代为从中接洽。只盼着得与大人一见。若不冒昧的话,容萧宇亲手捧茶,以表诚敬之意。小小私心还望大人见谅。” 赵椿伸手取过折扇,展开扇面端详片刻,又举目向对方面上审视一番,眼光一闪迎头而上回答道:“随足下前去品茶有何不可?只是需请背后正主出来一会。”捉见萧宇闪过一丝惊愕,赵椿愈发有了定义“怎么,难不成瑞鹿公子已是心有另属?既如此,我便将这旧物毁去,另外画一幅新的与你,免得这旧物留着碍眼。”说话间便做出动手要撕扇子的架势。 萧宇一把捉住赵椿的手,脱口叫道:“千万不要!”旋即连连作揖有回头向屏风又急又笑招呼:“公子爷再不现身,赵先生定不会饶我的,您两位莫要难为我罢。” 骧闻求救,索性摘取风帽迈步转出屏风,抖开袍袖挽手施礼:“锦雉公子别来无恙。” 赵椿惊喜之际抚掌大叫一声,几步上前牵住骧的衣袖:“仪光,当真是你!极好极好,你果真未死!”——骧反手一转挽住赵椿的手反驳:“凤郎还活着,昌庭的鸾仪都尉沈骧已死。” 垂目检看着捧中两只手心的疤痕,只觉分外刺眼。半晌赵椿抬起头强笑道:“沈垚狡旨行事当晚,椿曾潜至监外谈看情形。当时凤郎尚在昏迷中……那是我便对李谨之(李珪)说:嘲风已闭目不望,雪凤本来冷情。如今鲜血入土,其心必要寒透;隆昌运势怕也是热不起来了。如今尚有相会之时,何其兴也。敢问凤郎是否还有一番念旧之心?” “旧日挚友亲故,骧从未忘怀。怎会因一时境遇起伏而有相负?……哎,此间委实不是叙旧所在。兄台不嫌小弟冒昧,敢请移驾至舍下,你我把盏促膝,一叙别情如何?”——“正有此意!”赵椿回身取过外披,毫不扭捏的一把牵住骧的手,哈哈笑道:“昔日徒有个‘跳墙知府’的虚名。怎知今日甩掉那劳什子,倒真个牵住了凤郎的手。快走快走,我们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于轩敞温暖处坐定,骧正同萧宇说道着字画店老板,在得知一些情形之下,惊慌失措打破物件的窘态。赵椿手把着白瓷盏,一提一拨撩动其沁脾清香。好整以暇的观望着室内。听两人说到趣处,赵椿也随着畅笑一回。 说笑一轮罢,萧宇有侍从领着,出去操持备膳。 赵椿擎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茶,唇齿润馥回香弥久。“看室内物件尽是簇新,想来仪光回归旧地时日不长。”——“这所院落乃是芷璘表兄所赠,入住不足一旬。我多是在外游走访寻。雨航自有官家差使,也是抽功夫陪我走走罢了。” 骧深知与出身刑诉的锦雉公子答对,最宜坦白实说。尤其眼前事,赵椿既然问出口,必是看出端倪脉络。 “噢,如此说来一别数载,凤郎何处安栖?”——“居于咸宁。此番借商队行进之便过来,旨在回来看望知近至交。” “自唐以后,咸宁便集结西域各处歌舞,蔚为壮观。其中以‘胡旋舞’尤其闻名。凤郎居于咸宁,采撷收集歌舞集册当是近水楼台。” 赵椿自觉自己的话题是极为稳妥,然很快便得见骧露出身为怆然之色。“骧如今已不能再舞。之前为解体内毒性,不得已散了内力。那些需借内力启动诠释的舞蹈……便跳不动了。” 赵椿口中的茶含了半晌才缓慢咽下,似乎是因为烫,生生逼得人红了眼圈。“贤弟……恨么?”仍旧问的单刀直入。——骧搓着掌心的惨白的疤痕,目光森然的直视着赵椿:“若说不恨必是诳语。若说有恨,又怎比得上那两千九百余个日夜,殚精竭虑忍辱负重之后,怆然辞朝而去之痛楚!” 骧缓缓起身将双手互挽着隐在袖中,不经意间踱向东面轩窗:“当年在得知家母遇难真相之后,家父便对我们弟兄几人立下家训禁条道:身后子弟无论身处何等境地,断不许将一己之私凌驾于家国大义之上。骧如今已被沈氏除籍,仍堪堪敢于自诩嘲风门下……” ‘玉不傍身,天无暖阳;皇城于我乃是苦寒之地,何以留恋……然,君子千金一诺,既然当之则奋然而无悔。’今日再回想起当时谈话,及父亲肩头长年不褪色的淤青,骧仍不由得眼角酸胀。 感觉半晌静寂,赵椿举目见骧正朝着东墙上,一幅立轴题字看。遂趋步过去细观,竟是沈赫的手笔——千金一默。落款注明是志锐三年仲夏。当时独孤澹正在尚京,多与沈赫有文笔、武技切磋交流。而“千金一默”既是沈赫至于当时朝局的态度,亦是对于独孤澹的暗示。惜哉辛苦维持数载之后,还是被隆氏家族将之冲得粉碎。时至今日,这片天下的命运起伏,竟无巧不巧的决定于奉节城内几个人收放吐纳之间。思及此,如赵椿这等见惯朝堂波诡云谲之人,亦不由得心潮翻涌。 喜子在外规矩的报门后,由萧宇引入室内,得允许后如实报事:老爷业已回转隔壁府内,遣他领过几名善做南方菜的厨子,到这边备膳。少时老爷还要亲自过来会客敬酒。 尤其指示叮嘱公子爷一事:想哪样菜品吃食只管吩咐下去,切不可亲自下厨。见其余三人闻言忍俊,喜子露齿一笑解说:“老爷示下,稍候若查到公子爷身上有油烟味,厨内人等自动去隔壁每人领五十鞭子。若公子爷及客人用膳进的好,每人去领五两银子。故此,下面几人推奴才来求公子爷,权当您放赏罢。” 三人闻言皆笑。骧摆手道:“既如此倒不能搅了众人得赏机会。喜子你去仔细备办菜式。雨航不必去忙碌了。清肖兄不是外人,在一处说笑,更随心自在些。”萧宇欣然应声再不推诿。 少时一桌南北口味兼备的晚膳便热腾腾的排列出来。萧宇要为骧亲手烹制两道菜,便错后些功夫方回来入座。 进门忙着摆上菜肴后作揖致歉:“劳主人和贵客等,萧宇实在该打。适才门首仆人来报,隔壁来了十余人丁,也不招呼便将两处院子之间的巷子以砖石封住。我怕有事便去看,两处院墙相邻处已经隔成一个封闭夹道;且都开了缺口,似是要新加门。隔壁管事人说是用来圈苍猊。” 骧提起酒壶亲自为萧宇斟了酒,眉眼弯弯的笑道:“琛哥送我这所院子,只给我个落脚会客的所在。到底是被他看不惯。这人也怪,年龄长几岁,怎么变得如此小气婆妈?!”沉思片刻,低头摘下腰间墨玉带扣递给萧宇,和颜嘱咐:“雨航日后在此乃为实在主人。此时便劳你代我去有请国主吧。不然还不知他要闹出何种阵仗。回来时记得捎两个手炉与我们。” 直至望着萧宇欣然应命出去,赵椿终是撑不住筷子敲得盘子叮当响,促狭笑道:“西恒国主与凤郎的交情……端是匪浅呢~~”岂止是交情匪浅,醋意也深得紧呢。 骧明白,赵椿未将余下的话挑明,显然是留给他自己说。他要确定骧的真实身份,来做下一步考虑。此人素来清醒并循守因主而宜之道。他不会回应‘徐元直走马见卧龙’的所谓知遇,更不会信什么‘白帝城托孤’余恩。 捻着指间银匙拣过一箸笋丁酥肉,一丝不乱送入口中吃了,复拈起湿巾拭了唇角。“既然兄台坦诚垂问,端无诲瞒之理。骧与玄鹏互为倾慕相知,也有那幕中肌肤之亲的事。实则,我与他已成结发执手之约。此番乃是他陪我回来省亲。” 赵椿先是笑得呲咪呲咪的,大刀阔斧往口中塞了口竹荪鸡,无比快意的品着滋味;这口菜咽下,又笑嘻嘻的请主人将另侧一盘八珍素烩挪近些。俨然如其所说:锦雉公子便是喝断头酒,也会细细品尝每一道菜。 骧随手为之续上酒,捏起酒杯一敬:“清肖兄未曾如我家表兄那般,骤现讶异继而愤慨之色,倒令小弟松了口气。”——赵椿喜滋滋的与骧碰了下杯反问:“为何讶异?仅仅为凤郎曾经冷情、目下无尘,却于今朝终被知悉是喜欢男人?如此是赵椿眼皮子恁浅,更是有负凤郎一番坦诚之心。” 赵椿终于收起嬉笑面貌,归为语重心长正经模样。将手臂置于案上,缓缓道:“素知凤郎有食不语的习惯,今日为我一再破例,足见相待之诚。椿也当以赤诚回报于贤弟才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在世时,于手下臣子性情施用,孰去孰留,孰藏而待放,孰又当展示其锋,无不是作尽了考量打算。当日的玉面玄鹏在先帝驾前,加恩加爵不加功,何尝不是当时无人可堪匹敌应对?!而今果有凤郎与之得成携手,椿以为委实是得其所哉大快之事。放眼当世,谁人能与之心思相通契合到足以严丝合缝之境?再无二者。” 骧垂头嫣然一笑,将一抹羞色掩过:“清肖兄又在揶揄小弟。”——“哪有揶揄?为兄字字句句出于肺腑。更遑论当年和亲大宴上,木头人才看不出,西恒国主看凤郎的眼神中,满溢着的情怀。” 欠身谢了对方布在近前的菜品,赵椿继续询问:“景翳翳以将人,抚孤松而盘桓~~凤郎谨以真实身份相告,难道是倦了?”——骧轻轻摇头:“是力不能及之感甚浓。我出身鹤卫辑事司,长于采撷拨冗但浅于律令实施。玄鹏对我信重有加,故此难免会受我影像偏颇公允。此诚为持国者之大忌也。”转手拈起压桌小碟中一枚蜜饯,声音随之清冷下来“若要造乱有何难哉,由着喜好去闹就成。但若长治于一地,非有谋国之士不可。” “凤郎赤诚之心可对天地,何以如此自贬?”随着质询之声,直如有一团紫气裹挟而入,瞬间驻于两人面前,催得四下未加纱罩的烛火偏向一侧。如此不速之客不是英琭又是哪个。 英琭先将掌中手炉仔细交在骧手中,方对着长身而起的赵椿,郑而重之的端揖施礼。“贵客莅临未得亲迎,委实失礼;还望海涵。稍后自罚三杯权作赔罪。先生快请坐。” 言罢将手一招,随即进来数名侍从,默然放下几只暖炉并衣物又迅速退出。英琭何需让座,大咧咧的与骧并肩坐了,向外唤道:“雨航啊,你也来入座。此间乃是你家公子爷的地方,自当有你一席座位。”又转回头对骧解说:“外面下雪了。恐这边炭火备的不足,便顺便让人添些。” “遣人搬来就好,也不至于大兴土木的拆墙吧?”骧哂笑着提起酒壶为英琭斟了酒。英琭端起酒杯向赵椿敬罢,一饮而尽。 连干三杯之后,英琭甚为随意的将空酒壶交给萧宇,关照他换了方送过来的暖盅酒壶。 尽管当着赵椿、萧宇,英琭也不避讳细微亲和言行。“拖延来迟绝无轻慢之意,实乃是有事缀住。适才得知鹤郎林觉风背上廷杖旧伤余有痛楚,便亲自照看备出些虎骨酒,送到骐王下榻处。至于此处,芷璘原是想的比我周到。仪光在此是该有个随意的所在,便于会客交友。隔壁虽是我的旧宅,到底有个西恒行辕的名头。目下此间并无王侯贵胄,仅有几个旧友促膝欢谈,都不要拘束才好。” 英琭面上仍是一派礼贤下士之态,桌下只把温暖的大手柔和覆在骧的腰上。“数年前,凤郎仅以一言便将我问住:昌之黎庶是生命,恒之子民就不是生灵么?世间哪有如此道理!其时他方足二八之年。那之后数番交汇恳谈,我越发爱他才情并茂,敬他一捧赤子怀柔情怀,更情愿成就他安享祥和之愿。” 赵椿持杯一敬迎头直询,一副浑不惧死的胆色:“请恕椿直言,所谓手握利器杀机毕现。王爷如今坐拥广袤疆土,手握重兵铁骑,又得急智无双的凤郎在侧;即是与昌分庭抗礼,亦不为难事。当真会因此错过良机。” 英琭笑吟吟的与之碰了杯,不徐不缓的反讥道:“我西恒君臣虽手握利器乃为保卫家国生民。恒历经廿余载战乱始得平定,况昌境内于承宁之变后,亦是民生疲弊,试问孰不思安?两位督护王驾能以边境数十万黎庶生机为计,于此时开贸易互惠商所,实乃造福天下惠通四疆。换了是先生会偏于此时行逆民心之事?再试问赵兄,靠刀剑杀出来的天下归并,当真久长吗?我也曾在先帝驾前受教过,比之赵兄更明白:性命躯体可灭,民心道义不可欺的道理。” 骧往英琭跟前布了一匙菜,借倾身机会向他意味深长的白了一眼,英琭随即恢复笑颜,操起筷子尝了一口菜,便朗朗然向萧宇夸赞手艺好。 赵椿朝英琭和骧分别拱手一礼:“椿唐突一问,亦得国主秉诚之言,委实感遇肺腑。适才冒昧处还望国主、仪光海涵。”——“莫说的这般生僻,喝酒喝酒……”英琭哈哈笑着举杯回敬道。 一顿酒直近亥时方尽欢而散。英琭亲自关照侍从们,仔细备好客人起居用物;礼数行动无不周全。喜子及时请示‘公子爷的药是否送过来’,因而得了另外赏赐。 诸样齐备,英琭不作避讳亲手为骧穿戴裘皮衣帽,牵着手沿事先扫出的路径回转隔壁陆府。 殊料方绕过太湖石影壁,骧便被他伸手一抄横抱在怀;随之飞身几纵,转眼落地已是陆府内宅门廊下。虎着脸喝住骧欲踩雪玩片刻的提议、缠磨,径直入了内室。 骧虽已微醺勾着英琭脖颈,却仍竖着手指强调:“昱,赵清肖为人随性不羁,既立得朝堂亦可栖得住村莽。非遇治世之君则不轻动报效之念,他于家父之后辞朝而甘于栖身民间便是例证。故对之若无宰辅之托,都不要轻言相邀之。”迷迷糊糊间已被脱得只余内衫,骧抬手拍在那只贼手上。“嗨!同你说正经话呢,你到猴急成这样。” 英琭嗓音因情热渐趋暗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你是君子只管说正经话,为夫便揽下一干小人之为做了便是。”话未说完,已经扯净两人的衣裤,滚入重重纱幕之中。 多日来两人各自忙碌奔波,总见骧在独自时眉头蹙起,知他其时将满把心思尽附在正事上,拿捏得细在颠毫尤恐失算一招,最是耗累心动智。晚间多是匆匆洗漱睡下,英琭未得动过亲近心思。而今大事终得定局。一朝回到自家地界,没身至私第内,抱定心爱之人,英琭直觉周身血脉喷张,积郁多日的情思欲望哪里还收束得住。 骧被搓弄的情动燥热,呢喃着哼道:“还……还未洗预……”——“完事一起洗……”英琭衔住其耳垂哑声哄着,腾出手向枕下摸出用物,拨开盖子蘸了些在指间,便循着细滑的腿,坏心的游走起来…… 无意被触到痒处,骧嘻嘻憨笑几声,登时令英琭的一颗心随之颤几颤。“……院墙开门的事就依你的意思,我左右住不上几日。只切记把苍猊管好,可不要把人咬伤;那么大的狗莫说咬人,就是把人吃了也说不准的。何况模样恁是唬人,若是睿骐、琛哥过来见面……啊……”——胸前一点突被加劲咬了一下,骧疼得尖叫一声弹起身,却被按回床褥间:“到这功夫儿了,你还能走神儿想旁人?这娃儿真是欠管教了!” 骧睁眼看时身躯被对折至极限,压在健硕的躯体下,英琭已咬牙切齿,目中除去恼怒更有蒸腾而起的欲火妒火,更惊心处还在于下面私处已是蓄势代冲状态。骧情知不妙忙放软身体,混弱无力状攀着英琭的手臂,娇喘连连:“昱,让我……搂着你做……我要看着你,好不好……” 一句话说得英琭满怀怒气便随之消散,眉开眼笑半抱半拖的将之放平顺,柔缓的将两条腿盘在自己腰间,做足准备、徐徐挺进缓缓动作。耳轮中只听娇吟声似嗔似喜,如此暗示何须言表,英琭随之加快动作,迫得那娇吟化作媚到骨子里的啜泣哽咽……登顶一刻,回想诸多辛劳隐忍,换得怀中指掌间实在的把握,满满的拥有,始觉都是值得的。停于温柔处尝罢那股舒爽之后,捧在手中人儿已是满脸泪光。 英琭摸过帕子轻轻拭去泪水,和颜探问:疼不疼?——骧软软挂着他的颈项,故意把泪水蹭在他肩头:“你总象报仇解恨似的。我猜到你必是因为见到一些人而心里不好,怎么还是不信我?” “为夫岂有怀疑!这许多天碍于环境不妥,近在眼前不得亲近疼爱,委实想得紧了,才失了轻重分寸。”一面说着套了长衣裳,一面扯被单将骧裹住抱起,快步转进隔壁浴房,缓缓沉入水中。 骧靠在英琭肩头,也不加力的轻轻一咬:“你是故意的,每次都非要我叫出来方肯放过。在家由着你任性就罢了,也不看这是什么所在,被外面听见……这脸往哪放?” 英琭忍着不放声笑,致使坚实的胸腔中起了混响。“……宝贝,为夫错了,下次再不行的那么奋力了……可是我不使力如何能让我的骧儿觉出床笫之乐呢……”话未说完肩上又被啄了一口。英琭快慰无比的将怀中人儿搂紧,把笑声埋进那人的发丝间。 浴后转回床帐间随意说笑一番,觉困意渐起。英禄拍拍骧肩头,让他提下精神:“骧儿,对罗耀庭的处置还是早作决定。此人着实招烦讨厌。我看他在骐王驾前,上蹿下跳的未见得真是一心服侍听用。若他真起异心,睿骐恐会首尾难顾;莫如及早将之请出天相打发回隆睿嘉跟前去。你若不愿睿骐脏了手,可另想妥帖之策处置。”——“闲谈莫论他人非~~”骧伏在英禄肩头昏昏然的嘀咕一句,转换姿势瞬间,还是不免露出凤目中一缕寒光。 言者虽说的冠冕堂皇,闻者却明白,这一刁状实实在在告到了点上。英禄朗声应了句“好,听你的”,即以哄孩儿入睡的动作拍抚其怀中人。心间暗忖:那厮自不量力,一再算计我心爱之人,如今作恶做到小凤凰眼前,他就离倒霉不远了。必要他尽失现有一切,荣耀、声誉、甚至功力,令之余生浸在不甘羞耻唾骂中,方称我心。 原本一夜无话可堪安待天明。谁知室内的两人闲话犹自未停,室外竟骤起喧闹,呼救、犬吠之声,既而是侍卫呵斥声、申辩声,怎一个闹字了得。 骧骤惊之下迅速弹坐起身,被英禄一把搂定。“有夫君在呢,你且安心躺着。”言罢已披衣下地,使起凌云步移形幻影也似出了门。 未几,廊下隐约响起内侍尖细的辩白。道是今夜轮到他在外值守侍奉,适才起夜时犯迷糊,不提放撞上廊下的苍猊,被扑倒在地,脑袋都叫那血盆口含住半个,是以坏了规矩呼救起来。随之闻有英禄低声训斥。又片刻,隔着幔帐见硕大的体型移近,在外间屏风边卧下,是苍猊森格被指示回来守候。 “老刘在外值夜,方才险些被森格当贼捉了,并未受伤只是吓得不轻,已打发他回去。”英禄转回来褪了外裳,先行坐在外侧;为免裹进寒气,缓缓搓着手掌运起内息,将一身寒意驱散开。“被这一闹又吵了你安眠。”遂向内移近身形又略收了内息,在骧的后颈上适度按揉往返。 骧抬手帮英禄挽了下头发,把头倚在其肩头。“没伤到人就好。这人托情到翀儿那里,说是想回故地再看一眼也好瞑目。我不好折翀儿的面子。左右不过是内官,莫如此番就放他回去罢。”——“翀儿已至志学之年,言行上如此唐突竟没个周到。是我疏于教导他,一致委屈骧儿了。”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好没意思。若真有歉意,莫如……”骧嘻嘻坏笑一声挤到英禄耳边“让我在上面一回?”——随即被英禄捏了脸颊,切齿嗤笑质问:“多日来只为怜惜你劳心甚重,倒纵得你这小东西要造反了。这回看我还放过你!” 英禄手掌一拍之际,怀中人已经笑着闪开,钻到床榻深处。但骧论起体质身形比之英禄毕竟差了一层,只长臂一舒堪堪被他擒回。两片火烫的唇噬咬吸吮,逡巡于颈项、锁骨、胸前,变幻莫测不一而足。将骧的手臂对折锁在胸前还不算,更腾出闲在的另一只手,在芙蓉团上坏心的揉弄把玩时徐时缓。不消片刻,骧连告饶的话也说不全,娇喘吟哦叫岔了声儿,身子初时还扭几下以作挣扎,随着英琭极有规律的动作,未几也一滩泥似的软化在把握中。偏生即将爬升顶端刹那,那只手忽而一紧,将欲望生生捏住,搞得人上不去下不来,两头够不着岸 “大哥,饶我这回罢,再不胡说……”骧终于喘吁吁缩在英禄把握中,凤眸之内水色氤氲,娇羞妩媚、要哭不哭的小样儿。因被撩拨得动了情,露在外的皮肉白中透着粉润,胭脂凝脂一般诱人。所谓媚骨天成,此刻正在这人身上尽显个十足。 只把英禄看得顿觉身下一段火热直冲起来,断乎坐不住君子之态,恨不得反手就将其压住,把一幅身体全化在他那里也是情愿的。终究顾及骧的体力,迫着自己沉下心思。一面摸过帕子覆住芙蓉杵,加快手上动作,一面吻住两片荧光水唇,将释放刹那美妙的吟声,尽数吞在自己口中。 英禄一手导成一幕活春宫,心中自在的不行。轻轻托住骧的身体,让他重在怀中依偎坐正。按着音色附耳道:“我这些时日都需骑马代步。目下三家聚会,丝毫懈怠不得。前几回若不是想得紧,何尝又会急色到不知深浅。骧儿的身心是我的,我这满副身心不也尽属于你么!又怎会死拘什么上下之分。容待回转咸宁家中,你说的那个……只要你欢喜……试一回也行吧。” 玉面鬼见愁英禄从来杀伐决断爽利无匹,唯有对自己心爱人时,翻然竟是至柔至情得令人难以相信。 念及此,骧纵然再铁石心肠也被化尽。伸手攀住英禄的肩背缓缓道:“昱,这几日你见了我的几位兄长故人,引而不发其实心底不自在,我知道的;你只管把心安定下。得你如此相待,我也定不会辜负你。先帝在位时于沈氏父子颇有恩遇,难以报还,唯以信守诺言,为其守护身后基业。奈何沈氏偏出那一位皇后,委实权欲熏心昏聩之极。笃定自家堪比则天女帝之才,所行勾当端是阴损无比,连自家血亲也能踏在脚下。爹爹和我都被逼至无以可退极限,丢手而去都是心照不宣:任是昌也好、盛也罢,即便是飘萍孤鸿寒冰照影,那片寒彻肺腑之地,都是不会再回去的。” “骧儿,我要这一方西恒天地,原就为与你同享。若无你相对执手,这天下即使摆在眼前又有什么快意。”英禄如抱拥着幼儿一般,带动骧随之微微晃着,满把音色柔缓渐如催眠耳语。觑见窗外夜色减轻,心间暗自发狠,被那阉货一闹竟已近四更,若缠磨着再欢好一回,必令他连床都下不得。低头见捧中人已是睡去,便轻手轻脚将之放平,小心搂着好歹盹上一会。 天至辰时,骧穿戴整齐,循着扫开雪的路径走出内院。在门廊下见唐劭已经立定束手等候。 两下见礼毕,唐劭先行将苍猊加了锁链,随之微笑叙述:主公吩咐下面人不得再有打扰公子。故而着他在此静候。主公已先到隔壁去陪客人品茶说话。 骧正要询问,恰有外间有佩刀侍卫肃立报事:有天相、奉节两家官差,各捧官文名帖前来,已安置前面待茶,特入内来请主公示下。 两人闻报之下再无说笑意思,快步寻至隔壁院客厅。喜子极有眼色的挑开厚门帘,立时有温暖扑面,屏风之内正是谈笑风生。 彼此重新见礼,英禄看着喜子为骧送齐茶盏、手炉、脚炉,方才对赵椿寒暄关照几句,领着唐劭先行折回正院;行至廊下仍不忘叱令喜子:仔细照看炭火添加,莫要因炭气熏到人。 赵椿至此方才露出惯有说笑姿态,促狭道:“国主待凤郎的心思,委实细在颠毫呢。一大早便亲自过来查看,看赵某人是否如当年诨名所述,不惜跳墙一近芳泽。看来跳墙知府的恶名在国主驾前是坐实了。”——此言一出惊得骧险被热茶烫了:“兄台说笑了。他这般举措多是为回护于我,因我内力尽失,如遇宵小作梗,难免多有忌惮。只为防小人不防君子。” 赵椿呵呵一笑后会意点头,指指画案上分列的各样物事,继续嬉笑道:“你家相公适才代你许多好东西,具是作画上乘用物。凤郎有心了。不过贤弟尽可放心,我们相谈甚欢。另则他也讲明,先你一步过来叙话是不愿让你委屈。至于贤弟的心意,你家相公都以阐明,并约定与我几日考虑。椿由衷赞一句,贤弟的眼光不差。得与如此至情之人成就眷属,着实羡煞人哟。适才国主许诺,椿谨慎考量之后,即使不予接受相邀,他必会以礼相交绝不强迫。且不论旁的,就国主用以为保证之言,真真令椿扼腕一叹。他说,自凤郎十三岁寿宴献舞之时,就令之爱到心底。如今之事,他若有半点不诚欺瞒言行,便令他眼睁睁的与凤郎生分,并从此再无重圆机会。足见他对凤郎的爱重,超乎于世间一切。椿痴长已过而立,却再未见过谁能如西恒国主这般,敢于坦白坦荡的表白深情者。” 骧听得脸皮发烫,心底却是甜到极致。“放之他……就是喜欢标新立异,语不惊人誓不休。”轻轻叩上茶盏,双掌焐上小巧的手炉,又道:“比之他用心之深,骧自觉惭愧的紧。也曾几番自忖,竟是情不知所起,亦少有应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愚兄说句僭越的话:敢爱且敢于承认爱一个人已是难得;更为难得处在于,将自己抱负用于心爱之人,虑其所思行其所盼。这样的人千年不见得遇到一位呢。”赵椿端起茶盏向主位上一敬:“笑谈止于此。椿借花献佛以茶相敬,所提之议,椿定当深思熟虑给个明确答复。” 赵椿呷了一口茶,抬袖拭唇角就势清了下嗓音:“适才与国主恳谈之间,有属下来报事,国主并未晦瞒令那人当面说了。道是罗某人遣出心腹家将往东送信,被西恒的人拿下。愚兄想听听凤郎的意思。” 骧收回踩着脚炉的双脚,答非所问的答道:“两次和亲未收预期效果,上位者心虚得紧。此番预借靖王、骐王之力联合,意在挟制西恒。现又从中挑唆内斗,以期渔利双收。我不过顺水推舟化干戈为玉帛,求得边境一带互惠互安。安奉边陲当真动起刀兵,北境外夷族最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者,朝廷未见得真有利益。最终伤的是自家百姓和兵备实力。 罗某人自以为身居要职,便动了谋大事立不世之功的心肠。嫌我在其中碍事,小动作真是没少做。我家呈平长兄此番有意避嫌不出,便是表明对罗某人的意见。既如此,我也不想再做妇人之仁姿态,索性拎他出来教训一回,也好给心存不良者警醒。难道容他们再次倚仗先帝之恩,任之妆点齐整,将我当做筹码再出卖一次。清肖兄有所不知,首次奉旨送嫁和亲,骧送嫁的人其实就是自己。欲借此牟利者便是我那位姑母太后。” 啪的一声,赵椿险险把茶盏扣在自己腿上,忙着合住端稳放回案上。切齿半晌将用到唇齿的话低语念道:“利令智昏,丧心病狂。”低头静默半晌方举目看会主位上的人:“诚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上位者再没想到,彼时一场算计反而成全了一段姻缘。”——“清肖兄说笑。仁兄何不反过来想,若我与放之彼此间无情;此间天地会如何?家父当年曾嘱咐:以当今之才,中兴是不能期之事。尽力维持平稳,待来日再有明君……孰料此说已成妄念。莫说是他,换做二者如何不是凄怆绝念而去。” 赵椿朝骧拱手一揖,其动作中意味颇深。如此秘辛关乎皇家体统与自家声誉,骧如此坦白相告,其中诚意端是可窥于一斑。而沈氏父子各自承负如此仇怨,居然还能引而不发,除却感念旧主知遇厚恩,自身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之于罗某人,骧先前是重其将兵技艺,以为置于广阔有为所在,或可令之拨转心性,成就当世一方名将。奈何终是秉性使然,尽行些蟊贼勾当,白白玷污世家名号。” 忽而收住谈论,骧倾身向赵椿一侧,目光如炬的盯住,恍如赤子至纯般转题问到:“言至于此倒有一事讨教于仁兄座前。当初随家父会客尝有耳闻:二十余年前,罗氏所得战功抚恤乃是后补进去的。其时回朝献俘的叶沐泓、邓琚遥为此还受到先帝申斥。是有人具折先帝求情,才默许为之补功。也因之令两千余户战死将士,就此得到后补抚恤。后来我好奇探问父亲时,以‘有辱逝者非君子作为’之说,被骂了回来,也未敢再问。清肖兄曾坐镇大理寺掌管刑档司狱;对此事可有明晓?骧有疑惑不为别的,是一直对当日罗耀庭对我芥蒂颇深之举不解。现下偶然想起旧事便好奇一问。” 赵椿曾将大昌律法烂熟于胸。今日先有英禄赠送各样贵重颜料章坯,后又被骧这个姿容绝美之的,以求教之名问回本行,早起技痒之意。因此把玩着指间的水绿色茶盏,轻笑一阵,也似骧一样,倾身依住桌案侧向对面,就此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凤郎真是问对人。当初奉诏回朝掌管大理寺卿,入手审检第一个案卷即是此事。为此事还特意前往京郊拜会过令尊沈公。 据沈公秉诚相告:当时游击郎将罗崇一味贪功冒进,不理代职主将邓绶之令,擅自率队追击西恒狼军余部。于半路遭到反扑,两千余人全军覆没暴尸荒野,其状惨不忍睹。更凶险还在于,沈公和叶沐泓控制的俘虏借机哗变,险险令之脱逃。叶沐泓为之狂怒不已,其后借酷刑重枷长途押解,往京城献俘行进。最终导致西恒英氏族人,见援救不成索性将英琮硬箭穿胸射死;还抢走了西恒王旗。事后言及此事得沈公嘱咐:为尊者讳,也念死者为尊,要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宜纠结妄论。” 叶茂献俘一事因此连连受挫,哪还会为之表功,就此压下以罗崇为首两千余户抚恤瞒而不报。邓绶恨罗崇阴私心性,更不会为之申辩。若非其后沈赫递上密折向昊帝求情,连罗家在内两千余户战死遗属,都要发配到边外苦寒毒瘴横行之地。昊帝委实是慈悲胸怀,授意有司以战死论功,将这事做了了断。 一年后,因‘调度不严谨’等理由,沈赫被调回京城。安远军防总镇之职改由叶茂出任。实则,正是罗崇之举,打乱昊帝当时于边陲乃至西恒治理的大略。也导致其后西恒多年纷乱,朝廷一直无力顾辖,只能交由叶茂弹压震慑。 罗嵩倚着所谓军功进入兵部,初始也算平静。数年后沈赫再次奉调回朝任要职,罗嵩就着东风,扶摇而起加官授爵并成为罗氏族长。 承宁九年,昊帝开科举士广纳文武贤才。罗锴下武场,比武夺得第四名。其间,罗氏族中借势压制旧人遗孤之举也是少不了的。沈赫因皇后被禁足的机缘,置身于主考行列之外,也让罗家有空可循。 朝中熟悉底细,及见过其背后诸般小动作的同僚,无人愿意接收罗锴。其中就有后来拜相,当时任职户部的徐大人。他家有远亲当年随罗崇追袭,如无沈赫的介入,便险险被拖累家破人亡乃是仕途。罗嵩曾托人到沈赫门下,指望将其侄儿留于京城。沈赫麾下尽是深受其宽厚恩遇之士,亦不乏当年受累罗氏者,岂能见容于这等人?沈赫考虑再三为保京畿拱卫安定,便将此事推了。罗锴为此被叶茂捡漏儿摸去,压在手下数年只任个偏将。见到名次在后,但后来多居职高于自罗家之上,罗家并不寻究自身缘故,反认定此乃沈赫为私己势力有意压制。 座上亲政首次开科,沈氏一门中三考三中,端是吓坏满朝的君臣。再后来选后纳妃时,关于‘高僧窥破天机参透亡国之谶’之类谣言,这些人也没少参与。 志锐六年末,骐王赴天相建戍,跟随者其实多为沈赫在虎贲卫时的旧部。因果报应之说倒是不虚。罗氏经历多番之后,也为人逐渐认清秉性。在天相军中渐渐失去说话份量。 沈赫在朝多年,以其忠醇宽恩颇受属下爱戴敬仰。在其辞朝后,麾下追随者,或辞或转,将虎贲卫各层将官基础抽得极为虚弱。代职主帅资历威望远不及沈赫,两三年间虎贲卫形如散沙一般。 罗锴正是思谋着借这时机,抢个功劳积存点资历,回去做个拱卫朝廷的柱石。其间巴望效朔宁侯之姿,再来个国舅辅朝的心思必是有的。只是这一步‘东施效颦’走出来,大昌的运术更加难期。况皇后于子嗣上屡无建树,座上已动了废后心思。收到其皇后妹妹告急,哪里还期望出落成开疆拓土骠骑将军?保住当前利益才是要紧。 赵椿将整件事叙述明白,骧已经恨得手足冰凉。不觉间把手炉贴在心口,期望借不多的温热焐暖心头。心底已在切齿:极好。原想念着一点血缘故旧,存些顾及心思,倒是被人际抽刀断的干净。一方欲借刀杀人,另一方欲关门捉贼,呼应得道妥帖。想坐收渔利么,看我摆一局‘借尸还魂,三户亡秦’棋,吓死你们!再这般隐忍,没的让宵小作祟,还误以为凤郎忒是好欺侮。 一场论述下来方觉天已过午。喜子因室内未曾召唤,断不敢打扰。直至萧宇从靖王驾前回来向骧转达问候,才借着打趣之机将畅谈截住。喜子捧着骧写便笺,才放心大胆的回转隔壁行辕。 侍从们摆膳、捧水净手同时,萧宇取出两份精致拜匣呈送在骧面前,是两份空头请柬。不肖询问解说:今日戌时,由靖王做东主持三家会宴,地点选在靖王府天地怀仁轩。 西恒这边的请柬已经由专司送来。对骧的请柬拟名,谢琛颇动了些心思。最后取了‘紫薇阁学士’的名号填了一份。又授意让萧宇带来两份空头请柬,以便根据需要填写使用。 骧垂目少顷便会意一笑道:“琛哥真是懂我心意。”转而又向萧宇半逗趣道:“既是选的‘天地怀仁’,则是昭示博采广收海纳百川的胸怀。客座中可为你的座位?若少了靖王驾前高等幕僚留一席,我便替你将他们一步。” 萧宇会心一笑摆摆手:“王爷和督知府大人既许我于此期间关照你,便是顾及你的体面,也要赏我个位置。这空白请柬……乃是琛哥思及某人或许要醋意横飞,恐你不好做,予你应急的。” 瞥见赵椿听了解说终是笑得喷了酒,骧不免赧颜:“琛哥真会嬉笑,哪里就如他想的这样?” 赵椿抹了唇角,晃晃手指嘘了一声:“贤弟莫要小看这‘吃飞醋’,端是无章可循无理可讲。昨夜我还同雨航好生拆解一回呢。寻常人吃醋拈酸,左不过翻坛倒盏罢了;那位可是贵为一地之主,闹起醋性断乎不会是一星半点儿,生生要捣烂一座醋窖才够。” 话音甫落,萧宇手一抖把酒杯扣在自己腿上,忙乱拾起放回桌案。略有心悸的朝骧看去,见他用袖子捂着倒在座中,笑得浑身乱颤。 众口难调于安奉督知府言诚所谓是‘众座难调’。今日到场列席者:封疆亲王、行政大员、将兵之帅、白衣卿相,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局者,堪堪西疆一片天地支撑。 饶是做好多重心防,亲眼见到本人时,骐王还是被满怀悲喜交集破了功。顾不得英琭在旁需要避讳,快步上前只是紧紧拉住骧的手,一手紧捂着口鼻,被哽咽冲得迟迟不得做声。林筝一旁觑见英琭面色趋于阴郁,暗揣情形不对,忙迎上朝英琭端揖一拜,诚谢其送药酒缓解旧伤之情。 借这厢见礼寒暄之际,有某人形色寂然的被引到近门口处座位上讪讪落座。端木洵与罗锴早有交道,嫌透其人品行。觑着自家主公体面,对着罗锴点头一笑,便转向去寻唐劭、赵椿说笑逗趣。 独孤澹朝谢琛略有薄责之意的看了一眼;谢琛暗指骐王面露为难。遂彼此会意,罗锴是骐王驾前左将军,再是不济也需照应其主体面,有其一席之地。 英琭只把目光一扫,言笑晏晏中夹杂一缕不虞之色。骧见之莞尔一笑,向对谢琛附耳道:“放之不悦乃因嫌我的座位离他远。且顺他意思挪下我的座位就是。”言罢,骧借袍袖遮挡牵着英琭轻轻摇动,一对凤目在莞尔一笑之后,慧光璀璨的看向他。——英琭望之片刻,回以释然垂目一笑:“好吧,为夫并非那小气人。只是你须得进些饮食,再下去同他们叙话。” 诚如骧所言,英禄只要他的小凤凰安然落在身侧,心气便一顺百顺。旁人的座次怎么摆与他无关,便是一人坐在另一人腿上也没个看不顺眼的。 饮罢首杯酒,英琭端起酒杯敬对面两位东道,温言款款真个是好一派谦和随性:若行细分列席者的背景资历,是怎么都顺序不了的,索性将一干规矩位份尽数丢出门,说话举动倒能自在些。言罢,引得其余人等纷纷抚掌附议。 “彼时应玄鹏之议,联诸位挚友至交成今日欢聚,幸甚之至。独孤澹冒昧相请鹤郎觉风,随兴做序一篇以兹相庆,不知觉风肯赏这个薄面否?”独孤澹长身离坐,率先捧酒向林筝敬酒。——林筝离座出列从容端礼回敬:“王爷及在座诸位抬爱,筝敢不从命。只是筝委实比之不及凤郎七步成诗之才。仓促连缀成句粗陋得紧,必要让诸位见笑了。” 骧喜不自胜的端起酒杯朝林筝敬过:“骧久慕鹤郎之才。今日口占之作,定胜过沙场上刀斧快利。我等洗耳恭听。”话音甫落,便觉衣襟间有只手爬进在腿内侧上下游走,转头去看英禄,正撇着嘴角儿斜睨过来,分明一把酸溜溜的味道:你从未这么夸过我…… 林筝得赞不觉满面生辉,将手中就又向英禄和骧虚敬一下。冥思片刻复朗声吟道:“夫乾坤弘开,天地至诚。得仰先帝遗命,奉恒主倡议,赖天相、安奉两府镇守王驾倡和,时逢初寒之岁,于安远外西郊设立商榷所。三家共联安保巩固。兹安远西郊外,故有争战遗址。北望夷族信风;南通滇越崎径;西距恒土挥鞭之遥,东临昌境朝发夕至。诚所谓兵戈必期,边贸希冀至要之所在。 幸得天地怀仁,诸家镇戍王驾宽德怀柔,感苍生微命黎庶无辜。定于故征战地,设立边陲互市通商,以利周边通途交汇。实乃至伟功德也。 即日大局乃定,众愿乃成。筝奉东道靖王教,诚惶诚恐仓促口述成句,不成规矩。 旨在抒怀记述以表当事胸襟:集边朔之宏储,利各族之民生;息刀火之干戈,开一疆之太平;禀醇良之精至,盼金石之为开;报天地之赤忠,结黎庶之泓泽。聚中直之良性,铸西疆祥瑞之乃成。” 林筝话音方止,周遭立时响起一片击案喝彩声。独孤澹与英禄不约而同捧盏进前,向林筝亲自把盏相敬。其余案上亦随之开始相互敬酒道贺。 首轮敬酒已毕,堂下起乐,有舞姬们踏乐起舞。堂上在座之客,本就存着武盛文弱由头,及至此时应和着廊间清音袅袅,红巾翠袖招摇,哪里还能守住所谓斯文之态。幸亏行伍人心中,还未曾淡漠拂幼护弱风范,以致如骧、谢琛、林筝等,年轻且有身带伤病的,依然被照料的无微不至。 英禄自知管不住骧的兴致,哄着他略近了几口菜聊作果腹,便放他随着谢琛去寻旧故说话欢谈。 萧宇应赵椿之邀留下入席,就便向赵椿、林筝二人请教起格局珍珑技术。唐劭与端木洵虽各奉其主,彼此间确是相熟得紧。两下眼神一对,便凑向一起提壶擎盏猜拳行令耍得好不畅快。有意无意间把个罗锴划在了交际线外。 独孤澹与英禄之间熟悉得细在颠毫,手把酒盏彼此一碰,就着同桌或立或坐,望着各自心尖儿上的人儿,浅笑低语互换情怀。 “当年无意间一句醉话,竟说成了事实。可见酒后之言断乎不可轻易说的。”——“兄台是在揶揄小弟抢先一步抱得佳人入怀?可小弟清楚记得那年,仁兄手把铁扇引颈眺望‘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翩翩风姿。” 独孤澹对于善意调笑并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同英禄碰了酒杯:“得见贤弟守得凤郎成就如花美眷,愚兄委实为你欢喜,也着实佩服贤弟的心思手法呢。”——英禄亦是咪咪一声笑,甚为得意道:“仪光这孩子在‘情’之一字上,稚弱得如同白纸。若不用强用谋,永远进不到那颗心里。如今得与斯人相守,且知他也钟情与我,我很知足。”说话间,朝远远向他看来的人举杯一敬。 骧正在同骐王睿骐和谢琛说话。想是话题涉及到英禄,不自觉的抬头搜寻,恰遇英禄也正看向他。两下目光对上随之粲然一笑,无限爱意尽在其中。 因照应室外警卫事宜,周全礼数之后便行外出巡视。端木洵由唐劭陪同,缓步近前来向骧和谢琛等人敬酒。二人杯中具是军旅中人好饮的烧刀子,谢琛见了连连拱手告饶。骧建议换酒同饮,随即招呼侍从取预备的果酒来。 罗锴借这一空当凑近睿骐敬酒,就便以凝练叙述,将不久前才得掌握的机要消息汇报上来。其中包括:西恒境内婚俗中的收继婚,丧葬习俗中正室殉葬等特性。其意在向睿骐表明,如果放任沈骧被立为西恒男后的事实坐成,无益于将于不久之后再次将其推上死路。 原以为如上讯息任何一条都可沽好价,孰料睿骐听完依旧袍袖一拂,面露薄怒申斥道:“孤无兴趣听你胡扯。你有精力扒巴望别家篱笆之内的见闻,竟无心思用在正经事上。” 罗锴讷讷而退才行出不远,一个亲卫装扮的人凑到睿骐跟前,附耳低语一番。睿骐听完双目灼灼盯向罗凯背后,恨不得穿出几个洞才解恨。少顷冷冷对来人道:“还问什么,杀。” 骧好歹应付过唐劭等几个海量的人劝酒,又尝了萧宇专为他制作的点心,喜滋滋的托着小食盒,回来拿给睿骐品尝。睿骐匆匆关照报事人几句,挥手示意其退下。却还是被骧温言叫住:“见这位兄台举动,颇似一位旧友。何不一起小酌片刻,暖暖身子再走不迟。”目光一闪之后,跟了一句追问:“若骧看得不差,敢问是墨轩吗?” 一问之下连睿骐在内都不觉一颤,随之无奈一笑答道:“仪光的眼光着实刁钻。墨轩带着面具还是被你认出。罢了,墨轩无需再隐身,来会会故友罢。” 贺铭抬手按了按面具,向睿骐和骧拱手施礼:“铭身负护卫王驾重责,为免于干扰才涂面隐身。暂时不便以真面目示人,还望殿下及凤郎担待则个。” 睿骐捏着银筷,从食盒中夹起一块鹅儿卷,“墨轩,仪光不是外人便无需隐瞒。把方才之事再说与他听,令他有个计较。”言罢将点心放入口中细细品着。 贺铭应命遂将事情简明说明。原是罗锴于日前擅自派出几路心腹家将,分别取道云州、虞州两处传信。欲图将安奉地界上诸般情形公开;并期望搬请慕超赶来安奉,凭借长兄影响,说服骧留在昌境内。但这两路人未出安奉地界,便被西恒和骐王麾下鹤卫擒下。骐王这边处理方法无非是‘肉烂在锅里’;但西恒方面确实不好相与。若英禄有意将事情闹大,三家的脸面都不好看。 “你给我留一块儿。”骧老大不乐意的从睿骐手上夺下银筷,似是在嗔怪他把点心几乎吃光。乍见素日端方之人突显刁蛮,睿骐与贺铭忍俊不禁。骧亦随之一笑:“放之今早便已将此事告知与我。他表示:按下官方体面不言,三家的交情深厚,彼此见之以诚,岂能为些微宵小从中挑拨徒生嫌隙。” 睿骐举目向不远处扫了一眼,英琭正与林筝、赵椿等人说话。目光却不时间缀着骧的身影片刻不离。觑见骧正同睿骐就近而坐,眉头一皱之后还是转开眼神。 睿骐略转了身形,轻咳一下压低声音“也不瞒贤弟。罗耀庭言行虽难免鄙陋,多少亦切中我心中隐忧。父皇在世时曾嘱咐:昱皇叔心胸高远绝非久居池中俗鳞。他若当真纵横天下劈荆斩棘,剑锋过处必定会伤及离他最近者。我是担心你被其所伤。”——“兄长关爱之心我岂会不明白。这些我也想到,如此才能督促其知道收放有度。至于其他……仰于天俯于民,上于先帝下对己心,问而无愧足矣。再则,先帝当年之于西恒执事方略,本也蓄意定为‘以夷制夷’。今西恒国主在其主政方针既然侧重居安为首,分庭抗礼在次;试问我等如何倒行逆施,非要将众多黎庶民生投入战火涂炭之中。” 贺铭闻言慨然的摇摇头赞道:“在天相时便获悉,西恒国主标新立异,立男后辅朝尊为‘凤君’。当时还当他是逞一时之兴。如今见凤君即是凤郎,实在令人感怀无比。当朝与凤郎失之交臂,尚能仰赖其宽仁醇善保边陲安稳,实在是侥幸之至也。” 骧哂然瞟了贺铭一眼,淡笑反讥:“墨轩之见忒是高抬我。骧虽不才,庙堂草莽几番生死往复,倒也见识过。试问:想买我为之倾心效劳,该开个什么价?放之若不具安民休战之意,我的话于他委实无甚成效。且他若真是性如豺虎、一味荒银宠幸,我又岂会甘心背负那佞幸之名?早已弃之如敝履一般。” 贺铭被说得一抖,忙插手施礼赔情:“属下失言无心冒犯,望启凤郎恕我口不择言之过。” 骧从案上拈起一只酒杯斟了酒,递在贺铭手中,颇有些语重心长“墨轩如今坐镇鹤卫一处分堂首座之位,比之当年屈居于禁卫一隅强出百倍。况乎骐王乃深受先帝言传身教,德行才智断无需赘述,跟从在骐王驾前,无论他日转明与否,少不得汝一份前程归处。墨轩是明白人,与那心思阴鸷执迷之徒不在一层,这后面的意思,料想无需骧多言了吧。”——“贺铭惶恐,谨领教。”贺铭双手接过酒杯,回敬罢一饮而尽。 廊下舞乐换做西境上时兴的胡旋舞,谢琛兴致盎然的走过来,招呼睿骐和骧一齐去近处赏看。贺铭要检看周边暗卫戍守,知会了睿骐便退出轩堂隐身而去。 “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 蓬断霜根羊角医,竿戴朱盘火轮炫。 骊珠进珥逐龙星,虹量轻巾掣流电。 潜鲸暗嗡笪海波,回风乱舞当空霰。 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 才人观者相为言,承奉君恩在圆变。” 款步行至近处,听闻有人在轻吟元稹的诗,一股悲喜交集衍生而成的窒息扑面而来,顿觉有泪呼之欲出。骧依案驻足用手按着颈项,借以将那份悲怆至欲行呼号之感压下去。 萧宇捧过一支玉盏放进骧手中,清澈嫣红的樱桃醒酒羹,果香扑鼻妙不可言。“有酒了吧?”言笑晏晏关照一句,回手移过一只绣墩置于骧身后按着扶其坐稳。“此番回来,西恒随行侍奉人群中,可有什么人与罗某相熟吗?” 骧擎着玉盏送在唇边,借袍袖挡着低声问萧宇:“可看到什么?”——“取醒酒羹回来,听廊下有人对话,说什么没听清。其中一个嗓音尖细,不似正经体质的男声;另一个确是罗锴无疑。靖王和骐王两位驾前不可能有宦官。故才来提示与你” 骧将空碗还给萧宇和颜道:“你有心了。我会提放。这半日你一直忙于照顾众人,也未得闲暇坐下歇歇。且略坐下歇片刻。正演的这支胡旋舞无论乐曲,配器都甚为正宗,难得一见呢。”说话间拉着萧宇就近处坐下,一同赏舞。 难得独孤澹还记得早应过的事,选拔最为正宗的胡旋舞献于堂下。当真是应鼓乐急速起舞:飘摇如雪琼当空,飞舞若蓬草迎风,车轮飞转不及其速,疾驰旋风难望其踪;舞步轻盈如浮云游动,姿容艳丽如桐花绽放;霓装锦带飘逸鼓舞,翠饰羽鬓舒摆招摇,回眸一笑干娇百媚干娇,端是令观者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闻身后轻吟声止,骧正要起身被林筝从身后伸手拦下。“烦劳雨航,可否再为我们取些醒酒羹。鸿郎调羹手艺端是高超,让我等难伏口腹之欲,吃了一盏就想再添一盏才好。”言罢林筝笑着瞥了骧一下,意为:凤郎口味刁钻,唯有你拿来的吃食他才放心入口。萧宇随即会意起身让位去取点心。 “适才觉风兄吟道:‘数唱此歌悟明主’,是在提点骧慎重抉择?承蒙关爱铭感肺腑。”——“才刚接受恒主馈赠疗伤酒,转而就拆人家墙角。让足下说得,林某也忒不厚道了。”林筝坦然的落座下来,掀起袍襟盖住叠好的腿。 “凤郎西去诚为昔日同僚们遗憾。憾则憾矣,细想起来何尝不是折中良策。适才得闻恒主坦言,临来时已明诏西恒,他这一世国主不再行纳妃进美之举。如此亦可杜绝后宫纷扰。见得他如此爱重足下,筝心中甚为感怀。其时未尽之意不言自明。非昏庸者,几个娈幸宠姬断乎成不了气候;若当真昏庸,即使没有作奸犯乱,基业也会颓败尽毁。感慨莫名不知所云,贤弟可明白?”林筝意味深长的说道。 骧掩口一串轻笑后促狭道:“觉风兄是正话反说呢。仁兄尽可安心:经过诸番变故后,昌之一朝兴败与否,都已不再我心念中。便如此,更无那份执念去思量什么仇恨抱负。放之乐于给我一片宁和天地,彼此携手相伴。实乃是我长年所期,更是我终得活转回来后的最大希冀。觉风兄言中未尽之不祥,想来不外乎两者。其一,若来日结局表明是我识人不明,届时我不会寻人替我分担佞幸乱国之名,自有谢罪天下之法。其二,西恒的安宁终不能见容于人,必要招致嫉恨之祸。若那样,骧断然不会迂腐到坐而等死,必要倾尽所能将兴难者覆灭。”林筝怡然淡笑向骧点点头。 场下的胡旋舞已经应着一通羯鼓声收势。周遭叫好喝彩声骤起。紧随又是一通鼓响,领舞的胡服女子灿然一笑,从肩上取下披纱径直跑近宴坐席间,直接挂在骧的脖颈上。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样的景儿,静寂片刻之后,终于靖王撑不住笑出声,四下也随之哄堂大笑。 那胡服舞姬更是快爽,双手交叉按在胸前朝骧深施一礼,伸手便挽住其手臂要将整副身躯附上去。一旁早有人一阵风也似换位欺近,长臂一舒,抖转间已将人夺回怀中。 英禄提着披纱塞回舞姬手里,皮笑肉不笑道:“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难承美意敬请收回。他已经有家室了。” 胡女嫣然一笑直是艳美十足:“这位贵人何须拘泥。西疆地域的女儿家敢爱敢认,是不会计较名位的。” 英禄冷笑一声反讥:“你自然不须计较。但我是他的男人,我不允许他接受女人的物件。请便。”说话间脸色渐趋阴暗起来。——骧近在其环抱中自然觉出不妥,伸手拢住英禄另侧臂膀打岔道:“放之,宴席之间尽欢之戏,何必当真。” 独孤澹见两人相携走近,强按笑意打趣劝解:“舞姬献技之后都有如是动作,放之是否忒警醒些了?”——“擎韬兄难道说不懂‘献长巾’习俗是何意图?按照习俗,接受女子献上的长巾者,便是接受了该女子示爱。你说我该坐视不理么” “飞醋顿化倾盆雨喽~~哈哈”赵椿衣袖掩面悄悄对谢琛笑道。话音虽不响,在场几人却都听得明白。谢琛用袖子挡着脸清咳两声,嘴角抽搐着缓下笑纹。林筝端着醒酒羹的手抖了几下,索性先放回案上,将一脸笑也压在案上。独孤澹朝着睿骐挤挤眼,意思在说,这回你可信了?!睿骐挠着脸颊把脸别向一旁。 骧向身边翻着白眼咬牙嘀咕:“羞不羞?!”——“在我眼皮底下就把人往你身边塞,当我是死的?”英禄所答非所问的念叨着。 听罢此言越发令人气急败坏,骧赌气的朝身后捣了一下,挣脱禁锢拔腿就走。只听背后切齿低喝:“越发上来了,哪去?!”——“更衣!”骧没好声气的丢下一句径直转过屏风。 待其方隐去身形,宴席上几人终是撑不住,谢琛扑哧一声先破了功,跌坐在绣墩上捂着脸,笑声压在喉咙里身体则被催得直抖。独孤澹向英禄肩上一拍,“今日方见何为一物降一物哟~~~哈哈哈哈哈……”…… 萧宇静等着骧净过手转回,递上一支暖盅。药是喜子送来轩堂,英禄关照萧宇送过来,照看他及时服用。之后应骧之请,陪他在较为清凉的过道中疏散走动一下。 罗锴终于抓到说话机会,不失时机缀上前抄手施礼:“贤弟留步。为兄满怀肺腑欲行坦白相告,请贤弟移步一叙。”言罢转向萧宇抬手示意,干涩笑着令其让开。 骧由衷佩服这类人的厚颜及执着,知道若不予说话机会此人终究不死心,于是说声“也罢”,转向萧宇点点头示意他先回避。 罗锴大喜待萧宇转过长廊后,便欺近一步欲执手而言,骧往旁边一闪躲开,淡淡对罗锴道:“说罢。” “为兄听闻你被迫委身于英禄,深感痛惜。此番相聚之后,为兄可以想办法助你脱困,以便早日回归故地骨肉团聚。”——骧咧了下嘴角竟没笑出来,“兄台美意我心领。骧如今心有所属,再当不起罗氏青眼。隆昌一朝兴衰起伏,已与我不相干。目下于我已无故地之说。” 英禄随即得知骧又被讨嫌之人缀住,牙关一咬阴狠四溢。独孤澹轻拍其手臂一下,伸手向室外方向一让,言外之意是同去。 绕过一座巨大吉象献瑞摆件,空旷的长廊中凸现出对峙而立的两个人。从骧平静无波的表情上,可知正在谆谆善诱之人的话于他简直成为折磨。 “擎韬兄对那罗耀庭如何评价?”——“蛇鼠之辈,难成倚重。” 见独孤澹露出劝和神色,英禄抬手一拦冷漠回绝:“小弟深以为然。仁兄且看他此刻,这厮急功近利一心欲说仪光往云州一行。所依缘故,无非是当初先许弟弟,又转嫁于兄长的女人。索性那女人还知道廉耻存在,自己先羞死。反倒是这厮不以为耻,还想以此为诱饵。何为天良丧尽,何为恬不知耻,观此人便得尽知。罢了,恕小弟实在是见不得这等令人作呕之态。再则仪光胃浅,必难受得住。小弟先去一步。” 罗锴短时内无法说服骧独自行走,又岂会轻易死心,逼上一步拽住骧的阔袖,竟似是急迫非常:“贤弟差异。凤郎何等傲然俊逸品格,怎能任胡儿肆意亵辱。汝可知一旦他先你而终,未亡人或者要被生殉于先王;或者就被其逆子视作物件继承,沦为贱奴类。想必仪光并非甘心雌伏人下、任人欺凌,怎可执迷不悟?若能擒杀逆渠,于私可就此消除折辱,于公可提早解除欺正朔之隐患;良臣得归,功成名就,一举而多得,良机难再啊。莫要为玉面玄鹏某些不入流的手段略高些个便迷惑了你。” “住口。我与放之的家务与外人无干!奉劝耀庭兄一句:若欲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此止步罢!值此故友欢聚,何其难得,骧不愿旁生败兴之事。放之是我家人,倘有鼠辈胆敢欺凌加害于他,也要先过我这一关。曾经的怨仇并非淡忘,若要有心报复,汝道我真就没有那等手段?我无非是想令自己日后活得轻松。至于你所述伦常大义,便还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弑杀、出卖、背叛么,那么你便抱着如是伦常大义,滚回尚京御座前去悟道吧。”骧将袍袖一抖,脱出罗锴手指。 罗锴被直面抢白斥责,哪里还挂则住脸,眼中寒光一闪凶相毕露:“沈仪光,你内力尽失还要无谓逞强,实在不自量力吧。” 骧早料到他有此变,玉面一肃之后肋下剑随之出鞘,将腕子一转确是枪法中‘梅花七蕊’的路数:“那你出手试试看,我不仗内力可还舞得起手中帝悬剑。” 见骧居然剑走枪路,连罗锴都惊呆住,愕然片刻退开几步,指定对面质问:“你……你……你从何而来我罗家枪法?!”话音甫落啪的一声,罗锴手背上着了一记。他吃疼的一抖手,低头见落在地面的竟是一颗花生米。接着衣袂随着一股风裹挟飘摇而举,‘玉面鬼见愁’已经稳稳立于对面,一只手随意的把在骧肩头。 “若非身处东道宝地,顾及老友金面,汝方才直指孤的德君,足够将你处以剔骨之刑。”随后转向骧,脸色如翻篇也似转而即是满面宠溺“为夫方才错眼片刻,小凤凰就不乖与人口角,真是不省心的小鬼。因何又起口舌之争,嗯?”说着将把着肩头的手搂紧,另只手轻轻抚着将骧手中剑还匣。 “只言片语不合而已。耀庭兄与我分解所谓五伦大义,可他连五伦还讲不通,把我也听得云里雾里的。”骧已看到独孤澹面沉似水的盯住罗锴,手中短接护身铁扇已握紧端平。想想还是不欲闹僵局面,略定了神思重现笑意打岔道。 英禄先以读唇术看明白两人分辨之言,见骧如此说便明白其心意,随之适意笑道:“我当什么难题。既如此由我来拆解此题。五伦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并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合称为五伦八德。罗耀庭,你不是一再欲探查孤家对仪光的态度吗?那现在听好。仪光是我至爱之人,与我两情相悦结为眷属。上承天意尊长之命,下顺民意人心;敢对天地敢见亲族民众,敢向任何人表明:我,是仪光的丈夫。我爱他敬他,亦会终我一生惜他护他,无一不合乎这五伦八德之说。怎样,如此解说够不够清楚?” 英禄将袍袖一掸,袖风所致把罗锴推出几步,揽着骧款步迎上独孤澹,款款说笑着扬长而去。罗锴随着一口气吐出,只觉两腿犯软靠在廊柱上。抬手往额头抹去,疼的他‘嘶’的吸口冷气。瞩目时始见手背上青了一片。 步入轩堂侧厢,骧倚坐在秀榻内,接过英禄递上来的冰糖百合燕窝羹,盛起一匙却被捏住手,先抢到他口中。“你居然窥听旁人背后之语”骧哂然的白了英禄一眼,转而眉眼弯弯。不只窥听背后之语,还夺人口中之食。 英禄咂巴着口中清甜,呲咪笑道:“能借此知悉心爱之人对我用情之深,我乐意做一回小人。只是面对如此令人作呕的屙物,真亏你素来胃浅,竟没有吐?”——骧尝了一匙汤羹弯弯嘴道:“令他就此原形毕露表演一番,不失为一个景儿。” 英禄哼一声,又从骧手上抢了一匙。“哈,我可宁愿看街上耍猴训狗的把戏,也不想被这等拙劣伎俩倒了胃口。适才老唐来报,截获赶往云州的细作供认:罗耀庭居然还派人去云州,预知会慕超带上孩子过来,以便绊住你。……罢了罢了,一提及这些你就冷脸。睿骐方才与我说了,不日安排罗锴一些差事,就便将之打发回尚京,如此大家都清净。” “放之。”——“我在这里哟,仪光。”英禄难得听到骧如此柔软音色,心窝处有如被极为柔软的手挠得无比舒适,身子都要酥去半边。也不管一旁是否有人瞧见,两手托着那张总也看不够的面庞,轻轻顶在自己额头上。 “令你为我多般委曲求全,我很不安。”——“为你,为夫丝毫不觉委屈。若实在要提委屈二字,我委屈的是那一千一百多天,掐指期盼权衡谋算,还要不时听闻你身经伤病。庆幸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提前将你夺回来。” 三个凉凉软软的手指压在英禄唇上,只见骧闪着顽皮的目光往四下搜寻一下,单手扯住英禄衣袖,凑近方嘻嘻一笑:“罢了,在人家地界上腻成这样,羞死了。”——“有何羞哉?左不过让你家表兄与我们安排个静室就行。”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英禄被骧急羞模样逗得喷笑,快速往其颊边偷了一香:“不逗了。外边几位都有酒了,想必再撑个把时辰便要散去。总要为擎韬撑足颜面不是。有为夫在此支应,你只管在一旁坐着就好。” 两人并行回到正堂,有赵椿朗声招呼他们快近前来凑趣。原来是林筝仗着酒劲偏要昔日朔宁府二俊一展其美。谢琛此时正酒酣耳热之际,难耐技痒之心爽快的答应了。独孤澹提议:骧和谢琛二人身带旧疾,尤其骧已难举舞步。若勉强起舞恐体力难及。更遑论英禄也绝然不允。莫如依旧比试口占作诗罢。一言引得众人应和。睿骐团揖一圈称不擅此道,只够在旁闻墨香的。赵椿自告奋勇抢下纸笔,占下笔录差事。 谢琛手把着青玉盏,轻轻呷着菊花酒,粉项一梗略起微醺之态,斜睨了面前几人片刻,起音吟道:“仓促填出一首《定风波》,权作抛砖引玉—— 剑索鸣动起铿锵,家国梦悬千尺廊。 风尘肮脏拾不尽,悲凉。半落蓬草半茗堂。 逐月驰风愿不长,拄剑。河汉安待守参商。 拼熔傲骨彰雄志,勒缰,鸣镝满弓据天狼。” 四下应其音落而起喝彩之声。独孤澹最是欣喜,亲手为之斟上酒以示赞和。赵椿笔走龙蛇迅速录出文字,交在林筝手里,复又拢袖换纸润笔,意味深长的看向英禄和骧,显然是在问:你们两位谁先开口?或者一起接个上下句? 骧按下英禄的牵手,拢着阔袖居前一步爽快‘应战’ “金缕曲——佳愿 雕鞍至,西来客,怎视故友。 边阳落定铅云重,掩罢绿凋红愁。 把手问,雁字何投 空攀蒹葭暖琼觞,问骨肉天涯依然否。 与回看白云苍狗。 烟波事,忍凝眸,甘辍覆雨翻云手。 永夜寒,拈掌心痕,独斟残酒。 冯李运术无需话,任与笔册身后。 意绪良媒嫁东风,得燕泥结巢安如就。 月华收,倚栏久。” 吟罢良久周遭静寂,却见众人除赵椿笔走如飞之外,其余人或束手垂颜,或别脸旁趋,或支颐而默,或执袖拭泪,或掩面哽咽…… 英禄沉吟片刻冲破唏嘘静默,朗声道:“仪光即许出心中佳愿,我仓促填成几句短辞聊以相和。画堂春——佳愿·二 慢拨云舸启兰殇,扼铁腕,锁天狼。轻抚翠鬓帝年荒,枫醉骄阳。 慵拂满床牙笏,笑解谢屐琣璜。剑弹鹿弦和旧章,凤舞仪光。”吟诵音落,将手中酒盏举向凤郎,引得高声赞喝轰然而起。骧含笑点头,向英禄端揖施礼一表谢意。唯得斯人赞许令英禄欣喜无比,遂将酒一饮而尽。 无意间转身,见独孤澹望着他,先是一脸颇有瞠目之状,随之恍然顿悟揶揄道:“当初倨傲得‘安得折颜拜王侯’之人,今日居然坐看旗幡招摇,笑自岿然不动。若非亲见,澹委实不敢料及。不论运筹心术,唯言此刻,我是由衷感怀:某人的感化之能端是登峰造极;竟能令随性起腾肆意纵横的玉面玄鹏,宁心静神收敛羽翅稳落于凡,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擎涛兄疑惑昱居安之念,我也无意强求。”英禄借放下酒盏瞬间闪目旁观,赵椿、林筝等近在咫尺。遂即有意朝独孤澹接近一步。“诚所谓,踟蹰以渐悟,跋涉以通达。昱确曾说过,绝不屈身侍于涩滞庸君座前。基业者乃为民心所聚。当前民心思安,若悖逆守成大势穷兵黩武,直如蜷指攥沙必要流失殆尽。再请仁兄慎思,纵横驰骋睥睨天下,诚是大丈夫行于世之豪情。但天地间少一个与你并肩共看的人,纵然是手握江汉奔流,气吞八荒起复,又能甚乐哉?!” 英禄朝骧所在方向飞去一记眼神,随之无比骄然对独孤澹道:“兄台请看那厢:凤郎者,当世唯斯人也。能亲以双手报拥之,唯吾玄鹏一人尔。何其幸也。守此一人把臂同行,岂不快意过那等‘于至高处独守孤寒’么?至于什么天理伦常、余桃龙阳之类聒噪,能于饥寒时充为温饱,代而牧养子民么?能于心潮澎湃之时,为你宽解平复心怀么?” 浅醉的骧甚有无以言表的妙处。色如春花初绽,唇似珊瑚浸露,柔润肌肤由内而外透着粉嫩。凤目中疏忽而迷离,疏忽而因神思未堕,而凸显精明的神光。肢体绵软而乖顺的伏在英禄把握中。晃动在指掌下的凤翅纹身,依旧美艳无双不可方物。 每每及此英琭常有遐思:初见纹图至今似已经年。其时骧方过二八年华,纤长冷艳,颇有些雌雄莫辩的姿容;目下无尘,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如今添几岁,虽褪去几许冷傲阴柔之气,如珠出海蝶破茧,痛不可当之后,铺陈开的依然是令观者为之窒息凝神的别样华丽。提及那首嵌入其表字的小辞,骧毫不隐瞒欢喜之情并依言回应了一吻,把英禄喜得要飞起来。环在骧腰间的手不自觉吊起内息,在滑润肌肤上游走起来。 “昱,想要我么?”骧清吟一声,在枕上柔若无骨的蹭着转回身,伸出手蹭着英琭鬓边,摩挲着在耳后搓弄片刻,进退逡巡着潜至胸前拨挑玩弄,旋即试探沿着裸露的小腹,蹑足潜行渐次往下,所过处恍如划出火花爆裂。 英琭闻言只觉心跳顿了一拍,如是这般邀请,直如骤破天荒也似。怔了片刻,嘶的出了一声,只觉那处已昂扬而起胀至生疼。忙捉住那只使坏的手,假作切齿威胁:“小凤凰在挑逗为夫,可知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 骧浅笑少顷半睁星眸,眼尾蕴上一抹绯红,未似常日含羞反而欺前贴近。水唇一弯后微启唇瓣,舌尖细巧舔上英禄的坚实肌肤,沿着肩若隐若现缓缓滑出一条湿漉漉的痕迹,直至心脏蓬勃跳动处。进而动作几如沉醉痴迷,分开双腿盘住英禄精劲的小腿,若即若离的摩擦着膝后柔软处。 “我盛意拳拳,邀你共赴云雨巫山徜徉,你可愿同去……”凤眸流光溢彩的说道。——“昧昧思之缱绻无绝,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蒙卿垂信枯木逢霖。”英禄一面说一面噙住已成胭红的耳珠儿啜吮不停。 湿热的吻在眼角耳垂间含吮抵弄,聆听着渐已迷乱的喘息,探指在臀缝间碾开敏感的褶皱深入进去,催得骧眸中漾出更浓的水雾,意识迷离的抬手去拂英禄的脸 ,却被他张口衔住吮吸。 骧渐被欲潮柔情熏得半梦半醒,容颜轮廓被烛光柔化,黑发铺散成一片浓淡有致的墨色,玉似肌肤染上薄薄一层微红,胸前两点樱红挺立,在纱帐滤过的烛光中更有令人垂涎之色。山作眉峰秀目为水波横,此刻其眼角眉梢浮起嫣然媚色,把心底情意生动勾勒而出,如一幅氤氲着水色的画。天生媚骨便如是矣。 英禄一双手端的极尽挑逗之能事,所到处无不挑逗起难以纾解的欲望,烧得骧每寸皮肤都在渴求追逐。方才张口微喘即被凶吻密密堵住,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直至舌尖被吮吸撕扯得生疼。胸腹、股内侧亦开始被掠夺式的抚摸揉捏,忽而狡猾停住,似迟疑更引诱,似不经意碰触摩揉,又浅尝辄止的撤回。挑动间掺有粗暴,撩起快感竟似成倍热烈。 觑见骧已是快感累积拖到顶峰,英禄看准时机,握着已经湿润的芙蓉杵顶端狠狠一攥。骧不提防为之一抖,浑身毛孔在绝大刺激之下乍然张开,无法抑制惊呼一声,随之释放出来。 此间气息直如陈封佳酿,甫一启封酒气便氤氲蒸腾而出。彼此呼吸已灼热得将血液沸尽,英禄更觉下面已胀到极限,酸涩颤抖却又不失异样的甘美焦灼。意识修为终因情潮翻涌溃不成军,他急促念了一句“别怕。”便按下那陡然挺起欲行躲避的腰肢,将昂扬滚烫的顶到紧致入口处。温柔而不失强势的慢慢推进,绝不容丝毫退避。 骧正魂不守舍情动轻颤,下面被硕大火热物事直侵而入,忍不住一声哽咽呻吟,躯体急促起伏收缩,下意识推挤着入侵异物,却又迫于饥渴绞紧。英禄缓了口气,竭力忍住即刻喷薄欲望,轻轻噙噬着玉项,牢牢握住他的腰浅作抽送拓展,便再压抑不住狂野急切的渴望,凶猛的律动起来。 骧仿佛置身火炉,瞬间被裹挟进铺天盖地的炙热晕眩,只觉耳边轰鸣着,太阳穴突突乱跳。意识涣散间含不住急促吟喘,只能无助承受那人狂风暴雨般索取。在渐次凶狠猛烈的抽送摇摆下,被逼到欲火巅峰退无可退,玉般的身子剧烈颤抖。后茓被撑开到极致,悬着的腰肢如蛇骨也似柔韧,呻吟低叫声似掺了媚药,随着英禄动作,刚还是沙哑绵软的艳丽轻吟罢,又突然一声惊呼骤出高昂。随着太过强烈的冲击,体内的滚烫来去驰骋毫不留情,疾徐有章极富技巧,准确摩擦着体内敏感点,将甘美颤栗一路推延开,直透四肢百骸。 仿佛寰宇间唯剩两人,一个凶猛进犯遒劲有力强盛而细密;一个婉转相就任由着对方倾力采撷……几番曾欲逃开,都被死死掐腰按胯而半分脱逃不得。伴随恍如灭顶高朝,体内凶器陡然壮大直顶到底,喷发的欲望全部射入最深的所在。致使胀裂般的痛楚中带来极致焦灼甘美,令之难以餍足不死不休。 显而易见,一次释放远不能填满英禄多日饥渴,他紧紧抱着骧,放下架在自己肩上稍有脱力的腿,涣散失焦的眼睛,眼角睫毛上的水迹,嫣红的耳垂,水泽莹润的双唇,无一不能挑起他欲火蒸腾。 凭所余无多的清醒,骧恍惚觉察,压抑已久的欲望虽然终得喷薄而出,不足以诱发英禄化身为兽;如此不知餍足的凶狠索要,必定另有端倪。但此刻都已无暇纠集查找。 英禄眸光一动便啃住他的耳垂,一手圈紧柔韧纤瘦的腰,一手捋着后颈慢慢抚摸着脊背,骧已随姿势改换而起强烈刺激,而被再度攻陷。喉中溢出不堪承受的呜咽抽泣,湮灭在英禄霸道的凶吻下。腰间冲撞由缓而急愈加勇猛激烈,角度恶意刁钻突然猛烈,力道销魂蚀骨,那至美且致命一点,被抵住花样百出的撞击研磨,快感节节攀至高峰,身子也晃如推入云端。 英禄曾无比期盼过如是赏心悦目之境,骧摒弃所有矜持端凝之态,在他的掌握中沦陷,如水到渠成,适应配合承接着狂暴的冲撞挺动,将华美的背肌绷紧出极具魅惑力的弧线,美妙妖媚的摆动身体,令背上纹图破体欲出般呈现;伴随狂野浓密的入侵与占有,食髓知味般渴盼极乐,竭力纵情的迎合与交融,血肉化尽灵魂出窍。 一夜疾风骤雨恍然不识世外之情,直至终于被喉中干渴催得醒转。伸手去摸身旁触之沁凉,枕边亦是空空如也。骧艰涩的睁开眼睛,甫一扭身痛呼未出,已被周身酸痛逼出泪花儿。再见到身子上满布的痕迹,回想昨夜那场直要毁天灭地般的纵欢,禁不住满脸皮肉烧灼。压了半晌思绪,勉强扯着被子盖全满身情色痕迹,转向外侧唤人送水。 喜子闻声即跑进来,放稳手中香薰,蹑足近前撩开床帐,捧起桌案上的瓷盅凑近前问安:“公子爷醒啦。喜子服侍您先进些水,再起身漱口吧。” 骧靠着喜子帮持饮水润喉,又半动半歇着穿起衣衫。瞥见喜子进门时随手搁下的香薰,便随意的问些闲话:此刻什么时辰,老爷何在……以及这时搬那尊香薰作甚? 喜子蹲在地上帮骧穿着短靴,也闲在适意的搭着话:“前两日我在隔壁院关照公子爷的贵客,老刘便替我在此值夜服侍。今晨老爷出门时兴致甚好,见到老刘时便夸赞他差事精细,要好生犒赏。这不是,才得招呼去前面领赏,竟把手上事由撂在树下。可巧森格进到内院,径直就凑过去嗅个不住。幸而唐老爷牵着没让出声,不然早就要要吵了公子的觉。” 骧缓缓弯下腰,伸手按住喜子肩头直视着问:“昨夜可是老唐在外院护卫,那么谁在这内院值夜?也是老刘吗?”——喜子搬起骧另只脚,手法利索的提上靴子,笑吟吟答道:“唐老爷牵着森格在外围。老刘被排在内院门口。老爷吩咐,他亲自照拂公子便足矣,故此寝殿近侧没有留人。” “如此,那森格凑近去嗅的事物是香灰吗?”——“公子爷真圣明,正是香灰。我还奇怪,素日老爷和公子爷燃香,森格压根安静的紧,今日怎会有了兴趣?” 骧垂目片刻淡然的示意喜子,“你把树下香灰取些来给我看;另去传老刘来见,只说公子念及他年龄偏大,有意为其开具鉴书,即日放他回转旧主驾前或故里养老。因之他既不必随西恒使团回咸宁,亦不必耗到使团起程。” 老刘很快应招而至,束手站立,颇有几分沉稳气度;窗外投进阳光恰好将之圈在其内。在被喜子质询:为何没有做完内院差事,便匆匆离开跑出去领赏?老刘从容解说是:外院来报,靖王府方面遣人压着一乘小轿到侧门,送来正是昨晚献舞的女子。外院处老唐让他去照看一下,等待老爷和公子示下。是以拖了功夫回来迟了。目下正要先向公子请罪。 骧缓缓啜饮着刚泡的凤凰水仙,捏着银簪拨弄着草纸中的香灰。直至一盏茶剩到少半杯,方才抬起目光审视着被圈在日光之中的人。忽而开口道:“老刘,你从先帝侍从编制被分到昙王府,受昙王关照随宣和公主转到西恒禁宫中;又受到已故婹妃赏识,位居禁内司礼监。可谓劲草立于疾风之中,喟然不倒。着实令本君佩服。” 老刘出在暖融融的日光之间,亦是不禁打了个抖。瞬间惊诧后忙拾起惯有的表情,躬身答话:“德君殿下夸奖,老奴实不敢当。” 骧莞尔一笑,眉宇间尽是未落的春情:“刘公公过谦。本君问你,昨夜寝殿所用宁神熏香颇有妙处;是你临时换的”——“殿下明鉴。殿下与主公近身用物,从来是主公亲自验看过,才交与下面使用的。熏香更是如此。昨夜主公与殿下回来,是主公验过物品之后,关照奴才:适当换换口味……” 骧眨着一双丹凤眼,极有兴致的观看着老刘的面相,忽而挑起一侧嘴角弯出一抹斜斜的笑纹,拖出一声暗哑的冷笑:“换换口味?既如此本君也该换换口味了。来人,将这见利忘义的阉货拖出外院廷杖一百。” 老刘绝没有想到座上的人会突然变脸,即刻反思之后感觉并无差错,因之告饶:“求殿下饶命,老奴不知身犯何罪?” 骧在被一问之下,当真是沉了面孔,正是当初出手擒杀敌对的气势:“问得好。原想看你造化留你一命,既然你咬定不知何罪,便让你死个明白……勾结外贼交通秘辛,此其一。图谋欲助隆氏贱人脱逃,令王室体统蒙羞,此其二。妄揣上意,偷换用物,欲陷主公于不利境地,此其三,亦是最该诛杀之处。来人,将这背主之徒拖至外层门首处——杖毙,令这边以及隔壁院中所有当差者前往观刑。” 直如随骧扶案起身动作同时,门外已经冲进四名侍卫。不容老刘再行扑跪告饶举动,手脚利索的封口捆绑将人夹出门去。随着甲胄声渐远,闪耀在凤眸中那缕阴寒之色缓缓淡下。 赵椿正在隔壁院中,与英禄淡淡然的谈及预计行程。闻得骧在这边行出这般热闹,先都是一愣,随之又都立起一根手指,异口同声道:“哦~杀鸡儆猴~~~”言罢英禄显摆处一副无比自豪的表情。 既下了死命令,行刑的侍卫怎敢惜力?抡起大棍车轮般舞得生风,着着实实断无赊欠。一炷香功夫,捆在刑凳上的人便随着血肉抛溅脱了原型。后来喜子在人群之外,提嗓子招呼一声:“公子爷吩咐下来,赏他一记痛快。免得大家都被他拖累在此受冻。” 行刑侍卫响亮回应了一声,其中一人再次轮圆照准老刘后脑猛击下去,立时脑浆飞溅魂飞魄散。遂即有人抻着草席上前裹了,两头以麻绳扎住拎进一口狗碰头薄皮棺材,连打带托的走了。 被聚到此处观刑缘故早已申明,众人亦在得了几句训示后,噤若寒蝉也似各归其职。 英禄仔细关照了隔壁午膳,由夹道转回这边。未至内院便见喜子在廊下插着袖子翘首而望。见其走近忙提着脚步上前,端揖罢压低声线:“公子爷说疲乏得紧,只进一盅参汤便靠在榻上看书。”停了一下忙接着回禀:“唐老爷适才交代奴才转告:靖王府送来的舞姬还留在门廊处,等候主公示下怎生安置……” 英禄不等说完便懊恼的瞪眼低喝:“安置什么,让唐劭将之原封不动退回去就是。”转而暗自咬牙:我再眼拙也看得出,那狐媚子两眼朝谁放光。若非看得紧,落在那小凤凰周遭的狐媚花妖早已叠了几层。独孤擎韬定是见这群蜂蝶围着谢芷璘,情形甚不入眼,便将之顺水人情的派送过来。既如此我便借花献佛~~ 蹑足潜踪走近内室,见骧半躺在明窗前的湘妃榻上,腰下垫着软垫,书页两开扣在腿上,人已是盹着了。榻边几案上摆着一只暖盅,是正在降温的药。英禄敛息提步上前,端着药盅撩衣在榻边坐下。骧也在感觉道风动时转头睁目。 英禄将暖盅启开先尝了温度,方才置于骧手上。看着他缓缓啜饮,释意的笑道:“凤君固宠椒房仪态,端是好威风哟~~”——“主公是在怪我处置阉奴之举损及脸面?也罢,君忧臣辱,随后我也去领二十廷杖,为主公找回面子。”骧不阴不阳的反唇相讥。 英禄好气又好笑的把手一摆,哂然驳回:“何必闹这相声儿。西恒禁内唯凤君之命是从。英禄家里永远不会有打你的棍子。为夫不过问一句,何尝有丝毫埋怨意思。” 骧将药盅盖子啪的一声扣住,盯住英禄扬声质问:“既然如此,明知那熏香有异,你为何还要犯险?君子不立危墙之理,无需我来拆解吧。西恒禁宫九重宫门层层壁垒,你何等嬉闹贪欢,我都未曾深究。可此处不同。当年身为暗卫时,伏击抓捕暗杀哪样没做过……情事后一刻功夫内,抵御反应能力几近全无。昨晚那种情形之下,若有刺客闯入,你我谁能及时起身招架?仅为及时行乐,致身家安危于无物。你就是如此让人见识,玉面鬼见愁的‘林下风流建安骨’么?!” “仪光莫气,为夫知错。哦,你先把药喝了,听为夫细陈详情:骧儿尽放宽心,为夫早已在这四外布置了箭矢侍卫,一只麻雀也飞不进来。未曾严明不过是不想让这些琐事扰你清净。”英禄嬉皮笑脸的捏起药盅盖,将药盅送在骧口边。“况乎,我的小凤凰百年难得酒后情动,为夫的怎舍得错过那媚眼如丝欢快销魂之态。你比那媚香还要劲道百倍,换不换熏香有什么分别。” 英禄借着骧满脸羞涩顿起,接过空药盅撂在一旁。张臂将骧拐进怀抱,贼兮兮的调笑:“骧儿无需害羞,能见你那般炽烈,为夫不知多欢喜呢。好了,对夫君索欢还要害羞吗?” “不许说了。”骧羞恼不及的喝住,随即眼光一闪岔了话题:“擎韬送的女子,我看着有些旺夫相,莫如我做主与你收在房中。你身边虽有两子终究子息单薄,她若能与你添个一男半女的,也是好事。” 英禄暗念一句‘好险’随沉声驳回道:“免了。萧宇不是应了你的心思决意成家娶妻吗,这只鸳鸯枕莫如就让擎韬送与他。让他早点开枝散叶,都能安静过日子。”一言甫落,骧已经扑哧一声窝在英禄怀中笑喷:“看你这醋吃的。都没来由。” 英禄小心的将骧抱在腿上,搂在臂弯中,哄孩儿一般轻轻晃着:“日后再不许拿这类事当说笑。为夫和你说过,今生只爱凤妆芙蓉色,只守着你过日子,怎会再看其他女子。” 喜子在屏风后闪了一下便低头报事:“隔壁赵大官人关照传话:听闻公子夜感风寒,特意备了一份驱寒姜汤送来,望主家降阶一会。”骧欣喜的招呼一声:说老爷与我亲自相迎。又回头对英禄笑道:“赵清肖这碗驱寒汤其味浓厚呢。” 将来客进暖阁,赵椿随着英禄分宾主落座,骧仍借着卧床理由,半靠半坐在暖围中。喜子恭敬的奉茶,接下姜汤暖盅呈送到骧手边。 骧欠身端礼作谢,赵椿摆摆手望着两人揶揄笑道:“一早见国主神采奕奕,转而却道及凤郎染了风寒……”——赵椿话音未落,骧险险将放入口的姜汤喷了。斜了英禄一眼讪讪然笑答:“清肖兄说笑了。骧只是昨晚贪杯宿醉而已。适才还被念叨说,日后再不许我沾酒。” 英禄被骧连瞪了几眼,都不以为忤,反暗暗乐得不行。喜滋滋的随着附和几句后,放下茶盏言归正传。他简明摘要分说了刚发生之事:内侍与罗某交接被萧宇撞见;内侍偷换熏香,被察觉后处以极刑;甚至回数些许罗锴心怀鬼胎劝骧远离英禄的话……仅是这几项加诸起来,已足以定罗锴一个异图刺杀之罪。但言至于此时,英禄轻轻一拨把话题抛给了赵椿,问他如何看待处理? 赵椿捻着手指微微笑道:“椿听闻国主熟知歧黄之术。亦当明白药石之中有一不成文惯例:行医者遇病入膏肓再无可救时,怀厚者会退资婉辞;怀仁者会写出几样世间罕有甚或绝无之药引。实则是暗示病者家人退而求其次准备后事。昌庭于先帝朝得有嘲风望相,堪望中兴之势。奈何明君不寿继世不智,堕成目下的颓势;又因膨胀私欲驱走凤雏;实乃运祚消散之象。椿亦是看清此节,才无意靡耗精力。今得蒙国主凤君诚挚相邀。委实托付治国安民和天下之大义,椿自不会辞,愿效凤郎将毕生所学赋予祥和境地。” “清肖兄真明智君子也。”骧清赞一声撑身而起,面向赵椿一揖倒地;一旁有英禄也是长身立定,透袖端揖直抵眼眉处。 赵椿亦是饱学之士,岂会看不明白,两人所执礼仪是次之于顿首天揖的敬拜揖让君子之礼。登时感慨万分,缓了片刻方道:“凤郎认椿为腹心,椿亦当报之以赤诚。当年虽许笑言道:凤有鸣,雉焉敢不从其使合其音哉?实则,椿久慕朔宁之美本真,愿效其大情大容借其大智大善成就小我。此乃是椿扪心之言。况乎椿亦是钦佩国主端方风范纵横情怀,睥睨天下而不辍怀柔苍生。若能于效力处成全偷师之兴,椿何乐而不为呢。” 唐劭入内觐见报事,英禄爽快的关照不需避讳尽可坦言。于是唐劭简明开言:前往靖王府送回舞姬后,谢琛关照他转达,骐王已经遣罗锴回转尚京送岁贡,今早已经出城。但恒方流星探马刚发来探报,罗锴一行出奉节郊外不久,便分出一哨轻装人马直插西向。 英禄听完释然的哈哈一笑,转头对赵椿问:“清肖还记得儿时习文中‘刻舟求剑’典故么?廿余年前其父罗崇便如此,抗令不遵急功近利,不仅功败垂成,还累计千余众儿郎妄送身家性命。惜乎今日英禄非当日穷寇疲于奔命;昌庭之内,他罗耀庭也再无朔宁仁善可仰仗。如其奈何啊,冰积三尺非昼夜之寒。锴之命数亦如昌之运数,岂赖之智勇而望之襄也!” 两日后西恒使团率先返程。东道主独孤澹、谢琛,与天相隆睿骐、林筝一同出城相送。当看到英禄亲自持缰执鞭,助赵椿跨上一匹白色汗血马,无不涌起五味杂陈之感。然而慎思之后,也只是款步上前并作一排,端臂当胸诚心揖送。 直至望着恒方旌旗远远没于视线尽头,众人各归车马骑乘折回奉节内城。独孤澹听到身侧的谢琛长出一口气,忙和颜劝道:“这两人也并非一去不归。日前放之私下知会,不日将在出去百里处的旧城萧飒建行馆。以便凤郎得于入秋时节前往醉枫林赏玩;也便于其时在那处过冬。届时我等还怕没有欢聚的机会么!” 行出百多里路之后,唐劭受命先往前面开道。探马回报距前方萧飒城尚不足半日路程。时辰已至酉时左右,周遭夜幕低垂。 许是接连多日精神高度紧张,返程之后骤然松弛,骧真的发起热来。才由英禄推功调息,此刻已软软在车辇中躺着发汗。扈从兵士们倒不怵于野战或夜行军;英禄实在疼惜车中的人,连日亦是累得不轻,会受不得鞍马颠簸之苦。 布置好周遭护卫埋伏、明暗哨位,英禄转回绕着骧所居车驾看了一圈,透光处都已用毛皮盖严;凝思一下还是拜托赵椿进到车内,权且是避寒同时相互说话解闷。 骧被闷热催得烦躁,动手动脚的掀开被子;继而听到身侧有人笑了几声,又将被子盖严。睁开眼见赵椿正搂着手炉笑吟吟的看着他;想到自己方才的不雅动作,不禁莞尔。 “清肖兄见笑了。”——“国主检看卫队换防,恐贤弟贪凉又遭寒气入内,特关照椿在此代其看护。” 骧撑着坐起身,把虎皮软被围在胸腹处,面带绯色映着虎皮绚烂端是赏心悦目。“与他说过多次总也无效。我哪里就那么娇气。”——“曾记得令尊当初常说一句话,言之凿凿莫如行之切切。目下所见,国主确是将此言施诸于行。” 骧从狐皮手笼中抽出一只手,拨弄着柔软的毛尖儿,甚有欣慰的解说:“他承认过,当年往尚京完成和亲后,特意绕道往郊外家父所在虎贲卫驻地走了一遭。他只说是‘颇有收益’,却不愿细说;我大致也能猜出他会对家父说些什么。也不瞒仁兄,我本计划完成此番榷商大事后,便转到往东面走一回。无奈放之坚决不允。尤其他为了顺我的心意,一味隐忍让步,我倒真是不好坚持。” 赵椿活动了一下腿脚,微笑坦诚道:“进到咸宁之后,与凤郎之间便要以君臣情分相对。趁目下还能以挚友兄弟相称,椿便说几句或许僭越之言。”见骧遂即点头,赵椿欠了下身继续道:“正所谓是关心则乱,国主事凤郎之心委实是至深至情。他容不得任何人觊觎他的至爱。然此前几日,椿倒是颇为惊愕见到,他居然能对萧宇来往于眼前安之若素。想来其中除去他惯有的傲然性情,更多是为了凤郎你;你在他身边,情之以交心,伴之以执手,安之以身心,辅之以颠毫。凤郎得静栖在侧,足令之甘心为你而收羽敛翅遮风挡雨。委实难能可贵。” “谢仁兄至诚提醒。骧日后亦当谨慎言行,掂量抉择,断不至于惹得这只玄鹏炸毛。”言罢两人各自掩口大笑。 吱的一声尖利响声骤起,骧挑起眉眼细辨一瞬,哑声道:“山野蟊贼至于动用鸣镝发令么?”——“既然动用了鸣镝,想来并非等闲蟊贼。乃是如玉面玄鹏者也需动些心思的角色——万里云罗。” 其实正于二人闲谈笑语间,已能听到不远处隐约的喊杀声,兵刃碰撞,马匹嘶鸣 骧沉默片刻复又哂然道:“家父当年见此人时,便提醒过我:心比豺虎,性若蛇鼠,品如蓬草,不堪委以大用,更不值与之交接过事。放之对其视如赖犬一般厌其龌龊,我也委实不想他因此脏了手脚,故劝其以草棍竹帚驱扫开了事。”——赵椿抚摸着手炉,随之笑道:“罗耀庭若能明白凤郎这番意思,只要他不耍小聪明,或许可以捡回一条命。只是愚兄提示贤弟一样,凤郎是当其时莫要再动妇人之仁,没的因这类货色坏了你与国主的情分。” 骧会意而笑点点头,抬高声音朝外面唤道:“喜子在外面么?”——车外即时响起喜子回应“喜子恭候公子爷吩咐。” “去向主公转达关照:收拾个把蟊贼宵小,交由手下人做尽够了。夜重天寒,我温好酒食等主公回来共进。”车外即可响起喜子伴着笑声的回应,并随着脚步声远去。 距离想所在暖车约百丈开外,唐劭带领着一队云骑尉弓矢短刀兵士,已将罗锴的精骑小队团团围困。罗锴此刻已顾不得悔恨百密一疏之类的失算,更多者是心惊胆寒,甚或是魂飞魄散。他不仅惊恐于对手对罗家枪路数知如反掌观纹,更加愕然于此人所持枪法,竟是罗家五钩神飞枪的致命克星——姜氏追魂转轮枪。 变起瞬间,对面来枪抖出了罗家枪引以为傲的一式——‘无边丝雨润,飞花自翩跹’,晃得罗锴眼前一花,随着一击‘穿林打叶芒,平荡三军前’,他已经滚鞍落马跌在尘埃。就在他挣扎着爬起身同时,对手将掌中枪一拧,切齿冷笑道:“罗耀庭,若我问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姜瑆姜文勋,你定然不会记得。那便让你见识一回,转轮枪法中真正的‘夜垂四角天’。”话到枪到,雪亮枪尖勾挑滑抹不一而足,瞬间已经将罗锴四肢肌腱挑断。 望着跌跪在地痛呼不已的罗耀庭,姜瑆挽缰荷枪切齿历数:“廿余年前你父罗崇以结交之名,骗取姜氏枪谱,有贪功冒进累及我家险险家破人亡。承宁十年武科场,罗家深恐我会压过你家五钩枪,买通宵小以淬毒暗器将我打伤贻误赴考,扶你坐上武举名榜第四名之位。若非幸遇老朔宁侯当时拱卫京师带队巡视,我姜瑆早成京郊乱葬岗中孤魂野鬼。姜氏受老侯爷再造之恩,才有今日报仇雪恨之日。今日废你四肢,乃是受老侯爷教诲,不予与你这龌龊货色深究。却也不能容你凭着我姜家枪,再行恃强作恶。” 停了片刻姜瑆拨马转向围阵主位,挂好枪端揖施礼:“国主助文勋报了宿仇,文勋铭记五内。此前文勋受老侯爷关照,还需赶往奉节城与骐王殿下会和,辅佐骐王镇守北疆;便不能久留。大恩不言谢,在此便恳请国主代为向公子爷辞别。他日国主和公子爷若有差遣,姜文勋水里火里绝无推辞。” 英禄快意的点点头伸手虚让道:“文勋将军见外。将军一路顺利,孤家不远送。那匹照夜白算借花献佛,留与将军作为附乘罢。他日海阔天空、峰回路转,期待再与文勋将军切磋。” 姜瑆在马上再次端揖道谢,随后弯指在口吹起响哨,旗下人丁应命整队,收拾了马匹旌旗径自去了。 喜子一溜小跑到队前,躬身复述了传话。英禄听罢甚喜,摆手示意其退下。复又对向阵中已成丧家犬的一个人。罗锴已经被同样身带伤处的家将掖着,摇摇晃晃的立起身。那家将正低声劝说着,无非是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的话。 “罗耀庭,孤家本不屑与你这鼠辈计较。然你再三欺方于人,几得教训仍不知悔改收手。这才引出今日这毁名废功结局。”英禄说着把手一招,四下立时响起一片弓弦拉响之声,听的人浑身起栗。“好教你有个准备。你押送的东西已转运咸宁,姜文勋一到奉节会和,便会有快马公文递去尚京,参劾你都是岁贡,密谋刺杀王驾等诸项罪状。识相的话,在此磕几个响头,求老唐教你应答之策。”转回头又戏谑的交代唐劭:“老唐,这厮若当真虔心悔过,你便能听到他叩首的声音。那你便考虑是否放他一条活路。此处收拾细务全交予你了。”言罢脚下点瞪催动淡金汗血马便走。 孰料方走出几步,背后某人神智崩溃之下,嚎出一串声嘶力竭的呼喊:“仪光——仪光——仪光救我——救我呀——!仪光——救命——!” 这串嘶喊听来声声带血,字字绝望;却把英禄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一把勒住汗血马缰绳,头也不回确是运起中气厉声吼道:“放箭!” 令出如山倒,箭雨随之铺天盖地而下……一股血腥之气骤起飞散后,围阵中只见一片如荆棘密布的景象,高低错落,生机绝决。 骧长叹一声,放下刚拿在手中的狐裘大氅,懊恼的坐回到原位上。半晌方苦笑一声破寂:“锴之命数亦如昌之运数,岂赖之智勇而望之襄也!放之倒真个是金口玉言。”——赵椿摇摇头撇着嘴角哼了一声:“这也是罗锴心性猥琐使然。换做是赵某被其数次挑战忍耐极限,不抄起把刀砍他,都愧对圣人之训。” 骧不禁失笑问道:“我不记得哪篇圣人之训可解说方才之事。”——赵椿眉毛一挑促狭笑来,活脱一只按住肥鸡的狐狸:“《道德经》中有云: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另有:《易经》爻辞言:不出户庭,无咎。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清肖之才可堪国相之托!”随着赞喝,英禄一头钻进车内,大马金刀的落座在骧身侧。抬手示意赵椿归座,复开言道:“早于咸宁送亲之时,孤便警示过罗耀庭,不要觊觎他望尘莫及之事。然其不仅将此当做耳边风,竟变本加厉数番欺方于君子。适才还在恬不知耻呼号,欲图令仪光念旧再此抬手放过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骧翘着手肘轻触了英禄一下:“死者已矣,恩怨尽销。还计较恁许多作甚。”——英禄登时眉眼弯弯的化开,蹭过去张臂揽住骧的肩头:“好,就依我家骧儿的意思:不与死人计较短长。” 骧哭笑不得的翻个白眼,“清肖兄在此,斯文点儿。”复转向赵椿和颜道:“清肖兄既然得国主属意为国相,则事关政务施为,骧不会从中干涉掣肘。外间之事善后事宜,便由清肖兄主持罢。老唐必会一力协助的。” 赵椿何等精明个人,闻言罢立时摆正身形,朝着英禄和骧端揖回礼:“赵椿幸得国主及德君看重,委实诚惶诚恐。必当谨慎担当,方不负国主及德君的信重。罗某等一干善后之事,明日一早椿便着手处置。时候不早,微臣相扰德君多时,委实不安,请准告退。”说完躬身一礼退身出了暖车。 车门才合闭,英禄便不失时机,就着躺倒力道将骧搂着搁在自己身上。无比畅快的抚摸着心爱之人:“骧儿~~骧儿~~,为夫对你感激不尽呢。好骧儿,先随为夫回家吧。”——“好。闹了一整日你也乏了,略进些汤羹再安歇吧。”骧软软伏在英禄怀中,仿佛昏昏欲睡。 两日后于奉节城内天相骐王驻地,奉调任天相左将军的姜瑆,持公文及鉴书报备。并递上西恒国主亲笔手书照会,及包括罗锴在内共三百具尸体。此外,姜瑆从实禀报道,另有一道同样的陈述公文已经先行送往尚京。 骐王将西恒的公文转交给林筝,并无表态。林筝当然明白,这就是表态。于是淡然接了公文,去向一旁桌案上,露出已酝酿成的腹稿。最后趁骐王审看成文时,林筝吩咐专人即时备出殡葬用物,前往城外尸体停放处做装殓事宜;并几日解送尚京,交给罗氏家族料理。 独孤澹随之接到探马快报,不禁扶案大笑:“世间每逢暖场驱煞,皆是宰牲置酒。如西恒国主这般祭场的,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谢琛靠在卧榻上扶着腰背转个姿势,愤愤然答言道:“君子背后不言他人之非。我却要说,唯有此人是死有余辜。” 独孤澹见之不等支使便凑上前,伸手到谢琛后腰处,轻轻按摩起来。谢琛翻了他一眼,便含笑不语,任其施为。 三方榷场开设在安远城外旧日战场上。按照民间习俗,取相生相克之意,宜择吉日,用三牲祭礼告天地鬼神,鸣炮驱煞之后宣布破土动工,开市大吉。 本着人死债销原则,独孤澹与隆睿骐不曾采用英禄故意留下的三百具尸首,作为告天‘披红祭礼’,并心照不宣各自遣人往萧飒城送去谢礼。 志锐七年末,安奉一带曾起传言:所谓雪凤公子魂魄不散夺舍复生;向昔日宿敌寻仇索命。然而及至亚岁日,安奉镇戍靖王独孤澹携督知府谢琛,亲往佛寺为昔日挚友进香回相,又有萧宇在衣冠冢上烧了供奉,令该传言淡而化去没于无形。 进年底腊月初六日,安奉两位封疆大员分别主媒主婚,为其麾下幕僚萧宇操办娶妻安宅。 那一年冬季,与京都周遭满眼肃杀凄惶截然相反,天相连安奉一线接西恒的广袤天地,呈现出祥和瑞彩。 ****** 正值七夕乞巧,妙颂拽首小诗,送给所有看文的朋友们。祝妹纸们得收金龟婿,白头到老。 《七巧信,鹊喜》 金桂双巧正齐芳, 得闻鹊信起平岗。 旦连南北孤独岸, 攀枝东南启兰觞。 番外6:泼醋堪化倾盆雨 漫丢清思惹兰苕,撩人黄梁醉里遥。 朝拾廊前蕊间雪,夕攀砌下枝上桃。 菡萏盈航穿梅雨,汲香润馥过谢桥。 笑掷金紫功过事,赋予白鲫溯江潮。——无题·沈骧 “嫁与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汛,嫁与弄潮儿。——唐·李益”骧看罢信笺,唇角弯起一弯笑意。举目看向一旁,卓尔憨笑一声。磨墨的动作有些滞涩。 “主公说,回执请殿下随意写个什么都好。”——“这怎么回?”骧又笑又气反问。从未听说一首情诗还要写回执。终是沉思片刻,骧捏起笔在纸上描描画画…… 英琭展开字笺,乍看之下有些结舌。并非是他刚刚夸口的小令或诗词,居然是一副小图。两条柳枝依风而摆,枝条上卧着两只蝉。纱翅乍起做鸣叫状。奇巧的是左面一只蝉尾处,画了一股气样的线条儿。英琭捏着纸凝神片刻,终于仰天大笑。 赵椿和唐劭在旁不解的望着他,满脸神色分明是说:什么事情将您欢喜成这般模样?英琭甚是大方将字笺递给赵椿看。“清肖见识过仪光骂人的模样么?且看看这个,明白是何意吗?哈哈……仪光骂粗话也能骂出水色山光的意境来~~这画上的意思是嗔怪我催他了。喏~~知了,知了~~叫个屁呀!”赵椿愣了一下随之大笑。唐劭在旁,闻解笑得亦是喷了一地茶。 见英琭迈进门,喜子踮着脚凑近报告:公子刚回来。赶路乏了正在浴房沐浴。随之不等示意便钻向室外去备膳。那副做派好似是溜。 骧溜光水滑的靠在浴汤池浅处,颈下垫着湿巾,正在泡澡打盹儿。清亮的水中被映成白生生的一片。水影烛光间,玉胴横陈,泛着柔柔的光泽。 英琭褪了衣裳,轻手轻脚坐到骧身边,将那具身体搬到自己怀中。骧睁开湿漉漉的凤目瞟了一眼,莞尔一笑,呢喃一声,扭着身子换个姿势,还故意似的往陆昱胸前蹭蹭痒,随之安然闭目继续瞌睡。 好白的身子,是我的……抚摸着骧背上的纹身,爱不释手。纹身下定是藏着一只雪白的凤凰,总觉张翅欲飞似的,这也是我的……修长匀称的两腿间,如卧着一只嫩荷花苞,嫩粉柔软的一团儿,令英琭每见之必要十指大动,这还是我的…… “可不是惹火么?”英琭嘀咕一句,将手附上去,极尽缓慢温柔的抚摸着。尽管还在梦中,手下的身体却已渐渐随着手的动作扭动起来。终于那人眼睛不睁,却抬手拍了那只贼手一下子。 “哟~~我是怕你走了困,晚上就睡不好了。”英琭委屈的抱怨道。“几时到家的?原还想着明日去接你呢。”——“你满纸怨妇闹着要改嫁的口气,只差锣鼓开场唱道情了。我再不回来,你必要去锦雉公子跟前去击鼓喊冤了。” 骧动了动欲从英琭怀中游开,英琭哪里会放。嘴里低声说笑哄着,一手挽在骧的腰间,另一手拉过手巾缓缓撩水,洗涤着捧中那副匀停的身子。 “若我当真去国相跟前喊冤,凤君待如何应诉?”——骧扯过湿巾擦了脸上的水,弯出一抹坏笑:“无非一纸休书。那个不守妇德之人不值得疼惜,休了了事。” 英琭被噎得直翻白眼儿,勒紧手臂切齿逼问:“你要休了谁?!”话音未落低头便是一口叼住骧的肩头,那人被咬得尖声叫起疼来,英琭故意逼问:“值不值得疼~~~嗯?!快说!”——“值得值得,快松口!”骧被迫缩进英琭怀抱,服软求饶道。 打打闹闹洗浴完,自然且自如的,照顾着彼此穿好家常衣裳,嘴里更是闲不下来的要逗几句贫嘴。 言笑时,英琭数道着忽然想尝的几样吃食,硬说是骧不在眼前,便是呈上餐桌也根本没胃口,唯有等着骧回来同享才好。骧吊着一双好看的凤目,斜睨着他假装的馋样儿,最终一笑转身去亲自安排。 英琭随手挽了衣襟,捡起案头看了几页的书继续研读。依稀听见外间响起,英翊被骧招呼着的欢声笑语,只觉得这样过日子才是越过越有滋味儿。 偶然瞥见喜子在屏风边,伸头张望着。英琭皱起眉头低声斥责:“凤君几日不在家,尔等便松垮得如此没规矩?!” 喜子缩着走上前,怯声怯语的回禀:“奴才是来向殿下回禀,殿下带回来的……物件儿,都已经按吩咐安置妥当……” 正说话间,英翊竟撅着小嘴,气哼哼扭进内室。一见其父便越发委屈的将嘴撅起更高。英琭不开言只按下书册看着,示意英翊径自说明缘由。 英翊眨眨眼瞬间红了眼眶。“小爹爹说过最喜欢我的,可今日抱回个奶娃儿,不准我靠近……适才我碰一下,倒把他紧张的不行……”——“奶娃儿?我怎么未见?” “是小爹爹今天抱回来的,就安排在侧厢。我问是谁家的,他说是他的孩子,还问我是否好看,像不像他……”——英翊的诉说被父亲丢甩书册的声音止住:“你不去打理自己的功课,倒管起长辈的事情,还不退下。”英翊往脸上抹了把泪,梗着脖子转身出门。福子看不过想要伸手领他劝哄,被他摔开手。 “你,说下去~~~!”随着命令声,响起一声骨节活动的脆响。 听见这阴森森的命令,喜子不禁一激灵,他始终不敢抬眼看陆昱。不需看亦知道,那张脸必是越来越阴暗。随即将头压得更低,声如蚊蚋应道:“是……是。殿下今天是带回来个娃娃……好生喜人。奴才们也曾探问是谁家孩儿,殿下只是笑答:是他的。还亲口吩咐……需仔细照拂……适才略喂了一些乳食,这会子已经由侍女带着睡了。”喜子暗暗做好随时被捶的准备。 “带路!”一阵风拂过,喜子不做多想的跟在了英琭身后。 专司看护婴儿的侍女见主公阴着面孔进门,不知出了甚样差池,忙不迭在塌边地上跪了,不意间一只手还护着榻上的婴孩。 “与我抱过来。”从侍女手上接过婴儿的瞬间,英琭说不明白心里的滋味,只觉如被抽空意识般。 静观那人不经意间突起的怆然之色,曾经欲语还休的诸多不解,在这一刻似乎迎刃而解。即使他贵为一地之主,亦有力不能及之时。就比如是,娇妻稚子,天伦之乐……一想到骧与女人执手言欢、举案齐眉的情景,英琭自问自信,是绝对不会有此肚量容忍的。 “昱,你来此做甚?”门外响起骧的疑问。不肖说,必是方才逃出去的侍女赶去报信了。“看你的样子,还是交予我吧。你不是素有‘抱孙不抱子’之说么……”骧随口轻笑解嘲着伸手来接孩子,被英琭将身一转,动作走空,不禁愕然。 “你,带回来的……?”——“是呀。” “孩子母亲在何处?”——“一直卧病在床,药石不断的。我看她也顾及不了孩子,便接过来照看两日……”正欲再说时,骧兀然觉出英琭的神情及动作都不对劲“你……莫要误会了,把孩子交予我吧。” “仪光,我自问,的确是剥夺了你太多;你却也不致以此类方式再三讥刺于我吧?!罗氏之行乃是乘你酒醉之际所为,我其后也就听之任之不做追究。如今再行出这一类事,难道又是遭人算计不成?”——“这话是从何说起呀?!”被捉了痛脚之下,骧的沉稳耐性也随即崩塌。 见此情状,英琭心头的火气,如同被猛浇一瓢油,腾地冲到头顶心。手腕一转已将婴儿襁褓拎在手中,盯住骧切齿道:“仪光,你回答我,你怎么会以为,只要木已成舟,甚或是将孩子带回来,我因为疼惜于你而任你所为,从容接纳?既然你将我的感情视如敝履,我又何必继续拿一文不值的宽容!”说话间手臂便举向头顶…… 骧见状不禁惊得三魂出窍,几步上前圈住英琭的手臂往下拉,呵斥道:“住手,你发了什么失心疯不成?把孩子放下!这是雨航的孩子。他家娘子体弱,没有奶水带孩子,我这才说服他们,把孩子抱过来在我眼前养些日子。你……你想到哪里去了?!” 直到三更时分,英琭才以更深露重等借口,将立于庭前廊下面沉似水的人劝回室内。 “若今日再不说明孩子的出处,你是否就要当着我的面,将孩子摔死了?!”——“为夫就那么毒,竟连个襁褓奶娃都放不下?不过想吓吓你罢了。”英琭矢口狡辩着,满脸赔笑的将骧圈在臂弯里。“再则,此事细说起来亦不能全怪我罢。你要个娃娃在眼前解闷,与我讲明就是。何必躲躲藏藏,岂不知话不明害死人的道理?” 见骧凤目大睁,渐起怒意,英琭抢先将手搭在其后颈上,徐缓施些内力,骧便已软在怀抱中。“好骧儿,你耐心听为夫把话说完。为夫只想守着你好好过日子。我最是不能容忍旁人假你的善良,大行阴私挟制之为。每每意识到此类情形,必是怒不可遏。我对你的容忍足够大,却也不能说是无限的。尤其之于那些算计你的宵小之辈,是半点皆无。罢了罢了,明日遣喜子去为孩子选个乳母来,也免得你再为这些微小事伤怀。” 方欲言道‘此事到此为止’,英琭灵机一闪收住话题。揉了揉怀中人的肩臂,笑问道:“哦,随便问一句,雨航的孩子可曾起名?” 骧早被他摆弄的懵懵懂懂的,听问片刻才聚齐思维,含混的答道:“仅有个乳名叫——丰儿。丰富之丰” 英琭腹中忍不住泛起一股酸,心道:哄傻子呢,应该是谐音凤凰之凤才对。虽则如此,面上并不表现。怡然乐得的拍拂着怀里爽滑的身体,似是凝神而思的想了片刻道:“既如此,我便与这娃儿起个名字。雨航的名字所取之字偏大,难免拖累本主的运数。既然这个孩子是他应你的希求成家而得,总归盼他平安长大立住门户,若是来日有所作为自是更好。就旬廷’字罢。” “嗯~~。”骧应了一声,未出片刻便支起身子,看定英琭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英琭知道骧是琢磨过味道了,也不抵赖;反而是呲牙一笑答道:“与知者言,依于信也。从今以后,你和萧宇二人,都消停的过各自的日子,便是最好不过。” 番外7:犬牙嚼断血缘亲 今岁初秋,隆宣守满丧期,隆颖也趁便获释解禁,借贵君晋位之喜,得照准走出禁地受封——只是仅仅加了侍御名号。 鉴于今年这班侍御有其特殊性质,贵君特意于丹墀之侧设座观礼。 隆宣、隆颖,及另外两名瞿姓、韩姓平级侍御,由尚礼司尚宫引导,在内禁圣鉴宫前,朝正座上三跪九叩之后,接受敕封锦册。名册上各有标明:隆宣和韩氏被分作侍书,管日常分检书籍记录口谕等文字事宜。隆颖和瞿氏分作侍居,辅助侍从备办饮食,起居用物。 尚礼尚宫关照极明白:侍御品位比杂务侍女高点有限,切自此以后,每一步都是踩着刀子走路。错碰了主公的东西,最多是脱层皮;错碰了主公的心思,就连个整尸首都没有了。 隆宣行礼前便看到帘幕的熟悉身影,正思忖着借便攀故叙旧。却有大皇子英翀牵着一团雪白毛球状物类,越过她快步迎上前。和声细语唤声“小爹爹”,便亲热的凑近说话。隆宣朝着空座行过礼,有意接近过去搭话。未料牵在英翀手中的雪白毛球,忽的一下抬起头,把一对血红眼睛盯过来,嘴角一挑现出满口尖牙,竟是一头毛色纯白的苍猊。哪里容许旁人有半分接近可能! 再看座上那人亦是和颜微笑,无双颜色端是说不尽的华美。抬手拢住英翀肩臂,转向一旁低声叙话。显然英翀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颇得骧的欢心赞许。璀璨一笑如三春骄阳般明媚,连大皇子一贯冷颜也不觉间随之融化。英翀将手上雪白苍猊交在骧手中,便按骧关照的事径自安排。 一番动作令隆宣真是怒火中烧:作为有着血脉亲缘的表妹,自迈进西恒禁内之日,便以身带孝服之名,如同无物般被晒在一旁。好容易熬满孝期,身为正牌和亲公主,不仅连名义上的夫婿都够不上边,还同已人老珠黄的隆颖一并降级成了女侍。思及当年锦衣玉食,日后仰人鼻息苟活度日,心何以甘。 “祸乱妖孽!勾引大的不放也罢了,还惦记小的。”隆宣盯着那个身影,切齿错牙念了一声,跟着引导尚宫退至汉白玉台阶下候传。 一侧端然肃立的隆颖闻言哂然:“宣儿小妹好生听为姐一劝,妹妹进了这个门,便不再是大昌公主,而是西恒国主的女人之一。相比起来为姐还羡慕你,和贵君到底有着一层血缘关系。日后若能近身主公,还要靠妹妹招抚为姐呢。” 隆宣侧目瞟了隆颖一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同时,也在暗自发抖。隆颖是由那人亲自出面送嫁和亲的。行礼当日就被晾在新房中。数日后得临幸已毕,被当时掌管禁内的在荣宫馨妃楚婹,亲自监督灌了红花汤。反思自己,虽是名符其实的姑舅表妹;但母亲在世时之于这嫡亲侄儿,实在提不上关爱之说。若再把亲戚关系拿出公开乱嚼,是否还如上一次那样遭到掌嘴? 俄而殿门再启,见一袭鲜艳青金色身影飘然而出。两条鹅黄色发带随着轻快步伐飘起。那抹身影一跨出门便要朝侧向台阶过去,显然是即将从那里离开。 隆宣隆颖随着众人向着身影撩衣跪倒,隆宣更紧赶两步出列再次行礼朗声道:“侍御隆宣恭请贵君再受嫔妾拜贺。嫔妾将不胜欣喜。” 隆宣并不知她的冒失把喜子等人吓得汗毛直竖:台阶下正蹲踞着一头专司护卫的雪猊。只要她再有丝毫欺身举动,那头雪猊必然会立时跃起扑上,血盆口直取其喉咙;眨眼就能要了她性命。况乎苍猊性子凶猛,一旦发动袭击,莫说此刻仅有一个侍卫,便是七八个成年也未见得能从苍猊口中救得出人。 幸而骧率先驻足,抬手示意阶下侍从牵住雪猊;方倒剪着手臂转回身。打量片刻跪拜在地的女子,抬手虚扶了一下,音色清冷答言:“隆侍御有心了。汝等也免礼平身罢。欣闻侍御孝满之初便得侍书诰封,本君为之深感欣慰。” 福子适时近前禀报侍御姓名及分派去向:侍御韩氏已经被领去英禄跟前候差,隆宣因其一再声明,与贵君的亲戚关系,被特别留在了贵君驾前。骧挑了下眉梢,微微点头:“如此甚好,隆侍御便谨慎当值吧。今晨应主公之意写了一幅字,留在殿内字案上晾着未曾收起。福子关照教她如何打理,适时收好便送南书房。”说罢一挑袍襟飘然下了台基。 遥望人影走远,隆宣还不安心,转身向福子手中塞了块银子,讨些额外提示。福子朝四下望一眼,咬咬下唇开口答道:“侍御这般说可不是折煞奴才。奴才虽跟主公和凤君有些年,却还不敢说够着了半点风儿。只是奴才多句话,紫薇阁虽不是朝堂,也非随意踏足的所在。日后您仔细瞧着凤君身边伺候的人怎么做,也就明白自家该怎么行事。”隆宣惶惶然应声,未敢再做举动。 福子欠了下身绕开未曾走出几步,喜子跟过来对之嗔责:“你真多事。稍有眼色都能看出来,主公和殿下伺候近身跟着的,没一个雌的。希冀着接近主公邀宠倒罢了,若往那位身上动心思,就是她自己要往刀口上撞,你又何必拦着?” 英翊走到近前扯扯骧的袖子问道:“爹爹说:本也不想留她们,小爹爹莫如将她们赏赐给下臣。”——“她们毕竟是人,岂可当做物件随意用来打赏用?!况乎有人是应着和亲联盟名义过来的,总要为你爹爹颜面着想。”说着骧牵起英翊的手,向南书房款款而去。英翀留下的雪猊不需招呼,便跑在他们前面几步之距去领路开道。 拾级走上南书房层台高阶时,英翊终于分清楚,刚行礼的隆氏和他是哪层关系。如梦方醒的长‘哦’一声后,忽然再次发问:“小爹爹,‘勾引大的又惦记小的’是怎么说?” “从哪里听到这般龌龊言语?”骧冷着面孔看定英翊。——“就是方才听那个隆宣说的。其时我正从她身后走过便听到了。” “这不是好话,莫再追问。若在你爹爹跟前说破了必要受罚,我可不替你说情。”骧虎起脸嗔责道。英翊听了咧开嘴吐起小舌头,又把嘴一撅,眼巴巴看着骧,却不再开口。 恰在这时殿门开启,先是火猊森格一路鬃毛抖擞的出来,瓮声瓮气叫了一声算是打招呼;随后便同雪猊一左一右分别卧踞在两个廊柱旁守门。侍书侍御韩氏颤颤的迎出来,向两位躬身一揖分别请安;侧身退于一旁,将二人迎进殿门。 英禄放下书册含笑望着骧款款走近,碍于孩子在眼前不便露出亲昵,只立在原地静候。相互端揖见礼毕,相视一笑。 未及开言英翊已在侧呵呵一笑:“小爹爹讲过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即是这样的吧?”——“我从未对他说过这些,是你私下教的?”骧手上捏了捏英翊的脸蛋,转向英禄笑嗔道。 英禄朝儿子招手示意到他跟前:“让他们自小明白坦荡,学着担当;乃是为人父者当行之责。翀儿和翊儿早已比旁人多一份认知,即是他们的两位父亲,完全可以承担起父母可以赋予他们的慈爱、坚强、宽仁及所有为人之道。”复又转向眼前英翊,和颜指示韩氏领他至侧厢用午膳做功课。 待英翊蹦跳着跑出殿门后,英禄举步欺近,上下端详了眼前人一番,伸手将骧背上散着的发丝捋顺。“骧儿,你能与翀儿、翊儿相处这般融洽,都是在为我周全;为夫心里欢喜的紧。明日乞巧节,当是合家团圆之日。我们一家人用个团圆饭,好么?其后顺便也助为夫指点一下翀儿的枪法。”——骧浅笑未言,脸颊上着了英禄轻轻一刮:“自然好。” “若非念及你那所谓大局,我本不需留甚后宫编制。这些庸脂俗粉在眼前晃来晃去,没的添乱烦心。既是团圆家宴么,莫如再宽恩些,令侍御在旁侍宴。既不要侍寝,便以此侍宴之法权作给她们些慰藉罢。”最后一句话说得骧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英琭至侧厢更衣毕,走向阳光充足之地略站片刻。无意间从花窗中,见夹壁墙下有烟。原是侍御韩氏正帮着福子处理废弃字纸。 韩侍御一面描摹着摊放在膝上的一幅字,一面轻声与福子搭着话。福子拨弄着盆中火焰,化完手中字纸,便伸手去接韩氏手上的字幅。 韩氏非但没有交还,反而折起字纸便揣进袖管。“这么好的字,烧了可惜。这张给我罢” 这动作竟福子唬了一跳,抢也不是,不抢也不是:“侍御莫要弄玄,这是绝然不成的。此处的废弃字纸必需焚毁。只字片纸流向门外,办事的奴才可就是死罪呢。” 英琭有意轻咳一声,使得说话的两人不约而同的一激灵。韩侍御不等英琭出声,忙着将袖管内的字纸呈上。原是上午刚到前堂时,骧聊以润笔默写的一阕小艳辞: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李煜 回想当时两人调笑的情形,尤其骧斗嘴得胜之下,笑成眉眼弯弯的样子,英琭忍俊不禁。地上二人则被他不明不白笑得浑身起栗。 因着逐层好兴致,英琭折好字纸收在自己袖中,着意打量了一番韩氏,见之倒有几成姿色,恰在眉眼处与骧有几分相似。随意问了韩氏几句闲话,便直接吩咐福子传口谕给尚宫局,韩氏即日起转拨在紫薇阁侍奉起居差事,随贵君修习礼仪。 内禁中从来‘好事踩破门,坏事行千里’。当晚,韩侍御因拾回字笺取悦到国主的事,便快速传到禁宫各处。隆颖也自然提示隆宣留意寻找机会。自确认国后就是那位诈死瞒名的凤郎,隆颖便一再关照隆宣,务必要练出一手好字,最好是簪花小楷。凤郎一笔簪花小楷深得英禄喜爱,甚或英禄本人都在研修钟王楷。 隆宣偷留了几篇字,看后才知短时间内,根本学不来那一笔韵味,唯有选择借花献佛的近便之法。。 正苦无近身谋职之计,尚膳司来人告知,七夕家宴上安排侍御侍宴。此中文章孰能不明:倘能于宴间讨得主位欢心,随后即会有召幸可能。真个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的绝好机会。 觑见英禄亲手挑好一匙嫩蒸鳜鱼,布在骧餐盘中。隆宣立时把握机会,将仔细备好一箸七珍汇蒸乳鸽,低眉顺目地放在英禄手边。 瞿氏被她抢了先,目光一暗,立时又笑开。蹑足走到隆宣身侧低声笑道:“隆氏妹妹可知侍书承御之职看似不显眼,实则是最易接近主公的位子?好生在主位跟前讨些欢喜,或可令妹妹随后便能在主公驾前留一日承幸。旁的不论,回溯数十年来,妹妹可是由当朝国后亲自封的侍书承御呢。若非正牌公主断然没有这份荣幸。” 隆宣正要回嘴叱问,瞿氏忙着示意提醒:“妹妹且看,主公甚是喜欢那道七珍乳鸽,妹妹何不快去再往凤君跟前献上?!” 隆宣循着看去,确见英禄倾身与骧低语几句仰头一笑,又往口中送了一口乳鸽,品得有滋有味。因此也未多忖,快速又取来一匙乳鸽,打叠出满面笑容献到骧手边。 隆宣一番举动,把立在近侧的喜子和福子烦得不行。福子有意提醒,被喜子扯了下衣襟,即会意仍旧去往两位皇子跟前添酒献菜。 七珍乳鸽为色香味形并重的菜肴,鲜艳且味道厚重多样,这道菜给英禄品尝,味道丰富变幻回味无穷口感甚佳。偏生其中一位辅料尖椒必不可少,竟是骧绝对忌口之物。骧只得仔细挑拣,缓慢进食,以免影响英禄进食兴致。 英禄偶然瞥见骧眼睛发红,即放下筷子回身探问。骧推说是只顾听他和英翀谈论枪法,未及留神烫了嘴所致。英禄随即缓下颜色知会英翀:“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仪光本来胃弱,为迁就我们谈兴,险就伤了口舌。不说了,各自安生进膳罢。”英翀应声举杯向正位上敬了一下,便转而关照身边幼弟取食进餐。 “尔等也不必再走动……都归座进膳罢……”骧缓着音色说完,推开汤盅箸匙向座位边挪了一些。招手叫过喜子,附耳吩咐他取内务司记档,顺便倒一杯热水给他。近处的隆宣、韩氏闻言顿现喜色。 热水杯子、记档本都还未接在手中,骧却立竿见影般的直不起腰。英禄将人搂在怀中抚着脸看清,骧已被腹痛催得冒出一头冷汗。闻听英翀招呼福子快去请太医的声音,骧紧紧攥着英禄衣袖勉强制止:“不必传太医……不是中毒。方才那道菜里有辛辣之物,我误食了……无需大惊小怪的。” 所幸有骧这般解说,方才令众人舒了口气。英禄肃容吩咐英翀留下继续关照饮宴,他则抱着骧转回圣鉴殿卧床休息。 直至未牌时分,诸样忙乱动作终于静下来。 隆宣主动请了午后端汤捧水榻前侍疾的差使,见韩氏净服素面没身侍从群中,专心收理着手上的文字稿。不消说也知道是在等候里面的侍寝安排。心间不免暗生计较。 见内殿主位进过药静卧,隆宣故作关怀的趋前关照韩氏,先去侧厢休息候命。可惜韩氏尚未出门去,喜子便出来传话,殿内留他和福子伺候,其余闲杂人等一律退至侧厢抱厦中候命。 将近酉时,喜子出来吩咐备办细粥小菜送进来,又关照福子去向侧厢浴房伺候。眼见安排侍寝之事只字不提,显然主公今晚必要陪贵君歇在圣鉴殿了。 福子端着药盏从门扇之间出来。沿着抄手回廊向杂物处去。一直侯在抱厦中的隆宣见了,抢先从穿廊出来快步迎过去。却在垂花门处被一位禁卫装扮的青年伸手拦住。 隆宣正要喝问,却见那人猛地回身甩手,银光一闪之后,一只鸽子应声落在穿廊外石子铺花路面上。 “你打那只鸽子做什么?”隆宣目瞪口呆的看着青年禁卫纵身跃下穿廊,拾起死鸽子。——“自然不为了烤肉吃。在下卓尔。直接听命于主公肩负禁卫之职。这位……不知怎样称呼,请退回原位上。在下手上没有轻重分寸,莫要因此在公子爷跟前失了礼数。”言罢,卓尔头也不回的低身转进太湖石影壁门洞。 隆宣被不由分说一顿抢白,噎得干瞪眼。摸了下袖中日前偷留下的字笺,还是踌躇着迈步向影壁石走去。 喜子咳了一声绕出来,满脸懊恼神色。“我高攀叫您声姐姐,您权当做好事,回到外层院中去。适才碰上卓尔是幸运。若被正主见到您硬往内闯,我们这些守卫侍从,都要跟着受牵连被罚。”说着朝外院方向撇撇嘴:“姐姐莫要在此乱走,还是早些回去,今晚不会招人侍寝了。再则今晚有苍猊卫队首次当值,酉时正刻便要解开锁链放在院中巡护。若被那些物类当做贼厮扑倒,绝无人敢上去掰开那群兽的牙,死也是白死了。” 喜子说完正要绕过,见英翀引着赵椿款款走近。忙绕开隆宣迎上前,挽手见礼凑齐笑脸谨慎答对。“回禀大皇子、国相大人,凤君的不适已好转。方才与主公一起略进了小碗鸡丝粳米粥。这会子主公正与凤君抚琴、看书;嗯……奴才识字不多,好像满纸圈圈点点和小人儿跳舞……”英翀和赵椿闻言具是莞尔。 隆宣看准时机向英翀和赵椿挽手施礼,趋前插言说:“那必是舞谱。” 赵椿对之还礼,转向喜子和颜道“凤君自幼善举乐舞,堪称当世无双。因体质受损所累,不得已放弃舞蹈嗜好;于他乃是痛心之事。日后尔等于此事上,更需要细心关照。”这番话实在是甩给隆宣的。 “嫔妾谨记国相教诲,必会仔细观照好其他人的。”隆宣不仅不见半点愧色,反而抢在喜子之前谦恭的接言答道。说话间无意垂手,袖中字笺随机飘落。 英翀拾起字笺扫了一眼,不免讶异:“父王、父君日常废弃行文,一律是有专人焚化,侍御怎会随身携带私留这些字笺?”说罢转手交给了赵椿。赵椿接过看罢认出是那人的笔迹,并不开口只把目光看向隆宣。 隆宣等的就是此时,嫣然笑答:“大皇子、国相大人误会,嫔妾岂敢私留主公凤君的笔墨。那是午后在抱厦内候命,我抄录的一段《长门赋》。两位若不信,我尽可背出来与你们听。”言罢也不待应声,直接开口背诵起来。 “你在此背诵《长门赋》,故意喧哗作态邀宠,是讥刺孤金屋藏娇,偏宠中宫吗?”随着冷厉的叱问,英禄披着件玄色大氅迈出圣鉴殿大门。众人闻声忙着回身施礼。 隆宣早已腿软跌跪在地,手按着膝盖瑟瑟的分辨:“主公明鉴。嫔妾是唯恐被误会私自夹带,一时只想分辩忘了分寸,望主公恕罪。” 英禄抬手向英翀赵椿虚扶示意免礼,伸手接过那张字纸。似是天色已暗缘故,他将字笺凑近眼前仔细看了一番,先是对赵椿和颜道:“适才仪光道,有些筹划意向,欲行与国相商讨。先由英翀领国相进去,待孤更衣后再来会谈。” 英翀赵椿随着喜子走进门后,英禄转身又展开手上字笺,音色阴暗的问:“这段文字出自你的手笔?”——“……是。嫔妾自幼习字,便宗承右军钟王楷。曾听皇兄说,舅父老朔宁侯以及表兄,擅写一笔极俊逸的簪花楷……” “你的话太多了!看在仪光面上再问你一句:这篇字是你写的?”——渐趋黯淡的天色,使得隆宣根本辨别不出英禄的神色。更加错会了再次质问的意思。于是隆宣一口咬定答道:“千真万确是嫔妾所写……” 话音甫落英禄将衣襟一甩,啪地一声抽在隆宣脸上:“住口!把你这松延宫恶妇养出来的贱货。性毒智昏恬不知耻。你当自己能模仿几个字,便也行得‘东施效颦’,你也配?!国相方才拿到这字笺时,便已看出是谁的笔迹。看来仪光对你言行心性,真是猜得分毫不差。隆宣,念在那丝所谓血缘上,莫要再奢望攀扯亲缘。守住口禁、良善两样德行,可望安度余生延至天年;否则死于非命四个字,便是你绝然逃不脱的结局。”说罢袍襟一扫一拂转身去了。 隆宣尚未想明白哪里出错,已被人夹起两臂倒拖着向外去。径直拖曳到圣鉴建筑区域外,被劈手摔在地上。喜子出来代向侯在廊柱前内务司尚宫传话:隆宣、隆颖德行不淑,即日撤去二人编制名牌,永禁涉足禁内。侍御瞿氏口德不谨罚禁足一月。韩氏言行持谨,准其前往圣鉴殿在贵君驾前奉药侍疾。 撤掉编制名牌、禁止涉足禁内,意味着就此被逐出王宫内院,并将投进杂役营。意味前景将是连娼妓都不如的境地。隆颖的呼号使得隆宣终于意识到前景决绝恐怖,不堪设想……念及至此,哪里还顾得及斯文教养,隆颖隆宣一前一后,呼天抢地、肘膝并用向大门冲进去。 眼看就要接近圣鉴殿三级殿阶之下,追赶在后的人惊叫声方起;只听一串吠叫声骤响,瞬间几团黑影裹挟着腥风席卷而至。两个女人未及看清,便被扑倒在地……紧接着撕肉裂肤折骨断筋的剧痛,伴随着尖利惨叫呼救、犬吠撕咬声咋响起伏,又戛然而默……只间接可闻几声不屑的犬吠声和嚼断骨肉的脆响声。 盏茶功夫后,一串哨音鸣响,四头玄色苍猊分别蹲踞下来。硕大身躯之侧仅剩下一滩血肉模糊,不辨其形的物事。 英翀捂着口鼻仍有血腥气扑鼻,他在距离血腥丈外处停住脚步,回头交代侍从,尽快收捡尸骸打水洒扫干净。又朝循声而来的卓尔点点头,返身折回圣鉴殿。 室内灯火通明,猊烟缭绕。焦木古琴陈于案头,英禄盘腿坐于蒲团,手指勾抹拨扫,一曲《长河吟》正弹至妙处。骧素纻轻衫执书抱膝,坐于其侧侧耳聆听。 曲有误周郎顾。英禄并未受到干扰,但骧闻得室外嘈杂时,还是皱起眉头。因而英禄指法未乱,只晃了下头示意英翀出去料理。见英翀一去即回,对他垂了下眼皮便坐回下首座位。英禄遂于室外之事了然于胸。 一曲罢,英翀前身开言,之于室外刚有的喧哗如是解说:隆氏二女不服处罚欲行闯宫分辨,遇到今晚首次当值巡检的苍猊卫队,些许咬伤并被吓得昏死过去,已命人将之丢进监禁地。此后二人以浆洗杂物养活糊口,终生不得出来。 英禄闻之莞尔继续解说字笺辨别:“仪光写字调墨用水是他亲手调制,用料取自当季时令鲜花。隆宣本就是偷拿仪光废弃练字,还红口白牙硬说是她的手笔。其时我凑近细看时,已经嗅到纸上桂花香味。隆颖初始觊觎国后正妃之位,惹怒楚婹招致被灌红花绝育。此后希图曲线上位谋个把位份,便再三投靠谄媚。她只当促使隆宣借机讨得欢心,就能得到好处,可惜为其给予厚望的隆宣,其实比她亲娘更蠢。” 见外间有侍从压着步子预备就寝用物,英翀起身告辞。骧送至青玉屏风处,招手叫过喜子询问日间遗落的起居册去向。 喜子往室内瞥了一眼,脸色变灰了下来,挽手作揖求道:“好公子爷,您权当心疼奴才和福子吧,莫再问那不吉利的册子。”顿了一下复又压低声音道:“您回目看看,主公正把一双要杀人的眼睛盯着奴才呢。我和福子可是一心想长长久久的伺候您和主公……” 骧低头莞尔笑道:“既如此我也改主意了,去准备沐浴热水。主公方才忙碌出了不少汗,由我服侍他洗沐。可好?”最后问句显然是说给室内的人听,只见英禄两眼放光的频频点头;而骧恍然看见其身后仿佛有条狐狸尾巴,旗杆也似的立着来回招摇不停。 番外:凤郎——沈骧 斯昌有异人,名沈骧,字仪光,貌美,善舞,文华,舞锐,性外冷内炽,貌孤本专。为朔宁侯沈公赫之庶长子,母为赫妾万氏得赫甚宠。赫者,后之同母幼弟。 骧之出世时有言曰:凤骨入怀,生为佞宠。 骧冲龄年,效其母起舞-响屐祈运,得上(昊帝)见之生喜,赞其奇。幼与太子嘉、王子骐交,情稚纯。骐尝与之换帖约兄弟因误执喜帖而贻笑帝妃及家人。 上闻其颂《出师表》以舵解政说王术,奇之。道:子若投于帝家,当为帝室幸,更为天下之幸也。遂亲赐表字:仪光,意-仪润如玉兮温良端方,舞烁瑞阙兮日月齐光,旨立意,翼佐皇家宁彼四方。再立特召:准其束发年赐入恩科取试入朝,以佐于帝侧。 后因妒之,恐其后以色惑主,甚恶骧,常以琐而斥之孤之。 逢岁狩,上与围狩间遭伏,及崩于狩围中。赫率朝中直臣逢太子承大统,并推太后垂帘;送大行皇帝驾入陵,令上贵妃谢氏殉随行。齐年,骧母万氏为太后妒,处弓绞毙,时骧遁于舅定涛侯处,乃避祸,赫因于太后交恶。 年在舞勺,偶遇奴欲欺戏表兄琛,斥而不尊,怒杀之悬尸于府外。为太后忌,对之族内廷议,以急智制太后质询,族众异之焉。又值赫寿,宴前献舞-凤展琳铃,观者无不惊艳,遂得雅号-凤郎,列尚京公子榜。 满束发奉先帝遗言入试,乃中,名在二甲。太后欲挟,迫之入鹤翔卫放安远道将军卫,任文案胥吏。于任中助安远将军破宿盗案、军马失盗案,助奉节都护靖王平西恒内乱,更有异之,助西恒主破北夷犯,克安远伏击之策,得奉节都护靖王、西恒主至信。独辞封谢。 后有参其狎妓养娈得贬,交大理寺论处,不日起复。任鸾仪尉,准听议政,令今上赏其纯,再擢其鸾仪都尉,兼领特封宣仪使。与西恒主榷和亲事,乃大成,深得上赞。至志锐5年,骧以双九之华开府,为世称奇。 志锐6年,涉清君侧案交大理寺查,其时当身负沉疴致复发殁于狱中时年未满弱冠。 太后以骧亡于恶疾故,令焚尸。赫得骨灰归葬于沈氏陵,遂于后辞官归隐。岁后。骧舅父定涛侯、奉节都护靖王、天项都护骐王先后上表请,永镇边戍,并附;听调不听宣。上因骧故而恸,辍朝一日。 又传,太后以恶疾,无德,惑主诸名,罢骧宗籍,未得清证。 复后内有异闻,太后横毙于松延宫,上见大骇,传宫遭巫蛊摄。令焚松延宫,内侍皆殉其内。有道乃骧之厉魂追索。 次年上下诏改年号怀义。 世人识骧者皆感其华,以其术乖称憾。有奉节都护靖王道,斯人未得善用,委实朝之大挫也。昌势岁衰。 怀义元年末,有闻,西恒朝内有异人,类骧,助恒主执政,拜紫薇阁学士,后收为恒主侣,封德君,得恒地敬之称-凤君。恒主甚爱宠之。复晋为贵君,同理朝政。 查其人姓凤,名不详,不习武,略知剑道,善舞乐。恒自得斯人趋政通人和。 有传,时有异人暗度骧至恒,无考则录之入记。 笔者叹曰:骧因貌殊得嫉,因嫉延乖奇术,致折于华年而推衰虚于昌。闻戏言,错失凤骨致宗祚无翼而颓矣。佞之错耶,天之错耶,孰解?答,非失一人而败,乃识贤而不容,知能而不用,顾虚名而宁损大势,集成南橘北枳之大失,致乾纲颠覆之大谬矣。 十三、凤象焰熔国祚尽,鹏羽挥洒天下搏 花舞婆娑,遗谱半弦歌。 擎觞点酒润残墨,余馥惊风轻过。 慵镜静守琼簪,梳掠华发易落, 推窗紫薇正缤纷,捻毫倚栏独坐。——浪淘沙·空帏英琭 英琭腕子一挑写成最后一笔,将指间青金墨玉杆狼毫架在笔架山上,拢住袍袖箭步迎出。随着廊下话音临近,英琭唇角不觉弯成一抹笑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入心入梦;那人正渐渐步入室内,淡而悠然的菡萏香亦随之趋近。轩窗花廊晴阳斑驳掩映间,见月白色身影已飘然近前。 英禄甚为大方的张开双臂,微笑着将之圈在臂弯中。“可回来了,真要想煞为夫了。”怀抱中人笑着将手一推,未成;遂即翻了一眼,嗔责中溢出更多不需言表的爱意。手臂绕上挽住英禄的臂弯,就着拥挽并肩步入内室。 昌历怀义三年初,西恒国主英琭为嘉奖凤琳德君,于前时榷商中功劳卓越,特执大礼晋升其贵君之位,贵同当朝国后。骧再三辞谢,但英禄意见坚决,只得依顺其意。只在其后,骧提出为安抚后宫,免生‘独占椒房’异议,使雨露均沾;希望由英琭主持为在编宫嫔,择一、二娴淑者晋位。如此时逢入冬时,贵君以便借越冬及省亲之名回转安奉,为内禁宫妃留出位置以某近身。 奈何流水辜负落花情,英禄表现偏食得紧。一道诏令刷下:将所有已入禁而未召幸过的宫妃品级,一律定在侍御级别。仅在职位上,分别设定起居、侍书、杂物等。这一来无论起初资质良莠,被人为一概而平。机会、危机并存在每个女侍手中。 待骧有意疏散手脚时,英琭便安排好政务,如影随行般缀在骧身后,一起回程省亲访友,顺便巡视军防以及榷场贸易进程。骧只要英禄不犯醋意,倒乐得与之携手同行。 慕超得到骧与英禄回安奉过冬的消息,即携子赶往聚会,引得英琭闹了好一回醋;继而更有慕超告知异样信息,颇引起他动了番思量。 据慕超陈情:罗锴丢失岁贡,偷袭西恒国主未遂被剿杀。导致罗姓后族饱受重创。睿嘉帝本与罗后情义寡淡,经此番事件后,对这位由沈太后为之选的皇后越发嫌弃。尤其处于母凭子贵的内禁,罗皇后膝下仅育有一位公主,未能育成嫡皇子,地位已岌岌可危。 是年春,皇后从京郊同量寺进香请得上签曰,西北向生桐子引凤。随后罗皇后又称,得堂妹即慕超亡妻罗氏多次托梦,恳请由皇后照拂教养她的遗子……故向座上请求,允准将应州知府幼子接到宫中亲自教养。睿嘉帝虽未立即准奏,却指令沈驰直接写信往应州,授意慕超送子进京。 独孤澹与谢琛获悉后,索性将孩子留在安奉,慕超则寻此为借口将事情拖下来。然事情拖至入冬却有意外转折。位于安远界内安氏娘家接到来自虞州急信称,安氏夫人得知慕超弄璋得子,本要陪沈赫前往应州看望孙儿,便因沈赫病重而搁置出行计划。 对如是类消息用意,英琭心间着实有所盘算。当世足矣影响到骧的决定尚存几人,一个巴掌能数完,他再是抵触也不能抹煞。他相信沈赫对其子精神行为影响,及其附加其内的摧毁劲道。无论他之于凤郎怎样表达山高海深般决心爱意,置于沈赫面前都将瞬间化为烟云。 奉节欢宴间,英琭仰仗读唇术,明确看出罗锴私下对骧险恶解说的‘所谓爱意用心’:二十年前沈赫会同叶茂,奇袭攻取西恒国都咸宁,抄了英琮后路,从而根本上击垮了西恒王庭。十六年后,英琭巧施连环计,一举破除剿杀以叶茂为首的武夫党群。一场基于灭国之祸的复仇,可以令英琭‘草蛇灰线,浮脉千里’的静等十数年,足见其隐忍至深非同凡响。而作为当时西征建功之首的沈赫,居然可以轻易跳脱出英琭的算计范畴?!难道仅是钟爱枕边人,便足矣令之袖手登临巅峰之诱惑?况乎沈赫极爱重长子,会甘心令其嫁作男妻,承欢于他人枕席? 英琭不好探测,这根刺在小凤凰心里扎了多深?半篇《归去来兮辞》窦露出骧心中的去意;即使欢宴当夜,看出骧逗引之后另有图谋,英琭未予拆穿;而是就势行事反其道为之,借一番狂野欢爱,截断了骧欲图独行的所有可能性。 如罗锴者心比蛇蝎、肆如蜂虿之流,碎尸万段死不足惜。三百余具尸身充为告天宰牲祭礼,其后不久罗锴的坟茔被频繁掘开戮尸,足以令所有人见识某人报复心理何等厉害。 慕超曾以长兄身份,提议骧留在安奉或应州,既便于等候东面确切消息,又可共襄边境安宁大计。此议提出即被英琭断然拒绝。相比之下,英琭扔给慕超的话委实算得客气:“休与我讲甚‘长兄如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亦是圣人门前天经地义的道理。仪光生是英琭的人,死是英琭的鬼,汝等行径尽是打着归宗睦族名义,怂恿仪光离弃结发丈夫,……忒不厚道了吧?!”随后甚至让谢琛带话给慕超,若他再借着显摆长兄资格,搞些龌龊小动作,英琭不在乎做一回恶人,将那个孩子一并带回西恒。 事后他也时常自问:再有关乎到骧故土亲人的利弊消息,又该以何种借口,拒绝他东去之意?毋庸置疑,对至爱之人一毫一发绝不能损及;对待岳父的举措,则更要慎之又慎。因而,英琭绝不留出丝毫空隙给人钻。 路过萧飒城时,英琭故意被骧抓话柄,就此设了约定。将萧飒城民政权管辖全部交给贵君,把此地作为民生治理新策试点。若此处治理策略见效,即可往西恒全境推广。尽管新政实际执行长官,由英琭的四哥英珲出任。小小一枚印绶,确恰到好处拴住那只喜欢满天飞的小凤凰。 今年初夏,留居安奉萧宇的夫人邱氏诞下一子。消息传来骧不胜欢喜,非要先走一遭不可。一直拖至时下,满园紫薇已烁然绽放方才回来。 见骧回来时满面春风,英琭明明心底百爪挠心、醋涛狂飙,也只摆着副闹小性儿的模样,帮着骧摘冠换衣,并不急催问拖延返回的原因;至迟今夜子时前,随行护卫的卓尔便会把探报直接递过来。 骧独自赶赴安奉确是另有目的。在探望萧宇一家的同时,又在之前驻守萧飒城的英珲协助下,收买了数百只苍猊幼崽带回咸宁。大皇子英翀自幼对训练苍猊一事颇有独道处,因而骧决定将督驯苍猊之事,交由英翀担当。英翀对此安排喜不自胜。 英琭听罢骧述说更加欣喜不已,也不顾及近旁还有侍从,便只管将之抱进怀中,把四下侍奉的人看的面皮发烫窃笑不已,纷纷寻由躲到远处。 “骧儿,我的好骧儿。你是要组建出全部是苍猊的护卫队么,是专给为夫我做护卫的?”——骧被英琭如抱婴儿般搂在眼前,软软偎在臂弯中,说不尽乖柔。“正是。苍猊凶猛性冷,孤忠其主。敢斗虎豹狼熊,更有超好体质耐力,可以长途奔驰追随近侧。有这样的护卫跟随着你,我便可放心让你去向西恒各处。” 房门尚未合闭,小凤凰已被托抱着坐在腿上。一只手箍在腰背处,另一只贼手顺着腿肆无忌惮的抚摸上来,径直钻入亵衣内,逡巡着拨弄挑逗…… 骧嘻嘻一笑捉住摸到小腹上的手:“你又要溜?可记得你许过我,回家之后让我在上面的。”——“你现在不是在上面么?”英琭顺嘴胡诌渐起牛喘的狡辩道。 “休要哄我。你既然先抢了丈夫之名,便要做言出有信的丈夫。”——“为夫自你十三岁时与卿相见,我曾起誓这一世都要守护爱惜你。苦等五年方守得云开,抱佳人在怀共效于飞。携手数年更觉情意缱绻,守一世怎么够呢?我要守你、爱你生生世世。你来说说,为夫哪有说话不算了,难道我未曾做好丈夫之责?”英琭抽出被捉住的手,拂正骧的脸颊,意味深长的看着那双目光明媚的丹凤眼。 快速摆起的无辜表情,令骧扑哧一笑。“玉面鬼见愁诡辩之术,当世无出其右者。可能有意播撒点滴与旁人……”——“那绝无可能。”英琭淡笑着摇头反驳道。“玄鹏虽有风流名,却非轻易动情;动则九死不悔。有小凤凰在心里栖着,就再不能放进其他人。即使你偶尔贪玩飞向别处,为夫自有排遣之策,丝毫不觉寂寞空旷:‘一杯酒菊花钩吻,一案字钟王簪花。一床书孙子豹韬,一壶箭燕尾鸣镝’。” 话音甫落,英琭已经觉出颈上中衣领子被沾湿。明知缘由却还是坏笑一声改口逗趣:“哟哟哟,把小凤凰气哭了。莫哭莫哭。也罢,为夫让你做一回总行罢?”——“哼!我没哭。”骧故意往英琭肩上蹭蹭脸。 听他分辨英琭越发笑得不行:“没哭没哭。是为夫长得越发可口,惹得小凤凰流口水了……哈哈”那个象八爪鱼般扒在胸前的人虽破涕而笑,也越发搂紧双臂,把脸乖乖蹭在颊边,任凭拍抚轻揉、环抱着他款款行至花枝掩映的露台,那里早已经铺设好毡毯厚垫,置酒几案。 葡萄美酒琉璃瓶、细点佳肴琥珀觞,花枝月影,佳人在怀,无不具备。有诸样美妙当前,时光静好,胜却人间无数。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英琭舒臂将骧从身侧圈入怀抱。感觉怀中人有推拒动作,他没有放松臂上力道。只说是纵然在楼台上铺设了蒲团毡席,终归也是起了秋凉,怕这般席地而坐受了寒气;靠近些便于随时调息驱寒。 骧把嘴一撇哂笑:“我哪有那么娇气,莫如说是你又动了轻薄之心。”话虽如此说,却未再坚持脱离怀抱,如是亲近触碰毕竟已极尽熟悉。 英琭心中暗笑:我就要把小凤凰养娇,娇贵到换做旁人再难适应程度。擎起玛瑙杯与骧轻轻一碰抿了一口“骧儿,书案上那几页八宝陀龙枪枪谱虽是刚起头,为夫看了已是喜欢得紧。你把它写完教授给我好不好?” 骧扬起眉眼颇有得色:“本就是要给你的。八宝陀龙枪属至刚至阳的路术,由你来糅合在蟠龙槊套路中使出来,正是相得益彰。苍猊卫队再是忠心严密,终究是外围防护,唯有自家傍身功夫过硬,方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提过装桂花酒的细颈琉璃瓶,为英琭和自己添了酒。脸颊上被英琭乘机啄了一香。“前些年里适逢年节,总前赶后错的被事情绊住,我只得独自挨过那些本该团聚的日子。反而是这两世为人之后~~~”没有再往下说,只捏着琉璃盏与英琭碰了一杯,慢慢呷饮着。 “有何怪哉,嗯?为夫要同你过足后半辈子,此后所有年节当然都要我俩一起过。”英琭侧过头便往骧额上印了一个恶狠狠的吻。“骧儿,有件事需同你说明。我已下令将禁内现有挂名而未曾侍寝的女侍,一律降至侍御。隆宣孝期将满便可接受诰封。隆氏二女若安分,日后便择机会放她们出去另嫁谋生。否则,那丝聊胜于无之亲缘不提也罢。” 骧倚着英琭的肩,缓缓啜饮着杯中甘甜,幽幽叹道:“软红婀娜峨眉姿,奈何落在帝王家。我是念及终究是先帝骨血……”——“那便不必有此感叹。隆宣并非先帝与松延宫所生,她是邓琚遥的种。” 话音甫落,骧已被惊得呛咳起来。半晌方在英琭的拍抚之下,断续说出四个字“为……尊者讳……” 英琭和声哄着怀中人,安抚他细听分说,他当然明白先帝隆昊于沈氏父子的情分。但他已厌透了隆氏沈氏借亲缘频频搅扰到他们的日子。于是索性将一段尘封往事娓娓道出;同时亦将一丝牵扯果决斩断。 【多年前,沈卉为其子争太子位,设计戕害皇长子睿骏及其母丽妃贾氏。贾氏一族因巫蛊当今、诽谤先帝隆炫及护国相王,而获罪被判罢官抄家……贾家被灭族后,沈后为既控制其他嫔妃孕育,又不至引起皇上疑虑,便在御用参茶中逐量投放药物,致饮茶人因体内药性沉积最终绝育。沈后为掩盖投毒真相、殃及太子之位,将与邓绶通奸生女充做皇家骨血养在身边;又以宠爱子侄之名,将世子沈驰一并接到宫内。 纸中包火岂有不发,昊帝最终查获自己不育真相,决心废后;致使沈后破釜沉舟疯狂一搏,由此引发昌史上绝难磨灭的承宁之变。】 乞巧佳日难聚巧。是因缘交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本是世间女儿家无限畅想的鹊桥牵手,两位和亲公主则携手赴了黄泉冥会。 中元节之后,昌庭有使节递送官方诰封诏会:鉴于西恒协办安奉边陲榷场功不可没,今上特予降旨,认可恒主册立国后人选,赐半副銮驾仪仗。又附带对之前两位和亲公主,加赏了各样金帛珠玉珍稀礼物。并特指使节主持,为西恒国后及两位和亲公主侧妃,行丹墀受封仪式。 比之诏书标榜得冠冕堂皇,实际情形差之千里。宣昭使节连正殿大门都未摸到,仅在玉阶前被吆喝着献上诏书礼单。更遑论以上邦公使之资,接见并受封西恒国后等人…… 英琭把赐封诏书瞟一眼,冷笑道:“挑拨不成便改以示好探究虚实。你主子的脸皮恁厚的要长不出胡子了。孤家确是不稀罕他来为我加封国后。”随着诏书飞落,左右窜出两条墨色苍猊,不疾不徐的将使节撵出了宫门。 使节在宫门口掐腰捂肚喘匀气,宫内有专人送出盖章回执文牒并两只封盖瓷坛。问明缘由便坐在地上。那是两位和亲公主的骨灰。正值使节赶来咸宁途中——七夕之夜,因擅闯禁卫有刺驾嫌疑,被巡访的苍猊卫队扑杀。鉴于这两人生前行径及结局难免龌龊,特将骨灰交予昌庭使节带回本家——两位上邦和亲公主居然被贬斥休弃,且连完整尸身都没有。 打发了使节回程,赵椿接到英琭亲自降节相邀,约他公务之后,同往紫薇阁把酒赏花。亦步亦趋款步入门时,赵椿有意解嘲追问英琭,紫薇阁的护卫苍猊是否拴好? 英禄仰天而笑,特意拢袖挽住赵椿的手:“我焉敢在他眼前怠慢客人?端看他平素一幅端方之态,性子上来闹得极刁钻,必要我想尽办法才哄得过来。真让靖王说中:‘一物降一物’。”话音未全便随着赵椿轻咳声而化于无形。 前面不远处花荫日光间,凤郎方拢剑收势卓然独立。骄阳朗朗徐风习习,轻衫发缕随之飞掠,髴如轻云蔽月,飘若流风回雪。约束蜂腰一臂环之有余,玉颜莹润凝脂尤嫌不足。看手中长剑霜华冷冽,浑有碎琼袭面。至使赵椿瞬间茫然脱口念道:“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见得那人飘然回身步入轩堂,赵椿躬身拢袖端揖见礼:“为臣参见贵君殿下。蒙凤君赐赏近观剑舞,必要羡煞妒煞驾前臣僚。委实令臣惶恐。”——“清肖兄再拿我戏笑,便罚你褪下这身国相朝服去给雪猊洗毛。”骧促狭笑答一句,先推着英琭去更衣,又将赵椿让进轩堂中落座。 赵椿挽手谢座罢,复叱声哂笑:“可饶了我吧。前时足下暗中令主公驾前火猊一路看押着我到咸宁城,害得我连门都不敢出,当我不知道。”——“此言有欠厚道。火猊与我朝夕相处已是熟悉,况乎骧其时不是一直同兄台在一处?怎的就成我暗地使坏呢?” 廊下雪猊见有外人进来,且说话间有些许指点推拉动作,挺身起立鬃毛飘举的就要迈进门。眼见着那雪狮子般的兽就要迫近,赵椿唬得直要窜上座位,胡乱招着手叫道:“仪光,喂……喂……莫要让它凑过来!嗨,拉住它……那谁家的仪光,你玩够了没!我好歹是西恒国相,可不要以肉身训狗!再闹,我要不顾斯文骂人了!” 骧把手中剑还鞘,指着雪猊喝令其蹲在门口。才强忍着笑解说道:“清肖兄错怪我了。这头雪猊到我跟前也有时日,警惕性极好。我是要让它认识记住兄台的气味,免得旁生误会造成不必要的伤损。” 赵椿把手一拱撇撇嘴道:“罢了,它把两只红眼睛一看过来,我便两腿发软。趁着还有清楚思路,便说正经事罢。午前有苍猊卫队队正、及您跟前的福子分别陈情:隆氏二女本来都分在外围,管些清闲琐碎事。是隆宣径自去寻了尚礼尚宫,大声强调她与隆颖俱是身份尊贵,自家又是您的亲戚。若分在杂物处,不仅损及主公颜面更是明显折辱贵君。尚宫亦是被唬住便为两人调换了职位。七夕之夜隆氏二女擅闯出禁地,被巡防苍猊误伤,当夜便因伤重不治双双身亡。主公之于内庭女侍的安置,原是一番好意,委实是这两人时运忒是不济。主公已明发照会给昌庭,予以此二女并作休弃处置,将遗骨交由昌使节带回本朝。事情原非体面,便未曾劳动贵君分神,望殿下体谅则个。” 骧走到雪猊跟前,抬手在硕大的头颅上抚摸一回:“放之一番良苦用心,我只有感动又岂会怨怼?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苍猊卫队系我授意组建,首日当值便致人横死,终究于情理不安。” “在下见识过,大皇子用阁下的旧衣训练苍猊识别气味的法子。端令人毛发直竖。”——“苍猊嗅觉极佳,记忆力更非同一般。否则当时在安远城外,他和靖王独孤擎韬怎能那么快找到我呢。”骧顺嘴答言道。 赵椿闻言登时笑得直拍桌子,半晌才擦着眼泪‘哎呦哎呦’哼了几声方道:“主公端是有些催人泪下的异术……初始只晓他于凤郎多结情丝,竟未料及是系了一堆死扣儿……” 眼见赵椿一幅‘笑够了再说’的姿态,骧挥手示意喜子将雪猊带到赵椿跟前,对喜子切齿低声笑道:“那就待国相笑够了,再解眼前这个死扣儿。若解不开就让这毛团用红眼睛瞪着他!”——赵椿噌的蹲上了座椅,笑声也戛然而止:“凤郎忒当真了。我可不比它那么耐饿哟。喂,你若来真的,我可不给你应州的信。” 有人噗嗤一声笑喷出来,循声望去是英琭换了便装回来,已在廊柱边看了多时。喜子不待吩咐鼓足力气牵起雪猊拖向外面。 “小凤凰恁淘气,看你要把孤的国相吓坏了。”英琭将袍袖一掸,移行近前亲手将赵椿扶着归座。“清肖莫要惊慌,这头雪猊在紫薇阁主跟前极为乖顺,绝不会冒然伤人。清肖留下一同用膳;适才仪光戏闹过甚,孤代他与卿家赔礼。” 骧接了赵椿呈上的信札也不拆看,朝着英琭翻了一眼,转手放在字案上;待重新献茶,便招呼福子随他去关照备膳事宜。 福子仔细点查好餐酒器具,又端起盛放调酒用料托盘,退回到骧身侧,借着骧查看时,随意闲话似的禀报缘由。 “大皇子已命人将两位公主尸骸收理,交给昌庭来使带走。主公交代过:那些污眼睛的腌臜东西,任谁见到心底必定不自在,要奴才们务必劝凤君莫要接近。” 骧放下指间盛着的松仁瓷碟,轻叹一声解说:“隆颖本就不讨喜,隆宣是松延宫亲生,即使顶着和亲公主名号;无论怎样考量,她都是一根刺。主公见容不得更休提召幸。虽贬其做女侍,也是照顾我的颜面感受。孰无贪生之念,她们若静心持守谨慎度日,可保衣食无忧安待百年;如今结局乃是她们自断生机,我又奈何?” “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主公于凤郎深情,乃大丈夫真正坦荡也。”赏看之余赵椿不禁脱口赞叹。他手执的配画横幅,是骧誊录建安七子之一曹子建文《洛神赋》。字里行间留白处,有几朵红莲显得俏皮耀眼。 英琭解说是日前对饮微醺之际,骧赤足点蘸了研开的朱砂,在字行间跳过留下的印迹。他不舍丢弃,填了几笔成了目前这幅字配画。 “哦,三千微里岂唯存爱憎乎?如此说,孤坚信属于英琭的三千微尘中独有恩爱。譬如目下在孤家眼中,凤郎便是步步生莲。”英琭怡然自得的品着清茶,含笑揶揄道。缓步踱至字案边与赵椿并立位置,腾出一只手按住字幅,轻轻摸索着俊美的字体,目中满是激赏之色。——“敬请主公赐解” “说不上‘解’,据实相告尔。当年于朔宁府宴间初见凤郎,端是惊为天人。尝惊叹:此子争有子建《洛神赋》文中所述绝色。后又幸见凤舞,真真寻尽天下妙笔华辞难述其美。志睿六年,孤亲自往尚京和亲,真心求娶者实则是凤郎。其时松延宫遣人带话说:沈氏终归是百年簪缨之家,朔宁侯更是当朝臣工标品。保全脸面体统最是紧要。望孤家退而求次,莫要将求娶凤郎事实宣扬开。孤即使不予思量‘为长者讳’为沈氏考虑,却要为仪光的脸面着想,便应允下来。可松颜宫出尔反尔得寸进尺;将我的人祸害那般模样,我岂能与之干休?!……哦,清肖是有应州信件带给仪光么;如此亦请卿家代为明告慕呈平,今后少动这份心思。” “今日主公亲口邀为臣,来此共赏紫薇绽放胜景。该不会是又嫌为臣扰了兴致?至于同应州消息往来,想来主公或是误会了。椿焉敢擅自置喙您与凤郎的家事。”听出英琭话中之意明显有诱供意图,赵椿颇有促狭的矢口否认。 英琭微然一哂,转手自笔架山上拈起檀木杆狼毫,濡墨润笔,往字幅左下角留白处,信手写了缀脚落款。又自紫檀匣中拈出凤翅小玺,往朱砂印泥中饱饱蘸罢,径直在落款之首处,扣出一枚甚为鲜艳的印文——仪端瑞光。放回小玺时转腕拾起信件,两指一捻展开略扫一眼又压回原处。 “应州每每有信给仪光,慕呈平总以长兄之资,摆些亲睦归正的陈词滥调。所托途径不走官方信马,偏阴差阳错托应州鹤卫分堂秦阆送到卿家手上。日前昌遣使前来行所谓外藩封授大礼,举动甚是突兀;我料他内朝是又起阋墙之乱,想借家事连缀政务,安抚拉拢着同我耍‘远交近攻’。即如此,孤便把和亲公主全部休弃,哪怕是死的也给他退回去;干脆断了他们指望。赵相之见,孤之于此事行得可还妥当?” 赵椿盯着耀眼的引文,红得如同一汪血,不禁暗暗咬牙:“主公标新立异立凤郎为后,乃成实至名归之事。有无旁人认可都无可改变。至于呈平所行虽有好意,也是于德行有失。诚所谓,蜂虿入怀解衣驱之。若由微臣处理,也要问及分晓公私。若属公,则不当走私密渠道;若是私么,一则天家无私事,再则好话不避人。” 英琭闻解之后仰天大笑,伸手往赵椿肩上轻按住:“赵相之解说委实是谋国之言。稍后定要好生敬阁下几杯。”——赵椿苦笑一声,笑得比哭还惨:“主公之赞令臣诚惶诚恐。当年在鸾仪小筑说笑把盏,还感叹沈家酒杯沉,非常人能端得起;如今相较紫薇阁主的酒盏,还是差着分量。您两位手上的一碗酒具是足以淹死人的。” 喜子停在不远处躬身施礼,是酒宴齐备尽可入座。英琭朝备膳方向抬手相让,赵椿回以躬身揖让。英琭走向正位率先落座下来,含笑端起酒杯,示意就此开席。 邀请国相及紫薇阁主共同列席收效委实丰厚。席间承赵椿之请,骧坦陈解说萧飒城正行的‘因地制农,因地养民’等诸番举措:以植被固土蓄水,以土养农、发展畜牧,农牧结合带动农牧副业,再延续至榷场交流融资,诸般举措齐头并进,相融相辅,并序创收;铺陈开来不出数年,就可引领带动西恒大部分地域经贸,令当地民生尽快复苏达到自足水准。 二人对着西恒地舆图,一应一和娓娓言来,掐指分列出一篇强国富民之策。引得英琭不时抚掌称快。当时将萧飒城作为贵君的封地,本来旨在为分散骧的精力,竟未料及凤象当真已在西恒版图上展现开来。 酒喝到兴致高昂,赵椿欣然应约润笔调色,以凤郎赏莲为题材画成一副丹青,由英琭亲笔题款为——菡萏丛头栖凤雏。 适逢英琭出去查看东向影卫呈报,韩侍御进来献茶。骧接过茶盏品了,随口夸赞她泡茶技术有长进,又招呼赵椿过来品赏。韩侍御被夸得欣喜,刚应声言笑着去桌案边为赵椿磨墨;便听闻旁边响起有意的轻嗽声。韩侍御闻声一激灵,变颜变色的将头脸埋低,撤着步子急退出门。赵椿见骧用眼神示意:由他来应对。便假做忙着提笔修画补缺,在座位上略欠了身没敢抬头,几乎把脸按在纸上。 出去不过片刻功夫,回来便听见室内一派言笑晏晏兴致勃勃。饶是见四下骤归于肃静,负手立在门口的那位,脸上也是寒飕飕的。 骧手把着茶盏朝英琭举了一下——刚泡好的茶可要尝尝?英琭原地未动,眯着眼睛将头一歪——我只尝你手上的那盏茶。骧翻了个白眼,款款步上前,将茶盏擎至英琭眼前,看着他凑过来捉住他的手腕,大言不惭的一口吸进了多半盏。 骧放下空盏,轻推了下英琭,示意他尚有外人在此“敬请主公赐教?”——“有些不谐消息,爱卿听了莫要急躁才是。其一,安氏家有消息交由应州转过来:岳父携一老仆离开虞州境地,算是独自出游。其二,安远那里的情形,萧宇之妻意外遭到袭击身亡了。” “那雨航和孩子……?”——“当时萧宇在奉节帮芷璘照顾几个孩子,都安然无事。” 见骧皱起眉头,英琭也不再卖关子,手拢在骧后背上,调起内息缓缓推送着为他顺序着气息,同时简要复述了邱氏被袭死亡缘故。 骧之前几次省亲,留在安奉附宅些衣冠用物。邱氏对那些工料精致的穿戴用物早有动心,碍于其夫严词制止不敢擅动。日前,萧宇去靖王府帮谢琛照料身边的孩子,邱氏乘此将衣冠穿戴起来回了娘家。孰料夫妻两个竟是就此两诀。 直至邱家人上门寻萧宇问事,才觉察邱氏已经失踪数日。官差没费太多事便破了案,原是邱氏那身上下穿着光鲜显眼,被劫财贼人缀上,才出城关便连财带命都被截了去。 英琭为免于骧着急,随后阐明态度。他已下令东面影卫沿途暗中护持,确保沈赫一路顺利安全。于萧宇的事,也同谢琛、独孤澹打了招呼,密切关注其后的事情查访发展。 “此等消息,未免有些匪夷所思……”骧挣开英琭的手臂,继而捏着额头缓步踱向一旁:“且让我想想……你方才讲的是,爹爹只带一老仆独自出游?为何没有讲我家大娘是否随行?爹爹已辞爵辞官,什么事情会置单独离开致仕之地?安远榷场开设之后,物贸丰裕流畅,几乎无干于季节影响。留在雨航手上的衣冠即便再精致少见,抢走物件即可,何至于杀人?能想到的缘由唯有一个:有人误将邱氏当做另一人劫持,发现错误后为免走露消息才必须灭口。放之,这几路消息之间不可能没有连贯,你有意略去了其中之一,是哪一处?” 英琭和赵椿闻言对视一眼,不自主的都觉心间一紧。沈氏父子急智卓识、见微识着之能,令常人忘尘莫及。一旦思维急转起来,江川山河亦可能随之运转在手掌中。 “这话……怎么说……?”英琭轻松的反问道。那些消息已反复细心筛选过,骧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骧驻足在紫金底座的透雕腾龙隔断屏风,伸手指按了按雕龙颈间鳞片。“若我所料不差,帝都中必然生有内乱,一致禁宫中有人急于借力转圜,甚至到了病急乱投医地步。以他们的份量,既无可能说服爹爹再为之出面助力,也无希望走通江虞、天相、安奉三家门路。又有特使复命带回两位和亲公主骨灰,彻底断了向西恒求援的念想。唯有行劫持要挟的下作手段,激起几家诸侯相继动作。 以沈驰其资历,留在朝中的境况虽不会太顺畅,但座上那人也不会轻易放他离朝。唯有榻前尽孝的理由,可将之拉出是非之地。可你时才所言却是——爹爹独自出行……亦可凭此推想,沈驰已经抵达虞州并有充分理由留下了。那么请两位来想想,会是什么理由?放之,昌庭兴衰再与我无干;但家人安危我绝不会坐视。试问若你身处困境,难道我能听任不理?你不该将实情隐瞒不告。” 眼见英琭有结舌之状,赵椿搁下笔和声插言:“臣有些许分析供主公与贵君思量。呈平虽不姓沈,确还是朔宁府名义上的大公子。若是延召公当真抱恙,消息当直接走尚京至应州这条线,怎会反其道从安氏门中来?莫如凤君还需宁乃几日,由人快马赶往东向核实信息,将确切信报传回。”此言一出,余下那两人再也无话。 猊烟缭绕,明珠莹莹。英琭托着臂弯中昏昏欲睡的人儿,已不禁心猿意马。携手外出巡视其间,说疲惫难有兴致。回转紫薇阁,骧还是恹恹的懒于回应英琭示好动作。真就倦成这样? 千年修得共枕眠。同床共枕非止一日,他动情之时怎样反应,只怕自己都未留意。每每他心里装着些紧要事,床笫之间便极冷淡。如今莫说身子,连双唇竟都是冷的。心中腹诽着,手已寻着欲望启动之源而去。怀中那人终于再装不下去,伸手拦住。“我今日不想,……季节交替感觉不适……” 英琭捏着骧的脸对着自己,阴测测冷笑道:“何必忍着,把心事说了吧。这么着,我一个人弄着也没意思。”——骧抬手挽住散发撑身坐起,“昱,我要去一趟虞州……” “不准!任何理由不必说!睡吧。”英琭把身一转,给了他一个后背。——“父母在不远行,行必有方。可我如今连‘行有方’都做不到……遑论膝前尽孝。安氏大娘一直没能生养成亲生骨肉,她对我们兄弟几个视如己出。爹爹于承宁之变后迅速老去……” “够了!你好生想想,便是皇后的父母长辈抱恙,也不过是责成太医榻前奉药问诊;焉有亲自跑去侍疾之说?你心里只有你父母兄弟么?我是你的夫君,亦身为一地之主,你已经是英家的人,如此打算把我置于何地?”英琭几乎嚼着字句质问,一点寒光闪烁在薄唇之间。 骧正色盯了英琭半晌,终于移开目光,漠然移身下床,伸手从衣架上摘下外袍穿上。“我不想与你吵。我只是去看一看,一尽人伦之道。哪里就触及到你摆出的这些道理,损及你国主脸面……” 如此举措直引得帐中坐起的那位七窍生烟。下面词句未出口,便因肩头被瞬间钳紧,即化作一声痛呼。眼前一花之后,身体也被摔回到床褥间。骧勉强翻转回身,见立在床头之人面上表情虽是一晃,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狰狞。未及爬起身,已被英琭欺身压下。 “你……这是作甚?我去院中走走而已。”——“哦,为夫也只是肖想多日忍得太苦。待为夫抱你到露台上,即能好生疼爱你一番,也不耽误你透气,岂不是两全?”英琭色迷迷的嬉笑道,显而满怀怨怒已快速放空,且上下其手的剥离出一具白生生的身体。 “胡闹什么……啊,出去……明日我还要……”‘外出’二字未出口,骧已被顶在床头众多枕垫之间。——“明日想要,为夫自然还会给~~嘿嘿……”随着英琭的奸笑,骧那里只剩连续呜咽、嘘喘之声。 次日晨侍从们得吩咐,紫薇阁主贵君殿下,因季节交替即日起开始闭门修养。送阅公文、臣下请示公务,一律至紫薇阁外层轩堂处理。恰有萧飒城令四爷英珲回来述职侯见,英琭索性说笑解嘲,安排赵椿代为陪宴,以避免国相亲自出马断家务官司。 特置设宴暖阁中,四爷英珲在侯座品尝开胃小食。卓尔看着满桌精美菜肴十指大动。唐劭正招呼着他先去净手待茶。得见国相进门,三人皆是眉开眼笑。 “到底是熟人有面子,国相出马立时拨去乌云见青天。连咱们都有美味茶点吃。”卓尔朝着唐劭顽皮的吐吐舌头打趣,被唐劭用一块瓜子酥堵住了嘴。 赵椿先朝英珲见过礼,施施然往桌上饮食端详一番;呼扇着两臂关照几人入座。亲手为英珲斟满一杯酒,嘻嘻笑一声:“在下受主公之托关照四爷进膳,您老可莫要见怪哟。今晚里面那两位必定是‘同粥共盏’,当然是米粥之粥。如许多美味佳肴难道放着暴殄天物不成?动手吧。”话音方落,在旁的唐劭已撑不住,一口汤喷在卓尔脚下。 英珲更是拢着胡须哈哈大笑。“赵相这话恁见外了。国主当初说要和这孩子好时,我极为质疑。那么精致骄傲的人,任谁人见了不动心,怎会甘心与他相守?后得知他是延召公的孩子,几年过来其作为有目共睹。由衷而言,国主眼光独到,这孩子不简单。” 唐劭与赵椿碰酒杯同时又对了个眼神,虽但笑不语,却心下明晰。 论年岁,英珲的外孙比骧还大两岁,在他眼里骧还是孩子,连带给英琭两个儿子的活宠玩物时,亦会顺情顺理有骧的一份。但论及知情识趣,就另当别论。并非稍有姿色之人,都能将一己言行切中英琭的心怀;偏就是这孩子一言一行,无不牵绕住西恒国主的心怀。身为人王地主,难有几成真实情爱。遑论若不涉及情爱,亦有个结论实在冷酷绝然——这样的人若不能留作臂助,誓必杀之亦不能留给别人。 英琭用汤匙轻轻搅动着鸡丝粥,看似仔细着粥的冷热适口,实则竟是在掩饰着心下不安。终于舀一匙略吹一下喂到骧唇前,看着他并不扭捏的张口吃了,心底涌动的波澜渐趋平复下去。 “骧儿,为夫决然无意要你割舍父母不顾,是不想你再踏足那块绝情之地。而你竟……一心要以身犯险……要弃我而去。”——“不是!我不能割舍父母,终归想亲眼见了情形才安心……也割舍不下你。” 骧将再次舀起的粥推给英琭,那是英琭有生尝到最可口和胃的一口饭食,以致会下意识的想要细细咀嚼品尝。此人自幼受君子端方教化,素日里即便情挚炽烈,被半强半诱着还是问十答四;能将话讲成如此地步已是他的极限。 “我已授意东面影卫探听岳父大人境况。若二老身体许可,便着人接他们到西面来。我们共同尽孝奉养二老天年。只是今后,你心底若有不快,打闹叫骂尽都随你的性子来,唯独不许一声不吭地就走。为夫见不得那样被无视的感受,委实令人有发狂的心。知道么?” 骧别开头,面上则是磨牙想咬人的模样:“巧舌如簧。我倒想放开手脚打闹,哪次不是……被你抢先拿捏的要死要活。”——英琭强忍着笑,将骧托着抱在臂弯中,专腾出一只手在其背上按揉着,“是为夫不好,火气一上来就没了分寸……”若非如此将你捧在眼前,又怎能平息失真之感…… 骧没有辜负英琭多半夜的侍弄,次日前朝论道听政时,则陪坐在英琭身侧,与赵椿等几人谈论梳理日前确定的政令思路。 或立于地舆图前,静听陈报仔细标注;或负手于主座之侧,执笺记录秉笔如飞;言有识辩有据,轻重缓急丝丝入扣。即便是主座上的英琭,也常有难掩其锋的错觉。 趁待茶休憩间隙别无三者,赵椿有意附耳提示,似刚才这般思路缜密,明智干练作风表现,莫说是英琭,换做旁人坐在西恒国主之位,亦不会轻易令凤郎脱出掌握。 骧豁然点头。他何尝不知越是尽心操持西恒政经起复,英琭对于他便会把握越紧,越发不会轻易放他离去。“兄台言之未尽之意,骧岂有不明。早一日襄助西恒走入通途正轨,于两地都将极大受益。苟利于黎庶生计复苏,如何计较得恁许多私己利益。放之终非心怀小器,必然明白我的用心。” 几日后,恰在英琭外出巡检护防时,东面传来密笺。骧攥着那字条面壁坐在在榻上,不闹不言、不哭不动,泪流的仿佛要将全身血化在泪水里淌干净。喜子心惊胆战守在身边,却不敢欺近半步。直至英琭获悉赶回来,出手按了骧脑后睡穴勉强令之睡去,方从其手心里抠出那条字笺。 字笺所用行文是钟王体,纸上并无只字述说消息,只是诗经中一首《绿衣》。但字笺来自虞州,《绿衣》正为凭吊亡妻之作。字笺所传之意唯有一个——安氏夫人病逝。 随后另有尚京信报,沈驰已告假赶往虞州奔丧。因其出生之后记在安氏夫人名下列为在册嫡子,凭此需留在虞州守孝丁忧三年。七七守满之后,因尚京不断有人登门,恳请沈赫三次出山。沈赫不堪其扰留下书信命沈驰在虞州守孝,独自带上老仆和子乔装出门远行。 英琭将枯坐不语的骧一把提起,咬牙切齿良久终究还是舍不得。转身出门布置暗令——唐劭负责向东各路关卡传信,关照对持有紫金令牌者放行。英翀、卓尔负责安排精壮扈从,预备随时启程。 英琭心如明镜:事至于此,能说得清再三,却摆不平四六。骧已获悉安氏大娘去世,再说什么都无意义。他本是暗卫出身,真想潜行出走的话,英琭未必能防得住。对于父子们会面之后,会有怎样决定转变,英琭不愿往下想。他只确信:与其迫之不发一言抬腿就走,莫如将事情提在明面,安全护送到达,其后还能有将人接回西恒的余地。 “身为西恒国主,无论为夫如何钟爱于你,也不会无限制宽纵。西恒绝不能再有一次‘凤还巢’,骧儿,你可明白?”——“我明白。贵君独行必然耸动物议。故此行我只以私人身份行动,遇到任何凶险都与西恒及英氏皇族无干。” 英琭倒剪着双臂,已被乱窜真气冲得发丝飘举,骧仍旧一丝不乱,将刚完成的枪谱理顺又在案上戳齐,用紫金虎符镇纸压住。“朝夕相处数载,一直被你护在羽翼之下。你或许已淡忘,我也曾是暗卫出身,即便没有内力,功夫也并未荒废……我不会有事的。” 越是听他如此说,英琭越觉气冲百会。他目光森然的盯着正在桌前收拾文稿的人,暗气的不行,生离在即,他居然如此安静?!“骧儿你听好,此行仅予为期百日,行程往返尽皆听从于英翀,你亦如是。百日后接到返回谕令,若你不做动作,无论起因在谁,英翀会命随行扈从,对所有试图留住、欺近及藏匿你的人立下杀手;直至你返回咸宁紫薇阁为止。此乃为夫我今世最后一次放你走出视线。” 此言一出令骧直有几分焦雷击顶的错觉,这已不是那举手投足间呵护备至,满眼都溢动着爱意宠溺的人:“你……放之,为何每每触及如是情形,你我总要争执不休,不能冷静说话?我不过是回探望见家人……你何必要如此布控?” 英琭直觉一股火径直冲出天灵:“你倒怨我不冷静!我诚心诚意求娶的爱人,接到手中已被折磨的血肉模糊生死悬于一息。一致五年后还要靠推宫过血、用药固本培元……我费尽心思将之救活,指望是就此守着他安心过日子。却为那些居心不良的家人只言片语,转眼就要弃我而去……凤郎惯以见识宽仁见诸于世,那么易位而处你如何冷静!玉面鬼见愁是那么随意欺辱的么!我若不喜,何能放任天下兴之?!任何人觊觎抢走我的怀中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当日抱拥凤骨时,虽无意间说了个五年期限;我以为五年的日夜呵护恩爱缱绻,怎么也能把凤骨中这颗多窍琉璃心捂暖,谁知这颗心远比所料的更凉薄。你……竟连五年都等不及。我一再对周遭申明,凤郎是我情感的最后底线。然而反复冲击这一底线的人居然都是你。那为夫便最后重申一句:莫要再因外人外事,坏了你我恩爱情分。 罢了,趁我还有几分克制力,你要走便尽快动身。来日若要为夫念及情分二字,骧儿只记得准时回归罢!” 英琭说完袍袖一掸转身便朝外走,近旁黄铜炭盆被之裹挟着翻到,洒了一地灰炭。继而院中响起英琭亲口下达口谕声音:即日起贵君于紫薇阁闭门养病,所有谒见拜会一概谢绝。 一行人马四更天出得咸宁城,走走停停一天下来不过走出百余里路程。英翀并不避讳直言告知,是奉其父授意,去的路上不可急行赶路。随时听后折返命令。 其后未久分晓自现,有快马自咸宁方向赶上来递上信报。已有确切探报得知,沈公主仆两人轻车简行昼行夜宿,由虞州向西北方缓缓而来;从路线方向推测,是取道安奉或应州。之所以行动迟缓,是由于沈赫曾于怀义二年初冬前往皇陵拜祭,回转虞州就开始卧病;之后时好时坏的药事不断。安氏夫人病故又多少有些雪上加霜,因此使得行程难免拖沓。 骧摇摇头假说后背酸疼,推开英翀独自走到一旁,拣了一段胡杨断木坐下。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痛心模样,然而心痛的感觉逼得人想要狂呼。 怀义二年冬正是先帝怀宗逝世整十年。如今,相濡以沫之人又撒手而去,跟前再无至近之人。此番沈赫坚决带病出行,心境情形可想而知,必是感觉来日不多,又不愿动摇身处要职的子弟,才以闲游之名往各处看望孩子们。 身后响起跑步声,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骧未及起立转身,英翀已跑上前说明:“国相大人外出巡视返回,正巧与我等相遇。国相大人称有要事急待与父君会面。” 锦雉公子赵椿从来潇洒风流,即使素衣玄幞也能穿出十分倜傥。如当前这般疾言厉色并有着些许狼狈,委实是少之再少。 两下一碰面,赵椿便一把捉住骧的衣袖,冷峭道:“还好遇见凤君,赵某正思量着明日如何说服足下,权作是积德行善吹一回枕边风呢。” “清肖兄是随英四爷(英珲)前往萧飒及归德府一线了。如此急赶返回却为何事?”骧边说便递上一方帕子,让赵椿还带擦把脸。 赵椿将湿帕捂在脸上片刻后揭开,略缓了下情绪答道:“赵某急着赶回来扑魂,否则真要魂飞魄散了。仪光少时读书,必在野史上见有虿盆炮烙酷刑记载吧。可赵某竟没想到,在当今西恒能有幸亲眼一见。日前椿随英四爷在一家牧主帐中会宴,酒醢竟然是骷髅头骨制成。更有动魄惊心者,据那位牧主言,亲眼得见西恒南境如今盛行一道菜式名唤:全炸乳羊。其实根本不是刚出栏的乳羊,而是活人奴隶,年岁皆在二十岁上下,未经婚配便遭虐杀。选肌肤细白者喂以汤药排净肚肠,最后灌入配料及药物令之处于假死状,烈火烧鼎滚油烹制。出锅之时斩去头颅装在巨大银盘之上献于祖先牌位前。此所谓-油炸部曲。”言至于此赵椿止不住栗抖起来,用手顶着口唇,紧咳了几声。半晌压下犯呕之状,复开言质问道:“生民法悬而不决立而不行,其间确有诸多疏漏,尤其少一款明确严禁虐杀奴隶。而南境线上奴隶,八、九成是历年来自汉地掠夺而来的。敢问尊贵的国后贵君殿下,虐杀奴隶大行其道,西恒何谈休养生息,又怎可妄想要回复政通人和!严禁虐杀奴隶项不列入法则,无从牧养子民回复生息,生民法便是一纸空文。微臣与殿下之前所有养民设想……皆为泡影啊。” 骧甚有茫然无措望着远处,日归于西线,其光辉依旧夺目,令人不自觉要闪开一旁。英翀见其沉默无语,稳步上前提示:若是继续往前赶,入夜之前可望寻到投宿地。亦或者会同国相赵椿一行,可连夜原路折回咸宁。至少后者,父王见了必定转怒为喜。 骧朝英翀、赵椿脸上分别端详一瞬,开言问:“东南方向是兀彦家的牧场领地?”英翀寻思片刻点头确定。 兀彦牧主当年胁从图里叛乱,后纳贡归降立誓永世臣服英氏,才免去围剿灭族之祸,且此后遇见英氏之人倒也顺服。 “如此我们直接向东南方向去。一则可实地访查记录虐杀奴隶的情形;再有,或许可望与父亲他们迎头遇见。”沉吟罢,骧举头朝向赵椿关照:“清肖兄且先行赶回咸宁城主公驾前,将所见所闻详加陈情。待骧赶着将掌中急事料理完,立即赶回协助主公和国相理政。” 赵椿已从英翀处探知骧出行目的,此刻亦是左右两难持衡。指掐眉心良久方才将拳头一对:“椿也明晰凤郎难处,言至于此唯有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容赵某赘言,九月廿九日,祭告日神庆典,延至十月初一赛马会。今岁际会更适逢西恒复政五年庆祝盛会。届时各部牧主汇聚,少不得一番献祭较量。若其时献上甚样吃食,赵某不敢猜凤君可敢下咽。” “赛马会之前,无论骧的私事办成与否,必定赶回来与国相联名劝谏。”——赵椿晃着马鞭轻轻抽了几下马靴,切齿半晌:“既如此,臣便与殿下相约十月赛马会大典上见。到时若贵君因故不出,并令微臣见识到一场夺人生魂的献礼告祭仪式;赵椿拼却三尺微命连带这身国相朝服一并交换给西恒国主,亦不会附逆于暴君虐政。大皇子不必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仪光定然记得国主亲口之言,椿略作演绎赠之聊供思忖:一人乃至一国,其行有方,其运有数。非赖一人之智勇宽仁而望之襄也。凤君前面好走,臣先告退了。”将手一拱转身步至马前,扳鞍上马扬鞭而去。 英翀遭抢白,被噎的满脸通红,气呼呼的与骧分辩道“国相是被气蒙住了,小爹爹与父王共处数年,当知悉他绝不是那种嗜血暴虐之人。” 骧端坐在马上,仰头望着天穹中逐渐亮起的北辰,悠悠然道:“《论语·为政》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不足十年光景,你父王收复了西恒全境,平复纵横境内二十年的内乱,将西恒东向边境辟为商榷交通,直至将西恒经济拉回正轨。能有如上作为,其才干能力本就是了不得的。世人之行事,失误疏漏概难免之;期之愈高苛责愈甚,神仙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否则要辅政国后和中枢宰辅作甚。百日之期往返,如今看来用不了那么久。加紧赶路吧,只望一切都来得及。” 傍晚有内侍过来传口谕:侍书侍御韩氏德容娴静,赐入住春影斋,沐浴熏香做好侍寝准备。要侍居侍御负责备办穿衣起居用物。次日一早瞿氏领人入内侍候,得知国主歇在圣鉴殿,并未召人侍寝。一早便带着一行人快马出都城而去。少时韩氏得紫薇阁来人关照,贵君闭门养病,特免她过去献茶行礼。 接连几日,瞿氏强按着心跳,借最后检查用物机会,将避孕药粉掺进沐浴用品中。并将药粉藏在袖中随时预备着。 这日申时两刻之前,南书房方向传话,国主回宫且今晚依旧宿在圣鉴。包括瞿氏在内,但凡有眼色的便都看出端倪。 当初那人即使在换季时宿疾发作,国主也寸步不离守着,端汤送水亦不假手他人。如今竟然连门都不去接近,其意义不言而喻,宠冠西恒后宫的国后凤琳贵君,不仅骤然间失宠并且已被明令闭门禁足。 姿色就是那么回事,未必绝色必要可心;不小心长成君王心里最忌讳的模样,则是致命原罪。国后凤君本尊之貌,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但美则美矣,再可口的美食总有吃到腻的一天。韩侍御所以会空守数夜,还不是因为她眉眼处与凤君相似。 看时辰正好,瞿氏操办好一桌佳肴精馔,特意换了件赤薇色开襟胡服,往梳成正中的发髻间别了根飞翅素钗;看看通身上下收拾的利索简洁,静候在陈设晚膳的暖坞中。 解带脱冠,褪袍换履,捧巾净手,呈盏漱口;如是事由早已也是做熟练的,今日贵君不在,越发流畅周到。只是独自就餐兼着心绪寡淡,英琭只就近取几道菜,很快吃完便放下餐具起身离桌。遂即沉声吩咐,备好宵夜参茶,以备挑灯夜读。 见时机正好,瞿氏将一盅甘草炖鸡脯汤捧到近前。“时才主公晚膳进的不多。这甘草鸡脯汤正适口,主公请用。容奴婢多言,主公连日劳顿,不宜再夜读,还请及早安置。” 英琭拾过汤盅抿了一口,很适闲的问:“你有闺中名字么?”——“奴婢单字名——玥” “欢悦之悦?”——“是玉月之玥。” 闻答时英琭抬起头着意端详了瞿氏一番。服色装扮是仿效已故元妃宜兰生前模样,显有投其所好的意思。五官标志,目光虽垂着,眼珠却在来回转着;更有刻意做的乖顺姿态,使之减色许多。 “去把脂粉洗掉,准备回来侍寝吧。”瞿氏骤然间简直被从天而降的喜讯打蒙,她退着步子接连拜了几次,终于略见踉跄的奔出门去。“不够斤两的蠢货。”英琭念了一声,搁下汤盅继续看文稿。 ‘瞿玥’谐音取悦,本就投机讨巧;仅是蠢倒也罢了,最不可恕的是心思刁钻猥琐:为明目张胆谄媚示好,还有意把名字说成玉字边。以为挂上个玉字旁就可望抱璧自珍;终究得意忘形又口不择言露出原形。好死不死的把心思用到如此层次,当真难为这一番良苦用心。 瞿氏仔细洗浴换装疾步折回暖坞,却是空空如也。有内侍不阴不阳的传话:主公刚转去别处紧急谒见,少时还回来夜读。让她先在内厢随时等候侍奉茶水宵夜。瞿氏越发信心十足。 室内一面硕大穿衣镜后有卧榻,是国主和贵君偶尔午休的用处。君恩独占椒房专宠绝非虚言,真实到其他女人连御榻前踏板都摸不着。此处即使不曾齐备罗帐秀帷、锦被鸳枕,也是多少女人求之不可得的所在。铜猊香薰中已燃起息香,比不得紫薇君秘制熏香,但也是价格不菲的清新花香…… 至定更时辰,有尚京方向流星探报:大昌再起阋墙之乱,百余年基业又临风雨飘摇局面。然而,再已无望如当年幸运,有栋梁支撑大厦免于倾覆。 改元怀义之后,睿嘉帝腿疾莫名其妙渐趋加重。怀义三年,立皇子彰为太子。皇后罗氏为保住中宫后位,自作聪明行出‘留子去母’之策,鸩杀了太子生母莲妃苒修。恰在此时,隆昂、隆昙两亲王,以皇帝腿疾复发不能临朝,现太子年幼难成监国重任为由,欲拥立原废皇子彬为太子。趁皇帝携皇后、太子赴皇陵祭祖之际,带领禁军哗变,将之软禁在城郊行宫。睿嘉帝仰仗鹤翔卫心腹向天相、安奉两处告急求援,要两地亲王出兵勤王护国。 隆氏家族自昊帝璟祯归天之后,气数就算到头。沈太后当年为争皇位,杀尽在朝谢氏一族,逼惠妃谢苎生殉昊帝。由此种下了掘不尽的恶果。天相骐王同安奉靖王、都知府谢琛,应州知府慕超、在任朔宁侯沈驰,江虞郡王万荣,甚至西恒王庭,是断骨连筋的亲缘关系。一家不动其他几家都不会反应 隆睿嘉的德威有限,也是管不住老婆的窝囊主儿;就更休提镇住宗族中几位叔伯辈亲王。而罗皇后一心学当年松延宫沈太后,可惜空有机谋算计的妒肠和日渐凋残的容貌。却苦无生儿子的肚子,文韬武略、见识胆识足够过硬的娘家兄弟。 抬手凑近灯烛欲点火烧化信报,凝思片刻停住动作。微笑自语道:“小猴子登台也是个丑儿,终究扛不起大轴。” 遂即唤进影卫:命其将信报原样传送到贵君手上。随后派出另一路影卫携带他的亲笔信,快马直奔安奉拜会都知府谢琛、靖王独孤澹。索性将两个与骧有关联的孩子接到眼前养着。如此不需再费周章,相关人等必有所忌惮,就不信跑出去的那人还能迈得开步子。这才是‘安待暖巢赏霜华,何患东风不回头’。事毕感觉心里舒爽许多。回来坐到书案前继续看枪谱。 骧临行前刚录完这部八宝驼龙枪谱,英琭仅翻几页,自觉其间妙处无穷,愈发放不下。 瞥见瞿氏满脸希冀祈盼、装作知情识趣状的守在卧榻边,英琭看似很闲适的又问起闲话。瞿氏回忆她跟着馨妃楚婹初次拜见的情形,难免顺情顺势夸赞两句,明显见英琭脸上浮起十分受用的颜色。瞿氏因此心潮起伏。 那是骧刚被册封德君后,接受内禁嫔妾女侍拜见的日子。张面仰望上去,见英琭坐在铺陈大红猩猩毡坐垫的大座上,跟前立着一人身着雀金缎长袍,配着錾金点翠攒珠凤翅冠。妙笔难画的精美容颜。令人根本移不开目光。两人因正在低声说笑,便依顺那人的意思,让内侍传话免了侍妾们的单独拜见。 嫔妃中楚婹自诩有见识,下来后她告诉瞿氏等人:那大红猩猩毡采用猩猩血上色,工艺讲究繁复,一年出品不过几匹之数。雀金缎以孔雀翎毛掺进金丝纱线织成,更是堪比黄金上好衣料……仅是这两样物件,足以看出英琭之于那人的宠爱之深。 提及当日最后放赏的情形,英琭转开脸不让瞿氏看到他露出笑纹。当时楚婹将一面春宫镜当做贺礼献上,借以讥讽骧‘男子承欢、以色侍君’。骧笑答‘来而不往非礼’,转而竟又赏赐每人一柄手持铜镜。 “以铜为镜正衣冠,若她们个个对镜贴黄当窗理鬓的,孤岂不要被晃花眼睛?”英琭当时调笑着问过。——“对镜‘辨正’尚在其次,无非告诉她们,若想相安无事,不二法门唯‘识相’二字而已。否则便劳动主公随时动手清理门户罢。”骧斜睨回来笑答。 楚婹未必明白小铜镜上附有怎样的警示,更不知其歹毒挑衅激起了那人的杀心,自那日起便开始忙着自掘坟墓。 凝神之际思恋起心中的人,英琭的心如缴械般柔软下来:喜如春阳明媚,静若花落闲庭,冷肖寒锋料峭,动似羽箭出弦。 身为西恒国主,英琭可以照旧男女通吃姬妾成群;而骧身侧稍有点滴雌性气味,就能惹得玉面玄鹏,焦雷醋雨的胡劈乱卷一回。被英琭前诱后赶着扑进西恒龙榻,总是成被骧捉痛脚的话题……如是寻常人家过日子,英琭和骧也少不得磨牙拌嘴、插科打诨。即使常因口舌失利于小凤凰,权作别样的情趣,妻运过旺压了夫婿风头,千金难买英琭的心甘情愿。但这等情愿、容忍只可用在一人,便是这一人不在眼前,也绝无别者代位的可能。 异想天开者如楚婹、隆氏二女,以为靠姿色迈进紫薇阁门槛儿,便可轻易上位;殊不知,紫薇阁在那小凤凰脚下是须弥莲台,换与旁人却不逊于虿盆血海。 往东南追赶的影卫出咸宁城不远,便迎面遇见贵君快马赶回来;当下未敢拖延呈上信报。 骧看后原本肃穆的面色越发阴沉,虽然刚从东南向半途折回,也是马不停蹄跑了一天路程,浑身骨头仿佛散架一般。举头看夜空约在寅时左右,秋末冬初季节,都城咸宁会延迟到卯时两刻开城门。骧缓了口气,沉着音色命令该影卫速掉头回去,代他先行往城内叫门开道。 见国后贵君突然现身,苍猊卫队队正吃惊不小,忙向内请来当值主管卓尔上前去叙话。 卓尔低声关照了队正几句话,快步来至近前插手施礼。“公子爷有所不知,您前面刚迈出紫薇阁,主公随后便下令将紫薇阁封门,对外称贵君宿疾复发闭门静养,严禁任何交接出入。此番公子爷出行,委实把主公气得不行。莫如属下先送公子爷回转紫薇阁,再去报主公得知。主公知晓您回转必然欢喜遂即便会传口谕解禁。” 骧将一臂后圈揉着酸痛的后背,继而苦笑道:“我此番得以出行何其之难,你是最清楚的。若非十万火急,何必去而复返呢。东南的兀彦牧主以祖宗惯例焚柴禅位为由,只许我三日宽限,还是看在大王子英翀的颜面上。百余条性命面临被虐杀,我无论如何不能视而不见。” 二人借叙谈之际略等片刻,先跑出去的队正仍不见回来。卓尔摊手笑道:“时才已有影卫先行进来开道;可目下接连两人,都是有去无归。老爷的态度亦不言自明了。属下若进去见传话,便是明显抗命不遵。” “我也不令你作难,委屈你领我进去。他若执意降罪处罚,自然不会令你受过,大不了……我给你做垫背就是。”言罢不等卓尔应声,仓的一声拔出肋下宝剑,同时已欺身至卓尔身后,将剑架在其项间。把在肩头的另只手轻轻一拍,卓尔随之轻叹也不再多言起步便走。 将至圣鉴殿途中,见苍猊卫队队正满面茫然而来。看到两人的行走架势先是一愣遂即侧身让在道旁施礼回禀:“启禀殿下,方才有新晋的瞿侍御代为传话出来:关照殿下即可回转紫薇阁静养,外间事务无需理会。” 骧闻言罢冷冷笑了一声:“好个新晋侍御。鸡塞狼烟骨架柴,雕阁犹唱后庭花。他到当真能抱得安稳?!此间没有你的事,你归位当值去吧。” 卓尔觉出肩上的手轻轻一推,心中晃有突然一坠的生疼。公子爷这越是出奇清冷的迹象,是临近爆发。仅仅因为在兀彦牧主跟前受挫,哪里至于迫得公子中途折返。缘由不难猜到,之前派出几路影卫的行动,已被公子爷获悉。想要根本解决,只能从英琭这里着手。 眼见吃进嘴的美味,岂有拱手让出的?终于盼到英琭采气运功回来,瞿氏正欲借伺候洗漱谋机近身。偏此时侍卫进来报,贵君突然在宫外请见。于是瞿氏很轻意在回禀内容中添了“料”,据她解说:贵君急于出行,为避免途中受阻,特备好贬书请主公在上用印。 英琭心头自我开解的怨气又一次聚拢。这孩子被他惯坏了!纵得他为所欲为,到了居然敢把西恒国主当儿戏亵玩的地步。平日不安分喜欢到处跑就罢了,如今明知昌境形势纷乱,还要以身犯险。目下竟是以签盖休书相威胁;他就不想休书之事,于英琭而言是多么大的笑话。既如此便有必要下重手管教管教了。 凝望墙上刚张挂起的立轴画图,正是日前国相赵椿亲手描绘的《菡萏栖凤图》,英琭忽然出音冷笑道:“凤栖西恒,步步生莲。乃得于我偏不管什么‘橘生南国受命不迁’道理。”片刻头也不回地指示瞿氏:“你出去传话,相见不亲莫如不见。若他即刻回去宁耐静养,则前嫌尽释恩爱如初;不然,从此休想迈出紫薇阁半步。” ‘前嫌尽释、恩爱如初’八个字极刺耳,之于瞿玥她这样‘挨受闺中不识春’的女子听着,直如‘红颜凋残流水落花’般的判词,比砍头红签差不了几分。若与往日见到这个男子,瞿玥必定脸红心跳,今日则格外刺眼。她紧紧绞着两手,强笑着施礼开言:“侍御瞿氏见过贵君。奉主公口谕:相见不亲莫如不见;故请贵君即可回转紫薇阁,使前嫌尽释恩爱如初。非此,凤栖西恒,便是步步生莲,亦不能再迈出紫薇阁半步。” 骧举目望向玉阶上的女人,有意无意似的摆出娇羞婀娜欲语还休之态;不欲多问,只借着冷笑哆嗦着呼出一口凉气。好个相见不亲莫如不见,亦即是说此刻,除却如这个女人一样,回到紫薇阁静等临幸,与英琭之间已无相见交谈必要。 终究是一念之差想错了,既牵手把握黄图第一人,就不该妄想置身于内庭争权夺宠怪圈之外。当初单脚踩上黄泉路源于千算一疏的天真,一算之差犹可为之;两世为人又因为这份天真刺穿命门,便当真不可活矣! 骧拿开长剑转腕还鞘,抬手解下腰带上搭扣,将剑搁在卓尔手中。深吸口气笑道:“九万里风鹏正举,他能为我束甲敛羽静默数载,我该知足。罢,你待我将这把帝悬剑还给他。往日我欠他、负他良多,今日一并还清,从此两绝。”言罢转身头也不回地直朝南向快步走去。 见帝悬剑捧出,瞿玥焉敢有半点阻拦,狠狠撵着脚步跟在卓尔身后,转回殿宇内。 英琭手拂帝悬剑状似无意的问闲话:“谁人侍奉贵君回转紫薇阁的?”他还在满腹怨气的盘算,稍后回去如何将那人按到,饱饱一顿胖揍,让他明白为内人当至贤至淑。 卓尔惑然的啊了一声,随之答道:“凤君独自朝南向去了,殿下的马匹还在那边……” 英琭忽觉心头一颤:不对,即便白色汗血马并有重要物事,吩咐殿外妥帖侍卫递交即可,何必自己过去取?便要折损国主颜面,跪阶谏奏,方才就跪在殿外岂不近便?南面…… 就在两人还在思索南面的疑问时,兀然听到隐隐传来一阵鼓声。不似军鼓那般铿锵,又不是乐鼓类点击有律,而是断断续续晃有杂乱不齐。 “登闻鼓!”惊呼同时卓尔已经掉头朝外疾奔,英琭随之反应过来,拔脚提气飞身追出去。 听政堂在天殿外设立登闻鼓,旨在遇紧急事务请驾归座主政,亦有监督君主勤政之效。然为避免执拗者无理取闹,登闻鼓下一丈之围区内铺陈有针板。 苦于内力被废,再不能运用春寒踏露的步法,虽尽量选好落脚位置,依然被钢针刺穿靴底。骧一手扶着墨黑色鼓架,一手举着鼓槌奋力敲击,脸上冷汗淋漓,口齿间咬着衣襟,脚下的血沿着钢针汪成一个绛红血洼。鼓声铿锵,欲断又续,苍凉悲怆,惊心动魄……卓尔抢步近前,招呼过来几名长戟侍卫,两两相对平端戟杆列成横桥状。强作安稳关照着骧,就着长戟依傍的劲儿,勉强坐在戟杆上。卓尔跪在地面上,快速出手截住其腿上穴脉,先止住出血,在快速拔掉针板,解掉骧脚上的靴袜。本来玉白的双足上,几处被刺穿之处有血也淋漓不绝。 骧咬牙交代卓尔扶起他见礼,被英琭抢上前张手将之抱下戟杆,直觉满眼的血色,刺得他要发狂。“仪光,你……这是作甚?!你如此行动……是不要命了么。想要怎样直说便是,何苦这般祸害自己?” 有卓尔近前抬手取出骧口中衣襟,骧遂即一把扯住英琭肩头衣服。“臣凤琳无缘面君直陈,唯行此下策犯颜直谏。日前途径东南兀彦牧场,惊见那里时逢牧主交结禅让,必以焚柴与虐杀生人奴隶并行致礼告天。亲见生人买卖渗入榷场交易,足见其奴隶虐杀贩卖已形成区域惯例。长此以往祸及民生养息复苏大计……恳请主公遣专司核查,尽快查处杜绝虐杀,颁布推行生民法,以保西恒民生能力回复保存。以此,臣欣慰之至……一己之私……何足道哉……无奈目下委实不能演舞步步生莲,以悦国主……” “什么时候了,还赌气闹小性……”英琭抱起骧径直冲进圣鉴殿。虽恨得七窍生烟,心痛的肝疼肺颤,却也忙而不乱。出手拂穴令骧先行昏睡后褪去中衣,运功催动血脉流转,逼出腿脚上的污血,用药汤清洗伤处,敷上金疮药膏,最后以夹板固定住双足。逐项操持完成,骧还在昏迷中。 英琭面沉似水的洗着手,腔中一颗心仿佛痛得麻木了。他阴测测的向身后布置:“贵君移驾到圣鉴殿养病,令留在紫薇阁候命,在贵君跟前侍候的人过来伺候。兀彦那厮每每遇事总要百般借口推搪,阳奉阴违,委实腻烦;唐劭会同国相携令箭,一起赶往东南牧场,即时摘其首级以儆效尤。卓尔把瞿氏贱人提到阶下,这便发落她。” 贵君昏睡的两日内,唐劭同赵椿凭着快马利刃,将东南牧场燔柴祭天的闹剧作了不大不小梳理:因贵君微服私访,先斩了欺君藐上兀彦牧主;因此有国相代为简拔出宽仁良善者继任。并以东南牧场为范本,正式向全境推行生民法。东南牧场侥幸得与覆灭之祸擦肩而过;英翀更是为他家小爹爹运筹应变能力佩服之至。 圣鉴殿上空风云阴郁,瞿玥被擒拿时,意外搜出身上夹带药粉,经辨认乃是外用避孕药。区区侍御为谋上宠,暗害其他女嫔,至多算是个心性歹毒卑劣;但她竟偷换字义明目张胆的狡旨欺君,竟然导致贵君受伤,愈发坐实其心可诛!此等歹毒心肠哪里还配当作人看待,是断断不能留的。所为行径一经问清,瞿玥被拖至外院先行拔舌,随后剥净衣物,处以寸磔千刀之刑;尸块骸骨被丢进苍猊饲养圈所。 外出一干人等依次回来缴令时,看到英琭的脸色仍然比天色阴沉。喜子和福子更索性褪下靴子,只穿着毛袜进出。因英琭善弄歧黄药事,故于贵君的伤情便无从问起。只能趁喜子等人出来换取物品时问些情形。 骧因脚伤很快带起高热,目下仍烧得面色潮红浑身滚烫,意识迷迷糊糊。即便是批阅文报时,英琭亦是将他抱在怀中,调动内息谨慎护住其心脉。如此又熬了一夜,怀中人迷蒙的扭动一下,轻如蚊鸣的念道疼,低头看向怀中,一双眼睛正缓慢地扇动着启开。至此英琭方才长出口气, 半切齿半劝哄道:“你这孩子,怎变得如此偏激……看这一场乱,闹成了这样,可不是要为夫生生为你疼死吗!我何曾说过不听你讲话了;只是让你先回去暂歇,就连这点功夫也等不得。” “你竟反怪我偏激!我出门这几日收到的信报,皆是先经你认可后才传给我的。我再懵懂亦能看出你的意图,若我再不返回,你便要从安奉挟持两个孩子过来吧?居然还没事人似的传话说,相见不亲莫如不见。我……真是寒心。英琭,我不到二十岁,便将一切给了你,即使被你废去内力,也不曾多抱怨过。而今你仅为私心计较,便纵容刁奴狡旨毁我肢体……那你何不就此拟个叛逃罪名,传令刀斧手行刖足之刑……可不是更干脆些。” 英琭被气乐了,搂着骧笑得浑身直抖。能让凤郎一改素日的端方作风,幡然一副胡搅蛮缠的样儿,足见之前诸多小动作效果显着。正如英翀陈述的,兀彦区区一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牧主,再是粗鄙残暴到令骧无比反感,甚或遭受挫败,都不至于令之去而折返;骧不会受了委屈回头告状,他会挑着眉毛笑得明媚耀眼,同时突然出剑取人首级。 骧明白所有信报传递,非要舍近求远的根本意图,无可选择的折返回来寻根溯源。能回来就好,证明英琭在他心里的地位居首,他们感情是旁人无从渗透挑拨的。 英琭把手焐在骧的脚踝上,把握着内息运行分寸:“真亏你想得出来这番道理!我们是什么样的情分,嗯?怎就彼此怀疑至如此程度?我费尽心血心机才得到的人,难道是为了祸害着玩?!你伤一手指,我都疼得如被断去一臂似的。其实你们刚出城,我就已经追悔得不行。此刻,我恨不得把心扒出来给你看,看它是否还在痛得颤抖。” 如今倒要庆幸之前几载,对骧救治的日子端端没有虚度。英琭亲力亲为行来驾轻就熟。其后接连几夜,英琭总是被骧迷梦中哭醒,无比耐心的搂过他细语安慰。骧心存怨愤,推脱不开便冷冷的不多回应。 数日后,国相赵椿意外得准许入内复职。 进得室内暖阁,见骧半躺在贵妃榻上。背后垫着织金枕垫,一手抚着蜀锦引枕,另只手适意盘绕着搭在胸前的发带。一幅梨木架将书册恰好架在眼前,用岫玉镇纸压着。身上一件雀金缎滚边妃色夹袍,衬得颊下颈间几点绯红印记分外柔媚妖冶。额前系着攒红珊瑚珠银丝编抹额,愈显得鬓若刀裁玉颜透润,丹凤眼双眸剪水乍暖还寒。脚上涂了利于生肌去疤痕的药,需透气促效,两只玉白的脚悬空架在蒙着软垫的脚炉上;左脚腕上一条丝线编结红绳,缀着樱桃大小的赤金长命锁。 这般模样饶是英琭常见仍不禁心痒,行至榻边欺身坐下,放下手中暖盅,拂着骧肩头和言道:“清肖听闻卿偶感风寒,心下惦记得紧。为夫引他进内来看望一番。所幸身上已退热,可以进补了;稍后让喜子侍奉你将参茶喝了。” 骧抬手拂开英琭的手,回头朝赵椿问候:“劳清肖兄惦记,未能出迎实在失礼,快请近前看座罢。喜子去为国相大人备茶点来。”转身动作因脚伤明显有勉强。 英琭被晾在一边也不以为忤,正有内侍传报大皇子英翀侯见,便关照了一声转身出去。 赵椿觑着讪讪而出背影,假借咳嗽清嗓将笑意压下,将袍袖一抖释然笑答:“主公方才特意关照,椿在西恒如同是凤郎的娘家人,该时常走动。凤郎莫笑,椿很是受用这‘娘家人’的称谓呢。他此番行事,多有关心则乱,并非拦阻凤郎尽孝心;是不愿心爱之人以身犯险、受奔波之苦。再者,亦是委实离不开凤郎。” 骧推开书架掩饰着挪了下身子,勉强一笑:“我数次对之言及,莫要将紫薇阁演变成另立于中枢之外的政务所在,过多涉足政务,终究难免偏颇。他总是不以为然。目下越发累及清肖兄移步进来。” 喜子安置茶点时顺便低声请示:主公留在侧厢批阅文报,近日进食不及常日六成,是否先安排茶点过去?赵椿含笑代为关照,备一份同样点心送过去,只说是贵君的安排。 骧按了按两个外眼角,无声的呼了口气。“如是家务官司倒让仁兄见笑,天子无私诚如是矣。罢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近御侧者概难免之……” 赵椿忙着用袖子挡住嘴,才没把口中的茶喷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微臣委实不便置喙天家内务。”——“兄台莫要笑我。”骧脸上腾起一团甚是好看的绯红。 赵椿端放好茶盏,悠悠然开言:“此番伤乱基于您与主公彼此交流滞涩,回想起来委实冤枉。主公每言及于此,神色总现出甚不可言之痛。尚京城那边涉及诸多旧事,他是万分不愿凤郎重新置于危墙之下。此番用心,凤郎还需体谅则个。” “放之的悉心关爱,我自然都放在心里。只这滂沱醋雨,不由分说,令人应付不及。”——赵椿闻言撑不住大笑起来:“当世能安抚住玄鹏者,舍凤郎再无其二。殿下若道是应付不来,旁人面临雷霆雨露,更来不及抱头鼠窜了。” 外间有安排换衣细务等言语动作声响过。少顷英琭迈步进来。一身青莲色满地祥云纹常服,横在腰间如意钩玉带上挂着盘龙端方玉佩,杏黄色灯笼穗随着健步飘洒摆动。虽衣饰穿戴齐整,手中却托着青玉束发冠和赤金云头发簪。 英琭朝赵椿伸手虚扶示意免礼,复又挤着落座在榻边。把发冠簪子一并置于骧手中,反手半托半抱着将之举在自己身前,由骧动手为之完成戴冠妆扮:“清肖无需见怪,能为孤戴冠披服者,当今天下唯凤郎尔。”一番举动顺之行云流水,满是你侬我侬恩爱之状,如是半分不脸红显摆,看得赵椿深觉自己碍事。 一个皂服影卫在屏风旁垂手而立,得到示意后沉声汇报:“属下们奉主公之命,已将老侯爷及和老伯安全护送至奉节,住在陆府旁侧园。因行途劳顿老侯爷稍有疲惫情形,萧先生已在跟前仔细照料,老侯爷每日含饴弄孙心情甚好。谢大人和靖王时常问安,已遣人往应州向慕大人送信告知。奉节一切安然,敬请殿下宽心。” 奉节城位于西恒陆氏行辕侧宅内,因新主进驻而热闹起来。 屋舍内外经过仔细洒扫摆放。但萧宇仍谨守着在沈宅养成的规矩,绝对乱动骧的书册字笺,以沈赫对儿子熟悉之深,亦因此很容易便感受到儿子往来过的痕迹。暖阳当空,沈赫便坐在廊下,看禾子逗弄着小娃儿蹒跚习步咿呀学语,看得津津有味。孙儿们不在时,沈赫会对着墙上几幅字出神。是去岁冬在天地怀仁轩,锦雉公子赵清肖亲笔直录的几首口占词阙。萧宇入内送药时,偶见沈赫支颐小憩,眉头紧锁泪淌入鬓。 谢琛闻知半晌无言,用手顶了眉心良久终于怆然叹道:“父亲心中苦痛太多,恨莫大焉。乃因弗愿影响到我们,以致郁结成祸患,便全都压在自己心间弗讲出来。侬先弗要将仪光那边的事告诉老人,免得老人心情更坏。”萧宇点头称是。 沈赫到达奉节后不久,谢琛和独孤澹接到咸宁快马信报回复,贵君因脚伤不良于行,暂取消今冬归省安排。敬请两位东主自行斟酌言辞安抚沈公,待来年春启,骧的脚伤痊愈再安排出行。 慕超得到消息快马赶来拜见,由萧宇先将之引至侧厅落座。慕超直接关照他往咸宁传信,看那边是否提前出行回来越冬。因之前多次挽留骧留驻安奉,使得英琭大为光火,就此封禁了他与骧的消息来往。 萧宇摊手一笑摇摇头,英琭的吃醋水平堪称当世之冠。虽则英琭从来不是闹小性吃飞醋的人;但西恒国主吃起飞醋来简直不是正常人。他提防着萧宇借由孩子教养纠缠骧,早就明确警告过:所有消息传递只可交予陆氏行辕方面,不准私下联络。慕超听闻答复哭笑不得,捏着西恒信报先行入内问安。 沈赫略看了公函封,便转手置于案上,出乎意料的竟对骧的伤情只字不问。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练笔字笺,系临摹《道德经》六十八则:‘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之极’。正是骧的笔迹,该是上次归省返回前所写。 “儿孙自有儿孙福,尔等皆以成人,好自把握各自前途进退罢。你居位长兄,谨守兄友弟恭本分即可;无需听那群权棍禄蠹反刍一些歪曲过的忠君报效之说。你尽可将我的话告诉沈驰,他若聪明,好生留在虞州丁忧,若他合该度劫,任谁也无法替他挡开鬼头刀。”言罢,沈赫将指间茶盏盖扣了一声脆响。——话音甫落,慕超已溜跪在地。沈赫在慕超心中永远是慈父,而今一番申斥语气平和却绵里藏针,已经是极重的训斥。使得慕超闻罢不禁惶然:“恭请爹爹训教。” “我已时日不多,唯思清净走完余下时光。沈氏一族亦不复当年显耀,碍不着你进取之路。你年已而立又位居一方大员,同理,英琭身为一地之主,绝不会摧眉折腰于凡俗权贵,又岂会容忍感情上居于人后。同样游说过仪光离弃于他,罗耀庭被掘坟碎尸;可并未动你毫发。并非英琭之于你就鞭长莫及。原因尽在那首《金缕曲》里,问骨肉天涯依然否……有此言在先,日后只要情势不过,英琭自不会动你们。” 至进入腊月时,在递给安奉的政务交往公函上,西恒方面明确阐明境内推行生民法,巩固边境榷场通商的态度。另特别点明,于昌庭内部萧墙之乱,在既不认同亦不参与前提下,保留一旦受到殃及追索损失的权力及军备。 沈赫听罢略述,微微一笑默然不语:英琭如此表态,看似极大忍耐,其实是照搬昊帝当年,坐观西恒王庭内乱的态度。真个是风水轮回报应不爽。对昌庭在位之君,英琭与沈赫同样,知如反掌观纹般。松延宫太后弑君乱政,又掩耳盗铃筛除异己禁闭言路;终因泥沙俱下的手段而祸及自身。眼见冲下坡的车轮,明知随后将撞得粉碎,却难聚齐足够力道阻其下冲进度。 接到天相骐王问安书信后,沈赫只字不写,只把骧留在字案上抄录的那则《道德经》,装进信封作为回信。 转过年上元节后,安奉靖王府传来消息:沈赫病危,要英琭务必安排骧赶回。英琭知道再也不能拖延,遂备好出行用物,陪着骧星夜兼程赶往奉节。 新年几场好雪积存在花圃中,也落在沈赫头上再未化开,恍如每份信报,都能在沈赫发间添一抹白。案头美人瓶中,虬枝红梅正艳,恍如两抹血珠凝于刹那间,源于一枝分作两杈。一抹血迹,十三年前蜿蜒而下,缀于未能瞑目之人唇边;另一抹血迹,十三年殷殷而下淋漓在沈赫心头。‘当年累于天理人伦、家国社稷、盛名功过,致你我失之交臂,徘徊于阴阳两界,各自追悔;今日终将脱束,且看我向这所谓大道为我们讨回公道!’ 午间服过药,沈赫倚坐在卧榻中小睡。迷蒙中似闻萧宇在室外与人交谈,说是为避免他睡多走了困意,进来关照他起身稍事走动。继而恍惚有人进来,缓步至榻前挽手静立。少顷又有一人走近,附耳低语几句,照应着先进来的人,一起在塌旁落座等候。 室内火盆摆得靠近,沈赫因咽干轻咳两声醒转坐起。即有人递上适温的水,沈赫也不抬头接过来便喝。待要递还空杯方看清眼前人的面貌,只见凤眸剪水,体态清修,不是久别的爱子又是哪个。 “是……骧儿?”话音甫落沈赫下意识将袍袖一掸,啪一声杯盏落地的同时,骧脸颊上也被扫了一记。 早有英琭从旁闪出一把搂过骧,护在身侧淡淡开言道:“老人家息怒,骧儿身上伤病才见痊愈,目下体质仍显虚弱。您老若怒其迟迟不来问安而要责罚,英琭愿意代其领受。”——“此言从何说起?” “父亲请上,请受英琭大礼拜见。”英琭毫不含糊的撩袍襟跪倒在沈赫膝前。——沈赫嗤笑一声哂道:“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即使时下无需论列官阶称谓;其实沈某与国主陛下当算是平辈的。” 英琭毫不在意沈赫话中讥刺,含笑对话:“仪光应我所求,于怀义元年与我成结发之好。‘父亲’称谓于我虽已生疏,我仍该同他一般称呼您才是。至于在您老眼中,我该算是儿婿还是儿媳,则随您心意。公务官称在您跟前一概无效,您唤我表字‘放之’就好。” 一套插科打诨,兼有番没羞没臊、暧昧耍赖滋味裹挟其中。甫一言罢,沈赫已撑不住笑出声。在旁侍立的骧,本来满怀久别悲喜,亦被调侃冲淡成一滩水;又不好当着父亲失笑,只得借衣袖掩住半张脸,遮住笑意。 见沈赫神色缓和,英琭不失时机乘胜而进:“行途中听仪光数次言及,记挂父亲的康健。刚好我略识药事小技,若不嫌冒昧,可否为您老请一回脉,也好令他安心不是?” 沈赫虽病入膏肓但精神未散,神态端肃严整八风不动;显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此时也无意隐瞒自身状况,当下伸手挽着英琭手臂扶其起身:“如此见礼委实折杀沈某,先请起身。既诚意难弗,则有劳放之了。”说罢提左袖露出手腕,坦然置于英琭面前。 英琭何其计谋,他明白即使对方故意表现的空门大开,他也绝不能在此时有丝毫冒犯;否则他会于骧儿心里永远失去位置。遂即分外恭敬的捧住手臂,搭住了那只手腕脉门。 分别切过两手脉息后,英琭仔细为沈赫理好袍袖:“您老近年来心思郁结较深,不久前或因起居不妥损及胸肺,略有疾侵肌腠之症。还需宽心静养,多做清心润肺保护。若依此法而行,在望廿余载寿数也不为过。我同仪光亦望膝前孝敬之幸” 沈赫一串轻声笑过,颔首答道:“如此便借贵人吉言罢。”——“哪里,雕虫小技令您老见笑。仪光在前几年亦有此情形,仔细调养之后恢复的极好。” 英琭一脸谦和的笑答着。余光瞥到萧宇捧着暖盅进来,便随手接过呈给沈赫。同时温和关照萧宇,让他先关照骧到侧室中休息;这里有他来照顾。萧宇见沈赫点头默许,轻声应过引着骧款款出门。 一行一转见,沈赫已看到细节。骧虽衣冠肃静却尽是精工细作之物;诚如谢、萧二人描述,英琭事他如珍宝。骧儿能得佳侣如此,为父者或可安心。沈赫缓缓喝着药,叙家常般笑问:“怪哉,你能与萧宇平和相处,怎与慕超恁般生僻?” 英琭眉毛一扬,答复绊着牢骚说得不咸不淡:“呈平系文人傲骨,在他目中我乃是贼寇之流,不配与凤郎执手。此系各持成见,我不在意。但他之后的做为,委实超乎我容忍范围。他仰仗兄长名义,欲效擎韬与芷璘之例,想瞒过我在安奉为骧儿设立外宅纳妾生子。擎韬为芷璘留后,乃因其谢家一脉单传,实出无奈。可骧儿是我西恒名正言顺的国后,我还没死呢,他便撺掇骧儿要醮夫另配。当时气恼,我把话重了,我问他:‘弑夫夺位’总不会是东兰陵沈氏古来有之传统?呈平因此便也恼了。”言之最后,英琭抬手往颈间搔痒似的抹了一下,那明显是个横刀抹断颈项的动作,只是未持刀罢了。 沈赫看着英琭,面上淡然实则内里心潮奔涌。不言自明,英琭绝不容忍‘松延宫弑君杀夫’事件重现。再让他发现类似事情,就会取下慕超的首级。 沈赫搁下渐觉压手的暖盅,拾手帕擦了嘴角:“呈平是位好兄长,却是好心办坏事。骧儿不欠隆氏更不欠沈氏,皆因不愿为沈卉驱使,而被列在另册,斥为沈门耻辱。实则松延宫弑君乱政,沈卉才是沈氏一族真正的耻辱,亦致我甚觉欠隆氏。罢了,此事揭过。放之精通药事,想必方才诊脉后已有结论。” “继父适瑗公生前每提及嘲风公子,总有豁达远见之赞。情形如何您自身有感,何须要我说明?多者不便再论,您老趁目下精神尚佳,提早将身后事作审慎安置。哦,仪光已是我英氏的人,便不需在列。” 沈赫拢了袍袖站起身,英琭大方的伸手扶助,他亦同样坦然接受。“人之将死,有些话也不必隐晦。先师临返驾时留遗言:握凤象,守黄图。然此言后被错传为:握凤骨守黄图。人、事、家、国,各有其术,非仰仗一己之力可扭转。慎守,谨持,久而承运;骄弄,奢耗,堕败成劫。此之谓世相也。大昌十三年的内骄外战,靡费奢耗,国本销毁殆尽,国祚已是风中残烛……便真有擎天柱石强撑,也已无术回天。儿子们皆已成年,无需我指手画脚,亦无从言及安置;我也没恁些功夫和精力了。放之既然于此情执着坚决,就安心和骧儿过好自家日子。” 英琭呵呵笑了一串,快速驱散愕然神色,亦步亦趋的保持几步距离。“您老此言有趣得紧,我有何不安心?” “你断了骧儿的功脉,又不予助其修复;难道非因顾虑一直无法确定他的心意么?以为他会因旁人尤其家人劝说,随时可能离去。”回头见英琭笑而不答,沈赫颔首随之继续道,“先帝曾与我讲过‘攒指攥沙’道理,攥得越紧,必漏的所剩无几。以骧儿的性子和能力,若有情,旁人无从插足;若无情,也绝难禁得住他。世俗都道我溺爱头生子。早在他出生,我便立意,对他言行性情,只因势利导少做苛责禁止。要让他一世随心而活。汝得凤郎或许有承运之力,心意相通前提下,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结为西恒天运;若不识审慎持守,他亦会成为天劫。” 英琭立定透袖整服,端正的躬身一礼:“多谢父亲教诲。英琭今后必当悉心守护凤郎相携白首,守住侥幸得之于须臾间的凤象。” 至晚间置备晚膳时,骧折回父亲所在的屋舍。未进门已闻室内对话,转过屏风见沈赫端坐,双掌附在英琭的手中。从低缓沉稳的语调中可猜到,是英琭借着度真气运功,得承嘲风谆谆而教。 英琭回头见骧走近,嫣然一笑:“你来的正好,我正陪着父亲下盲棋。昔日曾闻先帝赞叹曰:嘲风望相胸怀天下格局。今日方知斯言不虚。” 骧一惊旋即沉下脸申斥英琭:“胡闹,爹爹服过药理应加静养。下棋什么时候不行,你非缠磨着老爷子,做如此耗费心智的事。” 英琭不以为忤反而朝沈赫笑道:“这回,父亲合该信我了。骧儿是西恒贵君位同国后。以咸安门为界,门外事我说话算数,门内事以他的话为准;有道是:家得贤人夫无横祸。骧儿知书达理,处事公允赏罚得当,咸宁阖宫内外对贵君无不敬服。不仅是我,连同我两个儿子,都被他管得笔管条直的。”随之同着沈赫哈哈大笑起来,骧听他话里故意显摆,冷着脸白了他一眼。 沈赫连日汤药不绝,胃口已被侵得极淡。便婉拒了同桌进餐。英琭和骧依言,关照他略进半盏肉丝羹后躺下,方仔细掩门退出。 绕过太湖石影壁,英琭把骧面对抱坐在怀里,径直转回隔壁行苑。如此可及早调息运功,免得他行走过久腿脚疲软。骧不做扭捏,将头靠在英琭肩上。 进得室内英琭依旧抱着骧,举步迈上座榻盘腿而坐。“骧儿,父亲的时日不久了,多则就在旬月间。老爷子很清醒亦很淡然,反而劝我:生老病死人皆如是,概莫能外。骧儿,你要看开。莫要忍着伤感,就在为夫怀里哭一场罢。”——“爹爹的情形系多年忧思苦痛郁结所致,熬到今日今时耗尽心神精力,已无药可救。爹爹自己明白,我也明白。爹爹肩背上青紫淤痕终年不散,皆是他无意中捏攥所成。一个人要恨成何种程度,才能把自己伤成那般模样……” 耳边的哽咽由浅而重,身躯也随着颤抖起来。英琭圈紧两臂环抱,将手轻轻附上骧脑后睡穴;以防他忧伤过度真哭坏身子。“适才陪老人说话,我向父亲郑重起誓:这一生一世,我都会守护着你。” 翌日,独孤澹携谢琛过来探病。沈赫示意二人落座少待,禾子近前接过他手上信件,默然退出。少顷,英琭和骧应招并入庭中,围坐下来叙话。 稍事问安后,谢琛将才收到的快马信报念给沈赫听。报称:尚京城内禁已为隆氏两家亲王控制;罗皇后乘危反戈,迫睿嘉帝降旨昭告皇后监国;隆罗两派既作态分庭抗礼,又有心交头接耳。睿嘉帝再发秘诏,调安奉、天相两家藩王勤王护国,请求两家王座秉承大义,扶社稷于将颓,撑国祚于即倒。 沈赫兀然一串冷笑,语气冷厉无比:“‘扶社稷于将颓,撑国祚于即倒’,说来动听。自承宁十年松延宫沈氏乱政,我便已不再在朝堂上说话。当时首闻斯言,我失去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志锐六年再闻后不久,骧儿遭无辜构陷冤沉于清君侧案。如今大位不稳,倒来告求‘为政以德、拱卫勤王’之策?!遑论今日,我这残躯已不够填这无底洞。将边陲一境维护成当前态势,是安奉、西恒两家王座至伟功德。民生国本也,兴默更替,概难免之。若当真要起刀兵,汝等审慎度势,务求尽力降低生民之苦,保存复苏根本。便是民之幸甚,国之幸甚。 另有一言,我虽已参悟惜在为时太晚,留与你们罢。龙阳之爱本无祸世势运祚大道,更无关旁人身家兴败。因异于阴阳伦常之向,致使无数人因着世俗之眼,心性不坚半途撒手。满目青山空望远,及时惜取眼前人。无需要活给世俗,只活给你们自己。” 英琭肃然应声并率先进至榻边,领着骧和谢琛撩衣跪倒,以示拜领训教。独孤澹于三人后侧,亦是以天揖之礼敬受教诲。 沈赫轻抚着伏跪在眼前的爱子,音色轻悠:“安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放之已故的继父适瑗公,早年与为父是挚友。适瑗公不仅传给他满腹文采,也传给他满捧痴情。自你们回来首日,我暗中看他言行,便知他对你的情义当真无可挑剔。你是为父撒手最早的孩子,亦是最牵缠挂肚的。如今,阴差阳错嫁为男后……骧儿可有怨恨爹爹?”——“从未……”骧把头抵在父亲掌中摇摇。 “你不曾受得虚名拖累,以致空负一生,爹爹替你欢喜。我儿正是大好年华,莫要辜负。”沈赫抬手抚上骧的脸颊,抚柔片刻轻轻一拍“为父今生累于声名,以致身心缺失;若你今后活得快意,未尝不是替爹爹成就圆满。” 英琭及时凑上前,一手搂住骧靠在自己怀里,腾出另只手握住沈赫沁凉的手掌:“父亲安心,英琭此生与骧儿必定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如此甚好。今生有你,守缺而得圆满;他日无我,脱束以成高翔。”言罢,沈赫捏起骧的手放在英琭掌中。 昌历怀义六年二月,以人臣标品着称的嘲风公子沈赫,病逝于奉节城中。明确遗言:尸骨不归乡不立冢,就地火化,不需子弟为之撰写生平实录。 讣告传至天相,骐王伏案大恸数次哭至昏厥。应州知府慕超得报后,即据表当朝告假守孝。 尚京朝内闻报,堂上一片黯淡。数日后有言官据本上奏,查沈氏支系在朝某官员贪墨。遂犹如土坝决堤一般,各样参劾本章层出迭起,甚嚣尘上。有人翻出鹤卫旧档,以期为已成定局的叶氏翻案。甚至有人提出,松延宫乱政谋位,是借势于朔宁侯拥兵自重;并终于质疑承宁十年之变,要求重审先帝遇刺案。 相比尚京朝内锣鼓喧天粉墨缤纷,奉节城依旧一派宁和。遵照遗言,英琭陪伴骧将沈赫遗体焚化取灰封存。守满七七之后,英琭便依骧劝说先行回转咸宁。 英琭一直拖延行期,原为骧悲怆于父亲病故,自装殓至遗体火化,骧只闭目流泪,却不能放声哭出,终拖致宿疾发作,并险有郁结之兆。幸在有沈赫先知之算,在见到父亲临终随笔时,骧终于放声哭了出来。为巩固成效,英琭使着水磨工夫,将之当做孩童样揉搓,明里暗里的偷香抹腥。骧感念英琭在父亲临终前,无不恭谨体贴;只要英琭不闹飞醋,再把几个小娃儿逐一当玩意儿摆弄,倒不催促他动身。 与骧牵手对视凝思,几番回味终是伏在骧耳畔低声道:“为夫不在时,让雨航陪你各处走动,莫要总回思伤怀之事,我会心疼。把苍猊森格和萨图留下,以便护你周全。”——骧弯了唇角强作笑意,玄色孝服衬得他更显苍白:“又在猜疑我会借劫持、远游之由就此遁去吧。我的脚伤时常隐痛,一个不良于行之人,想远走也是妄想。” 英琭摇摇头狡黠一笑道:“我假充酒后失言点过擎韬,我说:将小凤凰托付与安奉总镇,若一年之后我未得安然将人接回,每延迟一季,边境上便加注一万铁骑。擎韬和芷璘心里明镜也似,才不会自寻烦恼麻烦。”——“哪有你这样托付人的……”骧哭笑不得的往英琭肩上一拍,遂被捉住手。 “岳父病故未久,朝内即已沉渣泛起,想来城头王旗变幻时日不远。你热孝在身驻足于此,一年已是极限。时间越长,诸多因素叠加必导致危机风量越大。我忍耐至迟等到醉枫飞扬之季,你若敢拖延,我便来亲自把你绑回去。还有,小凤凰务必守身如玉,今后再无人能替那愚兄痴弟说情了,知道么。” “你能有点人王帝主的肚量吗!”——“为夫的度量素来极好,一夜几个回合收放张弛不在话下。再通保养的人王帝主,也未必及得上我。” 骧噗嗤一声笑软了。被禁锢在铁臂圈中不得脱身,他指指周围提醒英琭顾及些体统。而英琭故意轻嗽一声,四外往来侍从刷一下,躲得无影无踪。 “正经些!你身为一地之主,位高任重不可懈怠。待守满百日,我便择地将爹爹的骨灰入土;随后便移到萧飒去。你那边若分得出人,就让翀儿过来,助我料理萧飒民政贯彻事务。” 直至赵椿赶至奉节吊唁过沈赫,英琭才终于下令起驾。独孤澹带领亲兵卫队相送,少不得将之打趣一回。他也不嫌脸红昂头承认:我就是离不得凤郎,尔等又待如何? 朝城头上最后招手致意罢,转回头一瞬,英琭翻书也似换了面孔。兴奋无比的往马鞍桥上一拍:“嘲风望相,驱邪镇煞,断无虚言!”——赵椿闻言讶异问道:“主公此言从何说起?” 英琭狡黠一阵笑,未答复赵椿,转而反问独孤澹:“擎韬兄可记得,当年在朝中,朔宁侯除‘嘲风公子’的雅号,另有诨号为:灵狐。甚或先帝当时都喜欢谑称之:嘲风狐狸。之前我亦是默认岳父大人的作为,过于隐忍甚至是窝囊。今朝方才明白,老爷子山水不露,竟摆了好大一盘棋。” 独孤澹与赵椿皆是一怔,错愕的半晌无言。英琭抬手托在赵椿下颌处,帮他将嘴合上。“清肖把嘴闭严,孤便细细道来。” 承宁之变,爱侣、知己双遭惨祸,一把戾火在沈赫心中蒸腾不灭。为壮志未酬英年而殇的隆璟祯,为无辜被冤杀的万莹,为怀才难展频遭迫害的沈骧,为才华横溢惨遭屠戮的谢氏兄妹,也为抱定誓约辛苦维护家族声誉,却终于梦散的自己……他看准时机将隆睿骐推到天相封地,做成了文功武治定边王。把谢琛托付给安奉,成全了钟情弥坚的独孤靖王。西恒英琭有凤郎在旁,轻松坐稳数十载太平天下,根本不在话下。 反之在昌庭朝堂,作为沈氏子弟,骧的遭遇令帝后母子,亲亲睦族以孝治国之伪善承诺败坏殆尽;如今沈赫又被身后实录诬蔑为佞臣,越发使胸怀报效、青史留名的臣子清流寒透了心,不声不响间便把当局辅保架构散失的所剩无几。 几番萧墙之乱,止于嘲风公子伤别无望之情;止于朔宁侯大义让功,避走江虞武从文用;亦曾止于鸾仪卫都统领痛失所爱辞朝守陵。但终有一天千呼万唤,再无人掩住心伤滴血,忍辱负重伸手回护。 嘲风公子绝非短智浅见之流。生前不会违背向先帝许下守护家国、保存凋零皇脉的誓言;更不会枉担重色忘义、血亲相残的骂名。待嘲风归天之际,身后的声名功过,天理人心,世道公论,乃至于山川民生,都运转起来,再无赊欠的开始追讨。 恍如一轮击鼓传花之戏,饱收唾骂的花球,传到隆氏宗亲等乌合之众手中,一锤定音。所余几个有肚子没脑子的酒囊饭袋,任谁抢到玉玺,都会成为板上鱼肉,稍有膀子力气的人,都可以上前剁一刀。反之,面对朝中内乱,包括西恒在内四家王侯,或勤王救驾抢一桩不世之功;或作壁上观等一个拨乱反正的英名,无论怎样动作都是顺情顺理。 十三年苦心积虑隐忍含恨,嘲风公子辛苦摆设成一场复仇珍珑。步步为营、兵不血刃,借祸起阋墙之势,完美成就了借刀杀人之术。 独孤澹听至此际越发愕然,沉思半晌问道:“放之从何得知此暗局之说?” 英琭笑吟吟的自袖中抽出个字条,捏着递给独孤澹:“此乃岳父临终前随笔,名曰《燕子仇》。其时老爷子担心爱子悲伤过度,特意留给我应急。可当真有效呢!两位看完自有分晓。” 《燕子仇》——尚京云氏得帝宠信,宅门高阔。廊下多结有燕巢。年春,有对燕飞临建巢;雌雄比翼同进出。衔泥曳草不辞劳苦,亦不乏温柔。待雌燕产卵毕,雄燕独撑捕食之任,早出晚归断无间歇。旁有独羽雌燕随扰之,雄燕无意,乃拒。 异日有宅内狸猫扰燕巢,雌燕护雏出而迎击;独羽雌燕兀自侧出,啄伤雌燕,致其无能遁逃,葬身猫腹。 雄燕捕食归,见空留巢穴幼雏失亲,遂续独羽雌燕,以期同安旧巢共哺幼鸟。未几雄燕再出捕食早归栖于廊外高枝。见雌燕衔幼雏逐一丢出巢外;转而为狸猫捕食已尽。雄燕不得救,默之。 月余后,雌燕新产卵卧巢孵育,雄燕如故飞出捕食,然所得逐日渐少。几日雌燕为保幼雏,致体虚不支。终有日,雄燕衔泥累巢并逐步收缩入口;最终封死巢穴,将雌燕并雏鸟尽溺其内,遂弃巢远去。 自古害命有因,情理难容,诚如是矣。 “比之覆巢无完卵之典故更触目惊心!”赵椿向额头抹了把冷汗。独孤澹递还字条,沉声道:“简直是惊世才绝!如此心智断非凡品俗流。但不知仪光是否知悉其中道理;另则你们对此际情势如何计较?” 英琭挽起马缰坐直身形呼气:“那父子二人彼此默契已细至颠毫,岂有不明了的。隆睿嘉得益母族雌威坐镇丹陛,今沈氏最有威望者故去,他的时日屈指可数。仪光的意思有四个字:静观内杀。我自然便随他心意。擎韬兄若有心取这拨乱反正之功,记得提早知会;届时小弟助你守定西北方,令兄台绝无后顾之忧。” 时值昌庭逼宫谋权之乱正盛,国史实录更为混乱。史官为保身家性命,敷衍差事。关于朔宁侯沈赫的记述,除却生卒年月官职爵位,只有‘深得座上宠信……’等寥寥数语并语焉不详。并将之列在佞臣篇中。 即使关于臣子记述部分,国史实录概无外传泄露之说。然《朔宁侯实录》却为隆昂隆昙所得如获至宝,有意散扬开来。朝中一批怀揣忠君之心,志在彪炳史册的大臣,在看过实录抄件后反应纷呈不一。呼冤者有之,怒不公者有之,惑信仰者有之,寻退路者亦有之。 实录流入天相不久,天相司政知府林徵亲自提笔,书写揭帖予以反击当朝,之于已故保国忠臣的态度;直指故意诋毁者之不良居心。揭帖中另附有一篇小记,题名《凤郎·沈骧》。安奉靖王独孤澹阅后,亲自为林徵做题跋小诗。 《造化弄——朔宁叹》 伤别金樽翡翠台,哭向兰陵事更哀。标品英名空辜负,金石信诺倾刻衰。 十丈软红芙蓉泪,宁国高志陌上埋。丹枫沉醉缤纷日,安待雪凤还巢来。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尚京公子榜,列名其中者多年轻有为才貌俱佳之姿,现世经年已成为当世默认俊才名榜。虽为众多圣人门下出身的官员宰辅嗤之以鼻,亦是无人敢公开驳斥。缘于包括先帝怀宗、老朔宁侯沈赫等众多人中龙凤都名列其间。大昌朝堂从不缺才俊,最为缺少乃是识才善用才尽其用;以及将俊才号召起来同心戮力之士。 青龙公子返驾,嘲风从此静默,群兽叫嚣;雪凤公子去后,榜上凡具俊品仙姿,对应雅号多在翎毛类者,亦随之飞散。 看清‘仪端瑞光’的印文,隆睿嘉直觉心中那个以为埋在心底再无复活可能的伤处,被兀然间刺穿鲜血迸流。‘仪光’是父皇钦赐给表弟沈骧的字。这两字重现的唯一解释就是,凤郎尚在人世,确已不再可能为大昌所用。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圜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银,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那歌声悠扬婉转闻之心怀清澈,是小舅母万氏夫人最喜欢唱的一首辞。舅父曾轻声吟唱这首《橘颂》,哄怀中小娃儿入睡。 表弟随舅父入内面圣时刚满三岁,得父皇特准在御前走动。隆睿嘉往御前问安,常见父皇把那小娃儿摆在跟前说话逗笑。 骧儿表弟自幼容貌极出色,并天资聪慧,深得父皇圣眷。父皇甚至明旨口谕:朔宁父子得一人,日后都可助臂当世之君扛鼎家国。然天子无私,斯言不虚。此事于当朝皇后眼中是极犯忌讳。“什么扛鼎家国得力臂助?煌煌百年大昌基业少了一个狐媚子生的庶出子,便要动摇国本了!沈驰是哀家一手教养出来的正宗世子,将来就成不得辅国栋梁吗?”松延宫太后生前如是说道。 时至今朝并非错觉,大昌基业当真开始摇晃……少了一个天生殊色、满腹才华的舞妖凤郎,隆睿嘉便首先摔得五体投地。面对整座裹挟在大火中的松延宫,他跌跪在地,两腿髌骨留有骨裂伤。此后每至霜降,两腿便痛得不能着地,只能乘煖轿、肩舆穿行于内外朝。宫中仍有交头接耳道,松延宫毁于‘天火’,今上腿疾加重以致不良于行,皆是雪凤公子冤死,厉魂不散追索之兆。 自古流言杀不绝,隆睿嘉再不能充耳不闻。松延宫必须毁于天火,否则太后横死之事外泄,金銮殿顶的天命珠,就会砸他个脑浆迸裂。睿嘉明白隆昂隆昙等人扳倒沈氏的意图,无非希图最后将他扯下龙座。为保他龙座稳固无虞,以舅父为中坚力量的沈氏家族,曾怎样的屈辱宽忍饮恨跋涉过,他比任何人清楚;而这所有艰辛维持下来的稳固,都在松延宫中,旦夕间崩塌粉碎化为齑粉。 至接到安奉传回讣报,睿嘉便每夜困扰于迷梦。总见当年舅父奉召自江虞回京,任职銮仪卫都统领时的场景;同列于御前答对,舅父会从他身后,恰如其分轻抚一记,督促他挺直脊梁站稳脚跟。然梦中舅父对睿嘉说:‘莫问运相,没有了……唯其谨记好自为之……’ 睿嘉焦急追问:‘以往皆是我立场不定。日后愿尽皆听从舅父操持……’——舅父返身便走向耀眼光团内,答复声音渐远:‘不必。我要尽早回去,不好再让他久等了……’ 《朔宁实录》一经传开,鸾仪、虎贲、鹰扬三大禁军卫便率先闹起来,随后鹤翔卫内部竟也出现动摇。这四大扈防支柱是自先帝时,就从朔宁侯手中完善巩固起来的;掌握着拱卫皇禁,外距远敌侵犯的大任。无论其中所书内容是否属实,至少朔宁侯在世在朝期间的政绩、口碑,是无人质疑的。这样的人品,尸骨未寒居然就被被列在佞臣集中,谁还有足够决心,坚定效力于隆氏王朝。 一篇实录封条也似,封死了尚京与江虞近半数钱粮通途;松延宫一手教养、太学出身正宗袭爵的在任朔宁侯沈驰,母孝未除父孝又启,被关在了虞州丁忧。赴西恒招抚使节复职捧回两罐骨灰,求助之事免谈。两位和亲公主因触犯恒宫禁条,被一并处死掷还骨灰,作为休弃回乡质证。由和亲而洽商各样运输贸易就此截断。去往安奉、天相两处的信马,更有如追肉包子的狗,有去无回。依附在此两地的供应亦就此停滞……摊开皇舆图,仅剩下葳蕤不振的半壁江山,竟又坠入迷茫雾霾中。 一国之君长期空悬在京外行宫,终究不成体统。最紧要在于先坐回皇都。彬与彰都是自家骨血,总好过宗亲中的纨绔子弟。若能就此之后相安无事,也能家和万事兴。 睿嘉万般无奈降旨宣布,皇子彬幼年丧母,特交由皇后罗氏教养,以承社稷之望。皇子彰改封郡王。并颁诏令改年号:正宥。罗皇后为庆贺胜利,甫一回京便前往同量寺为继子祈福,由主持为之选定表字:佑珽。 “如能明了自身真,有真即是成佛因。 不求自真外求佛,寻觅全是大痴人。——慧能” 同量寺求签所得解语,令罗皇后异常心悸。朝房中侯见大臣却是笑喷一片,皆道是:佑珽、耀庭图个谐音,聊以安慰倒罢了;莫要把万箭攒身的下场一并招上身。剁掉一只假充凤凰的老母鸡,又飞上一只掐着膀子占窝司晨的。 撰写《朔宁实录》一干人等被拿问下狱,而重写实录的差使竟再无人敢接手。国史晟主笔书吏见势头不妙,索性交印辞职。未久,尚京城罗姓宅邸之侧,名为司晨的烧鸡小铺开张,生意异常红火。真参不透尚京禁宫周边的风水。 堪入七月,在曜别院青砖矮墙上,蔷薇花借势而生,开出一整面旺盛悦目的鲜花影壁。有各色蜂碌蝶闲分至徜徉于花间枝头,与碧绿、粉红、鹅黄、雪白相衬相映,煞是琳琅悦目。谢琛将此处送与骧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被英琭当做凤郎的嫁妆照单接收;亲笔题了“在曜”的匾额张挂起来,就此心安理得划为英氏家产。 雪猊萨图卧在青砖花圃前,似是见惯了此种繁华,翻着红眼睛扫视过周遭,瞟一眼摆动花枝上蓝绿花斑的蝴蝶,张开血盆口一个哈欠将蝴蝶喷飞。 骧方才出浴,散着发晾干,淡酡红半长中衣衫裤,轻绸下隐隐露出背上的凤翅纹身。此刻倚栏坐在水榭中边品茶,摇着手中檀骨素面折扇,不时撩起轻衫衣襟,乍看比湃过水的樱桃还鲜灵。 卓尔手把角梳帮他梳顺头发,便绕回下首松木凳落座。骧斟好一杯清茶,加进几片薄荷青叶,拢着袖子递给他。卓尔欠身接了杯子等问话,却见骧一副静等从实招来的表情,便笑着开言:“大皇子乔装混在苍猊卫队侍卫中……属下委实不曾觉察……” “让他先在隔壁候着,我们说正事。”——“尚京方向逼宫之争,经过一番推手,似是相安无事。其后如何动作,老爷想先听公子爷的意思。” 骧淡淡一笑反问:“你家老爷不日便要到萧飒,何必急在这几日追问我的意见?”——卓尔英俊的面颊上多出一对酒窝,平添几分憨态:“您最明白老爷的心思,无非是想把事情提早分派好了,免得搅扰了与公子爷团聚的好时辰。另则,……老爷还命属下照原话带给您,再让他得知在曜中旁生某些别样消息,他便不再分晓真伪,必要亲自过来将公子爷带走。” 骧弯着唇角勉强忍着笑,笑意满溢在潋滟凤眸之中。随手从脚旁瓷盆中拈了几粒鱼食探手洒进水榭下。躲在山石缝、浮萍叶下几条小红鲤,身姿婀娜的游出来觅食,搅得鳞色水光甚是耀目光鲜。 “禾者,食饵;利者,依傍刀刃而生。故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喻。熙熙攘攘因利驱往。隆氏宗亲同罗后间攻守同盟,看似平稳实则脆弱,稍有分利不均便生内斗;两下利益自始就不可能摆平,哪里能有相安无事。就如这几尾鱼,刚还藏头露尾,但有投食必会游出来。你且回复你家老爷:子非鱼不识鱼之乐,莫如居为钓者安享钓之趣。”——卓尔嘻嘻一笑,抿了口茶:“属下读的书不多,恐传错话。公子爷再画一幅图吧。” 骧牵着轻衫衣襟起身,缓缓踱了两步,随着折扇鼓起凉风,发丝间一抹薄荷清爽晕开,极是怡神。“再过几日我也会去萧飒,之前却还要累及你和老唐分头跑。委实过意不去。西廊檐下两坛鹿饵酒,是骐王送来的。明日你回去带给老唐,权作是我向他致意了。” 卓尔呵呵憨笑一串,脸上浮起一层羞色。“说不得几日后,老唐便随驾过来,届时公子爷当面赏赐岂不是好?” “我视你与老唐为兄弟至交,朋友间何以言赏?再则,你不在他身边,还要将他不得血撞关元气冲牛斗的作甚?纵着他去寻些不入流的物儿么?便是真闹出那等相生儿,你家老爷难道会为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开销了手下爱将?” 卓尔笑得身形一纵一纵的,却不敢放声。“奇哉怪也。属下还当公子爷从不会吃酸呢。”——骧知道卓尔在笑他学会吃飞醋,故意促狭道:“怎么,非要安然与人共用共享同一物事,才算得是宽怀大度?他不怕累我还顾忌干不干净呢。” 话音甫落,卓尔噗嗤一声将茶喷了雪猊一头。萨图全不当事,眼睛都不睁,只甩着舌头舔舔口鼻继续盹着。 萧宇从外面匆匆而来,皂靴底在砖石路面上踏出一串桀桀声。萨图极其警惕匆忙气息,直冲着萧宇忽的立起身。骧忙指示卓尔及时牵住雪猊,转而望见萧宇神色匆匆,便问:“何事惊慌?” 萨图对于匆忙而入的萧宇十分警惕,距于原地两眼却死死盯着。唬得萧宇先向卓尔点下头,只得立在水榭之外与骧答言:“适才在街上……我见到衍恒了,他该是未曾看见我的。难道是呈平长兄将此处地址告知他?尽管如此,衍恒也该是奉义父遗命,在虞州为义母守孝的。” “沈家三爷是沈氏名正言顺嫡系正脉,迎灵归乡乃是顺应情理。事关尊长重孝,超哥虽是兄长,亦不能隐瞒不告。”骧合起扇子,移步过去将萧宇亲自拉进水榭;又回头向卓尔布置:“卓尔,你且往靖王处报备一下。终归借用人家宝地,礼数上不好缺失。至于你家大公子,让他用过晚膳过来见我。明日你返回顺便将他带去萧飒。” 卓尔对骧的差遣从无异议,随即应命牵起萨图低声喝令它起身,竟被那固执的巨兽拽得一个踉跄。骧见了招手示意,将萨图领进水榭,直至令之围着萧宇走一圈,方不屑一顾走到门口卧着。在场三人见此情形皆是啼笑皆非。卓尔随独自转去隔壁行苑。 萧宇移至骧近前低声问:“义父后事处置的确有别于常情……但确是遵老人家遗言而为。超哥亦该将各种内情对衍恒阐明。如此说朔宁小侯西行还有另外来意?” “那便要视其如今站在哪一杆旗下。旗主若是龙座正印,则他此来便是当说客;若是其他隆姓宗亲,说不得就是来充当刺客的,当然另有动手之人。他既已到此,总比孤悬在外的好,其实省了我许多周折。”——“总归是血脉手足……若有必要,我去见他,如何?” “不必。晾他几日,他自会赶着来见你。”骧手上折扇扇动停止片刻后,动作明显减缓。 见骧沉思不语,萧宇便静坐在旁,向水中一粒粒撵着鱼食。骧看过朔宁实录抄本,只是将册子摔在地上,却异乎寻常平静。熟知者都明白,身为整盘格局运作者,同样也是局外人,他心里何尝不气不恨;他是在积攒酝酿着,只待时机成熟一举爆发。 “照你这般投喂,鱼都要被撑死了。想什么如此出神?”——萧宇将双手一掸,回头揶揄道:“进门时你家侍卫首领提示:要我与你保持距离,以免徒惹麻烦。其时英家大公子正在一旁看着。那位爷对你看得好紧呢,又是亲随侍卫、又是苍猊把门,再不然怕是要咬上一口留记号了。”萧宇向一旁在水盆里洗净手,转回来拾起角梳“小的伺候公子爷梳起头发吧,若令外人见到您目下这等形容儿,我可更罪过了。” 骧虽笑开也仍旧依言落座:“何必和晚辈闹闲气。”——“哈,神佛菩萨保佑,我可没这等福分来承一位皇子做晚辈。”骧闻言微笑不语。 萧宇提及的侍卫首领,乃是英珲之子英翮。心中领地意识极强,耿直比之那两头苍猊不遑多让,着实令人哭笑不得。经其父再三强调之下,他愈加认定:除去英氏父子之外,再有第四人欺近凤君,必要尽快驱逐,甚至可以一刀砍翻。 英翀自蔷薇影壁转过来,便看到水榭中两人谈笑正欢。驻步下来略加整理了衣服,稳步走进水榭。单刀直入朝着萧宇开言:“你怎会在此处?” 因萧宇正在身后帮着绾结头发,骧头颈不动反驳道:“翀儿,不可无礼。萧宇是我家已故安氏大娘的义子,论年庚是我的兄长。而今他是靖王座前文案幕卿,你该见礼称他声‘萧先生’。” 萧宇见英翀在水榭外低头摆弄雪猊,心知他是无意不愿放低身份见礼的。寒暄一句‘在下不敢当’;为骧系好发带,便先行往室内去预备晚膳。 英翀见骧招手示意,举步走进水榭。骧从桌案上拾起一只信封递给他。“翀儿,明日你随卓尔返回咸宁,就便把这封信交在你父王手中。”——没有外人在场,英翀的情绪活络起来,接过信晃晃促狭笑道:“小爹爹可替我说情了?” “你此番私自乔装混迹出行,必定引起禁内不安。还欲让我说情给你?!好生将这封信带给你父王,至于他怎生发落你,就看你的造化。扶我一把。”骧借着英翀搀扶,缓着步子踱进居室。按医嘱所述,脚伤痊愈之后,也需仔细调养以便经络恢复。 骧在暖座上坐定,从箱屉中取出一枚双鱼玉佩,装进锦匣交给英翀。“你父王早与我讲过,今秋要为你行加冠礼,披服取字。男子加冠之后便为成人,可佩玉、问嫁娶、登科入仕、论事开言。他返回咸宁行前,关照我为你甄选表字。我思之再三,以为‘长天’二字最是相符,取一举冲天鹏程万里之意。” 英翀听了眉开眼笑,随即打趣道:“父王可还关照您为我安排房中人?”——骧穿起一件莲青色外袍,大方答道:“若你觉得可以,我便为你挑选几个品貌相当者做侍妾。此际我留桩在曜别院’,乃是居丧,不能行此此类事。且待我回返咸宁再作安排。” 英翀吊着嘴角哼了一声讥讽:“小爹爹想找女人自去找便是,大可不必以我做借口。我不会在旁妨碍您行好事的……”——“休得胡言!”骧兀然拍案怒喝道。“我留驻此地是为了守孝,不是为在这冶游玩乐……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明日务必随卓尔返回,不准再寻任何借口拖延滞留。” 英翀狠狠攥着双拳,盯着对面冷若冰霜的人,寒森森的问:“我就那么让父君看不入眼吗?这般急着赶我走。”——“你在此处帮不得我什么,但也不能给我掣肘添乱。” 咚的一声,英翀手边的小茶几被他一拳砸断。“父王将您的护卫之责指派给我,怎么就掣肘添乱?”——骧抱膝而坐,双目灼灼的直对着英翀道:“在东南牧场,我早就提示你不得轻举妄动;其后仍旧因你心性急躁乱了阵脚,最后迫得我赶回咸宁……去敲登闻鼓……且说目下情形,我一人在此只是客居,住多久都无妨。可西恒皇长子出现,为避免牵扯出诸多无谓政务往来,我就要提早转去萧飒。你真当安奉督护府是英氏宅门,可以任你随意出入?” 英翀瞪着骧咬牙切齿良久,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好,我走就是。父君在这儿好生养着,被哪洞哪府的妖魔鬼怪捉去生吞活剥了,都是你的天命劫数。”随之一鼓作气的呼啸出门。 骧朝着英翀背影,雀儿似的嘟起嘴,嗤了一声:“有你们父子三个就能把我生吞活剥了,哪里还能轮着荒山野洞的妖怪。” 英翀听到背后低语,喉中咯咯噎了半晌,终于咯喽一声顺了气。早听父亲说过,不可随意与父君斗嘴;神仙似的人儿,灵牙利齿歹毒的杀人不见血;文质彬彬将人骂得狗血淋头。今日当真见识了。 萧宇一直等英翀拖着雪猊转过影壁墙,才迈步进门。英翀的身形精壮,比骧高大出许多,却被训斥得暴跳如雷,一路携风带雨的离去。萧宇见了觉得有些悬。他托了一碟蟹黄包放在骧手边,“你可真会气人。这位大皇子虽冒失些,担忧你的心思确实不假的。”——“我不想让他同我抢点心。”骧捏着包子咬了一口,促狭笑答。 萧宇噗嗤一笑,挽起袖子盛好一碗薏仁粥放在骧手边。“他那么大身量的人,也只小你几岁,却还是人前人后的唤你一声‘小爹爹’。您就有点长辈气量。我另外预备一份搁在捧盒里,少时遣人送过去给他尝尝。只是莫要让我去送啊,隔壁整日里散放着苍猊,简直要把人吓死了。” 骧静待萧宇往他的碗中添了一匙菜,并未忙着动筷。“雨航,你关照给靖王和琛哥,沈驰到奉节的动作,不用阻拦他。沈驰和龙座上那人,同样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心思不差但能力有限。给琛哥留份体面,抓他个罪当其罚就够。”——萧宇咯咯笑了一串:“我倒觉得你该思虑一下自己。方才英大公子被你那么斥责,若他回去向他爹告状,你便不要想安生了。” 骧把碗筷放下,腹中随之有了吃饱感觉。“你是让我奢望他那个爹会安生?真能如此,岂不辜负了尚京第一风流公子的称号。”说着朝萧宇勾勾指头,两人头顶头唧唧喳喳如此这般了一番,萧宇越发笑得不行,但还是应道:包在他身上。 翌日,一个消息令尚京方面暗桩如获至宝。安奉靖王独孤澹、西恒国主英琭终于动摇心意,预备为各自业已长成之子甄选佳丽婚配。而这个缺口一开,各样演绎传闻随之蜂起。 英翀启程前将行苑周遭防护,包括两头苍猊,全数交给英翮,有他负责率众把门,一只蜻蜓也飞不进在曜别院。 英琭听完英翀的告状之后,挥手一掌拍在其后颈上,拍的一声很唬人;遂即点着英翀额头似笑非笑的问:“你可知能令凤郎细心护持者,当今世上是屈指可数。为父等了七年,方才得到仪光用心呵护。莫要如邨氓匹夫般,只长个子不长脑子。让你唤一声小爹爹,你可占了好大便宜呢!” 尽管说得如此轻松,英翀告状多少还是扎得英琭心中某处生疼。英琭始终不愿挑明某个事实,骧十七岁时,官阶为御前鸾仪都尉,当朝禁内行走往来,说是如履平地、驾轻就熟亦不为过。英翀如今同样是十七岁,举措言行、思量周祥每每差强人意,实在是令他这为人父者心焦。 幸亏举头三尺有神明,当机立断将小凤凰抢到手。如若不然玉面玄鹏罪恶昭彰之中,必要添上一条‘强抢良家子霸为禁脔’。小凤凰这一世属于英琭,亦只能属于英琭。便是英琭没有这份决心,骧那样清傲的品性,绝无可能容忍再为第二人染指。 中元节前,英琭看过骧的回信时,不经意中摔了一只玛瑙碗,确信自己已忍无可忍。抬手指令几名影卫,先一步直趋安奉在曜别院。随后他也翻身上马,领着苍猊卫队一路携尘卷雾咆哮着直扑萧飒城。 几只官锭纹银怎生挤开督护靖王府的门缝。沈驰无奈只得走明面、递拜帖。接待朔宁小侯者,正是如今靖王府高等幕卿萧宇。 望着院内三个大小不一奔进跑出的娃娃,是谢琛、慕超、和萧宇的孩子;沈驰几乎开不了口。几个侄儿皆是粉团儿般极惹人爱。他不禁想起同胞兄长,莫说子嗣,连婚娶都还未经历。风华正茂的大好年华,一夜之间变成一坛骨灰。父亲的情形更令为人子者,匪夷所思痛断肝肠。虞州一别便从此消失。直至尚京接到讣告,沈驰才知父亲在奉节病故。至今竟然不知埋骨何处……沈驰急于问清父兄的真实情形,萧宇对此答复讳莫如深。 督护靖王忙于巡检军务、边戍护卫,无闲暇理会这位得益于祖荫的小侯爷;即使能偷得半日闲,也要和他的督知府商讨地方政务。督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官家公务、檐下家务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连膝下幼子照拂之事,都是由幕卿萧宇堂前门后的操持……总之就是分身乏术。 萧宇在照应着为沈驰让座备茶,同时也支应着往来不绝的公文传送、分拣,片刻不得闲。他也忙,要常往西恒行苑,做例行信息交接;公务之余要协助谢琛照管孩子。 萧宇神色暧昧,开言也是官样称谓:侯爷急于见的人正在‘在曜别院’中。然此处并非是寻常门户,欲行拜会要提前数日递帖报备;两只守户巨兽无比凶悍,一红一白的毛色,却断无可能分别扮演红白脸。 一日午后在奉节郊外,沈驰终于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白衣胜雪飘逸出尘,负手立于高处看着侍卫们,在林地中借着围猎走马遛狗。萧宇于此事言尽于此:在曜别院主人身份事关奉节军防机密;萧先生膝下幼子已经丧母,他不能因徇私泄密掉脑袋。 沈驰从身形上就确定,白衣人是胞兄无疑,但没有足够气量上前。目之所及处,几头长毛飞扬的巨兽在周边散放着跑动。看似各自放风疏散筋骨,实则还是在巡场搜索。幸有一名魁梧兵士打马追上,高声喝住正徐徐逼近的灰毛巨兽,板着面孔告诫沈驰等人:再若走近,性命堪忧。饶是如此亦未能令高坡上的白衣人回眸。 英琭来信催骧搬去萧飒,免得令两边都是草木皆兵。骧未作认同及反应,他知道英琭所数断非虚言亦是出于好心。其实无论去萧飒城,还是回咸宁,都是举步出门般。骧自知此时身份,彷如一颗分斤拨两的千斤坠。有凤郎落在奉节,独孤澹、隆睿骐的军务布防,就不需要多做出提防云骑卫的安置。 如今三家堪成鼎足之势,维持其间稳固仅是往昔情分。时当乱世,谁不眼红那把天下第一交椅;便是盛世,天子的情分亦是最不可靠。一个利字,依傍刀而成,乃因利益趋往之下,必要动刀,而最先被砍断的便是情分。 四下几头年幼苍猊忽然仰头长啸,森格和萨图各自眯着眼睛,昂首嗅过一番,便不屑一顾依旧蹲守在骧左右。英翮插手解说:苍猊幼兽的反应属兴奋之兆,想是正有同类快速靠近。 言罢未几,火猊森格兀然起立,抬头嗅过瓮声叫了一下,撒腿就跑出去。英翮见之即中气十足的喝令整队。 半柱香功夫,一支马队远远直奔而来。少顷便逐渐看见领头一人一骑,玄服箭袖,宝马汗血,正是玉面玄鹏。 英琭亦是早盯住了高坡上一袭白衣,脚下点蹬催马奔出队列,眨眼间已到了丈许之外。见骧已经撩起长袍前襟迎面跑来,英琭遂即提了口气,褪足离鞍纵身而起,迎着骧跃了出去。两下触及竟是抱着骧接连转了几遭,方才卸去冲撞之势。 “呀,你想一下子撞死我,就地埋在这儿?”骧被英琭甩得两脚离地,只得以手臂紧挂住英琭的肩颈,倒是暗合了英琭的心意。 “休得胡说这些死呀活的混话。”英琭紧紧抱着怀中人,兴奋得竟然有些嘘喘。“小凤凰,我的凤凰……想不想我,嗯?你可是想煞为夫了。”——“想哦~~”骧被英琭轻松地抱在臂弯里,刚好将脸凑在其颈项领口处。 两个人在艳阳下倾诉离别之情,英琭麾下一票人马却是训练有素,不需号令已经快速圈起周遭护围。沈驰等人看清西恒旗号时,再想退身已是不能,被连窝捕获圈押起来。最是不妙者,竟然从随行仆从身上搜出兵刃。 英翮木雕泥胎般冷着脸,看着沈驰被推搡到近前:“适才业已警示过尔等速速离去。汝等置若罔闻,竟还暗藏利器……”英翮刚要挥手下令开刀,恰有兵士一路吆喝着跑过来:主公有令,将嫌疑人等带至驾前问话。 骧的惊喜之语未得讲完,沈驰已气急败坏的飞起一脚,蹬在骧胸腹之间,破口骂道:“妖孽,败类!你让爹爹在天之灵不得安宁,令沈氏满门忠烈之名蒙尘!”骧无意间遭受一击,捂住腹部蜷缩着歪倒下去,再发不出半个音;撑地的手掌也搓破了皮。 骂声方止,沈驰的头险险被英琭的巴掌抽飞,人也随之跌出数尺之外。“忤逆犯上的畜生!父母不在长兄如父,你哥哥何曾有半点亏待于你,辜负沈氏满门的。久别相见你不作拜见,你还敢打他?!”随着英琭言行,早有兵士上前,将沈驰绳捆索绑收拾成粽子。 “你算是什么人,也配来置喙我沈氏家事!”——“我是英琭,仪光的丈夫。父亲临终前将他交给我,我自然有责帮他教管照顾弟兄家人之责。你说,他的家事,我管不得吗?”说罢,英琭回身抱起骧,盯着英翮下令:将一干嫌犯全数绑回陆氏行苑。 从未料想谢琛这等温和之人,怒不可遏之下,竟抄起鞭子直往沈驰身上抽:“父亲一生为国为民,生前才学、身后声名尽献予隆氏王朝。孰料尸骨未寒,朝中腌臜货色为积攒私欲资本,对之极尽构陷败坏。父亲弥留之际留下遗言弗起坟冢,弗留尸骸;我等都是亲耳所闻。即是早已算定身后,朝中人必会对他及沈氏施以无耻手段;只怕坟头土尚未干透,便要遭人断碑毁墓。我等若弗遵从父亲遗愿,妥帖收藏遗体,难道要给他人留机会刨坟掘墓。事当其时你我为人子者,难道还保得住忠孝之名!” 沈驰心间除去不服气,更多还有数日以来被迫缩手缩脚、隐忍含羞积下的多重委屈;听得谢琛一见面竟又派了一堆申斥,便抚着痛处嘴硬辩白:“他甘为佞幸,祸乱朝纲……败坏沈氏百年英名……”随之一鞭落在沈驰背上,将他下面的话抽回腹中。 “若说是祸乱朝纲,就你家出的那位沈皇后,拙扭无良狠毒无耻,弑君杀夫银乱宫闱,早已占了十足。自古君事臣以诚信,臣事君以忠直。可隆沈两家对延召公焉有半分诚信?!”独孤澹扬手将一瓢冷水泼在沈驰头上。“先帝归天之后,若非沈公携令兄、及身侧所有中直之士,辛苦补缝支撑;凭那位松延宫太后的德行,若欲支撑住岌岌可危的朝局,简直妄想。说不得你沈氏满门早落得抄家灭族,焉有你今日的荫爵诰封皇亲国戚身份。” 独孤澹迫近几步扯着沈驰衣领,愈发切齿道:“沈衍恒你听好:适才已自你随行侍从中,搜出携带毒物利刃,显是混迹于其间的刺客。我不问你而今隶属于哪帮哪派,你胆敢在奉节界上行此阴私勾当,便休怪我和芷璘不讲旧谊。且看放之如何发落你吧。” 谢琛被独孤澹最后一句话惊住,手中鞭子掉落在地;惊慌看向独孤澹:“侬是讲……会将衍恒以谋刺论处?那会……怎生开销?”——“换做是我便废他一条腿。” 独孤澹冷冷答复一声,移步出门,招手叫过一名亲随,附耳关照几句,遂牵着谢琛沿穿廊向在曜别院去。才走出几步,身后便响起鞭子挥舞抽出的呼呼声,及沈驰的哭号、告饶声。 谢琛攥着独孤澹的手不禁一紧,皱着眉头低声道:“我方才弗是打过他么?”——“鬼见愁自进门就未曾露面,就怕那位是遇个寸劲儿伤了内脏,他忙于调治走不开……如今必恨毒了这冒失鬼。我这厢提前把事做得真切些,权且是替那位出出气,也能给无知小子求回一条命。难不成看着堂堂小侯爷喂了苍猊?你可知隆氏两个女人,说是被苍猊咬伤,伤重不治身亡。其实当时即被啃得仅剩下半幅残骸。以衍恒今日所为,苍猊卫队未作反应,必是侍卫在旁竭力牵住,亦算是这厮命大。” 英琭顾不上与独孤澹、谢琛叙话,正忙于环抱着骧,腾出的一只手绕在其后背运功游走;低低劝慰着:“你身边仅剩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我便是再气,又能将他怎样?你看,擎韬、芷璘正在此,让他们说:沈衍恒此刻可还活着。” 英琭当真气得要死,小别胜新婚,看着小凤凰惊愕欢喜的朝他跑来,满腔甜蜜刚泛起,就被沈驰搅乱了。他无法向独孤澹、谢琛讲明,其实他和骧都被吓得不轻。骧身体上至今留有刑狱疤痕,英琭则被骧三五不时的伤病磨得要发疯,他不能想小凤凰在手中消失的情形,想想都不行。 谢琛见骧一手紧攥着英琭的袖子,满眼是泪的盯着他,喘嘘连连却说不出话,禁不住鼻子发酸。上前一步宽慰道:“贤弟宽心,衍恒此刻好好的……可此等忤逆行径,委实把人恨得不行。我刚命人教训了那厮一场;并已下令将其身侧的奴才尽数投入死牢,查清背后主使便行处决。侬安心养着……。”随着谢琛述说,骧紧绷着的躯体逐渐松范下来,将脸转进英琭怀中。 英琭未停下调息动作,强迫自己带些许笑意劝哄:“哦,哭吧哭吧。尝闻古籍传说,凤凰落泪必有暴雨倾盆。安奉边境今年少雨,卿若能为此地带来一场及时雨,可不是造福一方了。” 英琭腾出身来见到沈驰时,朔宁小侯披头散发,满身满脸血污,说不出有多狼狈。内行人一见便知,皆是捡着见血不要命处下手。虽是充样子,但沈驰自有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还是疼得伏在地上呻吟不已。如此猥琐模样,把英琭恨得直想撕他肉吃。 “沈驰,不必装可怜给我看。几处皮肉伤而已,你还哼得猫叫春似的。再不住口,信不信我让门外侍卫进来,好生归置你一番,让你当真一回叫个够。”这番呵斥实在顶用,沈驰咬住嘴唇不再露出丝毫声音。 沈驰领教过鹤翔卫收拾人的手段,当年在菡园,骧凭两只空手,便将世子爷手掐把攥得言听计从。眼前这位曾是先帝心中鹤卫掌印候选,折磨问讯功夫更是了得。以他今日动作,英琭当真下令将他生烹活剥,剔骨抽筋,沈驰也只得认命。他强撑着头泪汪汪的问:“我家……兄长如今怎样了?” “怎么着,你窝心脚未曾将他踢死,不甘心么?”英琭一抖袍襟就近坐在杌凳上,抬脚将沈驰拨弄成仰卧,一脚加注了相当份量踩在其腹部。“休再与我讲道百年望族、簪缨之家、光耀门庭……而今父亲仙逝;凭剩下那些不肖子,沈氏一族便再无复起之望。我答应过老人家,无论来日朝堂姓氏变换与否,至少要令老爷子身边的子弟活着。我已关照你家琛表兄,为你写一份辞官奏折递交尚京。你不是抱怨受拖累么,那便辞官辞爵做平头百姓罢。” 沈驰刚要争辩,被英琭脚下一捻又倒回地面。“你与仪光若非一母同胞,仅凭你出自松延宫教管这一条,早将你扔去喂苍猊。再有如是一次,你就死吧。”说罢挺身起立步出门去,向门外看守吩咐:仔细看管,给沈驰安排衣食洗涮,但不许任何人接近。 掌灯时,外面果真下起雨来,晚膳应吩咐摆在卧榻边。骧就倚在他身侧,手端着鱼汤温盅,你一勺来我一口;英琭捏着象牙箸,拣取淡而精细的菜,一丝不乱喂给骧。一顿晚膳心照不宣,吃得无比温馨恩爱。 “放之。”骧被一个闷雷惊醒,朦胧中触到身边空空,不免脱口呼唤。——“为夫在这呢,骧儿。”英琭和声细语的笑应着,轻衫飘举的至床边坐下,拾起骧的手放在唇上重重吻一下。见他一身金粟色中衣衫裤,有水绿流苏汗巾随意绾着,衣衫半合间裸露着坚实胸怀。半干的发松松拢在背后,举动间有清晰的菡萏香。 英琭抄住骧腋下将之架着靠在引枕上。“还在担心那冒失小侯爷?不过就吓唬他一回罢了。此刻早已酒足饭饱洗白喷香的睡成个蛋似的。待你家大公子来了,便让沈驰跟他走罢,愚兄拙弟刚好凑齐。” 骧不置可否,只伸手附住英琭弯在他近旁的腿。“超哥来此作甚?”——英琭一边为骧整理好内衫衣襟,一边坦然回答:“几日前骐王驾前的贺铭来咸宁,奉上亲笔相邀会盟文帖,并天相方面所得线报。尚京城于一月前加强盘查,禁城更是封锁消息往来。但我已接到确切消息,隆睿嘉被隆昙幽禁了。一度梦想皇后临朝训政的罗氏,未得迈上金水桥,却先走去了奈何桥。具体起因如何,还要再等尚京快报过来。”言至于此,英琭忽然闭口了。他是当真不想把此类事,当做与爱人相逢之下的主要话题。 骧等了片刻不见下文,随口问:“下面……没了?”——英琭亮着一口好牙哧的一笑,拿起骧的手放在自己胯间:“为夫这物件一直货真价实的在此候着,骧儿怎么说没了?” 瞬间明白意思后,骧羞恼的抬手要打。被英琭捉住两臂,裹进怀抱中,似有若无半真半假的啜泣:“想煞我了……”——“……不是每隔几日便写信……呀,你又咬我?” “为夫让你写信,是想你不拘见什么欢喜开怀事务,只管写下来,我也能随着一乐。你懒得动脑子抄书给我看;抄便抄了,也不拣着欢快文章,偏抄些《诗经·绿衣》、《永怀赋》作甚?怄得我接连一个月,睡至半夜坐到天明!”英琭将怀中人摆弄揉搓着,自肩膀向手臂而下,一口接着一口,咬得有滋有味。 次日至辰时起身梳洗时,英琭实话相告,骐王将在一两日内亲至奉节,两下分列出各自掌握消息,届时三家亲王少不得再次会盟,商讨前往尚京勤王细则。 英琭饶有兴致的让骧帮他戴冠,将头拱在骧衣襟里。“骧儿,我俩权作猜想姑妄言之,你以为睿骐会怎样部署起兵策略?”——“以我猜度,他会带出旗下一部分人马,天相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利之势,也须是铁打营盘。另一部分兵力,最可能是……向你来借。” “舍近求远么,于他自身而言恐难说安稳……”——“豹韬卫担负北起天相、南抵归德府全线边防稳定,绝不能动摇。向靖王借兵固然近便,然那样等于将西线边境空门大开。若西恒趁虚渗入,再使个‘玄德借荆州’,来日再想送神,必定难上加难。此番勤王所仗的便是道义,在此事上是输不得的。向西恒求借兵么,可消减云骑卫在边境沿线的威胁,又能借云骑卫勇猛直趋尚京。只要在此前,有足够吸引西恒放手一搏的利益。” 说至此,骧戛然止言。心底衡量出更可怕的意思:来日若西恒功成身退,不失周公辅国之大义。若是趁乱造衅,亦是将不仁不义做得众目昭彰;隆睿骐即可反戈一击,将这一干人赶尽杀绝,也是平息叛乱余孽。进攻退守都有利。 “隆睿骐承乃父遗风,当真很有些人主心术气相了。”英琭从镜中已察觉骧突然沉默有蹊跷,起身把骧按在座上,接过角梳为之梳头挽发,最后用小巧的赤金飞翅冠套住发髻,以红珊瑚发簪别住。端详着亲手装扮好的小凤凰,喜不自胜。“‘淡妆浓抹总相宜’,先帝旬仪光’二字为你定表字,说不得是有意谐音西子之名。” “哦?你有心效勾践,亦或想做夫差?”骧一瞬不瞬盯住镜中人。——“这二人都不在我眼中。我只想做沈氏仪光的丈夫。” 隆睿骐应邀迈进在曜别院,至二进院门前,听闻院中闹得正欢,笑言尖叫如火如荼。睿骐暗忖:撞上主人在内宅打情骂俏,岂不是唐突。甫行出太湖石影壁门,见英琭若无其事的把骧扛坐在肩头,骧双臂高举正往树枝上挂莲花灯。骧应英琭哄劝,接连挂了两盏,才被放回地面。英琭解说是“花开并蒂,丝缀琼觞,临窗照蜡,灯影成双。”。听得隆睿骐一激灵险险坐地上,捧脸闹着牙酸行至近前见礼。 宾主们见礼说笑一阵,便落座言归正传。隆睿骐递上途中才收到的尚京信报。英琭看罢冷笑一声交予骧,径自拾起茶案上胭脂红茶盅。骧转至一旁几案,取出西恒近些时日的信报,逐一核对摆出顺序,大致理顺了尚京的局势,甚觉心情沉重。 隆氏王朝再起夺嫡内乱,血亲相残无所不用其极。昂王此子隆焘诱骗皇子彬,将罗后所出大公主诱至披霞阁奸银。罗后闻讯,亲自带领侍从近卫擒拿凶手,隆焘恼羞成怒将罗后扔下皇城摔死。随后为掩盖罪责,干脆将皇子彬,连同罗后带来数十名宫人侍卫,悉数砍杀,放火焚毁披霞阁,毁尸灭迹。熟料这一把火,殃及内宫紧连十余座宫苑,大火数日不灭;连皇禁范围中敬和轩也坍塌化作瓦砾。 隆昂见其子大祸铸成,索性也不予再伪装。带领禁卫军包围禁宫,囚禁了睿嘉帝。祸至于此,隆昂不敢冒然谋位。转而以扑救火场不利,导致死伤人数无法估量为理由,欲加罪于隆昙,无非是欲趁内讧,除掉分利之人。昔日携手并进臭味相投的两兄弟,几乎是瞬间变拔刀相向。 趁看守疏忽,御前太监帮隆睿嘉和皇子彰,潜至宫殿地道。自己则混迹道钟楼,去撞景阳钟;被一阵乱箭钉在鲸鱼钟鎚上…… 景阳钟响后,却没有朝臣到宫门口…… 隆睿嘉父子未能逃过叛军围堵,终于被掏出地道,关进废弃已久的落鸢殿。那里只剩房屋架子尚在,室内一件齐整用物都无。 昼夜间起高楼,转瞬后高楼塌。皇后罗蔷母女死后方出头七,罗氏家族迎来倾巢覆盆之祸。抄家问罪,打杀发卖,落狱流放……天家雷霆施加起来,何尝可望及半分情分。更遑论朝堂上已是虎狼盘踞。 英琭看到骧神态凝重,却不动问。反与睿骐交谈甚欢,并不咸不淡的扯起佛经故事。 “尚京鹤卫总堂上,悬挂的立幅中堂《地藏菩萨步道图》,乃是护国相王云徵的手笔,世宗皇帝御笔题跋用玺。用意有二,其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二则‘渡不尽地狱冤魂誓不成佛。’从前只感怀此等大情怀,端如情天孽海累人太苦。后有高僧点化方得参透。大日如来教令法身‘不动明王菩萨’立愿曰:见我身者发菩提心,闻我名者断恶修善,闻我法者得大智能,知我心者即身成佛。因何佛家有慈悲接引手,同时亦有斩妖伏魔剑,乃因:以杀除恶,以杀止杀。因此可见至多两年,这天下之主的金交椅,可望归于正主。” 隆睿骐按捺住心头狂跳,起身向英琭端揖一礼道:“言至于此,敬请皇叔以天下苍生为念,仗义相助匡扶国祚。若得皇叔襄助,功成后,天相紧连西恒嶙州一地,将划做凤琳侯封地。” 英琭捏着茶盏盖子,拨了拨盏中茶汤,碰得叮叮作响。兀然间他回头朝骧开言:“骧儿,你的意思呢?”——“可否容我……” “你让我多活几年罢!”骧刚开口即被英琭提高嗓音喝住,惹得骧和隆睿骐撑不住喷笑出来。英琭并不在意直接对隆睿骐道:“凡事不可急功近利,欲速则不达,容我与仪光思量一番。两日后,进退与否必明确相告。” 送走骐王折回书房,英琭倚在座椅中,研读着案上的‘鉄方槊法’录笺。脸色不阴不阳,手把尺长的檀木大扇摇得劲风呼啸。槊法仅为起步习学套路,显然不够吸引英琭,相比之下,随手写在末页的小诗反颇为入眼。 骧在旁贴近落座,取过檀木扇,徐缓煽起凉风。英琭酸溜溜哂道:“你非要自己去送,怕我背后放冷箭么?怎的,你男人在你心里是那般不容人的小性儿,连关爱晚辈的心思半点都无?” “好端端讲这没意思的话作甚?你若真有心背后放冷箭,我早已是陌上的枯骨野鬼了。这套槊法是前两日默记的,仅是些根基上的功夫,不甚精致,想来入不得主公青眼……”——“不准打岔。骧儿,你可知下令云骑卫出击的手令,在南书房案上压了多久?约好每十日互递一回书信,只要超过半月不得你回信,云骑卫立即出击。”英琭一巴掌按在字笺上,冷冷解说道。 骧知他虽说得悬乎,实则是又闹起醋意。伸手环住其肩背,嘻嘻笑道:“那田间草场的劳作我是做不来,又花不了许多银子,要那许多处封地做甚。昼得千厦,夜宿一席。无论富甲王侯亦或平头百姓,此生与君携手、相守,足矣。我同睿骐乃先帝钦定的换帖兄弟,青梅竹马之情……”——“快与我住嘴吧,再说下去可还有‘郎情妾意’吧?” “昱,我们相识至今也有十年吧?你曾说过,我俩是最相知的,不该因外人之事争执。”——“为夫不喜欢见你同外人过分亲近。” 骧越发笑得不怀好意,直身凑在英琭耳边:“看你呀,按一下都滴出醋来。都要做家翁的人了,还这般撒娇耍赖、没羞没臊。睿骐方才道,知你素来眼高身贵,是轻易请不动的。待他决意进军尚京,问我可愿随军能同行,助他一臂之力。” 英琭单臂后圈将骧捞到背上,随之挺身而起扛着他就往门外走。“小没良心的,竟同外人一起算计起我。你我两下空望,今方团聚何其不易;你又动心思要跑走。把你男人气死了,可有你甚样好处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节选唐铜官窑题诗 写在‘铁方槊法’末页的小诗,把英琭整颗心化作一汪水,他把骧摆在眼前,欣赏精美器物似的把玩赏鉴。用手描摹着骧的眉目,音色悠然道:“隆睿骐当真是长进颇多。提出让你随军,亦不过是另一番借兵谋划。他料定我不可能将你单独交给他,随驾扈从攻守开道,多则万余少则三五千人,总要拨出来交予你听命的。何况由西至尚京沿途军防部署,早已装在你心里;由西北起兵,连地理军防图都可以省了。”——“君若能慷慨借我两万云骑卫,我保证最迟明年开春,定挂印封金回转西恒,从此与君长相厮守。”骧笑得眉眼弯弯,颇似一只绒尾招摇的狐狸。 英琭一歪头张口噙住骧一只耳朵,吮着耳垂却不误说话拌嘴:“云骑卫只会听命于我,即使借与你,你也调动不了。另则我已发誓,今后再不会将你单独放出去……”——“你乃西恒国主,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还是我去……” 英琭指尖轻巧的拨开骧的腰带、衣带,蹭着抵住肩颈柔嫩肌肤上:“西恒政务中枢不日内迁至萧飒,英翀、老唐、卓尔和国相赵椿,都留与你调遣。粮草调度由擎韬指派可靠官员负责,绝无闪失。小凤凰乖乖的,在萧飒等着你男人回来~~~” “英翀的文武技术,目下已卓见其能。有国相及老唐、卓尔等人在旁助臂,担纲简明政务不成问题。放之,论及隐忍,我委实及不上爹爹一成。承宁之变致使大昌运祚遭受重创,从此也绝了爹爹一生情爱。易位而处,若你有甚样闪失,我是决然熬不住,必要紧随着你去。”——英琭一把捂住骧的口:“不说这没意思的话,为夫和骧儿定会共效于飞恩爱长久。” 骧在英琭手中左躲右晃的闹出一身薄汗,禁不住推拒道:“暑热天气……你……白日宣银,也不知羞~~”——“我比你还热,内衫都塌在后背上了……”说话间,英琭动作利索的‘剥皮取瓤’,抱着他家光溜溜的骧儿,快步朝内室浴房而去。 中秋佳节,鹏、凤、鸿、麒麟、鸾、鹤、雁、锦雉等‘尚京公子’相聚,把盏赏月。围桌夜话之后,玄鹏公子愿称欲效故人让功之义,将勤王护国不世之功的交予麒麟、白鸿,他希望和凤郎留下镇守西线全境。另几位瑞羽公子遂觉酒劲上头,月饼甜味酢心。让鬼见愁留下看守西线卫戍,委实与野狼牧羊,黄鼠狼借鸡无甚差别。 桂酒玉觞饮罢,应州知府慕超被天相骐王的金批令箭免职,并即时调往天相任职。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在慕超随身的行李中,包括被褫夺爵位的沈驰。 至慕超等人的车驾隐在山林深处,英琭臂弯中挎着件孔雀蓝织锦缎长披风,迎上来抖开把骧裹住。“我思之再三,以为卿还是在萧飒安等为夫回来。”言罢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架外观硕大的马车“这便启程吧,日落时分或可在途中遇到豹韬卫,届时他们自会将你们护送到萧飒。”——“今番送行不同与往日,送行的是你,出征的也是你。到别有一番意境了。” 骧借着袍袖宽大,将袖中一只卷轴渡进英琭手中:“此卷轴记录有大昌中东区域山川水文分布,是爹爹于承宁之变后,十三年间精心绘制详细补遗之作;乃行军布阵者参详天机地理至重之大成。”莞尔一笑罢,挽着手看定仍有错愕神色的英琭。“不必如此看我。此番出行,你和隆睿骐虽是遥相呼应,却也是个二龙夺珠的阵势。爹爹在世常说:天道如轮,起伏往复。夫天下者非永属一姓,乃有德者居之。九龙口中天命珠如何归属,你自己决定。” “骧儿,我想你明确告诉,帝器黄图和你,是否只能择其一而有之。”——骧略怔思忖片刻道:“一览众山小的位置上必定高处不胜寒,久之必成短殇,非情者可安守稳居。故而相王生前才嘱咐爹爹,要他及时撤身,远避黄图。届时我会退至另外位置上,静看一个天下归心的景象。至于这承平景象呈于谁手都不重要,只要是存乎于民心安泰足矣。” 昌正宥二年八月,天相督护骐王发讨檄文昭告天下,护国讨逆。自天相起兵,顺利通过应州,进入腹地直扑尚京。西恒国主英琭亲领云骑卫,自归德府长驱直入。与天相成遥相呼应之势,如一只巨鸟伸展浩瀚羽翼,飞腾而起,翱翔而来。 令世人为之讶异且惊惧者,安奉靖王及麾下惯行攻坚的豹韬卫,居然摆出独善其身之态,安距戍地不动。 时进九月中,这只巨鸟便飞抵尚京郊外鹰扬卫驻地对面;一南一北将京都围在中央。稍懂方位者亦能看出,西向独孤氏守而不应,东向万氏立而不动;南北两向格而不打,俨然已是一步‘叫吃’的死局。 快报进京,朝堂上有如夏夜水塘般,蛙鸣聒噪。两地距离尚京皆有千里之遥,其间更有多道关卡,这两只人马难道真是飞过来的?直至午时不得不散朝时,也未能总结出克敌之策,更遑论拔擢出御敌之帅。 此时的鹰扬卫主帅虽是老朔宁侯麾下,经过志锐六年清君侧后,亦是兵不知将,将不识兵。曾为大昌倚重的沈、独孤、罗、叶,四大将兵之门,子孙无继,远戍在外,败落闭门或抄没流刑,都再难指望。 隆昂以为适当此时,正是其子隆焘扬名立威的机会,随发摄政王蓝批令隆焘加入鹰扬卫,应名为辅助主帅御敌。熟料隆焘到职当夜,就连同项上人头一并报备了。 曾希望以京城城防之坚固,储备之充裕,民藏之丰厚,固守到来年,以期外敌不战自乱。孰料不战先乱的却是尚京城。未出九月,一场大雨骤降,由外入城内的水道,突然暴涨奔涌。为保城防坚固,工部直属下令开闸排洪。 排洪闸刚关严,城郊盐库便递上告急文书:正是那秋雨排洪,肩负京城内外食盐供应官家盐库,突然遭袭,名符其实的走水溃散。 一惊未平,一衰又启;排洪之后,城内所有取水处、包括水井,皆渐呈干涸之状。不言自明,外行入城水道甚至地下水脉都已被截断。而城内原有蓄水,却被糊里糊涂的放空。 苦熬到十月中旬,便如镰刀过麦梗,层层叠叠委顿不起。宰相与尚京府尹、殿前司都统领等人便盯着案上,逐日增高的死亡人数报告,头痛欲裂。京城纵然城防固若金汤,将士勇如虎狼,库有丰厚存粮……也架不桩先毁盐,再断水’。更有甚者,外城频繁有死尸无法出城、就地焚烧,引燃林草殃及民宅的怪诞情形。 谣言比焚烧尸体的烟瘴还令人心惊肉跳,志锐六年雪凤公子冤死,导致尚京城内数个高官世家意外灭门;而今势头,眼见着是有泼天冤屈不得昭雪,才要用整座京城的命来换? 隆昂向两家王爵军营分别遣出和谈大臣,皆不得其入。天相一方仅是驾前侍卫官出面,命人将该大臣剥得净光净,把所谓和谈手谕当遮羞布围在其腰间,便把人打发回去。小猴子穿起官服照样是丑儿,原本人家就不认摄政王的角儿,更不要说是个谋逆篡位的。 往西恒方向的和谈大臣未至军营,就被几头溜脚的苍猊撵着,活活跑死了。所谓副使被兵士捉住吓得失禁,湿漉漉的吐出实话换回活命:皇帝被摄政王囚禁在落鸢殿,体弱多病又医药无着,已双目失明,两腿成残。父子两个奄奄一息的续着一口交泛气儿,哪里还写得出什么文字。 因有带话回复的任务,因此都喝到了撒了盐的肉汤。两路使节折回京城时,都有了活泛气儿。然而带回的皆是隆昂隆昙两家人死讯。城外两家王驾正出于怀柔之心,念及黎民百姓无辜,拱卫京城的将士坚贞,才没有大动刀兵一举将京城打烂。至于尚京城的命运如何,要看朝臣官员是否有心摒弃逆党向善投诚。 两日后,宰相率领朝臣,抱着瘦成干猴儿的皇子彰,用龙辇拉着睿嘉帝,木笼囚车押着隆昂、隆昙等人,打开朝向天相驻兵的京城大门,应名是御驾亲迎骐王还朝,实则即是开城献降。另一侧城门也在看到信号烟花之后门扇开启,西恒国主率领云骑卫径直冲进城…… 一碗参须汤吊回皇帝半条命,手摸到皮包骨的儿子,确认是活的无疑,隆睿嘉嘘嘘喘喘的宣布禅位骐王,以‘宥安公’身份退居‘养老’。 云骑卫冲进内城,走位精准的直扑几处高门大宅。其后将一串串人犯,‘肉粽’也似排满了午门广场。有人点名,有人核验身份画印收栏,昔日威严肃穆之处,搞得如同集市贩猪宰牲的所在。 隆睿骐手把城楼,看着下面的盛大景象,直是哭笑不得。但只要西恒云骑卫在京城内,不作烧杀屠戮动作,已经是谢天谢地。怀柔黎庶,兵不血刃,不战而成,垂拱承制……成为隆睿骐称帝时,被史官大书特书的功绩,用以掩盖住另一样足以羞煞隆氏列祖列宗的事——国玺丢失。 尚京城外毗邻国都,昔日西林猎场,已废除御用资质。当前正作为西恒国主驻营之地。 英琭听罢英翮逐样报备之后,点头示意其按计划,逐层启营退兵。随后翻身上马领苍猊卫队直奔尚京西门而来。 尚京西门外已做好行刑准备,尤其主犯隆昂被高高吊在架子上,一丝两气的哼哧不住。其余主犯业已羁押到位,静候行刑时辰。 待英琭一众人马奔驰到近前时,监斩官贺铭快步走下高台,至英琭马前拱手一揖,朗声道:“鹤翔卫辑事司统领贺铭,参见国主陛下。下官奉吾皇谕旨,恭候国主驾临观刑。并依照前约,敬请陛下朱笔钦点。另则下官奉今上口谕代为转奉:于亲政之后首要朝务,是亲自监制重修朔宁实录,必要令延召公中直辅国人臣标品,标明大昌史册,传于后世。”说话间身后有兵士捧上托盘,内有备好的狼毫、朱砂,并一只写有隆昂名字的木签。 英琭一笑道:“贵主君上果然言而有诺,令世人敬服。挂在那里的畜生,委实不配孤家动手赏他朱笔圈点。” 言罢向旁伸手接过铜胎硬弓,并搭上燕尾、鸣笛各一只羽箭。双臂叫力将弓拉得圆满,后手一松,两箭并出;随一声清脆哨音响过,燕尾箭冲断吊绳,同时并有弓弦弹响声起,隆昂在下落当中便被羽箭射成硕大刺猬,随后噗通一声在地面摔成一滩。 走上西行驰道不久,远远便有一白一红两点由小及大,疾驰而来。及近汗血马前,两头苍猊瓮声瓮气朝天欢叫不已。约一刻功夫,一匹纯白色良驹奔驰过来。英琭知道,爱人来接他了,遂长笑一声催马迎上前…… 亚岁之庆后,奉节城陆氏行苑。 甘凉道鹤卫分堂掌印秦阆,陪同新晋内阁中书林筝奉旨回访。得到驻跸于此的主人盛情宴请。 宴罢待茶时,英琭大马金刀坐在楠木阔榻上,不识闲的握着一案相隔的凤郎,一眼两眼的飞着下首座上两位客人的脸色。终于忍着笑开口问道:“观林相似有难言之隐,此刻在者皆是相知相熟,何妨说来听听。” 林筝向上一拱手答:“诚如国主言,既然皆是相知相熟,林某便开诚布公了。敢请国主下令向麾下访查,若有交还禁藏古玉者,林某必有重谢。” 骧闻言一愣转头压低声音问英琭:“禁藏古玉,难不成是……国玺?回来这些时日,怎的没听你说过此事?”——“那一群人马野狼似,早都憋红眼睛;既不许开杀戒又不能纵马抢夺,再不准他们发些小财,管得数千手脚秋毫无犯,谈何容易!”英琭亦是低声反驳道。 当骧皱着眉头拉长声音唤他一声“放之~~”,英琭抬手告饶连说几个好,随之对林筝笑道:“鹤郎已位极人臣,何必因一件旧物事恁般纠集不休。更何况那旧物集结了太多阴谋血腥,乃是极其不详之物,不宜传授新君新政,丢就丢了。不破不立,再刻一方新的就是。刚好孤家宫中藏有一块上等大玉,足三尺见方,玉质白润。乃是镌刻制作印章上选之物。交予林相带给贵主君上,座位西恒致意他入主大位遥贺之礼。” 林筝闻说起身刚要谢,被英琭抬手叫停:“待孤把话讲完再谢不迟。自古以玉比之君子,端方醇净,坚刚不屈,贵而不堕,温良不昧;故金有价玉无价,实不能轻而贱之。因之这方大玉是不能白送的。贵主与孤家并贵君皆为至交亲友,就要个人情价,官银一百万两。” 林筝真想把一口热茶喷到英琭脸上。虑及两家邦交,最终还是以后背旧伤受凉发作之由,暗示秦阆随他遁出;其后飞书请示尚京。 英琭面对两扇紧紧合闭的卧室门,分外无辜痛心疾首的辩白道:“骧儿,你怎么又因为外人和为夫闹别扭。我说过,那旧的玉玺上附有太多计算阴谋,污秽至极。我才不稀罕要。我将偌大的江山都拱手让给隆睿骐,又怎会阴藏下一方印章。”——“你张口就是一百万两,还好意思说让?!”门内响起质问声。 “一百万两,换他一把皇帝宝座,和至少三十年国泰民安,我已经太赔了”。话音甫落,房门已被英琭一掌冲做两开“还有咱家的房门,他也得包赔。” 一夜和美无事。次日辰时骧如厕回来,叉着腰对英琭质问:厕间里那个白玉距龙熏香方炉是哪来的?英琭斜睨着他,笑得极为诡异:以恶制煞也。 画堂春——佳愿 慢拨云舸启兰殇, 扼铁腕,锁天狼。 轻抚翠鬓帝年荒, 枫醉骄阳。 慵拂满床牙笏, 笑解谢屐琣璜。 剑弹鹿弦和旧章, 凤舞仪光。 正文完
推书 20234-08-02 :澜天——蒲梦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