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 下——暮庭

作者:暮庭  录入:07-20

 第二十九章

 迟誉连中两箭,性命垂危,云霁遣兵攻入霜迟城,险些使霜迟上万百姓丧命,宿昔虽设计诛灭他们于马下,心里却始终不能安稳,他抱着定要灭云霁的心,知晓迟誉领兵与云霁兵马在前线僵持不下时,便有心亲赴战场使几个计谋,助迟誉早日诛灭云霁,但此番赶往边关,并不只为了此事,他也记挂迟誉的伤,不知怎么,定要亲眼看上一看才安心,急忙收拾了包袱,纵身上马便只身一人匆匆而去。 在马嘴里塞了盐然后封住,直逼得马双目赤红,向前狂奔,一日可行万里,宿昔要赶快赶往边关,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法子,他握紧缰绳,策马纵行,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凌厉如刀锋,到底已近冬日,那风急速刮着,刺到面颊上都是冰冷的,阴凉无比,宿昔也不在意,只管策马向前。 傍晚时他已进入两界山地界,两界山是夙朝边境奇峰,易守难攻,向来是夙朝抵御外敌的天壑,有了两界山,便是神鬼不侵,可想迟誉此番领命守住两界山不为云霁攻陷,承担了怎样的压力,两界山常年阴寒,即使霜迟气候如春,仍一丝一毫影响不到它,山阴处甚至可以看到去年残留的雪渍,宿昔停马跳下来,捡了块岩石试一试,触手冰凉刺骨。 他牵着马缓缓在山脚处前行,寻找暂宿一宿的地方,这时候倒不急着赶路了,沿途猎了两只山鸡,双手虽用不上力气,但到底多年征战,用石子击山鸡的脑袋绰绰有余,拎着两只山鸡,牵着马,踱着步子往山里走。 山脚处立着一座山庙,宿昔把马拴在庙外,喂了它水,再放上一把谷子,明日还要指望它赶路,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阴风阵阵,不绝于耳,仿佛在阴冷的风里掺杂着絮絮的低语声,两界山素来有山魁的传言,以你亲密之人的声音唤你的名字,你若应答了,魂魄便会被其勾走,留下肉身渐渐腐朽,听起来实在有些渗人,阴风一阵阵渗进人的四肢百骸里去,宿昔拍拍双臂,走进庙里。 也不知这山庙建了多久,支撑的木料都早已破损,布满蛛网,也不敢贸然去动,一进庙里便觉得有一阵阴风迎面扑来,宿昔打了个寒战,只见庙堂里不曾供奉山神菩萨,只停放着几具棺材,走近了看便看到那棺上也满是灰尘,可想已有日子了,揭开棺材一看,也不见尸体,因觉得身上发冷,便把棺上的木板拆下来生火,凑近取暖。 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受冻了……宿昔皱眉想着,坐到火堆边,张开十指凑近火苗取暖,只等得额上都布满汗了,身上的寒气也没有驱走半分,他叹了口气,拿起身边的山鸡拔毛放到火上翻烤,充当今日的晚膳。 火苗煨着鸡肉,逐渐飘出浓郁的肉香,他翻转木棍,奔波一日,现在才觉得有了点食欲,一小条一小条撕着鸡肉送进嘴里,忽听庙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抬眸一看,是个一身红衣的妙龄少女立在那里。 她星眸琼鼻,单看相貌和管阙晴有几分相似,却万不及阙晴清丽绝伦,多了分塞外女子的艳丽,还没有年纪,不过豆蔻,穿着红绫裙,腰间悬着通体红色的玉璧,腕上戴一支红色玉镯。 “你来了。”宿昔拍拍身边,道:“坐。” “将军别来无恙?”少女行至他面前,立刻深深一拜到底,“拜见将军。” “勿需多礼。”宿昔示意她起身:“你一路赶来也辛苦了,刚烤好的山鸡,要不要吃一只?” “路上吃了豆腐脑,倒觉得夙朝的比咱们陵苑下饭。”少女一拨裙子坐到他身边,解开随身带的一个红布包袱。 “你用豆腐脑下饭?”宿昔无奈道。 “都因将军给我份例的东西不多,弄得我见什么都想吃。”少女指摘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小包陈板栗:“我想着夙朝的饮食清淡,给将军捎了些陈板栗,甜滋滋的难得着呢。” “我苛待你的份例?”宿昔接过板栗,随手塞了一个在嘴里,哭笑不得,“府里统共只你一个人,什么好东西都到你那里去了,往常的份例更添了一倍,还说我苛刻?” 他又在小包袱里找出一壶酒,就着烤肉和陈板栗慢慢品着,红衣少女陪在他身边,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方问:“接到将军的信就赶来了,听说襄阳候重伤,将军若趁这个机会前去两军交战处,替襄阳候挣几个军功,岂非更能得夙朝皇帝青眼?到时候襄阳候被夙朝皇帝重用,手握兵权,将军得了兵权,也不枉这两年间的辛苦了。” “我前几日在夙都,亦有许多百姓谈论将军的事迹,曾放血救百姓性命于水火中,赚这个口碑是好的,只蛊血难得,放出来又极是伤身,将军何必这样折损自己呢。”她说着,握一握宿昔的手腕,那腕子比两年前从陵苑离开时还要消瘦了,可以直接硌到底下削瘦的腕骨,宿昔眉头一跳,道:“你不需管这些事。” 少女知道自己越矩了,自知失言不敢再说话,宿昔接着道:“放蛊血,救百姓,又救霜迟城男女老少于刀枪箭阵之下,夙朝不少人知道宿先生的大名,我若不是记得清楚,也以为自己真是为夙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我始终不曾忘记,自己是陵苑的将军。” 他慢慢说着,语气泻出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陵苑,千方百计接近迟誉身边,本以为他会继位大统,做下一任夙朝皇帝,谁知突生变故,即位的成了襄王,不过这样也好,等他立下战功,手握兵权,我再夺了牙璋就是。” “此番前往边关,便是要助迟誉诛灭云霁,说实话,云霁与陵苑皆是夙朝邻国,唇亡齿寒,云霁一旦亡国,陵苑危在旦夕,但我就是要瞅准这个机会先发制人,等迟誉灭了云霁得了兵权,先夺他的牙璋调动兵马,再纠结陵苑军力,趁夙朝并纳云霁版图,两国动荡不安时一举攻入,把夙朝和云霁通通标上我陵苑的名号。” 宿昔说完最后一句话,嘴角慢慢浮出一点笑意:“你且静观其变,等有需要,我自会联络你。” 第二日天色未明他便上马开始赶路,马嘴里塞满盐巴,逼得马发疯一般向前奔去,宿昔不得不紧紧抓住缰绳,多亏这速度,他在第三日傍晚便赶到了前线,这里靠近云霁,气候严寒,初冬时节已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迟誉在帐外与将士商议战术,就见宿昔从马上一跃而下,刚下了一场新雪,满世界银装素裹里他却披着大红猩猩氅,衬得五官越发明丽清艳,如一团跳动的火焰,走到迟誉面前:“拜见爵爷。” “你到底来了。”迟誉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近,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宿昔道:“爵爷若不想我来,又何必差人传回你受伤的消息,只是我一来见爵爷好端端站在这里,倒是我轻信了。” “与云霁一战迟迟攻克不下,才假借受伤之名诈他们一诈。”迟誉给他紧紧猩猩毡的领口,引他到将领面前:“不过你既然来了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左右近来无事,先留在这里吧。” 他与宿昔半年未见,眼前这人消瘦了一点,越发长出了清隽样子,只是连日奔波,神色有些憔悴,迟誉吸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这是自己被允许的最亲密的动作。 “倒白白让宿昔为爵爷忧心了。”宿昔自己整了一下领口,和将领见礼,哪有人不知道救治夙都瘟疫的宿先生,都上前笑吟吟和他打个招呼。 “我看爵爷似乎在和将军们商议战策,就不留在这里细听了。”他刚一开口,迟誉忙道:“该商议的都商议完了,无碍,你奔波几日定没有好好吃饭,今晚我做东给你接风,只菜色简陋,宿兄可要给个面子。” 一见迟誉好端端站在这里,浑身上下毫发无损,宿昔便觉得心里那块巨石顿时被挪开,轻快了不少,笑道:“若为了我再麻烦,只恐折我的福。” “也不全是为了你。”迟誉拍拍他的肩:“明日与云霁有一战,就当为将士鼓气,好好热闹一晚。” 说是热闹一顿,也不过宰几只羊,涂了调料架在火堆上翻烤,直到肉里的油都滴出来,烤得透亮诱人香气扑鼻,摘出里面的羊杂熬汤,再在熬好的羊杂汤洒上辣椒,倒上香醋,围在火堆边大快朵颐,宿昔喝了一大碗羊杂汤,热得浑身冒汗,倒不觉得夜里寒冷难捱了,迟誉和将士们说些闲话,他就在一边抿着羊奶。 羊奶素来膻味重,亏他还能大口大口津津有味的咽下去,完全没有表现出不适应,迟誉看着他喝完,笑道:“怪不得你不觉膻气重,你原是陵苑的人。” 宿昔在路上奔波几日,早就劳累不堪,和他说笑了几句就觉得睡意上来了,迟誉便带他安寝,在自己帐里安置了软榻。 “为何我要与爵爷宿在一个帐殿里?”宿昔虽犯困,仍不怎么情愿。 “你也知是帐殿。”迟誉亲自给他把软榻铺好:“营地里没有多余的帐篷了,夜深再去别处也不便,我这帐殿大一些,往常不过白白空着,睡你一个又如何?” “可——主将帐是军机重地,我贸然进来——” “我信你。”迟誉想也不想道。 “——既然——如此——”宿昔扯动嘴角,似要露出笑容,却因为没有力气而作罢,别过头不再看这个男人的脸,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要宿下,迟誉又从自己那里抽出一张褥子:“这是去年得先帝赏赐下来的暖缎,别看雪白一片平淡无奇,一触碰肌肤便自己生温,暖和非常,先帝本赐给我行兵在外时抵御严寒,因多年赋闲在府也收起来了,才重新找出来,你拿去铺着。” “暖缎珍贵,何况是这样大一张。”宿昔双手接过:“真要多谢爵爷了,否则边关苦寒,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住。” “你既为我而来,我必不会让你为我折损半分。”迟誉轻声道,宿昔却不以为意,哪里是为了你来的呢,不过找个借口,自己亲赴战场,方能更好运筹帷幄罢了。 他铺好暖缎,和衣躺下,不多时迟誉就灭了帐中灯火,帐篷裹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里泄进一点月亮的清辉,奔波几日他本累了,此时此刻却毫无睡意。 “爵爷?” “何事?” “你睡了么。” “我若睡了,是谁和你说话?”迟誉哭笑不得,从榻上直起一点身,就见宿昔一只手撑起下颌,低垂着头半躺在榻上。 “山魃?”宿昔慢吞吞道。 “什么?”迟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走两界山那条路了?” “嗯。” “若真有山魃,也不会是我。”迟誉道,“我可记得是你先叫了我一声,如果真有山魃,必定是你。” 宿昔皱皱眉头:“我并未称呼爵爷的名字。” “我也没有。” 这就有点不依不饶耍赖的意思了,宿昔睡不着,干脆从榻上支起身来,盯着不远处迟誉的身影:“我偏不信。” “和我置气?” “爵爷说自己不是山魃,就证明给我看。”宿昔嗤之以鼻:“我听说山魃会变声唤人的名字,若爵爷唤我‘宿昔’,可见你就是山魃了。” “宿兄并非咄咄逼人之辈!”迟誉忍不住笑出声:“饶了迟誉这一回吧。” “爵爷万事可还安好?”宿昔却不理他,径直问。 “有你要我‘心想事成,无往不利’,我怎敢不好,你在府里如何?” “酿了桂花酒,本想送来给爵爷尝鲜,谁知酒没送去,反而得来爵爷受伤的消息。” “为大局考虑,我不得不欺你一欺。”迟誉道,“对不住你,让你忧心了,急急忙忙的赶来。” 你有何对不住我的地方,你最对不住我的,便是这样轻易信了我。 宿昔心里一搅,初见面时迟誉还知道以他为自己挡剑,那样一个冷心冷清的人,如今怎么能对他这般推心置腹,他虽救迟誉性命,为他出谋划策,殊不知那都是别有用心的,他用虚情假意交换,迟誉却给了他一颗心,他如何受得起? “知道爵爷无心,宿昔便安心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却隔得那么远,那样陌生。 “我在外面也时时挂心迟珹,挂心你。”迟誉又道:“如今又是冬日了,你是个最畏寒惧冷的,不知你在府里如何,有没有——” “自从住进霜迟城,爵爷便在我房里铺了地龙,霜迟气候温和,房里一共那么一点地方,又十几个暖炉烘着,只怕都被煮熟了,那里还问起冷不冷来?”宿昔岔开话题,这时候才觉得涌上一点睡意,轻声道:“夜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爵爷请先歇息吧。” “你睡罢。”迟誉也不再多言,从新在榻上躺下,宿昔蜷在暖缎里,不一时便沉沉睡了。 早晨迟誉领兵走得早,宿昔日上三竿起来人影都不见了,矮几上放着麦子和羊奶熬得稠稠的粥,分量十足,另外有两个撒了辣椒的大饼,他慢悠悠吃完早饭,出帐篷四处溜达,迟誉向外散播自己重伤的消息,此番又做小兵装扮混进战场,想必动摇云霁军心,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迟誉有领兵之才,也为夙朝立下过赫赫战功,他曾说想与宿涟比试一番,若有机会,宿昔也想知道相较起来谁更技高一筹。 一碗粥下肚顿时觉得整个胃被暖得融融的,宿昔揉揉肚子,刚想回帐里去,就听旁边一个小帐篷里传出忽高忽低的啜泣唾骂声,他走在营地边上,那帐篷里住的都是留守的小兵,也不知在闹腾些什么,只见帐篷帘子被往里一扯,一个少年跌跌撞撞从里面跑出来,一下子跪倒在宿昔脚边。 少年尚未及冠,身形五官都没有长成,脸上还带着稚气,满面泪痕,宿昔看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帐篷又追出几个男人来,凶神恶煞的往少年身上扑,作势要打,少年连忙抱头,宿昔伸手臂把他挡在身后,笑道:“几位大哥这是做什么?” “宿先生。”小兵一抱拳:“这小子是被发配到咱们营里的,因不服管教,兄弟们正在教他规矩,先生还是不要管这事了吧。” “我并非要管这事。”宿昔收回手:“只问你一问,你说他是发配到这里来的,不知这孩子犯了怎么罪?” “左右是谋反大罪,家里人犯事牵连了他,圣上旨意发配他来参军。” 那少年闻言眼圈都红了,小心翼翼往宿昔身后躲,宿昔听到这里已明白七八分,他自己就是领兵打仗的,自然再清楚不过这里面的门道,行兵在外不许带着女人,便有士兵把主意打到男人身上,同行的将士招惹不起,还有犯了错发配下来的,自古那些被判参军的男子进了军营,大多都折在这些血气方刚的将士身下,左右不过罪人,是真到了战场立功还是死在将军的榻上,谁会在意,谁会说半个不字呢。 “既然圣上怜悯,留他一条命,大哥就莫要逼他了,圣上不让他死,他却折在大哥手里,岂非对圣上忤逆不敬?”宿昔把那少年拉起来,道:“那帐篷里多少由着您尽兴,也不缺他一个,若不依不饶败坏你的兴致岂不更不值得,正好我身边缺个侍候的,就把他赏了我,也算一件功德。” 少有人能把场面话说的这样漂亮,其实不过这个道理,给出去一个,帐篷里还有二十几个,犯不着为了个哭哭啼啼的败坏了兴致,男人也不愿为这小事和将军面前的红人争执,甩手道:“既然宿先生说了,就只管带去,我没有不依的。” “那宿昔这里谢过了。”宿昔点点头,牵着少年的手把他领回迟誉帐殿去,因无关人士不得入主帐,便让他等在外面,自己进去打了水为他擦拭身上,换了干净衣服,又拿出早上剩的两个饼给他充饥,看着他慢慢吃完了。 宿昔从小和陵苑的国君浦粟一同长大,如今更是他心腹手下,为他四处征战,一年到头驻扎在外,回府的次数也不多,对弟弟宿渫与妹妹宿湄也没尽到多少心意,因此看到与弟妹年纪相仿的孩子便格外怜爱,摸摸他的头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家里犯事,侥幸留下一条命,这孩子必定不愿提起,因此也不问,只听少年磕磕绊绊道:“阿……禄。” “可是福禄双全的禄?”宿昔在他掌心写下一个“禄”字,成心试他是否识字,果然见少年点了点头,必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了。 “今年多大?” “十六。” “那好,我是宿昔,宿昔青云志的那个宿昔。”宿昔又慢慢在他手上写了自己名字,问:“你以后跟着我可好?” “就是解了夙都疫症,迟爵爷府里的那个宿先生?”阿禄手指跳了一下,宿昔更用力握住他的手,想传递给他一点温度,迟誉从前是迟爵爷,夙慕即位册了他为襄阳候,不过宿昔只当他年少不经事,并未放在心上:“是我。” “好。”阿禄点点头,宿昔忍不住又摸了下他乌黑的头发,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挂念过宿渫。 他同父同母嫡亲的弟弟,如今已有两年未曾见面了。 傍晚营地附近飞来一大群秃鹰,密密麻麻盘旋在天边,远远看去整片天都是黑的,秃鹰食死物,亦食人的尸体,若人还未死,在弥留时,它便候在天边,直等人咽了最后一口气,冲下来大快朵颐,向来是不祥之物,乌压压一大片盘在头顶,宿昔看这些秃鹰,便知此战定惨烈,不知那战场上该多出了多少为国捐躯惨死的尸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夙朝和云霁斗得愈惨烈,对陵苑而言就愈有利,他盯着头顶上盘旋的秃鹰看了一会儿,复又垂下头,远远看着迟誉率兵归来的方向。 少年时期,他便为浦粟领兵驻扎在外,四方征战十余年,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从三伏酷暑到九龄寒冬,壮志饥餐胡虏肉,谈笑渴饮匈奴血,可自从来到夙朝,来到迟誉身边,他再也没有站在过战场上,没有赌上性命浴血奋战一回,在迟府的日子,虽然也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步步惊心的筹谋着,但大多时候,不过和迟誉饮酒下棋,并观书画,谈些以前没有人可以一起谈的琐碎小事,或与迟珹玩乐,一笔一笔教他习字习画,那样日日浴血奋战的生活他喜欢吗?宿昔不知道,这么多年把陵苑,把浦粟放在第一位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一种本能,为了陵苑,付出再多他也在所不惜,但是仔细想想,没有了对陵苑的赤诚,对浦粟的忠心,他还剩下什么,一个只知道挥动屠刀的傀偶? 有时候他会觉得,只有在夙朝,在迟府的这些日子,他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活着,是那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宿昔,而不是满眼只看得到陵苑与国君,杀人傀儡一般的宿涟将军。 但那又如何呢,那是宿昔,并非宿涟,宿涟的一生,是和陵苑、和国君紧密相连的,没有了陵苑,宿涟的生命将不再完整,他始终记得母亲声色俱厉的指着他说的那些话,记得她刺骨如夜枭的声音,陵苑是他性命,是他的天,他植根于陵苑的土地,便永生永世不能从这里逃开。 而为陵苑所做的一切,他甘之如饴。 这样想着才让宿昔觉得好受了一点,他捂着胸口站起来,趔趄了一下,也不在意,远远可以看到迟誉大胜的旗帜,他遥遥看着那面战旗,露出了一个无比冰冷的笑容。 迟誉此番大胜得归,他谎称自己重伤,令人把消息传给云霁的军营,又亲自上阵,杀得云霁措手不及,远远便看到宿昔裹着大红色的猩猩氅在营地外等他,那猩猩氅的料子那样鲜艳,那样夺目,如一团跃动的火焰,让他觉得心里也像被火烘烤着那样暖意融融,不由得加快了挥鞭的动作。 “爵爷。” 宿昔还是那个宿昔,笑起来眉眼弯弯,偶尔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和夙朝人不同,带出一点妖异的琥珀眸,穿着鲜红耀目的猩猩毡,仿佛还是他们二人握着灯笼踩着雪谈着心事,从府门一路走到大厨房去吃交子那一日,迟誉忍不住微笑,跳下马站到他面前。 “恭喜爵爷。” 猩猩氅的大红映得他脸颊都有几分艳色,迟誉笑道:“果真承你吉言,无往不利。” “那日在酒楼曾吹奏一曲,我还忧心会不会词曲不祥,误了爵爷得胜,今日看来果真是我多心了。” “你吹得很好。”迟誉示意他跟在自己身边,走回营地:“今晚也烦请吹奏一曲为我祝贺罢。” “几日前云霁兵马攻入霜迟,挡箭时折损了那支猿骨笛。”宿昔闻言笑容不由一滞,但很快复又露出笑容:“就因地制宜,用叶子为爵爷吹一支小曲好了。” 他果真不食言,夜深迟誉歇下时就听帐篷外传来低低的乐声,用树叶吹奏出的曲子虽然不如长笛温润悠扬,也自有一番清新之感,迟誉不知他为何要在帐外吹奏,必又是贪玩不愿回来了,便伴着低低的曲调声翻了个身睡下。 宿昔极爱自己的猿骨笛,在他面前奏过三次,一次是初入府时在碧色檀心梅林里,一次是他们二人从唐蒲山下山,在山泉边歇息,吹了一曲《邵华砂》,一次便是他奔赴战场前为他饯别之时,初见时宿昔处处恭维,十分殷勤,两人间便总维持着寻常主仆情分,现在他越来越随性,不再做出那一副谨慎姿态,迟誉的眼睛却越来越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了。 他言自己出身不高,谈吐处事却面面得体,又画得一手好丹青,待人热枕,精通医术,许是生性畏寒,冬日里面色总是怏怏的,多少暖炉地龙都捂不出一点血色,名字取得是“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之意,虽平日看起来是个再温顺和气不过的,骨子却很硬,一丁点委屈受不得,性子十分敏感多疑—— 他的猿骨笛碎了,什么时候再为他寻一支好笛子吧。 迟誉制止自己飘散走的思绪,耳边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叶哨声,月光从缝隙里斜斜映照进来,想到两人此时沐浴得是同一轮月亮,他忍不住无声的笑了,刚要和衣躺下——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放草藤球的帐篷走水了,快来救火!” 第三十章 那草藤球本是做出来准备明日火烧云霁营地的,与火油分开放在两个帐子里,由将士严密把守,绝无在自己营地上烧起来的可能,迟誉乍听到这句话便心知不好,从榻上一跃而起冲出帐殿,就见外面火光冲天,烧得整个天边都发红了,将士惊慌失措的叫喊交织在一起,刺得人耳膜发痛。 “宿昔?”他吼了一声,帐篷后立刻传来应答的声音,宿昔匆匆向他奔过来:“爵爷,不知谁点燃了火油,南边帐子里的草藤球都烧起来了——” “是谁干出这样混账的事。”迟誉皱紧眉,草藤球浇上火油,那样的火势岂是儿戏?只怕延绵起来把整个营地烧了都绰绰有余,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连烧了边上几个小帐篷,他连忙纠结士兵,吩咐取啥子来灭火。 昨日下的大雪未消,也一并搬了雪来灭火,火势这才渐渐消下去,折腾了足有半夜方把火全部熄灭,他面色沉郁,并未因灭了火轻松半分,吩咐将士回帐子休息后就一言不发走回帐殿,宿昔忙跟在他后面。 “爵爷?” 听他出声,迟誉才放缓脚步,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今日这火来得蹊跷,我心里多有不安。” “草藤球和火油都是重兵把守,预备着明日与云霁一战上用,怎么会忽然起火。”宿昔也道:“听将士们说是先把火油浇在草藤球上才点火的,做到这一步,定非意外而属人为,且是营地里的人所为。” “正是这个道理。”迟誉沉声,“我竟不知手下出了这样离心背德的人,知道这火油是明日一战要用的,竟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险而威胁到将士性命,如此一来,非但明日战场上没有御敌之策,也甚忧心这营地里的暗鬼啊。” “爵爷就这么认定是云霁内鬼所为?”宿昔嘴上发问,心里却不以为然,火油确实是重兵把守,但陵苑多邪术,他幼时在外从师,曾得师傅传授摄魂术,把这门技艺练到炉火纯青,便能摄人心智,使其言听计从,也怪那看守火油与草藤球的将士心智不定,这么简单就被他捡了空子—— 营地里的草藤球和火油被人点燃了,必是有云霁内鬼,明日要用的杀招没有了,迟誉定要另寻良策,他便在这时献上计谋,岂非再顺理成章不过? “若果真如此,宿昔倒有一计。” “你说。”见宿昔自荐,迟誉微微偏过头,听他说话。 “宿昔是陵苑出身,陵苑邻近苗疆,自古便多邪术,如果爵爷信任宿昔,我可做招魂云,明日战场上诛灭云霁大军。” 他心想事成,自然无一不满意,起身至迟誉面前拜倒,第二次说了那句言之凿凿的话: “请爵爷信任宿昔。“ 第二日要用到的草藤球和火油昨晚烧了个干净,将军又未曾宣他们商量新战术,晨起手下的几个将领都有点惴惴不安,却见将军身边的宿先生跟他一同从帐子里出来,一身银铠,打扮得与士兵别无二致,不由都愣了,十分疑惑不解。 “今日沙场,烦请诸位多多指点。”宿昔一拜到底,迟誉也不多言,只道:“今日宿昔与吾等一同上战场,别再磨蹭,立刻出发吧。” 既然主将这样说了,既然心里疑云重重,那几个将士也不再多言,传言这宿昔宿先生出身陵苑,身怀异术,说不准真的有什么好法子一展身手?左右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且试上一试罢。 云霁的副将死了一个,且正是折损在“迟誉的男妾”手上,消息传回去云霁整个军营都十分震怒,宿昔跟着夙朝大军缓缓前行,远远看见云霁随风飘扬的战旗,不由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此前国君浦粟虽然极想攻下云霁,他却认为此举不妥,故而一直按兵不动,云霁与陵苑,纭丹本属一国,是先祖赭祈打下的天下,传言赭祈十分善战,原是夙朝一介寻常郡王,却马背上瓜分天下,与皇帝分权,自立一国国君,后来历经数百年动乱,赭国分裂,逐渐成为云霁,陵苑与纭丹三国,纭丹被陵苑吞并,就只剩下夙朝、陵苑、云霁三国并立,陵苑与云霁富强不胜夙朝,唇亡齿寒,宿昔本不欲动它,只他更担心云霁与夙朝联手灭他陵苑,迫不得已先声夺人,灭了云霁再说,实在不需责他生性狠辣,怪只怪他们没有托生在陵苑境内罢。 他驾马在迟誉身后,微微露出半个头去打量,云霁主将并两个副将都不如当日霜迟城被他斩杀于马下的那个男人有气势,他姓赭,想来是开国皇帝赭祈的后嗣,赭帝骁勇善战,打下延绵千万里江山,又兼有铁骨柔肠,一生一世一双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元暮公子为帝后,后世传为佳话,如今云霁国上下,无一人有他那样的气势经纬,思至此,他的眼神更透出几分感叹,英雄无后,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令人惋惜。 两兵相接,不需过多寒暄,挥剑蹬马便是一场厮杀,迟誉一直忌惮夙朝将士里有云霁的暗线,因此处处提防,只宿昔知道并无细作,不过他设个计谋,让那些看守火油的监守自盗罢了,鏖战开始双方势均力敌,他接到迟誉递过来的眼神,蹬了一下马腹,退到迟誉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从马背上直起了身—— 古来种种邪术何等可怖,何况陵苑,何况苗疆,更何况宿涟从师苦修十余年?只见随着他动作天色忽暗,不多时战场四面便刮起大风,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天边浮现出乌黑的云层,仿佛有人影在其中时隐时现,伴随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刺耳的尖叫,不少将士都觉得胃里不住翻滚,伏在马背上呕吐不止。 招魂云是何等厉害的杀招,天边云层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密麻麻,把整片天空都染成乌木的黑色,正是该烈日高悬的时辰,却比最深的夜还要可怖,云层里传出刺得人头皮发麻的尖叫与喘息,此情此景简直骇得人肝胆俱裂,有经不住的已从马上摔了下去,战况愈演愈烈,宿昔嘴里念念有词,低垂着眼,拨弄自己十指。 他早先在营地早饭里下了药粉,凡是吃了早饭的夙朝将士自然不会有事,被这招魂云迷惑的只会是云霁兵马,不过那些没吃早饭的将士就只能自求多福了,鏖战鏖战,总要折损几个在战场上,这是命,也怨不得他人。 一时间那些云霁将士有昏倒跌下马的,也有呕吐不止再也无力迎战的,夙朝兵马迎上去一顿厮杀,自然无往不利,此战打得如此漂亮,便是大功一件,宿昔一点点撤去天边的招魂云,到底是阴毒的玩意儿,寻常战役里他也不屑使用,只是事急从权,无可奈何罢了。 战场上一片血雨腥风,他佯装不精武艺,迟誉便有意无意挡在他身前,宿昔只能从他身形变换的空隙看到战况多么惨烈,云霁人几乎做不出任何抵御与反抗,纷纷被干净利落斩于马下,夙朝此战势如破竹,有如神助,也不算枉费他一番心意了,许久未曾闻过的新鲜血腥气飘进他鼻端,宿昔慢慢嗅了嗅,抓紧了身下战马的鬃毛。 此番夙朝军队大胜,自是要好好庆贺一番,第三日晚就在营里摆了庆功宴,宿昔是大功臣,在迟誉身边慢慢喝着一尊桂花酒,桂花酿不醉人,别有清甜之感,他分了一半给阿禄,两个人在迟誉下手的位子上咬耳朵。 此战因招魂云,以令云霁元气大伤,想必若借这个机会率兵直入,攻进云霁都城也不在话下!因此在座的将士个个都是满面红光,兴奋不已,迟誉亲自直起半个身子,为他斟酒,捧起酒樽道:“今日一战大胜,都倚赖你的功劳,我先敬你一杯。” “爵爷敬酒,宿昔怎么敢当。”宿昔一愣,捧起酒樽起身回话,迟誉笑笑道:“爵爷敬酒不敢当,迟誉敬酒总当得起了罢。” “迟兄客气。”宿昔闻言一笑,露出浅浅两个梨涡,举樽一饮而尽。 那桂花酒初入口纯冽而清甜,一路淌进胃里便生出一腔融融暖意,宿昔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军营伙食惯多加辣子,再加上这桂花酒,一口进去满头大汗,整张脸都是烫的,更加不惧冬日苦寒了,他连喝了三樽才罢手,拾起筷子。 “捷报晌午就给陛下送去了,只等他领兵直攻云霁都城的圣旨一下,又是一场鏖战。”迟誉问他能不能再喝,见宿昔点头,便又给他满上,欣然道:“云霁多少年是哽在夙朝喉头的一根刺,趁这个机会拔了出来太好不过。” “正是如此。”宿昔要的也正是那一卷明黄帛纸,等夙慕圣旨一下,迟誉领兵攻入云霁,云霁亡国便指日可待—— 正这时军营门口跑进几个随从打扮的人,进了大帐径直对迟誉跪下:“可是襄阳候?” “正是本候。”迟誉挥手示意他们起来:“可是圣上的圣旨到了?” “侯爷好谋算!宣旨的钦差大人随后就到,请侯爷和众将军立刻备下迎旨。” 事急从权,也来不及做那些洒土上香的繁琐工序,只急忙设出香案,到帐前跪迎,不多时钦差遥遥来了,看起来也是奔波多日十分劳碌,下了马奔到迟誉面前,口称侯爷。 “大人请起。”迟誉点点下颌,伸手请他起来。 “请侯爷跪迎圣旨。” 这就是命他领兵直攻云霁的旨意了,迟誉拂袖跪下,宿昔也连忙依言而行,一时间军营空地上跪了一地,钦差从袖子里摸出一道明黄帛纸展开,缓缓念道: “玄统钦天皇帝,制曰:闻得襄阳候率兵斩云霁将士三万人于马下,大败云霁立下军功,朕心甚慰,襄阳候虽迟郡王养子,实乃出自先帝膝下,为朕骨肉兄弟,此番战绩赫赫,当宣告天下普天同庆——” 圣制念了一半,宿昔便体出不对,夙慕处处提及与迟誉的兄弟情分有何用意,这似乎…… “然先帝在时以仁政治天下,不忍见生灵涂炭,因而夙朝数十年少战事,此番侯爷率兵大败云霁,致使云霁百姓枉死,生灵涂炭,实违背先帝之心,今朕以仁孝治天下,不忍先帝得知此事,于九泉下魂魄不安,兼之云霁皇帝寄来请乘,愿与夙朝和谈——” 迟誉跪倒在地,听到这里面色已经变了,果不其然听钦差继续念道:“云霁愿降服于夙朝,拜倒为臣国,为表其忠心不二,特送云霁皇子入夙都,今皇子御驾已至洛城,恰襄阳候散兵归城,便册为御使,护送云霁皇子进夙都入宫,不得延误——” 这是怎么一回事? 千盼万盼盼来的,竟然并非一路追击,而是鸣金收兵的圣制? 此战之后云霁元气大伤,若拿捏住这个机会,一举攻下云霁整个版图也并非纸上谈兵,可如此天时地利的关头,夙慕竟然接受了云霁的臣服,下了一道班师回朝的旨意,还令迟誉护送云霁皇子入皇都,如此举动,实在不像那个曾经步步为营心有大略的襄亲王,夙朝新帝! 饶是迟誉也忍不住追问,钦差使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多问:“圣上既然接受了云霁和谈的请求,便是有自己的经纬谋略,侯爷与小臣皆是外臣,实在不欲干涉太多,圣上既请了侯爷前去洛城迎皇子入皇都,侯爷只管领命也就是了,此番侯爷为夙朝立下这样大的军功,使云霁臣服于夙朝,回了夙都,圣上还不知要怎样嘉奖呢。” 可若此番不是鸣金收兵,而是一鼓作气冲入云霁内城,此时得到的就不只是一个附属国,而是千万里大好河山!迟誉心里一滞,叩首谢恩接过明帛,不再多说什么。 云霁此番为表和谈真心,特意送了皇子入夙都,说穿了也就是抵押在夙朝的人质罢了,迟誉接了圣意不能不办,当天便遣散将士,只带宿昔与几个随行的侍卫马不停蹄赶往洛城。 洛城位于夙朝边境,是迟誉名下三城之一,宿昔却未曾去过,与前线相隔不远,傍晚时分便抵达了驿站,早有当地的官员迎上来殷勤伺候,迟誉问了,才知这云霁皇子尚在路上,约莫着要入夜了才能进城。 宿昔千方百计施展一身本领,本已经此番能一举攻下云霁,谁知夙慕一道旨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也是兴致怏怏,早早便与阿禄一起回房歇下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嚷嚷想吃豆腐脑。 “我记得来的时候见街角有卖的。”阿禄点了一支香,站在桌边说:“不如我去给先生看看,那卖豆腐脑的还在不在那里?” “辛苦你了。”宿昔一听自然欢喜,又细细的嘱咐他道:“多加辣子,豆腐要炖的烂一点。” “我知道了。”阿禄点着头关门出去了,宿昔便一人在床上躺着,脑子里浮浮沉沉都是夙慕那道意思不明的圣制,左右也想不出头绪,只觉得有些疲倦了,翻了个身准备睡下。 那香的香气断断续续飘入他鼻端,似有似无萦绕着,倒熏得人昏昏欲睡,宿昔慢慢阖上眼,过不了多时他睡沉了,房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有人慢慢走进来。 “先生?”阿禄把豆腐脑放到桌上,小声叫他。 宿昔似是睡得沉了,一声不吭。 “先生?睡着了?” 阿禄见他熟睡,便不再吭声,不知道在包袱里翻拾出来什么东西,紧紧握在手里,向床边走去。 那是一把匕首,匕刃削铁如泥,从泛出的雪亮光芒上就足以看出是上好的宝刀,一点点发着颤,贴近了宿昔裸露在外的脖颈。 紧致的肌理与刀刃相触,少年的动作颤抖了,咬着唇加大了手里力气,眼看着刀刃要在那温暖肌肤上留下血痕,宿昔头也不动,一个错手打掉他手里的匕首,纵身而起扣住他的脖颈,把他牢牢压到床沿上。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初见时是在日光之下,泛着温润玲珑的琥珀色光泽,温暖人心,现下却泛出一点血色,沁在琥珀色的眼珠上。 “先生?——”阿禄脖子被掐住,艰难的发出声音。 “你要杀我。”宿昔居高临下看着他,“为什么。” “我要杀的不只是你,还有迟誉……”阿禄的眼神变了,再不复从前那样温温顺顺,盛满了仇恨与讥讽:“你以为你们做的事没人知道,可以瞒天过海?就算连皇帝也为你们遮掩,可人在做天在看,早晚会有人向你们讨回这笔血债!” “我与迟誉何来的血债?”他冷然一笑,微微松开掐着阿禄脖子的手,让他有力气继续说话。 他直呼“迟誉”,而不是恭恭敬敬的“侯爷”,阿禄一愣,随即疯狂大笑:“事到如今你还问我是什么血债?你说,我福家上上下下二百多条人命,这笔账是不是要算在你们头上?!” “福家……?”宿昔放低声音,反复斟酌这个词,阿禄狠狠看着他,恨不得把他活活掐死才算完:“别说你忘了,都是你的好侯爷做的好事!” “说说看。” 宿昔松了手,随手把他丢到地上,移开了目光。 “新帝登基,说先皇是被先皇后害死的,以大不敬罪名株连皇后母家福家数百条人命——我姓福,我叫福禄,福家是我的家族,皇后是我的表姑母啊!” “虽然皇帝说先皇是被表姑母杀死的,但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先皇殡天当天只有迟誉和当时还是亲王的当今皇帝在场,先皇莫名其妙就死了,定是皇帝和迟誉商量害死他,再把罪名推到我表姑母身上,让皇帝即位,表姑母是他的亲娘啊,他怎么能如此不恭不孝,蛇蝎心肠?还有你们,你和迟誉,你们都是帮凶——” “就是说,你以为是迟誉杀了先皇,嫁祸你姑母,才要杀我报仇?”这个笑话取悦到宿昔,他憋出几声短促的笑。 “不止为了姑母,还有福家无辜受累,被株连了九族的族人!”福禄喊得声嘶力竭,宿昔朝着他摇摇头:“你这个笑话编得荒唐,但还真说对了一件事,夙慕确实是个不恭不孝蛇蝎心肠的东西,但当今圣上,夙朝皇帝,也是你可以编排议论的?” 他说的小声,福禄并没听清,宿昔也不在意,转而道:“那你接近我,是为了先杀我,再杀迟誉?” “没错!”福禄恨恨道:“皇帝说看我年纪小饶我一命,发配我充军,呸!我不用他饶命,我宁可他放过我全族老少性命,也不愿一人苟延残喘的活着,直到我进了军营才知道,他不是要留我一命,是要假意宽恕我死刑,博得天下美名,再把我送进军营百般折磨,我就是不死也会发疯!我们是他的族人,是他的亲人啊,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还有助纣为虐的迟誉——当时你从他们手里把我救下来,我知道你是宿昔,是那个宿昔,我就打算要——要亲手——” “我的命不止你一个人想要。”宿昔俯下身,慢慢靠近他,琥珀色的眼珠沁出一点血色,沾染在他玲珑的双眼里,他反复仔仔细细打量着福禄,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却十足十的,是打量一个死物的眼神,“我可不觉得你有那个运气。” “呸!”福禄恨恨啐他一口,刚想说话,宿昔更近的凑到他面前,放轻了声音: “我本来也不想留下你,你是株连九族大罪留下的活口,又遭受过那般待遇,必然心中愤恨,郁结不出,但我看着你,总想起我家中的幼弟,他和你年纪一般大,身子荏弱,长年累月汤药不离口,躺在榻上,你去过的地方,他可能都没有去过,你玩过的东西,他也可能都没有玩过,我把你带在身边,看着你爱玩爱笑的样子,就好像看着他……” 他说不下去了,十年征战,辗转鏖场,哪里腾得出时间来关爱体恤一双弟妹?临了还要他们为陵苑牺牲,身不由己,宿湄已嫁入夙朝,做个尊贵清闲的太妃,一辈子不过如此了,宿渫呢,他荏弱的幼弟宿渫,他的出路又在哪里,他是不是也渴求着向阿禄,像任何一个健硕的少年一样走下病榻,尽情的玩笑、嬉笑上一回? “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先皇后谋害先帝,挫骨扬灰,株连九族,牌位不得入宗庙,不得食香火,让她这样凄凉的人并不是迟誉,更不是我,而是她的至亲,你的亲人,当今圣上,你不过冤枉我一回,我并不介意,只当你少年心性大,忍耐不得委屈罢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福禄睁大了眼睛,因为听到的话语而全身发颤,但他不信,他怎能相信这个杀害他全族仇人的话?他早已不信任何人了! “但你潜伏在我身边,只待时机将我亲手杀死为族人复仇……我救你一命,你却做出这等离心背德,不忠不义之事,在我背后捅刀子,暗害于我……” “我——不能容忍。” 福禄的眼睛睁大了,变得一片呆滞死气,宿昔伸直手臂扣住他脖颈,直接手下用力搅断了他整个颈骨,福禄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正被房外的迟誉听见,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怎么回事?” 见到地上的少年尸体,迟誉上前试了试他脉搏,直起身问宿昔。 “他是先皇后族人,以为先皇后是被爵爷陷害,在香里下了迷药,趁我昏睡暗杀我。”宿昔道:“我杀了他。” 这不是宿昔第一次在迟誉面前杀人,他沉默良久,道:“他还是孩子。” “孩子便可是非不辨善恶不分?孩子犯下的错就要我一力承受?”宿昔冷笑:“他要我的命,难道我还要把这条命放在一边和他讲仁义的大道理?他既跟了我,就该跟我同心同德,今日既然辜负了我待他之心要加害于我,我为何杀他不得?” 看到他眼底满是抵触,迟誉深吸一口气:“我并非说你做错,只是若你和他讲通道理,也不必累他赔上一条性命。” “侯爷此言差矣!” 宿昔紧接道:“我当日救他一命,于他有性命之恩,就算他真有杀我之心,与我相处多日,知我并非那样心狠手辣之人,也要反问自己该不该杀我,他既把刀架到我脖子上,可见他不信我,仍是疑我,这样的人,我留下又有何用,等他再来杀我一次?” 迟誉知他性子何其古癖,脾气上来任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劝不住,也不再多言,只道:“杀人总要造下杀孽,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罢。” “他说要杀了爵爷。”谁知宿昔并未理会他这句话,接着道。“我怎能放任这样一个人在爵爷身边?” “他和我幼弟年纪相仿,我何尝想杀了他,我只是……为了爵爷。”说到后面,声音甚至都发颤了,宿昔直直看着他的眼,琥珀色的眼珠和他对视着,那样剔透而清澈,仿佛盛了水在里面:“为了爵爷,不得不做……” 迟誉心里一软,也不忍再苛责他,到底心里存了个阴影,道:“此事也不怪你,是他命里造化,敛了入葬吧,皇子就要来了。” “侯爷,云霁皇子殿下的仪驾已经到门口了。”侍卫叩叩门板,道。 “知道了。”迟誉应了,吩咐侍从把福禄的尸身抱出去安葬,又单手握住宿昔的肩微微用力一捏:“还不快来。” “是。”宿昔心里石头这才放下,随他出了房间到驿馆大门前。 云霁皇子来了,却出乎宿昔意料。 那是个长相极出色的年轻人,五官明丽,清贵逼人,与云熙鸾有四分相似,却坐在位子上呵呵笑着,手里把玩一个新鲜的佛手瓜,蜿蜒如瀑的青丝散到唇边,他也察觉不到,含在嘴里慢慢嚼着。 “这是我云霁五皇子殿下。”随行的云霁侍卫对迟誉道:“殿下名唤昔弦。” “皇子殿下是否路途劳累?”迟誉不动声色,问。 “并非舟车劳顿。”侍卫放低声音:“昔弦殿下聪慧,只年幼时染天花引起高热,损了心智,总是这副模样。” 那不岂是疯子?宿昔心里冷冷一笑,云霁说着要与夙朝和谈,却送了个痴痴傻傻的疯皇子来,真不知以夙慕锱铢必较的性子要如何了。 “果——果,呵呵,哈哈……果。”见嬷嬷走近,皇子忙抬高手里的佛手瓜拿给她看,嬷嬷低笑纠正他:“殿下,是瓜,佛手瓜。” “果!”皇子坚持道,把佛手瓜塞进嬷嬷手里:“昔弦请馍馍吃,瓜,果……” 他咯咯笑着,冷不丁手里的佛手瓜滚到地上,忙探头去找,险些从高高的座位上摔下来,佛手瓜正滚到宿昔脚边,他低眉顺目捡起来送过去,云昔弦便接过瓜又抓着他的衣袖,把瓜往他的袖子里塞。 隔得近了看,才发现这五皇子果真是长得极好的,神情天真,看起来倒多了几份孩童的纯稚了,嬷嬷忙拉过他,向宿昔道谢,宿昔便笑一笑又退了回去,看着云昔弦弃了佛手瓜,专心致志把玩自己的一缕头发。 过不来一会儿他又嚷着饿,迟誉便请他先下去用晚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声。 “模样和通身气派都是拔尖儿的,却惹了这么个疯病,真是可惜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宿昔低声说了一句,又嚷道:“赶路这么久我也饿了,驿馆能不能做豆腐脑,配着白饭一起吃。” “你这是什么吃法?”迟誉忍不住发笑,宿昔不依不饶道:“怎么了,豆腐脑加了辣子,拌进去可下饭了。” 宿昔吃完加了辣子和香菜末的豆腐脑慢悠悠沿着走廊往回走,就见云霁皇子蹲在转弯处仔细盯着地缝里一只黑乎乎的虫子,那几个侍卫等守在不远处,见到他,皇子先伸手摇一摇,打了个招呼,宿昔便笑吟吟蹲到他身边。 “在玩什么?” “黑……黑……”皇子指指虫子。 “是虫子。”宿昔笑道,“虫——虫。” “白!” 皇子又指着他,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拍起手:“白……白……” “我是宿昔。”宿昔压低声音,指指自己的脸。 皇子盯着宿昔看了许久,忽然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云昔弦。”他指着自己,轻声道。 第三十一章 迟誉既下了不得延误的旨意,这几日时间便都花费在路上,又因皇子身子蓄弱,走走停停了半月光景,才抵达宿城,夜里便歇在驿馆,路上连下了几场大雪,车马行走得也不易,迟誉便让随行的侍卫并嬷嬷下去吃茶歇息,派自己的几个侍从远远看护着皇子。 云昔弦是云霁五皇子,正儿八经再尊贵不过的元后嫡出,却是个十足十的疯子,心智不过稚儿,难怪连宿昔也要叹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傍晚的时候闹小性子不吃饭,在庭院里一直待到晚上,宿昔用过晚膳和迟誉一同回来,就见他半坐在庭里的石阶上,手里把玩一只梧桐花。 “现下已近年关,大雪纷飞,哪里有开得这样好的桐花?”宿昔低声问。 “宿城一景就是这银梧桐,春夏里不开花,独冬日百花杀尽,它才开得如火如荼,一枝独秀。” 迟誉为他披上大氅,系好丝络,宿昔极衬红色,一套上这大红猩猩氅,五官都格外明丽鲜妍起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看他倒与你投缘。”迟誉道:“不如你去和他说说话?” “我正有此意。”宿昔莞尔,“皇子一人来到异国,心下必也惴惴不安,我去和他在一处也好,爵爷就先回去吧。” 他看着迟誉走远了,才踱步走进庭院里面,这时早已入夜,天边悬着一轮下弦月,映照着角落里一树开得正好的梧桐,那桐花是银色的,月光清辉垂在上面,仿若凝着一层薄薄的霜,他走到梧桐树下微仰起头看着桐花,也不出声说话。 云昔弦专心把玩手里的花朵,根本不抬头看他一眼,两个人各自立在庭院一隅,各做各的事情,宿昔捻着桐花覆着月光的花瓣,似是无意道:“你是元后嫡子,何等贵重的身份,云霁皇帝竟也舍得你来做这人质,可见云霁节节衰败,国将不国啊……” 一个疯子能听得懂什么呢,云昔弦把花瓣撕下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苦涩的味道溢满舌面,他也不在意,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陵苑不也是要依仗你委身夙朝皇室才得以苟延残喘?想你一介战神,威名赫赫,竟也忍得下这样屈辱。” “以后五皇子屈辱的日子,可要比我多得多了。”宿昔冷笑,垂下碾压花瓣的手,从云昔弦的方向可以看到他一点侧脸,月光下皎白如玉,覆着一层朦胧而清凉的微光,衬着华贵的猩猩毡更显矜傲,只是立在那里,就带出无可比拟的气场。 “我本想云霁送来一个痴痴傻傻的皇子用以抵押,夙慕的性子必要动怒,不曾想皇子殿下这样伶牙俐齿,半分不饶人,真是宿昔多虑了。” “宿昔?”因还有看守的人,云昔弦不敢提高声音,只弃了手里的梧桐花站起来,走到宿昔身边,“罢,罢,宿昔也好,别的什么身份也好,只要你与我同心同德,必不会再生波澜,事到如今,不管你愿不愿意,与我之间,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牵起宿昔的手展开,冰冷的指尖点在宿昔掌心,写下“共患难”三字,低语道:“宿涟将军……” 宿昔微微一笑,适逢迟誉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对着他招了招手。 “明日有机会,再在一起玩吧。”宿昔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向迟誉走去。 “爵爷有什么吩咐?”他笑吟吟问。 “带你去一个地方。”迟誉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去,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即松开,示意他往驿馆外走,馆外停着一辆马车,马懒洋洋的打着呼,却看不到车夫,宿昔看迟誉一眼,迟誉道:“今日只你我二人,我为你驾车。” “有什么新奇的景儿要拿给我看。”宿昔面上一僵,随即笑得不动声色,坐进车里:“真是沾了这景色的光,让爵爷为我赶车了。” 迟誉看他坐好了才翻身上马,挥鞭赶动了马车,车辙骨碌碌转动起来,驶向驿馆外的街道。 宿昔到底是个安分不住的,马车走了没一会儿又撩开车帘,把头探出来,摇头晃脑的唱道:“驱车登唐蒲,旃辙碾辛夷,可惜这里不是唐蒲山,也没有辛夷花给爵爷去碾。” “再过一两月,唐蒲山上的辛夷也开了,等我带你回夙都交旨,再与你去看一次便是。”迟誉唇角不自觉带了笑意,驾着马车回答。 “被爵爷驾车伺候着,感觉好稀奇。”宿昔笑笑收回撩着帘子的手,又旁敲侧击道:“夜游宿城,似乎也别有趣味。” 此时夜色已深,街道上早没了行人,只一轮月亮斜斜挂在天边,向世间万物投射下朦胧的清辉,迟誉却驾车走出一条条街道,往城门驶去。 “我们不去宿城城里。”迟誉道,“我们去城郊。” “城郊?城门已闭,要如何去。” “我是宿城城主。”迟誉抓紧缰绳,手指硌到食指上的指环,他的动作停滞须臾,很快又露出微笑:“早让他们给我留着门,无妨。” 城城郊荒凉,不过几座孤零零的高山,夜色浓郁也看不清,宿昔心里十分不解,却不急着问,只跳下车,倚在马车边上抬眼打量。 “就是这里。” 迟誉摸摸马的鬓毛,对他道:“就是这座山,我们上去。” “爵爷想看日出?”宿昔道,“可现在未过——” “带你去一个地方。”迟誉绝口不提,只是率先走向山上,宿昔无奈,只好跟在他身后。 这座山倒是不高,约莫着半个时辰宽宽裕裕就能登上山顶,只入夜了看不清脚下的路,因此宿昔一步步走得仔细,迟誉在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等他。 冬夜寂静,耳畔一点虫鸣碎声也听不见,夜色如浓郁的墨泼下来,染在这天地山水间,仿佛世间只剩下迟誉与自己二人,这感觉有点新鲜,宿昔慢慢跟着迟誉的步伐走着,脚踩在冰冷的岩石上,一步步登向更高的地方。 “像不像我们在山上那一次?”迟誉伸手扶他一把,笑问。 “爵爷是指唐蒲山一夜?”宿昔反手握住他手臂,把自己带到稍高的一块岩石上,眼看着山顶就在眼前了,做出一副回想的姿态:“似乎……不记得了。” “你与我追踪刺杀陵苑郡主的刺客,一路追到山上,最后还是在人家借宿。”迟誉忍不住夹他的鼻子,知道他是佯装不知。 宿昔的呼吸因为这个毫不掩饰亲昵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面上稍有些不自然,迟誉发现这一点,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轻声道:“累不累?马上就到了。” “无碍。”宿昔连忙露出笑容,以此掩饰,走到他身边。 到了山顶约莫是半刻钟之后,这时已是午夜,夜空浓郁如墨,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宿昔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看到,正在疑惑,便听迟誉淡淡道:“我死后想葬在这里。” 什么? 宿昔心里一惊,连掩饰自己的讶异都做不到了,抬头看着迟誉。 “爵爷?” “就葬在这里,我脚下这个地方。” “……” 迟誉跺跺脚下的土地,山风呼啸着刮过,寒冷刺骨,风里仿佛带着瞬息万变的诡谲呢喃声,这是宿昔第一次感觉不到寒冷,全身的血液都滚烫得沸腾起来,激得他手足无措: “爵爷的意思——” 他环顾四周,唇边带了一点迷惑的笑:“爵爷可是在与宿昔开玩笑?” “我虽是先帝亲子,但早已出继,撤了宗庙牌位,非是皇亲。”迟誉直直的看着他,第一次眼神没有一丝一毫偏差,夜色那么深,四周景象那么模糊,宿昔却能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眼睛,仿佛雾气融化在里面,那么晶亮那么湿润: “等我临终,也不过自己捡一处穴下葬,断没有葬入皇陵的道理。” 这句话竟然让宿昔感觉到一点酸涩,他直觉不能继续这个话题,急忙打断迟誉,转而道:“今日觉得疲惫,又和皇子说了那么多话,现下想休息了,不如爵爷与我一同回去吧。” “你与皇子果真投缘。”迟誉似笑非笑,笑里却带着苦涩。 “皇子养尊处优,此番作为人质被送往夙都,来到如此陌生的环境,定也十分惶恐惧怕,他是小孩子心智,我难免多怜惜他一些。” “是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孩子都会害怕的。”迟誉低声道,“当时,我也这么害怕。” 宿昔皱眉看着他,却只看到朦朦胧胧一个剪影。 “我生下来就没有生母,在宫里养到五岁,虽然当时夙慕出生,先帝喜不自胜,十分疼爱,到底也时时来探望我,照拂许多,后来一朝被出继到迟郡王名下,他虽疼我如亲子,到底不是骨肉至亲,情分就是不一样,我那时不过五岁,初进郡王府,也非常忐忑——非常害怕。” 这番话说得有点混乱,迟誉用手揉着鬓角,宿昔却听懂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停在原地。 迟誉却不再说这个话题。 “后来郡王病逝,我封了子爵,也不过在先帝面前小心翼翼度日,君臣之分何其泾渭分明,我哪里敢当他是我的父亲?既这辈子与他父子情分已断,离了皇家,也可自己做自己的主了,我打算等我百年之后,就葬在这高山之上,清清净净了无牵挂。” “可此处山高水险,风水不佳,是大恶之地——”宿昔脱口而出:“古来玄武拒尸之所,朱雀不舞之地为大凶,葬于此地,必祸及子孙,牵连门楣,并非宿昔咒爵爷,就算真要自己择地安寝,也该选一方风水宝地才好。” “我命中注定无后,哪里来的子孙可牵累?”迟誉笑了,“若是迟珹,我信我儿子必不会为我下葬之地风水所累,他若有儿孙,子子孙孙必也都大富大贵一生无虞。” “注定无后?”迟誉的话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宿昔笑里带了点苦涩:“为何无后?” “我母亲出身苏杭,听说是个温婉美貌的女子,可惜生我时血崩离世,我未曾见过她一眼,也不能尽我的孝心。”迟誉却避而不答,在宿昔面前展开右手五指,露出拇指上一枚指环: “这指环是她怀我时为我备下的见面礼,原不是什么珍奇玩意,但选料是云霁暖石,这块暖石说来也奇怪,通身雪白晶莹,与肌肤相触即生温,当时云霁把暖石进贡,先帝说新奇,特别拿去给我母亲赏玩,我母亲琢了一枚指环留给我,可惜她没有机会亲手为我戴上——” “暖石触肌生温,这颜色也很衬你,你——能不能收下?” 迟誉摘下食指上的扳指,放到宿昔手上,手心还能感觉到他食指的余温,那哪里是一枚指环,分明是迟誉沉甸甸的一颗心!宿昔哪里敢收,连忙挥手打掉它,后退几步,指环骨碌碌滚到地上。 “这指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陪伴我二十余年,今日我把它赠予你,是我与母亲对你的心意。” 迟誉也不恼,弯腰把指环捡起来,“还有今夜带你来看墓穴,也是我一点私心,虽这里风水不佳,但我甘愿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断子绝孙又如何?我今日定要问你一句话,看着这墓穴——” “你可愿意与我……生同寝死同穴?” 山风刺骨,疼得宿昔几乎站立不住,迟誉看他不回答,又叹口气:“我知你性子最是敏感,这样唐突,你必觉得冒犯,只这次经过宿城,我无论如何也想带你来看一看,想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做这宿城,做三城之主?待入皇都面见圣上,我定向他言明,将你我之事昭告天下。” “爵爷……” 宿昔觉得无力极了,深吸了一口气,迟誉不会懂,他是男子,是夙朝侯爵,这都不要紧,只他欺骗迟誉在先,又辜负他在后,迟誉这份真心他如何担待得起? 他终要辜负迟誉,迟誉何必拿真心对他? 见他不答话,迟誉捧起他的手,慢慢在他的食指上套上指环,那指环果真精致极了,通体雪白剔透,一丝杂质也无,温润而暖意融融,不似看上去那般冰冷,宿昔的手指太细,指环套在上面摇摇欲坠,迟誉便转而为他戴到左手拇指上,轻笑道:“如此一来倒成了扳指了。” 两手相触的瞬间,他摸到宿昔指上薄薄的一层茧,却并未放在心上,宿昔亦不说话,目光缓缓流转在拇指的指环上,他的眼睛太美了,与夙朝人的黑眸截然不同,是剔透而莹润的琥珀色,仿佛盛了一汪水在里面,迟誉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凑过去,用双臂拥住了他。 原本的行程却在那一夜之后被耽误下来了,云昔弦忽然发起高热,卧榻不起,他昏昏沉沉的病着,迟誉也不能贸然动身,只好暂时留在宿城等他养病,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待他痊愈,已是二月末三月初光景了,从启程的马车帘子向外看,城里看了满城的杏花,绰约得雪白一片。 接连几日赶路,终于在一月后抵达夙都,不比边境气候温和,夙都四季分明,初春时是极冷的,但那冷是风刮到身上,刮到心里,被十里锦绣,延绵繁华一吹就散了,只余下触目富贵的融融暖意。 四月里桃杏花都慢慢败了,杏树梢结了玲珑的青果,摘下洗净掏空了塞进腊梅蜜糖馅,是难得的开胃小菜,装点着夙朝繁华的皇都,那样富贵,那样热闹,连刺骨的北风都抵不过这样熏人欲醉的富贵暖风,化作了雕花窗杦边一朵湿润的雾。 云昔弦昨夜就被送入夙皇宫里,歇在宫室,倚窗看着窗外千种奢丽,万般富贵,人人都道夙朝繁华,漏夜丝竹,寸土寸金,可亲眼看见到底又有所不同,这样的尊贵无匹,岂是他看惯了的云霁能够比拟的?都道夙朝是国上国,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他看了二十余年的云霁宫室,与之相较简直是茅屋草舍了! 这样的天朝大国,莫说云霁,就是出了战神的陵苑也无力与之相较啊,莫怪父皇把他一路送进夙朝皇帝身边,且不说他是云霁元后的嫡皇子,就是云霁国君,也断没有看着百姓受战乱之苦置之不理的道理,牺牲他一个换来云霁举国安然,这笔买卖实在不算不值。 他收回看向琉璃窗棂外的目光,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意,到底身为云霁皇子,本就是要为百姓牺牲的,岂有白白做了人上人的道理?再不甘,再不愿,称病躲了两个多月,还是要把自己送到虎口之上—— 猛地摔碎了一个茶盏,云昔弦已是脸色铁青了,他虽二十几年都过得不如意,但到底是皇帝发妻,元后所生的嫡子,身份何等高贵,生来就高人一头,养成矜高傲慢的气性,如今要他躺在敌国皇帝的榻上受人欺辱,如何做得到?! 听到瓷器碎裂声,在外守着的宫婢连忙弯腰进来,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再把茶盏碎片收拾出去,过了一会儿一个姑姑打扮的宫婢进来了,先向他行礼,转而向随他来夙朝的嬷嬷说道:“陛下正在勤政殿批阅折子,今晚便想见一见皇子,嬷嬷先服侍皇子梳洗罢。” 他堂堂一国元后嫡子,众人就是眼色高低有别,也没有这样当着他的面出言侮辱的时候,云昔弦紧咬着唇,强忍怒气,却还要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嬷嬷忙摸下手上的玉镯递过去,笑道:“不知姑姑可知道,这会子是哪位娘娘伴驾?” “还能是谁,不就是先帝留下来的云贵人。”那宫婢收下镯子,冷笑一声:“明明是陛下庶母,却不知廉耻,硬缠着陛下不孝,收了他在后宫,如今虽还是贵人位分,却也得宠,如此毫无廉耻之心,真是枉为男儿了。” 云贵人…… 这三个字落到云昔弦耳中,他收敛了唇边的冷笑,眼里却透出几分痛恨,却被很好的掩饰住了,宫婢接着道:“我看着也不是多顶尖的模样,到底是你们皇子通身气派,相貌都高他一头——” 后面的话他听不下去了,又摔了手边一个茶盏,刺耳的破裂声把那宫婢吓了一跳,嬷嬷忙赶上了哄他,宫婢自觉失了面子,也不行礼告退,甩袖子走了。 “殿下,您可听到姑姑的话了,如今是在夙朝皇帝宫里,可不能万事随着自觉的性子啊……” 嬷嬷掏出帕子给他擦着被茶水打湿的手,云昔弦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怏怏的倚在美人靠上。 随着自己性子?他何时万事随着自己性子了,这二十年过得不如意,甚至要装疯卖傻以求自保,万事小心谨慎,唯恐一步踏错,事到如今还要—— 但那又如何呢,这就是他云昔弦的命!罢,罢,既然能忍辱负重痴痴傻傻过了这么多年,今后再忍耐着又如何,这条命,这口气从来由不得自己,他能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 云昔弦挥开嬷嬷为他擦拭的手,悻悻然倒在榻上。 既然晚上夙朝皇帝要见他,必要先沐浴收拾一番,此番云霁国君把他送来夙朝,说是人质,其实不过是当个漂亮体面的礼品送给予人赏玩罢了,嬷嬷给他放好水,倒了香油,服侍他到桶里坐下。 “殿下觉得这水温如何,是不是有点烫?” 云昔弦哪里有心情理会她,寻常后妃侍寝,起码还要在彤史里记上一笔,体体面面送进去,他竟要像个玩意儿一样毫无尊严送到那劳什子皇帝榻上任人揉圆搓扁?他怎能忍得下这口气,面色都是铁青的,坐在桶里一言不发。 见他不回话,嬷嬷又转而道:“殿下是为了今晚侍寝的事担心?其实万不必如此,殿下天人之姿,夙皇也必会怜惜殿下,说不定日后封妃都指日可待,到底是嫡子出身,想必夙皇也不会怠慢的。” 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委屈?堂堂一国元后嫡子,却要像个物件一样被人里里外外洗干净了,毫无尊严的抬上床去,云昔弦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心里五味杂陈,嬷嬷还在他耳边絮语:“老奴都打听清楚了,如今的夙朝皇帝登基堪堪一年,只有一位结发的元后,四妃都不齐全,又甚宠爱云贵人与新册的瑜真淑妃,殿下这样的才貌出身,皇帝见了必会喜欢殿下的,等殿下得了圣宠——” “嬷嬷!”云昔弦忍无可忍,厉声打断了她,声音都微微的发颤:“我还没被送上夙朝皇帝的床,你怎么就有这么多话说,看着我去给人做个消遣的玩意儿很高兴是不是,我受不了这个屈辱,他若当我是不堪的佞幸,我也不怕一剑下去自己了断,来得干净走得干净!” “殿下……” 老嬷跪倒在他浴桶边,霎时红了眼圈:“并非老奴不为殿下心疼——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呀,可如今这样,殿下得不到夙皇的宠爱,您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 云昔弦嘲讽的笑了,偏过脸不去看她:“我是堂堂元后的嫡子,我的身份有多么贵重,怎么可能像那些下贱的东西一样,毫无尊严的被送到男人床上,你若真是看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就不该句句拂我逆鳞——” 他说得怒从心起,紧紧闭上了眼。 大殿里染着甜香,那香气馥郁,熏人欲醉,带着银靡而暧昧的味道,云昔弦却完全没有享受这熏香的心情,他紧咬着牙,直到牙齿都酸涩了,也没能压下去心头的屈辱和怒意。 他被绑在雕着凤栖牡丹的宫凳上,身上赤裸,毫无用以蔽体的衣物,这凳子名为春凳,他从前也在宫闱里听过,一般用来临幸罪臣族女,因为恐女子心怀怨恨,趁临幸之际行刺皇帝,便将其衣衫尽除,赤身露体的绑在凳子上承欢,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遭受这般屈辱, 云昔弦几乎咬碎了牙,娇嫩的手腕肌肤几乎被绳子磨破,他却依然不依不饶,定要撕开那绳子才罢休。 “这样子手腕岂不会受伤?”一个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来,是个极年轻的声音,含着从容与调笑,云昔弦知是夙皇来了,更用力的挣扎开手腕,想要摆脱束缚,嘴里喊道:“痛,放……放开……” “想放开说一声就是了,何必这样折腾自己。”那人走到他身边,捧起他被绳子牢牢捆住的手腕,赤身露体被绑在凳子上的屈辱模样实在不堪,云昔弦根本不想让别人看见,却不敢表现出神志清明的模样,只是更加激烈的挣扎着。 “好疼……放开!” “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那人轻笑。 “坏人——绑我做什么,放开——” 云昔弦演得卖力,他装了这么多年傻子,早就得心应手,心想这夙朝皇帝总不会委屈自己和一个疯子欢好,却听男人接着道:“不必演了,你且看看我是谁吧,云公子别来无恙” 云昔弦到底忍不住讶异,抬头看了一眼,整个人登时怔在那里。 “苏兄?” “我是夙慕。”夙慕轻笑道。 “原来你是夙朝皇帝。”云昔弦也笑了,难怪当时为他算命,曾算他有帝王之相,“那一卦说你命里做不得皇帝,必是夺了别人的帝位——”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事?”夙慕逼近他,用手掩住他的唇。 “苏兄没忘记我,我又怎敢忘记苏兄?”即使被毫无尊严绑在凳子上,他看起来神情高作,仍是倨傲矜高的,带着元后嫡子才有的骄矜,原来如此,夙慕就是苏牧,难怪他指名要云霁送嫡出的皇子作为人质,难怪云霁送来一个痴痴傻傻的疯子,他却全然不在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年云公子算出苏某有帝王之相,才让夙慕今日得了这个皇位,我可是……十分感念啊……” 夙慕哈哈大笑,饶有兴致盯着他被绑在春凳上,“当年你我虽都是嫡子,但你是元后所出,我的生母却是贵妃扶正的,在元后牌位前要行妾礼节,我是继后所出的嫡子,身份自然比元后嫡子矮了一截,我一直在想,若有一天让你也陷入屈辱的境地,你会不会感到羞辱愤怒,你脸上那样高作的表情,你作为元后嫡子的优越,还能不能保留!” “你真是疯魔了!”云昔弦讥讽的笑道,唇边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夙慕却毫不在意:“那又如何,你高高在上,矜贵倨傲,是一等一的尊贵人,那又如何,现在不还是被像个奴婢一样绑在春凳上等我临幸吗?” “啐——”云昔弦啐了他一口,紧接着就被夙慕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只打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夙慕随手扯掉他身上的绳索,冷笑着覆了上去。 第二日云熙鸾醒得极早,贴身婢子送来水盆时,就见他悻悻坐在床边,眼下一层黛青色眼圈,竟是整夜没睡的疲倦样子,不由心里一惊。 “公子,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云熙鸾冷冷一笑,“好姑娘,他进宫了吧。” “公子既然知道,何必多问。”婢子拿帕子给他擦着眼睛,道:“昨日就进宫了,我还去看了呢,什么元后嫡子,还不是像个玩意儿一样被人送到陛下床上,可见是个下流货色。” 她跟了云熙鸾多少年,也知道那个人的事,与云熙鸾荒唐的出身相比,那人是元后所出的嫡皇子,身份尊贵无匹,自小便受尽万千宠爱,公子呢,却为了活下去受尽折磨与苦楚,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想到这里,她对那个人如何能有好语气? “还说身份高贵呢,还不是被送来做人质,我看,云霁国君也没有那么宠爱他。” “你看见他了?他的眼睛,和我像吗?”云熙鸾不置可否,只是轻声问了一句。 “……”婢子显然被这句话问住了,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眼神都软下来,“是很有几分像,可惜,这样谪仙般的人竟然是个疯子。” “疯子?”云熙鸾一愣。 “是的,昨天宫里都传开了,说小时候高热,烧坏了脑子。” “那——昨夜我从勤政殿回来,是谁侍寝。” “是他。”婢子老老实实道。 已经侍寝了? 云熙鸾心里冷冷的笑起来,他从床边直起身,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亭太妃产期近了,约莫着就在这个月,你备些赏玩的精巧玩意儿,咱们去看她,宫里许久没有孩子降生,等她的孩子生下来,咱们平日里也有乐子。” “是。”婢子弯弯腰行礼,随即退到了屏风后。 亭太妃便是迟郡王的义女,迟誉的义妹,先皇亭贵人,先皇殡天时初有孕,由夙慕晋晋了太妃,她在一个月后诞下一名皇子,这皇子对夙慕来说也是尴尬,按理说亭太妃是他妹妹,她的儿子自然是迟誉外甥,然先帝又是迟誉生父,照着辈分,小皇子还要管迟誉叫一声皇兄,宿昔有此和迟誉提起这事,笑得前仰后合。 他拿不准主意该怎么面对迟誉,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没有人像迟誉这样关心体恤过他,这种感觉新鲜极了,就好像他忽然变成了一个什么珍惜而昂贵的、被人放在手心呵护的宝物,他贪恋着迟誉给予他的温柔,抵抗不了这种温柔,迟迟做不下决定。 但是,此番迟誉入夙都,他为夙朝立下战功,夙慕必会嘉奖于他,等那时候他得了兵权,就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罢。 也不是再见,他想个计谋,能够完成自己的目的,也不会伤害到迟誉…… “宿昔。” “爵爷。” 门外响起迟誉的声音,宿昔割下笔墨出门,迟誉方才回夙都的爵爷府探望老郡王妃,现下他们要一并入宫,时值端午,夙慕在宫中设宴,一是为迟誉举办的庆功宴,二也是借这个机会宴请朝中官员,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宿昔弃了袍子,只穿一件薄衫,长发也不挽起来,悉数垂在背后,迟誉替他拢了拢。 此番宴会,夙慕言明要宿昔一同入宫,想来是他设计击溃云霁军队的事传到了夙慕耳中,这个入宫能不能看到想见的人呢,他在心里默默思忖。 递了牌子入宫,走到宴厅,座位早已摆好,宿昔的座位和迟誉相距甚远,便先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也不与人寒暄,只慢慢把玩着手里的扳指。 不一会儿晚宴便开始,夙慕与皇后在上位坐下,官员按等级各自往下位坐,宿昔把扳指放进衣襟里,随众人听夙慕说话。 “此番战役,由襄阳候领兵二十万大败云霁,立下赫赫战功,云霁不日就将与我夙朝签契,时代臣服于夙朝,这都是襄阳候的功劳,朕心大悦,必要重重嘉奖于你。”夙慕举高酒樽,转向迟誉,迟誉忙跪下谢恩:“这都是臣的本职,实在不敢居功。” “夙朝能大胜云霁,你功不可没,何必自谦。”夙慕笑道:“我先敬你一杯,你喝了罢。” 立刻有宫人弯腰小跑过来,把一只酒樽双手递给迟誉,迟誉起身喝尽樽中酒,夙慕合掌大笑:“好,这才是我夙朝的将军——你为夙朝立下这样大的功绩,朕现在便封你为郡王,赐号‘锦’,再割边域锦绣城与纭城两城与你,任你为五城城主,赐下虎符,掌握夙朝三十万大军!” 宿昔眉间一跳,迟誉忙叩首谢恩,夙慕摆摆手让他起来,又问道:“谁是宿昔?” 宿昔闻言忙起身出列,到殿前跪下:“正是草民。” “你是锦王府里的文客?” “正是,草民是先皇赐给王爷的文士之一,到王爷府里已有两年有余了。” “先帝慧眼如炬!”夙慕闻言叹道。“听闻此次锦王大败云霁军队,有你一份功劳,可是真的?” “草民不敢居功。”宿昔连道不敢。 “你怎么和你主子一个性子,这样自谦。”夙慕笑道,“不敢什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直说无妨。” “只因营地混入云霁细作,连夜点燃了充作武器的火油,眼看大军无计迎战云霁,草民绞尽脑汁,才向王爷献上一计。”宿昔低头道。 “那屠尽入侵霜迟城的云霁兵马,保下霜迟百姓性命的计策也是你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不必自谦。”夙慕示意他起来说话,“我对你早有耳闻,先帝在时皇都疫症肆虐,御医郎中束手无策,就是你献药根治疫症,更深入疫区救回数千百姓的性命,功德无量,如今又立下战功,朕定要赏你,就封你为爵爷,再另赏金银书画,你是文客,自然爱文墨,只管挑了喜欢的带去。” “谢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宿昔一拜到底,才弯腰慢慢退了下去,夙慕又转而对迟誉道:“亭太妃昨夜诞下一子,朕意封为九郡王,到底是你妹妹,明日便入宫一聚罢。” 第三十二章 迟胭亭虽是迟誉义妹,但嫁给他生父为妃妾,到底是个尴尬的身份,迟誉又是外男,不好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待在太妃宫里,不过入宫看了她几次也就罢了,倒是老郡王妃每每递了牌子入宫照拂她,母女两个在夙都也彼此有照应,迟誉知董氏是一点指望不上的,回夙都府里里里外外打点一番,又额外嘱咐老纪些事便启程回霜迟去了,在路上悠悠哉哉又磨蹭了些日子。 转眼云昔弦入宫已有两个月多了,他身份高贵,是云霁元后嫡子,长相漂亮,也每每被夙慕召了侍寝,但到底入了夙朝皇宫做禁脔,是个不尴不尬的身份,也不曾正式册封什么位分,不过当个精致的玩意儿养在深宫也就是了,宫婢们私下里聊天都道,模样儿再好也是个疯疯癫癫的货色,夙皇岂会宠爱一个疯子? 天气渐渐热起来,不复初春那样阴冷难耐,各宫各院都遣了人去领份例的冰块,云昔弦位低言轻,是没资格消受的,嬷嬷在地砖上洒水,又把殿门敞开给他吹风,远远就见一个端丽娉婷的身影慢慢走来,身边簇拥着撑伞伺候的十几个宫人宫婢,眼见着到了殿门口,守着的宫人连忙拜倒,一个接一个向殿内传消息:“云贵人来了——” “云贵人来了——” “贵人玉安。”嬷嬷连忙迎上去见礼,把他迎进内殿:“贵人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去喝口茶吧。” “我来给公子送点冰。”云熙鸾轻笑,他本就姿容端丽,做出这般姿态更是谪美,“想他初入宫,宫里人一进夏天忙不过来,一时疏忽,不能每宫都照拂到也是有的,好歹我们同姓,说不准还是同宗呢,到底沾亲带故的,便来探望探望。”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座上的云昔弦说的,他虽是云霁皇子,进了宫人人也不过称一句“公子”,手里玩着自己一缕头发,也不起身相迎。 “虽公子身份高贵,到底我是伺候圣上的老人,资历比他高些,就叫他一声弟弟了,近来酷暑,不知弟弟过得可好舒心?” 当年他是高高在上嫡皇子,他是卑微下贱的杂种,如今风水轮流,却是轮到他叫他一声“哥哥”了,云熙鸾心里如何不得意,直勾勾看着云昔弦,云昔弦却只咬着头发摇头晃脑,半点不理他。 “我和弟弟说会儿话,嬷嬷先下去忙吧。”云熙鸾也不恼,让伺候的嬷嬷下去了便走近云昔弦,向他俯下身,和他贴得更近,呼吸都彼此纠缠在一起,全然不在意他痴痴傻傻的样子,冷笑道:“你骗不过我。” “我知你心智俱全,若我兄弟二人之间还要做出那虚伪之态,可就太辜负这血缘情分了。” 云昔弦咬着头发,慢慢绽开一个浅笑:“你还知你我是兄弟?” “二十余年日日夜夜,从未忘怀。”云熙鸾看着他,一字一字皆吐得真切:“不止你,我所有的兄弟姐妹,我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 “可见你记得深刻。”云昔弦冷笑,“记得定要剥其皮食其肉才甘心。” “我为何不能这么做?”云熙鸾仿佛听到荒唐的话一般放声大笑,紧紧盯住他同父的弟弟:“你是元后嫡出,自然自小受尽万千宠爱,可我呢,我虽是你父亲的骨肉,可谁人不知我生母是纭丹平民,身份卑下,我母亲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将我生下,你父亲却恨我身份低微,恐我抹黑他的名誉,我一出生就下令让人杀我,我母亲委身与他,为他诞育骨血,却残成刀下亡魂,若不是我侥幸逃出辗转流落夙朝,只怕当日也要与她作伴去了!——” “都是云霁皇子,为何你是天上的龙,我却是那泥里的蝼蚁,不过因为你母亲是高贵的结发元后,我生母却是异族女子!好个云霁皇帝,竟能为了维护自己残害他亲生的儿子,我恨啊,二十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恨——” “这与我有何干系?”云昔弦打断他的话,微仰着下颌,是一个非常矜高,非常凉薄的姿态,“你身份卑微,非本宫手足,本宫为何要怜恤你?” “我并不要你的怜恤,我会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云熙鸾猛地盯着他,目光凌厉仿佛当面给了他一耳光:“知道吗,早些年我去过一次云霁皇陵,看过我的棺材,你父亲寻不到我的尸骨,就随便找了具婴孩尸身顶替,对外称我出生时母子俱损,双双毙命,谁想得到我是他亲口下令要杀死的?我捧着那尊小小的楠木棺,心里有多么痛恨,为我母亲,也为我自己!” “所以你千方百计害我云霁,为你自己报仇?”云昔弦问。 “你以为只是因为我?”云熙鸾笑得高作:“云霁是夙朝历代皇帝心腹大患,早欲除之而后快,我不过陪在前任夙皇身边,给他一个对云霁出兵的借口,可我没想到你父亲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无情无义的人,当年他杀了我,如今竟忍心把发妻的孩子送来做个小小禁脔,以求自保。” “你以为你来了夙朝,夙慕就会放云霁一条生路?别天真了,我亲爱的弟弟,夙慕岂是旁人能左右摆弄的,他的心思我也猜不透半分,他早晚会灭了云霁,把云霁江山划入夙朝版图,而你,不过是你父亲愚昧的牺牲品!” 那个男人何尝在乎过他们兄弟的生死?发妻也罢,异族女人也罢,若不是那妖人无法为他诞下孩子,他又如何会临幸一个又一个女人?云昔弦忍不住勾起唇角,怜悯看着面前与他有着相同血液的异母兄长:“那你又为何留在什么身边,云霁早晚要亡国,不是已经达成了你的愿望吗,安安稳稳做你的太妃,岂不干净?” “这何曾是我自己的意思。”云熙鸾惨淡一笑,“我亲手杀了夙朝皇帝,拱夙慕登基,他岂能对我放心?必要日日守在眼前才能安心,这也是我自己造下的孽,怨不得他人。” “你从来心比天高,是最受不得这屈辱的。”到底是一起玩过几年的兄弟,云昔弦叹口气,也是痛心。 “我不要你的怜悯,我厌恶极了你——你们——”云熙鸾嗤之以鼻,心里却还是酸涩的,到底是兄弟,是血亲手足,他何曾愿意不堪的一面落入这人眼里?当他赤裸着被送进夙慕寝殿,这个人是否看到了他毫无尊严的模样,当他在夙慕身下承欢,他是不是也听到了那阵阵甜腻的呻吟?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下意识想要逃避,转而道:“一年前夙都爆发疫症,先帝曾保留了一些疫血,夙慕昨晚已派一百人带着疫血前往云霁,疫血沾染即发病,传播又极为迅猛,想来云霁亡国,指日可待了。” “他为何不令锦王领兵,而要自己去办这件事?”云昔弦心下一转已然明白,必是恐军功在身,功高震主,他想到这一层,却含在嘴里不说话,对上云熙鸾的目光,露出一个柔弱的笑容。 迟誉回霜迟业已两月有余了,他大败云霁五万大军,立下战功,由夙慕亲口传旨晋为郡王,赐号“锦”,手握兵权,又一跃成为五城之主,连手下的宿昔也封了爵位,外人看来可真是头一份的恩宠了,宿昔心里却觉得不妥,也私下问过迟誉。 “云霁是夙朝心腹大患,只差一步就能忘了云霁,圣上为何下旨撤兵,又接受云霁和谈的求恳,到底彻底亡国纳入夙朝版图安心些。” “夙慕的心比你我想的还要大的多。”迟誉亦是叹:“他必灭云霁,不过是不想再让我得这份军功,以免功高震主,私下里必有自己的动作,我自己想着,最多不出三月,云霁必然亡国。” “论起帝王心术,爵爷实在不如陛下。”他说着,宿昔也笑了,只是那笑里,渐渐多了几份难以言喻的味道。 “等云霁被夙朝吞并,他下一步必要走收复陵苑的棋——” “爵爷真有此把握?”想吞并陵苑?真不知当时候是谁吞了谁呢,宿昔心里冷笑,阻断他的话:“陵苑多游牧,兵强马壮,依我说,夙朝的军队……未必有胜算。” “可见你是个不会领兵打仗的。”迟誉笑道:“虽兵力不可谓不重要,到底要紧的是战术谋略,而非生搬硬套纸上谈兵,你翻史书,两军对峙有多少以少胜多的例子?之于曹孟德,几十本兵书比不上一个郭嘉,刘玄德纵兵力薄弱,亦有诸葛孔明为他出谋划策,以绵薄军力大胜重兵,我对行军打仗还有点心得,若到时候是我上战场,陵苑多强的兵马都不在话下。” “打了一场胜仗就得意起来了,还不知有没有那么一天呢。”这句话让宿昔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笑笑岔开话题,拾起盘里一枚水栗子,放在手里慢慢剥着。 这水栗子极精巧,通体红艳,独底下一点松绿,像展翅欲飞的一支蝶,宿昔连寻常水栗子都没吃过,哪里见过这样奇巧的样子,生涩的搓着外壳。 “说起陵苑,我只有一个顾虑。”迟誉又道。 宿昔手上动作不停,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只一个战神。” “战神?”宿昔闻言不由失笑:“打几场胜仗罢了,就有多少人以讹传讹起来,不过是个寻常人,能神到哪里去?” “你从前和我提起他时还诸多赞扬,今日怎么如此贬低他?”迟誉奇道,“你说这将军是陵苑皇亲,有郡王衔,我从前也耳闻过,他连破十三城,为陵苑收了纭丹,名震三关,因此人皆称其为战神,这样的英雄我如何不想会上一会?只不知道他的名讳。” “连破十三城,辗转纳纭丹,名震三关,是战神宿涟。”宿昔垂下眼睑,喃喃道。 “如此看来与你还是本家。”迟誉看他动作笨拙得很,把自己剥好的水栗子递过去,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只我绝不会为他姓氏便对他手下留情,说句掏心掏肺的话,我早盼着与他一较高下,届时——纵使他狡如狐,也只能逃无路。” “王爷英明。”宿昔笑了。 “这是江南苏州红,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说的便是此物,口感极清甜,你尝尝。”迟誉看他拿着水红菱不动嘴,又戳戳他的腮帮。 “苏州红?”宿昔捻起一笑,“从外面看着果然好看,只不知道吃起来滋味如何了。”说着便送进嘴里。 “如何?” “果真甘香可口。”宿昔道,“只我不爱吃这个,记得迟珹是最喜欢的,给他送些去。” “阙晴早捡了新鲜的送去了。”迟誉微微皱眉:“也不知他喜食甜食和脆生生的东西是随了谁。” “不就是毓姨娘。”宿昔捡了一枚水栗子慢慢剥着,似是无意道:“她过世当晚还吃了一大盘苦杏仁,可见是极喜爱的。” “她过世当晚你在场?”迟誉追问。 “爵爷别疑心宿昔。”宿昔道:“那天是大年夜,府里人都自己凑自己的热闹去了,我是个胆子大的,也不怕避嫌,去找她送些吃的,想着让她也热闹一些,谁知她说傍晚仪妃送了些甜杏仁,眼看着吃了半盘子多,还说那杏仁有股子苦味,可不就是苦杏仁?” “董氏送去的杏仁,还是苦的?”迟誉怒从心起,冷笑道:“这杏仁你们往日只道好吃,哪里知道也是不能乱吃的,甜杏仁确实美味,然苦杏仁吃多了,就是致命的毒药,若那苦杏仁真是董氏拿去给阿毓的……岂非杀人于无形,果然厉害!” “不瞒爵爷,当日毓姨娘吃了那些杏仁不多时就不好了,我眼看着她断气,也疑心并非病发所致,曾——把那杏仁留了一枚——”宿昔小声道:“爵爷可去看看——” “若此事真是她所为……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毓姨娘虽是爵爷酒后临幸,却一朝有孕,诞下了迟珹。”宿昔冷笑,“纵然只得了姨娘的位分,但到底是爵爷独子的生母,爵爷就是看在儿子面上也要厚待于她,若迟珹日后袭爵做了一府之主,毓姨娘必要过上好日子,到时可不是没有她董氏立足之地了么,她如何能不急?” 在宿昔面前说他早年的风流韵事,饶是迟誉的脸也红了一下,却掩不住怒意:“她若真担心迟珹薄待她,往日就该好好对待迟珹,也是糊涂,她是先帝钦赐,府里独一份侧妃,竟然还跟阿毓过不去!” “侧室也好通房也好,皆非正妻,左右不过是妾罢了,谁比谁高贵呢。”宿昔嘲道:“等迟珹大了,爵爷再一挥手给了毓姨娘侧室位分,到时与她平起平坐,仪妃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自然要先谋划。” “这我亦是知道,她自恃清高,觉得自己就该是妻房,耻于忝居妾室之位,在府里每每越矩,穿戴正妻的大红色,让下人都唤她‘爵妃’,我一样样都忍了下来,却没想到她还不知足,竟敢谋害迟珹生母——” “董氏到底是先帝赐下来的,爵爷再恼怒,贸然休弃她也是不恭不孝,何必跟自己置气。” 宿昔手里那水栗子剥得不干净,红色的皮屑覆在雪白菱肉上,他也不介意,笑吟吟塞到迟誉手里,“我们吃点水栗子喝点茶,不比满腹愤懑来得值?” 作者有话要说: 水栗子:菱角,水栗子是古时候的叫法 苏州红:产于苏州的一种菱角品种,名为水红菱,又称苏州红,很漂亮的一种菱角,可以做菜吃 第三十三章 疫血何其毒烈,触之即发,把它投到云霁将士身上几乎立刻发作,尸骨无存,云霁没了兵力,哪里还有能耐与夙朝相抗衡,不过十日,夙慕遣兵直入云霁境内,势如破竹,攻下云霁十余座城池,直逼皇都。 云霁亡国,如此看来,竟是朝夕间的事了。 入秋了天气便阴冷下来,云昔弦在美人靠上喝一碗六安茶,嬷嬷推开殿门进来,几乎站立不稳,堪堪跌倒在地上,云昔弦虚扶了她一把,道:“何事?” “云霁传来的消息,圣上昨夜在未央宫服毒自尽了——”年迈的老人啜泣着行到他脚边,悲忸道:“殿下,陛下殡天了啊!” “不错,还有勇气去死。”云昔弦冷笑一声,放下茶盏的五指紧紧攥成一拳;“他自尽了,那……云霁如何?” “云霁百姓与将士纷纷身染瘟疫,救治不得,云霁国土已是尸横遍野,夙皇派遣军队,已经攻入皇都,逼进未央了!——圣上他,圣上他眼睁睁看着云霁亡国,才服毒自尽的——” “云霁亡了。”云昔弦面无表情,伸手拉她起来,“云霁亡了——云霁亡了?就这么……嬷嬷不必气,是他守不住云霁江山,与你何干。” “可殿下,圣上……毕竟是你的父皇啊……” “……”云昔弦不说话了,云霁已亡与父亲的死讯撕扯着他的胸口,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向殿外走去,身子都站立不稳,嗤嗤笑着,宫里人都知他是疯子,如此这般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他癫狂的笑着,笑声急促而肆意,一个人慢慢走出了宫门。 ——去的是云熙鸾宫中的方向。 云熙鸾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过来,坐在殿里等他,偌大的殿室半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他倚着美人靠,品着一盏枫露茶。 云昔弦走过去,一手把他手上的茶盏打到地上,茶水滚入绣了春日百花的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 云熙鸾轻笑着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那样姣白,那样细嫩而柔若无骨,他缓缓抬起头,盯着自己的弟弟。 “云霁亡国了。” 他说。 “与我何干?” 云昔弦冰冷的盯着他。 云熙鸾闻言笑吟吟的盯着他,那是个肆意而娇媚的笑容,如花一般绽放在他的唇角,云昔弦厌恶的别过脸去:“你这样的表情真恶心。” “别这么指摘你的兄长。”云熙鸾笑着,“云霁亡国是早晚的事,非我所为,你何必与我置气?” 云昔弦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看着他,目光矜高在身,鄙夷而不屑,凌厉仿佛当面扫了他一耳光:“云霁是我母国,我是云霁皇子,那国土是我的江山,那百姓是我的子民,如今云霁亡国,我焉能不恨。” “不恨夙慕,不恨你?” 云熙鸾只是冷笑,看也不看他,云昔弦接着道:“他昨夜在宫中服毒自尽了。” “多可笑,当年狠心得连亲生骨肉都是说杀就杀的男人,如今竟然没有直面亡国的胆量,大不了夙皇彰显仁德不杀他,当个清清贵贵的王爷供起来是了,我只觉得可惜,早知道云霁必然要亡,他何必多此一举送你来这里受夙慕折辱,白白折损了你,在这里做个无名无份的禁脔。” “那又如何?”云昔弦笑得高作,“他是他,我是我,我在意云霁,可对他——我何尝不是恨到了极点?” “既以被他送来夙朝,送到夙皇榻上,我与他,父子情分已断,纵是他死了,我也不去哭上一声。” “好个狠心狠情的嫡子。”云熙鸾冷笑。 “你千方百计要云霁亡国,要他的性命,我若哭了,岂不让你高兴。”云昔弦唇角一弯,他相貌本就有三分像足了云熙鸾,如此一笑更与他如出一辙的娇媚妖娆:“从前百般,已随着云霁的灭亡烟消云散,我入了夙朝皇宫,就要在这宫里为自己做出谋算。” “他是灭了云霁的人,是逼死你父亲的凶手?!”听出他话中意思,云熙鸾骇极。 “那又如何。”云昔弦在他面前并膝跪下,抬头直视云熙鸾,漆黑的眸子,仿佛要直直射进他的眼睛里去,那样冰冷而寒冽,毫无温度:“我不但要名,还要权,虽是亡国质子,也要在这异国皇宫里让自己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惬意,我是堂堂国母的嫡子啊,我怎么能让人看我的笑话!” “对,留在夙慕身边又如何,除了他,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要名,要权,不比你一辈子算计,一辈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辈子身不由己,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不过尸骸三寸挫骨扬灰,到底皇兄你是庶出,比不得本宫是嫡出,本宫要走的路堂堂正正,光明万丈,要比你好上许多!” 他直起身,那样激烈的话语,语气却是冰冷矜高的,满是高高在上咬牙切齿的味道,云熙鸾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云霁已亡,谁还知道你是嫡子庶子,谁在乎呢——” “你是嫡子,不也被你的父皇送来夙朝?现在不也是和我一样的佞娈,你比谁高贵?”他也直起身立到云昔弦面前,露出凉薄而倨傲的笑容,似是讥讽,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直直看着云昔弦双眼:“至于我,再怎么卑贱的杂种,不也把云族玩弄于鼓掌中吗?” 两个人靠得极近,湿热的吐气都彼此纠缠在一起,目光却是冷冽没有温度的,两双一模一样幽深美丽的眼睛彼此对视,云熙鸾到底忍不住,露出轻笑:“说实话,你要走的路我管不着,多少年我盼着云霁灭亡,如今我心愿已了,已没有多余的力气与你争执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人这辈子不过生于尘土归于尘土,争个什么呢,你早晚会看开,今时今日所执着的,所在乎的,通通是不值得的——” “或许因为本宫是在深宫长大的罢。”云昔弦莞尔一笑:“早已争夺惯了,一日不争不算计便觉得难受,在深宫之中,它逼得你不得不争,不争只有任人拿捏,只有死路一条,我争了这么多年早已累了,可我还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所以,我不得不争。” 他盯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字字说得咬牙切齿,云熙鸾却只是看着他,仿佛长兄注视无知的幼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多少年了,为了有朝一日灭亡云霁,他筹划了多少年,隐忍了多少年?从鸾公子到云贵人,躺到一个又一个人的床榻上,为了接近夙朝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这么多年走下来,他已然累了。 云熙鸾尚记得初次遇到宿涟,他尚是初及冠的少年,在街头喂粉团一般的妹妹吃冰糖葫芦,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像一颗颗的猫眼儿石,那样清隽,那样干净,反观他自己,却是污浊不堪的,他被那样的干净吸引,想要接近,知道他有着忘了云霁的意愿后,宿昔也与他接触过几次,两人把酒言欢,也算是深交的朋友了。 宿涟是陵苑长公主嫡子,国君堂弟,堂堂一国郡王,身份何等高贵,他却只是坊里一个不堪的倌人,直到十几年后再次见面,宿涟变成了宿昔,在子爵迟誉府里做个小小的文士,仍是那样干净通透的模样,一举一动不自觉的透着气势,他呢,十多年来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像个不男不女的妖人一样雌伏在夙函身下,毫无廉耻的娇喘哭叫不休,他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变成如此不堪的样子? 对,是为了云霁,他忍辱负重十多年,吃了那么多吃不下的苦,忍了那么多忍不了的屈辱,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亲眼看到云霁亡国,看到那个男人,高高在上的云霁皇帝懊悔痛恨的眼神,为此他亲手杀了夙皇,伪造圣旨,夙慕终于派迟誉出关迎战云霁,他本以为他的一生已经这样了,不过做个寻常的太妃,等着传来云霁亡国的消息,没想到夙慕却不肯放过他,硬要他被天下人耻笑唾骂生性银荡不知廉耻,留在自己身边,这一年多来,在夙慕的身边,他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不过为了等一句云霁成为夙朝城池的消息—— 现在,他的心愿达成了,二十多年心心念念盼着的等到了,那个男人服毒自尽,云霁一夕间倾覆,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他为了这个目的亲手把自己作践得污浊不堪,如今要走了,还能回到最初,回到像宿涟,像云昔弦那样干净吗? 云昔弦打掉的茶盏,里面盛了一味剧毒孔雀蓝,那样的剂量喝下去,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胸口被剧痛撕扯着,他感到身上渐渐失去了力气,却还是支撑着站起来,摇摇摆摆的走到门外。 殿外种着凤凰花,如今正是花期,粉嫩一片恍若婴儿的面颊,随风轻轻浮动,他喜欢凤凰花,夙函便为他在宫外种了这么多,那样明媚而无暇的粉色,好像他最初的时候,也曾这么干净过…… 细嫩洁白的五指摘下一朵开的最好的凤凰花握在掌心,云熙鸾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身体的重量,血线缠绵的从唇角低落到凤凰花上,打湿了娇嫩的花瓣。 他活着,不过是为了看着云霁灭亡,如今云霁已亡国,他便可以……干干净净的走了…… 连手上都没有力气握紧花朵,他无力的阖上了眼睛,摔倒在地。 “公子?公子!” 宫门外传来贴身侍女的惊呼声,这声音云熙鸾已经听不到了,少女跌倒在他尸首边,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他没有穿往日最常穿的那件妃色宫装,只穿了一身白衣,然那白衣又何尝不是宫装式样?昭示着他即使死也摆脱不了宫廷中人的身份,他手里握着新开的粉色凤凰花,那样娇艳而交好的颜色,层层叠叠绽放在他皓白的手掌。 云霁亡国的消息,五日后便已被宿昔得知。 云霁国君服毒自尽,整个王朝群龙无首,夙慕派兵二十万轻轻松松占下了皇都,并拿出疫症解药邀买人心,云霁领土纳入夙朝版图,约莫着便是这些日子的事了,云霁一旦亡国,便是宿昔离开夙朝之日,迟珹来看他时,就见他手里来回把玩着一对猫眼石,在桌上不知想些什么。 “先生!”迟珹脆生生行了一个礼,宿昔立刻回神,抬头笑吟吟的看他:“你来了?找我有什么事,要吃的还是玩的?” 迟珹无奈道:“中秋快到了,父亲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门买点喜欢的吃食,预备着过节。” “季秋里河蟹也该下来了。”宿昔道:“我还想吃糖醋鲤鱼,你说得好,河鲜还是要自己去集市上挑的新鲜。” “糖醋鲤鱼得用新鲜的活鱼收拾干净了炸出来,你现在买回来,怕养不到中秋。”迟珹一本正经:“若说河蟹,也是府里的新鲜。” “依你之言,咱们要去买什么,松子糖,莲心酥?”宿昔被浇了一头冷水,便转而打趣他。 “可不就是要这些易于保存的东西。”迟珹拍拍荷包:“父亲给我了二十两。” “二十两?”宿昔笑笑站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买什么呢,我们哪里用的了这么多。” 他们二人说话间走出院子,这时天色忽然暗下来,那暗是毫无征兆的,仿佛谁的一砚墨被打翻了,染黑了整片天,阴沉沉得仿佛要倒下来,宿昔抬头看了几眼:“莫不是有雨?” “季秋多时雨。”迟珹道,“要是雨太大,还是先回屋里改天再去罢。” 这时已走到府门前,宿昔道看看天色再做打算,踏出府去,他话音刚落天边掠过一道惊雷,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天色迅速阴沉下了,几乎看不清周围景物了,这雨下得这样大,他下意识就要抱着迟珹回去,没想到一张望,却在门前看到一个倒在雨中的人影。 “你去护院那里避避雨,我出去一看。”宿昔说着,随手拿起护院放在一边的绸伞就往台阶下面跳,那昏倒在雨里的却是一个妙龄女子,微微阖着眼睛,看样子极为不妥,他俯下身用伞为她挡雨,轻声问道:“姑娘可还好?” “救……救……”少女眼神都涣散开了,只知道重复这几个字,宿昔乍听便觉得不妥,正思索着该如何是好,就看到迟珹也跑到他身边为他撑着伞,他腾出手来,便伸手把那名女子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把她带回府中。 那女子言自己名唤纭娉,因家中变故流落在外,无处可去,才昏倒在郡王府外,管阙晴亲自来看过她,请大夫调理了两三日才好转过来,她走投无路,想在府里找个活计安身,因她是陵苑出身,宿昔看着她也投缘些,便与迟誉报备了,向管阙晴求了她在身边,做个研墨婢女,纭娉虽出身不明,却是个识文断字十分伶俐的,与宿昔素日也极处得来。 眼看着八月十五近了,迟誉有心试宿昔这段时间字练得如何,便请他来写当日要送往各处的礼品清单,宿昔挽了衣袖提笔落笔时,纭娉便笑吟吟在边上看着他,因书房没有外人,才道:“我瞧着将军的字倒比从前好了,到夙朝来做文客,还真做了个文采翩然呢。” “承你吉言。”宿昔扬着眉尖,在她送来的砚台边沾点墨汁重又落笔,纭娉看他下笔,又道:“虽然比从前好了,到底伤了筋骨,还是虚浮的,这腕子到了冬日可还疼?将军受得住?” “受不得也得受得。”宿昔轻飘飘落笔,又道:“也是你往日穿惯红的,近来见你一身旁色,我还觉得唐突。” “都是将军格外开恩,才让奴婢穿了正室方能穿的大红,不然以奴婢的资历哪配穿红呢。”纭娉磨着墨,微微笑道,“到底在这个郡王府里不比咱们那个郡王府,也不能事事随性,只能小心为上。” “什么正室侧室,我从来不爱听人说那些糊涂话。”宿昔把写好的折子往边上一放,等着墨迹晾干,纭娉又道:“且近来有状白事,那人是将军的朋友,自然是我朋友,我私心想着,也别穿得太鲜艳了才好,便折中穿了一身月白略尽哀思。” “我的朋友?”宿昔打开雪白的新折子:“哪个朋友。” “鸾公子。”纭娉轻声道:“十日前死在宫里,是服毒自尽的,夙皇已追封为妃下葬妃陵了。” “我想着也是这几日的事。”宿昔道,“他心心念念着要灭了云霁,如今云霁已灭,他了无牵挂,生无可恋,加之又被迫做了夙慕的贵人,往日必定百般不如意,早晚要一杯毒酒了断了自己的,我只叹他生前最恨被人视为女子宫嫔,死后却仍要以皇妃身份葬入妃陵,若他泉下有知,必也是不愿意的。” “鸾公子心愿已了,定走得平静。”纭娉正一正手上的红玉镯子,低声道。 “这都是命。”宿昔搁下笔,对她道:“府里忌讳这些,你明日寻时间偷偷给他烧点纸钱元宝,也算略尽一尽哀思,不枉我与他相识一场。” “是。” “这是水红菱磨成粉做的菱粉糕,我想着你爱吃这个,与你留了一些,就当做你请我吃板栗的回礼。”宿昔又指一指碟子,纭娉拜了拜,笑吟吟捻起一块。 第三十四章 宿昔抄完礼单没几日便是八月十五,这日子本是用以与家人团聚,不过在府里吃一顿团圆饭罢了,只是送礼的人不在少数,宿昔闲来无事,便搬着红木凳子和迟珹一起清点送来的礼品。 这送礼之人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朝中官员,不一而足,听迟珹慢慢念着送礼的单子一样样清点,宿昔点了一会儿,便道:“送礼讲究一个心思,别的也还罢了,你看着酒杯做的就很精致,却不知他只送一只酒杯来做什么。” “这是玉沁夜光杯。”迟珹看着单子,道:“酒杯里是两层镂空的,盛了朱砂,外面裹了一层玉皮,通过这层玉折射,能看到朱红色组成了一幅富贵牡丹图的图案,是很精巧的宝物,我从前在祖父那里加过,是先帝御赐。” 他口中的“祖父”,便是迟郡王了,若无过继一事,他的祖父该是他口中的先皇,宿昔听他这么说,便把酒杯拿起来左右摇动,果真朦朦胧胧能看到一幅朱红色的牡丹图,只有一点朱砂,却能折射出这样瑰丽的图画,真是巧夺天工了。 他把酒杯放到桌上,又拿起一个小包裹,问:“这里面是什么?” “三味豆腐店的老板——送给宿先生?”迟珹念着单子,自己也愣了一下。 “给我?”宿昔连忙确认,看到迟珹点头之后动手拆开包裹,却见里面是自己纳的两双鞋垫,针脚补了两层,摸上去都觉得很厚实,迟珹又道:“单子上还有一大堆,都是指名送给先生的。” “送我做什么?”宿昔心里恍惚,迟珹把身边一个包裹递给他,包裹里是一件氅衣,看布料与做工便知价格不菲:“这是街角卖冰糖葫芦,卖香梨,卤味店老板和当铺老板凑钱买给先生的,说先生初来霜迟就铺地龙,购暖炉,想来是畏冷,因此送了这件大氅与你御寒。” “所以说为什么送给我?”宿昔彻底说不出话了,手指无意识卷着氅衣衣角。 “先生曾大败云霁兵马,保全全城百姓性命。”迟珹回答,“上面说这是他们一点心意,请先生一定要收下。” “这……” “何止这些,昧知楼送了两大筐河虾指名送给宿先生,现在正放在大厨房里搁着呢。”迟誉人未到声先至,宿昔的手指一抖,险些摔了桌上的酒杯,强颜欢笑:“真是折杀我了。” “你救全城一万多百姓性命,他们自然感念你。”迟誉自然的坐到他身边,道:“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今年八月十五圣上快马赏了十只海蟹下来,晚上就让你尝尝鲜。” “海蟹千金难求,圣上果然对爵爷另眼看待。”虽然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眼睛早亮晶晶的了,迟誉忍俊不禁:“都给你留着,只一样,这蟹性寒,不是好东西,可不许一顿吃多了。” “这蟹就是要新鲜才好吃。”宿昔立刻接道:“爵爷恕宿昔不能从命吧。” “你训我不许多吃松子,自己却吃得这么多。”迟珹说了一句,继续低头看礼品单子,狐疑的“咦”了一声,宿昔瞪了他一眼,随即反应过来,问:“怎么了?” “是仪母妃的贺礼。”迟誉升了郡王,董氏自然便是郡王侧妃,迟誉自己也是没反应过来:“她送了贺礼?给我的?” “这个。”宿昔从桌上拿起一幅裹得精心的织物交给迟誉,让他自己打开,却是幅刺绣,绣的是密密麻麻蝇头小字,漆黑的紧凑在金黄色底锦上,宿昔与迟珹都是疑惑不解,独迟誉展开看了看,反手放到桌上。 “这是回字织锦。”他道,“晋朝窦滔有妻苏氏,名蕙,善属文,苻坚攻占秦州任命窦滔为秦州刺史,后被徒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窦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婉,凡八百四十字,便是回字织锦。” “原是一述相思的好东西。”宿昔一笑:“亲手织得这样精巧,仪妃也是有心了,爵爷做了郡王,在此地坐拥五城,仪妃孤零零待在夙都,必然急不可耐,只不知,爵爷肯不肯承她这份情了……” 他如何承情?迟誉一口气哽在胸口,气得言语不能,在迟珹的面前他要如何承情,把杀了他 生母的人带到他面前?思至此他露出一个冷笑:“回文织锦乃窦滔正妻所赠,董氏不过侧室,不过妾尔,竟也如此逾越,东施效颦,若是传出去,岂不让人骂我锦王府不懂规矩?” “今日团圆佳节,想来仪妃也是思念爵爷心切才会如此。”宿昔牵一牵他的袖子,牵袖相告,这本是极亲密的动作,迟誉蓦得软了几分,宿昔又趁势起身附到他耳边:“迟珹在这里,还是谨慎些,别再提起这个了罢。” 到了晚膳时果然有清蒸的海蟹,因着是团圆佳节,便在宴厅摆了一桌子小小的家宴,只迟誉,迟珹,阙晴与宿昔在坐,余下的仆役随从也都打发回家过节去了,宿昔坐在迟誉身边,看着那盘海蟹上来眼珠就滴溜溜的转,玩着手里的牙箸。 “趁新鲜吃罢。”迟誉示意他。 “爵爷先请。”到底还没忘了规矩,宿昔第一个先请迟誉。 “我近日上火,吃不得这个。”迟誉起身给他夹了一个,“今日你先吃。” “其实我也不是很爱吃这个,只是陵苑海味少,偶尔过过嘴瘾。”宿昔放下牙箸,改拿起一旁的蟹九样,慢慢剥着蟹壳:“既然今晚是家宴,我也不拘礼了,诸位不要见怪罢。” 要说这贡品的海蟹就是比河蟹强上许多,不单个头大,分量也足,蒸出来艳红的一大盘甚是好看,剥开满满一壳蟹黄,黄澄澄浓郁诱人香气扑鼻,宿昔馋的不行,还是拿个勺子舀了蟹黄送到迟珹嘴边:“很补的,快趁热吃。” “我最近也不能吃这个。”迟珹学父亲的样子摇摇头,“是吗?”宿昔遗憾的收回勺子:“那我就自己吃了,你们可别眼馋。” 除了蒸海蟹,还有许许多多家常小菜,皆是在座几人素日里贪嘴爱吃的,也因是自家人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格外不拘束,气氛也轻松融洽,宿昔嚼着肥美的蟹爪,又想起远嫁的妹妹,卧病在床的弟弟,已有多少年没与他们一同过这团圆佳节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过得如何,和谁共度节日,他想着,却得不得答案。 窗外明月当空,饱满圆润如玉轮,散出朦胧而清亮的银辉,宿昔看着月亮,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想念过弟妹。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想家了。 “怎么了,满腹心事的样子?”迟誉夹一筷沾了米醋的蟹肉给他,宿昔看了一眼,皱眉道:“不要蘸醋的。” “我忘了你不能吃酸。”迟誉似是才想到,把那筷子蟹肉自己吃了,又重新给他剥好一个蟹腿,放在他面前左右摇晃,宿昔也不客气,扑过去张嘴就咬。 是了。 就是这种感觉。 这样陌生的,温暖的,仿佛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已经迷恋上这种温暖的生活,有家人与朋友彼此陪伴,而不是孤孤零零,一个人坐到天亮,可那又如何,越是眷恋,割舍的时候就会越痛苦难当,不论他多么不舍,也必须离开。 他咬着那半口蟹肉,狠狠攥住了自己的手。 就在这时,却听到管阙晴说:“今日中秋佳节,我与先生和珹少爷为王爷准备了礼物,王爷也要看看?” “哦?”迟誉显然惊喜:“什么礼物?” 是两幅绿梅图,布局笔触皆一模一样,那梅花画得极为传神,梅瓣绰约,梅干盘虬,隐约可见风骨,迟誉最爱绿梅,一看之下自然爱不释手,他细赏了才发现,这两幅相同的绿梅图一幅是绣品,一幅则是画卷,因而开口询问。 “这碧色檀心梅是先生与少爷画的,我便照着这画绣了绿梅图。”阙晴笑道:“在王爷面前卖弄了。” “怎么想到画绿梅?” “夙都府里种了大片碧色檀心梅,宿昔初见爵爷时,爵爷曾言那是爵爷最喜爱的花。”反应过迟誉在询问自己,宿昔忙露出笑容回答。 用过晚膳已是深夜,这晚连管阙晴都喝了点酒,一桌人兴致很高,宿昔抱着迟珹回房的时候,还跟他约好了要做柚子灯。 这时节正是出柚子的时候,宿昔从厨房抱了一个过来,黄澄澄圆鼓鼓的十分讨喜,迟珹在桌边坐好,看着宿昔掏出自己的匕首。 这柚子灯做起来也简单,先把柚子切成四瓣,记得勿要一切到底,在底下留出一小块,连着柚肉的柚皮绽开如一朵莲花,再用小刀仔细把柚子肉剜去,割去柚皮上的白色脉络,使柚皮透明得能够透过灯光,这一步要格外小心,以免刀尖刺破柚皮,便要前功尽弃了。 宿昔小心翼翼割着果肉,迟珹学他的样子,也一声不出,摇摇欲坠的烛火下只能看到他们两个人专注而认真的侧脸,迟誉进门时就见他们都盘腿坐在小榻上,专心致志的剜着果肉。 “在做柚子灯?”迟誉问。 “嗯。”宿昔应了一声,就见迟誉在榻边坐下,看着他剜柚子瓤,迟珹已经把他那部分弄干净了,宿昔又教他在柚子皮上割出喜欢的图案以便烛光透出来,在柚子皮底部嵌入一枚蜡烛,把散开的四瓣莲花用丝线系起来,以一根牙箸挑着把柚子灯拎起来。 “咱们到外面去吧。” “嗯。”迟珹小心翼翼打量着宿昔手里的柚子灯,点点头跟着他跑了出去。 那柚子灯里的蜡烛点燃了,朦胧的暖光便透过柚皮上的镂空图案散出来,深夜里格外清亮,照亮院中一小方天地,随动作左右摇摆,迟誉看他们玩得不亦乐乎,不由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带着宠溺的笑容。 第三十五章 中秋过后便是深秋,秋日多雨,接连下了好几场,清早宿昔从院外携了新画的雨竹图回来,就见纭娉坐在书桌边上,面上一丝往常的笑意也没有,十分凝重,手里捏着一封信。 “何人的信?”宿昔解下外袍,坐到她身边。 “是国君的信,一早送来的。”纭娉道:“将军快看看写了什么罢。” 宿昔面上也滞了一滞,接过她手里的信筏拆开,露出精致的一张纸,那样秀丽而婉约的簪花小字,写的却是金戈铁马谋术兵权,宿昔慢慢看着,连自己露出了那样凝重的神色都不自知,纭娉在他身边七八年,何曾见过他这样恍惚的时候,忙起身拍他的肩:“将军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宿昔随手把信纸搓成一团,点燃桌边的烛台烧干净,吩咐纭娉准备纸墨回信,他站起来,走到书桌边捻起笔。 待要落笔时,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斟酌良久,仍不知从何处下笔。 十八,见信如吾: 前次尔远赴夙都,至此已别数年,吾无从知尔安恙喜怒,虽居陵苑高堂,仍自深忧念。 吾得知尔于夙朝,解疫症,救百姓,立下赫赫战功,深为夙朝郡王信任喜爱,以受夙皇亲封爵位,今云霁不敌夙朝,一国之力顷刻间覆灭,正是时机,夙朝吞没云霁,动荡不安,尔可趁此机会夺得锦王虎符,调遣夙朝百万雄兵,尔功成身退之日,吾必于高堂之上迎尔回归。 浦粟。 浦粟如何知道他已册了男爵,又如何得知他在夙朝“解疫症,救百姓,立下赫赫战功”,必是安插了人时时监管与他,才能得知他近况,宿涟只是不知浦粟为何不信他,他们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 如今云霁已亡,趁夙朝合并云霁,划分城池,动荡不安之时,窃了迟誉的虎符,如此也算是大胜而归了,他将回到生他养他的陵苑,可为何心里还是如此不安? 千百种滋味在心头搅得他难耐,正纭娉推了新研的墨过来,他提笔回信,仍是心乱如麻。 宿昔在回信里写明既云霁已亡,必不日夺得虎符回国,让国君放心,然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在信尾添了一行小字,“望珍重”。 “这封信你好好让他们交到国君手上。”他把回信递给纭娉,又轻声道:“附耳过来,我有事与你商量。” 几日后迟誉带宿昔去看新练的兵,宿昔和他坐在一辆马车上兴致勃勃的去了,看人家在场上操练,满是兴味的笑,迟誉看他如何模样,忍不住拍他的肩膀:“你若想试试这滋味,改天我教你过过瘾就是。” “七尺男儿,哪个不想上战场真刀实枪比上一回。”宿昔在他身边喝着一盏茶,连迟誉拍他的肩也没有反应,不若往日那样排斥,缄默了一会儿又道:“兵场重地,爵爷就这么推心置腹,三番两次带我来?” “你可不是外人。”迟誉笑道,“你我既要结为夫妻,便是一心同体,我哪里担心自己会背叛自己?” 这可真是要了命的话了,“夫妻”二字一吐出来,迟誉自己也觉得心里突突直跳,不敢看宿昔的脸色,也因而错过了他脸上微微愣神的表情,宿昔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早乱了,连茶也顾不上喝,把茶盏胡乱推到一边,直觉得胸口像压了千斤重一块巨石,连气都喘不过来。 迟誉怎么能这样轻易撼动他的情绪,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这不适的感觉让宿昔皱起了眉,神情也变得冰冷,深秋了渐渐冷下来,虽然霜迟气候温和,他还是早早穿上了厚实的外袍,那城里百姓集资给他买的大氅收下当日就被他烧了,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迟誉偷偷去握他的手,才秋日里他的手都是冰的,迟誉知他畏冷,却不想严重到这个程度,忙不迭的问:“这手怎么这样冷?” “并非独独冬日,一年到头,春夏时也是这样冷冰冰的。”那场伤断了他手筋手脉,新鲜的血液堵塞在手臂处流淌不进,阻断在腕上,没有血去暖它,那手如何能不是冰冷的:“习惯了也好了。” 迟誉便用手为他暖着手,那手的温度温暖了他的手,宿昔不觉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这暖只能暖到双手,暖不到他的骨骼经脉,那里成年累月都阴寒无比,却塞满了沉甸甸的冰屑在里头,是无论如何也暖不回来的。 见他这样,迟誉也没有法子,忽然视线移到他拇指的扳指上,便道:“待我再为你寻一块大些的暖玉攥在手里,如此也能暖和一些。” 这话让宿昔原本冰冷的眉眼又慢慢柔和下来,他觉得无趣,正要打掉迟誉的手,就听迟誉又说道:“今年冬天从库里取几匹暖缎给你做衣服,榻套榻枕也换成暖缎,地龙烧得旺一点,再多加暖炉暖盆,找个好郎中开药好好调理着,你这是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就得慢慢吃着药。” “不吃药。”今年冬天?眼看着冬日是要到了,可谁知那时他会在哪里,与眼前这人也不过天各一方罢了,说那么多注定无果的话做什么? 他与迟誉的缘分太浅,这几年光景已然耗尽了,今日从这里走出去,他们连来日都没有了,何谈“今年冬天”?! 他猛地从迟誉手里抽回自己的手,面色十分不虞,迟誉因而发笑:“去年冬天你伤寒,又多咳嗽,我看着那大夫在你的药里开了不少苍耳,倒没加润味的药材,今年我看着他们多放枣子。” “果真?”宿昔笑了,却带着一点惨淡,不过在说着一个自己都不信的梦,“那爵爷可要好好嘱咐他们,陵苑是不喝这个的,所以我总不惯这个味儿。” “你日后年年常住夙朝,总要习惯。”迟誉给他斟了一盏热茶让他捧在手里暖手,这时忽然走过几个神色匆匆的侍卫,到了迟誉跟前猛地跪下:“不好了王爷!” “何事?”迟誉忙问。 宿昔捧着茶盏的手抖也不抖,他冷眼看着六神无主的侍从,眯起了眼睛。 “方才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人马闯进了王爷府,大开杀戒,我们兄弟阻止不得,好容易才逃出来通知王爷!” “荒唐!”迟誉闻言登时大怒,拂袖道:“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我府里的人,真是岂有此理——” “王爷!属下有急事禀报王爷!” 像是故意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守城的副将也从城门处赶到了兵场:“不好了,王爷,方才不知哪里来的一队兵马已经进城了,个个都全副武装,手持武器,说——说是要屠尽咱们霜迟百姓啊!” 迟誉脸色都铁青了,起身就要往城里赶,忽然间他的动作又停止了,似乎想起了不得不考虑的事情,宿昔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在想什么,喃喃道:“小世子,还在府里啊……” 迟誉封为郡王,迟珹自然是世子了,此话一出侍从与副将的脸色皆变了,侍从忙跪倒在地:“府里血流成河,死伤惨烈,那可是您的亲骨肉啊,王爷不能置世子于不顾,请遣兵赶回府里罢!” “城里百姓性命危在旦夕,晚了一步,霜迟就要被人屠城!”副将也咚咚磕头,撞得额头血红一片,恳切道:“请王爷莫要以私情为重,要保全大局呀!” 迟誉只有一个,不能估计两处,他似乎还在思索,宿昔有意为他下一剂猛药,便道:“王爷是夙朝的锦王,是这霜迟万名百姓之主,不能弃百姓安危于不顾,我没有这么多顾虑,我回府救迟珹和阙晴——”说罢转身就走。 “站住!”迟誉厉喝一声,从怀里摸出虎符递给他:“你拿着这个,带兵一起去。” “王爷?” 此言一出副将和侍卫都愣了,虎符是何等重要之物,夙朝自古军令大于皇权,谁掌了虎符,士兵便要听令于谁,哪怕皇帝亲王的旨意也不能令他们撼动半分,如今迟誉把虎符交给宿昔手上,若他心怀二意,那该如何是好? “我只有一个人,去不了两个地方,让他代我领兵回府,务必把迟珹和阙晴救出来——”迟誉看也不看他们,接着道:“你们带兵跟我去城里——” “王爷!”副将大呼一声,拜倒在地:“虎符非同儿戏,现在收回还来得及,请王爷三思啊!” 他说这番话时宿昔就站在迟誉身后,紧握着手里的虎符,面无表情,迟誉看了他一眼,指着他道:“你知道他是谁吗,解疫症,救百姓,保了夙朝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现在你告诉我,他对夙朝百姓心怀不轨?不必多言,以后他手持虎符便要兵马悉数听令于他,就算我的命令与他相驳,也以他为先。” “将军——” “这是军令!”迟誉疾言厉色,领了军马就往外赶,宿昔却站在原地,握紧了手里的虎符,说实话,这可比他想得简单多了,迟誉……未免太相信他了吧? 他等的就是他那句话…… 想到这里,宿昔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眼底却泻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宿昔领兵赶回府里时,只见整个王府已是血流成河,四处都是他熟悉的、日夜相处的人,此刻他们就奄奄一息躺在他面前,艰难的喘息着哭泣着。 那些身份不明的杀手手持刀枪,发出畅快的笑声,看得出这些人都武艺高超,才能顺利解决府里的侍卫杀进来,他四处张望,紧张的搜寻,没有,没有看到迟珹,也没有看到阙晴,他们在哪里? 府里的院子早已被鲜血染透,尸横遍野,他熟悉的面孔现出灰白,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他多么恐惧迟珹也会变成这样,毕竟刀剑无眼,那些血那样浓那样稠艳,甚至染红了喂养着锦鲤的湖水,触目所见狼藉一片,除了那些狂妄的杀手,没有任何生还的迹象。 宿昔觉得有点生气了…… “放开!” 忽然响起一个杀手愤怒的吼声,宿昔定睛一看,果然是迟珹,他还是那样满脸倔强冷淡,紧紧咬着男人的手腕不放,男人吃痛,把他狠狠丢了出去,迟珹被他扔到墙角,坚硬的墙壁狠狠撞上柔弱后背,发出隐忍着哭腔的一声闷哼,那声音让宿昔的心一下子疼了起来,他紧紧攥着手刚想冲过去—— “别过来。” 这次开口的却是管阙晴,她和纭娉躲在房梁下,两个人都浑身血污狼狈不已,阙晴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紧紧顶着自己脖颈:“不许过来!” 这话是说出两个五大三粗的杀手听的,但他们听后只是发出轻蔑而暧昧的笑声:“小姐不要这么玩不开,陪我们兄弟几个找点乐子吧?” 他的口音还带了点古怪的腔调,并不纯正,管阙晴心里便存了疑惑,然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更紧的握住手里的匕首,用力之大使得骨节都泛出了白色,屈辱的瞪着微红的眼睛:“停下!不许过来——” 她本就貌美非常,如今长发凌乱沾染血污却又冰冷不可冒犯的姿态更是让人移不开视线,杀手笑着就要向她扑过去,阙晴脸色惨白,却半点不退让,高高扬起了手臂—— 宿昔本欲去救她们,又见迟珹被当胸踹了一脚,从他这里都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他脸色猛然变了,什么也顾不得,双手一拍地凌空跃起,驾着轻功向那杀人袭去,掏出袖里匕首手起刀落,霜迟是妖刀,何其锋利诡谲,只是轻轻一划,看起来仿佛半点没用力气,男人的脖颈已像一张纸般被酥脆的劈开,头颅上眼睛还大睁着滚到地面,他收回匕首,紧紧把迟珹抱在怀里,摸着他胸口:“他打你这里了?还没有有其他的地方受伤?” 迟珹眼圈都发红,却强撑着不出声,宿昔给他试了试胸口,万幸没有大碍,只是立刻肿起骇人的青紫痕迹,他正为迟珹检查伤势,又走过来几个杀手,怒问来者何人,宿昔哪里有心情与他们周旋,匕首被从手里挥出去,仿佛有着自己意识一般从那几个男人脖子上轻轻掠过,只是一擦,男人的头颅如同被透明的丝线勒断了,骨碌碌滚到地上,喷洒出的鲜血染红了高高的墙壁,这下没有人敢小瞧这个看起来清清秀秀的白衣人了,都停下手里动作,防备的看着他。 宿昔抱起迟珹,又把视线投向阙晴和纭娉的方向,管阙晴脖子上还淅淅沥沥滴着血,却已把刀子捅进了男人腹上,男人痛苦的在地上翻滚,管阙晴又握着刀柄用尽全力补了几刀,男人惨烈的叫声回响在整个府里,宿昔这才松了口气。 还有纭娉…… 纭娉的情似乎不太好…… 她穿一身红衣,这让她身上的血迹不甚明显,地面上却流了一大滩,红衣红鞋,衬得她脸色格外雪白没有血色,像没有生气的傀儡倒在管阙晴身后。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男人喝道。 “这府里的人。”宿昔面无表情。 “我竟不知这府里何时出了你这样的奇才。”男人哈哈大笑,宿昔厌恶的皱了皱眉,“怎么,迟誉不敢迎战,让你一个人来送死?” “城里有杀手屠城,锦王是霜迟之主,不得不赶去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宿昔答的滴水不漏,反而让男人失去了兴致:“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我这么多人。” “在对仗之前先做做介绍吧。”宿昔道,“你是什么人,你们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到霜迟城作恶。” “没有人指使,爷想来就来了呗。” “是为了霜迟,还是为了——迟誉?——”宿昔说着忽然纵身飞起,他动作何其凌厉,白色身影仿佛一道白色闪电掠过,稍纵即逝,转眼就不见了,白袍在半空中鼓满了风仿佛一支展翅的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男人面前,借着停留在半空中的姿势由上向下送入一把匕首,男人挥手把匕首打掉,夺了他众多手下性命的利器滚落在地,宿昔也不在意,一个侧身在空中翻滚过身体,双手做出剑刺的手势刺向男人,两人立即战到一起。 在管阙晴印象里,宿昔是不懂武功的,否则也不会次次毫无还手之力了,但今日宿昔的举动显然不是丝毫不通武艺之人,即使管阙晴身为女子,也看得出他招式狠辣,招招都要人的性命,她正思忖着身后的纭娉又咳出一大口血来,管阙晴忙扶起她,为她轻抚着后背。 男人掌风雄厚,能不挨还是不挨的好,宿昔心里顷刻转过这个念头,借风力把身体更高的升上半空,他明明没有落脚的地方,却能在空中行动自如,着实令人艳羡,仗着自己身轻灵活,不停变换着手势攻向男人命门。 男人虽然强壮,身形却很灵活,几次堪堪躲过宿昔的手,在他运功时揪住他右腿,宿昔一时挣扎不得,被倒栽葱悬挂在半空,头发都散落到地上,那样子实在狼狈极了,男人哈哈大笑道:“我看你是个好苗子,不如弃了你那锦王爷跟着我——” “住口——”宿昔借着头朝下的姿势垂下手臂,拾起方才被男人打到地上的霜迟刀,连脸色都一变不变的朝被男人握住的腿刺去,男人本以为他要刺自己的手,忙低头一看,却见宿昔要砍的是他自己的腿,莫不是要自断腿以逃脱,这人何苦对自己这样冷心冷清?男人愣了一下,不自己放轻手里力道,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宿昔的腿挣脱他的束缚脱出,狠狠一脚踹向他胸口,别看那一腿用力不大,却正打在他前几次重伤之处,仿佛连胸骨都被打断了,剧痛让男人脸色一变,向后退去,宿昔猛地掠向他,身后是四散开的风,他侧着手臂握住匕首,一刀刺入了男人胸口—— 这个年轻人早就筹谋好了一切,他要以刀杀人,便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抓他,趁这个机会取回地上的刀子,然后让自己惊讶,放轻力道得以逃脱,将自己一击毙命—— 男人想通了,却再也没有出口发话的机会,宿昔一刀捅进他当胸,又狠狠给了他一脚,借他的力让自己落到地上,朝四处打了个响指,道:“上。” 原本血腥而寂静的王府,顷刻间被密密麻麻的士兵挤满,这都是用虎符调动的兵马,杀手看到他们露出惧色,宿昔径直道:“全都杀了,不留活口。” “是!”整齐划一的一道巨响,上千士兵立刻分散开了,与杀手缠斗在一起,将整个王府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宿昔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把迟珹送到墙角,就听管阙晴道:“先生快来。” “何事?” “纭娉中了重伤,怕不中用了。” 宿昔乍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忙赶过去试她的脉搏,阙晴在旁边看着,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变故陡生,原本紧锁眉头昏迷不醒的纭娉忽然伸手扣住宿昔的手腕,睁开了眼睛,猛地用力把他撞到墙壁上,掏出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颈。 “纭娉?”宿昔愣住了:“你要做什么?” “别说蠢话。”纭娉冷笑,她一身红衣,如此一看更是娇美如花,英姿飒爽,眼里的神色却是冷傲讥讽的:“枉你是先帝御赐的文客,怎么到现在都没有看懂?” “你是这些杀手的同谋?”阙晴瞬间明白了,出声问。 “没错。”纭娉点点头,手上的匕首更深的刺入宿昔脖子,划出一道血痕,高声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杀了他!” 士兵们愣了,迟疑的不知道该不该停下动作。 纭娉哼了一声,匕首在宿昔脖颈上剜出鲜血,被她放在嘴里舔了一口,随即匕首下滑到他胸口,锋利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刃抵住柔软心口:“我再说一次住手,否则我立刻把刀子捅进这里。” 这下士兵住手了,看到同伴安然无恙,纭娉露出一个笑容,这时候宿昔忽然发力,抬手想挣脱她的束缚,却身体一软差点倒下去,只觉得浑身使不上力气,恐惧的缩紧了瞳孔: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想要运功,结果发现用不上力气?”纭娉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设计留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在你的饭菜茶水里下药,你毫不知情吃了这么多日夜,毒早已深入五脏六腑,算算现在正是发作的时候,别说运功杀我,只怕现在连走都没有力气了。” 宿昔脸色惨白,纭娉又指挥道:“你们全部不许动,否则我立刻杀了他,让我的兄弟们过来,放我们走!” 眼睁睁看着杀手一个接一个走到纭娉身边,她又冷冷看了阙晴一眼:“我杀你也没有用,你滚吧。” “那——宿先生呢?”阙晴握紧背后小刀,问。 “他吃了那么多药,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成了一个废人了,你要回去做什么?”纭娉哈哈大笑,阙晴身后走过一个男人,见她放在身后的手握着匕首,立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推到迟珹身边:“想干什么,把刀收起来!” 管阙晴无奈,还是道:“你与他好歹相识这么多日,于心何忍?” “我为何要怜悯他?”纭娉用刀指着那一群不敢乱动的军队,“他杀我这么多弟兄,我便要他的命来偿,你们谁敢向前一步,我就让他的血立刻洒上这石阶!” 没有人敢乱动,都立在原地,管阙晴无法,只能看着一动不能动的宿昔被杀手带走,隔得好远还能听到纭娉明快的笑声:“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他杀了几个兄弟,你们每个人就给他几刀!” 迟誉收拾了城里的杀手赶回府里时已是傍晚。 天色阴沉仿佛随时会整个跌下来,盘踞着乌黑的云层,他跳下马赶进大门,府里尸体都清理干净了,却还是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道,管阙晴立在府门前等他,面颊上还留着红肿的掌痕,神色憔悴,迟誉认识她二十多年,何曾见过她这样颓丧的样子,立刻骇住了,脱口而出道:“迟珹怎么了?” “他无事,受了点伤,在房里睡着。”阙晴轻声说。 “……那——”迟誉松了口气,面上也现出一点笑意来,“宿昔在哪里?” 阙晴的眼朦胧了,不敢让迟誉看见,只用袖子轻轻拍了几下,指着侧门道:“在那里。” “跑那里去做什么,天色阴沉,只怕要下雨了,还不去屋里待着。”迟誉愣了愣,大步过去找他,管阙晴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泪,掩着唇闭上了眼。 宿昔确实在那里。 穿着白色长袍,黑色青丝,连身段都一般无二。 却是具血肉模糊,连面容都看不真切的残缺躯体。 “原来纭娉与那些杀手是一路的,挟持了先生……等他们走远来寻,已经是这样了……”身后传来管阙晴哽咽的声音,这不是真的,迟誉告诉自己,这个女人说的都不是真的,她不是管阙晴,她说的是谎话,但他欺瞒不了自己,她与自己相识二十年,视作亲妹,她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近,自己怎么会听错? “没有死。” “宿昔绝没有死。” 他呢喃,告诉阙晴,也告诉自己。 颤抖的手指触上残破的身躯,那是他往常从不被允许触碰的身体,漆黑的长发,琥珀色的眼仁,弯着的嘴角,总是冰冷的手指—— 迟誉的手放到尸体脸上慢慢摸索,已经完全辨别不出五官的面容,他摸着眼睛,那双眼睛是稀少的琥珀色,曾那么深的让他沦陷,他摸着无论什么时候都弯起来露出笑容的唇角,摸着被血染透的唇,这双唇,这个人曾经那么多次顶撞,讥讽,安慰过他,在他难过时陪伴他,在他喜悦时注视他,与他同生共死,同心同德,然而现在,这个人已经是一具尸体。 再也不会睁开的琥珀色双眼,溢满了鲜血,眼球都几乎被戳烂,明丽的五官血肉模糊,他生前曾遭受过怎样的痛苦?身上不知道被刺了多少刀,刀口密密麻麻布满他破损的身躯,让迟誉的手指都为之发颤,他的喉咙发出咯咯声,那么深那么多的悲伤和发疯一般的愤怒让他抑制不住的攥紧了拳头。 “到底怎么回事?” “先生带军队回来,两边已经打得如火如荼,是我不好,见纭娉整饬……就,就叫先生过来看看,没想到纭娉竟与那些杀手是一伙人,她挟持了先生,因为从前在先生茶里下药,致使先生浑身无力,做不出反抗,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把先生带走,说要为死了的杀手报仇,就在门外,我能看到影子……” 就在门外,在他们眼皮底下,一刀一刀,鲜血四溅,那人像破烂的布偶残破的倒下去,被弃如敝屣…… “阙晴,你觉得宿昔会死?”迟誉听完她的讲述,竟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不,不会。 管阙晴几乎是立刻想到,但是话到嘴边又被她苦涩的咽了回去,她觉得他不会死——宿昔研究解药破过疫症,使计保全城里男女老少百姓的性命,他那样……那样的人,怎么会这样说死就死?但宿昔就惨死在她面前,鲜血都溅到她的脸上!迟誉无法接受故而有此一问,难道她也要自欺欺人? “我也觉得不会。”迟誉竟然轻声附和:“他与我一同上山追逐刺客,亲眼看到有人杀了刺客灭口却全身而退,放疫血救夙都百姓,失了那么多血倒在我面前,仍然安然无恙,之后为我挡剑,御医都与我说救不回来了,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他那么一个得天庇佑,逢凶化吉的人,我总觉得他无论怎么样,都是不会死的……” “我总以为,他是得老天庇护的……” 尸首边上没有虎符,手上却还戴着那枚雪色扳指,这扳指本是迟誉赠与他的,原是指环,只是宿昔手指细,才戴到拇指上,成了扳指,扳指的质地是暖玉,却也暖不回这人的温度了。 天色如墨倾下来,细密的雨线打到脸上,管阙晴轻声道:“下雨了,王爷回去罢。” 迟誉取下他手上的扳指,弯腰把他打横抱起,不让他沾到冰冷的雨滴,雨水混着血水冲刷而下,染红了他脚下的水洼。 他想起去年除夕夜,从宫里赴年宴回来,宿昔提着红色宫灯在门前等他,那灯笼那么明亮,那人的笑容那么温暖,摇摇摆摆的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雨下的更大了,像海水倾泻而下,浇透他的身体,连眼睛都睁不开,门外扬起大风,寒冷刺骨,吹得他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想起当时他们说着话踩着雪一路走去吃交子,唱起一首《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他曾和怀中这个人踏过同一座山,涉过同一条河,把性命交付到彼此手上,陪伴着度过多少个日夜,携手同行同生死了多少次?如今故人已斯,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再没有与他携手而归的人了。 北风其凉,雨雪其雳,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终不得归。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就是宿昔,他是浦粟的第十八个暗卫,所以浦粟叫他十八。 浦粟是陵苑国君,宿昔的堂兄弟。 虎符:古代皇帝调兵遣将用的兵符,分为两个,一个在皇帝手里,一个在将士手里,只有二合为一时,才能调兵遣将,不过夙慕是把两个都给迟誉了,所以迟誉把一半虎符给了宿昔,还对将士说,宿昔手里的虎符比他的……就是说以后他们两个命令不同时,士兵会听宿昔的话,这就够了,所以宿昔笑了。 【北风其凉,雨雪其雳,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出自《诗经·邶风·北风》,全文: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其实是首讲私奔的诗,这里只用它的两句 第三十六章 宿昔下葬时下着很大的雨,那雨自他惨死当日倾盆而下,一直延绵到他入土,迟迟不去。 天色皆是阴沉沉的暗色,全然不见日光,窗外门外只能听到沉闷的雷雨声,远远可以听见府门外百姓哭丧的声音,那声音也是绵远悲忸的,一点点扯痛人的思绪。 管阙晴主持了整场葬仪,看着宿昔进棺入土回来,就见王府前跪着黑压压百姓,身着缟素,哀哀的低声啜泣,宿昔曾于云霁兵马中救了他们性命,如今忽然去了,救命之恩尚不得报,心中怎能不哀戚十分? 管阙晴看了也是心酸,宿昔是王府文士,原没有资格全府治丧与他的,迟誉放言迟珹早认了他为义父,如此迟珹也算是他半子了,才以重礼厚葬,葬仪今日迟誉却推辞不出,只满城的百姓跪在这里为他白白的哭。 雨愈下愈大了,天边盘旋着乌黑的云层,似乎随时都能化为雨水倾泻而下,雨珠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被雨水浸湿的肌肤裸露在外被狂风一吹,便像冷到骨缝里一般,连一颗心也是凉透了的,她撑着一把青罗伞走进王府大门,把狂风骤雨和百姓的哭声渐渐留在了身后。 宿昔葬在风陵渡,迟誉亲自为他选定的葬址,自己却不曾去看一眼。 只有迟誉一人知道,他原本想将宿昔葬到那晚与他一同去过的山谷,然反复思忖,辗转良久,终仍是作罢,那山谷是他百年后的葬址,虽他与宿昔说过“生同寝死同穴”,然宿昔到底未与他缔结婚契,其身尚未明,若一意孤行将他葬入山谷,也是折辱了他,迟誉几次三番斟酌,方选定了风陵渡这个地方。 霜迟城前便是他名下洛城,洛城依山傍水,流经黄渭两河,风陵渡便在这黄渭交界,传闻黄帝得风后,以风后为相,后将风后葬于黄渭之交的风陵,亦为风陵渡。 黄帝得天下,风后日夜伴于左右,功不可没,将宿昔葬于风陵,亦是点明宿昔在他心里的位置,紫毫上的墨淡了,他忙俯身沾墨,继续落笔。 桌上摊着一幅丹青,只绘那人的侧脸,只见三千青丝蜿蜒而下,唇角微翘,即使只以墨色落笔仍熠熠生彩的眼瞳,只一眼便仿佛能透过画纸,看到画中人神采飞扬,顾盼生姿,迟誉画完最后一笔,轻轻搁下紫毫,嗅着那未干的墨香,把画展开。 再天人之姿的容貌,顾盼飞扬的神采,无不会随着岁月流逝,白驹过隙慢慢消磨,左不过他与宿昔伴着这一生,百年之后华发苍颜朽体枯骨,也算功德圆满,却不想这人去得那样早,那样突然,等他发现时,已是一具冰冷尸体。 他本已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他们本有漫长的岁月携手去走,那人却顷刻间葬入了百尺深的地下,从此陷入黑暗,再不苏醒,天人永隔,死生不复相见,仿若老天开的一个荒唐的笑话,可能宿昔的肌肤已经腐烂,骨架已经坍塌,他却还觉得宿昔未曾离去,随时会敲着书房的门探进头来,笑吟吟的问他要不要喝茶。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又酸涩了,把画慢慢揉成一团丢进一旁的香炉点上火,画纸顷刻被跳动的火苗淹没了,又点燃一根檀香,香气袅袅,四面飘散而去。 那檀香是法事时引魂所用,宿昔是枉死,恐他魂魄漂泊,寻不到落脚之处,才点香引他过来。 迟誉点燃白檀,让那檀香为他引路,慢慢走到窗外打开窗子,他怕香气飘散不出去,无法为宿昔指引回家的路。 但那又如何? 找到轮回的路,亦找寻不到回到自己身边的路了。 桌上还摆着桂花酿,今年春天宿昔和迟珹一起酿出来的新酒,所得不多,只寥寥三瓮,那甜香三日了尚不变味,仍清幽扑鼻,含一口便是满腔甘香。 军队逼退云霁兵马之后他们在军营设宴,开了一瓮桂花酒,宿昔说这酒甘甜不醉人,喝下去浑身生温,适合边关将士饮用,八月桂花香,又一解将士思乡之苦,鼓舞士气,迟誉把一盏酒慢慢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火烧灼着一样抽痛,他深吸一口气,把酒盏轻轻放回桌上。 纪叟黄泉上,还应酿老春,叶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这桂花酒是宿昔所酿,曾与自己举杯换盏把酒言欢,然而如今酿酒的人不在了,自己再也尝不到他所酿的酒,酿酒人孤身一人行在黄泉边,又找谁来与自己同饮呢,世上只有那一个人,不在了就真的不在了,从此天大地大,再也找寻不回。 叶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原是这样叫人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事…… 陵苑四季鲜明,多是连绵草原,然几年前吞并纭丹,亦多了许多清幽的城池与去处,它与夙朝属近邻,只隔着寥寥几座城池,这其中,便包括霜迟与洛城。 陵苑与夙朝交界多来往商人,因此酒肆茶舍也颇多,供应冰冰凉凉的酒水茶水,客人咕咚咕咚喝进去小半坛子,伙计忙招呼道:“您也慢着点喝,小心呛着了。” “一连赶路几日,实在劳碌,你这桂花酒酿得好,不自觉就多喝了些。”客人说着掏出银子放到桌上,便要起身。 “那是,我们这酿酒的法子可是重金从夙朝学来的,桂花酒尤是一绝——”伙计本还说得兴致勃勃,一看他掏钱,忙拿起来就要往回塞:“不必给银子!您若喜欢,我再给您装几坛子。” “我只有一匹马,那几坛子酒你要我放到哪里?”客人一笑,他本就长相清隽,这样的笑意更叫人移不开视线,伙计想他今日心情真是好,便也笑嘻嘻的道:“说的也是,是我疏忽了,该打该打!这银子您不必给我,我也不收,只要您亲题字一幅挂在我们酒肆外面,就是天大的体面了!” “也好,你且备纸笔罢。” 伙计听了乐颠颠跑去准备纸笔,放到擦干净的桌子上,客人便提笔写字,写完了正要转身走,伙计忙拦住他,双手递给他两把小巧的水壶,这水壶虽然不大,却胜在新颖奇巧,足见价值不菲:“里面装了桂花酒,将军拿着路上喝吧。” “酒壶珍贵,我不能收。” “将军别说见外的话,区区两个酒壶将军只管拿着,我这还有好些酱牛肉,昨日才酱好,新鲜着呢,将军拿去吃。”伙计说着利索的帮他把一个粗布包裹装到马背边行囊里,见他执意不肯,就道:“将军别推辞了,这酒壶虽然是云霁那里带回来的值点小钱,保不住将军的字挂在这里一天我就翻倍赚回来了呢,是我赚了将军的,将军还跟我客气。” 他这样说了,也不好再推辞:“谢谢。” “将军?”小伙计显然被唬了一跳,小心翼翼的问:“您说什么?” 他的问题声音不大,却让宿涟心里也一激,想起自己回到陵苑,已不是夙朝的宿昔先生了:“你的酒很好。” 他说完扬身挥鞭,马蹄溅起土尘,渐渐远去了。 宿涟傍晚回府,进府不过两刻,又出府赶往陵苑王宫。 他回府时正值日落西山,绯红的夕霏层层叠叠映在天边,美不胜收,纭娉在府里等他,仍旧红衫红裙,红佩红镯,夕霏映照在她脸上,连面庞都仿佛散着柔和的光,见到他连忙迎上去,深深一拜到底: “将军。” “这两年府里多亏你。”宿涟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纭娉忙起身,把他往屋里领:“将军何须这样说,两年来府里没有将军,素日也觉得空荡荡了许多,将军既回来了,就是该举杯庆贺的喜事。” “若非你,我也不能这么顺利拿到虎符回来。”宿涟在楠木桌边坐了,静静喝一盏陈露茶,不经意道:“明后日我入宫见国君一遭,你替我预备下。” “……”听他此言,纭娉面上似有难色,宿涟皱眉:“怎么?” “不瞒将军——”纭娉支吾道:“前些日子云霁送了国君两名美姬,其中一个……国君甚是喜爱,准其日夜伴驾,片刻不舍得离开,已经……三日未早朝了……” “宿涟眉尖一皱,已带了不悦:“云霁送姬妾,不过是即将亡国,无计可施之下向陵苑投诚求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人,想来只美貌,是没有出身的,连做姬延都不够资格,竟日夜霸占国君连早朝都辞去?——国君自己也糊涂,多少好人家的后妃,难道都比不得一个异族礼品?” “朝里大臣也有上书劝的,国君也不知怎么脾气大得很,通通驳了回去。”纭娉叹气,“将军不在这些年,国君的脾气……是愈来愈喜怒无常了。” 宿涟不听还好,一听之下脸色都铁青了,起身就往屋外走,纭娉知他是要连夜入宫去见国君,也不敢拦他,只无声看着他一路走出郡王府,策马行远。 陵苑虽这几年富庶了许多,到底不如夙朝,然宫室华美,不在夙朝之下,到底富贵帝王家,怎能寒酸教人小觑了去?宿涟马不停蹄赶到宫门,他得国君浦粟特许,出入宫廷是不需通传的,这人离陵苑一离就是两年,那些守门的皇侍都愣了,他消瘦了些许,与两年前相貌也不尽相同,一直拿捏不准是不是本人,面带犹豫的立在那里,宿涟看也不看,道:“连本将军亦不认识了,你们几个这差当的真好。” 这语气是将军无疑,侍卫立马跪下叩首相迎:“请将军入宫!” 他也不多话,下马往宫门里走去,宫人宫婢看到他皆是一惊,忙不迭下跪相迎,连滚带爬奔去通知国君:“将军回来了。” 宿涟入寝宫时浦粟正抱着美人倚在美人靠上,他本来正与美人耳鬓厮磨,得知宿涟入宫的消息也是一惊,情急之下那美人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只能面色讪讪的看着他。 宿涟推开寝殿大门走进去,直到了他面前才停下,见浦粟怀抱着个美貌的女子,面色变也不变,一跪到底,即使这样卑微的姿势,他做来仍是咄咄逼人的,在夙朝度过的两年没有磨去他通身的锋芒,然而使那气势更加迫人了,浦粟哪敢受他的理,忙下榻捧住他的手,扶他起身。 “你何须多礼!”他感叹着把宿涟迎到榻上与自己一同坐下,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宿涟对美人靠上的美人道:“下去。” “十八?”浦粟疑惑。 “她就是那云霁送来的美人?”宿涟皱着眉,浦粟讪讪道:“纭娉和你说了?” “国君做的荒唐事,想我听不到也难。” 美人面色慌张,忙拾起自己的外裳行了个礼出殿了,宿涟等她走远了才道:“云霁被夙朝步步紧逼,迫不得已才送了美人与国君求好,望陵苑助云霁一臂之力,国君既没有援助他之心,收下这美人已是不妥,岂能还如此夜夜笙歌?” “你常与我说云霁不得不防,我都记在心里,可是仪欢真的很好,她很美!当我第一次在殿上看到她,我就——” “国君怎么想姑且不论,请国君也想想您的子民。”宿涟打断他的话,“一个女子罢了,您要宠便宠,封个高高的名分,在后宫养起来也便罢了,怎能一颗心系在她身上,竟然——连早朝都连罢三日?” “你怎么能这么说?”浦粟闻言抬头盯着他,道:“仪欢不是寻常女子,我也从不把她当成一个异国的礼品来看待,怎能那样对待她?你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只因没有见过她,等我安排你们一见,你一定会发现,这真是个很好的女子!” “她是国君妾室,我是外臣,岂有想见就见的道理?”宿涟道。 “别这么说,仪欢也算你堂嫂——”浦粟说了一半,才发觉自己此言不妥,宿涟似是无奈似是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轻声道:“莫不是堂兄有以她为妻之心?” 他的堂兄浦粟是一国之君,国君的妻子,当然就是国后了,其他位份再高,也只是妾室,哪里当得起宿涟这声“堂嫂”,浦粟连忙摆手:“你早有皇堂嫂,仪欢岂能取而代之,是我唐突冒犯她了。” “堂嫂是祖太后为国君所求,自然哪里都是好的,自古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堂嫂是一等一通透贤惠人儿,这是国君的福气。”浦粟与宿涟是堂兄,陵苑先国君,宿涟私下里还要叫一声“叔公”,祖太后是浦粟祖母,自然也是他外婆了,他与浦粟是嫡亲的家人,有些话别人说不得,只有他才说得。 “话虽如此,夫妻二人时时守着规矩,我觉得倒不如与仪欢在一起来得自在。”浦粟听他这样说,笑着摇摇头:“你不以为然,皆是自小心病所致,然你虽未娶妻成家,却早已有纭娉陪伴左右多年,你心里不也极看重她?可见情意恩爱,并非只在夫妻之间,只要彼此恩爱,就是夫妾又有何妨?” 浦粟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过往与心病亦是一清二楚,宿涟的母亲是陵苑先国君嫡女,浦粟父亲,陵苑先国君的嫡亲妹妹,后来下嫁宿涟父亲,然他父亲是个不中用的,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只宠爱夙朝出身的妾室与那妾室所处的庶子,将公主之身的母亲抛诸脑后,宿涟幼时靠母亲庇护养在师傅处,才未被那对母子所害,后来皇位争夺,他一箭刺穿异母兄长的头颅,致其惨死,父亲得知消息,竟过于悲痛,暴病而死,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在他与母亲脸上,宿涟焉能不恨?夫妻之间,尚有如此多不如意,处处隔膜猜疑,又何况世间痴男怨女,对浦粟的这番话他刚要反驳,浦粟把身体向他倾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瘦了……” 仅仅一句话便冲破了宿涟所有心理防线,让他的心都软下来揪成一团,把想说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两年未见,亦不知你在夙朝过得如何,你为了陵苑受种种折辱,在外奔波受累,我也十分不忍心……” 浦粟的目光巡视在他脸上。 宿涟此番去夙朝,一去就是两年,期间他们从未再见过面,两年里宿涟消瘦了不少,不复从前还有点肉肉的、娇憨的样子,已经出落得越发挺拔清隽,如一株通身挺直骨节坚韧的竹,愈发带出通体气势,再不是从前少年身形,每日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的那个小堂弟了。 “真是受了……不过,也长大了。” “国君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宿涟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没有看到浦粟怅然若失的神情,淡淡道:“国君宠幸姬延并非不可,但姬延既入宫,便是为了侍奉国君,若还要令国君至这陵苑天下不顾日日侍奉她,想来不必朝臣,祖王后已一道口谕,赐了她梳洗之刑了。” “你怎能说出这样恶毒的刑罚,仪欢不过弱女子,我与她两情相悦,她并没有错啊!”浦粟道:“十八,我总觉得你与小时候不一样了,你还记得么,那时我们都还小,你被姑母送入宫做我的暗卫,说是暗卫,也不过天天玩在一起,是半个‘明卫’罢了,我对你说,我想要求取心仪的女子为妻,一生一世珍重爱护她,你也是赞同与我的,如今仪欢并非我正妻,就是我多宠她几份又如何,你何苦这样咄咄逼人,出口重伤于她?” “你不懂啊,十八,那种一见钟情,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捧给她的感觉是多么美妙,我爱慕她,虽她没有正妻位份,仍是我心里的妻子,既然是妻子,为何不能日夜与她厮守在一处?唐玄宗求得杨妃后‘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滋味,我如今总算是明了了,我得到一个心爱之人,你竟不为我高兴么?” “若国君是寻常男子,求娶心爱之人我自然支持国君,可国君是这陵苑一族之长,怎可由着自己的性子?”宿涟斥责道,“当时你我不过稚童,说出来的话岂能当真,国后家室高贵,是天下母,你竟拿一介姬延与她相提并论,唐帝纳杨妃为妾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夺儿媳,杨妃为寿王妃,却被姑嫜所纳,她不做反抗,以死示清白,可见是不忠不贞之女,又诱得唐玄宗夜夜笙歌,置家国天下与不顾,最终酿成苦果,你的仪欢若真是好女子,便该效仿王嫱文成身怀大义,而不是学着做第二个杨妃,惑得君王连早朝都一罢三日,怠倦朝政,袖手天下!” 浦粟被他疾言厉色一番话说得面色都变了,讪讪道:“是我不好,十八,你放过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了,定日日勤政,不叫你忧心。” “我还记得从小时,你就心有大志,要助我上位,要复兴陵苑,记得我们在历代国君宗庙里跪着起誓,定要让陵苑成为这世上强国之首,那誓词字字句句我都不敢忘!后来我奉命在勤政殿里学着批奏折,你就陪在我身边读兵书,半夜实在撑不下去困得倚着我睡了,带翻烛台烧了我写了一晚的折子,可不过几日我批折子困怠,也不甚打翻茶盏,打湿了你的兵书,你赌气在我的六安茶里加豆腐乳,我一看觉得这颜色不对便知不妥,不敢喝,可你看着我,我不得不喝……” 他轻声絮絮叨叨的说着,语调朦胧,像在回忆一个美好而久远的梦,宿涟的眼眶酸涩了,觉得是自己过于咄咄逼人,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成年分府之后你便不常常来宫里了,四处为陵苑在外征战,平定三城之乱,驻守边关三年,鬼神不犯,又灭纭丹,除了陵苑心腹大患,把陵苑的版图扩展到云霁边境……现在你去夙朝郡王身边,一去就是两年,我日日盼着你回来,怕我的堂弟在异乡吃了苦受了委屈,往日在陵苑,你是皇亲郡王堂堂将军,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使脸色给你看的,我竟放你在外一放就是两年!” “为了国君与陵苑,宿涟再苦也不算得苦。” 浦粟摸着他的头发,也不做声,半响忽然道:“你与我说去夙朝是为了下一任夙皇,因此留在出继皇子身边,可我在宫里,等来的却是三皇子即位的消息,后来夙朝大败云霁,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又与我说迟誉已封郡王,要等机会夺了他的虎符,不知如今那虎符……” “在我这里。”宿涟从胸口摸出半枚黄金制成的虎型兵符递到他手里,浦粟接过去,那上面还留着宿涟手上的余温,他紧紧攥在手里,查看了一会儿,道:“夙朝虎符向来一分为二,你只带回一枚,另一枚不知在何处?” 那虎符沉甸甸的,由整块金子打磨制成,却果真如浦粟所言,是残缺只有一半的,从中间断开了,然那断口十分光滑,似是人为,宿涟道:“在锦王手里。” “如此说来,锦王真是对你另眼相待。”浦粟拿到虎符,笑道。 “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若非在那种局面下相识,倒可交个知己朋友。” “此番你潜在夙朝,虽耗时两年,倒也有收获,得了虎符,又让锦王元气大伤,如今你回来,我在宫里为你大摆筵席,你可一定要来——” “锦王出事了?”宿涟问。 “听闻他大病,是边关得了消息的将领所言。”浦粟道,“说来也好笑,他是为了府里那个惨死的文士宿昔病的,以世子义父半父礼将其葬在风陵后不出几日就病了,连夜派人去夙都休了他那个留在夙都府里的侧妃,霜迟城多少百姓为他们宿先生哭丧,谁知道他们哭得是谁?世上可没有‘宿昔’这个人。” “随他们去罢。”宿涟意兴阑珊,摆摆手,又道:“得了虎符,趁夙朝吞没云霁,内外动荡,我就趁这个机会率兵——” “不。”浦粟摇摇头,正色道:“我要亲自去夙朝皇都面见夙皇。” “面见夙皇?所为何事?”少见浦粟这么正经的时候,宿涟一愣。 “陵苑虽然在这些年调理下壮大富强不少,但到底抵不过夙朝,连云霁不都是夙朝说灭就灭了?亏它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国,一夜之间被人灭国,三千里繁华都成了过往云烟,再过一月是夙皇生辰,我借这个机会为他祝寿,前去与他商谈,为两国缔结和契。” “可夙朝如今动荡不安,正是开战的好时机!”宿涟下意识就要反对:“如若成事,陵苑一次就可吃下夙朝与陵苑两国国土——” “你征战多年少见败仗,因此这样毫无顾虑,夙朝兵马非陵苑一国之力可阻挡,此事过于草率,我认为不妥,还是先与夙皇签契,几十年以内不犯领土,再趁这些年时间发展陵苑,方是上策。” “此事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浦粟的固执,宿涟再清楚不过,不由微微皱眉。 如此一来,真是失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即使陵苑兵力真不如夙朝又如何,他仍愿奋力一搏—— “你多日奔波一定累了,天色也晚了,先在宫里睡下吧。”浦粟打断他的思绪,道,宿涟心乱如麻,也没有答应他,摇了摇头。 从宫里出来已经夜深了,如今已是深秋,陵苑的秋天从来冷,忘了与浦粟讨要件斗篷,他一个人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在城里转悠。 等宿涟从新收拾好思绪才发现自己骑着马,已经无意识的走到了故居,这故居是他小时居住的一个村落,就坐落在距离郡王府不远的地方,他出生时父亲甚宠庶长子宿涣,宿涣也是个野心不小的,处处加害于他,母亲为他免受害,把他送来这村里托人抚养,托的就是他的师傅。 陵苑多邪术,师傅不仅通晓陵苑与苗疆两处不传之秘术,亦是武艺高强,一生所学悉数传授于他,他在师傅面前养到十岁,情分如同半子,然而他十岁那年母亲派人接他回府时,师傅曾耳提面命告诉他,他走了就不必回来,不必留恋这里,只把那十年当做黄粱一梦,不放在心里,就自然不会有牵念。 那时他十岁,尚是懵懂幼童,跪在师傅家门前凹凸不平的石阶上,脆声道:“宿涟陪伴师傅十年,若宿涟走了,师傅再找谁来陪着你,会不会寂寞?” “多大的年纪,就学会这样的词,以后别再用了——”师傅不出来见他,只道:“世间伴与不伴,聚与不聚,散与不散,皆是天意,命定你要如此,非人力可改,你我师徒缘分已尽,见也是无益,不过徒增愁绪罢了,你走出这里,就不必回来,要一直往前走,莫要回头,莫见来时路。” “那宿涟何时能在见到师傅?”十岁的孩子哪懂得他说什么,只一股劲儿的问。 “等我辞世,你来敛我下葬。” 师傅既然说了,他就照着去做,这么多年他一直往前走,从暗卫走到郡王,从郡王走到将军,从三城之乱走到纭丹,从纭丹走到夙朝,从未回头看一看来时路,更从未回过这个地方。 天色已晚,夜色里景象朦胧,连他自己的身影亦是摇摇晃晃看不真切的,尽管已经十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他依然很快找到了通往师傅家的小路,慢慢的走过去。 那是几间不大的瓦舍,大的只有院子,师傅让他在前院练功,在后院亲手种着花草和蔬菜,从前在这里居住,还能听到院子里鸟儿鸣叫的清脆声音,它们都很有灵性,即使不困在笼子里,也知道不飞出院子,他在院里扎马步打木桩时,就飞上来争先恐后啄他的手指,现在夜神时万籁俱寂,已然听不到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了。 熟悉的瓦房,熟悉的树木花草,宿涟连跨几步走上前,脚下一滑,他低头一看,心里已陡然凉了半截。 那熟悉的凹凸不平的石阶上,长满了湿滑的燕草苔痕。 若是长有人住的人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推开破旧的屋门走进去,急促的动作扬起空中粉尘,院里器具早已布了一层灰尘,也不见那些日日夜夜盘旋的鸟,走进正堂,就见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阖着眼睛。 宿涟仔细一看,不是师傅还能有谁? 他死去已多时,面颊上的皮肤都凹陷下去,眼珠虽然是睁开的,也早已浑浊不堪了,却仍然坐的气势十足,与他生前无一点不同。 宿涟深吸一口气,脚下打跌几乎站立不稳,他凑得更近一点想仔细的看,没几步就闻到似有似无的尸臭味道,那种味道与老人干净的衣裳无关,是从腐朽尸身里散出的味道,宿涟伸出手,一手挽住老人的脖颈,一手托起他膝窝,把他打横抱起。 “等我辞世,你来敛我下葬。” 他想起辞别时师傅说的话,但这个老人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而他连半分都不曾知晓,师傅死的时候,他可能率兵在战场厮杀,在酒宴上推辞任何一个官员盛情递来的酒杯,在迟誉身边说着各种有趣的话题,却没有一点点,想起这个抚养他长大的人正在死去。 他终于回来了,他竟然已经死了…… 死得干脆利落,毫无牵挂,毫无留恋! 宿涟抱着师傅的遗体走出屋子,走出前院,走到村头,夜色还是那么浓那么深,毫无天亮的迹象,村头挺立的老榕树,围绕河流的石堤,脚下踩动的碎石,无一不是渗进骨子的熟悉,他十岁时它们是这样,他二十五岁时它们还是这样,他已经不是当年稚嫩的幼童,它们却仍然停留在这里,等他回归。 久久的停留原地,直等得两鬓苍苍,仿若等待每一个回家的浪子。 宿涟在村头的石堤上等到天明,抱着老人的尸体下葬,面无表情,无悲无喜,没有什么值得悲哀,因为他依照他们的约定,如约为他下葬,亦没有什么值得欢喜,他终于回到故地,见到故人,却已是天人永隔,死生不复相见。 宿涟年幼时,读一卷夙朝的古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样悲哀,那样可叹,那样无法挽回。 他回来了,却没有人在原地等他,所有人所有事都淹没在时光的洪流里,渐渐远去,物是人非,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握不紧,恐慌得想要流泪, 难怪师傅说,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难怪师傅说,莫走回头路! 原来回头看,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 他倒在酒肆里喝酒,一连灌了五六坛子,把酒坛随手一砸,哐当一声碎了满地。 老板远远张望,神色狐疑打量着他,他一身乌衣,还没有年纪,相貌清隽,有七分像足将军,但到底是不是呢,老板不敢确定,将军应该……不会做出酗酒之事才是,想到这里,他脸色才有好转,走进酒继续做他的生意。 如果老板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确实是将军宿涟,就算是陵苑战神,也会有想要一醉方休的时候。 他头发很长,随意散在削瘦挺直的背后,即使醉酒仍然紧皱不松的眉,琥珀色的眼仁凝重而恍惚,那是承担了一个王朝的凝重,眉梢微扬,是三千里江山浪荡在他的眉梢上,从乌衣年少到如今,他肩上这副重担,便从未有卸下的一日。 宿涟少年继任郡王,在那之前,他与所有富贵家里养出来的小孩一样,有着十分骄矜,尊尊贵贵的秉气。 他虽生下来不到一年就被母亲送去师傅那里,但师傅待他如亲子,也从未有过委屈受苦的时候,被母亲送入宫中做太子暗卫时,也脾气娇贵,语气刻薄,稍有不如意便做出主子姿态,连当时还是太子的浦粟与他说话,也少有得到他好脸色的时候。 宿涟母亲是陵苑一族公主,当时浦粟尚未登基,在位的是他父亲,宿涟母亲的兄长,宿涟的叔伯,浦粟还是他嫡亲的堂兄,宿涟想你是我堂兄,古来兄友弟恭,你得对我好了,我才再把你对我的好还回去,我母亲是国君亲妹妹,叔公是当今国君,身份高贵,和那些送进宫的暗卫可是天差地别母,岂能混为一谈? 浦粟年长他一岁,也不过是个稚童,虽然生而高贵,是嫡出的太子爷,也是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宿涟是他第十八个暗卫,这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宿涟自己不知道,浦粟第一次管宿涟叫“十八”的时候,被他一拳捣了肚子,当时就趴下了。 宿涟气冲冲出宫回府找他母亲,问太子暗卫一职如此危险,前头死了十七个,为什么还让他去上任?他倒不是怕死,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母亲摸摸他的头,面色平静道:“学了十年武艺,却没这个胆量吗?” 宿涟当时被这么一激,又一路回到宫里干他的暗卫,这一干就是八年,直到他成年,太子登基为国君,父亲病逝,继任郡王,又封将军,四处征战。 其实太子暗卫一职确实险峻,他当时入宫,是太子堂兄第十八个暗卫不假,太子一位多少人眼红,前头十七个都死于非命,为太子挡灾,宿涟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孩,不入宫不多时就被弄死,那真是天上下红雨了。 但他不是,不仅不是寻常人家孩子,还是国君侄子,太子堂弟,公主嫡子,这样无比尊贵,无比高高在上的身份。 宿涟的生母是陵苑公主,为笼络武将,将她下嫁于名将宿笃的独子,就是宿涟的父亲,为着尚公主,封宿涟的父亲为郡王,也就是拉拢安抚了,皇室与将军结亲,就将兵权牢牢抓在了手里,宿涟是公主与将军之子的儿子,又是皇亲,才把他送入宫中,做日夜陪伴太子的暗卫,说是暗卫,其实不过做个样子,明面上他保护太子,其实日日十七八个侍从保护他们两个—— 宿涟入宫,不是为了保护太子,只是向国君、向天下表明公主与宿笃的心意,把亲生儿子送到太子身边以示亲近,就表明他们会坚定的在储位之争中站在太子一边。 可惜这话,却无法与当时还是孩子的宿涟说。 宿笃是赫赫有名的武将,掌陵苑百万兵马,陵苑皇室早对他心有忌惮,才把自己的公主忙不迭送上去嫁给人家的儿子,然虽公主是国君亲妹,做了宿笃儿媳后,国君亦对她颇多忌惮,他有意扶植太子登基,公主与宿笃不得不尽快表明态度,送宿涟入宫。 但只是这样,国君尤嫌不足。 宿涟虽然被母亲和外公当成向国君投诚的工具送进了宫,但他到哪里都像个祖宗,国君宠着,太王后疼着,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如果不是国君使了那一计,或许他一生也不会想到要为陵苑牺牲,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那是宿昔十二岁时,郡王府传来消息,他母亲病危,传他火速回去。 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宿昔对他生身父母感情都不算很深,从小不养在身边,一去就是整整十年,他视师傅为半父,父母却像陌生人一样,何况父亲是那样一个人,名将宿笃的独子,却处处抹黑他的名声,别说宿涟,就是任何一个外人看了,也要瞧不上眼。 至于母亲,宿涟则是另一种很微妙的心情了。 他生母是陵苑公主,国君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下嫁于父亲不假,然公主驸马,那就是主子奴才,与父亲相处时矜高在上的样子,平日在府里,也是正装肃容,维护她陵苑嫡公主的身份。 宿涟很少与她相处,即使相处,见的也是一张妆容完美,端正而高傲的脸,小孩子不与父母长大本就情分浅,何况她又做出一副冷淡高傲的姿态,宿涟虽心里十分依赖她,到底面上有点怕她,见了她也拘谨着不多说话。 他出宫入府,到了母亲的寝室,就见他往日那样矜傲的母亲面色蜡白的躺在榻上,止不住急促的喘息,随侍的丫头婢子跪了一地,连头也不敢抬,他三两步走到榻边,叫了声母亲,就见她猛地一抖,抬头死死盯着他的脸,那一刹的眼神甚至有些凶狠。 宿涟在宫里长到十五,早不是那样懵懵懂懂的性子了,但对他母亲有时还是怕,轻声道:“是儿子回来了。” “儿子?”公主眼睛一亮:“宿涟还是宿渫?” 宿渫是宿涟幼弟,也是公主亲子,比他小了六岁,胎里不足,生下来就十分荏弱,名字“宿渫”还是宿涟亲自给起的,他把头低下去,道:“是宿涟。” “宿涟?宿涟……宿涟……”即使这个时候,她还要维持作为公主的高傲与尊严,手臂打了茶盏到地面上,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你们给我下去。” 被茶盏摔碎的声音一惊,婢女们大气都不敢出,跪着退下去了,关上了雕花鸟的精致楠木门,她拽着宿涟在榻边坐下,摸着他的手,声音都是颤抖的:“宿涟——” “我在这里。”宿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轻握着她的手,怕握得她发痛。 “宿渫呢?”她说着,忽然挥动双手,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宿渫呢?宿涟,你弟弟呢?!” “宿渫在后屋睡着!”宿涟忙制止她乱动的手:“母亲知道,弟弟身子弱,午后喝了药总要睡两个时辰,已在屋子睡下了。” 其实哪里是两个时辰呢,宿渫身体那样弱,因为是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先天不足,后天根本无力根治,连床都下不来,一日一日的躺在榻上,无时不是浑浑噩噩的。 “睡了……那就好。”公主松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点笑容:“他还能安心的睡,真好……” 宿渫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公主便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因此自幼养在身边,悉心照料,疼爱他比疼爱宿涟多得多,此刻也握着他的手道:“宿渫年幼,身体又这样弱,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知道么?” 宿涟心下已经不详,道:“知道了。” “你千万记得母亲这句话,要照顾他。”公主半阖着眼睛,道:“他是你唯一嫡亲的弟弟,是同父同母的弟弟,你务要照顾好他,勿让母亲泉下……为你们操心——” “母亲何须说这样的话!”宿涟大惊失色,就在这时公主胸口一滞,猛地咳出一大口血,俯在榻上,面色惨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情此景,怎能说是中毒所致?! “给我茶……”公主不回答,指指榻边的茶盏,宿涟倒了半盏茶给她,看着她慢慢地喝了,复又吐出一大口血,身体已经强撑不住,倒了下去。 “好痛……” 她似在呢语什么,宿涟凑近了才能听清,说的是“王兄,好痛……” “王兄,好痛……” “王兄——” 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字,宿涟忙对她道:“母亲别怕,我这就进宫请叔公来,叔公那里有最好的大夫,你一定会没事——” 公主乍听得这个称谓,一张脸都惨白了,惨笑道:“你要去请叔公?你可知,害我如此的人是谁?” 宿涟愣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主把喝过的茶盏往地上一扔,未喝完的茶水洒了一地,不多时便漫起一股白烟,发出可怖的滋滋声,宿涟见状便知茶里有毒,脸色也瞬间变了。 “这是我的好王兄,你的好叔父,钦赐的茶。”她费力起身,扣住宿涟的肩膀,紧紧贴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你果然是在外面养的日子多了,连他的心思都看不出来,真以为他是推心置腹对你好的——你这样愚钝,哪里配为我的儿子!” “说不定只是有人在茶里下毒——” “他还送了一样东西!”公主声音尖利,猛地打断他,从榻枕下拿出一枚牌位,狠狠打到他鬓角,血线沿着脸颊留下来,宿涟拿起一看,几乎站立不住。 “怎么会如此?” “若说起心思明澈,宿渫比你强多了……”公主愤恨的咬着牙:“傻孩子啊傻孩子,我嫁给了宿笃的儿子,我是宿笃的儿媳,又是公主,若我以公主身份投诚于宿笃,或与宿笃联手推你上位为下任国君,你说你的好叔父咽得下这口气么,他不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 那牌位端端正正写着公主法名,显然是她死后供奉所用,国君赐下毒酒与她的身后牌位,那用心简直昭然若揭了,宿涟难以置信,手都有点发抖:“让我做国君?这样荒唐的事—— “有何荒唐?”公主猛地从榻上撑起身子,放到他肩上保养莹润的手指甲几乎陷入皮肉里:“你是我的儿子,是先国君外甥!又是你祖父嫡孙,你祖父手握兵权,若他站在你这一边,有身份又有兵权傍身,你即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焉能不心急,心心念念要除掉你我?!” “母亲……” “他是我王兄,是你叔公,但他更是陵苑国君……我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是保住儿子的帝位,仅仅是王位而不是这陵苑天下,百万子民!”公主怒不可遏,鲜血从她唇角涌出来沾湿宿涟的衣襟,她吐了那么多血,早已没有力气,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走到榻下,挺直腰板,把牌位扶正到桌上,把宿涟带到桌边。 “你的外婆是陵苑声名远扬奇女子,谋术经纬不输男儿,我与你叔公一起受她教养长大,只我是女儿身,要下嫁于宿笃之子拉拢与他才无缘帝位,让你叔公即位,殊不知在陵苑自古,女子亦是可登基为国君的,我以为他会坐好这个位子,他却只能看到这个位子,看不见陵苑正在受苦的百姓,他的子民。” “今日他为了儿子的帝位赐我毒酒与牌位,我不死都不行,明日他要除的就是你祖父,就是你!你有称帝的能力,却无称帝之心,这些都不要紧,宿涟,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看守着这片国土,在我死后确保它不落入外族之手?” 宿涟懵了,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公主干脆利落一个耳光打过去,他趔趔趄趄倒退了几步,抬起头来。 “我本可以坐上陵苑的王位,为这个国家,为百姓谋福祉,可惜我没有这个命,只能作罢,现在我问你,我的儿子,你愿不愿意看守这个国家,你敢不敢在我的牌位前发誓,一生一世不背弃,不离开陵苑,植根于此,牺牲于此?” 明明这个人还在身边好端端的站着,却直面她的灵位,这感觉诡异极了,宿涟几乎被骇破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唇发颤,强撑道:“母亲的意思是……” “这个国家是我的母国,也是你的母国,它孕育了我们,我们就理应回报于它,更可况你是陵苑皇室,本就有此责任,你知道吗,在你穿着富丽,养尊处优的现在,有许许多多我们的子民在受苦,在凄惨死去,你是陵苑未来的郡王,是差一点成为国君的人,你难道不该为它尽忠?” 她的语气开始是平缓的,后来却越来越尖利可怖,死亡的痛楚扭曲了她美丽的脸,她流着眼泪,眼球都几乎要挤出来,死死的、死死的盯住他: “在我的灵前发誓,你会永生永世尽忠于陵苑,不是你的叔公,不是你的堂兄,不是陵苑国君,而是陵苑这个国家,你敢不敢对我发誓你会承担起这个国家的重任,爱护它的百姓,体恤它的子民,为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带领它站上更高的位置?!” 那么多血染透了她正式而华贵的长裙,她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嘴唇却被血染得通红,那景象无比骇人,宿涟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她一只手掐住宿涟的肩膀,另一只手直直的指着自己的牌位,声音尖利如夜枭,几乎惨厉的变了调: “你敢不敢!” 这声尖利的质问仿佛利剑划过宿涟脑海,让他身体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从往事中苏醒过来,天色已近黄昏,该回府了,他踢了踢脚边滚落的酒坛,摸出银子放到酒肆桌上。 第三十七章 郡王府设在王宫边,韫俪公主是先国君唯一嫡亲的妹妹,兄妹两个感情甚笃,当日公主出嫁,封驸马为郡王,便特定在王宫不远处修建郡王府,以便公主时常回宫面见父母与兄长,一家人天伦得聚。 宿涟本人对他母亲这边的亲人却没有什么太深刻的记忆,他生下来不到半年就被公主送去村里师傅处抚养长大,接回来的时候已经十岁,那时他外公外婆业已过世,先国君,他的叔公倒是对他颇多疼爱,再就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堂兄浦粟,宿涟的母亲是浦粟父亲的妹妹,按辈分浦粟要叫公主姑母,宿涟则该称呼先国君为舅公,宿涟是浦粟堂弟,浦粟却是他表兄,只这两个人当时年纪都小,不过你跟着我我跟着你乱叫一气。 只是宿涟对先国君的敬爱,也在他赐了宿涟生母毒酒与牌位后消失殆尽了,后来公主没有死,在喝了两盏毒酒后活了下来,代价是宿笃入宫面见先国君,上缴的一半兵权,那象征着皇家亲情与盛宠的郡王府也渐渐成了笑话,如今双亲皆故去,他居住在这与王宫相隔不远的郡王府里,象征的不过是国君对他的盛宠罢了。 郡王府修葺清朴,因宿涟常年在外征战不归,又不喜华丽,因此未用堂皇的金玉之物,只修葺的端庄肃穆,十分古朴清幽,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按浦粟的意思皆用了亲王等级,不禁修葺端丽,所费也不下万两金,只这事是他授意建府的官员去办,宿涟并不知晓罢了。 近来已近冬日,虽陵苑冬日气候亦是温和,到底有股挥之不去的寒气,他喝了满腹酒水,五脏六腑都暖烘烘的,独双手寒冷刺骨,搓着手从府门口走进去,守门的侍从护院跪了一地,他随意挥挥手让人起来,一个人进了院子。 宿渫的院子在南面朝阳,全府最好的地段,只因他体虚要见阳光,又请风水大师来看,来来回回不下几次才定了这一处阳光充沛又与他属性相宜之地,冬日里日光尚是融融的,堂前种了腊梅,不等凑近就有一股扑鼻异香,堂里传来细碎的轻笑声,就见纭娉摇着一把绣腊梅花的团扇,倚在门前与人说话。 “将军。” 见他来了,纭娉先行礼,宿涟笑问道:“在与宿渫说话?” “可不是。”纭娉笑道,“说将军的笑话呢。” “若能讴他笑一笑,你就尽管说罢。”宿涟迈进屋子,就见他弟弟侧身倚着一个团花软枕,笑吟吟的往这边看过来,见到他也是一愣,随即道:“王兄回来了。” “你又这样守礼。”宿涟仔细打量他,比起两年前见面,宿渫脸色似乎好了一些,不再那样苍白如纸了,只身段还是清清瘦瘦一折就断似的,坐到榻边摸他的头发。 “兄弟两个好久不见,一见面何须这些虚礼。”纭娉笑道。 “宿渫是正经礼仪人,说就说罢,原无碍的。”宿涟握一握他的手,宿渫的手心是温热的,他的手却冰凉刺骨,宿渫愣了一下就想要把手抽回来,随即露出荏弱的笑,任宿涟把他的手握在手里。 “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足,也是大夫调养的功劳,你面色真是好了许多,手上也不发凉了。”宿涟没察觉,接着问纭娉:“最近都吃什么药?” “国君赐了大夫进府,也不过在药里多加蜡梅花与一些家传药方。” “蜡梅花止胸闷,是好东西。”宿涟道,“你每日记着吃药,我让他们给你多加苍耳和红枣。”“说起来今日的药就没吃,我先去厨房端过来。”他说完纭娉就放下团扇,转身出门去取药了,不一会儿取了药回来,又下去为他们兄弟两个预备青梅子与白芍熬的甜汤,那甜汤用青梅子熬得酸酸甜甜,又入白芍熬成稠稠的一碗,宿渫近来就爱吃这个, 宿涟坐在榻边拿小勺亲自给他喂药,宿渫便一口一口慢慢的喝,他喝的药为不坏药效,从来不放红枣甘草,各色药草熬在一起,滋味几近来苦得发酸,不由在那里皱着眉头,宿涟用勺子给他抿一抿嘴边的药渍:“良药苦口,你且忍一忍,纭娉就送甜汤来了。” “无妨。”宿渫微微发笑,长久喝着药,脾胃焉能不虚弱,那甜汤喝上小半碗就连胀带吐,因此他素日虽喜欢,厨房煮了一锅,也不过喝个两三口罢了。 “你若爱吃青梅,我从霜迟带了一包,想你长久吃药,嘴里总没味道,你脾胃虚,不能乱吃东西,就是在嘴里过一过吐出来也是好的,总添点滋味。”宿涟看他无事,才把吹好的一勺药送到他唇边,宿渫慢慢喝了,眼角余光打量他喂药的手道:“王兄此次回来,倒觉得比从前性情温和了许多,从前也没有这么会照顾人。” 宿涟笑一笑,喂他喝完一碗药,放下玉碗:“是么,我自己倒不这样觉得。” 宿渫微微偏着头,侧过来的那一点脸部线条荏婉而美好,侧脸皎白如玉,他生的好看,和生母足有七分像,是个非常精致,非常婉约的长相,却十分削瘦,面上没有血色,宿涟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拂过去,心里十分痛楚,听他说累了,忙亲自扶了他在榻上躺下,给他掖好被角。 宿涟虽然也疼惜妹妹宿湄,但与宿渫相较起来,那又有所差别了。 这也难怪,宿渫生来身子荏弱,连榻都下不去,这情景寻常人看了都要心痛,何况宿涟是他同父同母嫡亲的兄长,虽然宿渫比宿涟小不了几岁,宿涟被从师傅那里接回府时他早已经会说话了,但不妨碍宿涟疼他,那时宿渫身子更差一点,昏天黑地的在榻上睡着,宿涟就伏在榻边看着他,连“宿渫”这个大名,也是宿涟亲自为他起的。 更不用论公主曾托付他照顾宿渫了,宿渫生下来身子就弱,不单公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宿涟亦觉得是自己在娘胎里过得滋润,才连累得弟弟胎里不足,素日对他是十分疼爱的,宿湄虽也是他妹妹,但生母是寻常侍妾,与他不过同父,当时宿涟留下她这个庶出的女儿不过相中她小小年纪天生丽质,生得美貌,虽然也放在身边养了几年,但那情分比起一起长大的亲弟弟来说,也是差远了。 “想不想吃梅子?”看他躺好了,宿涟又问。 宿渫摇了摇头。 他这样真是让宿涟心疼极了,这些年宿渫都养在府里,说是身子虚弱不宜挪动,其实不过是他手掌兵权,浦粟恐他有朝一日反叛,才把宿昔留在陵苑,他是知道宿涟与宿渫兄弟情深的,只有这样压制着宿涟,他才不敢反叛,浦粟到底也长大了,心里有了谋算,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太子爷,然而浦粟为何不能信他?他们十多年的兄弟情分还比不过五十万兵马? “王兄在想什么,可是今晚去宫中赴宴的事?”宿渫见他出神,轻声问。 “没有。”宿涟看着他,忍不住露出柔和笑意,从怀里掏出一枚平安符:“这是我在夙朝普度寺求的平安符,灵验得很,来,我给你戴上。” 入夜宿涟就是再不愿意,也得去宫里参加浦粟为他举办的晚宴。 说是晚宴酒席,也不过请些文臣武将陪着喝酒玩乐,只宿涟从来不喜热闹,这次晚宴浦粟便办的清减,只有一样,让宿涟抬头看见就怒从心起。 浦粟身边没有王后陪着,竟是那个云霁的姬延坐在左右。 浦粟这是想做什么?让这个异族姬妾代替陵苑国后招待他? 他忍着没有发作,先见了礼,浦粟迎他到自己身边坐下,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今日算是家宴,只你我与仪欢三人,千万不要拘束了。” “是。”家宴不请他堂堂正正的表嫂王后,倒带着连正儿八经侧室都不算的外族贡品,宿涟心里被他的荒唐气得发疯,手指紧攥着酒杯,也不发话。 面前小几上列着珍果佳酿,厅下就是歌舞翩翩,琴瑟笙歌,宴厅没有门窗,夜风微拂着面颊,确实令人惬意,若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不是贡女而是王后,他是很愿意与家人享受这次家宴的…… 很快珍馐被摆上了面前的桌几,宿涟瞥了一眼,正要说话,浦粟已笑吟吟道:“这都是你小时喜欢的菜,我吩咐他们准备的,你喜欢就多吃些,近来也太瘦了。” 说着便亲自为他夹菜。 浦粟还记得他小时候的喜好,宿涟长叹一口气,原本诸多要责备他之处亦说不出口了,只能道谢,也为他布菜已做回礼。 浦粟看着他吃完一口菜,方小心道:“十八,我知道今日家宴上与你说这个不合时宜,但我真的担心,上次我说要去夙朝与夙皇定契,你面色不太好看,你——不生气罢?” 宿涟呼吸一滞,生不生气?若说不生气是假的,这分明是攻下夙朝大好时机,却因浦粟瞻前顾后诸多顾虑付诸东流,他也很想不管圣令带着手下兵马先把江山打下来再说,但如今的浦粟不是从前的浦粟,他若真如此做了,那他与浦粟……可想而知: “何须生气。”宿涟道:“我主攻,国君主守,意见相驳在君臣间本就是常见之事,这也是国君自己做出来的决定,国君能有这份心术魄力,于我看来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并非我一人的决定……”浦粟被他说得脸都红了,摸着头发拉起身边柔顺跪坐的美人:“与夙朝签订和契,是仪欢向我提出来——” 后宫岂可干政,何况是个亡国的异族贡女?! 宿涟脸都铁青了,看向他身边的宫装女子,看到她的脸那一瞬宿涟觉得身上的血都冷了,不动声色的眯紧了瞳孔。 她穿着绯色宫装,可见在后宫的位份,那绯红愈发衬得她肤如雪,发如瀑,眸似点漆,唇若抹珠,长相十分精致绰约,安顺的匍匐在浦粟身边,任由他抚摸自己的头发,乍一看是个非常柔顺雌伏的姿态。 但那点漆一般晶亮的星眸,那精巧的五官,无一处—— 无一处不是像极了云昔弦! 前次在寝宫初次见面,宿涟厌她媚主,加上她又是浦粟妾室,连正眼都没看一眼,方才一瞥,竟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云昔弦是云霁嫡子,被云霁皇帝送到夙朝,他长相精致,深受夙皇宠爱,但是一个寻常的云霁贡女,怎么会与他长得这样相像? 云昔弦虽然美,但他线条锋利,五官深刻,面前的女子却多了几份柔和婉约,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两个人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五官,那眉眼,无一不像。 会不会,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寻常的云霁贡品? 这个与云霁皇子相像的女人,会不会根本就是云霁公主?云霁皇帝为了保全皇位能把自己的元后嫡子送去做个精巧的玩意,又怎么会舍不得送一个公主到陵苑国君的榻上? 如果她真是云霁公主,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刹那间宿涟想起浦粟说的,那与夙朝定契一事,是仪欢向他提出的。 陵苑与夙朝定契互不侵犯是好事,但此番浦粟却要亲自去夙都面见夙皇,夙朝当今皇帝夙慕,宿涟是一步步看着他登上皇位的 ,他野心何其大,心肠何其歹毒凉薄,反正云霁已是瓮中之鳖了,如果他趁这个机会俘虏陵苑国君,借机向陵苑出兵,那云霁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从一开始,云霁皇帝送来美人,打得就不是让陵苑出兵援助,而是趁机脱身的主意。 这个女人,不管她是谁,今日都绝对留不得! 宿涟虽然心里拿定主意,然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面上如常,给自己慢慢斟了一盏酒喝了,那酒杯做的十分精巧,银光闪闪,月光下能看到朱砂所汇的一副红色芍药图,绰约风流美不胜收,这便是珍奇的玉沁夜光杯了,与郡王府中秋收到的那个一样,宿涟不动声色,仍旧把酒杯放回原地。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宿涟与浦粟这么多年的兄弟,即使有了君臣之别,到底相处还是比较亲密随意的,他一别两年,本有许多话要与浦粟说,只仪欢在场不便说出口,眼看着一壶酒喝完了,刚想取下一壶,浦粟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的说:“别喝了,我给你看样好玩的,不然你还以为是喝多了醉酒呢。” “何物?”宿涟果真一愣,问他。 浦粟打了个响指,不多时就有身强力壮的十几个侍卫搬了座铁笼子进来,笼子上盖着严严实实红布,宿涟便觉不详,起身道:“里面是……” “是珍兽!”浦粟兴高采烈,像展示心爱宝物一般拍着他的肩,吩咐:“打开。” 侍卫一扯红布,露出铁笼里一尊两人高的黑熊,那黑熊身形庞大,异常凶悍,不断用两爪拍打铁栏,试图从笼子里出来,宿涟皱眉道:“这便是珍兽?” “是不是很稀罕?”浦粟笑道:“比寻常黑熊大了好多,他们好容易才打到这一头,前几天才送进宫的,我急着让你来看!” “方入宫几日,想来还未TJ好,兽性难去,怕是不妥。”宿涟顾虑:“你是国君,如此也太危险了。” “好十八,别坏我的兴致。”浦粟抓一抓他的衣袖:“黑熊虽然高大,但愚钝不堪,岂能伤到我,我们走近一点看。” 说着就命看护的士兵下去。 “说得是,国君是真龙化身,难道能怕了它一只蠢物?”仪欢从座上直起身,抚着自己的头发,言笑晏晏道:“我与郡王都有龙气护身,想来,实在不必恐惧。” “就是这道理,来,我们走近一点,走近一点看看。” 浦粟这么说了,宿涟也不好推辞,跟着他们走下台阶,来到铁笼前,那黑熊见到有人,发疯一般的捶打栏杆,暴吼几乎震破耳膜,凶狠的盯着他们,宿涟还行再劝,浦粟再不理他,甚至把手放到铁栏外逗弄那熊。 黑熊用熊爪狠狠去拍他的手,浦粟却每次都及时把手抽出铁笼,让它扑了个空,美人在一旁咯咯直笑。 黑熊眼看被戏弄,顿时吼的更大声了,用粗壮的身躯撞向铁笼,笼子在它的撞击下摇摇欲坠,发出闷哼,仪欢偏还要凑上去,用白皙的一根柔荑逗弄它。 宿涟虽没见过黑熊,却也知道这种东西生性残暴,十分危险,尽管此时被关在铁笼里,然而万一激怒了它,它愤而冲出攻击人怎么办,如此一来岂非连仪欢也要受害?既然如此,她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那熊? 宿涟心里一激,刹那明白了,一切,仪欢听浦粟告诉自己与夙朝定契是她的意思,恐计谋已被自己识破,情急之下又想一计,故意放出熊来,若陵苑国君死了,群龙无首举国大乱,正是夙朝出兵攻占陵苑的好时机,云霁便也虎口逃生,得到休养甚至反败为胜的机会,若陵苑的战神宿涟也死在熊爪下,牺牲一个公主,云霁得到的便太多了—— 他想通了,却来不及阻止,被浦粟与仪欢激怒,黑熊一个猛撞,厚重的身躯将铁栏整个折断,它用熊爪握住铁栏往两面一掰,坚硬的铁栏应声而碎,向着他们二人怒吼着冲过去! 宿涟瞳孔猛地一缩,就见浦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来不及反应,猛地跌倒在地上,也绊倒了他身边的仪欢,眼看着两人坐在地上无力逃脱,黑熊又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到跟前,他再也顾不得,飞身一跃就要出手—— 不过,这真是个好机会啊。 仪欢只想到以熊灭了陵苑国君与将军,却没想到,被熊灭掉的是她自己…… 左右仪欢是绝不能留了,如果他放任仪欢不管,让她死于熊爪下,或杀了她谎称误杀,浦粟再宠爱她,也不会为了一个异族贡女对自己动怒…… 但是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宿涟思索对策的空隙,黑熊已大摇大摆走到两人面前,浦粟吓得双腿发软,眼睁睁看着黑熊暴吼着扬起熊掌,向自己拍来! 宿涟呼吸都停止了,抽出霜迟便冲到熊身后,刚要刺就听见一声女子的惨叫,却是浦粟抓起身边的仪欢扔向黑熊,自己连滚带爬的向远处逃去,仪欢落到熊手里,几乎顷刻间就被活生生撕成两半,血肉碎屑飞溅到华美而珍贵的宴桌与殿墙上,慢慢淌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他来不及思索,只想着要保住浦粟的性命,纵身翻到黑熊面前与它对视,高高举起了手里的匕首。 霜迟并非一般匕首,乃是几经淬炼削铁如泥的神器,即使是面前皮肉这样厚实的黑熊一刀刺下去也能鲜血四溅,黑熊被他一刀刺到了胳膊上,疼得几个翻滚,把仪欢血肉模糊的尸身往地上一扔,向着他猛地扑了过来! 宿涟眼看不好,收回匕首,转而与他肉搏,他手腕使不上力气,近身战是占不了便宜的,浦粟躲在远处,眼睁睁看着这里,却不出声叫侍卫进来帮忙。 他是不是想看我死在这里呢…… 宿涟恍惚的想着,就在这一瞬间熊掌狠狠扇下来,几乎把他整个人撞出去,他猛地滚落到地上,感到有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滑了下来,左耳和太阳穴都嗡嗡作响,连声音都听不真切了。 黑熊趁他倒在地上向他扑过来,他随手擦了一把血,在熊逼近的时候双腿夹住它的腰,一个借力让自己挺立到半空,然后一个翻转,稳稳当当落到地面。 他落到黑熊身后,熊一时找不到他,烦躁的左右扭头,宿涟琢磨着该怎么要它的命,一声也不出,忽然黑熊整个转过头来就往他身上扑,血盆大口近在咫尺,宿涟倒退几步,他虽然手使不上力气,腿上功夫却好得很,当下凌空一记身后旋,把黑熊硕大的头颅整个踢向一边—— 黑熊彻底被激怒了,挥舞着熊爪向他挥舞,那熊爪何其可怖,尖锐而坚硬,刺到身上便是一个个血窟窿,宿涟收回腿,用全身的力气顶住它庞大的身躯不让它的指甲滑下来,黑熊体积何其庞大,何况这样硬碰硬的一撞,宿涟只感觉身体仿若雷击,五脏六腑都几欲被挤出来,险些跪倒在地。 黑熊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宿涟趁这个机会一跃而起,仗着身形清瘦灵活,当空抽出霜迟迎面给它来了两刀,霜迟的刀刃何等锋利,瞬间齐刷刷砍下黑熊两只熊掌,猛兽腥热而黏腻的血液大股大股喷到他脸上,他收回匕首,翻身落回地面。 “吼——” 黑熊双爪被齐根切断,痛楚可想而知,这剧痛彻底激起它的兽性,不管不顾的向宿涟冲来,宿涟到底是凡人,一时之间也难以抵御猛兽的拼命攻击,被它狠狠撞到地上,整个身体都痛得蜷缩了,黑熊用脚掌踢他的脖子,突如其来的痛苦与窒息感夺走了宿涟所有知觉,他难耐的喘息着,想掰开黑熊掐住他脖颈的两只后腿。 黑熊却还不知道,脚下一扭,锋利的指甲刺破脖子上娇嫩的肌肤,刹那间鲜血四溅,它扭动身体,竟然想将宿涟的脖子整个扭断! 无法呼吸的感觉瞬间让宿涟整个脑海一片空白,他感到柔软的喉咙被撕扯着,生死一瞬的刹那他手里刀起刀落刺向黑熊脸上,趁它吃痛的怒吼时向旁边一滚,翻身起来,纵身一跃,拿着霜迟对准黑熊的眼窝,狠狠往里面捅去—— 这剧痛简直非同小可,黑熊被断了双爪,刺瞎了眼睛,发出刺耳的尖锐叫声,宿涟也浑身是血,他不敢有一丝懈怠,从它的眼里把霜迟抽出来,在它紧紧搅着眼睛时横向一刀,砍向它的喉咙! 霜迟的刀刃何其锋利,干脆利落的一道线,刹那间黑熊整颗头颅就飞了出去,几秒钟后,才喷涌出铺天盖地的鲜血,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了下去。 伤人的珍兽虽然被丢进了兽园令百兽分食,浦粟受伤的心却无法愈合回来了。 他在黑熊扑上来的时候为了自保,用仪欢挡住了黑熊,害死了自己最珍爱的女人。 半个月以来只要想到这件事,他的胸口就仿佛撕裂一般疼痛,连祖太后与王后的劝告开解亦听不进去,整日待在寝殿饮酒。 这寝殿是他与仪欢最常居住的地方,这里有他们二人许多回忆,那些氤氲的,美好而甜蜜的回忆撕扯着他的心脏,让他不得不借助饮酒来麻痹自己。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仪欢轻灵的声音,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可他已经把那个深爱的女子杀死了,仪欢是为了他才死的! 怎么会呢? 他这么爱她,怎么会杀了她,他应该保护她,为什么会用她为自己挡熊? 是他的爱不够深刻吗,他对仪欢的爱不是真的爱? 浦粟慌张失措,不敢想下去,只能一杯接一杯的灌酒。 他醉醺醺的捧着酒壶,想让酒的味道驱散殿内仪欢常用的沉水香,然而那味道挥之不去,他也越喝越清醒,连想醉酒都做不到。 “哐啦——” 浦粟又摔碎了一个酒壶,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他瘫倒在地上,醉生梦死的眯着眼睛。 “哈——” 就在这时殿门被猛地摔开了,有人从殿外闯进来,浦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是谁,就被扯着衣襟揪起来,紧接着干脆利落赏了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把浦粟拍得头晕目眩,脑袋嗡嗡作响,他睁开眼,就见宿涟立在他面前,正冷冷的盯着他。 “十八……”浦粟愧疚难当,喃喃道。 当时黑熊出笼,他只顾自己逃命,故意不去叫侍卫,想着眼前这个人如果能就那么……那么死了,也是好事,毕竟他手上有那么多兵马,对自己也是威胁,可是……可是他做不到,这是他过命的兄弟,他—— 浦粟忍不住抬头打量宿涟,他那日被黑熊尚德很重,脖颈处皮肉撕裂,几乎都要动针,层层叠叠裹着绑带,从鬓角到下颌都红肿了,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就是这样也没能折损他的气势,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气魄逼人,从小的时候开始,这个堂弟就是这样,自命不凡,盛气凌人,受不得一点委屈,那时他护了他十年,为何那一晚,不能继续护着他呢? 仿佛心底深处的怯弱被自己发掘了,浦粟后退一步,不敢看宿涟的脸,宿涟丝毫不为所动,道: “你在做什么。” “……”浦粟说不出话。 “半个月未上早朝,亦不处理政事,勤政殿公文折子堆得小山那么高,你哪里对得起勤政二字,莫不是要我替你批阅?”宿涟看着他,又说。 “如今夙朝亡云霁,天下动乱,你便以为自己安全了,确实如此,夙朝的心如今在云霁身上,陵苑就多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可内部呢,虽然我们兵强马壮,近年来也十分富庶,到底有你高高在上的国君顾虑不到的地方,指不定哪里的子民正在受苦,你弃之不顾,早朝上百官们准备了多少良言要说,你也置之不理,只窝在这寝殿中,哪里有我陵苑男儿的气魄?” “你想壮大陵苑,并纳天下也好,想守住陵苑国土不被别国所侵也罢,都要先洗耳恭听国民臣子的话,陵苑富强了,夙朝才不敢轻易来犯,百姓安居乐业了,才不会起动乱的心思,自古攘外必先安内,你这样躲在后宫将陵苑江山弃之不顾,是要等夙皇的手伸到你的王位上来,才会眨一下眼吗?!” “不是……我不想上朝,不想批折子,不想出去……”浦粟被他说得浑身发颤,脸色都红了:“我怎么能出去,我心爱的的女人死了,刚刚死了半月啊!难道她尸骨未寒,我就要像以前一样每日议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我怎么对得起她?!” “你不必对得起她,只要对得起这陵苑百姓——” “你不懂,十八你不懂!”浦粟声嘶力竭吼了一声,跪倒在地:“是我害了她,是我亲手害了她,我把她拖过来挡熊,我为了自己——杀了她……” “怎么可能,我明明这么爱她,应该是我为她死了,怎么会是她为我死了呢……” 他颠三倒四的说着,从地上拾起酒壶的碎片,二话不说就往手腕上扎去,霎时间血流如注:“我知道错了,我这就下去陪你,和你道歉,仪欢,仪欢……” “国君……”宿涟咬牙切齿,俯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碎瓷扔到一边,查看他的手腕,浦粟不依不饶,定要与仪欢一同去了,嚷嚷着自己对不起她。 “我怎么会那样做,我明明那么爱她——你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啊十八……” “因为当时国君醉酒了。”宿涟把他搀起来,平静道。 但这平静的不到十个字,却让浦粟面上瞬间焕发出光彩。 “你说什么?”他欣喜若狂,小心翼翼的求证。 “你当时喝了酒,已经醉了。”宿涟用更柔和的声音说道。 “对,我当时与你喝了许多酒,我醉了……对对对,就是这样,因为我醉了才会——”其实以浦粟的酒量,就是喝上那晚的十倍也醉不到神志不清,但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着宿涟的衣袖,欢喜道:“我醉了?我醉了……没错……” “当时我醉了,才稀里糊涂害了仪欢,这不是我的本意,只是酒误事,我以后不喝酒了,我要追封仪欢,嘉奖她护驾……” 浦粟絮絮叨叨说着,面上都焕发出光彩,宿涟看着他在殿里负手走来走去,忽然间竟涌上一股刺骨的寒意。 过了一会儿,他带浦粟回寝宫为手腕上药。 寝宫里挂着装裱华贵的山河图,只见那画上城城池池山山水水,恍惚间有着千重繁华,万般富贵,那个帝王心里没有一个盛世的愿望呢,浦粟也不例外,可他没有胆量放手去打,只能在床头日夜悬挂山河图,描绘他心中的盛世光景。 浦粟的伤并不重,上了药就无事了,他拉着宿涟在榻边坐,反复看他的脸色:“近来的事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日日早朝,不落下政务,十八,你别生我的气了罢。” “国君记得自己的保证就好。”宿涟无可奈何道。 “我记得。”浦粟欢喜道,忽然又一脸忧虑:“那去夙朝的事呢,你同意了?你与我一同去好不好?” “要我同去?”宿涟闻言微微抬起下巴,浦粟道:“是,你与我同去罢,我一个人……心里总没有底气……” “可我刚从夙朝回来,那里许多人知我相貌,这么快就再去——恐怕不妥。” “世上形同相貌的人有多少,你惧什么,十八,你我是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绝非那些寻常臣子可比,我待你之心,你难道不知晓么,你待我的心意,我也一直放在心里,你就再从我一次,与我同去好吗。” 宿涟面有豫色。 “我记得小时候你就常常说要壮大陵苑,为国捐躯,也不知道你当时小小年纪哪里来得这个念头,你逼了我八年,也陪了我八年,直到我登上王位,那时我年纪尚小,主少国疑,朝里很多老臣嘴上不说,心里都不服我,只有你一个人站在我这一边,一直陪着我……这些事我都没有忘记,你还记得么,你陪了我那么多次,这次也与我一起,好不好?” 浦粟轻声回忆往事,随着他的话,宿涟也仿佛回到从前,他的心软了,道:“脸上疼不疼?” “多亏你那一掌打醒了我。”浦粟揪着他衣袖道:“你别多心,那定契的事虽是仪欢与我提的,但我想着十分可行,夙皇并不是公然出尔反尔之人,我们去一遭,便能换来陵苑几十年和平,难道不好?十八,你与我同去吧,恰逢夙皇生辰,我们就借贺寿的名义去。” “好……”宿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里响起来,也仿佛空气中轻轻浮动的沉水香那样飘忽不定,“我与你同去。” 第三十八章 夙慕生辰在即,陵苑国君亲自入夙都祝寿,眼看着要入皇都了,为表隆重,便下旨遣锦郡王前往迎接。 左右锦王也是要参加夙慕寿宴的,早到了夙都,不过出城去接一遭罢了,他对迎外客入皇都一事驾轻熟路,前有陵苑郡主,后有云霁皇子,只不过那时还有宿昔伴在身畔,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罢了。 锦王到了夙都外唐蒲城驿馆,那驿馆是昔日接待陵苑郡王之所,一桌一凳,是他与宿昔坐着说话,木头楼梯上,是宿昔对他剖明心意,古语触景生情,亲眼见此,如何能不心痛? 迟誉一个人出着神,就听侍卫道:“王爷,国君到了。” 他早预备来使去城外迎陵苑国君入驿馆,闻言忙赶出去迎接,驿站外清空街道,车马繁华,簇拥着一辆华致马车缓缓驶来,停到驿馆外,一个约莫三十岁不到,五官端正的男子从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身边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这就是陵苑现任国君了,迟誉正要上前行礼,就听国君对马车里笑道:“睡了一路还不够,快下来罢。” 车里还有人? 迟誉不动声色,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珠玉装点的苏缎帘子被两侧伺候的人恭恭敬敬撩开,探出一只手,紧接着—— 那一刹那迟誉整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马车上被人扶下来的那个人,如果眼神可能凝成实质,几乎瞬间就能将那人戳出一个血窟窿。 那人神色不错,目光都非常清明,完全不像国君所说睡了一路,轻巧的从马车跳到地面上,但他的五官,他的相貌迟誉都太熟悉了,熟悉得他眼神急切而呼吸轻缓,似乎只要吐气重一点,就会打碎这场美梦。 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宿昔,还能是谁?! 眼前这人比宿昔还要瘦一点,青丝挽地,面容清隽,五官十分深刻而鲜明,套着掺了银线的一斗珠氅衣,言笑晏晏,一双珀色的眼点漆一般,但是这双眼,这张脸都和宿昔太像了,像到几乎让人肝胆俱裂的地步! “宿昔?”迟誉轻声道,上前一步。 那人没有回话,反而是身前的国君笑道:“这是我陵苑宿涟将军。” 宿涟就是那个破纭丹,威名赫赫的陵苑将军了,此时迟誉却完全没有心思追究这个,轻声问他:“宿涟宿昔——宿昔是你什么人?” “不知大人所言是哪两个字?”那人唇边微微悬着一点笑意,问。 你的名讳是宿昔,是哪个宿昔? 听他发问,迟誉觉得有点恍惚,那声音也是像极了的,只比宿昔多了几份清亮沉稳,不似他总是言笑晏晏,让迟誉想起他也曾这么问过宿昔的名字。 回爵爷,正是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的宿昔。 “是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的宿昔——“迟誉上前一步,想看得更真切,急促道:“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你,你可还记得?” “寒窗苦读宿昔不梳,翠袖殷勤红袖添香,确实是好名字。”宿涟连唇角最后一点笑意亦敛起了:“可惜宿涟并不认识此人。” “你与他同姓,又相貌相似,怎么可能与他没有关系?” “就是有关系……那又如何?”宿涟隔开他的手,是一个非常冷硬,不容他再说的语气,陪着国君慢慢走进驿站了。 在唐蒲城驿馆不过宿了一晚,隔日便由迟誉领着进入夙都,三日后是夙皇生宴,浦粟执意不愿住到宫中,便暂宿在夙都使馆,这使馆专为四方来贺的国君使臣建造,自然寸土寸金奢华无处不好,无处有差池,浦粟是陵苑国君,身份比起从前那些使臣又有不同,他不愿住在皇宫,夙慕自觉怠慢,便送了许多绫罗绸缎并打磨时间的精巧玩意儿去,以弥补礼节不足之处。 这送来的礼物中,就有一个十四五岁,生的极其美貌的小倌。 夙皇送来的倌人,较起那些寻常货色又好上许多,是皇宫内院自小TJ出来的,那小倌不过十四五岁,五官都还没有张开,相貌雌雄莫辩,身段柔若无骨,就是这样的年纪才对那些权贵的胃口,柔顺的伏在浦粟怀里喂他喝酒。 浦粟刚死了一个宠妾,长夜漫漫,有美人作陪自然是好的,那少年又十分柔顺婉约,是他喜欢的那一口,当即留幸,华美的大门在宿涟面前慢慢阖上了,他盯着那紧闭的门看了好一会儿,污浊不堪的调笑与吟哦涌进耳膜,才转身就走,离开了奢靡的使馆大门。 夙朝酒烈,不比陵苑温和,宿涟素日也不善饮酒,现下却是想喝的紧,他在夙都住了一年,对这里街道巷陌也熟悉得很,出了使馆走过几条街就有家两层的小酒楼,铺子不大生意却兴隆十分,他家的汾酒尤其好喝,宿涟进屋放了一角银子要他装两壶酒,走到外面去站着。 这时节正是最严寒的深冬,何况夙都这样苦寒,更何况他如此畏寒,宿涟裹紧身上的斗篷,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其实身上早已被冻僵了,埋怨自己怎么突发奇想跑出来受冻,若和浦粟一样舒舒服服留在使馆,点个温顺的美人陪着——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掐死在掌心,宿涟厌恶的皱起眉头,为陵苑四处征战,这些年他少近女色,府里虽然有一个祖太后赐下来的纭娉,然纭娉早跟着他在前线多年,不过是朋友兄妹之余的情分罢了,祖太后见他们走得近,又恐宿涟没有贴心人伺候,才把纭娉赐了他为侧室,纭娉做了房里人之后仍跟他四处驻扎征战,一年到头根本没有几次鱼水之欢,他不好女色,又厌男色,想起来就感觉厌恶难当。 倒不如说,他实在厌恶仅仅只有躯体交合的肉体之欢,若能得一心人,身心托付,那便不一样了—— “您的酒来了!”小二乐颠颠的走出酒楼把酒壶递过去,宿涟的思绪被打断,连忙接过他手里的酒壶。 天色已晚,此时近黄昏,暮色四合,酒楼外面挂着灯笼,随人影摇摇摆摆,他站在灯笼下,穿一身白袍,外面裹着墨狐斗篷,出尘清逸,垂地的发丝随风缠绕,店小二一看之下几乎愣住了:“先生?” “宿先生?” 早得了宿昔辞世的消息,怎么会亲眼看到这人来打酒呢,莫不是英魂不散—— 小二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宿涟已道:“我是陵苑郡王。” “陵苑……郡王?” “我随国君为夙皇祝寿,出来打点酒喝,不是你口中的先生。”宿涟吸了口气,那空气吸到口里都是冷的,吐出来时就是四处飘散的白雾,他冷得受不了,道:“你们酒楼有什么吃的?” “那可真是我认错人了。”店小二殷勤道:“我们有现煮的牛肉面,热腾腾的可驱寒了,夙都冬天就是冷,连汤带面吃上一大碗比什么都舒坦,大人来一碗?“ “来一大碗,多加辣子。”宿涟先给了他银子,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牛肉面确实是好东西,刚出锅雪白剔透的面上撒了满满一层牛肉和辣子,热腾腾一大碗,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宿涟闻到香味才察觉自己饿了,吃得狼吞虎咽,辣子嚼几下咽进肚子,整颗胃都暖融融的,身上冒了大汗,这才觉得没那么冷了,他满足的把空碗往前一推,起身要走。 转身的瞬间他就愣住了,迟誉正站在门口,直直的看着他。 他不出声,宿涟也不开口,起到一半的身子僵住了,不知该起身还是坐下,片刻后他打定主意起身让店小二再上一碗面,就见迟誉笔直的向他走来,站到他面前,也不说话。 “锦王……也来吃面?”宿涟不知该说什么,随便扯了句话。 “这里的面很好吃。”迟誉道。 “那就请王爷好好享受了,他们的酒也很好,王爷身为夙朝人,真是有口福——” “你这酒壶重量一分未减,可见你滴酒未沾,既然不曾品酒,如何知道这酒滋味好?”迟誉饶过他,掂掂桌上的酒壶。 “是有人告诉过你?据我所知陵苑国君从未来过夙都,那会是谁,是宿昔告诉你的,还是——你根本就知道?” 虽然面上看起来神色未变,宿涟却极轻的皱起了眉,沉下目光,开始想办法从这里脱身:“王爷为何咄咄逼人,本王不知你口中的宿昔是谁,请王爷勿要再纠缠本王。” “你与宿昔同姓,又与他长得一模一样,我本以为你与他是亲人,可后来我想……”迟誉头也不回,掂着装的满满的酒壶:“会不会,你就是宿昔本人。” “天下无奇不有,区区相貌相佛的人何足为奇。”宿涟冷声道。 “我怎会连他都认错——” “本王并未见过锦王。”宿涟打断他,挤出残酷的笑:“不过若日后在战场上与锦王再相见,必回记得你。” 他说完连酒也不要了,转身要走, “我不会认错!” 迟誉没有回头,却径直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回来,冬日里手腕是宿涟最碰不得的地方,经脉齐短,真气郁结不通,轻轻一按都酥麻疼痛入骨,何况被这样狠狠按着穴位捏住,那剧痛瞬间就让宿涟的脸色整个白了,血色尽褪,迟誉没把好力道,他又使不上力气,狠狠被带了回来,脚下一跌,脖颈撞到迟誉肩骨,两处伤痛一起袭来,连话都说不出,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你脖子上怎么了?”迟誉连忙放手,想上前看仔细。 “锦王自重!”宿涟怒不可遏。 脖子上被黑熊弄出的伤还未痊愈,自然碰到就疼痛不已,这还在其次,他最恨别人动他的手腕,再加上恐被戳穿的心虚,自然不会给迟誉好脸色看。 “你这样的性子倒更与他有点像了……“迟誉低声道:“虽然你比他多了几分傲气,性子又孤冷,但我是不会认错的,看到你我就觉得是是他,我与宿昔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会认错?” “本王不知锦王与那宿昔——” “我真希望你就是宿昔。”迟誉苦笑道,“若他还活着,我不知有多高兴……我只不明白若你是他,为何不与我说清楚,我明明这么盼着他回来,你为何……” “王爷说的是宿昔还是宿涟。”宿涟皱眉反问:“逝者如斯夫,王爷实在不必执着,一辈子这么长,总有人填补你心里空白,无需自寻烦恼。” 他说的冷淡,心里却如开擂的战鼓一般跳动不停,迟誉这样子太难看了,全然不复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天潢贵胄矜高在上的模样,宿涟连看都看不下去,却又迈不动沉重的步子,无法离开。 “你就是宿昔。” 这句话语气虽轻,却缄定无比,斩钉截铁。 宿涟哑口无言,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比两个月前瘦了许多,听说大病了一场,面色也不复从前,有几分憔悴,想来这两个月过得也十分不舒心,他的心隐隐作痛,迟誉的这句话仿佛开启了他心底的闸门,给了他一个软弱的理由。 他忍不住轻声问:“王爷别来无恙?” 这句话仿佛火苗瞬间点亮了迟誉的眼睛,他猛地转过身来,宿涟也制止不了自己去看他,整颗心都是酸涩的,酥酥麻麻使不上力气。 如果他还是宿昔,只要他还是宿昔……那么这些问题,这些表情,这些眼神,就都是被允许的…… 宿昔是被允许……站在迟誉身边的…… “爵爷别来无恙?” 这句话仿佛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宿涟从来没想过,原来长久分别之后的问君可安,会让人如此难以启齿,痛彻心扉。 这感觉,实在太让人羞耻了…… “你说什么?”迟誉几乎不会呼吸了,追问道:“你叫我什么?——” 宿涟面上一冷,向他行了个平礼:“宿涟失态,请锦王莫放在心上,夜色已深,恕宿涟告辞了。” 迟誉再见到宿涟,是三日后夙慕寿宴。 夙慕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但天子生辰,自然普天同庆,非同小可,生辰宴会十分隆赫,后宫妃嫔与皇亲国戚、朝中重臣分两列端坐其左右手边,四方来使也安排了座位,只陵苑今年是国君亲自来贺,便在列前再设上位,恭迎国君入座后,夙慕举起酒盏示意与其碰杯: “今年朕寿辰,实没想到国君会亲自来夙都为朕贺寿,国君心意拳拳,朕收下了,说起来,朕与国君仿佛还是初次见面。” “夙皇陛下初登基,确实未曾见过,如此少年英才,我若不亲自来见上一见,也是遗憾。”浦粟与他遥遥碰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宿涟坐在他身下,也不做声,像尊木头人一般丝纹不动的立在那里。 “能在不到两年收复云霁,壮兴夙朝,自然不止是朕一人的功劳。”夙慕大笑,伸手为他引见:“多亏锦王当初一战打得云霁大败,朕才能趁此机会发兵直入,一举攻下云霁。” 迟誉坐在端亲王下首,恰好与宿涟相对,浦粟看了看他,赞叹道:“锦王果真风范不似常人,一身武将风骨。” “当日助锦王攻下云霁的还有一人,朕亲赐了男爵衔,可惜几月前业已去了,所以今日你们无缘得见……”夙慕不知想到什么,饶有兴味道:“也是稀奇,男爵的遗容,倒与宿将军十分相像。” “我来夙朝时道听途说,也听了一些这宿先生的事迹,说他治瘟疫,上前线,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且他是陵苑出身,又与将军同姓,说不定百年前是一家?长相有几分相仿也无甚稀奇。” “原来如此。”夙慕喝完酒,忙有宫婢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为他再满上一杯,皇后是正妻,自然与妾妃不同,坐在他身侧,他左侧坐了皇后,右面——“将军的父亲似是陵苑将军之子,血缘相系,因此将军这样骁勇善战,宿爵爷若真是将军同宗,便可知那战功是如何立下的了。” “谢陛下。”宿涟忙举杯回敬。 “不必多礼,你是陵苑赫赫有名的武将,为陵苑立下战功无数,即使朕端坐高堂之上,亦听过你只身一人平复十三城叛乱,领兵一举灭纭丹之事,可见,这战神宿涟不是浪得虚名。” “陛下谬赞。” 皇后是国母,坐在夙慕身侧天经地义,然云昔弦虽是云霁皇子,却早已被父亲送入夙皇宫中为质,又无名分,怎能坐在夙慕右首?宿涟谢了恩,在心里默默思忖。 云昔弦倒是比上一次分别时神色好了许多,因着在朝臣面前,疯病也发作的不是特别厉害,只玩着自己的手指,连看都不往宿涟这里看一眼,却是夙慕又道:“宿涟将军一身战骨,真是让朕也心生惧意,若有朝一日夙朝与陵苑对战,不知朕有几分胜算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浦粟脸色都变了,只强撑着不发作出来,唯唯诺诺陪着笑,宿涟却一放酒杯,斩钉截铁道:“若是本将军坐镇,必然——攻无不克。” 第三十九章 宿涟在寿宴上出言不逊,公然冒犯夙皇,回使馆以后浦粟把他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其实恭不恭敬又如何呢,昨日晚宴上夙慕说的那些话,用心简直险恶得昭然若揭了,三番两次提到战神宿涟,又直接问他若夙朝与陵苑打起来哪个有胜算,眼看着他定要把陵苑这块肥肉吞下去了,宿涟才当面激他一激,夙慕那些话的意思,只有浦粟才天真的听不出来。 不过训完了气完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他宠爱那个小倌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一连三日宣召侍寝,宿涟想见,都被近身伺候国君房事的伺人婉言拒绝了。 三日后,夙慕终于派人到使馆,请浦粟入宫。 浦粟此行的目的就是面见夙皇,与他商定两国和契,若能保个几十年互不进犯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宿涟却觉得夙慕必有诈,劝了他几次,浦粟觉得他畏手畏脚,根本不听,带了随身侍卫就入宫去了。 宿涟心里烦躁,跑去街上的酒楼喝酒。 和吃牛肉面的小酒楼不同,这家酒楼布置堂皇,环境雅致,在整个夙都也很有名气,足有八层高,倚着窗子可以看到皇宫明黄的砖瓦红墙,在这窗边喝酒,万一宫中出了什么变故,也能第一时间看到,把浦粟弄出来。 浦粟被夙慕派来请他入宫的侍卫并浩浩荡荡一堆人簇拥着,从明黄正门进了皇宫,一路领着向里走去。 那些个随侍的人都缄默着一言不发,木偶一般连吭气都没有,浦粟四处张望,只见明瓦红墙,九重宫阙,殿上镶着琉璃瓦,那颜色并非烧制,而是大块大块的琉璃经过十几道工序打磨得出这么一小片,也不知多少才能嵌满一面殿顶,就算是途中坏了丢弃的料子,与寻常百姓家的好琉璃比起来,那也是天地之别了。 浦粟所经之处宫宇重重,富丽堂皇,道路两旁摆着嵌了白玉滚边的青瓷大瓮,深冬里了,瓮里却还供着巴掌大精巧雅致的碗莲,夙朝繁华,何况皇都,又何况皇宫,他一路所见,无一不奢丽得教人瞠目结舌,本以为陵苑王宫奢丽,已是普天之下难得,想不到夙朝皇宫又要华美上三四倍不止。 他被簇拥到正殿,侍从道:“陛下就在里面等着国君,国君请进吧。” 金丝楠木的殿门被缓缓推开,走出四个身着粉色留仙裙的宫婢,躬身向他行礼:“圣上已等着国君了,国君请随奴婢们来。” 浦粟跟着她们进了内殿,那殿内铺着明黄地毯,踩上去恍若走在云端,不多时就听到调笑交谈的声音,却是夙皇隔着重重帘幔在与美人调笑,浦粟拱手道:“陛下。” “国君无需多礼,快请过来罢。”夙慕的声音从幔帘后传过来,宫婢为他撩开幔子,浦粟便慢慢走过去,就见夙慕坐在上座,他身边坐着个年纪轻轻的美人,微偏着头,露出来的一点侧脸姣美而秀丽,却孤冷的冰雪一般,浦粟当时就愣住了,他与大臣说话时可以有美人作陪,若是别人在见他时还如此,他就要动怒了,脸上便有些不太好看,道:“我来见陛下,是否请这位娘娘下去方妥当?娘娘是陛下内眷,浦粟唐突了总不合适。” 就在他说这番话时那端坐的美人忽然转头回来盯住了他,点漆一般的眸子冷冽而愤恨,仿佛他说了什么让人动怒的话,那就在那一瞬间浦粟猛地后退一步,整个人如遭雷击: “仪欢?” 他难以置信,喃喃道:“仪欢?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美人的脸色更难看了,起身就要走,夙慕猛地把手搭在他手上,看起来只是轻柔的一覆,其实牢牢制住了他手上的关节穴位,动一下就刺痛入骨,夙慕柔声道:“这没有什么,你且坐着。” 云昔弦挣脱不得,只好从新坐下,夙慕又转向浦粟道:“这是云公子,国君怕是认错人了。” 那云公子虽然与仪欢有几分像,但面容深刻冷冽,显然是男儿身,浦粟也知道自己唐突了,支吾道:“浦粟冒犯了。” “你不介意对么?”夙慕对云昔弦柔和道。 云昔弦一言不发。 浦粟在夙慕下首坐下,心境也没有平稳下来,偷偷的往云昔弦那边看,他虽是男子,但浦粟素日也是个男女不忌的,这美人不单生的十分好看,更与仪欢有几分相似,若—— “国君这样盯着朕的美人,莫不是相中了想跟朕讨去?”忽然一声含着笑意的询问把他拉回现实,浦粟浑身一震,慌忙道:“怎么、怎么会……夙皇误会了。” “不知国君今日求见朕,又所为何事。”夙慕并不追究,只微微一笑,就算把这笔账揭过去了,当面觊觎人家美妾这等事到底不好看,浦粟讪讪道:“是为了……是为了——” “我想与陛下商谈,为夙朝与陵苑两国签订和契!” 他说完这句话就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说话时夙皇就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看,这夙皇即位不过两年,年纪还很轻,却生来不怒自威,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打鼓,仿佛生来就该为帝一般,浦粟又道:“请陛下好好考虑本君的提议!” “国君说签订和契,是如何的和契呢?”夙皇轻飘飘道。 “和契和契,自然是以和为贵,各守一方互不进犯。”浦粟仔细道。 “哦……”夙皇慢慢点着头:“那么,朕为何要与你签订和契?” “如今云霁已被夙朝亡国,夙朝吞没云霁,必是动乱不安之时,若陵苑此时出兵,即使是夙朝也占不到便宜,签订和契,可保陵苑不在夙朝背后捅刀子,等夙朝收复云霁,安定边疆,陛下坐拥天下,岂不快活?” “而若陛下执意不签这和契,那陵苑趁着夙朝动乱之时挥兵直入,也将绝不留情!” 浦粟难得自己鼓足勇气说上这么一大段话,华美的缎子长袍都被汗水浸湿了,夙慕听他如此说,忍不住发笑道:“国君只说了我与陵苑结契的好处,弊处却遮掩着一字不谈,若真有这样的好事,国君还上赶着为我献计,哼,这等好事哪里去找。” 浦粟更紧张了,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夙慕径直道:“若与陵苑结契,我只能眼巴巴看着陵苑这块肥肉,若不结契,等我亡了陵苑回头再收拾云霁,便可一举得两国,国君说,这定不定契,哪个与我有利?” 浦粟被他说得面色通红,攥紧袖口,思忖良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道:“你以为自己有十足把握赢了陵苑?别做梦了,我陵苑可是有战神——” “就算我不懂行兵打仗,也知道攻心为上,战术先行,宿涟就算是战神,敌强我弱兵马的差距摆在那里,就是他也占不到便宜,夙朝打不赢陵苑,哼,简直是笑话。” “你少得意,我还有指挥夙朝二十万将士的虎符!” 浦粟怒吼道,夙慕眉间一展,云昔弦看着浦粟半响,到底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夙慕接着问道:“什么虎符?据我所知,我夙都的两块虎符都在锦王手里。” “就是他手上的虎符,宿涟潜伏他身边两年,好容易才得到一半虎符——” 浦粟的话没有说完,就见迟誉从帘子后面走出来,面色铁青的看着他,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锦……锦王?” “你都听见了?”夙慕笑吟吟,迟誉却不理会他,径直问浦粟:“他在哪里?” “什么?” “宿涟在哪里?”迟誉不和他废话,直接短刀出鞘抵上他的脖子,夙慕不在意,浦粟却从没见过有人敢在他面前动刀,一时间被吓了个半死:“我入宫的时候他去酒楼喝酒了,我不知道是哪家酒楼,真的不知道……” 迟誉收回短刀,头也不回的走出大殿,夙慕直等他走远,才对云昔弦摇头惋惜道:“生而不逢明主,实在可惜。” 云昔弦面色如常,只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浦粟看他走了才松下一口气,惊魂未定的摸摸自己脖子,夙慕又转而向他说道:“虎符又如何,我夙朝难道惧了你那区区二十万兵力?” “我与你说句实话,云霁我要,陵苑我也要,这和契,我绝不会签。” 夙慕居高临下看着他,倨傲笑道。 宿涟坐在酒楼八楼的窗边座位上喝酒,越喝心里越烦闷。 浦粟死了一个宠妾,就一连失落了足足半月,政事民生一概不管,如今来了夙都,又接连三日召幸小倌,枉费宿涟素日里与他说了那么多,他嘴上答应着,心里从不以为意。 宿涟与浦粟情分非同寻常,宿涟在浦粟身边陪了他多少年?看着他从垂髫小儿长成衿缨少年,从冠翎少主长成陵苑一族之长,他自认对浦粟,他从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何浦粟总是听不进他的劝告,甚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防备与他? 难道真如母亲说的,亲情手足,皆敌不过一个帝位? 他虽然心里思忖,面上却没透出半分,人来人往只见一个翩翩公子独坐在窗边,眉目濯濯,姿态悠闲,手里把着一把雕花白檀扇,那扇上系着碧绿玉坠子,水光内敛莹莹映人,他慢慢啜着杯中物,也不知在想什么。 “独酌无多兴,闲吟有所思,一杯新岁酒,两首故人诗……” 想到浦粟,不免又想起几日前的晚宴,他与迟誉正相对而坐,抬头便能看到那人的脸,让他十分不自在,加之夙慕句句带刺,一顿饭也吃得意兴阑珊,虽说赴宴本就不是去吃饭的,到底有口气堵在胸口,郁结不出。 想起迟誉,宿涟便不由想起这首诗。 莫不成真是独酌方多思?竟想了这么些有的没的,他虽与迟誉这故人也相对吟过诗,但此时迟誉怕是早已坐上回霜迟的车马了,一个人琢磨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迟誉只道宿昔回去就万事大吉,他何曾知道宿昔不是回不去,是不敢回去——他做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恶行,迟誉若知道了,还能容得下他么? 问自己又如何,还是得不出答案,宿涟抿着唇,放下酒杯,就在这里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把短刀“砰”的重重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宿涟皱眉看向来人,顿时僵在了原地。 “你果真在这里。” 迟誉气喘吁吁道。 “在这里又如何?”宿涟冷嘲。 “今日陵苑国君入宫,你不便陪同左右,又放心不下他的安危,必要寻个能鸟瞰皇宫的地方看着,夙都这样高又能让人一直待着的地方不多,只几家酒楼,我挨家楼上楼下的找,你果然在这里。” “找到了,又怎么样?”宿涟侧过脸,用扇子隔开他的视线,他这样子真是好看极了,恍若浊世佳公子,动作间清逸出尘,果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迟誉恍惚了一下,道:“我有事与你说。” “何事”宿涟矜高道。 “虎符,真是你拿的?” 不过七个字,却让宿涟如遭雷霆,僵在原地。 “陵苑国君与我说了,你潜伏在我身边,拿走了虎符。”迟誉长出一口气,似是没有力气质问他,“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真的?” “是……又如何?”宿涟笑吟吟,“不是又如何。” 自从回了陵苑他便少有这样笑的时候,那一瞬间的笑意仿佛尚在夙朝,迟誉透过他看到了宿昔,语气不自觉放柔了,看着他手里的雕花白檀扇:“我记得你有一把最喜爱的糜竹扇,从不离身,如今怎么不在了。” “丢了。”宿涟干脆利落,“说到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局中人自己都深陷其中,不得自拔,谁又把谁当了真呢。” 他拍着白檀扇,扇尾碧绿的玉坠子虽动作摇摆不定,轻声嘲道:“喜欢那把扇子的是宿昔,不是本王。” “本王——是陵苑将军宿涟。” “宿昔怎么不是你?”迟誉不明白他的意思:“你们是同一个人——” “宿昔不是我!”宿涟猛地打断他:“为了讨你欢心,引你上钩,才不得已做出一个宿昔,一举一动全部按照你的喜好来,否则董氏几次三番出言讥讽我要你纳我为妾,三天两头中毒受伤,一年到头冷得要死,若不是为了虎符,本王哪里愿意惹这个麻烦?!” “你真是……为了虎符?”迟誉轻声问。 “不。”宿涟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目光矜高而轻蔑:“我本以为你会登基为帝才接近你,谁知道你是个不中用的,遗诏摆在眼前了,竟还能改动让夙慕登基,你知道那时候我多想一刀子捅死你?后来你做了将军,手握兵权,我便想从你手里拿了虎符也好,起码不白受这两年的罪,如何,我这么说你可清楚了?” “好,好,好。”迟誉一开始几乎不敢听他说话,让他把两年来那些甜美而温馨的回忆撕开,露出底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真相,他深吸一口气,露出惨淡的笑容:“你承认了?你当初接近我,是别有目的?” “当然,我接近你本就是为了建立功勋,到时功成身退,到边境置几件宅子,纳几门姬妾,养几个儿女,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做我的镇关将军,那才是一等一人生快事——” “所以本王只是你建立功勋的踏板?”迟誉双眸发红,打断他。 宿涟讥讽的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荒唐而难以置信的笑话,而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为本族尽忠有何错?” “宿昔。”迟誉一字一字道:“我真想杀了你,挖出你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想看。”宿昔轻快道,用扇子隔开他的身体。 “你何其狠心……” “属下不是狠心,属下从来无心。”宿涟闻言一笑,如在霜迟,在府里那般眉眼弯弯,言笑晏晏,那笑是属于宿昔的,迟誉看了只觉得寒进骨子里。 宿昔说完了,也不与他多言,打开扇面探到他面前,示意迟誉让开让自己出去,那扇骨并不圆滑,是开了刃的,如小巧的箭头泛着冷冽的光。 他用武器对着自己,迟誉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冷声道:“你最好庆幸自己没有落到我身上,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不过易如反掌……” 殿里燃着极其珍稀的鹡鸰香,浦粟僵立在座上,夙慕的话让他面如金纸,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诚然你有兵力,有宿涟,但于朕,这星星之火,烧不起夙朝半株草。”夙慕接着道。 “别太小瞧宿涟,宿涟可是——”浦粟怒不可遏,愤愤道。 “宿涟是陵苑战神,守边城,破纭丹,威声赫赫,名震三关。”夙慕讥讽道:“他与你多年兄弟,情分非同一般,朕知道。” “对了,宿涟与你的兄弟。”他似乎刚刚想到,露出一个兴味的笑:“你的父亲与他母亲是兄妹,你们是嫡亲的堂兄弟,他母亲是陵苑堂堂嫡公主,我记得,在陵苑,公主亦是能继承王位的。” “他母亲没做上国君,他呢,有没有想过?” “他是公主嫡子,手握陵苑大半兵权,人称战神,陵苑百姓皆对他信服不已,这样一个身份尊贵,手握兵权,得了民心,即位名正言顺的堂堂郡王,却为你鞍前马后打下这么多江山,如果有一日他累了呢,不想继续了呢,他对你举起屠刀,将你——取而代之呢?” 浦粟面色都麻木了。 夙慕的话让蛊惑的香气,让他整个脑海都眩晕无比,仿佛在他的话里,自己心底最隐秘而不可言说的念头亦被发掘出来了,这个念头如此可怖,如此凶残,仿佛蛰伏在他心里最深处的凶兽,让他只是触摸到一点边缘,就忍不住恐惧的浑身颤抖。 其实,这样的念头,不是早就有了么…… 两年前宿涟要去夙朝,夙朝严寒,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又心高气傲受不得折辱,自己却……没有反对。 他回到陵苑,自己却没有大摆筵席,宣告天下他回来了,反而想趁别人都不知晓时,偷偷加害于他…… 黑熊出笼,自己明明已经脱险,却迟迟不肯叫侍卫过去,让他一个人迎战凶兽,想着如果他能丧命熊掌之下,那就好了…… 锦王被他欺瞒两年,明知道锦王不会放过他,且夙皇寿宴锦王必然要出席,自己却还是恳求他与自己一同来,故意让锦王看到他。 还有方才……自己告诉锦王他的所在—— 宿涟手握兵权,尽得民心,身份正统,即位名正言顺,自己……不得不防! “看样子便知你也察觉到了。”夙皇一笑,年轻俊美的脸上竟然现出邪佞神色:“战神宿涟,留不得了。” “你说要与夙朝签订和契,朕不能允你,不过朕另外有一计,令你除去心腹大患,又可保陵苑安然无恙,如何?” “什么计?”浦粟胆战心惊。 “不要着急。”夙慕发笑,拍拍身侧美人的手:“若你应允,朕便把他赏了你——” 云昔弦脸色铁青,浦粟却是一脸难以置信,问:“真——真的?” “呵,他是朕新宠,我必然舍不得,不过,你若有了朕所有的一切,天下绝色,岂不是尽雌伏你脚下,任你采撷?” 夙慕指一指那富丽堂皇,万般靡丽的大殿,问:“这天家富贵,你不想要吗?” 迟誉说要让宿昔生不如死,宿昔却嗤之以鼻,脸色变也不变。 他忍不住又道:“以为你死了之后,百姓为你哭丧三天三夜,你欺瞒我暂且不提,难道连——” “他们哭的是先生宿昔,我是将军宿涟。”宿昔神色无波,他做出这样凉薄姿态,几乎让迟誉胆战心惊。 宿昔从前放血设计,几番救百姓性命,他本以为,宿昔对百姓起码还是有些感情的,百姓也曾为他送上中秋贺礼,哭丧整整三日,他竟这样冷心冷清,全然不顾? “你说这样的话,难道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得到虎符是我的目的,为此我在你身边两年,这两年我亦为你立了不少功绩,一物易一物,作为回报取走虎符有何不可?你虽失了虎符,也得了我回报,你我钱货两清,何必如此苦苦纠缠,若真放不下,只当宿昔死了,自此尘归尘土归土,天涯路远不再相见就是。” “钱货两清?”迟誉连连冷笑:“你竟敢说钱货两清?” “你以为,你拿走的只是虎符?” “若你只是为了虎符,当初我对你表明心迹,你为何不出口拒绝?” “我为何要拒绝?”宿昔笑道:“得了你真心,你才能放心的把虎符交到我手上,左右不过做出几分深情样子,又有何难?” “你哄骗我在先,夺虎符在后,又设计诈死回到陵苑——当时是纭娉劫了你出去,她亦是你的人吧,宿昔啊宿昔,你瞒得我好苦。” “确实如此,纭娉并非在府门前救来的女子,乃是我郡王府纭夫人,我与她,相识已多年。”“你说什么?”迟誉一愣,咬牙切齿道:“她是你妾室?” “早些年我在外四处征战,她总与我一起,后来祖太后收她做义女,入郡王府做侧室,人称纭夫人,因我府里只她一个人,素日里吃穿用度也与正妻差不多了。” “所以你就设计让她入府,与她联手哄骗了整个夙朝的人,宿昔死的壮烈,而宿涟大胜而归!”迟誉简直怒不可遏,面如金纸,宿昔嘲讽道:“爵爷何须如此动怒,何必——与个外人置气呢。” 他言宿昔已死,自己是宿涟,宿涟自然是迟誉的外人了,迟誉听到这话,只觉心里冰寒刺骨,痛得抽搐,宿昔尤嫌不足,转而加了一句:“我也想着爵爷恐一时受不了这个刺激,要留纭娉在府里——” “留她在身边做什么?” “爵爷好糊涂。”宿昔笑了,那笑意十分漂亮,映着他琥珀色的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迟誉听他的话,却只想直接掐断他的脖子。 宿昔笑道: “有属下的婢子服侍身边,不也像属下服侍身边一样?” “滚!”迟誉再也不想听他说话了,宿昔见他变了神色,展开扇子,露出扇骨向他袭去,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皇宫宫墙外,神色一变,仗着身形清瘦灵活猛地掠过迟誉,几乎是顷刻间就消失在了八楼的楼梯上。 他看的没有错,夙皇没有与浦粟达成共识,还是想着扣下浦粟以此威胁陵苑,所幸当时浦粟已出了宫,宿昔带着侍从与暗卫将他救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陵苑。 半路上他接到驻边将领的信,夙朝边境已纠结两万兵马,对陵苑宣战。 “让他们能拖多久拖多久,万不可轻举妄动。”宿昔看着浦粟写信,“以最快的速度纠结陵苑军队,我们直接去边境。” 这样发疯一般没日没夜的赶路,在路上费了五个日夜,总算到了陵苑与夙朝对峙的边境。 宿昔倒是已经适应,只有浦粟被连夜赶路折腾得不轻,到了营地就扑下车狂吐,宿昔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给他拍背,将领三两步踏到他们面前一跪到底:“国君,将军!” “二十万大兵可到了?” “回将军,还在路上。”将领道:“左右最迟明日晌午就到了,他们人多又带着马,难免走得慢些,再说若只顾着赶路,到了营地都筋疲力尽的,上战场也士气不足啊。” “现在营里有多少兵?” “回将军,有不到一万兵马。” 宿昔看着浦粟吐好了,让人把他扶下去熬点稀粥喝,接着道:“这五日来夙朝军队可对你们宣战过?” “两日前打了一仗,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折了大半的兵马,说实话,都是驻守边关,哪里想得到会忽然出这么大的变故啊!” 宿昔斟酌几番,刚要下令,营地外连滚带爬跑进几个看守的小兵,慌张道:“夙朝那将军听说将军来了,纠结兵马在外面等着,说要立刻会不会将军!” “夙朝?”宿昔微微一笑,倨傲道:“我陵苑攻无不克,即使只有一万人,也能把他们数万人马打得片甲不留,今日就让他们见识一下。” 夙朝将军叫赵戊,端亲王妃娘家的亲戚,做了五品将,素日在军营里不上不下混口饭吃,只是这次夙朝对陵苑宣战来得突兀,没有十全准备,便暂时派了他才做指挥大将,偏偏他还打了场挺漂亮的胜仗,这几日就有些飘飘然,自鸣得意起来。 “可是将军,那宿涟在陵苑威名赫赫,听说厉害得紧,咱们这次还是小心点吧?”手下的小兵战战兢兢道。 “怕什么?“赵戊一挥手:“陵苑蛮夷之地,能出什么人才,不过矮子堆里拔高子,以讹传讹罢了,你们只管放心,等我给你们带回那什么战神的头回来!” 他既然这么说了,小兵也不好再说什么,看着他撩开帘子走出帐篷,兴致满满的走了出去。 一连奔波五日,刚到了营地气都没喘一口,就要去迎战对方胜过一仗的军队,将领还是挺担心他们将军的,宿昔却不管这么多,干脆利落穿戴好战铠,纵身跳上马往外驾去,那精神十足的样子全然不像五日五夜没有合过眼,日光融化在他眸子里,熠熠生辉。 赵戊驾马赶到的时候,就见一个银甲细铠的年轻人立在一只枣红马上,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那眼神太凌厉,如果凝成实质,简直能把赵戊和他身后千军万马削成一片一片,这时已是黄昏,天边层层火烧云,火红的暮云烧灼在他眼里,光华万丈,仿若一面流淌着火焰的铜镜,他伸出一只手挥了一下,语调清浅,完全听不出情绪。 “打吧。” 他说。 赵戊当时就觉得这小孩真傲,还说什么陵苑战神,不过徒有其表罢了,陵苑人没见过好货色,错把破铜烂铁当黄金。 但他发现自己错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虽然这个年轻人的神色是平和慵懒漫不经心的,但他是谁?是战神宿涟,是曾带领陵苑五十万大军大败纭丹,一日间连破纭丹十座城池的战神宿涟!他只要在,就给了全体将士无尽的鼓舞与动力,他只是轻飘飘一声令下,沉寂多时的陵苑兵马霎时沸腾了,呐喊着朝夙朝军队攻取。 而且这个年轻人还非善类,反而是个非常凶狠残戾,招招致命的恶徒。 他骑在马上,身子却似乎没有重量,随动作忽高忽低忽上忽下,指不准手里的匕首就从哪里捅过来,简直防不胜防,漫天厮杀里他却仿佛认准了赵戊一个人一样,定要置他于死地,赵戊勉强接了几招,就觉得力不从心,驾马向后退去。 宿昔哪里能让他跑了,陵苑已败过一场,他需要立刻为他们鼓舞士气,而这鼓舞士气,便要用夙朝主将的头颅,他在马背上压低身体,马蹄向前奔去,追寻主将的方向,赵戊看着他忙伸手抵挡,宿昔手里的匕首划过他掌心,几乎皮肉都被割穿了,深可见骨,血流如注,他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跌下马去,奋力挥剑抵御。 宿昔许久没有见血了,一看之下简直更兴奋,连抑制自己的呼吸都做不到,用匕首的匕刃抵住他挥来的长剑,空中火花四溅,赵戊发觉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他想逃跑,手掌却几乎整个被斩断,疼得使不上力气,宿昔看准这个机会,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挥动霜迟,轻轻一划,瞬间割下了赵戊整个头颅! 头颅与身体分离,瞬间抛了出去,宿昔一跃把它紧紧攥在手里,染了满手的血污,高高举起手臂四面转了一圈,让陵苑人马看清他手上的头颅。 他们的将军,开战不到一刻,就于千军万马中,斩下了敌方主将的头颅! 将士们的士气顿时被鼓舞了,他们呐喊着,挥动武器驾马迎上去,宿昔忍不住笑了,随手把死不瞑目的头丢到地面。 这一战虽然兵马不多,陵苑却赢得极漂亮,将领去报给浦粟的时候,就见他听了神色不定,十分奇怪,但浦粟毕竟是国君,他不敢多问,禀报完就恭恭敬敬退出去了。 浦粟吐了半个时辰,才觉得好些,又被这消息激得头晕目眩,正逢宿昔端着碗进来,喂他喝粥,浦粟敏感的嗅了嗅:“什么味道?” 宿昔也闻了闻,道:“方才在战场上染的血。” “不想吃了。”浦粟脸色立刻就变,把粥碗推开。 “边关粮草不多,特地给你煮了,不喝实在浪费。”宿昔把碗递给他:“不然你自己喝。” 浦粟也是饿了,接过碗一阵狼吞虎咽,稀粥虽然不顶饥,总也聊胜于无,吃完一碗粥他觉得好了一点,让宿昔扶他出去转转吹吹风。 营地里堆了二十几个酒坛,酒香有些奇怪,浦粟因而问:“这是什么?” “他们预备晚上在营里喝酒。”宿昔道:“这酒名唤猴头烧,在五谷酿制出的白酒中先加进一个新鲜猴头,和蚂蚁,甘松,人参,龙骨一并泡制12个时辰再加入白求,鹿茸角片——” 他说到一半,浦粟已经面如金纸,捂住嘴又要吐的样子,宿昔刚要扶他回去,将领匆匆忙忙赶来道:“不好了将军,赵将军惨死,锦王已经赶来,接任夙朝军队了!” 宿昔半响没有说话,将领还以为他在思考战术之余的事情,片刻之后才对浦粟道:“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休息。” 安置了浦粟在榻上躺下,宿昔一个人在桌边拿着笔不知道写什么,有人探头探脑的看,原来是浦粟又起来了,站在他身边。 宿昔写的是狂草,也不过乱无章法瞎挥一气,浦粟到底与他一同长大,对他再了解不过,低声道“你心不定啊……” “是因为锦王?” 宿昔放下笔,缄默着一语不发。 第四十章 夙朝与陵苑邦交破裂,正式宣战,不过短短十日。 顷刻间两国撕下了表面的相处安稳,露出沾染欲望的獠牙,夙朝灭了陵苑,便可将陵苑与云霁一并纳入版图,陵苑要迎面夙朝,却是突如其来不得不应对之战。 此战夙朝若败,不过失了一块觊觎良久的肥肉,之于陵苑,则是国将不国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岂可同日而语?夙朝派遣大败云霁的锦王任主将,陵苑将军则是边陲威名赫赫的宿郡王,天色刚刚破晓,宿郡王已带领陵苑二十万兵马奔赴在场,他没有想到,敌方主将到得比他更早。 拂晓过后,天边残留的黑丝点点散去,天色微熹,明亮起来,宿昔高高骑在战马上,那马精神抖擞打着响鼻儿,他背后是纠结密密麻麻训练有素的二十万战士,在锦王十步之远外温柔摸弄着马的鬃毛。 迟誉只是盯着他,并不发话,他曾与宿昔说过,有意与宿涟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还说必不会因宿涟与宿昔同宗而稍有放水,不知这战场上的人换成了宿昔,他又会怎样?宿昔一下下抚弄着战马脖颈,一面不经意的想道。 迟誉远远在马背上看他漫不经心抚弄着战马,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宿涟潜伏在他身边两年,从前是因他可能登上帝位,后来是为了他的虎符,他是陵苑将军,就如他自己所说,为本族效忠天经地义,迟誉所不能忍受的,是他明明满腹算计,却总隐而不提,用那些手段来谋取自己的真心。 想要便光明正大来夺,为何要暗地里谋算与人?王位丢了不足为惜,虎符丢了也可以再夺回,一颗真心捧出去,却被那人讥讽着冷眼着一点点撕裂丢弃,不屑一顾,甚至不能理解他何至要动真情,留给他一个难以置信而无辜的眼光,念至此,谁能不恨? 更何况,迟誉从不以为宿昔对他没有过一点真心,若没有真心,他大可以留在锦王府做个受宠信的文客,而不必默认他所有的体贴与示好,宿昔不需要以色惑人来夺这虎符,这是他生来为陵苑战神的骄傲,他默认了自己的话,除了他心里对自己亦有着情意,还能是什么呢? 宿昔就在他十步之遥外的战马背上,他坐得那样端正,后背那样挺直,带着将军的倨傲与皇亲的矜高,与他所见过的所有时候的宿昔都有所不同,没有弯弯的眉眼和总是露出笑意的唇角,没有随和,没有淡然,只有一身戎装细铠,肃杀凝在他眼角眉梢,乱世里他的眉眼仿若刻刀,再没有从前那样明媚无暇,端骑在银色鬃毛的战马上,这是迟誉第一次发现他的身影原来这样高大,这样不可摧折。 “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他想起在夙都酒肆重逢,宿昔曾问:“爵爷安好”。 如今,他也想这样问。 “夙朝企图扣留我陵苑国君,举兵攻到陵苑边陲,锦王殿下,还问我好不好?”宿昔闻言仍面无表情,只唇角漫出一点冷意的笑:“我是陵苑将军,陵苑国土不安,国君不安,百姓不安,我怎能好?” 他素来是这样伶牙俐齿的,迟誉恍惚的想,“攻打陵苑是圣上旨意,非我所愿,我——” “夙慕是如何登上那帝位的,你我一清二楚!”宿昔厉色打断他,恨恨不平道:“如今,你却能一口一个‘圣上’叫的如此顺口。” “你不也说过么,论起帝王心术,‘爵爷远不及圣上’。” 他们隔得近,其余兵马将士都退在后面,只见两方主将不知在说什么,陵苑将军一副疾言厉色之态,眉目之间容色精致,那厉色却阴霾得可怕:“夙慕是好皇帝,却做不了贤主,此番我夺你虎符,本就是为了陵苑,如今陵苑如虎添翼,他却要趁云霁动乱之时转而攻打陵苑,一旦输了,夙朝便血本无归,而你以为你举兵踏进陵苑的地界,我还会让你活着回去?!” 你口口声声虎符,却不知那虎符如今在谁手里呢……迟誉深深吸了一口气:“陵苑国君自己送上京去撞入虎口,夙皇是个贪心不足的,岂会放他完璧归赵,我只觉得他糊涂,怎么连你也一并糊涂起来,夙朝兵力何等雄厚你亦见识过,实在无须螳臂当车,不如早一步抽身而退,也好保全自身,夙慕圣旨一下,陵苑亡国,只在旦夕间了——” “你住口!”宿昔怒不可遏,一点冰冷的笑意蜿蜒爬上他的唇畔,高声道:“陵苑不如夙朝,这本王并非不知,但本王既根植于陵苑,便永远无法抽身而去,你说此时抽身可保平安,我也回敬你一句,从来就没有宿昔,亦没有宿涟,只有陵苑。” “要本王抽身陵苑而去,便是要本王死于葬身之地,今日你我既然短兵相接,为了陵苑,本王也必回让你,迟誉,死在这里。” 强劲掌风袭来,迟誉退避不及,被一掌打到胸口,幸而宿昔手上力道不重,并不是致命伤处,宿昔腾空而起,须臾间便到了他面前,他此时的功夫怎可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宿昔相较,那个长衫携着笛子的悠闲身影被银色细铠戎装取而代之了,迟誉睁开眼迎战,他的眼里染着那么多那么浓重的风霜,背后升起无边无际烽火狼烟。 “那本王便却之不恭了。”迟誉抽出佩剑缓缓道,那宿昔从未见过的银色剑锋在日光下折射出千万道夺目的华光。 “宿涟将军。” 宿昔没有刀剑,所用还是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霜迟。 这把霜迟,迟誉也曾见过,还不止一次,那把从前被宿昔拿来削橙皮,沾染着果香的匕首,此刻却要沾染鲜血。 其实早该想到了,霜迟凌厉又极具灵性,非寻常刀剑可比,宿昔用过它多少次,刺透贯穿了别人的身体多少次,那刀刃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宿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它轻描淡写打着旋儿一圈圈削着橙皮的呢。 是不是旁人的性命,在他眼里真的微贱如草芥,不值一提,更不值得怜悯,不值得放在心上? 就像夙都的百姓,他说救就救了,只为博一个仁德的名声,为此不惜放血折损自身,他那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对着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落得下手,更勿言他人,还有霜迟城几百人的性命,为了抽身而退,让宿昔死在霜迟,死在那场意外里,他精心设计了那样的计谋,赔进去他救过的性命,这些,他也是全然不在意的吧。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在意,没有重视,没有正眼好好看过他们一眼?—— 迟誉的思绪顷刻间被宿昔打断了,他凌空越到迟誉面前,脚不沾地,轻盈急促如一阵风,手下的动作却不减缓半分,他力道使不上十足十,就改用巧劲,十指探向迟誉胸口,那手指颀长,指甲圆润,底下却紧贴着锋利雪亮的一刃匕芒,朝着心脏迎面而去,迟誉一个歪身堪堪避过,挥起长剑。 长剑灵活,宿昔的身体却更灵巧,陵苑多邪术,比之中原武林的轻功更诡谲难测不可捉摸,只见他身子在空中左右移动,倏尔便不见了,再现身时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迟誉握着剑不知刺往哪里,也有怕误伤了他的心情,握住剑柄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有什么值得的? 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不知良心情意为何物的人,有什么值得的?! 他抿紧唇,看到两军主将开打,夙朝与陵苑两批兵马也混战到了一处,一时间沙场上满是厮杀与痛楚的咆哮声,鲜血沿着马身慢慢淌下来,把脚下的沙土都染红了,风散播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这味道让迟誉和宿昔都觉得熟悉。 然而此次,却与从前所有的厮杀都不一样。 宿昔倏的闪到迟誉身后,霜迟是妖刀,随便一下都是穿金凿银的可怖力道,被它捅上一下真是不得了,迟誉只听身后冷冽的刀光一闪,刹那间凌空而起,狠狠一剑向身后劈去,他甚至没有回头,剑锋却与霜迟的刃端砰的一声撞到一起,爆出火花,他的力道太大,宿昔猝不及防,被剑气激得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立刻纵身,转而把匕首对准迟誉身下的马,一下猛地切断它脖颈,血花四溅,战马连长嘶一声的机会都没了,马首滚落到地上,瞬间浸着血沾满了砂砾,迟誉险些被带到地上,忙握紧剑柄全力防御。 然他这一下已失了先机,宿昔面无表情,只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一点他的杀气,携着霜迟迎面而来,雪亮的刀锋摆明了要直刺进心口取他的性命,这样的景象,放在从前迟誉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但铁一般的事实就放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宿昔要杀他,而且是毫无动摇,一心一意认准了要杀他。 他本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宿昔已经死在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为救锦王府一千多条性命惨死敌人手中,死后以世子半父礼厚葬风陵渡,圣上亲自下旨嘉奖,全城百姓哭丧三天三夜,死得忠贞,死得光彩,死得轰轰烈烈,他本可以以这个继续欺瞒自己,却有人一定要将这个假象残忍的撕开,再给他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你真的……要杀我?” 宿昔充耳不闻,眼看着霜迟的尖端刺破衣襟,迟誉又道:“为什么?” “取主将人头,先散了敌军的士气。”宿昔闻言发笑,似是听他口里说出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就为了这个?——仅仅只是,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宿昔要亲手……杀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迟誉避开了霜迟,锐利的刀锋已经刺破了他胸口,那伤不大,却深,鲜红的血沿着小洞淌下来,他似乎看都没看见,直挑长剑向宿昔刺去,宿昔眯着眼,总能在最关键时避开剑锋,几次下来反而是迟誉身边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宿昔似乎对一刀刺死他很执着,不依不饶的把霜迟对准他心口,两人鏖战许久仍不见胜负,迟誉虽比他年长几岁,亦有军功在手,但到底不如宿昔那样刀剑马背上得出来的天下,渐渐露出不耐神色,动作也开始急促,仿佛想要记着求胜,手下的招数渐渐快起来。 宿昔先观察他这是不是诈术,端详良久才在半空一个翻身,身体灵活如鸽,须臾腾空到他头顶,日光刺得迟誉睁不开眼,朦胧间就见一个颀长的人影携刀从头顶朝他笔直的刺下来…… 宿昔想直接杀了他,想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让他死在一对一战场上,霜迟锋利足以轻轻一划让巨大的马首应声滑落,这一刀又是他倒挂着身体倾尽全力使出来的,若真劈下来,仅一下就能刺得他头颅开裂,脑浆迸溅! 迟誉全身的肌肉绷紧了,刹那间连呼吸声都屏不可闻,宿昔双手握住霜迟朝他头顶刺来,双腿悬空的瞬间他猛地一个翻身滚了出去,抬眼就见两个夙朝将士见他又难赶来支援,趁宿昔还以头脚颠倒的姿势悬在空中偷袭他,那几枚飞镖何其凌厉,被宿昔咬在嘴里,借着双腿悬空的力向四面急促踢动,他脚下力道十足,那几个将士几乎防不胜防立刻被踹了出去,狼狈的倒在地上,宿昔又扔出霜迟回旋一圈,所到之处鲜血四溅,须臾后霜迟安然回到他手里,那几个偷袭的将士却已头颅分离身首异处了。 宿昔没能如愿刺穿他头顶,心里正郁郁,见有人干扰下手就狠了点,把那几枚飞镖从嘴里吐出来,又擦了擦霜迟上的血迹,言笑晏晏道:“不管那些没眼色的,我们继续。” 话音未落他就又携着风而来,速度快得几欲划破空气,这人仿佛是生来就该站在沙场之上的,心术之诡变,行动之敏捷,手段之狠辣,杀气之凌厉,无一不让迟誉心生佩服,他曾想无论如何都要与陵苑宿涟将军比上一比,如今真的站在这里了,却觉得有心无力,举步维艰。 宿昔手里的匕首破风而来,比主人还要敏捷可怖,他连忙伸手去挡,霜迟只是轻轻划过皮肤就立刻撕裂了他手背肌理,留下一道透明的深刻划痕,迟誉的手指也点到了宿昔腕上的大穴,只突如其来,用上的力道不大,他本以为若是宿昔定会立刻又攻过来的,摆好姿势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影,定睛一看,就见宿昔停在十几步远,给自己揉着手腕,鬓角沾着摇摇欲坠的汗,那汗水分明片刻前还没有的。 “你的手怎么了?”迟誉皱眉道。 “锦王这话说的怕是不合时宜罢?”宿昔语气却变了,充斥着一股怒气,再下手时比之前更重了两三分,迟誉不敢大意,亦拿出全力迎战,长剑与匕首在半空撞击出紫色剑花,几个回合下来迟誉手里的长剑都有了大大小小的豁口,霜迟却仍光洁如新,刀锋泛着雪亮的刀光,那光亮到几近诡谲的程度。 一时间剑锋与匕刃旋转,碰击,相接,宿昔似是被拂到逆鳞,招招都狠辣想要致他雨死地,迟誉亦是半分不容让,目光透过剑鞘纠缠在一起,却是凉薄而杀气腾腾的眼,再不复从前那样言笑晏晏,明丽柔和了,迟誉在心底叹了口气,猛地抽出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驾到了宿昔颈边。 宿昔神色一动不动,即使被利刃掌控着致命之处,他的神色仍然是冷淡而凉薄的,让人不知是那些火热的感情都掩埋在了冰面之下,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迟誉目光如铁,渐渐加重手上的力道,锋利的剑锋陷入柔嫩肌肤,刺破血管,暗红色的血液沿着剑锋蜿蜒而下,他轻声道:“原来你的血不是黑的。” “人的血自然不是黑的——” “只不知你的心……是什么颜色……”迟誉的剑又缓缓下滑到他胸口,隔着戎装,剑锋在细铠上碰出泠泠的声音。 “爵爷若想知道,剖开一看便知。”宿昔笑眯眯道:“我也很想知道,不如你取出来,我们一同看?” 剑刃又移回脖颈,这次不知是若有若无的试探,宿昔都能感到缠绵的血色沿着银色铠甲,沿着迟誉的长剑淌下,汇出一洼血泊,他身体动也不动,平静道:“王爷还是三思得好,一旦一剑刺进去,我体内毒血崩裂而出,这沙场上几十万将士兵马,沾染即死。” “这又如何?”迟誉轻声微笑,凑过去拨弄他额前一缕乱了的头发,态度亲昵无间,宿昔只感到厌恶,下意识避去,他却用五指扳过他下颌,逼他直视自己,微笑道:“我们体内流着一样的血。” 这句话让宿昔面上闪烁了一下,迟誉却没看到:“我现在才知道,为何以往接触你,你总一副避之若浼的模样,我以为你不愿我视你为女子,其实,你根本是厌恶这龙阳欢好,厌恶我,是不是?” “世间至情至爱,原与男女无关。”宿昔厌恶的皱紧了眉:“龙阳磨镜,不过世间愚钝人编造出来中伤有情人的谬语,我只是——不愿被——” “你当初救我性命,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亲自来取,可叹我当时未看出这点,还多番感叹,推心置腹……本王真是,瞎了眼……” 迟誉说的隐隐动怒,宿昔一个错手把他推开,反手推下去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夺了他的马翻身而上,随手擦了一把脖子上的血,蛊血向来有剧毒,稍有不测就是害人害己,更何况他并非这蛊血原主,万事岂能不更小心翼翼? “本王真是瞎了眼,错信了你。”迟誉冷眼看着他夺马慌忙逃走,冷冷笑道。 宿昔也是一笑。 “既然王爷还记得我当日救你一命,夙朝古语有借有还,那今日我把借你的这条命拿回来,也不算无凭无据,谋害人命吧?” 有借有还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宿昔只是夙朝谚语欠缺,听在迟誉耳里,却无疑是把他的心掏出来狠狠撕成碎片再撒在地上肆无忌惮的踩几脚,宿昔话音一落他双目都赤红了,高声道: “我欠的是宿昔,不是你!” 这句话对宿昔而言不啻一把刀紧紧捅进他心窝,血疯了似往外冒,连扶着马背的手都有点不稳,几乎从战马上摔下来,他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手却一点使不上劲,仿佛迟誉的一句话顷刻间把他所有的力气都抽去了。 宿昔握住怀里的霜迟,缓缓加重力道。 他看着自己的手。 就是这双手,扶持浦粟继任为帝,指挥兵马连夜收复十三城叛乱,就是这双手,抹去了纭丹存在的痕迹,将其纳入陵苑的版图,就是这双手,牢牢扶持着陵苑十多年,开创了陵苑有史以来最富强兴隆的时代。 这是能握剑,能拉弓,能指挥千军万马,扶持国家的英雄的手,而不是一双为情所困,庸者的手。 宿涟不需要情,浦粟不需要他有情,陵苑不需要他有情,他只能在云巅上做一个英雄,而不需要招惹情愫,让自己从云端跌落。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坚定不拔,无坚不摧,认准了一个目标,就一直向前走,从不犹豫,从不回头。 如果被所谓的感情而影响,而困扰,那岂不是……太羞耻了吗…… 迟誉发觉宿昔的眼神变了,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防御,就在同一刹那宿昔从马背上纵身而起,迅雷不及掩耳,那速度几乎如一阵风疯狂的掠过,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迟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刺进了肩窝,霎时间血流如注,他后退几步,捂住受伤的肩膀。 霜迟还扎在肩上,鲜血染红了它的刀锋,那血是鲜红的,滚烫的,生机勃勃,和他中毒放血时滚落到木桶里的血那么相像。 那些血里,也有宿昔的血。 然而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 宿昔眼看着他后退,捂住伤口,心里竟然瞬间抽搐了一下,他在迟誉身边两年,扮演伶俐而有谋术的文士角色,迟誉受圣宠,掌兵权,武艺高强,性子又不苟言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受过伤,仿若天神一般无坚不摧,看着他吃痛的捂住伤口,宿昔几乎有些慌了,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然而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静默的站在那里,眼底晦暗难明。 而这时,陵苑的兵马已经不支了。 夙慕与迟誉的话没错,甚至连浦粟的说辞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夙朝地大物博,富庶盛强,是这几个国家之冠,连兵力也较之陵苑富强十倍,陵苑虽然出了个遇祖弑祖遇佛杀佛的宿涟,但单凭兵马抗衡,那是万万没有胜算的。 这次陵苑连夜赶来了二十万大军到前线,迟誉麾下兵马却足有三十五万,几乎足足是陵苑的两倍,更何况夙慕早有灭陵苑之心,那夙朝兵马都是按着死士的标准练的,一个能顶普通三个,陵苑虽然宿涟在时天天赶到兵场里去操练,但他去了这两年浦粟只管饮酒作乐,逮着美人罢早朝,练兵之类的事宜早耽误了,底下人看上头都不要紧,哪有人费心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十五万训练有素的死士是什么概念?别说一个宿涟,就是上来两个也不够人家吃的。 眼看着陵苑士兵一个个倒下去了,宿昔心里亦着急,但他到底这么多年练出来了,人家夙朝的兵个个打起来不要命,把自己当死人看,挨了刀子断了手脚哼都不哼一声,陵苑一个个身娇肉贵的,难怪胜不过,俗语说打赢不要命的人就要比他更不要命,可一时之下哪里想得出好法子? 他翻身上马,也不再管迟誉,回到那边帮着陵苑的人一块杀,看到将军来了,陵苑自然士气大涨,冲刺呐喊的声音又大了许多,宿昔不管那么多,霜迟在迟誉手里,他就空手打死一个夙朝人,夺了人家的佩剑一路杀过去,五步杀一人十步杀一双,不一会儿沙场上尸体已经堆积如山,他连眼都杀红了,手上的东西一下不停,剁人脑袋跟剁瓜切菜似的。 可不是么,这一战要是输了,陵苑大门一敞开,亡国就是明天的事儿,像从前的云霁似的,本来也以为没事,和迟誉在前线磨了小半年,结果夙慕瘟毒一下去,不到三日被灭了国,那偌大一个皇城,几乎一个有气儿的活人都没有了。 这一仗非胜不可,否则,云霁就是前车之鉴! 夙慕早就杀红了眼,不把周遭这一片都打下来,他就是到了棺材也不能安心,给了他一口喘气的机会,明天他不是杀你全家,他杀你全国! 在他带动下陵苑将士渐渐放开了手脚,迟誉也带着夙朝兵马和他正面对上了,宿昔看着他肩上的伤口一动没动,仍旧那么血淋淋的放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举高手里的长剑道:“今日一战,只有一个胜者,锦王若是败了,不过罚几个月俸禄挨顿教训,本王若是败了,就要拱手让出陵苑三千里河山,届时我陵苑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本王就是在地下,也死不瞑目,闭不上这双眼。” “所以,对不住了,你们的性命,今日通通要给我留下!” “杀,杀啊!” “杀啊!” “杀,杀,杀!!” 听自己将军这么说底下的将士都沸腾了,高举长剑冲了过去,两军都是血肉之躯,除了兵力精湛与否,士气高低之外,最主要还是要看兵力强盛,兵马多少,直接就影响到两军相接,试问你上了前线,自己有一百个人,敌方一万人还要多,你怕不怕?那陵苑士兵纵然士气高昂,见了也难免胆怯,虽然大多数越杀越勇,但还是有十几二十个打了没几招就腿软了,被夙兵当胸踹了一脚狠狠踹了出去。 而再多的士气,命没了也是白搭,陵苑将士死一个拖一个夙兵,这么拖下去夙兵还没死绝他们已经死绝了,渐渐就开始力不从心,迟誉高坐在马背上,乍一看是个居高在上的姿态: “你太自负了,宿涟,你说你要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可夙朝有三十五万大军,陵苑只区区二十万人,业已是倾巢而出的兵力了,就算你今年侥幸把这三十五万人一个不留诛杀在这里,明天夙朝派五十万兵,后天派五十万兵,你有多少人来挡?夙朝随时可以调动数百万兵马,你的二十万人,能顶到什么时候?” 宿昔一言不发。 “以夙朝兵力,陵苑绝无可能获胜,你连……”迟誉似乎还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宿昔收回看他的目光,别过脸轻蔑的笑了一声。 他脸上神情丝纹未变,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以身作则携剑冲进了战况最惨烈的地方,被他鼓动,越来越多士兵跟随着他的脚步,一时间两军短兵相接,杀得血光冲天。 宿昔越杀越勇,眼睛都红了,他是拿命在拼,怎么能不拼?今天输了,明天夙朝大军就踏平你数十城池,国将不国,谁人能袖手,谁人敢袖手?!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凄惨的嚎叫,他回眸一看,却是麾下的副将被夙兵当胸一剑,几乎顷刻间就猛地喷出一口血,眼看着快要不行了,旁边人杀得热火朝天,根本没看到他,他只拼命伸着手,向宿昔求救。 那副将四十岁左右,是家里亲戚犯了罪连坐下来的,在军营里多少年才熬成一个副将,还有几分威信,宿昔纵马过去给他查看伤口,这伤口虽然危险,但立刻退兵回营还有救,只是,谁能做主在这时为了他区区一个副将下退兵的命令?这场仗稍有不慎,赔上的就是陵苑所有百姓的命! 宿昔当机立断,扶他起来,扶着他胸口的手微微弓起,柔软的指腹顷刻化为坚硬的铁块,只听噗的一声,他左手五指深深嵌入副将不住颤抖的胸膛,霎时血肉模糊,副将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一声不吭就软了,从马背上倒栽葱样的栽了下去。 “李副将?”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压制得很好的惊讶和慌乱:“李副将?” 没有人应答。 “李副将!” 那人胸前先中了一剑,又受了他五个指头,几乎整个心口都被戳烂了,能有气才怪。 他松了一口气,缓缓在马背上挺直身体,环顾四周,用最大的声音,一字一顿的道: “李副将不敌敌军,惨死万马蹄下,为国捐躯——” 这句话一说出来陵苑将士都沸腾了,好歹李副将也是个有威望有实权的人物,当时宿涟没带兵闯叛乱的十三城,他就在军营里勤勤勉勉,好容易熬到今天这个位置,在场几乎十分之七八的陵苑将士都与他共事或受过他的提携,一听之下还了得,一个个红着眼恨不得冲上去看看遗体。 “副将被一剑穿心,死状……惨烈。”宿昔缓声道。 “为李副将报仇。”他说。 “为李副将报仇!” 话音未落陵苑将士骤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呐喊,如果方才的气势是狂风骤雨,此时便像沸腾的油锅猛地炸开,霎时间火花四溅四处作响,陵苑的兵马发疯一般冲了上去,宿昔远远看着那些奋勇杀敌的背影,心想李德这下死得真是不冤。 夙朝兵马就是再多,碰上不要命的也是一纸虚话,陵苑将士一人当十,杀得双目赤红,较之地府爬上来的恶鬼还要可怖几分,李副将惨死,这其实是个很空泛的概念,死了又能如何呢,到底非亲非故,回去上柱香哭几声尽尽哀思也就罢了,不值得为他拼上性命去复仇,宿昔这句话其实有很多含义,例如李副将多少年的老兵都死在这里,再不拼上全力下一个死得这么惨的就是你们,例如李副将都死了,若这只军大败,夙朝攻入陵苑,一家妻小亲人都要没命,人在自己与重要的人性命得到威胁时,总是能爆发最大潜力的。 眼看着夙朝三十五万大军杀的差不多了,陵苑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他粗略点了点,也安心了几分,军马没有了可以再送,只要国君银子给的多,总有人争着去报名,陵苑灭国了可就救不回来了,孰轻孰重难道还分辨不清么? 天边传来阵阵马蹄声,连战五个多时辰,他只当自己累了,并不放在心上,挥手示意剩下的将士班师回朝。 “你要走了?”迟誉淡淡道。 “不走,请王爷去喝庆功宴?”宿昔哼笑,那笑意是讽刺而冰冷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察觉到不到,停马握剑转过头来。 “今晚的庆功酒,该是我请宿郡王来喝。” 迟誉闻言轻笑,他的身后,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乌泱泱一大片整装待发的军队。 “夙皇派遣二十万兵马,赶来援助。” 夙朝二十万大军踩在三十五万大军的残骸上,日光下他们身上的铠甲折射出耀目而精准的光,每一个都精神抖擞,整装待发,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宿昔再看看自己身后,五千名疲惫至极,身负重伤的残兵。 “谁赢谁输,应该已分晓了。”迟誉道。 宿昔咬紧了牙关。 天边被分割成两面,一面密密麻麻精神饱满的二十万大军,一面五千余名走都走不动的断兵残将。 一面是夙朝,一面是陵苑。 就算你今年侥幸把这三十五万人一个不留诛杀在这里,明天夙朝派五十万兵,后天派五十万兵,你有多少人来挡?夙朝随时可以调动数百万兵马,你的二十万人,能顶到什么时候? 仅仅打了一场,就折损了陵苑二十万大军,就算兵马可以再练,将士可以再招,短时间内,该拿什么与夙朝抗衡? 他感到自己的后背绷紧了,连呼吸都轻微的感觉不到。 难道要他独自一人,面对这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吗? “你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二十万大军?”迟誉竟与他想的一样,开口道。 “……”宿昔哑口无言,但是须臾之后他竟然笑了。 “到底是损阴德的玩意儿,不是好东西,我素日,是绝不会用的。” “但今日,明日,后日,夙朝所有的兵马,我都绝对要弄死在这里,因为死的不是你们,就是我的百姓,我的族人。” “要恨就恨自己投错了胎,错投在夙朝罢。” 他在马背上挺直身体,伸出一指,不多时天色竟然阴暗下来,云层密集,传出诡谲而可怖的尖叫与啜泣声,已经有夙兵承受不住捂住了耳朵,宿昔丝纹不动,向着他们伸出了手。 这是他当初大败云霁用过的。 招魂云。 招魂云是苗疆邪术,就是陵苑也少有人懂得,更妄提夙朝,二十万夙兵,不到三个时辰便都折在了里面,剩下几百个,也被宿昔一个人干脆利落解决了。 迟誉说的没错,论兵力,陵苑远不及夙朝,然迟誉也说过,兵家胜负,往往是要看兵法谋术,宿涟纵横边陲多年,赢得战神名号,岂只因为他会领兵打仗?其实这陵苑邪术,也帮了他不少忙。 尽管打了胜仗,他回营地之后仍是怒不可遏。 夙朝加派二十万大军这等一等一军机大事,他事前却一概不知,必是通报军机的出了纰漏,结果一查果然查出来了,负责传递军机的路上出了意外,导致这么重要的情报耽误在半路,二十万养精蓄锐的大军岂是儿戏,陵苑差点不能抽身而回,贻误军机这样的大事宿昔焉能姑息,按照贻误军机的处置打发在营地前的空地上挨军棍。 贻误军机向来是行兵打仗一等一的大罪,几乎只和通敌差那么一点儿了,脱了裤子,由四个将士用军棍狠狠的打,那军棍都是把放在火油里浸软了的藤条掏空再灌上铁铅,不仅疼还火辣辣的,打到后面整个腰部以下都皮开肉绽,红通通惨不忍睹 宿昔不让塞棉花,就任他在营里哭天抢地的嚎叫,到底浦粟不忍心,偷偷拉宿昔的袖子劝他略小惩大诫就够了,别闹出人命,宿昔根本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今日二十万大军悄无声息到眼前了,是他在才侥幸全身而退的,这次姑息了,如果他下次还贻误怎么办,如果那时宿昔恰好不在呢?饶了他一个人的命,浦粟要把陵苑百姓和几辈子的基业全拱手让出去?真是人越大了越糊涂。 几十军棍打下去几乎当场就去了半条命,宿昔命人把他拖回帐子里休息,自己却早已睡不着了,只负手在帐篷里来回渡步。 第四十一章 那日之后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兵马,加起来也有五十多万了,宿昔手上有了兵,心里才有了底气,这期间也又与夙朝打了几场,招魂云在手,自然不在话下,他本不欲用这样阴毒之物,只是陵苑兵力较之夙朝不算强盛,身为主将,有责任在不折损自己麾下将士的前提下尽可能削弱敌方战斗力。 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眼看着迟誉脖子上的伤好了,也把霜迟扔还给了他,宿昔还是挺满意的,只是迟誉看他的时候眼神总有点诡谲,让他觉得不怎么舒服。 又半个月后,纭娉来了。 祖王后接宿渫进王宫照抚,她得了空便来营里帮忙,宿渫是祖王后亲外甥,交给她宿昔自然放心,纭娉又是在营地里待惯了的,营里将士大都认识她,多少年一起打仗的交情,只她如今是将军妾室了,行事间拘束许多,见面也不过点头示意,纭娉还与宿昔提过多次。 还有一件事,就是夙朝透过迟誉,慢慢向宿昔透露出想要和解的讯息。 对此宿昔的第一反应就是冷笑。 不怪他刻薄,当初浦粟执意要去向夙皇和解定契,晚宴上夙慕就夹枪带棒句句话里有话,后来更是公然挟持他陵苑国君,派人一路追杀,为了这个陵苑与才夙朝宣战,怎能夙朝说和解就和解,那你软禁我国君谋害我国君的事就都不计较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夙朝想和解,不过是怕了他的招魂云,才让迟誉一次次说给他听,这告诉他与告诉国君是极微妙的差距,夙朝还是对陵苑有不轨之心,不过是惧了他,说不准还有要招募他之意,毕竟,他也在夙朝待过两年—— 那天宿昔率兵与迟誉一打就是五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心里被诸如此类繁杂的思绪堵得满满当当,纭娉正在帐里看宿渫寄来的信,见他进来便双手递与他,宿昔接了细细看完,也不过说些今日在宫里看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诸如此类等等,一样样仔仔细细描述下来,又挨样儿的评价,他看完了把信折起来,道:“宿渫的字倒好了许多。” “将军都多少年未见他习字了,当然长进许多。”纭娉嗔他一眼:“上面说得了一辆可以四处走动的小车,虽然每次都要人抱着上车下车不方便,能四处看光景,也很高兴呢。 宿昔怀着一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骄傲点了点头,连晚饭都没吃,就展开地图细细的看,提笔记录,天色晚了,一点光儿都不见,纭娉给他点了羊脂烛,又捧上一坛子桂花酿,只入口是涩的,宿昔不喜,也没有多喝。 地图看到一半浦粟进来了,手里端着碗参汤,对他道:“万勿劳累了,喝碗汤歇歇吧。” 这参汤虽然行军在外用料免不了马马虎虎,却仍炖足了火候,浦粟是国君,吃穿用度即使在军营里,难免也要奢侈些,素日宿昔只不管他,此时也只道:“我近来肝火旺,不能吃这样大补的东西,自己喝了罢。” 他说着手下动作一刻不停,浦粟哦了一声,又道:“你今天收到宿渫的信了?” “嗯,”宿昔头也不抬。 “他说了什么?” 浦粟问,宿昔就从怀里把信摸出来,浦粟默不作声看完了,重新把纸叠起来放回桌上,忽然道:“我想给宿渫个爵位。” 宿昔闻言先是一愣,“他年纪还小,不急在这一时。” “怎么还小?”浦粟嗔怪道:“放在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房里人都有好几个了,他却还被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养着,什么都懵懵懂懂的不明白。” “宿渫还小。”宿昔坚持道:“你胡说什么,再说就是到了这个岁数……他到底,不那么方便……” “就是因为这个,他身子不利落,就更要给他个头衔爵位,才好找伺候的人在身边,等日后身子调养好了,宿郡王的嫡亲弟弟,又有爵位在身,不愁正妻,就要从现在开始谋划着。”浦粟道:“皆因你自己到现在都未曾成家,所以连弟弟的大事都不关心。” 宿昔斟酌了一会儿:“这样也有理,只是他身体虚弱,先天不足,后天又……你忽然给了他个爵位,我真怕他受不住,再折了福……” 如果宿渫本人在这里,听宿昔这样说还不知要怎样,可惜浦粟不是宿渫,只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是,那这样吧,等你胜了夙朝,我再以这个由头给他侯爵之位,封号都拟好了,兄长在边陲攘外安内,就封‘定远侯’。” “何须侯爵这么重的爵位。”大胜夙朝,这样天真的话也只有浦粟说得出来了,这样一日日打着仗,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正好宿昔的地图看完了,便和他走到帐外去。 帐外一股子焦味,那味道简直呛人口鼻,宿昔下意识把浦粟往身后挡了一下,就见副将奔过来支支吾吾道:“惊扰国君,惊扰将军了,兄弟们正在煮粥,不巧儿……给煮糊了……” “今日大胜而归,怎么能只喝粥,也吃点好东西。”宿昔言笑晏晏,就见副将面露不豫之色,转念之下便觉出不妥:“怎么。” “这大米都是最后一顿了。”副将苦恼道:“剩下的只够坚持到明晚,我们——断粮了——” 这两个字骤然出现,饶是宿昔也觉得脑海里炸了一下,立刻问道:“还有多少米,面呢?肉菜还有没有?” “米面都剩下二十几筐子了,给五十万人吃,您想想能吃多久?再说如今是初春,本就肉菜难得……” “往上报了没有,上头怎么说?” 浦粟在他身边缩了缩身子,宿昔情急之下并未察觉,只追问,副将便道:“这几日日日派人去催,都推诿朝廷的军粮还没下来,这几日吃的,都是将军田里和各个城供出来的。” 宿昔在陵苑皇都有五十余亩地,年年请人种着水稻小麦,不为府里吃,只充当军营里的军粮,至于副将口中的各城供出来,则是军营里人去陵苑各城征来的军资,也不过粮草肉食,就是统共加起来,又能有多少之数,到底比不得朝廷发下来的军粮,他一听之下转而问浦粟道:“此事国君可知?” 浦粟不看他,只支吾着不说话。 “兵马未定,粮草先行,将士们都是拿命在这里保家卫国,国君却连军粮也要延时,岂非让将士们心寒?”宿昔看他不做声,便知又是他做的好事,只万万想不到他如今这样荒银无度,竟连军粮这样的大事也敢耽误了,夙朝军马铁蹄就在五十里之外,要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他怎能连这样的大事,也一点不上心?! “十八!”浦粟猛地一跳,面色都涨红了,宿昔看到副将在侧,也知道自己失礼,当面没给国君面子,忙低声道:“此次夙朝来势突然,许是国君亦没料想到,这营里粮草撑不了几天了,国君快命人送军粮来吧。” 浦粟整张脸都红了,拉他到一边小声道:“买军粮的事能不能缓一缓,你府里不是还有米面吗,我最近……最近……” “最近什么?”宿昔恨不得撕开他的嘴,知道那里面定又是让人火冒三丈的糊涂话。 “我最近购了许多珍奇器皿,各色吃食,又命人整修王宫,所以——” “国将不国,你还顾这些表面荣光做什么?”宿昔倒抽一口气,后退半步。 “谁说的!陵苑才不会亡国呢,陵苑会好好的,越来越好。”浦粟却倏地笑了,似乎完全不担心夙朝的千军万马,那笑里带着某些奇异的神采:“到时必定有各朝来贺,我是要预备招待这四方来使,你说,这笔银子花的值不值?” “前线将士饿着肚子胜负都难说,你已经在想得胜后用什么好东西迎接来贺的使者?” “这样不好吗,十八,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把富强陵苑挂在嘴边,如今我们做出一派富丽堂皇姿态,比那夙朝皇宫还好上几倍,那些使臣看了,自然——” “即使你要大修王宫,四处搜索奇珍异宝,与军粮有什么相干?”宿昔实在听不下去,问。 “不止这个。”浦粟道:“你忘了仪欢?她新丧不久,因为祖宗宗法不让外族妃子入皇陵,我在皇陵对面修葺了一座大陵墓,里面嵌满夜明珠,连地上都是金砖垒起来的,可富丽着呢,就快竣工了,等我领你去看!” “国君——” “所以国库里的钱不多了,军粮就……你府里不是还有米面粮食吗,就拿一些出来,王宫里祖王后,王后,王妃们吃穿用度都不能省,否则使臣见了,会看轻我们陵苑的。” “所以国君……亏空了国库?”宿昔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狠狠甩他一顿巴掌,心里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理会他,转身走回副将身边,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睛,艰难道: “本王府里倒是还有一些米面粮食,只是路程太远,快马加鞭来回也要半月多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也是无益。” “那,该如何是好?” “从营地折返五十里,是陵苑城镇,城镇有百姓,自然有粮米,但骤然去借粮也不妥,得走个程序。”宿昔思忖:“我想不如这样,我们今日带回不少夙朝战俘——” “将军莫非想食人?”副将大惊失色,跪倒在地:“将军此举不妥,时值太平盛世——” “别想多。”宿昔皱眉,“你找几个人把他们身上的夙朝军服扒下来换到我们身上,我知道有条小路通往夙朝城镇,我们扮成夙兵,去那里的商铺先拿些米面应付几日,银子给够也就是了,先挨过这几天,我明日取公文,遣两个人,一个去各城收军粮,一个回皇都郡王府。” 军粮运到军营不过半月,夙朝又一次主动向陵苑提出和谈。 论兵力,论粮草,陵苑纵使兵强马壮,与夙朝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之所以盘旋在边陲这么长时间,久攻不下,不过是因为陵苑宿涟将军善战术,心思诡谲,以一招陵苑邪术携陵苑五万人以卵击石,大败夙朝二十万大军,夙朝损失惨重,每每占不到便宜,自然焦急。 夙朝的主将是锦郡王迟誉,先帝第二子,早年过继给一身战骨的迟郡王,自幼养在郡王膝下,亦为夙朝立下赫赫战功,只是还比不得自小长在战场上的宿涟,一个月来大大小小的战役甚少占到便宜。 这样攻守的日子也不是上策,宿涟夜里与浦粟琢磨了,还是要速战速决,尽管招魂云现下看着风头无两,到底是招险棋,还要祭上不少陵苑将士的命,可说伤敌一万自损八千,长此下去,陵苑总有粮尽弹绝的时候,到时夙朝兵马打进来,那就真是回天无力了。 他的意思,是过几日与夙朝一战,务必得胜,趁机邀夙皇亲临两国边境,再好好儿详谈。 这一天很快来了。 陵苑只剩下五万兵马,而夙朝,锦王坐拥十万兵。 他知道今日一切就要做个了结,因此,此战非胜不可。 赢了,就是举兵相威,让夙皇亲临边陲,借此立下和契,两国互不进犯,保陵苑百年平安。 输了,就是夙兵踩着他们的尸首大举攻入陵苑,杀死他们所有的百姓,在陵苑的国土插上夙朝的旗帜。 陵苑千年盛名,岂能一朝丧在他们手上? 前面多艰险的路都走过来了,多难捱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难不能,能败在这里吗? 宿涟少年任郡王,襄太子浦粟为国君,在皇城外与大王子党殊死一战,于千军万马中取党派之首头颅,一箭穿脑。 浦粟即位,册为将军,孤身一人单挑十三城叛乱武将,全身而退,率兵五万平息十三城叛乱。纭丹向陵苑派兵,两国决裂,领兵杀绝纭丹兵马一百万,破城直入,攻占皇都,在王宫之中逼迫纭丹国君自尽,此后驻守边陲多年,风霜雨露,鬼神不犯。 此刻,他又站在了与夙朝对立的沙场上。 夙朝与纭丹绝非可同日而语,是国中强国,数十万兵马,第一次战役里,几乎将陵苑将士赶尽杀绝。 这个敌人,是宿涟从未面对过的。 然而他站在这里,就不能逃脱。 他驻守在边关,关后是他延绵几千年的国土,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是他深深植根于此的泥土,是他的家国天下。 他,无路可退。 多日的征战没能磨平他的锐角,让他露出一丝一毫疲惫之态,当迟誉坐在战马上低首看他时,还是如他们在沙场上初见那样倨傲矜高,锋芒毕露。 “对不住了。” 宿昔轻声道。 也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从唇边漫出来,轻飘飘的就被卷入了冷厉的风中。 他上次伤了迟誉,如今那伤也早已好了,半点疤痕都不见,宿昔冷冷盯着他的脖子,抽出霜迟,在自己颈边做了个割下去的手势。 “你喜欢这种死法?”他把匕首放在脖颈处化了一道,抹去渗出来的血迹,又用尖刃抵住心口,缓缓加重力道:“还是这种?” “不知宿将军喜欢哪种死法?”迟誉道。 “那自然是看着陵苑壮大,子民安居,万国臣服,四方来贺,帝业永祚,寿终而死。”宿昔笑眯眯道。 “不如请陵苑国君将将军的牌位供奉皇都街道,让将军死后泉下有知见此情景,也不算死不瞑目。” “迟誉,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爱说空话大话。”宿昔笑道:“从前在府里,你拉我为自己挡剑,明明自私自利冷情冷意,却说我是主动为你护驾,你说定要迎娶心仪之人,否则就是再美貌也不过尔尔,然你已有董氏与阿毓,早已享尽齐人之福,不过说着好听,你说信我再无相疑,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即使后来,你推辞自己没有帝王之才,将帝位拱手让人,不过是惧自己做不好那个位子,破罐子破摔舍给别人罢了——” 最后一句话是贴着迟誉耳边说的,说话的同时他已纵身跃起,从自己的马背轻盈跃到迟誉马上,覆在他耳边,两个人呼吸都纠缠在一起,乍一看是个亲密无间的姿态,迟誉听他说完,脸色立刻就变,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用双手按住肩膀,看似柔和,实际重重的压了回去,僵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宿昔冷冷的看着他,琥珀色的眼是冷的,仿若千年不消融的寒冰,唇畔的笑意却璀然而柔和: “你总是说这样冲动的话,从一开始你就说我会输,陵苑会输,可每次输的都是你们夙朝,每次都没有应验过,你说,这次你说的,会是对的么?” “挡剑是我不对。”迟誉缓声道:“可我并未说过空话,我说要迎娶心仪之人,早已把母亲留下的指环予了你,我说信你不再疑你,就深信不疑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我推辞帝位,不过是因为夙慕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先帝驾崩时,葬仪上我曾与你说过,愿彼此同心同德,永无相欺,我信你就像信我自己,你扪心自问,不是我怎么对你,是你——怎么对我!”“你以为挡剑是你错了?”宿昔一挥手臂,把匕首架到面前:“我不妨告诉你,拉我挡剑,是你与我相识以来做过最正确的事,若不是你留我到现在,当日就让我命丧剑锋下,今日就不会这么失魂落魄,左右我是这么个冷情冷意的人,你一开始就不必对我费那么多心思!”他说着腾空而起,沉重盔甲在他身上如轻盈的柳絮随身体起伏动作,手里刀锋伶俐,朝着迟誉笔直而去,迟誉堪堪避开那溢满杀气的刀锋:“我何尝不知你是怎样的人,你负了我,我必让你拿命来偿!” 宿昔不再说话,与他死缠到一起,两军也鏖战在一处,沙场上血雾遮天,他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迟誉,迟誉眼里焉不是只有他,两人都是举世罕见的武学高手,挥手行动间带出凌厉的气势,迟誉虽对武学多有研究,到底抵不过宿昔血泊里练出来的嗜血习气,渐渐落了下风。 宿昔是真心想在这里杀了迟誉。 他握紧霜迟,匕首上五指拢起,青筋爆出,刀锋带着凌厉的杀气与气魄刺破空气,向迟誉迎面而来,身影变幻如风,这便是诡谲难测的陵苑邪术,但迟誉发现他手腕处真气凝滞,使不上力气,在府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终年里双手都是冷的。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陵苑是我母国,我必不会看着它覆灭于此,你再不举兵后退,我就真的刀下不留人了——”刀锋斜斜划过面颊,顷刻间露出一道鲜明的血痕,被鲜血的腥气所刺激,迟誉冷笑一声,手下掌风更凌厉几分:“当日你多次在我面前表现得手无缚鸡之力,结果你就是陵苑赫赫有名的将军!宿涟,时至今日,我怎会再信你,你不过是要哄骗我退兵,再设计将夙兵一网打尽,悉数诛杀!” “你不信宿涟,就当是——再信最后一次罢。”宿昔长叹一口气,迟誉哪里会被他动摇,动作片刻不停,向宿昔心口袭去,那剑锋雪亮,在日光下折射出泠泠血光,宿昔反身要折回,不料手腕被一支羽箭刺过,箭头射入腕筋,那巨痛非同小可,他浑身一个战栗,几欲跌下马去,与此同时迟誉手里长剑半分不偏移,笔直刺入他的心口!—— 那剑锋刺入胸口,仿佛全身的血都冷了,宿昔没想到迟誉会对他下死手,连谁刺伤他的手腕也来不及追究,伸手抵住剑身,制止剑锋继续深入,他用的力气那样大,掌心的血沿着银亮的剑锋流淌下去,染红了马的鬃毛,剧痛让他站立不稳,趔趄着驱马后退了半步,喘着粗气,握住剑锋的手掌都在发颤。 主将伤了宿涟,伤了陵苑的战神宿涟! 当年守城池灭纭丹的战神宿涟,在边陲赫赫有名,传言他生性无情,狠厉非常,驻守陵苑边境多年,神鬼不敢犯,那些夙兵都是长年累月待在边境驻守的,岂能不知道他如雷贯耳的大名,如今锦王重伤宿涟,这意味着什么?霎那间战场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呐喊声,那声音让宿昔觉得刺耳极了,日光那么刺眼,流了那么多血的身体那样疲惫,他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迟誉冷眼看着宿昔在自己面前跌下马去,这个素日里那样冷心冷清,心思歹毒,矜高在上,的人,此刻就狼狈的跌坐在地,手掌都被剑锋深深刺破了,胸口被长剑贯穿,鲜血落到土壤里,几乎汇聚成血泊,满头大汗,手指颤抖,连苍白的唇瓣都在哆嗦,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样落魄。 在两人对峙的身后,是欣喜若狂发疯一般欢呼的夙朝大军。 “迟誉……”他轻声道,自己都没有察觉,然而语气已经发颤了。 “你真要杀我……” 迟誉居高临下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要杀的是宿涟,还是宿昔?”看到迟誉这样他反而笑了,迟誉淡淡道:“有差别么?”这句话带走了宿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他咯咯笑起来,笑的时候唇角的血都溅出来染脏了银铠,一个普通将士打扮的人从后面跑来扶他,一瞬间迟誉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却被他轻柔却不容忤逆的推开了。 宿昔把手慢慢摸到胸前,握住剑鞘的部分,另一只手捂住伤口防止血崩,咬着牙猛地把长剑抽出体内,霎时间鲜血四溅,他也毫不在意,捂着胸口用剑尖抵着脚下,支撑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手上沾满自己的血,把染血的手掌摊开不知道低声念叨了什么,天色顷刻间阴沉下来,迟誉知道这是招魂云来了,陵苑邪术何其毒辣,根本防不可防,前几次都是这样,只要宿昔发动了招魂云,夙兵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昏昏沉沉被压着打,有反应激烈的,几乎当场就倒下马人事不省了,当年他看宿昔用这招对付云霁还觉得心生佩服,哪里想得到如今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宿昔伤得很重,那一剑刺进了他的心脏,再怎么强大的人,胸腔里重重保护的心口都是最脆弱的,饶是他也不能例外,但他就是撑着一口气站在那里,想要亲眼看着夙兵自掘坟墓似的,露出了一个苍白而诡谲的微笑。 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沙场上风平浪静,夙朝将士都笔直的站在原地,任凭天边乌云发出如何凄厉的叫声,多么诡谲,都半分反应也没有,仿佛对眼前这让人惊心动魄的场景视而不见。 宿昔的后背僵直了,他谨慎的用眼角余光环顾四周,发现确实如此,虽然仔细观察的话,有一两个夙兵还在轻微作呕,但大军是安然无恙的,不动如山伫立在那里,挥动武器向陵苑兵马攻去,两军又混战在一处,宿昔却站在原地,刹那间全身都凉透了。 招魂云并非寻常邪术,乃是他得师傅教导,苦修多年所成,寻常陵苑人连招魂云是何物亦不知晓,夙朝又怎能看破? 莫不是,他不小心将这招魂云的解药泄露了出去…… “为何无事?”他问迟誉:“可是我当年与云霁对峙,时,留在军营里的?” 当时宿昔以招魂云对付云霁大军,为免自损夙朝将士,将解药混入当日早饭之中,莫不是迟誉拿到了当时留下的解药? 迟誉只是摇头。 他看着宿昔,那眼神虽然冰冷,但是竟然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淡淡的悲悯。 宿昔眉心微微一锁,挺直身体,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脸色又惨白了几分:“那是为何?” “谁给了我解药,你以后总会知晓。”迟誉道:“现在你要担忧的,是招魂云无用,陵苑要如何抵挡夙朝数十万大军。” 反败为胜的法宝没有了,论兵力强弱,陵苑自然是不如夙朝的,夙兵立刻趁胜追击,往前攻来,宿昔见状把左手探到身后,五指抓拢,做出一个复杂的手势,身形无风自动,只见沙场上疾风席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待风散尽,宿昔早已消失在原地,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陵苑大军,银装细铠的身影顷刻出现在二十丈开外,见此情景饶是迟誉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须臾间将二十丈远的距离缩为一丈,向后退去,逃脱鏖战,那一个个身影仿佛风一般倏忽飘走了,再现形时已追回不得,陵苑果真多邪术,这缩地邪术如此诡谲,一旦用了,岂非两军永无交手之时?素来听闻陵苑邪术,没想到这有这些诡异难测,让人防不胜防的存在! 宿昔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冷然一笑:“陵苑多邪术,岂只一个招魂云,锦王殿下真是瓮中之鳖了,今日本王就大发慈悲,让你们这群井底的鼠辈开开眼。” 他微微侧过头去,只见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兵凑了过来,与他耳语几句,接过他手里的霜迟割开手臂,迟誉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由皱紧了眉头,诡异的是那人割破了手臂,却不见有血流出来,这么远的距离,只能看到他手臂的肌肤鼓鼓囊囊,仿佛有什么在底下蠕动—— 渐渐地,那长长的伤口处,竟爬出一枚金色的小虫。 金虫虽然体型不大,极为乖顺的伏在小兵臂上,摩擦双翅的声响却渐渐鼓如雷霆,已有支撑不住的夙兵捂住了耳朵,迟誉心下大骇,只见它仿佛通灵性,扇动翅膀飞起来,朝着夙朝大军的方向而去! 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卷起阵阵狂风,小虫娇小的身形却完全不为狂风所动摇,迟誉高声道:“宿昔,你要做什么?” “许久不见,王爷别来无恙?” 久久不闻回答,却是宿昔身边小兵回答了他的话,说着摘下盔帽,露出明媚如春花的脸,竟是个女子,迟誉远远看了一眼,不是纭娉还能是谁?他策马上前了几步,心里杂乱如麻,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女人,是宿昔的房里人…… “这小虫,不瞒王爷,正是金蚕蛊。”纭娉却不与他周旋,笑盈盈道:“将百虫置于皿中,活下来的一只成为蛊,将百蛊置于皿中,活下来的一只便是蛊王,我这只金蚕蛊,便是八进八出虫皿的蛊王,毒性何其烈,何其诡谲,王爷应该已知晓了吧?” 金蚕蛊飞到夙兵身侧,连停也不停顿,发出嘶嘶的弱小声响挥动翅膀,那荏小的躯体稍一碰到将士,顷刻之间便毒发身亡,几乎避无可避,有将领疯了一般想驱赶它走,然而它身形如此娇小,哪里又躲得过,不过滑破自己身上肌理,死的时候连躯体都是破破烂烂的了。 纭娉看着沙场上惨状,露出一个莞尔微笑,迟誉刹那间想起宿昔说过她“早些年与宿昔一同在外四处征战”,后来才郡王府做了纭夫人,试问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子如何与宿涟形影不离生死相随,辗转于战场上,必然是有猛烈的杀招傍身了。 区区一只金蚕蛊,已让夙朝数十万兵马溃不成军,死去的尸体沾染毒性,瞬间皮肤凹陷,腐朽如枯木,连碰到死尸的皮肤亦会毒发,夙兵四处逃命,几乎溃不成军,随着金蚕蛊发出细微的嘶叫,脚下的土壤开始蠕动,不多时从地底冒出密密麻麻黑色的毒虫,朝着人的身体爬了上去—— “不仅如此,金蚕蛊还可号令百蛊百虫,因自身剧毒无比,便百毒不侵,我为将军植了它的蛊血,才保将军百毒百病不侵,自然,王爷身上有将军的血,金蚕蛊也杀不了你,只可惜那些夙兵了,怪只怪没投对胎罢,怨不得别人。”纭娉本就是明艳的女子,如此笑来更有千般美态,宿昔拍一拍她的手,嘴唇还是白的,纭娉忙扶住他,喂他喝下伤药。 “此次夙朝兵马,定要一个不留死在这里,本王留你一命,要你回去告诉夙慕,陵苑要与夙朝详谈,就在这几日。”宿昔缓缓道:“你要记住,迟誉,不是我不杀你,是我杀不了你。” “就算金蚕蛊杀不死我,连你宿涟将军也没办法?”迟誉冷笑:“我——” “本王不想听你多言。”宿昔转过身,开口制止了他未说完的话。 天色完全阴沉下来,狂风席卷着血腥与新鲜尸体的味道,宿昔用手指揉按眉心,慢慢的走远,把迟誉一人留在原地。 他想起他们初次相见在迟府里,迟誉吩咐侍从下湖去捡回碧玺指环,想起迟誉说他的名字是“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想起迟誉要他以赤诚之心待自己,想起迟誉执着他的手,一笔笔教他习字,想起除夕的夜里他们摇着宫灯回家,一同唱起一首《北风》,想起迟誉曾对他说,愿彼此同心同德,永无相欺。 然而已经过去了经年。 那个伶俐而言笑晏晏的文士与爵爷早已湮没在岁月的洪流之中,也一并掩埋了那些回忆,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宿昔与迟誉都死了,他是夙朝锦郡王,他是陵苑宿涟将军,蓦然回首来时路,也只见长路茫茫,不见了当初所见的那些人,那些风景。 他们在这条不归路上走了太远太远,已无法回头。 而只要他还是宿涟一日,他就必要除了夙朝,必要杀了迟誉。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要做陵苑的支柱,要扛起陵苑万代江山,所以不能让自己软弱,不能让自己动情,人有欲望,便会有弱点,爱欲亦是欲望,他若对迟誉有情,便是有了弱点,又怎能无坚不摧,又怎能扛起这家国天下? 狂风作响,迷得人睁不开眼睛,金蚕蛊已屠尽夙朝数十万大军,乖巧的飞回纭娉手边,天边盘旋着高声嘶叫的秃鹰,密密麻麻聚集在低空,冲向那惨死的将士尸体,纭娉跟在宿昔身边,忽而听他问:“迟誉走了?” “已经不在了。”纭娉看了一眼,低声道,话音刚落,只见宿昔眼角水光一闪,倏尔便不见了,她悚然一惊:“将军?您怎么了?” 眼睛沾了水,扑面而来的狂风刮在上面,冷得刺骨,宿昔低声道:“风太大了……” “将军实在不必如此——” 宿昔伸手示意她不必再说,缓缓走回军营的方向,那一句低沉的叹息,须臾便飘散在了凌冽的北风中。 “到底是我,把他负了……” 第四十二章 陵苑兵马大败夙朝,夙兵数十万将士溃不成军,横死沙场,战场上密密麻麻全是腐烂的尸身,饥渴而凶恶的秃鹰盘旋在天边啄食尸体,那些乌黑的羽翼遮住了日光,经久不散。 如此一来,一月有余的战事,便以陵苑的胜利告终。 宿涟屠遍数十万夙兵,只留下一个主将,让他转告夙皇,陵苑有意与他和谈,其实所谓的和谈,哪一方胜了,签署的契约内容都是不一样的,以宿涟的性子,大败夙朝,肯定不只是要保陵苑不受夙朝所犯这么简单,保不齐还要夙皇割地赔款,以示歉意。 这也难免,当初是夙皇意图对陵苑国君不轨在先,要照着以往性子,宿涟不带兵打上夙都直入夙宫逼着他俯首认错就不错了,不割地赔款,双手奉上物资,宿郡王这口气根本就熄不了。 他率五千精兵五百死士,护送着国君浦粟一路前往夙都,与夙皇面谈,这是夙皇唯一的条件,然而到了夙都进了皇宫,传出来的却仅仅是两国各退让一步,互不侵犯的和契。 消息传到外殿时宿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盯着手里拟好的契约,目光慢慢游走在婉约的簪花小楷,白纸黑字上,冰冷的如冰如雪,这秀美的字体他看了许多年,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饶浦粟这么多年干出这么多荒唐的事,也少有事能把他气成这样,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手指紧攥着的圣旨帛边都卷了。 此番先是夙朝对陵苑不利,又咄咄逼人派来大军镇压,陵苑亡国只在旦夕之间,稍有不慎云霁就是前车之鉴!如此生死存亡关头宿昔焉能不急,带领兵马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三十多场,身上的血就没有完全洗干净的时候,一个多月瘦了十斤,好容易打退了夙兵,入夙都面见夙慕,总该扬眉吐气,逼着夙皇低一个头了罢,谁想得到浦粟这样怯弱,这样糊涂,手里握着先机却不知道运用,签了这么一份糊涂的和契! 他面上神色半点未变,只端正的跪坐在那里,膝下垫着蜀绣鹅羽垫子,衬着身上的松石绿长袍,神色有一点倦怠,却被很好的掩饰住了,目光凌厉,似乎这份圣旨没有让他动摇半分,内侍偷偷打量了半响也没有看出所以然,只讪讪道:“就是真有不如意的地方,郡王也无须愤懑,这只是初拟好的条约,正式的旨意,陛下与国君还在商议呢。” 宿昔闻言面上一动未动,目光在合约上慢慢游走过去,契里一字未提浦粟遭夙皇迫害,只写着夙朝与陵苑恢复邦交,结为秦晋之好,二十年内互不进犯,诸如此类的字眼,内侍看他看得专注,忍不住小声道:“郡王?” “不知国君与夙皇商议如何了。”宿昔说着收回视线,只用眼角余光瞥了内侍一眼,那眼仁是稀少的琥珀色,十分明艳逼人,眼神却极凌厉,仿佛把明媚的日光凝成刀剑,内侍被骇了一跳,喏喏道:“正在内殿详谈,郡王再耐心等等罢。” “谈什么?”宿昔问了一句,也不知是问内侍还是自己,按浦粟的性子,他又能谈什么呢,大约被夙慕三言两语哄得沾沾自喜,此时此刻,正在红袖添香,暖风熏笼罢。 当初谋得虎符,又亲眼见过迟誉训出来的兵马,他要一举攻入夙朝,浦粟怯弱,执意不肯,定要亲自前去夙朝与夙皇和谈,结果进了皇宫差点没出来,夙慕一开始就存了亡陵苑的心思,派人一路追杀,几十万大军压境,好容易打了胜仗,可借机会从夙朝谋得领土物资,万般好处了,他却还是怯弱得不敢多言,竟然只签了这份互不进犯的和契,不敢再前进一步。 他越想,心里便越酸楚,当日在战场大施招魂云,这诡术向来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也不知多少陵苑精兵折在里头,若知道了国君今日的所作所为,还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境地…… 不,不是如今,浦粟一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抓紧圣旨的边缘,闭上眼睛,自己没有察觉,然而脸上已经现出了倦色,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叹息道:“这样的王朝,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 宿昔猛地张开眼,却不回头,心口被动作牵扯,阵阵刺痛难忍,那是还未愈合的剑伤,连日赶路未曾好好休养,只怕比前些日子更要严重了。 “国君还年轻,不懂事。”他听到自己轻声道。 迟誉却不再多话,问:“你的伤如何。” 宿昔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内殿走出几位耄耋老者,手里捧着明黄圣旨,识得那都是多朝的老臣,身份格外贵重,知道这就是要来宣读两国和契了,忙起身迎上去。 宿昔却没想到,听到和契内容那一瞬,自己竟然会震惊到失言的地步,不仅仅是震惊,不仅仅是茫然失措,在那字里行间,他竟然隐隐品出了不详的意味。 保留世代陵苑国君王位,然陵苑自此臣服于夙,割边境十三城与夙朝,每年赋税上贡,作为条件交换,夙朝退兵不再进犯陵苑,两国永结秦晋。 这圣旨是什么意思?陵苑割十三城与夙,臣服夙朝,这简直、简直是正大光明昭告天下,自此以后,陵苑就正式成为夙朝的附属国了! 迟誉来不及去扶,就见宿昔一个站立不稳,趔趄着倒退了半步。 他觉得自己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惶恐,这么无措过。 母亲是陵苑嫡出公主,父亲是大将独子,领郡王衔,只有他与宿渫两个嫡子,前任国君是他舅父,现任国君就是他表兄!自小养在师傅膝下,虽然吃过许多苦,却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后来回宫任为太子暗卫,为太子铲除异己,将他拱上王位,再后来谋定边城叛乱,收复纭丹,叛军那样猖獗,纭丹那样兵强马壮,盛气凌人,他虽然怕过,瑟缩过,却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觉得全身的血都是冷的,寒意彻骨。 浦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知道自己签署的和契,是什么意思吗? 这份昭告天下的条约,对陵苑,对他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宿昔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去了,坐在榻边,思绪纷飞间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那样熟悉亲切,他眼睁睁看着浦粟向自己靠近,开口想说话,却发现连声音都哑了,无力道:“今日条约……可是……你的意思?” 浦粟把手里捧着的酒盏放到小几上,轻轻阖首:“喝点东西罢。” “为何要这样?”宿昔怒极反笑:“此次陵苑大败夙朝,是我们占了先机,你为何签那份契约,你可知它意味着什么?对夙朝俯首称臣,年年上贡,年年赋税,这样的东西你怎么敢签?你不怕你的父王,你的姑母,你的祖父从地下爬出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算账吗?!” 他一把把圣旨摔到浦粟面前,浦粟也不伸手去接,任其慢悠悠的飘落到地面,轻声道:“就算如今陵苑占上风,但夙朝兵马强壮,打下去的话,陵苑赢不了——” “兵马富强如何,我已经诛灭夙朝六十万兵马!”宿昔怒不可遏,斥责道:“国君总是这样怯弱,目光短浅,只要我们继续攻打,就是打进夙朝皇都也不是问题,你竟然在这个时候签订这样屈辱的契约,让陵苑成为夙朝附属,割地赋税,陵苑人少地广,不堪重税,若如条约所言年年上贡,不过五十年举国上下就会成为一具空壳,到时莫说夙朝,随便一个国家都能不费一兵一马拿下,到时你还做什么国君,坐拥什么江山,陵苑延绵上千年,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陵苑百姓!” 重伤的心口剧烈疼痛,他捂住胸口,平复呼吸,观浦粟脸色,又放缓声音道:“这份和契还未正式签定,你马上回去修改,现下看这份和契,不过割地赔款,就能让夙朝退兵,五十年不犯陵苑,然而陵苑根本不堪每年缴纳重税,等它成为一具空壳,夙朝要再夺下陵苑江山,不需要一兵一卒——” “你总是在为陵苑考虑,何时为我考虑过,夙皇若执意进攻,陵苑随时可能亡国,我也随时可能死去,不如签下和契,起码成为陵苑的附属国,还能安安稳稳做我的国君,至于我归天之后陵苑会被谁吞并,与我无关。”浦粟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 “壮大陵苑是你的愿望,不是我的。” 他的话轻缓而温和,不急不缓,然而却带走了宿昔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他怔怔的盯着浦粟,仿佛这么多年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这番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一样,刹那间整张脸都是灰白的,难以置信的颤着声音: “你说——什么?” “幼时我也曾想过,要壮大陵苑,复兴百年前的强国光彩,看着你攻下纭丹,将纭丹三千里土地纳入陵苑版图,看着陵苑一点点富强起来,我的心里也很激动,也很欣慰。”浦粟说着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两双琥珀色的眼眸笔直的对视,浦粟的眼睛很像他的姑母,宿昔的母亲,宿昔微微张口吸入一点冷气,听着他继续道:“可是后来不一样了,我们不能总是小时候的样子,十八,我们都要长大,长大了,会想到更多没想过的事……那时我入夙都,想与夙皇商谈,我见到夙朝的皇宫,那么富丽堂皇,奢侈而靡丽,夙皇端坐在华座之上,怀抱着世间最美的美人,手掌天下的权势与富贵,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从来不知道皇帝原来应该是那样的,我……也想和他一样……” 宿昔难以置信:“你做陵苑国君,又有哪日不是手掌大权享尽富贵,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还不够。”浦粟冷冷道,“我不满足,做皇帝,不是要看着百姓过得好,如果百姓过得好反而皇帝自己清苦,那么这个皇帝就是失败的,我想像夙皇一样,住在最富丽的宫殿,怀抱最心爱的美人,手握这世间所有的权势,所有人都匍匐在我脚下,没有一个人敢忤逆我的意思。” “如果陵苑富强,你早晚会拥有这一切——” “不可能。”浦粟打断他的话,他盯着宿昔,那目光甚至有一点莞尔的冷冽意味。 “只要有一个人存在,我就永远不可能拥有想要的一切,我就是端坐在皇位上也不能坐的安心。” 他话音刚落,宿昔脸色已经微妙的变了。 “我想要富贵,但我更忌惮你。” 浦粟说。 “为何?” “从我登上帝位当日,父王就与我说过,日后要提防着你,切勿交心,日后我想着,也真是那么回事。”浦粟冷然,“你手掌兵权,整个陵苑都知道你灭纭丹平叛乱,尽得民心,你又是我堂弟,公主的嫡子,以你的出身与手里的兵权,要我的王位,简直易如反掌。” “我从未如此想过!”宿昔声色俱厉。 “我怎么会对你……浦粟,你可还记得我们是十多年的兄弟?” “兄弟如何?”浦粟柔和的笑着,在酒盏里慢慢倒入清酒:“皇家权位,亲兄弟都难免阋墙,何况异父异母的堂兄弟?” “我为你鞍前马后多年,实在不知你疑我如此。”话已至此,多说亦无益了,宿昔吸了一口气,五指深深扣进袍角:“难道,你觉得,我对你的心真是假的?” “真真假假,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浦粟道:“无论如何,你我兄弟君臣多年,我也不愿你面上难堪,定会保你一世荣光,你放心罢。” “放什么心?”宿昔心里一个咯噔,就见浦粟捧起酒盏,递到他面前。 “登基当日,父王还与我说过,你可保陵苑国土安然,然决不可留,待我江山稳固,务必……将你毒杀。” 宿昔如遭雷击,刹那间僵在那里,面色灰败,连一丁点儿活人的血色都没有了。 “当年陵苑动乱,内有城主叛变,外有纭丹虎视眈眈,我非你不可……如今,陵苑已安然,你手握重兵,民心所归,我实在……留不得你了。” 浦粟把酒盏塞到他手里:“别怪我,弟弟,不是做兄长的心狠,是你逼我太甚,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要杀我?”宿昔倏尔笑道,“要赐死我?” “你真的要杀了我,是真心的么?” 虽然这么发问,宿昔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浦粟向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这次签契或许是受了夙慕攒托,然而杀他之心,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说宿涟手握兵权,尽得民心,战功赫赫,身份尊贵,不得不除,与当日先国君赐毒酒给他母亲时的措辞,一模一样。 高处不胜寒,即使是多年交心的兄弟,也免不了走上这条路的…… “是真心。”浦粟看着他:“但别怨我,你别怨我,是你逼我的,一直……都是你逼我……” “我何时逼过你?” “你是公主嫡子,陵苑郡王,处处辅佐与我,生性雷厉风行,为了壮兴陵苑,遇祖弑祖遇佛杀佛,你恨我懦弱,处处不满意,处处要训斥埋怨,连在朝臣面前也……一直不知道避讳……”浦粟闭上了眼睛,仿佛回想起了什么,脸色都灰败下来,“后来你立下战功,兼之身份贵重,那些老头子日日上表给我要求我封你为亲王,极尽恩赏,他们是后悔了吧,我这么怯弱无用,真不如当初择了你即位,连祖王后,有时字里行间,也透出懊悔之意……” “你说,是不是你逼我,是不是你功高欺主,要我不得不防?!” “我从未有过称帝之心。”宿昔不愿再看他,把脸转到一边。 “可你已有称帝之能。”浦粟道,笑意冰冷,“我岂能毫无防范,眼睁睁看着你功高盖主,一步步欺在我头上?” “当年陵苑内忧外患,不得已留下了你,如今陵苑已平安,签订了和契,明日便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如此,你也可放心了。”他说完最后一句,盯着宿昔手里的酒盏,缓缓道:“陵苑已经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你,你是战神,神就应该活在世人尊崇的回忆里,不必落在尘世沾惹了自己身份,你喝了酒,去你该去之处罢。” “今日赐郡王宿涟毒酒,准其自行了断。” 宿昔手上没有力气,险些跌了酒盏,但还是仰起头,把酒盏慢慢送到唇边,浦粟亲眼看着他喝下毒酒,忍不住哀泣道:“莫要怪我,你莫要怪我,夙朝那么强盛,夙皇那么心机深沉——” “十八,咱们争不过的……咱们争不过的呀!” 宿昔把毒酒喝的一滴未剩,将空酒盏弃至脚边,就在此时殿外奔进一个娉婷的身影,直奔入大殿跪倒在他脚边:“王兄?——王兄!” 来人却是宿湄。 宿昔与她多年未见,如今做了太妃,少了豆蔻少女的轻灵,倒多了几分稳重端庄,此刻却伏在他脚边,哭得肝肠寸断。 “王兄不可,请王兄保重身子,莫要再做糊涂事了……王兄……” 她毕竟是先皇太妃,长年居于深宫,不过打发着漫长没有尽头的日子,早磨平了从前的姣好,眼泪花了她憔悴的脸,宿昔面无表情,只转而问浦粟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当日你入宫面见夙皇,险些被劫持,是不是那时,你就已经下定主意杀了我,才与他做戏?” “没错。”浦粟看也不看他,盯着自己的手:“我与夙皇商量好,他假意派人追杀我,你必会救我,带我回陵苑,之后他对陵苑宣战,我只要让你输了,借机入夙都向陵苑递投降状,他就可让我继续做个富贵清闲的陵苑国君,享一生荣华——” “所以你后来说军力匮乏,国库亏空,没有军粮,也是为了让我输给夙朝?”宿昔再也忍不住低低的笑了,宿湄惊恐的看着他咯咯发笑的脸,“你为了王位和富贵权势,赔进了那么多将士的性命,日后还要赔进整个陵苑,你好啊,浦粟,你好!我要是你姑母,就一巴掌把你扇死在历代国君牌位前面……” “韫俪公主说得对,你和你父亲一样,为了王位把手足骨肉之情,整个陵苑家国天下都弃之不顾——我现在是真恨,当初我为什么不狠心一点除了你,自己即位做这陵苑的国君!” “王兄!”宿湄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蜿蜒的长发水一般泄在他膝上,拼命摇着头道:“王兄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 宿昔把她的长发挽到一边,慢慢俯下身,环保着她,为她拭去眼泪:“不要哭。” “兄长带你回家。” 他轻声说着,然而那双眼已经因为被背叛和怒火而赤红了,转而看向浦粟的方向,一点点抬起了半分力气也没有的手臂。 多少年卧薪尝胆,多少年夙兴夜寐,多少年呕心沥血,多少年励精图治,才发现自己扶持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国君。 懦弱,无情,愚蠢而荒唐,他一生里最好的岁月,竟然都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为了他出生入死,征战天下。 明明是想和他走到太平盛世,明明一生的希望和渴求都托付给眼前这个人了,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陵苑——断送在这个人手上! 至亲的手足之情,十多年的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却换来一句“赐死”,一杯毒酒! 他曾以为浦粟对他是不同的,谁想得到这个王位真的会吃人,吃掉人所有的良知善心,把人变为一具只知道贪婪追逐欲望的兽…… 浦粟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秒他所有的表情都停滞了,宿昔的五指仿若钢铁,噗的一声刺入他心口,胸膛仿佛最柔软的豆腐被轻易剖开了,血污喷溅而出,染脏了宿湄乌黑的长发。 他的胸口血肉模糊,心脏被刺穿,连呼吸都做不到,面色瞬间灰败,张大着嘴一点点倒下去了。 宿昔抽回深陷他心口鲜血林丽的手指,听到有人在身后赞许的拍起了掌。 “夙慕……”他听到自己慢慢道。 “宿爵爷别来无恙。”夙慕笑意盈盈。 “本王不多时还与夙皇在寿宴上见过,夙皇何须再问这样的话。”宿昔把指上的血胡乱擦干净,站到他面前,起身的动作牵扯到伤口,面色不自然的苍白了一瞬,夙慕伸手虚扶他一把,宿湄站在他身后,怯怯的不敢多言。 “郡王恐会错意了。”夙慕忍着笑意,仿佛大度的原谅他话中错处:“朕说的,是宿昔宿爵爷哇……” 夙慕这个人,心思歹毒,极其凉薄残忍,又十分不容于人,仗着做了夙朝皇帝,几番与他说话都话里带刺,宿昔心里不悦,然而他扶持国君多少年,早喜怒不形于色,闻言面上还是淡淡的:“原来是宿爵爷,如此,不是本王会错意,是夙皇认错人了罢。” “朕从未识错过任何人。”夙慕大笑,指道:“王爷身后的,难道不是陵苑国君?” “夙皇慧眼如炬。” “国君远赴夙都,与朕共商两国和契,怎么却忽然暴毙……真是,功亏一篑——” “夙皇陛下既然知道就好。”宿昔从地上拾起和契圣旨,丢到他怀里,冷声道:“这份和契,陵苑绝不会签。” “夙朝兵强马壮,陵苑尽是残兵败将,若两国不鸣金收兵,长久下去必是陵苑惨败,朕许诺退兵,又五十年不犯陵苑国土,已是莫大的仁慈了。”夙慕挑着眉。 “你哄骗浦粟,保留他国君之位,让他在和契上签字,然而以陵苑如今国力,若年年与夙朝纳税上供,根本坚持不了几十年,到时候浦粟还活没活着都未可知,和契不过一纸契约,陵苑举国成了空壳,要杀要夺,还不都凭夙皇你的意思?” “宿涟啊宿涟,我有点喜欢你了——”夙慕凑近他,微微笑道:“你可比那个小国君聪明多了,朕喜欢聪明人。” “这和契除了浦粟,任谁都能看出不妥。”宿昔看也不看他,避开道:“可惜如今浦粟已死,陵苑无国君,签不了这纸条约。” “观你所言,你是要自己做这国君的位子了?”夙慕笑问。 宿昔不置可否,然而那已经是默认的意思了,夙慕忽然抚掌大笑起来,连连摇头:“当初小国君即位前你就该一刀杀了他自己做皇帝,陵苑也不白苦这么多年,如今你想当国君了,可惜已没了机会——” “你为什么笃定自己能做国君,不过是因为你身份高贵,是先国君嫡亲的外甥,国君血亲,即位名正言顺,可宿涟,我奉劝你一句,别忘了,这世上的国君堂兄弟不是只有你一个,韫俪公主亦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他话音未落殿外的长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声音细细碎碎,轻柔无比,却有些不稳当,像一个不习惯走路的人,尽力让自己适应这么长的路程。 夙慕的话和脚步声落入宿昔耳里,他神色忽然变了。 如果看到和契与听到浦粟说要赐死他那一瞬,他的脸色只是灰败,此刻简直是失态了,他面如金纸,想奔到长廊上看看来人是谁,脚下一个不稳,重伤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宿湄忙上前搀住了他。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殿门外走进一个少年,那少年不过弱冠,然而生的十分好看,眉眼荏致,女子一般精巧,面色有些苍白,但脚下的步子很稳,唇边染着笑意,宿湄不由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喊道:“小弟?” 宿昔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汗水从额边滚落刺痛了眼,不知是不是伤口裂开了,他攥紧拳头,抬头看着走进殿里的少年。 他嫡亲的,同父同母的幼弟宿渫,此时此刻就安安稳稳的,站在自己面前。 然而那怎么可能?宿渫生来虚弱,连下榻都成问题,更何谈行走?宿昔看着他一步步走得虽然缓慢却极稳当的样子,脑海里轰了一下,震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陵苑新任国君,定远侯宿渫。”夙慕笑道:“夙朝已派兵十万,护送他不日返回陵苑皇都即位。” “定远侯是韫俪公主嫡子,国君堂弟,身份正统高贵毋庸置疑,为国捐躯的亲兄长就是陵苑郡王,赫赫有名的战神宿涟,宿涟将军死了,他的亲兄弟即位,如此一来,真是陵苑万民的福气了。”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宿昔仿佛听到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知道盯着宿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样子茫然又震惊的可怜,饶是夙慕也不由得怜惜了一下。 “宿渫?”他恍惚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与夙皇商量和谈一事。”还是熟悉的嗓音,却已不是熟悉的人了,少年一身白袍,芝兰玉树般立在那里,眉目秀致柔和,让人一看便心生倾慕,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也不似从前那样毫无血色,宿昔似是不明白他的话,张着口“啊?”了一声。 “我是陵苑新任国君,来夙都与夙皇陛下商议两国和契,夙朝退兵,陵苑成为夙朝附属国,割十所城池归于夙朝名下,日后年年赋税,五十年之内互不进犯。” 少年盈盈的笑着,那笑颜却有些恍惚而陌生了,连宿湄都想到了什么,苍白了脸色,喃喃道:“小弟,你……” “太妃这声小弟,我真是受不起。”宿渫笑道,“众所周知,我是韫俪公主与宿郡王嫡子,身份正统,太妃不过侧妾所生,论情我们非同母姐弟,论理,你也叫不得这声小弟,只尊称国君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歹毒,宿湄脸色都变了,宿昔下意识就要斥责他:“宿渫。” “我说的都是实话。”宿渫莞尔发笑,笑中流出女子一般的姣好柔美:“我是韫俪公主嫡子,国君堂弟,身份高贵,不容轻贱,也从来不比你宿涟矮半分,只是你凭着袭了爵位,多年来把我当成废人一样养在府里,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恨不得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也骑在你的头上,现在好了,你只是个小小的郡王,而我已是陵苑国君!” 这番话包含的意思太多了,宿昔脸色灰白,一连后退了几步,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一切,连双唇都不受控制的哆嗦:“你……你——” “我什么我。”宿渫蔑笑,倏尔声色俱厉道:“如今我是君你是臣,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凌驾在我之上的王兄么,宿涟将军?!” “几日前我放出招魂云,夙朝兵马却早有御敌之术……”宿昔勉强道:“招魂云非一般陵苑邪术,寻常人无从得知,我是从师父那里学来,夙朝……怎么会知道?” 招魂云是师父绝学,只传于宿昔一人,况师父早死,宿昔又从来小心谨慎,怎会让这解药泄了出去,必是最心腹最没有提防的人,才能办到…… 那些年宿渫身子弱,躺在榻上不能下榻,宿昔怕他无聊,便伏在榻边,捡些新鲜有趣的东西讲与他听,他所说的,就有不传之秘招魂云。 “是不是……你……” “正是。”宿渫笑了:“从前听你提过一次,我便记住了,不能自己下榻行走,不能看看外面的天地,所知所念只要那么一丁点儿,我自然记得再牢固不过。” “是你把解药告诉了迟誉?” “将军既已知道何必再问。”宿渫看着他,虽然唇角挂着笑意,却是一个冰冷的眼神,仿佛对他充满了厌恶,仇视诸如此类的情绪,宿昔看到弟弟这样的眼神,几乎站立不住。 那个荏弱而温幼的,他深爱的弟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从前的宿渫去哪里了,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变成了定远侯宿渫,变成了陵苑国君—— “原来如此,当初浦粟忽然要为你讨爵位……原来是这样……” “朕告诉他,除了你之后陵苑万民必会心中动荡,不如封宿涟亲弟为公侯以示恩宠安抚,他才急匆匆的想了个爵位,朕不过是想借他的口给宿渫一个头衔罢了,否则继任国君,到底也不方便。”夙慕慢慢说道:“有了新国君,自然要除掉旧国君,浦粟……是留不得了,所以朕让他取毒酒给你,你心生愤懑,自然会杀了他,这是你的好弟弟说与朕的,他真是了解你这个王兄,朕自愧弗如。” 宿昔心里激荡,只觉得喉头一股股腥甜,连脑子都轰鸣作响,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夙慕观他脸色,又道:“国君已签下和契,至此,朕想要的已经得到,为了这份和契,两国征战少不了你,如今和契在手,宿郡王实在不必……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有个尽得民心与兵权的兄长,定远侯是坐不稳江山的。” 大殿上空黑影掠过,衣角划过空气,宿昔掩着唇,被宿湄扶着,已然因为旧伤复发神志不清了,只听宿渫道: “宿涟将军陪同前任国君浦粟赶往夙都,半路与叛军狭路相逢,前任国君惨死,将军于叛军中救得国君性命,身患重伤,逃脱不便,身故于烈火之中,国君感念其为陵苑立下大功,追封元将军,领亲王衔,厚葬于皇陵。” 空气里窸窣作响,已传来刀刃摩擦的声音。 听到他的话,宿昔一个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脸色骤然变色,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就在这时大殿上方数道黑影闪过,手中的刀剑划破空气,携着杀意向宿昔笔直次来! “王兄!”宿湄大惊失色。 “……”宿昔就着跪倒的姿势把她向怀里一带,避开了凌厉而来的长剑,剑锋染着鲜血砰的一声钉进殿墙,他单手抱着宿湄向殿外纵身逃去,高声道:“走!” 第四十三章 陵苑国君在前往夙都中途惨死于叛军手下,陵苑群龙无首,定远侯宿渫临危受命,暂行国君之职,夙皇亲口称“国君”,与夙皇定和契,割十所城池予夙朝,两国三十年内互不进犯。 国君已仙逝,身后未有子女弟兄继承王位,定远侯乃大长公主嫡子,国君堂弟,身份贵重,登基为国君名正言顺,不日便将返程陵苑,正式即位。 定远侯之兄宿郡王护送先国君入夙都,陵苑遭叛军偷袭,先国君惨死,郡王于千军万马中拼死救出国君,却折损自己,葬身大火尸骨无存,国君甚感念,为兄长守孝三年,又追封为亲王,授元将军衔,将衣冠冢敛于皇陵。 宿将军少年继任郡王,襄助太子登基为国君,四处征战,神鬼莫犯,世人称“战神”,举兵大败夙朝,后遭叛军行刺亡于大火,弟定远侯即位,追封其元将军,厚葬皇陵。 千百年后不过留下这只字片语的史书,然而史书从来不过为尊者道,宿涟将军英雄一世,岂会敌不过区区火海,葬身其中? 宿渫口述旨意时,便有千百名黑衣死士上前行刺,按照宿渫的命令,意图将他诛灭于此,宿涟带紧幼妹逃出夙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于九重深宫刀剑交错中杀出一条血路。 浦粟背叛,夙皇步步紧逼,眼看陵苑江山就要易主,他迫不得已杀了浦粟,谁知顷刻间就变了天,他嫡亲的弟弟才是幕后与夙皇几番交涉的那个,将招魂云解药交与迟誉在先,派人刺杀他在后,夙宫这一夜血雨腥风,只闻得刀剑撞击发出的冷冽声响,夜风吹鼓着血腥,将漫布的稠艳血色吹拂到最高的观星楼上。 事已至此,能怎么样? 浦粟死了,宿渫登基,宿湄在这个宫里定然待不下去了,这个时候,他还能怎样? 宿涟死不足惜,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陵苑臣服夙朝,将来把江山拱手让人,他还没有问清楚宿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有护住宿湄安然,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刀刃游走过剑锋的声响尖利如夜枭,撕破夙宫平静的夜空,霎时间血花四溅,宿昔干脆利落一刀斩下死士的头颅,随手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这时又有两个死士猛扑过来,他纵身而起,单刀携着凌冽的夜风与杀气狠狠刺去!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刺激,他重伤未愈本就忌动怒忌劳累,一路从殿里杀到殿外,杀到宫门不知吐了多少血受了多少伤,眼前的景象都因为失血模糊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用不上力气,然而死士是不把自己当活人看待的,几乎可以以一当十,与他们对战,稍有不慎就是剑下亡魂,宿湄在他的臂弯里瑟瑟发抖,他看了一眼,更深的皱起了眉头,向前冲去。 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他一死,宿渫签订和契,最多不过三十年,陵苑必会因年年赋税上供国库空虚,百姓生怨,到时候得不到民心,宿渫就是做了国君,也坐不稳这个位子,若陵苑成了一具空壳,夙朝一兵一卒不费就可将其拿下,到时候陵苑必然生灵涂炭,百姓枉死,还有宿湄……如果此刻他倒下,宿湄也没办法活着出去—— 他怎么能死? 怎么能拖着陵苑万民和亲生妹妹的性命一同去死?! 渐渐地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失血造成的麻痹和模糊让胸口的剑伤都感觉不到疼痛,然而剧痛能使人清醒,正是宿昔现下需要的,他费力抬起手臂,举起霜迟在小腿上刺了一刀,剧烈的疼痛让他恢复了一点意识,疲惫的喘着粗气。 宿渫说他“命丧叛军之手”,那叛军,其实不过他手下的死士罢了,宿昔往日里养了一批数目不小的死士,饶是宿渫也不能不忌惮,便一石二鸟将死士以叛军的罪名一路追杀,死士不在身边,此刻只有宿昔一人孤身奋战,也难免他力不从心。 然而不能死在这里。 他咬紧嘴唇,舌尖品到腥涩的鲜血味道,对着迎面而来的死士举起了霜迟。 终于杀出皇宫,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宿昔最后几乎连匕首都拿不住,双腿已经发麻发肿了,身上使不出一点力气,面色死人一样惨白,伸手一摸满掌满掌的血,宿湄脸色都变了,揪着他衣袖把他往宫外拖,哭道:“王兄!醒醒啊王兄——” “我没睡。”宿昔的手指在她臂上一抚,丁点儿力气都使不上,声音干涩如枯木:“你找找,宫外有辆马车,我们的人……扶我……上去……” 他吐字都不清了,虚弱得随时都可能断气,宿湄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颈后面,费力的把他搀起来,四面张望,果然见不远处匆匆赶来一架黑色马车,从马车上跳下几个死士打扮的人,忙不迭奔到她面前跪下,宿湄仔细打量五官,从前未在兄长身边见过这几个人,心里难免有点迟疑,却是宿昔挣脱她的搀扶直起身子,看了看道:“上车。” 这辆马车一来宿昔的气势整个变了,方才在夙宫杀出一片血路,凶狠如夜叉恶鬼,饶是宿湄也忍不住被骇住了,渐渐的就开始体力不支,话都说不清楚,还要让宿湄慢慢扶着他走,然而死士一下车,他便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仿佛片刻前那些致命的伤从未存在过,甚至坐在马车后座,还言笑晏晏的和驾车的死士说着笑话,宿湄伸手往他座位下一摸,满手的血。 死士虽绝对尽忠予主子,到底人心隔肚皮,是无论如何看不真切的,宿昔此时伤得这样厉害,如果他们有心要叛变,那可真是前功尽弃了,他再难受也只能强撑出安然无恙,马车往唐蒲山逃命而去,山路颠簸,又行得快,马车颠簸一下就颠一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肉都绞痛成一团,他伸手捂着伤口,微弱的呻吟都不敢发出。 “王兄?”宿湄小声道,宿昔刚要示意她放宽心,忽然马车前窜出数十道人影,个个手持武器火把,火光透过薄薄的帘子,几乎将马车里面都照亮了,宿昔心里一跳,心想现下真是打不动了,强撑着就要站起来,死士忙制止他:“交给我等处理,主子不必亲自动手!” 其实杀手一路追踪而来,那声响他不是听不见的,只是今日失血太多,连意识都是模模糊糊的,更不必提听声辨人,摆摆手道:“不必。” “主子!”死士扑通一声跪下:“主子要亲自动手,就是嫌弃我们不中用了,身为死士若没有用处,请主子赐匕首,让兄弟们今日自行了断在这里!” “荒唐,这等关头你们自尽,还要劳碌我费时间为你们收尸么。”宿昔假意斥责他一句,却忽听车外有人道:“何须如此,宿将军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必是没有那颗心为你们好好收敛了下葬的——” 话音未落死士的剑锋已经挑破车帘刺出去,却被人轻轻制住,宿昔猛地撩开帘子,果然是迟誉站在举着火把的重兵之间,冷笑道:“锦王这么晚了不去歇着,跑来拦人家的座驾做什么。” “叛军谋杀陵苑先国君,又令宿涟将军惨死,我来剿灭叛军。”迟誉随手把死士的剑丢到脚边,走近马车。 “这里没有叛军。”宿昔道,心头那口气已经哽不住了,连喘气都喘不上来,只有面上还是淡淡的:“王爷认错人了罢。” “难道尊驾不是宿涟将军?”迟誉笑,那笑里却带着一点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陵苑国君说将军已——“ “叛军偷袭,宿涟将军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既然已经‘尸骨无存’了,还好端端站在这里的,自然不是将军。”宿昔声音平缓,火光映照得他半张脸明明昧昧,苍白而冷淡,“既不是将军,锦王拦住我的车马做什么?” 说完就吩咐道:“驾马,上路。” “慢着。”迟誉阻了一下。 “宿昔,你明明知道,今夜你既遇到了我,便是走不了了。” 宿昔一言不发的盯着他,面无表情。 其实那已经是虚弱到极致的表现了,连影影绰绰的火光都没能在他脸上照出一丁点血色来,嘴唇是苍白的,夜色里松石绿长袍上的鲜血看不清晰,却能听到血水滴答着滑落下来的声音,他想握紧霜迟,却连双手都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 失血过多实在极其危险,人就是立刻倒在地上死了都有可能,迟誉下令手下剿灭死士,提剑向宿昔刺来,宿昔连意识都是昏昏沉沉的,被他的举动一惊,慌忙抬手去挡,他手上握着霜迟,迟誉曾多次吃过这匕首的厉害,用剑的力道就大了几分,猛地一下砍到霜迟刃上,匕首一震竟生生被打落在地,宿昔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刹那间面色煞白。 他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迟誉亦是一惊,刚一抬头,就见宿昔浑身发颤,连伸手捂嘴的力气都没了,猛地呕出一大滩血来,身体仿若失去了支撑的力道,顷刻倒了下去。 他这样的失血量,这样的伤,就是顷刻死了也不为过,但宿昔天生是个在心里憋着时的,总是牵挂着放不下,昏睡都昏得不安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恢复了一点意识,也不知躺在什么地方,身下是冰冷而坚硬的板子,脸上黏黏糊糊不知道什么东西,伸手抹了一把,触手湿滑,带着熟悉的腥气,是人血。 紧接着就有一柄长剑抵到了他颈边。 剑锋冰凉刺骨,宿昔难受得抖了一下,意识慢慢清明起来,拿剑的人不是迟誉还能是谁,迟誉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宿昔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慢慢蜷着手指,又缓缓阖上了眼睛。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了你?”剑抵到脖子上,这人还能这样安然,迟誉怒极反笑。 他站在宿昔身边,踩着他几缕长发,宿昔的头发是从来不束的,蜿蜒到腿根,往日里瀑一般乌黑漆亮的发丝这时已沾满血污,被迟誉踩在脚下,他也不在意,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迟誉手里的长剑加重了力度,在脖颈上顶出血痕,宿昔能感觉到暗红的血液从切破的皮肤渗出,脸色更加苍白,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血液这么珍贵,只是少了点血,竟然难受到这样的地步…… “王兄!”宿湄惊叫着,扑到他身边来。 宿昔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少女就是当年陵苑送到夙朝和亲的郡主,迟誉记得十分清楚,她有与宿昔相似的琥珀色眼睛,当年迟誉是与宿昔一起迎她入宫。 就在这唐蒲山上,赋诗,饮茶,同桌进餐,同榻而眠…… 当日驿馆进了刺客,他赶到时见宿昔立在楼梯边,问他在那里做什么,他敷衍过去,刺客刺杀郡主,又不顾自身安危,奔进去把郡主救到身边…… 当时宿昔说,他便信,却不曾想,宿昔与那郡王早就相识,不过是把他当做猴子戏弄——陵苑郡主,正是前宿郡王庶女,当今郡王宿涟,同父的亲妹妹! 迟誉心里一冷,又是一怒,只宿昔脸色实在太难看,他不得已放轻动作,收起长剑:“本王不杀你,但你要记住,从今日起,你无路可逃。” “这世上本王想要的东西,就会得到。” 宿昔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点糊涂,倏尔已品出意思,也是一笑:“你就算抓了我回去又能如何,交给夙慕,还是国君?若看着我去死让你出一口恶气,也未尝不可。” “王兄!” 宿昔总算有了点喘气的力气,朝她摆了摆手,慢慢直起身,盯着迟誉道:“你意下如何?” “成王败寇,本就该如此。”迟誉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多说,仍然握着手里的剑:“今日我剿灭你所有死士,你又受伤逃不出去,可不是输在我手下了么——” “成王败寇?”宿昔冷笑一声,慢慢琢磨着这个词,须臾竟然叹道:“没想过爵爷与我……最终会走到这一步……” “我真是……”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轻声道:“我对你,并非全然是哄骗之心,从前佛陀不三宿桑树下,以免滋生尘缘,我与你本不该……如此也是孽缘了,剪不断,理还乱,佛说不三宿桑下,真是有道理。” “你与我之间,何止三宿桑下的尘缘。”迟誉闻得此言,禁不住轻叹一口气,忽然马车外传来兵器凌厉之声,他提剑反手一挡,却是四五个黑衣死士破空而来,见宿昔面色不豫的半站半倚在车上,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救驾—— “慢着!”迟誉剑风一扫,把死士逼退,宿昔却伸手制止他的动作: “我可以和你走,让他们带宿湄离开。” 宿湄就是郡主的名字了,迟誉似笑非笑道:“要你的手下带走你妹妹,再回来救你?” “你只要我,不必牵连宿湄。” “王兄——” “你闭嘴。”宿昔打断她:“你跟死士离开,回陵苑,纭娉会照顾你。” “这不是请求,对吗?”宿湄看他脸色,便知多说无益,这个同父兄长,她虽然心底亲厚又十分眷恋,有时候还是怕的,苦笑道:“那兄长怎么办?” 宿昔转而向迟誉道:“我已经这样了,救回去也难说能不能保住这条命,让他们带宿湄走,我让他们不再回来就是。” “我似乎说过,绝不会再信你。” 宿昔缓缓摇了摇头,挥动手臂,立刻有两个死士跪倒在他身侧三步远的地方听候吩咐:“将军!” “你们带郡主回陵苑,务必亲手交付纭夫人,不得出半点差错,她会解你们身上的蛊毒,去吧。” 死士小心翼翼搀起宿湄,宿昔摇摇头,用尽所剩不多的力气一掌劈到她颈后,看着她软软的倒下去,方道:“我相信你们,去吧。” “我怎知他们会不会躲在这里,看你被带到什么地方——” 迟誉还欲再说,宿昔已淡笑道:“让他们带宿湄回陵苑是命令,死士只知道服从主子下的命令,怎会忧心主子的安危。” “你怕他们会躲起来救我……实在是……多虑了。” 迟誉觉得此生所做最后悔的事,不是信宿昔第一次,而是在所有计谋败露之后,又信了他第二次。 看着死士把宿湄放到马车上安置好,慢慢走远了,迟誉刚想看看宿昔的伤势,就见他举匕首向自己刺来,想起宿昔有伤在身,本不欲和他打斗,他却招招朝迟誉命门击去,似乎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迟誉怒从心起,回手反攻,才知道宿昔到底受了重伤,手上一点力道用不上,也不与迟誉纠缠,只虚应着应付招式,迟誉这才反应过来,宿昔是要借机逃走。 早就知道不该给他机会! 两人打到悬崖边上,正是山陡崖峭之地,迟誉心里存了一分小心,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宿昔性子这等古怪,这等烈癖,眼看着重伤在身逃不掉了,竟假装错步从悬崖边跃了下去,身影刹那间便不见了。 那崖边是什么,是布满万千陡石的百丈悬崖! 迟誉身子都发颤了,纵身跃到崖边低头一看,就见宿昔条件反射扯住了崖边一株藤蔓,身子在陡峭的岩石上微微发颤,他使不上力气,随时可能跌下万丈深渊摔得尸骨无存,却还是用琥珀色的眼冷冷的盯着迟誉。 迟誉什么都想不到,只知道拼尽全力把手递给他,想把他拉回地面,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宿昔却不急着往上爬,只摇摇欲坠的停在半空。 “你做什么!”迟誉咬牙,强忍着怒气道:“下面很危险,快上来。” “不。”宿昔用一个字拒绝,神色甚至有些失态了,显然这样的境地对他来说也不好受,却还想把手挣开,迟誉却拼死不肯放手,随着他在悬崖边挣扎,另一只手的藤蔓应声而断,少了借力,宿昔往下跌了一下,这一下几乎把迟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拼死握紧他的手,鬓角都滑落汗珠:“上来!快点,我拉着你!” 宿昔闻言噗嗤一笑,迟誉恨不得给他一耳光,“要不要信你,若你拉到一半松开我的手,我岂不是要掉下去,粉身碎骨?” “我现在松手,你一样是粉身碎骨!”迟誉大骂:“上来!” 宿昔半响没有说话,须臾露出一点浅淡的笑,这抹笑是没有负面情绪在里面的,轻柔而明丽,恍若一阵暖风,雨水一打就刮落了,飘渺模糊: “你既然亲眼所见是我自己跳下来的,何必来救我?” 他的语气既柔且轻,迟誉却心里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不详的意味。 “我很累。”宿昔说。“爵爷,我很累。”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被逼着亲眼去看陵苑最黑暗最深的一面,看陵苑百姓生不如死,苦苦挣扎的模样,被耳提面命要善待百姓,辅助国君,扶持国家,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守在我的陵苑,守在我的子民、我的百姓身边,看着他们生,看着他们死,最后一同埋入黄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实际上,这么多年,也是这样的。” “祖父败于夙朝,被舅父借机收回兵权,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杀了亲生的兄长,让浦粟登基为国君,驻守边陲,四处征战,从来没有犹豫、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可是忽然有一天别人告诉我,我陪伴多年的堂兄设计要杀我,我爱护如珠如玉的弟弟在步步为营,实施一个惊人的阴谋,我不相信,我回头去看,却看到捧着毒酒的堂兄,身着王袍的弟弟,我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在我一直往前走的路上渐渐改变,成了一个个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的人。” 宿昔的手被迟誉握在手里,身体挂在百丈的崖边,只要迟誉松手,他会顷刻被陡峭耸立的崖石刺穿,这种状况下,他一字一字说的缓慢,迟誉要拼尽全力才能保证他不跌下去,手臂几乎用尽了力气,然而他没有催促宿昔快点上来,他只是认真的听着。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走过回头路。”宿昔道,“我不知道回头看的物是人非,触目惊心,是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 “我很累了,真的很累。” “为了陵苑,我四处征战,几年的时候不回一次家,我的弟弟和妹妹长大了多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样子的衣服,我统统都不知道,为了陵苑,我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然而都是人命,为了陵苑,我把亲生的妹妹送去夙皇的榻上做个妾妃,死后都要葬在夙朝,不得回归故土——你说,为了陵苑,为了浦粟,我做的不多吗,如果你夙兴夜寐的国家是那样一个国家,你扶持陪伴十多年的堂兄费尽心思要置你于死地,你嫡亲的弟弟与你分道扬镳,当面说要杀了你,你怎么样,你不疼吗,不累吗,不害怕吗?” 迟誉没有回答,他清楚,宿昔根本不想他回答。 “我明明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知道回报,每个人都要我死,是我对他们的心不够真,还是他们本就没有真心,来感念我的真心?”宿昔身体都发颤了,喃喃自语,甚至连迟誉,那么近的距离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太累了,好像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都是错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我太失望、太累了……” “你不必拦着我,让我跳下去,是生是死,单凭上天评判罢。” 宿昔缓缓闭上眼睛,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我知自己负你真心,然为陵苑,我不得不如此,是我辜负了你,请你……尽早忘了宿昔,就当他早在刺客入城时,便忠烈而死罢。” “宿昔!”迟誉双眼赤红,手从握住他的手掌费力向下,扣住手腕,费尽全力想把他拉上来:“你敢死在这里就试试看,你试试看!” “欠你的我用这条命来还,即使是黄泉路上也走的光明磊落,无牵无挂。” 宿昔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他高高扬起手臂,霜迟的尖刃刺破迟誉手背,他吃痛的想要松开手,然而手一旦松开,宿昔坠崖便必死无疑,他只是咬紧牙关,任凭双手血流如注。 “放手!”宿昔怒道,下一刀狠狠刺破他虎口,迟誉的手因为剧痛而痉挛,他跪伏下身,狠狠盯着宿昔的眼睛: “你若是敢死在这里,我一定杀了你,宿昔——我说到做到……” 宿昔到底没有从崖边掉下去。 他拿着霜迟把迟誉两只手刺得鲜血淋漓,最后还是被迟誉拽了上来,狠狠丢到地上,一个耳光扇下去,差点当场断气。 天色渐渐暗了,迟誉在崖边生火,回头就见宿昔一个人半躺在火堆边上,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宿昔脸上还留着他的指痕,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两人在火堆边坐下,也不交谈,迟誉低头拨弄火苗,能听到耳畔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宿昔失了太多血,又重伤在身,精神难免不振,把手臂搭在曲起的膝上,手腕抵着脸打瞌睡。 他呼吸轻微,迟誉却总忍不住想注意,伤口已经不流血,用绷带胡乱缠着,但因为失血,脸色还是惨白的,让迟誉想起当年他为夙朝疫民放血昏厥,那样子其实狼狈又落魄,如果宿昔精神充沛,还有力气打人,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饿不饿。”半响,迟誉问。 宿昔摇了摇头。 “我去打只——” “我去。”宿昔说着就要站起来往外走,最后一句话竟然带了点冰冷又挪揄的笑意,“你捉的我不敢吃。” “给我坐下!”迟誉冷声。 他理也不理,随手从外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刺拉一声,用布条充当发带束起及膝的长发,迟誉第一次看到宿昔束发的模样,他发丝有点乱,只是随意一束,半边脸还留着模模糊糊的指痕,身上缠着绷带,显得有些,但在那种狼狈之中,又显出落索和极其的凌厉,一身傲骨不可摧折,迟誉叹口气:“你身上有伤,安心坐着罢。” “我坐着王爷去找吃的,不怕我跑了?”宿昔冷冷哼了一声。 “那好,你不能去我不能去,也别吃了。” 就算我走了,你又能如何? 身上这样重的伤,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迟誉不动声色掠过他伤口,目光有点浅浅的怜惜和悲悯,却还是硬邦邦道。 宿昔怡然自得揪一片香草,把绿叶放在唇边,吹着不成调的音,不再理他。 迟誉毕竟从前被他逢迎惯了,少有这么冷落的时候,自己心里就不舒服,初夏竟然还有萤虫,绕着火堆左右飞舞,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暖缎锦囊,捉了萤虫放在里面,递给宿昔。 宿昔下意识去接,与他指尖相触,问:“手如何了?” “没事。”迟誉不以为意,执意让他收下,暖缎质地轻薄,夜色里几乎是半透明的,泻出囊里萤虫青绿的冷光,煞是好看,宿昔看了一会儿,却道:“好好的虫子把它装到这囊里,不一会儿就死了,岂不造孽。” 说着就拉开囊口,把萤虫悉数放走了。 迟誉不知道他话里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沉默不语,宿昔于是接着磕磕绊绊吹他的叶子。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迟誉却听出他吹得是什么,跟着念道。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还是唐蒲山,还是夜里的山路,还是相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心境不同了,心中所念所想也截然不同,他曾以为宿昔真的死在了那场动乱里,今生再不复携手同归的机会了,后来得知宿昔欺骗了他,想着这一辈子……彼此必然渐行渐远,不复相见,却想不到,还有这样围坐火堆,轻声交心说话的机会。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他轻声念叨,宿昔却极不给面子的扑哧一笑,弃了叶哨连连合掌:“我初见爵爷,爵爷已有美妾娇儿,可不能算是未婚啊。” “纳妾岂能算成婚。”迟誉低声斥道,“我倒想成婚,只有人不愿意。” “这可稀奇,爵爷领郡王衔,官拜大将军,又龙章凤彩相貌堂堂,哪里有人不愿允了你?”宿昔歪头打量他,笑道:“爵爷莫不是看上那九天的玄女了罢?” “若是玄女,有一招,留了她的衣裳不就是了。”迟誉看他兴致高起来,也跟着说俏皮话,宿昔却冷冷一笑:“留衣服先要脱衣服,爵爷可别耽误了人家好女儿的清白。” 他说完就把头偏到了一边,火堆里的火渐渐熄了,夜色浓重如墨,感到了疲倦,却毫无睡意。 “怎么了?”迟誉疑道。 宿昔摆了摆手。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我,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他并不是气迟誉说的那句玩笑,只是那诗那话,竟让他生出一点微微的惶恐。 迟誉早有两房妾室,他是夙朝郡王,是夙慕重臣,过不了几年定要大婚,娶结发妻子,那可就真是成家了,他的郡王妃,必是出身名门,贤德淑惠,搞不好还是夙慕赐婚,天大的荣宠…… 再过几年,再有了孩子,岂不真是——岂不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了么。 郡王妃是原配嫡妻,所生的就是嫡子,到时迟珹怎么办……他……怎么办? 迟誉的发妻,如果插在他们之间…… 宿昔咬紧了牙,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然而脸色已经变了,似乎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出现在眼前,就会单手狠狠拧断她脖子一样,这首诗吹的不好,吹的不详,他想起最后一句,心头都被针刺了般尖锐的疼。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等迟誉大婚、生子,他与迟誉……岂非真是山岳茫茫,死生不复? 宿昔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牵扯到伤口疼得又是倒抽气,他的手下移到腰间,想要摸出自己的猿骨笛,左右摸遍了没有,才怅然若失的想起来,他的笛子早前用来挡箭,早已折了。 可惜了……他恍惚想,那是猿骨所制,十分难得的。 从前就是在这座山,用那支笛子,与迟誉奏曲——奏的是一首《韶华砂》 迟誉却在这时碰了碰他。 “何事?”宿昔皱眉,脱口而出。 只见迟誉把手探入贴身的衣襟,取出一支长笛放入他怀里。 “你的笛子断了,又给你寻了一支。”迟誉道:“早想给你了,只苦于没机会。” 他拿着笛子的手伤痕累累,虎口都被整个刺穿了,淌满干涸的血迹,衬得那笛子通体生绿,翠色欲流,宿昔接过去置于掌心摩挲,迟誉看着他的手,道:“此笛名为相思令。” “亦可唤……长相思。” 这相思令笛身犹如皓玉,通体翠色,颜色浓得要滴出来一般,独孔端一点鲜红,摄人心魄,迟誉放轻了声音,最后一句话稍纵即逝,转眼就消逝在了凌厉的夜风中。 宿昔没有听清,问:“什么?” “它是鹤骨所制,你看它通体都是翠绿的,只有这一点红色。”迟誉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宿昔没听懂,也知道是什么话,便不再追问,夜风吹得最后一点火苗亦熄了,他把笛子收好,忽然转向迟誉,似乎要说什么。 迟誉偏过头。 一瞬间宿昔与他四目相交,直看到最深的瞳孔里去,琥珀色的眼仁中央仿若层层叠叠的水浪,扩散、翻滚、沸腾,迟誉的神情呆滞了,他的瞳仁开始放大。 摄魂术这样的邪术轻易绝不能用,就算用了,宿昔的功夫不到家,也多半无效,他抓紧时间就要离开,从火堆边起身,很快就沿着山路消失了。 走下山顶就有暗卫在那里候着,见他下来了倒头就要拜,宿昔忙挥手示意不必,道:“山顶风大,怎么不找个地方避着。”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说这些。”暗卫拽起他没受伤的一只手,问:“能不能御风?” 宿昔点点头。 暗卫于是带着他纵身而起,双脚倏尔离开土地,浮上低空,朝着山脚下奔去,宿昔受伤乱了内息,一路多亏暗卫为他渡气强撑着,不然跌回地上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子,约莫行了半个时辰,两人都气喘吁吁了,才停下来到林子里歇息。 “只有你一人?”宿昔环顾左右。 “都死在夙皇手里面了。”暗卫骂了一句,动手三两下扯开他衣襟,检查伤口,“把兄弟几个当成叛军,一个个生生剁成七八块。” 宿昔无声的叹了口气,就听暗卫骂骂咧咧道:“这么重的伤就随便缠了几下,也是你命大,要不光感染就能弄死你。” 说着掏出药瓶给他上药,宿昔流了太多血,上药的疼都感觉不到了,又被扯着走了半个山坡,拽着他的袖子道:“没事——有没有吃的?” 暗卫手上动作不听,给他缠上纱布,努努嘴道:“腰上有馒头,自己拿。” 宿昔于是在他腰上摸了一会儿,解下一个袋子,里面的馒头都冷透了,他狼吞虎咽吃进去两大个,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一点,不止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大概连嚼都没嚼透,满足的喘着气。 “吃得这么难看。”暗卫怒道:“给我留一个。” “流血有点多。”宿昔挥了挥手,暗卫给他包扎完,坐下开始就着凉水啃馒头,宿昔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吃,看他吃得差不多了,道:“我们还得快点走,摄魂术不顶用,过一会儿就要追过来。” “我说你到底得罪人家什么了,怎么就逮着你不放?”暗卫嚼着馒头含糊不清的说,他不是一般暗卫,是当年宿昔和宿昔一起做太子暗卫的,不过负责范围远了点,只巡逻外殿,宿昔与他也算老相识,说话才这样随便。 宿昔耸了耸肩。 “国君回陵苑了?” 暗卫吃不够,竟然拢起一堆土,丢下一个火折子烤白薯,宿昔看得瞠目结舌,暗卫拨弄白薯,嗯了一声。 “我看国君那么与人为善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对你赶尽杀绝,这其中说不准有什么误会。”他想了想,又说:“不如你跟我一起回陵苑?” “国君……与你毕竟是嫡亲的兄弟——” 他不说还好,宿昔自己都没有把握,听了就觉得累,摇了摇头,就在那一刹那暗卫猛地跳起来把他撞到一边,一支羽箭没入他身后的树身,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果然是迟誉带着人马追来了。 宿昔心想自己没有天赋,这摄魂术果然不会用,暗卫破口大骂:“刚烤的地瓜还没来得及吃啊!” 骂完就给宿昔使个眼色,让他先走,自己帮他挡着锦王的人。 宿昔心知这是最好的办法,用尽力气一蹬树,身体升到半空,飞快消失在树影里了,暗卫也追随他的方向而去,那是要在半路把他们甩开,人马不知所以跟着他走,不一会儿就跟丢了宿昔的人影。 宿昔心知肚明,暗卫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当年他做太子暗卫时不过十岁出头,与他同行的暗卫有的已经转正,在边关做着风风光光的将军,更多的却消失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位子上,死之后连丁点儿存在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与宿昔同年的暗卫,陵苑王宫统共两百五十个,如今堪堪剩下四个。 仅四个而已。 他回到与暗卫烤白薯的树林里,就见土堆里火光还亮着,白薯飘出扑鼻的诱人香气,暗卫的尸体七零八落在不远处,整个身子都被砍成碎块了。 活着时隐蔽身份踪迹,从不与人知晓,死后也无声无息的……惨烈的躺在这里。 宿昔走过去把尸体碎块拼起来,咬破手指,撕了纱布往上写他的名字,这就是牌位了,谁知想了一圈,都没能想到他的姓名。 几乎没多少人知道暗卫的存在,知道的人,都叫他老八。 这就是暗卫,生前无姓,死后无名。 他这才想起,那年的暗卫里,只有他是不一样的。 宿昔收拾好尸骨,用外袍包好放到树边浅浅的土坑里,现在他的力气只能做到这样了,又把充足牌位的纱布一同放进去,白薯的香味太诱人了,他饥肠辘辘,即使吞了两个馒头还是饿得头重脚轻,那是身体失血过多所造成的饥饿感,拿起那枚圆滚滚的烤白薯闻了一下。 宿昔把白薯掰开。 一半随暗卫入土,一半进了他的肚子。 他正吃着,就听身后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因为脚步声很响,想听不到也是挺困恼的事,来者根本没有掩饰脚步声响,宿昔啃着白薯,头也不抬。 他不知道现在和迟誉算什么,但是这样纠缠不清下去,对谁都不是好事。 更何况,他有那么多事没做,要回陵苑,确认宿湄的安全,还要……去见宿渫。 如今他对于未来的计划全盘被打乱了,这种情况下,被迟誉苦苦纠缠,让他感觉十分不安。 “现下怎么不逃了?”迟誉似乎是觉得十分好笑,问道。 白薯被烤得滚烫,咬一口牙都软了,塞得胃里满满的,暖融融十分舒服,宿昔这才觉得安心了一点,起身道:“逃,怎么能不逃。” 他做出要走的姿势,就见迟誉在他身前举起了弓。 “……”宿昔微露出一点笑意,一言不发,迟誉搭在弓上的手握紧了,拉开了弓弦。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宿昔问:“带我回去,交给夙皇,你能得到什么,成就感,报复的快感,还是觉得终于报了一箭之仇,很开心?” “我不送你去见夙慕。”迟誉轻声道,拉弓的力度却丝毫未减,“你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宿昔叹气:“我更怕落在你手里,会落到更不堪的境地。” “我还有一定要做的事,我必须走,不能留在这里,你明不明白?” “宿昔。” 迟誉静静站在原地。 “你往前走一步,我立刻放箭。” 宿昔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不骗你。”迟誉道,“我从来不骗你。” “我也不骗你。”宿昔转身,把吃完的白薯皮丢到一边,随意擦干净手指:“我非回去不可。” “我已经厌倦了……”迟誉缓缓道:“被你愚弄,被你欺骗,被你一次又一次背叛,宿昔,这样的事即使尊者都会动怒,何况我是人。” “今天是最后一次,你跟我走,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过往一切既往不咎,你离开,我就放箭,在这里和你做个了断。” 这句话不知道触到宿昔什么逆鳞,一拂衣袖:“过往一切既往不咎?迟誉,我说你是个爱说空话的人,我问你,我虽对你隐瞒身份,却从未存过害你之心,你说你以真心来换,我并非以虚情假意愚弄你,我虽夺你虎符,却从不曾动用,又为夙朝救下成千上万的百姓,以虎符换他们的性命够不够?你我钱货两清,实在不需再多纠缠!” “你既知你我彼此是真心,为何不愿留下。”迟誉缓缓拉开了弓。 “世间何曾只有情爱两字。”宿昔抬起头颅,发丝遮掩了他的表情:“若我只是宿昔……” 他声音哽了一下,似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去了,只道:“自古情深不寿,你实在不需如此执着,损伤自己,回去罢。”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支撑着身子就要往前走。 迟誉拉紧了弓。 他把箭头瞄准宿昔。 “迟誉,你真要杀了我?”宿昔虽然问着,脚步却未停,似乎在问一件荒唐而可稽的事情,迟誉的手顿了一下,动作却未停。 血花四溅。 宿昔猛地栽倒在地,箭身刺入后背,刹时间血流如注,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因为剧痛和失血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模模糊糊听见迟誉走到他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跟我回去吧。”他说。 宿昔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他费力在唇角勾出一个笑容:“迟爵爷,果真是一顶一的凉薄人……” “比起你,还算不得什么。”迟誉说,“我给你把箭拔出。” 箭身深入后背,动一下都会引起无意识的痉挛,宿昔强撑着不发作,其实不是不疼,而是因为失血感知不到疼痛了,迟誉切断长箭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连止痛的草药都不用,直接拿烤了火的刀子剜开伤口处一点皮肉,宿昔整个后背不住跳动,被他死死按住,从里面挖出了箭头。 这时是最深的夜,他挖出箭,低头才发现宿昔已经在他怀里彻底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长公主:皇帝女儿称公主,皇帝姐妹称长公主,皇帝姑姑称大长公主,宿昔和宿渫的生母是浦粟姑妈,所以是大长公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出自李太白 尊者:指辈分或者地位高的人,这里迟誉说的是佛教语,指的是圣人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是十分巧妙的一句诗,从前骰子大多是骨制,而红豆又有相思豆之意,因此把红豆放入骰子里,来暗喻“入骨相思”,相思令也是骨制,那一点红象征红豆,所以也是入骨相思。 第四十四章 锦王府远在霜迟,路途奔波不易,迟誉当机立断,把人带回了位于夙都的子爵府。 那子爵府有一处地牢,是早年老郡王在时关押刺客叛将所在,他继了府邸后也弃之不用了,只当年府里入刺客,才在牢里关了几日。 迟誉没想到还有再次用到这地牢的时候。 夙都本就阴寒,三月里风都暖不过来,更勿论这地牢建于地下,更阴寒几分,是损阴鸷的所在,轻易不动用,他跳下马入府,偌大的府邸,年前休了董氏,遣了婢仆,又没有主子在,难免显出几分萧索来,没有护院,进了大门只见打瞌睡的侍卫,并着几个小丫头穿着青茧裙在打扫,老纪在一旁念念叨叨,乍一见他整个人都愣了,惊道:“王爷?” 迟誉也不理会他,扛着肩上的人一路走去地牢,老纪忙不迭跟在他后面,脚步趔趄的跟过去了,迟誉站立住,吩咐他:“开门。” 老纪身上带着全府钥匙,摸了一会儿摸出地牢钥匙来打开大门,就见迟誉把人往地牢阴冷的地上一扔,冷声道:“给我绑上。” 那地牢建在地下,长年不进日光,本就阴冷得厉害,寻常人走进去都要哆嗦,何况宿昔重伤在身,刺骨冰冷犹如蚂虫细密的钻进骨缝,全身上下都因难以忍受的冷意打颤,他昏睡中都忍不住咬着嘴唇,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傍晚他就被生生冻醒起来。 这其实极为凶险,失血过多本就是致命的损伤,他又中了当胸一箭,身体为了自强行陷入昏睡,却又被生生冻醒,何况宿昔本就畏寒,他浑身都不住哆嗦,手指麻痹了,蜷缩一下都做不到,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大脑昏昏沉沉,难耐得又阖上了眼。 胸前的伤口仿佛要撕裂一般的疼。 对了……他慢慢想起来,是迟誉射了他一箭,正在剑伤边一点的地方,那剑也是迟誉刺的,当时在边关,两军交战…… 是迟誉把他带回来了罢,霜迟……还是…… 宿昔挣扎着向四周看,触目皆是一片暗色,偶尔设进来的一点光线都是阴寒而潮湿的,这场景莫名的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他想揉揉额头,却无法移动手指。 双手都被铁链锁住了,冰冷坚硬的镣铐束缚着腕子,半分都无法移动,脚下就是刺骨的冰水,隐约可见水底放置了一枚铁球,束缚在脚踝处,压着全身向水下坠去,那水何其冰冷刺骨,双脚坠在其中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他难耐的喘着气,那气息也是冰凉潮湿的。 迟誉把他带到了哪里——他还要做什么,不把他交给夙皇,或者宿渫? 提到宿渫宿昔的面色便不觉沉了,宿渫已由夙慕的人马护送着一路回陵苑即位,他有太多的事要与宿渫问清楚,话到嘴边却又觉得难以开口,他必须要再见宿渫一面,还要确保宿湄是否安然,他是一定要回陵苑的。 这样的话,业已推心置腹说与迟誉听了,为何迟誉定要不依不饶,带他回来? 甚至不惜……向他放箭。 宿昔曾欺过迟誉,然而他自认对迟誉的心不是假的,但那又如何,两情相悦这都不要紧,人活在世上便不能只看到情爱二字,要背负的责任太多了,他还有宿渫,有宿湄,有陵苑家国天下,他非回去他的母国他的族人身边不可,若迟誉连这个都想不通透,那才是真辜负他一片赤诚之意了。 宿昔昏昏沉沉的想着,半个身子被浸在刺骨冰凉的水面以下,那铁锤牢牢铐着脚踝向水底坠去,挣都挣脱不得,那寒意太难受了,仿若极小的虫子啃噬着骨风,最阴冷湿寒的水滴渗进去,连牙齿都是打颤的,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 他自认这一生什么都忍得过,只是这阴寒之苦……实在是……太难耐了。 常人泡在这样阴冷的水里尚且受不住,何况他筋络被断,连一口鲜活的热气都周转不入? 心脏还是跳动着的,血液与真气源源不断游走全身,却无论如何冲不破那层脉络,无法温暖那处地方…… 扑通一声,却是宿昔再也承受不住半跪下去,跌入水中,水的阴冷让他牙齿发颤,哆嗦着艰难的让自己站起来,这时身边忽然有人扶了他一把,他侧脸一看,却是老纪。 与老纪也长久不见了,宿昔知道自己此刻多狼狈,只点头以示谢意,轻声道:“原来是夙都府里,我方才还以为……是什么地方……” 他太冷了,被强行坠在水底的双腿都在发抖,半点力气用不上,迟誉是知他畏寒的,还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折辱他,也是用心良苦了——“这里是府里的地牢罢,从前还来过一次。” 只是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被这样不堪的关押在这里,真是…… “爵爷好盘算。”他轻声道。 那样子实在狼狈极了,发丝是黑的,格外显出肌肤冷白,因为寒气入体,几乎没有半点活人的活气,惨白削弱得鬼魅一般,连说起话来都气若游丝,老纪谨慎的打量着他,半响没回话。 “当日在府中,这地牢也只来过一次,实在不知是这么折损人的所在。”他轻声说着,声线平缓,但老纪几乎能从中听出一点淡淡的笑意:“爵爷实在不怕——伤了阴鸷。” “这话由不得你来说!”老纪几乎勃然大怒了,若不是迟誉下了令,就是一巴掌扇过去也有可能:“当日你入府,王爷处处优待于你,对你推心置腹,甚至——将你奉为知己,你却几次三番背弃与他,两面三刀,负他一颗真心,你所作所为如此令人发指,竟有脸说王爷这样待人伤了阴鸷,这本就是你罪有应得——” “纪老此言差矣!”宿昔猛然打断他,毫无血色、惨白的面上浮现过一点快意:“纪老曾见过我背叛王爷?见过我两面三刀谋害王爷?见过王爷为我受半点损伤?宿昔自认入府之后便处处维护王爷,不曾对他有半分不轨之心,纪老却拿这样的话揣测于我,实在是满口荒唐,欺人太甚!” 他这番话说得激烈,自己都受不住,弯腰一声声咳着,那声音沉闷无比,竟像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仿佛连血肉都一并撕扯碎成了细小的碎沫,艰难的喘着气。 老纪被他一番话说得昏了,半响才怒不可遏道:“你还有脸说这等话!你说你不曾欺过王爷,伤过王爷,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王爷——” 宿昔从喉咙里迸出几声轻咳,听起来像压制着的笑意一般,他站直身体,平缓道:“我入府时,你疑我是先帝之人,多番奉劝王爷勿要与我交心,我虽迫不得已隐瞒欺骗与他,却从未存过害他之心,他中毒危在旦夕,我为他放血救他一命,他遇到刺客行刺,我硬生生为他挡了一剑,我不知救过他几次性命……” 他说着就撑不住了,膝盖发软跪倒在地,身体都麻木了,似乎随时可能被冻死在这里,声音细听几乎是带着战栗与哽咽的,却还是强撑着说下去,那声音仿佛他全身的骨骼都战栗着,咯吱咯吱的发抖: “他却说我背他,欺他,说我无情无义,凉薄万分,不容于世,天地当诛,可他却几次对我下杀手,把我弄到这里,弄成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今日问你一句,到底是谁无情无义,不容于世!” 最后的声线甚至带着凄厉,尖利得仿佛变了调,像怀着说话人的万千恨意迸发出来的,宿昔浑身猛地一抖,喷出一大口血,紧接着整个人软软的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老纪眼看着他又昏过去了,虽然心里几千几万个不愿意,恨不得他就这么死在这里,却抵不过迟誉下了死命令,伸手把他抱了出来,安置到地牢另一侧。 虽然是从小看护长大,试做半子的孩子,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到底……还是主仆之别…… 他看着宿昔昏昏沉沉惨白的脸,无声叹了口气。 虽然因为昏迷被放出了水池,半月来宿昔还是锁在地牢。 迟誉似乎铁了心把他困在这里,只用铁链锁着,每日供应吃食,自己却从不踏进地牢半步,宿昔想与他说话都见不到人影,日日悴郁,虽然现下仍然被锁在地牢里,却不似半月前言行激烈,只郁郁不说话,逗弄稻草堆里的老鼠。 他已打定主意,定要回陵苑一趟,之后何去何从端看此行,只是他重伤在身,实在逃脱不得,迟誉一直不放人,甚至对他避而不见,如此他也是束手无策。 迟誉见不到人还好,老纪日日来送饭,为他更换绷带药物,却要日日与他使眼色,做出十分不忿之态,宿昔看在眼里,心里亦不是滋味,到底是老相识了,被老人冷眼看着,就好像真的做了对不起迟誉的事一样,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其实他根本没对迟誉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 宿昔愤愤的想。 他确实别有目的接近迟誉,也对他隐瞒自己身份,甚至骗走他的虎符,但他曾救迟誉数次,迟誉欠他的是命债,后来又在战场上刺伤他,在唐蒲山射了他一箭,几次三番夺他性命,算下来始终是迟誉亏欠良多。 至于迟誉对他的心意,早有扳指在前,又有鹤骨笛在后,他并非半点不知,也并非对迟誉无意,只是他虽对迟誉有情,更放不下陵苑,本想回陵苑一趟再做日后打算,迟誉却日夜将他困在这里,让他想与他当面谈一谈都不得机会。 纪老虽然不满他,送来的菜色却一直不错,只是他自己心里郁结,不愿意动筷子,思来想去更是烦躁,把碗筷推到一边,揪起身下的稻草编弄。 地牢阴寒,如今算日子已是三月半了,牢里还是阴沉沉的,他夜里宿在稻草堆上,也没有床榻好好歇息,往年多在外征战,如此辛苦也不算什么,只是伤口愈合得慢,夜里又冷又痛,提不起精神,懒洋洋躺着打发一天光景,连饭也懒得吃。 他这样倦食,算来也有五六日光景了。 身上有伤,又不思饮食,长久下来难免虚弱,怏怏的躺在那里动也不动,老纪为他换伤药时看了几次,脸色都十分青白,那伤口半月了都未全然痊愈,绷带沾在伤口上,撕下来便是一片触目惊心。 他不思饮食,老纪虽然不愿意,到底和迟誉提了一次,宿昔身上还有伤,素日不吃进补的东西本就好得缓慢,何况如今连饭也不吃,迟誉心里如何不惦念,只是心里还觉得他在闹脾气,想着还要再关他几日挫挫锐气才好。 “王爷此举怕是不妥。”老纪见他摆手,上前一步疾色道:“王爷请三思!” 老纪这个人性子十分强硬,迟誉往日有时也犟不过他,他又算迟誉半父,不好拂他的意,停身道:“何事要三思?” “老奴虽不知宿昔到底如何背叛了王爷,但他如此背离王爷,用心险恶,实在不宜留在王爷身边!”老纪愤愤道:“请王爷下令杀了他或逐出府去,不必留在府中罢。” 迟誉半响没有说话。 “王爷——” 老纪见状还要再说,迟誉已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你也说自己不知道究竟是何事,这是我与宿昔的事,你不必深究,也不必多虑。” “我确实不知。”老纪叹口气,“但端看宿昔当日在地牢对我说的那番话,我便知他是个无情无义,冷心冷情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留在王爷身边,只怕长久以往,王爷又会被他所累。” “宿昔说什么?”迟誉抚一下手边的书背。 “说他并非害过王爷,反而救了王爷多次。”老纪支吾,“还说……王爷无情无义,不容于世——” 砰的一声,是迟誉把手里的茶重重放到了桌上。 直到夜里,宿昔发起高热。 他很少生病,难受得昏昏沉沉,翻来覆去,老纪晌午送饭才发觉,把盘子往地上一放,就要给他试试额头。 宿昔猛地一推,拂开他的手,连带饭菜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连看都不看一眼,老纪怒气冲冲的转身出去了,心想着他最好干干净净病死在这里。 迟誉得了消息,却立刻赶了过来。 宿昔半倚着墙角,听到脚步眼神变也不变,手里用稻草编着蝈蝈,整张脸都是青白的,高热都没能让他脸上现出一点血色来,虽然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神气,然而底下里子已经虚透了。 一剑刺穿胸口,一人单挑皇宫上千暗卫,身受重伤,血流了一路,心口中箭,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没有好吃好喝精心伺养着,甚至已经五六日没有进食了,就是这样……昨夜又冷得发起高热。 虽然还是保持着、维护着面上的骄矜与强硬,但是身子早就全然虚了下去,别说迟誉照在崖边那样给他一巴掌,就是一根指头,或许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迟誉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几乎无法走近半步,宿昔却靠着原地,停也不停的编他的草蝈蝈。 枯黄的稻草是很柔韧的,比那些新鲜的嫩草还要好许多,他想起多年前打入纭丹边境,粮草未至,那时是夏秋,草叶碧油油一大片,将士晚上没有吃的,就领着他们挖野菜,挖出许多淡紫色小白薯一般毛茸茸的东西,用火一烤甜香满溢,后来回去打听,才知道那叫青芋。 那时他年龄不大,还不过二十出头…… “怎么不吃东西。” 沉浸在美食的思绪被人打断了,宿昔慢慢转了一下脖颈,看起来懒洋洋的,然而实际上却是他没有力气支撑了,微抿着唇。 迟誉一指撒在地上的饭菜:“这是怎么回事?” “你让我——吃?”宿昔懒洋洋打量了一下打翻在地的饭菜,语气无波,却有一点隐藏得很好的为难与厌弃,迟誉对他何其了解,几乎是顷刻间便反映过来他生气了,放轻了声音:“我让厨房给你做了新的,身上有伤不能不吃东西,吃完再喝上药罢。” 宿昔也学他指着一片狼藉的地面: “这样的东西若于我伤口有益,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有益法,莫不是你不在这府里时间长了,连下人都不服管——” “我明明记得审问那几个陵苑刺客时,这地牢的伙食不错啊……” 他说得刻薄,而迟誉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 是了,宿昔从前曾到地牢审问过那几个刺客,告诉他刺客出身云霁,试图破坏夙朝与陵苑邦交—— 在他审讯之后,那些刺客就全被所谓的主使人杀了,连主使人,都被赶来的侍卫一剑穿心…… 那个时候,是不是宿昔已经在算计他,是不是那些刺客,都不是如他所言“来自云霁”? 看出他心中所想,宿昔随手把蝈蝈掷到一边:“确实如此,那几个刺客是陵苑叛兵,我不过顺水推舟把罪名安在云霁身上,你还不是深信不疑了么。” 宿昔欺他多次,再多一次又能如何呢? 迟誉下意识就要动怒,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道:“你先吃东西。” “不吃。”宿昔嫌弃道:“青芋炒肉有肥肉,冬葵是隔年的,米饭太软,你就让我吃这个东西,自己怎么不吃?” “你如今怎么这样挑剔。” “或许是我本就挑剔的厉害。”宿昔轻哼一声,捡起他的蝈蝈把玩在掌心。 “这可不像宿将军会说的话。”迟誉缓声道:“在本王身边那么长时间,做小伏低,委曲求全,你不是也都熬下来了吗,怎么如今一顿饭菜都受不得?” 语气到了后面甚至生出一点讽刺意味。 宿昔无声的笑了一下,侧过身去连看他都不愿意了,高热渐渐烧得他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怏怏得连人都不愿理会。 “所以我现在才忍耐不下来啊,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这么折腾……你把我困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不如痛快点交给宿渫,实话实说,说我谋害先国君,罪不容诛,起码到了刑场上还有一顿断头送行饭。” “那不如本王遣人做根细管,把吃的一点点给你塞进胃里,直到撑裂如何?”迟誉冷笑,“也好叫你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这死法有碍瞻仰,宿昔岂能却之不恭。”宿昔道:“真是有负锦王心意了。” 迟誉本是气愤的,然而宿昔的脸色太难看,他思忖良久,把涌起的怒意压了下去,其实,与其说他是为宿昔所言动怒,还不如说宿昔的话让他升起不详的预感。 “青芋扣肉本就有肥有瘦,冬葵是隔年摘下来腌到今年吃的,米饭太硬了也不好。”他吸了口气,缓声道:“想吃什么,炖乌鸡好不好,经霜的洞庭橘也有一点,要不要吃?” 宿昔不喜食酸,下意识就要嘲弄他,迟誉却似乎忍不住这句话一般,很快自嘲道:“我记得清楚,不喜食酸的是宿昔,不是你。” 他的话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迟誉说的没错。 他们是从“宿昔”,从一个谎言开始—— “我让厨房准备。”迟誉说完转身就要走。 “抱歉。” 宿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这是第一次宿昔对他说这样的话,迟誉步子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但我从未有过……负你之心。” 他说。 迟誉的呼吸乱了。 “迟誉,我对你说过,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然而世间……并非只有情爱两字,有许多比情爱更珍贵、更重要的东西,我放不下我的母国,你再怎么坚持,我也一定要回去,因为我放不下。” 高热烧得神智都有些昏沉,身体虚弱到了临界点,宿昔揉了揉鬓角,只觉阵阵刺痛针扎一般,根本倦怠得不愿开口说话。 “我的母国,是延绵了数百年的国度,我带领它一步步壮大,富强起来,我的百姓,是我悉心护着周全的子民,日出而作,篱落呼灯,我看了这么多年,我是无论如何……放不下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剩下的力气了,宿昔向身边的稻草躺了一躺,找到一个轻松的姿势,他的话却让迟誉不知该回以什么,只能苦涩道:“你若真心待我,便不会把更重要与放不下两词挂在嘴边,你说你真心待我,却必须回到陵苑,因为你放不下,那我问你,你怕辜负陵苑,难道不怕辜负了我?” “你不觉得愧疚么。”他缓缓道:“你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么。” 宿昔哑口无言。 “你看重陵苑,为了陵苑连自己的生死心意都可以全然不顾,这么多年都是为了陵苑活着,这对你自己不公平,对我们也不公平。” “你看重你的弟妹,却为了陵苑长年征战在外,把妹妹送到先帝身边,放任弟弟长成一个可怕的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他们好,你是否真的爱过他们?你看重我,却只会口口声声说陵苑比我重要,毫不犹豫就要转身离去,你扪心自问,你又有没有那么一点……爱过我?” “你不是只有陵苑——宿昔,不是没有陵苑就活不下去,你不该辜负陵苑,也不该辜负你的弟妹,辜负我。” 不是没有陵苑就活不下去? 这样的话太好笑了。 即使宿昔烧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里听到这句话都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从地牢出来时病情已然危急十分了,体虚加上高热,迫不得已用人参吊着命,他伏在榻上咯咯笑着,伸手一抹满嘴的血。 宿昔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不是他离不开陵苑,是陵苑离不开他。 他的母亲韫俪公主是陵苑祖国君嫡女,经纬谋术不输男儿,虽然当时有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兄在上,但她若真要即位为国君,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可惜她没有那个命,赐婚于镇边将军宿笃的独子,这人虽顶着金尊玉贵的将军嫡子身份出生,却是个极无用不长进的,此举只在安抚宿笃,许嫁了这么一个糊涂人,韫俪公主多少委屈心酸,哪里找人去说呢。 她与驸马婚后不久,驸马就敢公然拂她的面子,堂而皇之让夙朝出身的妾室入郡王府,更是在公主之前有了儿子,也就是驸马的庶长子宿涣,宿涟异母的长兄。 长子非嫡子,简直是狠狠扇了一耳光在公主脸上,让她丢尽了面子,更何况宿涣与他的生母还都不令人省心,几度弄得郡王府乌烟瘴气。 宿渫与宿湄对这个异母大哥的印象早已深了,宿渫宿涟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名义上的兄长,在他刚刚出生就敢忙不迭叫下人进来把他抱出去活活溺死,简直有恃无恐到肆无忌惮的地步,连他的母亲,驸马妾室都敢指着府里牌匾对公主高喊:“此乃郡王府非公主府,请郡王妃收敛”。 当时驸马偏宠那妾与宿涣,公主恐宿涟养在府里有不测,将他送往师傅处养大,这一养就是十年,别说要弄死他的兄长了,就是嫡亲的弟弟宿渫出生,也根本不知晓,勿提回去看上一眼。 宿涟所能记得的,就是他堂兄浦粟与大王子间的两党之争。 他的堂兄浦粟是国君与元王后嫡出,生下来就是陵苑太子,身份尊贵,血统纯正,即位名正言顺,然而当时浦粟父王,也就是宿涟叔公病重,大王子与太子争夺王位,宿涣便是大王子手下大将,于千军万马之中,被他一箭刺穿了头颅。 宿涟惨死,大王子战败,得到长子惨死的消息后,宿涟的父亲悲愤交加,不久也病死了,随后先国君驾崩,太子浦粟即位。 对他的生父,宿涟半点情义也无,得知他为长子逝去病死,只管驻扎在外,竟不曾回皇都哭丧一声。 他更敬重他的生母,韫俪公主。 虽然同样自小不养在膝前,但到底母子天性,总是更亲近母亲多些,宿涟十岁回府,在公主膝下养了几年,也算是感情深厚了。 这感情里,有亲厚,有敬重,也有一点忐忑的惧意。 毕竟韫俪公主是嫡公主,国君唯一的胞妹,她即使下嫁,与驸马也是主仆尊卑显着,何况所嫁的是那样一个男人,处处都要骄矜尊贵,处处都要高人一等,摆出一张威严十分的脸,从不肯卸下公主的架子教人耻笑,对宿涟也是肃容时多温和时少,小孩子难免是怕的。 宿涟从师傅那里回来,转身就去了宫里,做太子暗卫。 原本顺风顺水的日子,却被一道消息打击得粉碎。 他的亲叔父,现任国君,母亲的兄长,赐下毒酒与牌位,强逼他母亲服毒自尽。 其实公主看的从来是陵苑百姓,家国天下,哪里在乎过王位呢,否则当年也不会安安分分嫁于宿笃之子了,只是国君不放心她,不放心宿笃,不放心宿涟,逼着她去死。 宿涟记得她当着自己的面将第二杯毒酒一饮而尽,记得她伤心欲绝的表情,记得她穿着正式而隆重的品服,指着自己死后的灵位,保养美丽的水葱似的指甲几乎戳到他的脸上,她的声音声嘶力竭,尖利扭曲如夜枭。 她说:“在我的灵前发誓,你会永生永世尽忠于陵苑,不是你的叔公,不是你的堂兄,不是陵苑国君,而是陵苑这个国家,你敢不敢对我发誓你会承担起这个国家的重任,爱护它的百姓,体恤它的子民,为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带领它站上更高的位置?!” “你敢不敢!” 那声音惨厉得几乎变了调,骇得人肝胆俱裂。 但那也只是在宿涟心里留下了一个“尽忠陵苑”的念头,到底没有多么深刻,他真正被震惊,那么迫切的想为百姓、为陵苑做一点事,是在那之后。 公主到底没有死,被宿笃做主救了回来,他懦弱至极的父亲只会漠不关心的躲在其他房间,发妻是生是死,过问都不过问一句。 公主活下来的代价,就是宿笃以老迈疲慵为由,奉还给国君的一半兵权。 之后陵苑与夙朝爆发战役,陵苑清点上下,竟无一可用之将,只得派已日渐老迈的祖父宿笃上场杀敌,祖父战死沙场,不是是意外还是人为,十日后,国君就以其用兵不当致使失误为由削去了他身后所有兵权。 那惩罚也牵连到郡王与公主,母亲自此一病不起,支撑不住日渐削瘦的身子,却也少了几分元公主的骄矜,生出几分柔情来,宿涟便与她渐渐更亲近了。 那年陵苑爆发从未有过的饥荒,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公主曾强撑着身子带他出府,到最艰难阴暗的地界中看过一次。 那景象太震撼了,多少年出现在宿涟的梦境里,还像初见时那么真实,触手可及,似乎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他苦苦挣扎的,辗转求生的苦难百姓们。 那样枯黑,瘦骨嶙峋的身躯,那样渴求而绝望的眼神,那样震撼人心……难以置信的,活生生的地域。 穿着端丽,驾着车马的公主与世子,看上去就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一般,经过的时候那些饿民看得都呆住了,公主看着他们,美丽的琥珀色眼珠居然含着一点泪光。 “我的百姓……”她说。 “他们在这里受苦,被天灾人祸折磨得生死不能,国君与皇亲却仍然奢侈富丽的享受着,包括我和你,享天下之养,食民之膏血,用他们的血肉……享受着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日子,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优越、能干,只是比他们投了一个更好的胎。” “仅仅因为这个,就要他们受这种磨难……” 宿涟吓呆了。 他娇养了这么多年,被所有人如珠如玉的供起来,虽然也或愤恨或失落的闹过小脾气,然而在这样的情景面前,他最苦恼悲痛的事情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伏在马车边向下看着,眼眶盈满泪水,甚至连指尖都在轻轻的颤抖。 他从没想过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受到这样悲惨的折磨…… 难民们也呆呆的仰头看着他。 这是即使安逸平常的生活里也没出现过的最华丽的梦,那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孩子,养得如珠如玉,十分清润可爱,乘着他们见过最富丽的马车,穿着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华丽衣裳,他的身上传来熏人欲醉的,昂贵而甜美的香。 无数饿殍倒下去了,马车车辙碾过白骨,发出干枯或清脆的声响,无数黑而枯瘦的手臂向他伸来,他们黑瘦的脸上眼睛仿佛在发光,追赶着马车。 那是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的目光。 宿涟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哑着嗓子,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掏出怀里的粤绣锦囊,富贵人家的小孩上街都有下人在两旁撒钱开路,那囊里全是一把把金锞子,他抓出来就要往车外撒,公主猛地打掉他手里的锦囊,金锞子登时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宿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公主看着他道:“你给了钱有什么用,我问你,他们现下最需要的是钱?” “是吃的。”宿涟摇摇头,道。 “是啊,你的叔父比你还要糊涂。”公主叹道:“拨下金银,也不过层层被官员敛走,剩下来那一点就是到了百姓手里有什么用?到处都这么饿,这么穷,拿着钱,又要去哪里买粮食?” “那叔父……为何不发米面呢?”宿涟鼓足勇气,问。 公主轻轻笑了,让儿子坐到她身边: “米面也发了,只是不多,都被官员扣下,高价卖给饿民——这样敛财的机会不多,几乎可以说是天价了。” “那不如我们来这里送米送面。”宿涟结结巴巴道:“我……每餐都剩下很多吃不完的,剩下来吧?” “你是皇亲,你若节俭,只会让人看了觉得寒酸;分下米面,总填不满这么多人的肚子,他们为了一口吃的抢夺,只会死伤更多;你若发下银两,于百姓也无益,你开设粥铺布施,就会被国君认为是邀买人心,只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百姓还会安然,百姓安然,家国才能富强无恙。” “……” 宿涟长久的沉默,他透过粤绣的车帘看到马车外无数黑瘦的脸,渴求的目光,觉得心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他想哭,却觉得连哭都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这就是陵苑的现状,贫穷,落后,百姓们甚至吃不上一顿饱饭,国君已经距离百姓太远了,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他触目所及只有工笔书画锦绣美人,而你,你是要扶植起陵苑的人,你永远要看得比国君远,想得比国君多,不背弃你的百姓,你的母国。” 公主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叮嘱,那是宿涟第一次听到她那么温柔的声音: “记住你今日看到的,听到的,不论在哪里,只要回想起今日所见所闻,你就能成为一个贤能的人。” 三月后,韫俪公主病逝。 她的死更催促着宿涟发疯一般为陵苑尽忠,平定十三城叛乱时他一人携单刀攻入主将住所,所率大军攻入城中,鲜血流淌了三天三夜,战胜回皇都时,浦粟甚至都不认得他了。 对了,浦粟……也已经死了…… 被他一击毙命,死在夙朝皇宫。 他的母亲,父亲,堂兄,师傅,外公,叔父,所有熟悉的人都逐渐离他而去,将他一人留在这世上,背负着一个国家的重量,他环顾四周,触目所及却都是陌生的人和事。 奉承的目光,阿谀的话语,那些簇拥着奉承着他的身影,群魔乱舞一般从他沉重的眼皮闪过,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看到母亲穿着家常的翡翠长裙,松松挽了个慵妆髻,笑容那样柔和仿佛在城外那日一样,雾一般随时都要消失不见,他奋力想伸手去抓,手指却使不上力气,急得直哭,在榻上拼命伸着手,喊道:“母亲!母亲!” “怎么了?!”迟誉忙把他半扶起来拍他的后背,他高热烧得面若桃花,几乎神志不清了,又受了人参这样猛的药,面色绯红不停发出低低的啜泣,那声音甚至带着哭腔。 “宿昔?”迟誉拍拍他的肩膀,“宿昔?”他小声道。 宿昔看到母亲的身影雾气一般消散不见了,伸手也抓不住,师傅摇摇晃晃的坐在躺椅上,外公品着香茗,浦粟伏在桌上写一卷簪花小楷,宿渫被他抱着摘下一支三月的杏花……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害怕极了,声嘶力竭的大吼。 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这里呢。 如果死在这里,是不是就能陪着他们一同走下去了? 他错失的,丢弃的,遗落了再也找寻不回的,是不是一同去了,就能寻回,就能从头再来一次? 会不会这二十多年,不过南柯一梦,睁眼醒来,还是躺在师傅膝上,或怀抱着宿湄与宿渫,或与浦粟正在下棋,或威风凛凛的走在皇都繁华的街上,两旁是撒着碎银子和铜板的侍卫随从。 没有宿涣的死,没有十三城叛乱,没有纭丹,没有远嫁的宿湄,没有惨死的浦粟,没有陌生的宿渫,所有人都和他初次相见时那样,岁月无惊,波澜不起。 “宿昔!” 他紧锁着眉头,似乎万分不愿从梦里醒来,指甲几乎陷入迟誉肩窝,摩擦牙齿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其实他知道不可能的。 世间总有后悔事,却没有后悔药,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呢,错过了那么多,遗失了那么多,所有经过他生命的人和事,走过了就不再回来,即使万人簇拥着,最终却还是剩下孤零零一个人。 孤独的长眠于此。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被慢慢剥离了,连思绪都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就要这样轻率的、孤独的死去…… “宿昔……” “宿昔!” 这时却有人的声音唤起了他的意识,宿昔一个激灵,仿佛渐渐剥离躯壳的魂魄被滚烫的火烫到了,又从新躺回身躯里,他慢慢睁开疲倦至极的眼睛,看到了迟誉。 第四十五章 宿昔这一病,就病了足足一个多月。 他素日是个十分坚韧的人,骨子里都透出强悍来,但是昏沉沉病在榻上的模样,却让人看了胆战心惊。 仿佛被多年来背负在肩头的重担压倒了,再也不堪重负,即使高热烧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还在紧缩眉头低声自语,浸血的绷带一卷卷送出去,伤口仍未见愈合,眼看着四月来了,又一路滑到月中,还是那样病怏怏躺着,半点精气神没有的样子。 迟誉不常来看他,来就是一整天,夙慕心心念念要除掉他,宿渫无论如何容不得他,处境何其凶险,饶是迟誉,把他掩人耳目的留在这位于夙都的子爵府里,也上下隐瞒打点,费了不少的心思。 春日里气候渐渐暖了,窗棂外看出去,便是片片盎然春意,只是宿昔身子倦怠不愿动弹,日日倚在榻上。 虽然神智逐渐清醒,高热也退了,但那思绪是模模糊糊飘忽不定的,有时他想起迟誉曾对他说,不要辜负陵苑,也不要辜负了他。 这话细究起来,几乎让宿昔胆战心惊。 他自认对迟誉非是虚情假意,但他心里更看重陵苑,对迟誉直言必须回到陵苑,为何他为了陵苑定要辜负迟誉,为何迟誉不说,他竟半点也意识不到? 在他心里,陵苑永远是需要他的,百姓永远处于弱势,离不开他的照拂,而迟誉,却无时无刻不坚韧,果断,无坚不摧。 是不是他从来以为,迟誉比起陵苑,比起百姓更为强大,能承受百姓不能承受的苦痛? 就因为这个,他几次三番……要负了迟誉…… 宿昔觉得心里有些动摇,不觉叹了口气,咬紧牙关,让自己坐得更直,他起身想下榻,只是身体长久不动了,动作难免有点倦怠,他想和迟誉谈谈,转身就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婢女跪在榻边,手里捧着汤盅。 “你做什么?” “请先生用一点。”婢子轻声道,“是上贡的血燕,十分滋补,王爷吩咐趁新鲜让先生吃了,于身子有益。” 宿昔素来不喜血燕,连寻常宫燕亦不愿意见,摆摆手让她下去:“我不想吃。” “可是……可——” 那婢子生的十分伶俐,看起来甚至没有年纪,不过二八出头,低声劝说:“先生这日子都没吃什么东西,只怕身子受不住。” “人参和血燕都是大补的,每日进了滋补过头不说,弄不好也会折了福。”宿昔见她年纪小,本不欲为难她,谁知那婢子见他这般,捧着汤盅猛地磕下头去:“先生吃一口吧,王爷吩咐下来了,这血燕先生若不吃,咱们这些近身伺候的都要陪葬,请先生怜恤奴才们,莫要推辞了!” “你是看着我好说话?”宿昔哑然失笑,“迟誉只是嘴上说说,哪里做得出那等残暴之事,你可别被他唬住了。” “王爷并非在与奴才们开玩笑!”小婢子一跪到底:“说先生不吃就要把近身伺候的逮起来,在府门口打上几十板子逐出去——” “为了我,竟也值得……”宿昔哑口无言,轻说了一句,婢子却求恳道:“先生……先生吃一口罢。” 她到底年纪轻轻,五官都没有长开,看起来还是女孩儿家模样,宿昔也不忍为难小姑娘,只好道:“我吃不惯血燕这味道,你换白燕上来罢。” 傍晚迟誉来时,宿昔就半倚在榻上,榻边小几摆了个青色美人斛,斛里供了几只杏花,粉白色煞是喜人,映得他半边脸都有了几丝血色,手里抱着暖炉,半阖着眼。 宿昔定是知道他来了。 但那又如何?人家根本不想见他。 迟誉前几次都是宿昔睡着的时候来的,现下有些无措,站在那里,忽听宿昔道:“迟誉,你等等。” 迟誉看他。 宿昔看天。 半响没有第二句,迟誉正要开口,他伸手阻了一下:“我有事与你说。” “你说。” “我想了很久,陵苑……还是要回去一次。” 迟誉神色不变,等着他继续说。 “我不想——辜负你,但我更不能辜负陵苑。” 迟誉一言不发。 宿昔吸了口气,作势就要起身: “陵苑生我养我,此情无以为报,若我不回去,只怕今生这颗心……都要难安。”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这辈子是要耗死在陵苑的,推诿不得,这便是我的命。” “你为何如此笃定陵苑缺你不可?”迟誉忽然道:“笃定陵苑百姓缺你不可?陵苑离了你并非不能存活,你这样执拗,说穿了不过是心魔——” 他的话仿佛揭开了隐藏已久的面纱,强行暴露出底下柔软的真相,宿昔动作顿了一下,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说辞,只匆匆道:“不只为了陵苑,我还要去见弟妹——” 不过心魔,不过心魔…… 这四个字让宿昔在心里愣了一下,不由反复斟酌,陵苑需要他,他需要陵苑,他根植于陵苑的土地,就永生永世不能从那里离开。 这是韫俪公主与他说过的话。 就为了这句话,他为陵苑夙兴夜寐,出生入死十余年。 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从来觉得理所应得,然而十多年须臾过去,有人竟然轻飘飘的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心魔,陵苑与宿涟非是相依相存、缺一不可。 似乎……果真是如此。 他没有细想下去,因为迟誉又道:“别拿出弟妹来搪塞问题,宿昔,你扪心自问,你对弟妹的亲情不假,可你有没有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过一次?宿湄未必愿意千里迢迢来做个与她祖父年纪不相上下的地位的妃嫔,宿渫未必愿意困在院子四四方方的一片天里,如今没有你,他们已过得很好,设计登基是不对,却也是宿渫自己所做出的选择。” 不对吗? 宿昔焦急思索,然而已经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了。 为了一双弟妹,也算费劲了心血,做出最好的谋划,十年来虽然不是日日夜夜在眼前,心里却总是牵念着的。 他的幼弟,他的小妹,是这世上除了浦粟,唯一剩下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为了他们付出多少心血,从未让他们受过一点委屈,精心规划他们这一生—— 走了那么远,到头来竟然有人说,他错了。 所以宿湄才那般郁郁寡欢,所以宿渫才即位迫不及待证明自己,原来是他……不该为别人的人生选择,是他……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的以为陵苑离不开他,浦粟离不开他,一厢情愿的以为知道什么对弟妹们最好,为他们做出选择……一厢情愿的以为迟誉无坚不摧,永远不会垮下。 也从来没想到,这个人对他用情之深,已由不得他抽身,全身而退。 宿昔一口血哽到喉间,面色都苍白了,强撑道:“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起罢……我要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你对我说,是他们亲口告诉我听,我要回去一趟——” “你若是……对我还有半分情意,就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再…… 迟誉却后退了几步。 宿昔疑惑的看着他,迟誉对上他的视线,然而那目光已经冷了。 “我本以为你虽冷心冷情,到底还有几分真心。” “我本以为只要你对我有意,并非全然是欺瞒背弃,我可以等。” “却没想到我说了这么多,你仍然懵懂不清——你说看重陵苑甚于看重我,那并不是你放弃我的理由,你没有权力因为陵苑……放弃我。” “我并非去了就不回来!”宿昔反驳道:“我既已应允了你,就一定不背弃这个承诺,你若左等右等等我不来,只管再率兵千万攻进陵苑!” 夙都即使四月里有了暖意,但宿昔身上畏寒,还是不舒服,他猛地一拂衣袖,怀中暖炉滚落在地,反应过自己此举不妥,又从新放缓了语气:“我必不负你就是。” “我会等你。”迟誉点点头,叹道:“只我不知道,等到的还是不是当初要等的那个人了。” 他这句话意思晦暗,宿昔乍听之下没有听懂,倏尔才笑道:“怎么不一样,宿涟也好宿昔也罢,你只掂量那颗心是不是黑的就是了,七年前父亲病死事举兵在外,宿涟闻得死讯不曾回去哭上一声,这是不孝,亲手把同父妹妹送到敌国皇帝榻上,心狠手辣,薄情至此,这是不慈,身为陵苑郡王,却亲手弑杀国君,这是不忠,国君在时,多次忤逆其意,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不悌,试问这样一个不孝不慈,不忠不悌之人,如何承得起你拳拳心意,而这等不孝不慈不忠不悌之人,世间又如何找得出第二个来?!” 他说得自己也动怒不已,捂着嘴伏在榻边咳着,似乎直要把喉咙里的血肉都咳出来一般,那声音撕心裂肺,捂着嘴的手指都发颤了,指关节血红一片,触上去冰凉彻骨,迟誉叹了口气,坐到榻边给他搓手。 这样体贴细致的照拂,宿昔很久没有经历过了,从前在府里,迟誉也这样为他暖过手,摆过暖炉,铺过地龙,裁过暖缎,双手相触的瞬间被温暖和适宜包围住,那感觉那样熟悉,令人眷恋,就好像他们以前无数次互相依偎、互相扶持一样。 宿昔说不出话来,不想打破此时的气氛,他阖上眼睛,是一个放松而不设防的姿态,不止手指,手腕到小臂都是一片冰凉的,指关节甚至是血红色,触手冰冷,因为畏寒,动也不敢动的半蜷在一起。 这个人总是矜高的、风光的,带着不可摧折的傲气和强韧,很难想象他也会展露出作为凡人的一面,会因为疼痛与不适表现出痛楚。 会那么做的,从来不是宿涟,只有宿昔。 这感觉简直让迟誉着迷,忍不住凑过去,把嘴唇贴到他手指。 就是这样,恨不得抓到怀里,撕碎了带着血肉一口口吞吃进腹才能安心,即使下面就是九重地狱,也还有这个人在身边,无法背叛,无法逃脱。 他揉搓手指的力道重了几分,压到腕骨,宿昔的手条件反射一抖,立刻被他自己按下去了。 “怎么回事?”迟誉看着他 宿昔面无表情,收回了手。 “手上有伤?”他斟酌着问。 “并非外伤。”宿昔轻声:“当年攻纭丹,被纭丹主将虏去,断了手筋,治得不干净。” 手筋隔断,真气内力凝滞在外,不出不进,自然是难以承认的痛楚,迟誉早年在边陲领兵大战,这也是对战俘常用的法子。 “难怪你这样畏寒。”迟誉道,“是断了筋络,阻碍不通的缘故,气血从这里汇入,游走全身,这筋络断了,经水阻绝,长年都是冰冷的。” “往年也试过不少法子,只没什么功效,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宿昔叹了口气,就见迟誉捧起他右腕,用掌底按在上面,缓缓加重力道。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被缓缓注入了,温热酸胀的充实感占据整个手腕,那感觉难以描述,仿佛长年冰冷的筋络骨髓里流淌进温热的暖流,宿昔心里一惊,忙问:“你做什么?” “用内力给你暖一下。” 迟誉道:“筋络虽然后来接上了,但到底不如从前,气血停滞,自然会体寒受虚,你若早说实话,我也早为你治治。” “你有把握弄好?”宿昔笑了一声,偏过头去,忽然他手腕一抖,透过表皮,透过肌肉,仿佛有柔和的暖流注入骨髓与经络,直到达底下最阴寒冰冷的地方,如一团火苗熊熊燃烧,那温暖他长久未体会过了,简直暖和舒适的让人发抖。 他弓着腰,舒服得说不出话来,抬眼就见迟誉全神贯注捧着他的手腕往里面灌真气,无形的力量打通多年停滞不前的阻隔,仿若暖流冲破阀门涌入,他眉头微皱,手上的动作细致而柔和。 被照顾,被体贴,这对宿昔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新奇的情绪。 几次让他体会到这种情绪的,都是迟誉。 他能单枪匹马对战上前叛军,能指挥兵马攻入纭丹皇都,一路打进王宫,能驻守边陲多年鬼神不犯,在所有人眼里,他都强韧,万能,无坚不摧,被无数人神化,奉为陵苑不可侵犯的战旗,有人敬仰,有人奉承,有人抬高头颅,有人俯下身躯,但从来没有人这样小心翼翼的,温和细致的对待他。 那样细致且柔和的对待,就仿佛他忽然从百折不挠的铁剑变成了珍稀的无价之宝一般,让人觉得心里都五味杂陈,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接近迟誉时,假称自己的名字是宿昔。 他们是从一个谎言开始。 然而自古假戏真做,总有几分真,时间长了自己都成了戏的一部分,更何况,宿昔清楚,自己对迟誉,从一开始就并非全然无心。 迟誉说自己为陵苑辜负他,是不是真的辜负了他,或许迟誉……并不比陵苑,比陵苑万民,比任何一个人坚韧。 多年未曾感受过的体热让宿昔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迟誉道:“每日一次,坚持几年,虽然不能根治,也能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说着就抽回手去。 宿昔反手扣住他的手。 “我不该说那些。”他轻声道。 “我不该负陵苑,也不该负你,就如你所说,我没有权力。” 这个人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磕磕绊绊说不出所以然,迟誉一言不发听着他说,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怎么待你好——我不会……从来没有人教我,所以我不晓得……” 他看着迟誉,缓缓道。 “迟誉,你教我好不好?” 他说着,迟誉已经起身离开了床榻。 “只要你教,我一定好好学。” 宿昔说完最后一句话,响起房门在身后关上的声响,他紧紧握住的拳头松开了,沉默着不再说话。 第四十六章 当日宿昔推心置腹,好容易说出口那些话,最后也无疾而终,迟誉又陪了他几次,两人只对那天的事绝口不提。 宿昔体寒是气血被断脉阻滞,迟誉用内力推了十日有余,便明显有了好转,他体内有蛊血,真气便格外有效,并非什么人的真气都有用,宿昔身子渐渐好了,精神也清明起来。 纵使他绝口不提回陵苑之事,迟誉心里也清楚八九分,如宿昔所言,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他是定要回陵苑去的,只他去了还会不会回来,他所说要迟誉信他,迟誉又能不能赌这一把? 迟誉曾把所有的赌注压在宿昔身上。 护他周全,以心易心,看过身后墓穴,听过幼时秘辛,生母遗下的指环都送出去了,只差一道圣旨,堂而皇之……昭告天下。 宿昔却让他输得血本无归。 就连一个名字,亦是欺他的…… 他这次还能信任宿昔吗,他拿不准主意。 迟誉偏过一点头去,就见宿昔哼哼唧唧把一碗松子粥推到小几边,虽然掩饰得很好,眼底还是带着一点嫌弃。 “松子粥很好,自己喝。”迟誉道。 “我不喜清淡之物。”宿昔笑了笑:“何况这松子壮阳,爵爷自请罢。” 听惯他说这样的话,迟誉知自己一顺着开玩笑,宿昔铁定要生气,便不与他饶舌,取过粥碗置于掌心:“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他说着举高勺子,宿昔夺了,又端过碗去:“好好的松子仁,偏要入到粥里,熬得清汤寡水,真是无趣。” 说着用小勺搅拌清粥,似有不满,迟誉拍拍他:“你只说松子粥寡淡,可小几上就是小菜,都是清爽落胃的菜色,吩咐厨房新鲜给你做出来的。” “小菜开胃,对着这粥自然更咽不下去了。”宿昔沿着榻上小几,一样样指过去,一道马兰头豆腐丁,一道清炒芦笋尖,一道冬葵珍,都是开胃的清淡菜色,拌了几滴香油,格外诱人食欲,他把碗往几子边一放,摇头道:“还是换别的上来罢。” “埋怨完了粥,又来埋怨小菜。”迟誉一指几边青瓷小碟:“可见你是成心挑不是,那里有一碟子青梅,你沾着玫瑰酱喝粥罢,也有滋味些。” “成日里血燕白燕,清汤清粥,嘴里也吃得没味道。” 这些日子精心滋补调理,精神气色都慢慢好了起来,更不消说迟誉每每为他在腕上推了真气进去,逼入五内,真气带动运转过一个小周天,身上寒气被逼出来,手脚都能感到暖意了,脸色也格外好起来,不急着走,只每日待在房间里调养生息。 二十多年来都少有这样的闲适,宿昔小半辈子拼得太过,为陵苑为浦粟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把自己驱赶得像弦上的箭,一刻不停,一刻不倦怠,如今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倚在美人靠上打发日光,松松垮垮套一件外衫,捧一卷闲书,那样轻松闲适,仿佛要把十多年没有偷过的懒,辜负过的时间悉数弥补回来。 迟誉来探他时,他就伏在榻上翻书,青袍松垮的沿着榻边垂下来,发也不束,一头黑发已经蓄得那样长了,散在青袍上,映着那青色与日光仿若流动的涟波一般,乍一看是个非常慵懒,非常闲适的姿态。 他本就生得好,虽没有云熙弦那样天人之姿,也比不得同胞弟弟姣美,仍隽秀十分,那通身气势就硬生生把其余人比下去了,蜷伏在榻上的样子甚至有点娇憨,慵懒倦怠的勾着人走近了去看,去摸他的头发,只看这娇憨隽丽的样子,哪里像边关沙场一夫当关杀人如麻的将军宿涟呢。 迟誉不忍打破这样好的宁静,在他身侧的榻边小心翼翼坐了半边身子,也不知道宿昔会否介意,心里亦忐忑,宿昔抬头随意瞅了他一眼,忽而揪着他手里一个小包裹,问道:“是哪里来的好东西?” 那包裹裁的布是大红,十分明丽,往日也不见迟誉用这样艳的颜色,故而他有此一问。 迟誉解开包裹,却是两个小巧的红漆箱装在里面,这红漆箱做的十分细巧,红木质地,镏金包边,箱面雕满并蒂莲花,十分喜庆的样子,宿昔眼看着,不自觉啊了一声。 “哪家好事将近?必是爵爷近身的人了。 这红漆箱多为婚嫁所用,雕刻喜庆吉祥的花样,迟誉总不能无缘无故寻了来,定有什么缘故。 “阙晴好事近了。”迟誉展眉道:“人家昨日已下了茶礼。” 宿昔愣了半响,勉强笑问:“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样有福气。” “是我手下将军。”迟誉摆摆手:“虽然祖上无荫蔽,却是个有骨气,又十分争气的人,与陵苑一役里封了镇边将军,就驻扎在霜迟城外,我看着他非池中物,正要这样踏实能干的,否则……你知道阙晴出身,我虽视她为亲妹,到底身份低些,若真嫁去高门大户反而要吃亏,不如在离得近的地方,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做一府主子。” “英雄不问出身,管小姐虽出身低了些,却是那豪门嫡女一百个比不上的,将军真是有福气了。”宿昔心里有些忿忿,别过脸去:“从前与爵爷说起,到底是平民家里庶出的女儿,出身上吃了哑巴亏,不知日后嫁娶,那个不计嫡庶的得了去,原来捡便宜的人在这里。” “你也知道。”迟誉点点红漆箱,沉声道:“如此安排也是对佳偶了,这几日霜迟那边为她预备着嫁妆,也得有点新做的女红帕子才好,我正在夙都,去漆珍阁与她定做了一对红漆箱,放些针线小玩意儿十分得宜,城北纯金纯银打的蟹九样也在这几日,等空闲了去取。” “爵爷想得周到,只我想着管小姐身份格外不同些,嫁妆陪嫁重一些,还得有别的傍身再好,否则就是嫁到霜迟城,与锦王府低头不见抬头见,万一受了委屈也不敢来哭诉,到底要吃亏的,爵爷怎样打算?” “为在意的人,自然无处不周到。”迟誉道,“三品将军发妻,自然就是诰命夫人了,我想着等他再立下军功,为他讨赏,顺便为阙晴觅个封号,对外就说是我义妹,长年帮着打理府邸,夙慕必无不肯的。” “就是封了郡主,那也不过区区一个郡主,非是郡王啊……”宿昔笑叹了一句:“只怕夙皇惦念着的,还是爵爷这块心腹大患。” 他是最明白不过其中道理的,迟誉与夙慕,不就如他与浦粟?他是浦粟堂弟,手掌兵权,浦粟尚且容不得他,何况迟誉?迟誉是夙慕同父的亲兄弟,同样手掌重兵,更令人发指的是,他是先帝亲笔写了遗诏留下帝位的储君!夙慕要是不心心念念着弄死他,那就不是夙慕了! 想到这一层宿昔自己也有些隐忧,正小婢子进来贡新摘的杏花,如今天气暖了,往年杏花花期衰败也就是这个时候,今年不知怎么,杏花却开得这样好,白里透粉极是喜人,杏花通“兴”,夙都人人都道是吉兆,迟誉看着小婢子手脚利索奉上花,因而对他道:“今年杏花开到现在,真是好兆头,杏主病愈,是预示你要大好了。” “日日这样圈养,便是濒死的猪也大好了。”宿昔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书卷上,忽听迟誉道:“你是何人?” 这一句话惊了宿昔一下,他抬头,就见迟誉这句话是问奉花婢女的,那小婢子巧笑倩兮,转身对他恭敬的福了一福。 那眼神何其熟悉,那笑意何其熟悉,宿昔知道,是离别的时候到了。 婢子轻巧撕下面上人皮面罩,露出一张明丽绰约的脸,迟誉似是已知晓她身份,半分神色不露,只把目光转向宿昔。 “纭娉来接我。”宿昔道。 “我要回陵苑。” 他本也不欲多说,见迟誉只坐在那里不多问,便从榻上起身,到他面前:“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否则这一身的伤被赶尽杀绝,真不知要落到什么境地去。” “你的伤皆是我所为,何必谢我。”字悬在喉间,都仿佛有千斤重,迟誉摆手道:“罢了。” 相识多年,日日夜夜的相互扶持、推心置腹,到了后来,被背叛,被欺瞒,一颗心都剖出来血淋淋的给那人看,到了最后,还是留不住,还是要回去陵苑。 这其实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宿昔对他提过多次,自己一定要回陵苑,迟誉不怕等,却怕他一去,毕生再不复返。 就算真的不复返又怎么样,还像从前一样率兵几十万攻进陵苑边境,金戈铁马,兵戎相见,杀得漫天血舞,消磨尽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情爱? 更何况,宿昔对陵苑之情,那样深刻入骨,不可磨尽。 他放了宿昔走,可能……就再也没有相见日了。 不论他怎么劝说,怎么解释给他听,宿昔都是不明白的,他心里只有陵苑,除此之外所有人对他的心意情爱,他全都视而不见,就算看到了,也不懂得怎样去珍惜,怎样去爱。 何其凉薄。 “你不必忧心。”宿昔观他面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却没有说完,只寥寥四字,身边纭娉忙取了大氅与他披好,他挥了挥手,转身就要往门口走。 迟誉忽然拦住了他。 宿昔低头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多日真气输进去,打通经络,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刺痛发寒了,他微微偏回一点头,就听迟誉哑声道:“我陪你一起走……” “我送你到洛城。” 从夙都到陵苑,统共只有两条大陆。 若在道上走,势必要经过霜迟城,这也是陵苑夙朝两国人来往最常走的路,只霜迟毕竟是迟誉名下城池,有与宿昔相识的城民,若宿昔走了那条路,一个不慎被认出来也是麻烦,何况迟珹阙晴等也住在城里,所以仔细盘算下来,这霜迟旱路,竟是万万走不得的。 再就是从夙都到洛城,洛城有洛江与渭水,走水路虽行程慢了些,然不赶时间也无碍,迟誉说,要亲自送宿昔到洛江上船,顺路回霜迟府里。 管阙晴大婚在即,焉能不忙碌,宿昔便应下了,说既然同路,走在一处也无妨,夙都到洛城走了半月,才看到洛江。 如今五月里,洛城又是养人的地方,二十四孔桥十里河堤,处处暖风熏人欲醉,站远了望便是十里销金坊千处桃花源,短笛悠扬应和着香坊姑娘的琵琶,轻柔靡丽仿佛一场春梦,暖风轻轻一刮便不见了。 洛江碧波粼粼,日光下浮现出柔和的青色,细腻柔和仿若最上乘的青玉一般,透着温润的光,江面停着几艘船,船家就坐在船头,十分闲适的灌着酒。 其实宿昔的身份毕竟不一样,就是被国君下令追杀落魄得丧家犬一般,也有大批死忠的人赶着上来保他的性命,迟誉舍不得他走,又恐他路上被人暗算,一路随行,真是多虑了。 他坐了洛江的船到苏州,那里一家碧袖楼楼主曾承他救命之恩,只等着回报,手下的暗卫死士都等在那里,待他到了苏州,进了碧袖楼,一路护送回陵苑去。 江水被暖风微微吹起,那风里也带着姑娘甜腻而昂贵的胭脂香气,几乎能让人醉在风中,水面碧波粼粼,散起微小的涟漪,柔和的一场梦一般,所谓人间极乐地,也不过如此了,春日胜景,美人在怀,红袖添香,碧袖殷勤,让人只是站在这里,骨头已然慢慢酥软了。 宿昔立在江边,打一把红绸伞,那颜色那样艳丽夺目,映着青色的江水,仿若明艳熠熠的宝石一般,纭娉丢给船夫一块银子,陪他先上了船,在船头说话。 到了洛城,上了船,迟誉便该启程一路回霜迟了,那里有他嫡亲的独子,珍爱的妹妹,他的家,他的家人,然而宿湄不知如何,宿渫更是让人痛心,宿昔想起自己,觉得这手里的酒也没了味道,苦涩得隔年的橄榄一般,恨不得立刻弃至一边。 更何况从此后,迟誉的家人,不再有他。 迟珹长大成人,阙晴出嫁回府,他曾那么期盼,那么希冀着看到的情景,再也无法亲眼看到了。 虽然他口口声声对迟誉说一定会回来,可宿昔明白,回到陵苑,能不能再回夙朝,还是一个未知。 迟誉也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回来,才一路送了他这样远,远到不得不分别。 也许宿昔对陵苑真的是偏执,是心魔,但陵苑是支撑他活着的动力,他时常想着自己的百姓过得好不好,自己的国君够不够富强,为陵苑付出牺牲成为融入骨血的本能,他无法抑制这种本能,如果真的强行把陵苑从他生命里抽走,便是活活抽掉他的主心骨,留下血肉模糊,终生无法愈合的,巨大而可怖的残缺。 迟誉不忍心。 就因为他的不忍心,宿昔或许……还会负了他。 他一口闷掉壶里的酒,纭娉忙用帕子为他擦拭,她生的美貌,两人间又颇亲密,只这样在外抛头露面对女儿家来说到底不妥,周遭的船家看了,也只当贴身的婢子或姨娘随身伺候,并不在意。 “少喝些罢,待会儿船开了仔细头疼。” 说着伸手为他揉按鬓角,宿昔握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停下,忽而问道:“纭娉……” “何事?” “……你觉得……”宿昔顿了顿,“我懂不懂情。” 这句话太匪夷所思,纭娉一时间愣住了,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将军?” “从前祖王后看你我亲近,将你嫁与我……你觉得我懂不懂情,有没有……辜负了你?” 纭娉品出了一点意思,然而宿昔未问,她也不敢多说,只道:“我嫁与将军,入府乃是侧室,将军却待我十分好,吃穿用度使唤奴仆皆如王妃一般份例,自然无处不好,无处不称心。” “若人吃穿优渥便心满意足,便也与牲畜无异了。”宿昔叹道:“你且不要瞒我,都说出来,我听着。” “日子自然是好的,将军也从未亏待了我。”纭娉亦叹,“只是做了将军侧室,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处处要守着规矩,从前在军里要好的伙计兄弟,如今见面亦要避着,总……有些不习惯。” “其实入府前后,我与将军相处方式都是一样的,将军拿真心待我,怎么会有不好一说,将军真是多虑了,只将军与我并无情爱,这句话让我答,我也答不出所以然。” “你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宿昔点点头,把酒壶放到一边:“如今见了好友知己,都要守着规矩,十分拘谨不自在。” “这也是情理,只不论做不做侧室,入不入郡王府,将军与我都是知己情分,未曾变过半分,将军要问情爱,不该问我。” “我说的是迟誉。”宿昔叹道:“动情的是迟誉,辜负的还是迟誉,我才想问,迟誉说我不懂情爱,是不是这样的,我知道自己不该辜负他,可陵苑——难道我能割舍辜负?” “情爱本无措,无论日后将军因陵苑辜负锦王,抑或为了锦王辜负陵苑,都要听从内心所想,莫要被蒙蔽双眼……”纭娉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宿昔看着她,又道:“如果我辜负了陵苑,回到夙朝,那……你怎么办?” 你是我的妾室,是郡王府纭夫人,你怎么办,你日后如何自处? “我与将军并无夫妻之意,只是兄妹情分,将军再清楚不过。”纭娉浅笑:“若将军日后走了,不回来了,我便做回纭娉,不再是纭夫人,天南海北,天地广阔的走一遭。” “你喜欢这样么?” “喜欢。”纭娉点点头:“我本就不喜被束缚在郡王府四四方方的天里,我想出去见识,出去闯荡,就像我与将军从前在边陲、在前线那样。” 她这样说,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宿昔想说话,却被她以手盖唇,只是那手也只是隔在唇边,不与肌肤想触碰,表现得泾渭分明了。 “将军无需多言,这话我早就想说,只苦于没有机会,不是将军辜负了我,只是我们,都寻觅到了更好的出路而已。” 她说着指指岸边,宿昔坐在船头抬头一看,迟誉居高临下看着他,丢给他一壶酒。 迟誉知道宿昔可能一去不回,然而迟誉一个字不说,只陪他坐在船头喝酒。 这人穿着家常青衣,姿势随适而放松,手边竖着明艳的一柄红伞,活脱脱一个翘家出门,在这富贵温柔乡,烟柳繁华地打转的年轻公子哥儿,他眉眼很深刻,正色时有种十分肃杀的味道,然五官隽丽,笑起来柔和好看,梨涡里仿佛有水打着漩,完全没有战场上肃杀气息,那眼日光下光彩熠熠得猫眼石一般。 “回陵苑要做什么,看宿湄和宿渫——”迟誉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然后收回目光,正色:“之后呢。” “不知道。”宿昔放下酒壶,“四处走走罢。” “四处走走?”迟誉不觉笑了,语气却又紧接着慢起来:“那……走走之后……” “我不知道。” 宿昔随手把酒壶一丢,面前是二十四孔桥,女子身着青罗裙,袅袅婷婷走得仿若弱柳扶风一般,十里河堤,繁花拂柳,那木槿灿如稚童粉嫩面颊,两岸吹来的风都是暖的,染着熏香花香,不禁意便让人醉在这十里销金地,洛城临水,是举世闻名的繁华地,饶是边陲之城,也比陵苑寻常城镇富丽许多,看久了眼睛都发涩,不由伸手拭了一下。 “陵苑……虽然吞并纭丹,与夙朝签订和契,到底不是十分强盛,我不放心。” “从前提防纭丹,后来担心云霁,如今又忧心夙朝,为陵苑操一时的心,就不得不操一世。” 声音一下子散在了柔和的暖风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如果宿渫的事只是误会,如果陵苑还需要我……你可能……要再等我几年。” “迟誉,你可愿意?” 他嘴上说着宿渫之举只是意外,神情却全然不信自己的说辞,语气都带出嘲弄,到了最后,却又升起一点期盼与希冀。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这世间……总有不公平的事,你与陵苑,我势必只能选择一个。” 不公平如何,被辜负又如何?宿昔是陵苑郡王,陵苑将军,这是他毕生摆脱不了的身份,情意归情意,难道他还能逼着宿昔放弃重于性命的母族? 他只能退让。 迟誉的眼神太让人难受了,宿昔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瞥,心里都忍不住发疼。 迟誉是个非常坚韧而能忍的男人,宿昔认识他三年,少见他软弱的时候,然而他不禁意流露 出的一点脆弱,却总让宿昔觉得难以忍受。 就像他的母亲,往年过节夜里放花灯,她穿着华服,端着公主的肃容叫宿昔与她一同出府去看,宿昔却只顾读兵书,不多做理会,公主自持身份,不对他训斥,只站在门前,一遍遍哄着等着,门外远远的火花映亮了她的脸。 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母亲不禁意的真情流露了,她想与孩子在一处,孩子却不懂,总要拂她的意思,那时她说的话如今想起来,让宿昔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点可怜。 迟誉就像那时的母亲。 表面装着不在意,语气眼神都是平稳的,然而说得越来越多,渐渐充斥了哄劝与哀求的意味。 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我又何尝不想一直这样陪着你。”他轻声道:“迟誉,我舍不得你。” 迟誉不说话,只安静的侧着脸听他说。 “如果我只是宿昔——”他喉间哽了一下:“可我不止是宿昔……你明白罢?陵苑与你,势必要做出一个抉择——”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说着,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有点苦涩,让迟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想说我会等你,你可以随便待在你想待的地方没有关系,但是他不能,他不能用他和宿昔的一生来赌,他不知道在宿昔心里他和陵苑哪个分量更重,他拿捏不准,没有底气。 如果他说了,宿昔真的——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虽然宿昔说过会回来,到底能不能相信他,毕竟对于情爱之事,宿昔从来是不懂的…… 曾经连“同心同德”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后来诈死,骗虎符,两军对持……不是都半点不手软,半点没犹豫吗? 宿昔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迟誉一惊。 宿昔对肢体触碰向来有些抵触,总觉得是迟誉冒犯轻视了他,相识多年,真是少有他主动亲近的时候。 “宿昔?” “我放不下陵苑,也放不下你……”宿昔斟酌了一会儿,认真道:“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迟誉,我会回来,但你一定要信我。” 仿佛被牵引着身体,迟誉点点头。 “你曾与我说过一句话,现在我答应你,你要牢记,宿昔非冷心冷意之人,必不负你。” 他握住迟誉的手掌,缓缓加重力道: “愿同心同德,永无相欺。” 宿昔说着笑起来,笑意清浅而透彻,没有半分欺瞒哄骗,干净得仿佛他们初见时一样。 那笑容是给他一个人的。 第四十七章 宿昔到了碧袖楼,便有死士候着,走水路回了陵苑。 纭娉与他一番交谈,是不会再与他回去了,一人打点行囊,不知去了何处,那时正是日落黄昏,夕霏照得整个水面都成了红色,衬着她一身红裙,明艳得仿若他们当年初次相见时一样。 然而已经过去了经年。 那时他们都还是初长成的年纪,相互谈得来,是难得的知心人,在军营沙场同进同归,后来祖王后赐婚,虽是侧妃,却也风风光光嫁进郡王府,谁知那之后反而逐渐生疏……走了这么多年回头看去,只见来时路雾霭沉沉,模糊不清,恍然间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从此后各安一隅,渐行渐远,长路漫漫,永不相见。 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身侧暗卫来回禀,宿昔收起望向远处的视线,摆了下手。 “就这么办吧。”他说。 “先回郡王府,王宫……等几日再去不迟。” 若是迟誉在侧,定知道他是不敢踏入富丽宫殿,不敢面对同父同母的幼弟,然而迟誉什么都不会说,只会体察到他的心思,无声的守着他,无声的宽慰。 可惜迟誉不在这里。 唯一的一个知己,也不在这里。 “纭娉已经解了你们身上的蛊毒,送我回陵苑——”他缓缓道:“你们就各自散了罢,不必回来了。” 这话的意思,只要死士护送他平安回到郡王府,身上蛊毒已解,便是自由身,从此后不再是他宿涟将军麾下死士,可做个寻常的平凡人了,历朝历代死士少有全身而退的好下场,这已是莫大的恩赐,死士却笑了下,那笑里充斥着讽刺。 谁不知道宿涟将军为陵苑拼死拼活了半辈子,却被不长进的国君逼着活生生弑主,国君死了,他是国君堂弟,长公主嫡长子,按理说就是即位也没有人说得出半个不字来,谁知节骨眼又冒出来一个嫡次子,这次子不比兄长仁厚,是个心思凉薄的主儿,当机立断口传圣谕,言自己的兄长死于大火,一面派人追杀,宿涟被这个弟弟弄得去了半条命,他还硬是要回陵苑去,你说这小国君会放过他吗?还不是要派人灭口,他们做死士的护送他回郡王府,只怕半条命都要折损在里头!解了蛊毒,放了自由又如何,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去享受! 他心里如何想的,宿昔看神色也能看出几分,微微笑道:“也不是什么险路,左右宿渫已昭告天下,他嫡亲的兄长死了,忠勇护驾,尸骨无存,风风光光把衣冠葬进皇陵,就算我现在回去了,又能如何?宿涟已经死了,我这样一模一样的脸,再来一百张也是无用。”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候看东西清楚得可怕,浦粟想要什么,不就是王位,不就是证明自己?如今他登基为国君,自己这个手下败将又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怕是,他早已不在意了罢。 水船袅袅婷婷行在江面,渐渐地繁花嫩柳春日胜景悉数随碧波隐去了,立在船头,隐约可见远方重重叠叠远山千嶂。 宿昔在路上跋山涉水,耽误了些时日,回到陵苑皇都时也到了六月半光景。 宿渫即位,言宿涟为国捐躯,尸骨无存,只昭告天下,葬衣冠于皇陵,宿涟是陵苑郡王,他府里多少都是母亲留下的老人,心眼子多了去了,为国捐躯如何,葬身大火又如何,没亲眼见到遗体,谁会相信是真的死了呢? 就在这节骨眼上,宿昔回来了。 府里人也没想到宿渫故意谋害兄长这一层,毕竟都是公主嫡子,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只怕宿涟未死,宿渫得了错信,才下那样一道圣谕。 就这样簇拥着宿昔进去了,宿昔踏进正门,随手解下身上披风,问:“郡主何在?” 郡主便是宿湄,当年她奉兄长令,远嫁到夙朝,如今夙朝先帝已殁,她该是太妃,只是几月前宿涟托心腹死士将她送回府中,有心人都会在心里暗暗琢磨,然在宿昔面前是半分不敢透露的,忙回道:“郡主在佛堂——” 宿昔接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嗯了一声,大踏步往佛堂方向走去,奴仆奴婢垂手在他身侧,缄默俯首的跟了两排。 “下去罢。”他又一摆手,服侍的人忙一弯腰,行礼退下去了。 往日宿湄虽然也是个好静的性子,但到底娇俏少女,哪里耐得住待在佛堂这样的地方呢,纵使做了一两年安稳太妃,也不致如此,宿昔心里琢磨着,必是那消息,被她所知了。 宿湄的生母是郡王侧室,从前家道中落,迫不得已到庵里做了姑子,宿涟生母有次去庵里为祖王后烧佛经与她说了几句话,觉得这姑子心思纯稚,灵神清明,是个十分难得的安顺人,比驸马在外面找的不干不净的女人好许多,又是家世清白的女儿,不如纳到府里做个侧室,也给一口饭吃。 宿湄的生母入府不久就有孕在身,怀胎十月生下了宿湄,王府规矩大,妻妾嫡庶之差便是天壤之别,她是妾室,连吃饭时若嫡出的少爷小姐在场,亦不能上桌,只在旁布菜服侍,宿涟往日与她没什么交情,也不常常得见,然而他有个嫡亲的弟弟宿渫,庶出的弟弟也有两三个,却只有宿湄一个妹妹,十分爱如珍宝,幼时,也常与宿湄一同伏在宿渫榻边,与他说些好玩好笑的事情。 宿湄年幼时,曾有位一起玩闹的青梅竹马。 那男孩子宿涟知道的也不清楚,约莫是府里哪个护院的儿子,与宿湄生母有些亲戚关系,家境寻常,宿湄有时与他玩在一处,长到十岁才慢慢生疏了,只有宿涟知道,宿湄对那男孩子,曾经有点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 情蔻初开的少女,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动心也是难免的,宿涟本来想找机会给那少年寻个正经差事,做出一番成绩来就请浦粟为他们指婚,风光大嫁,谁知这孩子自己不争气,年纪大了心思也活络起来,私下里嫖妓赌钱做了不少混账事,宿涟心里就不那么愿意了,最后把宿湄送去了夙朝。 宿湄自然是不愿的,可违逆不过他的意思,当日在驿馆哀求,他也置之不理,其实那混账玩意儿哪里配得上他同父的妹妹呢,不如嫁到夙都皇室,做个尊尊贵贵的皇妃,平安度日,养尊处优一辈子也就罢了。 几月后宿昔在迟府得了消息,纭娉飞鸽传书给他,宿湄那竹马的少年偷了人家东西,被抓了起来,当场打死了。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把摔了信纸,之后他与宿湄在普渡寺会面,宿湄隐约向他提起竹马近况,宿昔嘴上含糊着糊弄过去,如今宿湄回了陵苑,纸包不住火,早晚是要知道的。 吱呀一声佛堂紧闭的门从外面推开了,堂里熏着白檀,香味缭绕,连光线都是沉郁的,宿湄就穿着家常旧衣,泥塑的菩萨一般跪坐在蒲团上,捻着手里的佛珠。 她长相明婉,寻常的旧衣穿在身上,都显得细巧温婉无比,在夙宫过了两年清闲日子,周身的气质都养出来了,不复从前那个娇怯而单薄的郡主,却死气沉沉,看起来半点精神气没有,口中念着佛号,宿昔心里一惊:走近了看,那漆黑的长发里,竟然已经掺了一星半点银丝。 他心里仿佛寒冬腊月一盆凉水浇上去,连温热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了,冷得发颤。 “你知道了?” 他没问那白发从何而来,只轻声问。 宿湄听脚步就知是他回来了,听他发问才起身到跟前,三拜九叩行了大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唇颤动,良久才道:“兄长回来了?” 那青丝随她动作,滑出几缕华发,宿昔半蹲下去,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起身,“回来了。” “在这里做什么……头发,是怎么回事?” 他问得缓慢,宿湄站直身子,轻声道:“兄长长年在外征战,造下杀孽,宿湄恐杀孽报应到兄长身上,所以不食荤腥,在佛堂诵经,为兄长祈福。” “多年来都是这样,只兄长不常回府……不知道罢了。” “……” 宿昔张了张口,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仿佛看到从前自己领兵在外驻扎,沙场上血雨腥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的妹妹为了偿还他的杀孽,求他平安喜乐,在千里外暗沉沉的佛堂里跪着,念着,茹素诵经,为他祈福。 难怪回来的时候,宿湄总茹素,吃东西十分挑拣,他还以为妹妹生性不喜荤腥,谁知竟是为了他……一丁点杀孽碰不得。 “……对不起……” 良久他才找到开口的力气,宿湄握一握他的手指,他又问:“那你也不必……日日困在佛堂里。” “不瞒兄长,宿湄本以为被兄长送去夙朝时,这生的奔波艰辛,万种不宜,已全然体会过了一遍,却不知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八苦循环,因果报应,是这样苦,这样不容易的事,宿湄看清了,看明白了,不愿沾惹俗世尘埃,情愿在此青灯古佛,常伴左右,落得清净。” “你才十八岁!”宿昔大惊,咬牙道:“何苦如此——你,你知道了?” 宿湄叹了口气,只道:“生死有命,皆是命中因果报应,自己造的孽就该自己担,宿湄不至糊涂至此,连这点道理都看不清。” 她虽嘴上不说,那掺杂的白发,却是比什么都不可推辞的证据了。 自幼爱慕的青梅竹马偷了东西被活活打死,兄长在外多少日月生死不得知,夫君早丧,幼弟叛离,竟能逼得她不堪重负,短短几月,连头发都白了。 才会说八苦难,八苦苦,生老病死,爱离怨聚,不愿染指,情愿远隔尘世,青灯古佛! 宿昔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你说得对,都是命数,别太在意了。” “我只是想不到他是那样的人……兄长是不是早已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宿湄却惨淡一笑,问。 “人非圣贤,善恶皆在一念间,一念之差犯了错,并不能全盘否定一个人。”宿昔摸着她头发,只觉得那几缕银丝刺眼又扎手:“我想着,无论今日如何,当初你既爱慕他,必是爱慕他性子里善的一面,既然如此,兄长何必把他的恶摆给你看?” “我已看开了,兄长也请看开罢。”宿湄慢慢拉下他抚着自己头发的手:“兄长才回来吧,身上风霜还未洗净,就赶来佛堂了。” “心里惦念你。” “纭娉嫂嫂——没与兄长一同回来?” 她虽然问,神色却极平淡,仿佛开口之间已知晓答案,宿昔吐口气,点头回答:“大约今后也不会回来了。” “你饿了么,叫厨房做吃的上来吧。” 他似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 宿湄点点头,又道:“我如今不常出这个门,就在这里吃罢。” 宿昔吩咐门外守着的婢子备了饭菜,又让取篦子来,不多时食盒送了上来,宿湄背对着门跪在蒲团上诵经,半敞开的门里日光映到她身上,豆蔻娉婷的少女,背影却生出倦怠沉重,似不堪重负,宿昔心里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食盒一看,不过几样精致的素菜并点心,挑了几样让婢子留下,手指着却忽的顿下了。 食盒里有一道佳藕莲心,也是宿湄素日喜欢的,然佳藕同“佳偶”,如今哪里敢让她见上一眼?连忙吩咐了撤走,自己拎着食盒掩上了门。 食盒里还是那几样菜,都是宿湄素日喜爱的,百合芦笋尖儿,马兰头豆腐丁,牛乳蛋羹,只是心境不同往日,吃什么也没味道,陪宿昔吃了几口便撤了筷子,宿昔见她吃完,自己也不吃了,收拾了食盒放到一边,道:“身子是自己的,一日两餐不可缺,否则病了,还是自己难受,你得自己周全自己,哪里有人会像心疼自己一样心疼你呢?” 一双弟妹之间,宿昔虽然更疼爱宿渫,有些话却只是对着宿湄说的,见她点头,轻声道:“有白发了,好端端的女儿家,岂能轻薄了自己,我给你篦一篦罢。” 宿湄点点头,宿昔便站到她身后,用篦子一点点给她篦着头发,似是不禁意道:“你说自己看穿尘世,甘愿一辈子青灯古佛,我由着你,只怕你看不清自己的心意,日后后悔了又来怨我,宿湄,我问你一句——” “你现下十八岁,还是大好的年纪,又是国君长姐,我的妹妹,若你要再择婿,整个陵苑抢破头多少求你的,嫁过去就是一家主母一生荣华,你……可有心再嫁吗?” 宿湄只是摇头。 “我嫁与夙朝先帝,已是夙朝湄太妃,改嫁另聘到底不妥,常言一家女不吃两家茶,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我嫁与先帝是兄长的意思,如今先帝死了没有几年,就大张旗鼓择婿改嫁,人人都要想我为何二嫁,是否兄长为我择的夙朝皇帝不妥,是否我在夙朝过得不如意,中伤兄长也中伤先帝,我实在不愿。” “那就是要我看你一辈子孤苦伶仃,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佛堂里?”宿昔篦发的手一顿,沉痛道:“让我名誉受损是伤我,让我看你如此又何尝不是伤我?你——” “兄长只看我长年在这佛堂,粗茶淡饭,青灯古佛,便说我苦,说伤了你,却不知这平淡宁静之日与我有多来之不易。”宿湄打断他,轻声道:“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我到这世间来一遭,种种苦都受了、忍了、熬了,才明白世间一场大梦,到头来镜中月水里花,不过虚妄,不必执着,而正因为我明白,不愿再受这梦魇摆布,甘愿以一生换取宁和安稳,岁月静好,我的心是平静的,无所畏惧,兄长看我可怜,却不知我看那些苦苦挣扎在尘世的人更为可怜。” 她少说这长篇大论的话,宿昔一个字一个字品下来,只觉得胸口像坠了千斤重一枚秤砣,沉甸甸得十分难受:“就是说,这样子你觉得舒服,觉得高兴?” 宿湄轻轻阖首。 “是你的选择,走上这条路?” 他还在问着,然而心里已经知晓答案了。 “那好吧……” 他握着篦子,眼看那被俗世苦痛折磨到斑白的发从新变为乌黑,沉声道:“你还很年轻,你现在做的一切决定都不算数,因为你的一生还很长,兄长不会逼你,你尽管做自己想做的,等你厌倦了,后悔了,兄长……永远在这里等你,永远不离开你,不辜负你。” 他说完了才觉得眼眶酸涩,声音都有点哽咽了,指间的篦子一个无力跌到冰凉地面,叹息道:“——是兄长把你负了。” 宿昔从佛堂出来,转身就去了王宫。 皇都街道还如从前那样繁华,车水马龙,一派欣荣景象,他纵马而过,有百姓停下手里活计想仔细看看他的脸,然而他已经驾着马走远了,倏尔连影子都不见。 街道,百姓,王宫,他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熟悉到骨子里的一切…… 初夏的风拂过面颊,带来融融暖意,身上真气运转过一个小周天,完全感觉不到一丝寒意,他牵动缰绳,白马嘶鸣一声在宫门前停下,宿渫只怕早已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了,宫门前空无一人,他跳下马,按紧袖中短刀,走进宫门。 畅通无阻。 他一直走到正殿,往常浦粟总在这里迎接他归来,不论心里怀揣着什么念头什么想法,面上总是带着笑意,那笑意落在他眼里也是温暖的,毕竟是一起长大,血浓于水的堂兄弟。 然而浦粟早就不在这里了。 短短数月内天地变色,江山易主,浦粟惨死,对外宣称御赐,他身后未留下一儿半女,嫡亲的堂弟:定远侯宿渫堂而皇之黄袍加身,代替他坐上了陵苑国君的位置。 陵苑几代皇帝怕死了宿家的人,生恐宿家出一个国君,暗杀公主,削夺兵权,逼死宿笃,赐毒与宿涟,然而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步,皇帝浦粟到底死在了宿涟手下,宿家的嫡次子终于做了皇帝。 宿家是一定要出一个皇帝的,却不是宿涟,这陵苑国君的宝座,坐上了他的弟弟宿渫。 宿昔进殿时,他就端坐在王座上,两旁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偌大而富丽的大殿奢华无比,衬得他愈发荏弱单薄,仿佛随时能被那富贵淹没了,影儿都不见。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步步为营,精心谋划,算无遗策,一点点达成了他的目的,做了三千里陵苑的皇帝。 宿涟恍惚中想,当初母亲选他做那个壮大陵苑的人是不是错了,两兄弟中,其实反而是那个沉疴多年,荏弱秀美得少女一般的宿渫,忠诚而完整的继承了她狠辣凌厉的性情。 “你来了。”宿渫朝他笑,那是个荏弱的笑容,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娇弱而单薄的孩子,怏怏的躺在榻上,牵着长兄的衣袖。 然而他们彼此都清楚,再不是了。 眼前这个秀美的少年,已经在长兄看不到的地方,渐渐变成了一个凶残、阴狠,满腹算计,步步为营的陌生人。 这感觉让宿昔微微眯了一下眼。 “我来找你要个解释。” “解释?好哇,要什么解释?”宿渫莞尔一笑:“我左等右等王兄不来,还以为王兄沉醉在男人的床榻上,毕生起不了这个念头了呢,还是有几分硬气的。” “要我解释为什么坐上了国君宝座,为什么起这个念头,为什么背叛你,还是为什么和夙朝皇帝有了牵扯?” 他每漫不经心的说一句,宿昔就向前走一步,直到王座前停下,两人呼吸都胶着在一起,一模一样的眼珠凝视彼此,乍一看是个亲密无间的姿态。 “为什么坐上王位,因为我想,为什么起这个念头,因为我不甘心,为什么背叛你,因为我从来没有站在你这一边,为什么和夙朝皇帝有私下往来……” 说到这里宿渫顿住了,似乎在寻找最能令这人动怒的措辞,唇边一抹甜蜜而姣好的微笑,他的相貌太漂亮了,像极他的母亲,那个以谋术和美貌闻名陵苑的嫡公主: “当我绝望的躺在病榻上等死,你却在享受大胜而归带给你的荣耀时,他派人带药治好了我,他想要陵苑,我想做国君,我和他达成了共识,当然,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那时候虽然是公主嫡子,却是个没有实权的可怜虫,我能给他什么甜头,什么东西作为交换,只能……” 他没有说下去,最后一句话隐在了甜腻而艳丽的唇角,宿昔却不多想就听明白了,狠狠一掌下去,宿渫的脸被扇到一边。 “宿渫!” 他怒不可遏,目光都透出难以置信,扇他巴掌的手指颤抖不已:“宿渫!” “你怎么能为了一个王位委身夙慕,以色侍人这样下贱?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刹那间脸上残留的血色尽褪,宿昔连站都站立不稳了,嘴唇哆嗦,宿渫与他相识多年,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失态。 “你还配不配做我的弟弟,做母亲的儿子,做这陵苑的定远侯?!” “你的名字宿渫是我起的,渫,洁净清澈,清除污秽,你也听过井渫不食,我以‘渫’为你的名,盼着你做个通通透透,干干净净的人,你却甘愿为了一个王座,雌伏敌国郡王身下,这样玷污自己,你怎么对得起我?” “王兄何必动这样大的怒!”宿渫哈哈一笑,莞尔道:“委身夙皇就是以色事他人,那这世间男女,又有哪个不是这样,你高贵的尘埃不染的生母韫俪公主不也是如此,为了皇室安然委身那个废物,她为了安抚宿家委身你父亲,举国上下还要尊称一声元公主,皇亲国戚,尊贵无匹,那我为何不能为了得到陵苑与夙皇春宵几度,还是堂堂正正的陵苑国君!谁不是下贱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谁比谁高贵呢?!” “不许侮辱韫俪公主。”宿昔下意识怒斥:“那是你的生母!” “你也知道我是韫俪公主的孩子,是陵苑定远侯!”宿渫忽然笑了,目光凌厉扫在长兄脸上,半分不退让,冷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忘了,以为韫俪公主的儿子只你宿涟一个!” “你我同为嫡出,同为国君堂兄弟,正儿八经再尊贵不过的皇亲,谁的出身也不比谁低半分,为什么你能官拜大将军,承郡王衔,我却要一日日躺在榻上等死?——凭什么,谁决定了这命数,一样的出身一样的高低,陵苑万民也好,韫俪公主也好,为何都只能看得到你!” “我不比你卑微哪怕一点点,我和你同父同母,我差了你什么?从来没有人好好看过我,连你也没有……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若今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你能不怨吗,不愤懑吗,不痛恨吗,同人不同命,我就是不认命!” 他说得撕心裂肺,双眸都染上一点赤色,和宿昔印象里那个荏弱而纤细的幼弟截然不同,倏尔又收敛了怒意,唇角一抹笑意盈盈,却阴霾得可怕: “是,我不认命,我不觉得自己比你卑微半点,我要想法子证明给所有人看,宿渫比宿涟更能胜任郡王的位子,兄长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攒托先国君劝你去夙朝,是谁把你送上男人的床,是谁劝他执意带你一同入夙都为夙皇贺寿,其实不用我说,你早知道了罢?” 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浅,宿昔却觉得一点寒意从足下冒上来,一点点进入五脏六腑,皆被凌冽的寒气占据了,连呼吸都冷得发颤。 宿渫知道他与迟誉情分不一般,那是夙慕告诉他的,宿昔往日与迟誉就走得颇近,寻常男子少有正儿八经结亲的,夙慕一时间没想到,只当他们玩个新鲜,但这句话里面的险恶用心显然都懒得掩饰了,当年是宿渫劝浦粟让他入夙都,接近迟誉,隐姓埋名,只身一人,宿渫一开始,就存了把他送到迟誉榻上去的心思—— 他是真的想要置自己这个嫡亲的兄长于万劫不复之地! “本来我以为你委身迟誉,就此做个没名没分的娈侍,那我就宣扬天下,让你身败名裂,若你身份暴露,迟誉必定第一个容不得你,你也早晚死在他手上,谁知他也是个糊涂的,下了死手伤你这么多次,都没有硬下心肠取你性命,不过也好,就暂时保住你一条命,等你打了胜仗,带浦粟入夙都,意气风发,风头无量那时,再给你致命一击……” “我借夙皇之口让浦粟赐你毒酒,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那是因为他早就存了杀你的心!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你的下场,尽忠多年的堂兄要赐死你,疼爱多年的弟弟要背叛你,你一个信任的人,值得托付的人都没有,每个人都想杀你,每个人都要害你,多可笑啊,不可一世的战神宿涟也会落到那样不堪的境地,不管往日多么风光,万人簇拥,都逃不脱死后黄土一捧孤独长眠,我就是要你亲眼看着,你有什么下场!” “浦粟杀我,是因为我功高震主,你叛我,是因为你的心魔,从来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不能强求,只我虽然惨败,却也并未输得一败涂地——” “并未输得一败涂地?”宿渫冷然一笑:“我尊贵无匹的,高高在上的王兄大人,现在你是郡王,我已是皇帝!对天下称你惨死大火,尸骨无存,就算你顶着这张脸出去,郡王宿涟已经死了!谁知道你就是宿涟,谁相信呢?” “你的半生基业,不过我轻飘飘一句话就悉数摧毁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宿涟,与我一战,你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胜算!” 他说完拍拍手,正殿梁上倏忽落下数十暗卫,将宿昔团团围住,杀气凌冽,宿渫立在他面前,姣若好女的五官染着柔和的笑意:“之所以会输,都是因为你刚愎自用,愚蠢无知,你手握兵权,浦粟怎能容得下你,换做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交出兵权,我留你一条性命,封宿湄为长公主,保她一生荣华富贵,决不食言。” “当初公主选了我做这个将军,这个郡王,因为我才是那个能一心一意为陵苑牺牲的人,你太偏激,太固执,非最好的人选,更何况,公主一直心疼你,愧疚你,为了保你平安富贵一生,才……”宿昔一抬手,制止了虎视眈眈的护卫,惨淡一笑,神色有些倦怠:“可惜我如今才发觉,我多希望公主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宿湄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他从衣襟里摸出虎符,抬高手臂,仰头看着高坐在王位上的宿渫。 “宿渫,我很失望。” 他说。 “你一出生就十分虚弱,长年累月躺在榻上,因是胎里不足,你的母亲非常愧疚,她一直很疼爱你,把你托付给我,一辈子好好照顾你,这些年我一直是这么做的,就连夙朝……夙朝这样步步紧逼,也是择了宿湄送过去,保你天真,保你一生富贵,没想到,你竟然这样回报我,回报得我失去一切,退无可退。” “我从来不是为了浦粟,也不是为了国君,只是为了陵苑做出这许多牺牲,许多付出,我诚然在这个过程中忽视了你们,但不可否认,我爱你们,你们是我的弟弟,我的妹妹,我的堂兄,我世上仅存的亲人,血浓于水,何况骨肉至亲,你们却一定要误解我的意思,我真的……很辛苦,很难过。” “如果我早一天知道你们心里是这样想的,或许我与浦粟,与你,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宿渫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睫纤长如姿态优雅的兰草,眉目之间精致十分,却阴霾而缄默。 宿昔收回看他的目光。 “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你已经……不再是我所爱的那个宿渫……” “我太累了,我为陵苑牺牲的太多,从今后我和你,和这塞外五千里再无瓜葛。” 他说着,扔下手里的虎符,转身往殿外走去。 宿渫没有出声挽留,他坐在富丽堂皇,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金碧王座之上,眉宇之间厉色盈盈,阴霾得可怕。 第四十八章 宿昔当机立断,说了给虎符就给虎符,说了释、兵权就释兵、权,两袖清风回郡王府解散下人,不出十日就带着妹妹出了陵苑,重回夙朝。 也许正如迟誉所说,执着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心魔,陵苑并非缺他不可,宿渫亦非缺他不可,有他这个手握重兵的兄长一日,反而更让宿渫惦记,放不下心。 十余年前穷困衰弱的国度,如今兵强马壮,国泰民安,与夙朝签订和契互不进犯,已然……不需要他了。 宿渫与他说:“你只想着带陵苑往前冲,赔上将士兵马数以万计的性命,誓要将陵苑带往最强国的高度,你有没有想过,八方臣服四面拜贺并非陵苑百姓的意愿,他们不在乎陵苑是不是最强盛的,只在乎自己与家人是否能过得安稳喜乐。” 他亲手扶植陵苑十多年,赔进了多少血汗,多少眼泪和艰辛,从未回头看过一眼,到了终结回顾,却有人对他说,他原来错了。 陵苑已不需要他,百姓业已不需要他,他一生最好最美的年岁耗尽在陵苑身上,已然不能再多做什么了。 不如从今以后天涯路遥,长路漫漫,再无相见日。 更何况,千里外的夙朝,还有唯一一个懂他的人,在等他。 “从两界山过去就是霜迟,夙朝这样严寒,霜迟却四季温和,实在难得。”他撩一撩马车帘子,发出窸窣响声,宿湄往座子里避了一避,他复又把车帘放下,轻声道:“霜迟再往边儿上走是洛城,黄渭交界,又临着洛江,水产再丰富不过,等到了秋冬正是鲈鱼肥美的时候,兄长请你去江边,咱们自己划船打一尾上来,苇草篮子一兜,就在船头上烧了,加一点蒜瓣姜末,滋味再鲜美不过,虽说你茹素,也不能丁点儿荤、腥不沾……” “这时节正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时候,紫薇木槿都开了,水里养着湖心莲,姹紫嫣红最是好看,往二十四孔桥上一站,那桥上人来人往,笛声送迎,放眼望去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多少说不清的美景盛色,宿湄,你还这样年轻,经过的还这么少,切莫辜负这盛景,到了也要多出来走动,你可知道?” 他轻声勾勒着那不可多得的景致:红、肥绿、瘦,花团锦簇,翠波袅袅,玉笛声声,再美不过八月里烟柳繁华富贵夏花,如最灵巧的绣娘素手织就素缎上盛夏靡丽,被低沉轻灵的嗓音缓缓道出,刹那间竟然触动心肠。 宿湄听得有些痴了,她自幼养在深闺,谨言恭行,日里也不过伴着宿渫,或在佛堂里念佛为宿昔祈福,这大好的景致她是未见过的,都说了断尘缘,剃尽三千烦恼丝,然人生于尘世,养于尘世,这万种温柔千般繁华,滚滚红尘里三千情、爱,又如何全然放下? “等安顿下了,兄长就带你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宿昔推一推她伶仃腕子上的缠丝玛瑙镯,轻拍了下她的手。 宿昔说安顿了便带宿湄出门好好见识一番,然而待他举家迁到霜迟,四处打点妥当定居,已是八月里的事了。 多年下来手上金银珍宝攒了倒有许多,在霜迟城里置办了几处宅子,安顿下宿湄,再就是花重金在繁华地段买下了几间商铺,全部推翻重建,收拾出三层的小楼,统共两家,一家玉器行,一家酒楼。 他从未经手过生意,采办打点都是一窍不通,忽然间亲自开了一家玉器行一家酒楼,宿湄十分忧心忡忡,恐她兄长没有经验败了家财进去,心里要不痛快,便暗地里隐晦的提了一次,宿昔却全然不在意,砸钱放手大胆去干,几月下来竟也经营的有模有样。 他当年在霜迟住了约莫一年多,与霜迟百姓有救命之恩,城里人少有不认识他的,第一次在楼里见他都十分惊讶,宿昔只道当日死的是旁人,自己被刺客掳走反而侥幸留了一条命,辗转好些日子才回来霜迟,做个小本生意安稳度日。 酒楼吃一个滋味,玉器行就要看口碑信誉,他对城中百姓到底有救命之恩,是十分信得过的,生意自然蒸蒸日上,回来在宅子里长叹经营生意不过如此,往日里瞧见别人做生意难心里还忐忑,如今才知是他们没有本事,听的宿湄无声砸了一个茶杯。 九月里已有一尾尾鲈鱼苗打上来,那鲈鱼苗都是没有长成的,只宿昔自己图个新鲜,用辣子腌起来下饭吃,那年紫薇开得极好,灿烂得云霞一般,把整个小楼都染上娉婷颜色,他倚在太师椅上,品一壶毛尖翻看账簿,日光从大开的侧门淌进来,渲染得整个岁月都波澜不起,惬意无比。 只有宿湄知道,她兄长心里藏着事。 但宿昔是什么人,修炼了多少年早就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他不愿意外泄的事儿,面上一分都不会流露出来,宿湄见他有意隐瞒,也只能绝口不提。 直到九月里一日,宿昔重逢了故人。 到了九月,不复夏日盛景,天色都晚得快了些,夕霏涂在紫薇梢头,漾出一片华色,玉器行装潢清隽,室内多用竹器竹皿,触目便是清凉之色,他支颐在楠木八仙桌后面拨弄算盘,忽听铺子门前琉璃铃叮咚作响,抬头就见一个娉婷的美人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垂手而立的婢子,年纪轻轻已开了脸,面容隽丽清雅,一身湖色,墨丸似的眼从他身上游走而去,已带了几分笑意。 宿昔心下一个咯噔,拨弄的动作都停了,见她开脸,又是已婚妇人打扮,便知她已成亲,忙起身相迎,口称夫人。 “你我原是家人,为何讲究那些虚礼。” 管阙晴莞尔笑道:“不请我略坐一坐?” 宿昔为她备了位子,看她坐下了,又为她倒茶。 “许久不见,先生怎么清减了这样多。”阙晴示意他不必忙络,宿昔才在她对面坐了,这人日夜奔波跋涉,身形更显纤纤,在锦王府里养出来那点肉早还了回去,倒格外透出一股挺拔气质来,她支颐扫了几眼,淡淡垂下眼:“想来这些日子,先生也是辛苦了。” 她开了脸,虽还有几分小女儿姿态,却也显得沉稳了许多,身后垂手而立六个婢子,已有了当家主母做派了,五官隽丽,气度娴雅,却仿佛还是从前迟府里那个年纪轻轻而手段厉害的总管小姐,颦笑带着明艳与凌厉,似乎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或是刚刚回府,从未有过那么多千里追杀,山水跋涉,九死一生阻隔在其间。 然而此时的宿昔已不是宿涟,她亦不是锦王府小小的总管了。 宿昔深吸一口气,道:“我没什么辛苦的,看阙晴小姐神色,便知你成家度日很好,只你成亲时我远在万里外,不曾送上祝词,因而有些遗憾。” 他说着起身,在后面翻找一会儿,亲自捧出一枚玉盒,那玉盒是上好的翡玉,温润剔透琢着并蒂莲,莲瓣如少女的颊一般娇嫩明艳,一点粉红点缀在黄翡间格外好看,打开来是粤绣的垫子上放着一尊送子观音,阙晴乍一见便直呼阿弥陀佛,道受不起这样的重礼,谢过他好意。 观音像不过巴掌高,雕琢打磨得剔透清润无比,栩栩如生,那颜色秾艳稠丽,仿佛封了一汪碧色的水在里头,随时便要滴下来一般,却不是无价也无市的帝王绿还能是什么?帝王翠是玉中极珍,本就万金难得,这样的大小与成色,便是换成银子,采办下整个霜迟城都绰绰有余了,阙晴笑道:“你何须看我成亲,就送这样大的礼来折我的福,快收起来罢,我万万不能收的。” “虽说开了玉器行,到底你成亲这样的大事,没有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观音像也不算太好,只是我母亲当年的嫁妆,后来她接连生下我与幼弟两个嫡子,可知这观音是有福气的,你沾沾它的福气就是,怎会被它折了福?”宿昔示意她身后贴身的婢子收起来,管阙晴也不好再推辞,只道:“那就承先生吉言了。” 宿昔给她添上茶,笑道:“菩萨是死的,然我心是活的,百般盼着你们好,你如今嫁在将军府,与王府隔了不过两条街,素日来往也方便,往日也该多回去才是。” “正是先生说的这个道理,我时常回去看看,这半年有余未见,世子长高了许多,模样都大不相同了,出落得越发俊俏,先生见了只怕要不认识呢。” “小孩子长得快,一日三变。”宿昔笑一笑:“我心里虽然挂念,但当时他已得知我死讯,骤然出现,只怕要吓坏了他。” “先生这是把自己当外人了。”阙晴抿唇道:“自古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子这样敬爱您,当日得知您的死讯万般悲痛,若此时重逢……到底小孩子,高兴起来,便什么都忘了。” “如今霜迟城人人都知先生当年是诈死,在这里平安喜乐经营铺子,为何不去见见世子已做宽慰,免得他……时时伤心。” 你也知他是小孩子,喜怒无常,十分随性,哭几年,慢慢也就淡了。”宿昔面上不动,又问:“此次管小姐来我这玉器铺子,不知有何贵干,莫不是来找我喝茶说话?” “我来求一样东西。”管阙晴摇摇头,“从前王爷寻得一支鹤骨笛,爱如珍宝,后来不慎遗失,所以托我来这新开张的玉器铺子问一句,有没有成色好,由头也好的玉笛,买回去略平伤心。” “伤心这二字用得极重。”宿昔笑道:“也不知这由头是怎么个说法。” “王爷的那支笛子名唤‘相思令’,有长相思之意,十分难得,所以想求的笛子……也须不是俗物。” 她话说到这里,宿昔岂能听不出来,起身道:“仙品无,却有一双凡物,且请夫人看合不合眼缘罢。” 说着拍手,令人送上一枚锦盒打开,阙晴看了,却是粤绣的帕子安置着一双笛,有趣的是两笛一碧一朱,一支通身碧绿翠色欲流,一支朱红夺目秾艳稠丽,摆在一起十分秾粹好看,只听宿昔笑吟吟道:“这本是双笛,不分开卖,碧色名青暮,赤色名浣朱,是我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不知王爷能不能看得上眼。” “不知这两笛有什么说法?”阙晴点点桌面,问。 “从前得了整块的玉石,所以请人琢了这一对笛子,藏在府里,并没有什么来头。”宿昔摆弄青暮,试着吹了几个音,“分开了是青暮浣朱,合起来,便是春日宴。” “春日宴?”阙晴不由以帕掩唇,笑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先生所说可是此诗?” “正是。” “王爷的相思令犬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可唤长相思,先生的春日宴犬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亦可唤常相见,如此说来……长相思,常相见,倒是极好的寓意。” 宿昔眼波微动,放下碧笛:“这两支笛子都是上好翡玉雕出来的,旁人来买少说也要四五百两,管小姐身上带了银票,还是现银?” “两袖清风。”管阙晴一偏头,亲手取出一叠精巧筏子递到他面前:“便用此信以物易物罢。” 宿昔愣了愣,接过信筏,展开看了一眼,不多时脸色便变了,管阙晴轻笑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于阙晴看来,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情诗了,只是在先生看来,还是这信上的诗更能博先生一笑罢?” “虽你如今已成婚,不是从前闺阁女儿,到底说话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宿昔被她说中心事,看信的目光游移了一下,问:“这是王爷所书……不知用意何为?” “王爷两袖清风,身无长物,用这诗换这常相见,不知先生,换是不换?”管阙晴慢条斯理,宿昔琢磨一会儿,道:“这诗倒比玉笛贵重许多了,我不敢妄受。” “那先生也以物易物。”阙晴笑道:“先生以为如何?” “从来少与人……互赠书信。”这话说的含糊,他从前常年在外,与浦粟也是互通书信的时候多,只那皆是家书羽檄,哪里……与人互赠过情诗? 迟誉这字里行间,意思也太明显了…… “先生?”管阙晴笑吟吟看他,宿昔只好陪着笑,吩咐人去取了小筏笔墨,提笔回诗。 迟誉七岁作《登唐蒲山》,宿昔又是个诗词不通的,能写出好东西才是有鬼,他蘸了墨,思索良久才下笔,左右迟誉与他说过,作诗作词,原不在辞藻堆砌,而在立意二字,若寓意出众新巧便是好句…… 这一写就是两盏茶的功夫,搁笔等墨迹干了,才把信筏叠起来,交到管阙晴手里。 “不知我这班门弄斧抵不抵得过王爷字字珠玑,只一样,你亲自交到他手里,他什么表情,说了什么,回头一字不错的告诉我。” “先生放心,阙晴省得。”管阙晴掩唇一笑,收好信筏子,起身与他行礼告辞。 桌上奉着莲心茶,用未剔去莲心的莲子蒸煮,品起来口舌生涩,却也别有一番滋味,沉水香袅袅绕绕,精巧的筏子被展开了,还是一手风骨端丽柳体小字,只力道比从前精进了几分,一笔一划极是漂亮。 “柳色新新昔色皱,湖上涟漪愁上愁……” 迟誉轻声念着筏上所做七言诗,锁着的眉一点点展开。 “昨日坝间糜竹绿——他竟还记得糜竹扇之事……” 柳色新新昔色皱,湖上涟漪愁上愁。 昨日坝间糜竹绿,今朝侧畔同舟游。 “意思虽有,只是措辞不雅。”他来回看了几遍,唇角已不自觉带上笑意,对立在一旁的管阙晴道:“比之从前,倒是有长进。” “王爷最知道先生了,您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阙晴笑了:“这字字句句,无一不是先生对王爷的心意呀……” “他当日答应我,会回到霜迟,我等了他四个月,回到陵苑,从陵苑回来,置办土地,新修宅子,采办买卖……约莫着也就是这个时候了。”迟誉把展开的信筏从新叠好,压到一卷宋词下面,“过几日带着迟珹,去见他一面罢。” 迟珹进学回来到正堂去见父亲,就见他父亲穿着年前皇帝赏下来的苏绣袍子,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迟誉素日多穿湖色雪青这样淡的颜色,甚少穿得这样华丽,迟珹一见之下便有些吃惊,走过去仰着头看,半响才行礼口称父亲。 “看我做什么?”迟誉冷冷道,“不好看?” 迟珹摇头。 “还是那件雪青色好看?迟誉说着一招手,婢子把手上的雪青长袍奉上,他拿起来比了比,问迟珹:“嗯?” “父亲穿什么样子都好看。”迟珹答的脆生生,心里却十分不安,心想他爹是不是要给他找后娘了,顿时十二万分不愿意,却听他父亲又道:“前几日新做给你的袍子拿过来,我看看你穿哪件合适。” 迟珹这下子不是惶恐了,他吃惊的想是哪家小姐这样尊贵,还要父亲和自己一同盛装去见她,这样矜高倨傲,娶过来也做不了王府主母呀,没几天就会被七出休掉的,就像从前的董妃一样……如果一定要再成亲,和先生成亲多好,起码不会欺负他,还可以和先生一起酿酒读书,做好多事…… 迟珹前几日听阙晴说宿昔在城里开了家酒楼,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这几日就一直盘算着去和先生见上一面,若是先生说话,父亲一定会听的,父亲最听先生的话了,可是……先生愿意和父亲成亲吗? 父亲已经有过一个侧妃了,还有自己的母亲,先生从来没有成亲过,也没有妾室,是不是吃亏了,而且先生对人最和善,父亲整日里笑也不笑一下,父亲喜欢先生,先生一定不喜欢父亲吧,可是,先生不喜欢父亲的话,为什么对他笑的那么好看呢…… 迟珹正暗自琢磨,迟誉拍拍他的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去换衣服,我们过几天去宿昔开的酒楼吃饭。” “……!” 迟珹抱住了他爹的大腿。 迟誉是六城城主,御笔朱批亲封的锦郡王,出门定然车轮华盖,万人簇拥,小心翼翼服侍着随行在旁,迟珹穿得糯米团子一样跟在他爹身边,玉童一般冰雪可爱,这对父子摆出这样大的排场,惊动得半个霜迟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宿昔焉有不知的道理,老远听见喧嚣的人声,冽声对店小二并厨师杂役道:“放你们半天假,出去看热闹吧,明日再来上工。” 掌柜这么说了,一干人自然忙不迭出门去凑热闹,过了一会儿隐约可见人群往酒楼前过来了,侍从往两旁撒着铜钱,百姓就纷纷去抢,宿昔本以为来的只有迟誉,这才知道迟珹也来了,才让随行的侍卫沿路舍钱为他增福寿,一时间立在门边情不自禁张望了几下,转身去泡茶。 迟誉吩咐随行的人退下,领着迟珹进了酒楼,空荡荡大堂连个上前问候的都没有,等了一会儿才见一个穿湖色袍子的人捧了茶壶茶盏过来,引他们在桌边坐下。 “先生!”先是迟珹叫了一声。 宿昔摸了摸他的头发,捏捏他脸蛋,又塞给他一包松子糖。 “茶是今年新出,尝尝吧。”他说着直起身,给父子两个添了茶水,迟誉拿起来一闻,便笑道:“正想木樨花茶喝,谁知你这里就有。” 迟珹被父亲笑的一惊,宿昔却半响不说话,良久才道:“原不值什么。” 他要迟誉等他,迟誉就在这里等他,他回来了不曾回府,迟誉也不催他,连见了面,亦这样语气平淡,只字不提。 仿佛他们之间不是隔着几百个日夜的天壑,隔着那些痛彻心扉的鲜血与憎恨,只是他出府半日,日出而启,日落而归,回来就见他坐在书房,指着那热茶道:“你择的茶极好”,或是,“这茶很好,你也喝一杯。” 那样安稳,那样淡然,那样岁月无惊,不起波澜。 “有什么吃的,说来听听。”迟誉见他没有下文,便问。 “想吃什么,说来听听。”宿昔笑了笑,拉过椅子自己也坐到桌边,迟誉喝尽杯中茶,道:“一份福禄金砖,金镶玉,羊脂翡翠,缠丝玛瑙……再来一道长牵念,上一壶桂花酒。” 福禄金砖,金镶玉,羊脂翡翠,缠丝玛瑙,那是从前他们在唐蒲山上匆匆吃一餐时,宿昔随口说出来逗他开心的名字,其实不过蒸南瓜,酱油拌白茭这样寻常且粗糙的菜色,难为迟誉……竟能记到现在。 “稍等。”他不欲多说,起身便走去后厨,不多时菜品一样样儿摆上来,迟誉动也不动筷子,只等着他说。 一样南瓜泥,一样炸豆腐,一品鲈鱼,还有一道翻炒出来的干贝,宿昔一道道指过去,给他解释: “这乳梨南瓜泥是福禄金砖,炸豆腐塞乳鸽馅是金镶玉,雪菜鲈鱼是羊脂翡翠,最后一道绣球干贝是缠丝玛瑙,桂花酒是月初最嫩的桂花苞择下来新酿的,有些苦涩,别多饮了。” 迟誉目光一道道看过去,笑问道:“却不知长牵念在何处?” 宿昔挖一勺子南瓜泥喂给迟珹,知道他最喜甜食,让他自己先吃,对迟誉道:“你随我来厨房。” 厨房里架着火,火上烤着乳猪。 在盆里生火,将洗净的乳猪放置于火上烘烤,边关战事频繁,那时迟誉与宿昔一样,最常吃的便是火上烤肉,他等着宿昔说给他听,宿昔用筷子拨了拨乳猪腹,迟誉这才发觉乳猪肚子上的皮是割开的,里面还装着一只烤鸡。 “这样精细的东西我是做不来的,也是机缘巧合有了这个念头,爵爷别见笑罢。”宿昔弃了筷子,熄了火,把乳猪放到一旁大盘上,一层层拨给他看。 乳猪腹里有烤鸡,烤鸡腹中有乳鸽,乳鸽腹里则是笋丝与白果,一层层别有洞天,迟誉看得有些吃惊:“这有何寓意?” “选笋丝和白果炒到六分熟,盛进乳鸽肚子里,再把乳鸽放入烤鸡腹中,把烤鸡放到酒酿乳猪肚里烘烤,层层烤出来。”宿昔取刀切了猪肉与他品尝:“这道菜便如相思相念一般,乳猪烘烤的浓郁香甜,入口即化,便如情、到浓、时,自然无处不好,无处不美满,里面的烤鸡则肉质繁复,要仔细品味,如两人情淡后为琐事烦忧,反复琢磨斟酌,之后的乳鸽入口清淡,微微酸涩,是回味情、爱涩味……” 迟誉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鸽子肉,指着鸽腹中白果与笋丝问:“那这最后一道白果何解?” “这道长牵念一口口品下去,便能品尽世间情、爱百味,白果苦涩,正如情、爱中牵念相思之苦。”宿昔择一颗白果,却送进自己嘴里,咽了才道:“数遍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这道长牵念尝尽情、爱滋味,却是一味白果最为苦涩,可见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白果苦涩,他不喜酸苦,微微皱着眉头,伏在灶台边给自己倒茶喝,袖口上撩,裸、露在外的一点腕子皓白如雪,可真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了,迟誉与他许久未见,那一刻几乎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立在那里静静看他喝茶的模样。 “相思何苦?”他问。 宿昔喝完茶,摸摸胸口,轻笑:“万蚁噬心,锥心剜骨。” “那么,你可愿割舍这锥心之苦?”后半句话被迟誉隐在唇齿间,宿昔却听懂了。 “我既已回到霜迟,便已决定给你一个答复。”他正色道:“迟誉,你曾赠我生母所留的扳指,又赠我相思令,问我愿不愿与你生同寝,死同穴,将你我之事昭告天下,我让你等我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你可还在原地等我?你当日心意,是否还未曾变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迟誉笃定:“迟誉从前心意,从未变过。” 十一月里,夙慕下了圣谕。 锦郡王为夙朝鞍前马后,劳苦功高多年,立下赫赫战功,今日晋封亲王,为边域六城之主,手中兵权悉数交与皇帝手中,令其安居六城,不必忧心天下事,在那花团锦簇温柔繁华地,做个尊贵清静消消停停的富贵闲人。 另册宿爵爷为子爵,享侯爵俸禄,亲赐婚与锦王,赏下金银玉器古玩无数,充作新婚贺礼,令两人另择吉日完婚,又因着皆是男子,不必多论虚礼,准一人一骑,携手过市,昭告天下。 皇帝赐婚何等的荣耀宠信,何况他与迟誉都是男儿身,从来男人养在府里做个佞、幸娈宠的不少,却少有三书六礼正儿八经结亲的,夙慕这旨意看似宠信无两,代价也不低,一道晋封圣谕,生生削去了迟誉手中所有兵权。 封亲王便封亲王,掌六城便掌六城,那又如何,手上没有兵权,迟誉对夙慕而言就毫无威胁,他手中的兵马曾是夙慕心腹大患,如今夙慕借机夺回了兵权,思来想去还是他赚了一笔。 至于迟誉与他……便是天大的荣宠了,当今皇帝御笔朱批赐婚,一人一骑,携手过市,昭告天下…… 从来少有男子间圆满到这个地步,除了从前的元暮公子与赭帝,千百年来也是闻所未闻了…… 那圣谕是迟誉差人给他送来的,夙慕亲笔,熟悉的瘦金体蝇蝇列在金帛上头,圣谕制度,明黄帛书,这一卷帝王亲笔旨,便是昭告天下了—— 宿昔的手指从墨迹上划过,底下的明黄帛纸几乎烫伤人的指尖,他反复看了不下十遍,才小心翼翼折好收进贴身衣襟里,回头瞅过去。 身后一箱箱古玩珍器,玉石书画,硕大的水琉璃、玳瑁、珍珊瑚满满堆了一溜儿八九个楠木箱子,苏绣粤绣锦绣生光,几乎要烧灼眼睛,说不出何等惊人气派,宿昔背手绕着楠木箱走了一圈儿,问:“果真是王爷的意思?” “小人不敢隐瞒!”垂手而立的小厮兢兢战战,宿昔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必惊慌,笑吟吟道:“这样的气派,王爷是把锦王府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罢?” “是,是……除了府库里的积蓄,还有王爷自己的体己……圣上赏下来的择了好的……都在这里了……” “锦亲王好大的手笔。”宿昔冷哼一声,“是要拿过来炫耀,让宿某眼馋的吧?” 先生何必眼馋自己的东西? 小厮心里暗道,面上还得陪着笑脸:“先生误会王爷了,王爷说成亲……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不敢轻慢,亲自选了最好的礼送来,先生且仔细看,大半个亲王府都在这里了啊!” “聘礼?” 宿昔摸摸鼻子,似要发笑,却转而挥了挥手:“你不必让我看,通通退回去罢,宿某虽说不中用,也断没有成亲要夫人出钱出力的道理。” 说着吩咐手下人:“把我这些年压箱底的都拿出来,铺子里府里有什么也只管拿来,去总管那里取了库房钥匙,只管挑你看得上眼的给我,我再仔细看一回,这聘礼,断不能马虎。” 王爷要求先生做锦王妃,才托他们眼巴巴送了这么多聘礼聘金来,可惜先生看不上眼,要做王爷的夫君,小厮也摸摸鼻子,却不敢作声,只盯着自己的足尖,宿昔说的得意了,才接着道:“等聘礼聘金出来了你亲自带人送到王府去,十二月二十八是个极好的日子,他收了我的礼,那日我就去迎他。” 宿昔所说的“迎”便是成婚拜堂了,不过只是嘴上玩笑一回,那日子是他随口胡诌,迟誉还要看黄历,去庙里亲自求签,才能把这日子千般仔细的定了。 宿昔搬入王府那日是十二月初八。 迟誉定下成亲的日子在一月里,让他先搬过去熟悉熟悉,这王府好歹是宿昔住了一年多的地方,再没有不熟悉的,他何尝不知道这是迟誉暗地里的心思,却也不戳穿他,收拾了行礼包裹,自己驾马悠悠闲闲的过去了,百姓围着马要喜糖吃,推诿不得,拆了备给迟珹的一大包桂花蜜饯糖。 男子间生情常见,但也大多只是各自娶妻成家或做个外室,少有这样正儿八经成亲,更何况是圣上下旨赐婚,只是宿昔曾于百姓有救命之恩,迟誉又得爱戴,因此城里倒几乎没有反对的声浪,百姓庆贺欢呼了一路,他实在逃脱不得,连连求饶道等一月成亲了,拖上十个八个大袋子出来撒钱分糖。 迟珹在府门前等他。 亲王府这样天潢贵胄的府宅,平日里只开中门与侧门,那正门是虚掩的,只主子与皇帝圣旨这样要紧的来了,才开正门恭迎入府,宿昔看迟珹站的是正门,一时间便有些讪讪,不好意思起来,摸摸鼻子跳下马。 “这……怕是不太好吧?”他看看正门,又看看迟珹。 迟珹这些日子来长高了不少,出落得越发俊俏了,倒褪落几分稚气,宿昔忍不住揉他的头发,迟珹把他的手拿下来,就听迟誉在门后道:“你是这府里主人,如何走不得正门?” 宿昔左顾右盼。 “你的糖。”他把手里被人抢的七零八落的桂花糖递给迟珹,迟珹接了,又道:“先生总把我当小孩子。” 宿昔指指自己,面露疑惑。 迟珹点头,“从前去酒楼先生也给我糖,现在还给我糖,我早已不爱这东西了。” 他说得宿昔哑口无言,又接着道:“不如先生送桂花酒补偿我罢。” 这小兔崽子长相端正,穿湖蓝绣金的三爪蟒袍,看起来一个明澈聪敏的亲王世子,谁想得到他这样无赖?宿昔一气之下揪住他的耳朵:“从前就与你说酒要少沾,你怎就是记不住?” “我用筷子沾。”迟珹一扭身子,挣脱宿昔对他左耳的凌虐,他腰板比从前壮实了一些,整个人力气也比从前大了,宿昔忍不住伸手抱了抱,才发现已经抱不了他多长时间了。 “你长大了。”他笑说。 “你长久不在府里,不知道他现在饭量有多大。”迟誉笑着拢了拢他颈边青丝,宿昔也笑道:“现在正是能吃的时候,男孩子原也无碍。” “你来的这样早,有没有用过早膳?” “没有,想着王府里早点,我空着肚子来的。” 宿昔笑一笑,完全没注意自己被王府一大一小两主子家人一般簇拥着进去了。 迟誉到霜迟定居之后,便把夙都府里的绿梅也移到了王府。 这绿梅唤作碧色檀心梅,非要在最冷的冬天里才开花,从前在夙都迟府,宿昔曾在梅树下奏笛,正巧迟誉路过,与他说了几句话。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有朝一日,两人的牵绊会这样深刻,这样密不可分。 宿昔钟爱的猿骨笛早摧折在那一役里,说起之后,还是迟誉千方百计为他寻来了一支鹤骨笛。 那鹤骨笛果真十分精巧,通体翠色欲流,独一点殷虹,沁得血珠一般,迟誉言它名唤“相思令”,相思令是词牌名,亦可唤做长相思,正是李太白曾做之诗。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宿昔从不喜这样伤感离别之语,然而长相思字字摧心肝,免不了时时触动情肠,迟誉赠他长相思,以诉相思之苦,他回以常相见,长相思,长相见,如此两相依偎,岁岁合欢。 真是极好的寓意。 长相思被他把玩在手中,正暗自出神,忽而房门被推开了,随即而来的便是阵阵幽香,宿昔眉尖一挑,果然是迟誉,手里捧着一双梅瓶,瓶中供着含苞欲放的碧色梅花。 “爵爷何必做这棘手摧花之人。”宿昔放下长笛,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两人隔了一个小几,迟誉把梅瓶放到小几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今年天气并不是很冷,碧色檀心梅竟也开了,所以折了最好的几枝来给你看。” “我与爵爷一同去梅林也是一样的。”宿昔正一正身上滚边鹤氅:“又不是长在了这榻上。” 他从前因身上经络阻塞,时常觉得浑身发冷,冬日更是难熬,迟誉度了这么久的真气也好转许多,不再那么畏寒了,成日里四肢也不总是冰冷的,只是习惯了冬天把自己裹成团子躲在暖榻上,若真要他离了暖榻地龙走到外面也没什么。 “梅瓶多是成双成对,这彩头实在难得,所以拿来你看。”迟誉道:“这梅瓶还是先帝赐下来,我转赠了你一尊的,你留在府里,怕是早已忘了罢。” “爵爷给我的何止一尊梅瓶。”宿昔看他,唇角已不自觉带了笑意:“从前的河蚌,相思令,还有……一颗真心。” 迟誉不说话,低首摆弄瓶中绿梅,宿昔心下暗暗吃惊,又赞道:“这梅瓶是素白的,插绿梅真是好看,反而比那些美人斛多了几分素净出尘,爵爷好眼力。” “你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迟誉忽而问。 “一月……初七?” 再过一月就是除夕了,这一年春节来得格外晚些,宿昔记得清楚。 “再过五日,就是是我们成亲的日子。”迟誉正色。 宿昔试探一句:“所以……”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迟誉忍不住笑,摆了一对龙凤喜烛到小几上点了,问:“这是成亲当日洞房时……你且看合不合心意” 宿昔呼吸一滞,强笑道:“爵爷何须问我的意思?” “成亲是你我二人的事,我不问你,要去问谁?”迟誉微笑,起身走至他身边,屈身半蹲下去。 与他四目相对,宿昔稍稍后退,他既要与迟誉成亲,自然不在乎这些亲近举动,只是要装出清高不情愿的样子来勾人,迟誉一手探到后面覆住他腰背,接着道:“你这样神色,莫不是对我准备的不满意?” “是单单对这喜烛不满意,还是……对这洞房不满意?” 他笑的狡黯,那样子与素日全然不像,宿昔心下已明白几分,冷笑道:“爵爷也知五日后便要大婚,急什么,若真是嫌为夫无法满足了你,也无须摆出这张急不可耐的脸来。” 往日他是迟誉府里文客,然不代表他会甘心臣服于下,迟誉心知肚明,不在这问题上与他过多纠缠,只笑道:“你也看出我急不可耐了,不如我们先试试,免得到时候……王妃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就不好重来了。” “我可以悔婚?”宿昔眼睛一亮,径直道:“悔婚是抗旨,我如今在夙朝混一口饭吃,得罪了夙慕,对自己可没有好处——” “我记得你现在是在霜迟——我的地盘!”迟誉暗暗咬牙切齿,扣住他膝盖,手臂用力,俯上去吻他的唇,宿昔不躲,只微微把头偏开了,咯咯笑道:“夫人何须这样心急……五天后便要大婚了呀?” 他笑的天真,龙凤喜烛的火光映着半张脸明明昧昧,格外透出一股子旖旎,檀心梅的香气渲染进烛光里,比生平闻过的任何香、料都要醉、人,烛光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光彩熠熠,从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迟誉忍不住俯身到他颈间摩擦,含糊不清道:“这可是你的真心?” “爵爷……”宿昔推一推他,指着小几上盛着绿梅的梅瓶道:“再不起身我可真要给你一下了,只有五天了,还等不及么?” “无媒苟合,传出去……可对爵爷的声誉有损啊……” “这个词不是你说的意思。”迟誉哭笑不得:“算了,还是等以后再教你吧——” 宿昔默默抓起梅瓶。 瓶中的水淌到迟誉脖颈,清凉的水流在冬日里却仿若火热的虫蚁啃噬他全身,迟誉全然不在意,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缓缓加重力道:“松不松手?再不松我便用力了。” 宿昔的手筋曾被人挑断,接上了也脉络不通,五内郁结,生平最恨人动他的手腕,稍稍一碰就疼得厉害,迟誉给他治了个把月之后,痛楚减轻了,却是用力碰一下就痒得厉害,他皱着鼻子,想挥开迟誉的手。 “想清楚……”迟誉拨开他衣领,含糊不清道:“我可真用力了……” 那暖榻其实就是夜里宿的床,只白日在上面安置了一张小几,宿昔松开手,紧接着一脚踹过去,迟誉躲开了,榻上的小几却无可幸免,被一脚踹下了榻,扑通一声滚落到地,床、榻周围的帐子被波及了,来回浮动个不停,宿昔停下了动作,躺在那里笑道:“不好生伺候,就把暖炉扣到你脸上……” 屋子里放着狐尾百合,与碧色檀心梅的香气萦绕在一处,弥漫着一室旖旎,说着这样的话,他眼睛却亮的惊人,猫儿眼流光溢彩,迟誉笑着吻他,低声道:“你是妖精……” “古来狐狸狡猾诡谲,生性多疑,是狐妖罢?” “爵爷这是诬陷宿昔。”猫眼顾盼生情,那里面倒映出迟誉双眼,通澈干净得明镜一般,宿昔完全止不住笑意,咯咯道:“都道这妖中最银属狐,魑中最银要属魅了,爵爷说我是狐妖,岂非说我……生性……” 最后一句话隐在了唇齿交缠中,迟誉的手往半解的衣衫下探去,宿昔微微喘吸,声音却还是掩着笑意:“当年赭帝与元暮公子情深,娶公子为元后,元暮公子是狐仙,世人皆传为此赭帝才为其神魂颠倒,今日爵爷说宿昔是狐妖,莫非爵爷也……” “你是妖是鬼都不要紧。”迟誉低声调笑,“就算是鬼,也一定是那剖皮掏心,艳丽无匹的青面魅鬼,你方才说我把一颗真心给了你,如今真心在此,不如你……亲自来取?” “爵爷……”宿昔抑制喘吸,手指在床、榻边缘滑动,那龙、凤喜、烛燃出的香气与梅香萦绕袅散,熏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一时间竟不知身处何方,姓甚名谁,他想去看迟誉的脸,却只看到温和而情深的笑容,手指不由揪住榻边的芙蓉帐,喘吸与香气都缭绕在一起。 芙蓉帐上绣着并蒂莲花,那样情深意重,喜乐安好的花朵,恍惚间仿佛春、色盎然花开千遍,迟誉的笑意也那样模糊不清,他找到迟誉手指,慢慢与他十指交扣。 窗外洛城桐花开得正好,银辉般点缀着朦胧春色,碧色檀心梅的清香飘散满室,迟誉紧握着他的手,每根指骨都紧密贴合,硌在掌心,感受得一清二楚,让宿昔无比安心,仿佛一直以来禁锢着自己的栲栳也随之卸下了,他几乎想不管不顾阖上眼睛,就这样睡在这春深似海,绿梅若雪之中。 窗外,洛城桐花的花瓣被晶莹水珠浸湿,霜迟城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第一场新雪。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20 :打怪种菜谈恋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