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你是桃花树下的仙,只在桃花盛开时来到人间,清明这天来到人间还是第一次。 我是浪迹天涯的孤客,只在尘世漂泊,尝尽天下烈酒,最后只有这清酒咽得下喉。 你说,今年桃花开得早,桃花酒不甜。我含泪垂目,今年桃花开得迟,清酒涩喉。 你说,今年头一次见人间的清明,没想到人间里会有那么一天,连空气都让人悲伤。 你是桃花树下的妖,以花筑身,以酒养命,纵然你有千年修为,也逃不过降妖人的一句念法。 梨花满地,且做汝墓。 楔子 血,不停的喷涌而出。 胸口上,那把他扎进来的匕首竟被自己的体温温暖。 为什么? 自己的体温可以将冰冷的匕首温暖,为什么不可以将他人肉做的心脏温暖? 二十年的时光就这样白白流失了么? 血,还在流。 他直觉眼前发黑。 要死了么? 他千年桃花妖就要被一把匕首,一个区区人类灭了么?降妖人还没这么大本事呢。 他试着提起力气,换得的却是一片黑暗。 不行。看样子真的是要葬身于此了。从寒山上下来,最后却要死在这里么? 不过,这里的风景也不错。 草长得盛,花开得稀,若是死了精元散尽,自己化作原型还不会被人发现呢。 他慢慢闭上眼。 风吹过他的眼。 不过他已经不想睁开眼看了。 一千年,人间。 丑与美,善与恶,见得多了,心也不为所动,以为自己已经清了六根,可以干干净净去当神仙了,却被阴界的一缕孤魂困住了步伐。 看着他投胎,陪着他成长,只为当他还是一缕孤魂时眼里固执的眼神。 直到有一天,那人忽然抱紧了他,眼睛里流淌出温柔的流光,他才知道他的喜怒哀乐已经与一人紧紧相连,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会让他心为之一动。是痛是暖是寒,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 就这样陪着他吧。 他想。 做个神仙终是要忍受天界的清冷与冰凉,倒不如拥着这个男人,一百年温暖,似乎也值。 谁知,这短暂的温暖换来的是比天界更清冷冰凉的寒凉。 一把匕首刺进心脏的冰凉,比他在寒山上熬过的百年寒冷都冷。 精气要流光了吧。他仍是闭着眼,风吹过草丛,传来“沙沙”响声。 真动听啊。 月光清冷,星星稀少。 就连我的死,看客也这么少的么? 他曾是寒山上的一株桃花,听信了山神的唆使。攫取天地阴阳精华,从一棵树修炼成妖,化作人形。 春吐芳华,他静默不语夏蝉嘶鸣,他含叶蓄枝。 秋菊萧杀,他育苞存华。 冬日白雪皑皑,他带着百年的寂寞下山去。 他游历人间数百年,期间爱上人间的女子,深山老林中,种豆南山,举案齐眉,欢乐时光却不过数十年,一朝人死,身腐魂离,花败草枯。 深山中的小木屋在时光中磨退了颜色,轰然倒塌。 人间的数百年,悲大过喜,修妖也不过如此。 成仙也只剩一步之遥。 最后一夜,他在妖仙中摇摆不定。 妖?是游戏人间的自在,但终究是个妖,人逐神灭。 仙?是万人崇敬的高位,但天界寂寥,时光难磨。 该怎么办好呢? 一抬头,见着个孤魂。 这年头,冤死的鬼魂不少,他们死后身体已经腐烂,灵魂却凭着一股执念不肯回地界、投进轮回转中换个肉身再过一世。强留在人间的鬼魂,只能在人间的夜晚里苟延残喘,连阳光是他们触碰不到的炽热。 何必? 他从那孤魂身边走过。 嗯?这孤魂还只剩一魂一魄,被鬼魂欺负得不轻,明明已经如此孱弱,为何还在坚持? 他转头看着那孤魂。 那孤魂只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根本未意识到身边的妖。 “喂!” 他出声叫住孤魂。 孤魂回过头来,朝他望了一眼。 他怔住了。 那眼神,是他未曾见过的固执。 眼泛绿光,那是贪婪的预示。 眼泛粉色,那是春心荡漾的显示。 那这眼神是这般黑暗,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投胎转世?” “我在找一个人,找不到他我不会去投胎转世,就算这魂魄散尽,我都要找到他,说声‘再见’,告诉他我的来世。” “那人是谁?” 风终于停了。 一片花瓣被风吹落,刚好落在他的鼻翼。 是花么?好香。 “喂,起来啦,天快亮了,走吧。”一位白衣道人翩然而至。 “等一等,再等一会儿。” 风再度刮起,它卷着花瓣,飞向百年之后。 夜。 月光惨淡,繁星满天。 一片乌云遮住了仅剩的光。 他倚着剑,勉强支撑身子。 一口热血卡在喉咙里,血腥味溢满口腔。 难受死了。 他抬头看向他的敌手。他躺在地上,黑色的夜服浸满红色的鲜血,变成了黑红色。 这样的高手许久不见了呢。 该会是哪里的仇家呢? 他行事历来干净,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没遭仇家找上门,没想到这次竟留下了祸根。 哎,刚才就不该听信那酒保的花言巧语的,什么好酒深藏,什么百年佳酿,结果飞出个黑衣人,他也没警觉,一剑让那人得了手,在肚子上划开个大口子。 要是个江湖小卒,他一抽剑就能解决了,管他肚子上有没有这个伤。 可惜偏偏遇上个高手。 鏖战半个时辰,高下难分,双方都负了重伤。 他咬牙。这下要抓紧了,再拖下去,连小命都难保。 他强支起身子,对准那人咽喉直冲过去。 虽然这种做法很蠢,但是只有这样能速战速决了。 锋利的尖口直指那人咽喉,眼看就要刺到了,那人忽的睁开了眼,一个翻身躲过了剑! 他也不放过,剑直往那人身上去,却总是扑空。 一场鏖战再次开始。 月光仍旧惨淡,那片乌云被风吹开,繁星的光芒让他看得更清了一点。 这人身手不错,只是经验不足,受了伤后阵法大乱。 看他脸色苍白的样子,似乎是在勉强提起注意力。 若是自己未受伤的话,这样固执的人倒也能成为一消遣的好玩物。 只可惜他现在受了伤,刚才被挑起的酒瘾还没下去,挠着他的心脏,让他也有些分神。 他捉住了那人的步法,勉强与他纠缠了一会儿,待他露出马脚的时候,一剑致命。 “扑通”那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风吹来另一片乌云,遮住了繁星,地上又是一阵黑暗。 他累极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初春的地面还有些凉,温热的鲜血流淌到地面上,地面温暖了,回应他的却是刺骨的寒冷。 哎,那是什么? 只见树影随风而动,在地面上倒影出的影子让他失了神。 桃花树么? 啊,是桃花啊。又开了么? 他是游走在尘世的剑客,大江南北都有他的足迹,不过,风一过就没有了痕迹。 这世上有仇家的人家不在少数,也难免会有仇家相互报复,他们雇佣江湖上的剑客,千两黄金换满门通红。 他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他行事有个原则。在杀光那些人前他会告知被杀的人是谁雇佣了他,让他们死得明白点。 这样一来也免了他满手血腥还要被万千人追杀的命运。这次的偷袭是哪来的人?按道理来说,那些人不会那么傻一个只找杀手算账却放过仇家的啊? 好累啊。 几日长途跋涉已经够疲累,壶中的酒早就尽了,口干舌燥弄得他酒瘾难忍,也不问这酒肆有多大,直接问酒保有没有好酒,这酒保直点头说“有有有”,然后就领着他来了片空旷的空地,他正怀疑这酒保是不是骗人,忽的窜出个人,直接往他脖子使剑,他一个侧身,保住了命,却在肚子上留下了个长刀痕。 那人见不得手,穷追不舍,一剑比一剑狠。 看着架势,应该是蓄谋已久,连人都不问一下肯定不是看这人不爽宰了。 唉,刚才应该留口气的,问出主谋来,也省得将来提心吊胆。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皮沉重,他抵不过这疲惫,索性睡了。 风吹过,桃花瓣落下,刚好在他腹部的伤口上,那小小的花瓣是想给他止血么? 第一章: 遇之前 “好冷啊!” 纪莫崖一路快跑进一家客栈,狼狈地甩甩身上的水珠,然后朝小二喊道:“赶紧给我上两坛烧酒。” 两杯热酒下肚,他终于觉得身上回暖了一些。 忽然腹部的伤口剧烈地抽痛起来! 啊!可恶!纪莫崖暗骂,想,上次的伤还没好么? 距离上次偷袭已经有一个月了。 那黑衣人还是不知道是何处结下的仇家,这一个月来也没有见其他的杀手找上门,纪莫崖暗忖,难道是恶作剧不成? 这一个月他花了所有积蓄在那个小镇子养伤。可惜那个镇子实在太破,连郎中也是个半路出家的书生,见了纪莫崖肚子上的长长伤口,一张被太阳晒得乌黑的脸竟吓得能看出白色来。 纪莫崖一见这郎中吓得苍白的脸就知道没用,只好问道:“大夫你这儿都有什么药,直接给我就好了。” 纪莫崖在创伤方面也不是行家,长这么大只受过伤,没治过伤,看看自己的伤,也只好根据药粉颜色来判别哪个是创伤药,结果那伤口好了一点后又化脓,又红又肿,将他在那个镇子上困了大半个月,银子被那乱七八糟的药也给用光了。 这下子囊中羞涩了。 这烧酒已经是他最后的银两了。 他望着店里其他的客人不是小酒花生吃得香,就是烈酒肥肉吃得爽,这让他个馋啊。摸摸瘪瘪的口袋,他连看别人吃的勇气也没有。 唉,谁曾想,这堂堂“独孤剑客”纪莫崖竟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 纪莫崖今年年二十有五,他十七岁开始在江湖闯荡,始终孤身一人,虽不与人结伴但他人缘好,跟江湖上的人也交往得来,在江湖上也有不错的名声。他非出身名门,但剑法独特,能破者屈指可数,几年下来再江湖上也有了不小的名声,人称“独孤剑客”。 其实他这“孤独剑客”说得再好听,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尘世浪人而已。 靠替有钱人家报复仇家而活,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剑一抽便是几十条人命,满手血腥。不过那些有钱人家不是官宦世家就是经商百年的商贾之家,出手也爽快,接一次单子所得的银两就已经够他大半年挥霍无度地享受了。 这样说来,上次接单子是什么时候的了?啊,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怪不得现在囊中羞涩。纪莫崖想道。 靠着“孤独剑客”的名声,他也不用外出找单子接,一般都是别人自动找上门来,只是这一年来没人主动找上门来,纪莫崖皱眉,怎么,那些人的仇都报完了? 纪莫崖在客店里小口小口地抿着热酒,心里直疑惑,最近的一段时间这江湖上是发生什么事了么?以前血雨腥风的,常常在客店里喝杯小酒都要受到别人的影响,一瓶酒喝了一半就被一旁的人一剑撂在了地上,酒水洒了一地,让他很是可惜,所以他总是在房顶上喝酒,一个人,不被任何人打扰。 再看看这店里。 这个店的规模不小,应该是江湖名人喜欢聚集的地方。纪莫崖转头看看了店里的顾客,面相平俗,没一个熟面孔,这些人应该只是平民百姓。店里静静的,只有客人小声交谈的声音。 怪了。 “咕——” 他可怜的肚子不容他多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啊! 他伸手招来小二:“小二,你可知道这最近有什么聚会什么的?” 若是有聚会什么的还好,凭他“孤独剑客”的大名,不用邀请函也可大摇大摆地进去,他对聚会的举办人、那人的目的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这聚会上是个很好的蹭饭的地方。那些举办聚会的人有钱有势,想召集江湖人士还得将排场弄大,山珍海味什么的绝不能少。在他看来,聚会什么的就是有钱人摆场甩阔,他只是去露个脸也能混个几日饭汤不愁。 纪莫崖也在自己捉襟见肘的时候蹭过两次,总结下来,聚会什么的就是能填饱肚子的好地方。 “客官你说的可是临沅庄的‘贤士会’?”小二的消息倒是灵通。 “对对,就是这个,麻烦你能告诉我怎么去么?”纪莫崖的眼都瞪得老大,好像这山珍海味就摆在了眼前。 “公子,你想去‘贤士会’?”小二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当然。”纪莫崖说得爽快。怎么?这天底下还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呵呵,”小二竟笑了起来,“公子你说笑呢吧?” 店里其他的顾客也在低笑起来。 “这‘贤士会’乃是临沅庄的少庄主一手操办,听说这少庄主年轻有为,乃江湖中的青年才俊,这次的‘贤士会’乃他为召集江湖上年轻有为的贤士,我看公子面相平凡,在江湖上可有什么名声?” 小二说着,拿眼睛直乜纪莫崖,语气里满是不屑。 哎,其实这得怨他。纪莫崖想,一把剑躲在剑鞘里,只有当他接了单子或保护自我人身安全的时候才会很不好意思地叫起他的剑。他不亮剑,别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身边又没有长相很带“江湖气”的人相伴,这下也难怪别人把他当无名小卒了。 但纪莫崖的心是好的。 这小二这么无礼,也不惩罚他,看他这年纪应该是要娶妻生子的年纪,风华正茂,要是一抽剑把他给吓出什么毛病,那就不好了。 于是他仍是心平气和地问他道:“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临沅庄怎么走么?” 然后,纪莫崖在小二及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甩一甩衣袖,白衣胜雪。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地面还有些潮湿,不过空气清新,让他心神舒爽。 若是囊中还有一锭白银,纪莫崖肯定甩给那小二赶紧娶妻生个子,他心是真的好的,他真的希望那小二能在成熟点,嘴上没毛就算了,别那么满嘴跑火车瞎溜溜就好了。 可惜他已经囊中羞涩了。 要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去那个什么“临沅庄”蹭饭啊? “好冷啊!”小妖把被子裹紧,可还是发着抖。 “那你也不用把我的衣服全部翻出来啊。”白衣道人看着这个他从人间捡回的小妖明明已经把仙界的棉被棉衣全部穿上身,却还是冷得瑟瑟发抖,他一踢小妖,“唉,你上辈子是冻死鬼转世的吧?” 小妖那眼一撇那白衣道人,不屑道:“你才冻死鬼嘞。” 白衣道人不以为然,轻轻将袖子一挥,随即刮起一阵凉风,“看好了,这叫仙风道骨。” 小妖不再理那人,蜷缩在角落,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白衣道人终于有了点良心,关心地问道:“天界真的这么冷么?” 小妖立马叫喊道:“你知不知道仙妖殊途啊,天界是仙待的地方,是我这小妖能待的地方么?” “还说呢,要不是因为那个人,前辈不是能在我前面成仙的么?”白衣道人一语戳中小妖痛处,小妖一张脸瞬时煞白,连一直抖着的身子也停了下来。 那个人…… 若不是因为那个人的牵绊,恐怕这时他已经位列仙班,坐着各路妖魔鬼怪难以企及的高位,长袖一甩,驾风而去。 如今蜷缩在后辈的仙宫中,见着个小官都要躲闪,生怕被捉出来是个妖,魂飞魄散先不谈,若是连累了这后辈,他千年的修为毁于一旦,他自己也会失了这世间唯一对他真的人,他没有胆子再经受这噬心的痛苦。 仅仅是一把铁制的匕首,除了刚刺进去给他的冰凉,别的什么都没有。 妖,他是小妖们闻之却步的强大妖怪。 仙,原本只有一步之遥,谁知如今如隔天堑。 若不是有这个后辈将自己收留,自己将会去哪儿呢? 他低下头想着。 但是长久留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为隐藏他的妖气,他每天都耗了大部分精元来掩盖他大妖怪强盛的妖气,他的笑容牵强得让他心疼,明明就很累,为什么不说? “我说,送我回人间吧。”他小声说。 虽不是妖所待的地方,但只要不连累他就好。 第二章: 临沅庄 “你这模样要怎么去人间?”白衣道人指着他一脸的桃花印记,问道,“要不我施个法术将它隐了好了。” 小妖伸手抚上脸上的桃花印,轻笑道:“这可是我桃花妖必备的印记呢,再说你桃花仙不也有么?怎么能随意隐去呢。” “不行,你这副模样我绝不让你下去!”白衣道人态度坚决,说:“你就在我这儿好好修炼,前辈这么聪明,一定能很快成仙的,到时候我和你在天界中各占一位,乘云驾雾,是去寒山还是哪儿我都陪你……”白衣道人坚决不同意,说到一半却被他打断,“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吗?修炼要?” 白衣道人低下了头,许久才答道:“心无旁骛。”同时心凉了半截,这次,还是留不住他么? “你说我可能么?”他转头看向人间。 炊烟触天,似是触手可及,谁知终究殊途。 白衣道人虽心中万分不舍仍是答应了他。“好,我送你下去。” 他们一路安静地走着。 他妖气重,想不被其他的仙人发现需要他紧紧地跟着他,靠着他的仙气掩盖妖气。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南天门,再往前一步就是人间。 “好了,到此为止吧。”他转过身,给他一个淡淡的笑容。 “等一下。”白衣道人叫住他,在他眼前挥了下衣袖,他只觉脸上一阵清凉。 “你做了什么?”他笑问道。 “放心,你的桃花印我还给你留着,不过做了点手脚。”他顿了顿,眼中万分不舍,许久说:“走吧。” “走之前,给我取个名字吧。” 白衣道人一惊,“你不是有名字呢么?” “我想你给我取一个名字。”他的眼直直地看向他。 他咬咬牙,很久才说:“莫与肩。” “好,莫与肩,再见。”他转过身,一晃,他眼中只剩他渐模糊的背影。 莫与肩,不要有人和你并肩。 与你并肩的,只有我。 从今以后只能是我。 他回过身,一瞬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临沅庄,人声鼎沸。 “哈,这不是‘独孤剑客’纪莫崖么?哪来的风怎么把你给吹来了啊?” 原来人都聚这里来了啊。纪莫崖像找到了组织一样欣慰。 只在临沅庄门口就遇着了“没眉毛”,他跟纪莫崖是好损友。 “哎,这两小兄弟太不识抬举了,怎么把人堵门口呢?” 再一看,哎,这不是“鼻子红”么? “庄主有令,非江湖名人不让进。” “这两傻子,这位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独孤剑客’,不让他进来,你们的庄主也会要了你们的小命。” 还是“香肠嘴”说话有用,话一出口,那两小兄弟就乖乖让了路。 纪莫崖终于得进。 见这两小兄弟面露稚嫩,应该只是个打杂的,不然怎么连“独孤剑客”都没听过呢。要不然就不会把他堵在门口半天,只把他当个无名小卒待了。 不怪,不怪。 纪莫崖的心是很好的。 一甩袖子,纪莫崖就跟着朋友进去吃喝玩乐了。 天快黑的时候,他也把肚子填饱了。 这地方真不想多待。只见一群眼生的人在大喊大叫,吵得他心情烦躁。 不过,只吃了人家的饭就拍拍屁股走人实在太丢脸。纪莫崖只好留下,至少见了庄主,打声招呼。 他和几个江湖友人玩笑着。 这几个人长相都太有特征,于是人们只唤他们的绰号,这么多年也不知真姓名。 这“没眉毛”脸上真没有一根眉毛,据说他小时候为了救他的青梅竹马冒死闯进火场,他的青梅竹马倒没什么事,只是他的一对眉毛被火舌吞了,之后一直没长出来。在江湖上混的人几乎没人已经成家生子的,而“没眉毛”是个例外,他有妻有子,生活美满。让许多在江湖上漂泊、逢年过节无处可去的浪子很是羡慕。 “鼻子红”是个粗壮的大汉,腰圆臀粗,可是他从娘胎里就带了个红鼻子出来,很是搞笑。 “香肠嘴”是个尖嘴猴腮的瘦子,眼珠一溜一溜的总让人觉得他又打了什么害人的小算盘。 江湖上的人大多如此,有身手没长相,身手跟长相成反比,难得有个长得好点,也被一条条疤痕毁了容。 相比之下,纪莫崖的皮相就好得多了。皮肤光滑呈蜜色,长发乌黑,眉细而长,眼深神不可捉,眉与眼的搭配下,透着股英气,鼻子高挺,嘴唇纤薄,女人们总想在上一亲芳泽。 他们曾开玩笑道:“若是纪莫崖把剑换成一卷书,挽发吟诗,也能骗过小姑娘的眼睛朝这学识深厚的儒生芳心暗许。” 纪莫崖的发质好,乌黑直长,但他本人却很不喜欢这长发,很想一刀砍了。 然而有句话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尽管他觉得他的长发给他的生活带来许多困扰,但他还是留着这长发。 损友们各自吹嘘着近一年来的“奇遇”,一边夸赞自己一边损损别人。 天很快黑了。 纪莫崖见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只是迟迟不见庄主出面,于是问道:“唉,怎么都这个时候了都不见庄主人哪?” “这庄主说来也奇怪,至今我们几个也未见过面,将人召集来后却一直未露面。临沅庄你之前听说过没?”“香肠嘴”知道纪莫崖不善收集信息,特地开了个堂。 “临沅庄几十年前是个大庄,这里名士云集,庄主临远是远近闻名的豪士,人们都很尊敬他。可后来却发生了件事直接影响到了临远的命运。传说那是个妖媚的女子,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临远的心,临远为了这个女人放弃了临沅庄,两耳也被女人的气息填满,听不进一句劝。名士们见他们所效命的主子竟被区区女流困住,便觉此处不可久留,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临沅庄从百元大庄变成只剩临远和几名奴婢的萧条庄园。那女人也不知踪影,不久临远就驾鹤西去。此后的几年里临沅庄迅速衰落,没几年就被世人遗忘。” “那这庄主又是谁?” “说这少庄主也是一怪。他虽是临沅庄的庄主,却姓莲,单字枭,与临庄主也不知有没有血缘关系。据说他人瘦弱却在半个月的世间里聚集了大部分江湖人士,你再瞧瞧这屋子里的装饰,哪像是衰败了几十年的模样?”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屋子里的几样摆设。 瓶是烧制精美的瓷,细瞧花纹便知这定是出自名人之手,想得到这瓶,不是出大价钱就是可以得到的。 再看这瓶中插的花,花香淡雅,花色迷人,纪莫崖走过不少地方却没有见过这种花,这花恐怕是专门种了给人观赏的。 食器也是说不出的精美,每一个细节都做到精致。 这绝不是一个衰败了几十年的庄子可以拿出的银两。 莲枭。 这名字也没有听过,初出茅庐就能有这么大本事? 纪莫崖越发好奇了。 正思量着,只听得外面小厮唱道:“少庄主到!” 这一声引得大厅里的人纷纷转过了头。 不一会儿,门口就立了个翩翩公子。 只见他身穿青色长衣,腰间配了挂润玉,一把纸扇轻轻摇着,若有若无的风吹着他的长发微微飘动,面如冠玉,若不是身后有几个身穿黑衣的壮汉跟着,真让人以为他是仙人。 只听他缓缓开口道:“各位江湖朋友,让各位久等实在不好意思。”微微朝人们鞠了一躬。礼到意到。 他缓步走上上座,道:“各位朋友请坐。” 纪莫崖入了座,朝这人细细观察起来。 这人虽气宇非凡,但瞧他这身子骨,不是练过武的模样。 没身手更没名声,他凭什么能召集这么多江湖人士? 那人倒警觉,明明与人交谈着却能感觉到纪莫崖的目光,他轻笑道:“这位可是‘独孤剑客’纪莫崖大侠?从方才莲某人进门就一直盯着我看,难不成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纪莫崖一惊,同时为今日终于有一人认出自己而欣慰。 “当然不是,只是我看莲公子的面容有点熟悉。”纪莫崖回道。 这人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熟悉,哪里见过么? 第三章: 莫与肩 “纪公子说笑了,我自幼身居深山,见过我的人只有几人,纪公子怎么会见过我呢?” 莲枭一句话将他砸了回去,纪莫崖也不深究。 没了纪莫崖眼神的禁锢,莲枭的神情更加自如起来。 谈话的内容不过就是在江湖大事,互相恭维与赞美。纪莫崖没什么兴趣,只想早点离开,到底他受不了禁锢。 他胡思乱想着,这时听莲枭说道:“接下来我给各位准备了饭菜,家常菜肴还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一听到吃饭,纪莫崖就精神了。 光是下午的点心就已经够人回味的了。这下子,晚饭应该很丰盛吧? 很快,菜就上满了一桌子。光是看面相就让人食欲大开,对于纪莫崖这种来蹭饭的人来说,这的确让他赚到了。 美酒佳肴,一群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直到半夜。 醉了酒,一群人更加精神,拿来箭矢要玩投壶,输的人要罚酒三杯。庄中的酒是好酒,得了这么个好机会能免费喝酒,纪莫崖当然不推辞,几回下来已经喝了不少酒。 “哎哎,纪莫崖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老是投偏,是眼睛花么?看这酒都快被你喝光了!”有人抱怨道。 说对了,他的目的就是这酒。 眼一转,忽然看见个人坐在角落上,毫不在意这里投壶的热闹,只在自己吃喝。 一起玩乐,岂不很好,为何要孤独一人?他疑惑。 他取了支箭,朝那人走去。 他笑着说:“哎,这位兄台怎么不去玩哪?我给你取了支箭,玩一下吧。” 那人闻声抬起了头,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竟没有理他,低下头继续吃喝,全然把他当空气。纪莫崖惊住了,一来这江湖上还没有这么无视他的人,二来他也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美男子。 不只是如若凝脂的肤;不只是一弯柳叶眉;不只是一双漆黑深邃的眼;不只是一只高挺的鼻子;不只是一双粉嫩的唇;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什么好的颜色笔法都给用上了。 这简直就是比他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还漂亮的人,可是见这人的服饰,竟是个男人。 他见他一头藏青色长发随意散放,又直又顺,不见一丝凌乱,反倒是微微有些光泽,让纪莫崖一阵神迷。额前刘海浓密,遮住了他的额头,眉眼若隐若现。 忽然他发现这人的眼角有个东西。 是污渍么?他伸出手去拭了一下,却发现那竟是长在皮肤上的。沿着眼角往上看,在浓密的刘海里竟能发现这东西的踪迹。 不是污渍,倒像是什么花纹…… 纪莫崖更加好奇,就要伸出手去撩开他的刘海看个究竟,却被这人一下捉住了手,嗓音冰冷:“纪公子请自重。” 纪莫崖这才回过神来,直觉丢脸,自己竟然盯着一个男人看了半天,还想伸出手去撩开他的刘海。 真是的…… 不过,那究竟是什么花纹啊? “哎,纪公子就别劝他玩了,他可是比你还独孤的人啊。”“香肠嘴”说着就把他拉了回来,继续玩投壶。 纪莫崖好奇,问道:“那人叫什么?怎么从没见过他?” “真名倒不清楚,只知道一个江湖外号‘莫与肩’,这比你‘独孤剑客’好听得多吧?这人我也第一次见,四处打听才得知了这么个江湖外号。”“香肠嘴”把他知道的关于那人的事全部告诉了他。 投壶在继续,一群人玩的不亦乐乎。 纪莫崖心思已经不在这儿,明明手中拿着箭却总把目光转向那儿。 一个人喝闷酒,他就不会醉的么? 投壶玩了大半个个时辰,夜已经很深,远远地看去竟能看出青色来。 一群人终于乏了,各自回了厢房,很快睡去。 纪莫崖在喝酒方面是个老手,尝酒千万,却只有清酒咽得下喉,也只有清酒能让他醉了睡过去。 这次他为了一解酒瘾,故意输了投壶,喝了不少酒。 浊酒一杯杯下肚,没让他醉了深睡,反而让他头痛难当,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庭院,吹着风,想借着风让脑子清醒点。 仲春,庭院里的花开得正旺。天色微青,明月当头,地上一片清辉,花儿的模样看得真切,可爱极了。纪莫崖抚着一片花瓣,眼神迷离。 又是一年啊。 年。 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纪莫崖警觉地转过身。 回过头,他迷离的双眼只见了一头藏青色的秀发,随即放下戒备。 两人错肩站了会儿,花香正浓,熏得纪莫崖头更沉重。 转头看了眼这月光下的男子。 月光洒在他的长发上,反射出月亮清冷的清辉,比洒在地上的还美丽,这下子比刚才更让他神离。 手里不觉捉了自己的发在手里把玩。 他的发,若是捏在手心里,不知又是什么触感呢? 他思考了一会儿想找个话题,许久才开口说道:“哎,我叫纪莫崖,你江湖外号莫与肩,都有个‘莫’字,不知是不是也算种缘分呢?” 纪莫崖的嗓音好听,落在清冷的空气里却也有些落寞。 喂喂,这可是他第一次朝男人搭讪呢。 谁知他的回答更加淡然:“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纪莫崖只好干笑道:“呵呵,也对。” 莫与肩的目光落在远处,纪莫崖想追随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看着天上的圆月。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纪莫崖微微转了眼,直朝这美丽的男人看。这男人比月亮还美。 一阵微风吹来,花香散落满地,纪莫崖也清醒得多了,恋恋不舍地朝这男人又看了一眼,说道:“我乏了,先睡了,你也早些睡吧。” “嗯。”回应他的只有鼻音。 你多说一句话会死啊!纪莫崖恨恨地想,临走又嘱咐了句:“赶紧睡吧,夜风凉。” 然后转身回了厢房。 他转身回厢房的背影并不知道,在他说了这句话后,莫与肩的目光从月亮转向了他,他这才注意起这个男人。黑色的长发用一根皮筋随意束起,颀长的身材,淡漠的背影。 与此同时,另一个男人浮上脑海。 不像,他跟你不像。 这样就好。 风止花静。 一转眼,庭院里已经空无一人。 连他身边的花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寒山,连年不化的积雪。 深夜,他遇上在山顶上修炼的小妖。 他只是几百年的道行,一闻到气味不对就立即消失了不见踪影。 小妖迅速从他身边窜过,带着惊慌与恐惧。 这世上的花草树木,不管它长得多旺盛,它的根都紧紧抓着土地,若是强行将它拔离土地,暴露在阳光下,很快就枯萎死亡,给它再多水分都不能起死回生。 因为如此所以要变强,于是忍耐千百年孤独与寒冷,修炼成妖,幻化人形。 但是做到这样就能强大,无人能敌么? 修炼成妖,幻化人形,都是骗人,自欺欺人而已。 寒山下,一方未有人迹的冻土,他化身原型,额头上的桃花印看得万分清楚。盛开的桃花,是粉红色的妖娆。 仲春,寒山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春意。 临沅庄,天色微青,明月当头,地上一片清辉,花儿静静地开。 庭院里,蓦然出现抹身影,他身子颀长,可是月光难以照清他的面容。 他伸手抚上一朵花,自言自语道:“终于安静了,这庭院。这花是你种的吧,现在都开了。娘亲,孩儿都回来这么久了,您也该回来了。” 嘤嘤地,竟有哭泣声。 一抹黑影迅速的掠过花丛,攀上男子的身子,脸埋在男子的肩胛,嘴张的老大,似是要将男子吞噬。 “快了,快了……” 鬼鸣。 “他来了,他来了,抓住他,抓住他……” 风啸。 “你娘很快就回来了。” “只要她肯回来就好。我已经等她很久了。” “他来了,他来了,抓住他,抓住他……” 第四章: 凶宅 已经是春天。 百花齐放,虫鸟争鸣。 纪莫崖就是被这虫鸟声叫醒的。 日上三竿,纪大侠却还是迷迷糊糊似乎是没有睡醒。 喝了醒酒茶,他简单吃了点点心,然后就坐在庭院里的亭子里“放神”。 庭院里种了很多花,花香浓郁,景色正好。 纪莫崖很享受这闲静的时光。 他不是那种拼死拼活的人,知道即时享乐,赚了钱就会花上大把时间游乐,钱花光了再赚,日子就这么往复过着,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八年时光。 “风景不错吧?”一声好听的嗓音在头顶响起,纪莫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眼前立了个翩翩公子。 纪莫崖惊奇道:“唉,这不是莲庄主么?怎么也是来观景的么?” 莲枭在他身旁坐下,“倒也不是,其实我是想问纪大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还记得昨天你说的见过我,真有此事么?” “啊,”纪莫崖以为有什么大问题,其实昨天就是为了接他个话茬。他游历大河山川,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虽说这世上不可能有完全长得一样的人存在,但眉眼之处相似的人肯定会有,他见过那么多人,哪会所有人的具体长相。昨天一时着急就找了这么个话题,没想到竟让他上了心。“我后来好好想了下,是我记错了,莲庄主还有什么问题么?” “那我就没什么事了,先告辞了,我刚看见厨房里新做了批点心,纪大侠要不要尝尝?” “好。”纪莫崖想这儿真是个蹭饭的好地方。 拿了点心,他吃得正高兴,忽听得有人喊道:“比武啦比武啦!” 这江湖人士聚集的地方,除了吃喝玩乐,还有不少人想通过相互切磋来提高自己的武林地位,纪莫崖也被挑衅过几次,他在聚会上除了吃就是喝,好不容易来一个玩乐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哪会在这上面再花时间,几次下来,人们也有了自觉不去找他,但比武还是继续,他只是做了个看客,这次他也不例外,手里抓着点心就跟了过去。 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纪莫崖看着人群,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莫与肩”,心里竟有些失落。 比武仍在继续,太阳变得热烈,比武也进入了白热化。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叫好声。 人群聚集在这阳光热烈的地方,殊不知,有些人,永远就蜷缩在黑暗里沉沦,他依附着黑暗的漆黑,黑暗需要他的热量。 “那个人走了,不在了不在了,他不在她就不会回来……”黑影攀附上他的身体,在他的耳边低喃。 “还好只是那人一时的错觉,不然再叫我放弃这张皮,我要上哪儿找张这么完美的人皮啊……”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黑暗中,不见他眼中的神情。 黑影更加把自己的身子盘上他,双眼在黑暗中燃烧着火红的光芒,“给我,给我,你要给我更多,更多……” “这个庄子,任你选取。” 中午,莲庄主又准备了丰盛的大餐,纪莫崖一见这菜,本来鼓鼓的肚子也瘪了,他坐上椅子,拿起筷子就想大吃一顿,但是一直不敢动筷,因为,人不全。 等了许久不见人影,纪莫崖直叫叫:“人怎么还不来啊,菜都凉了啦。” 其他人也急了,派了个小厮去催,结果催回来的只有小厮的一张苍白的脸。 他声音颤抖:“李……大……侠……死……了……” 一群人也没了吃饭的兴致,赶紧去了李大侠的厢房。 这李大侠就是刚才比武中胜出的人,比武胜出正春风得意着,谁知就是回个厢房换个衣服的光景就让人偷袭了。 这偷袭的人也不手软,一剑致命已是够狠,更狠的是他竟然在他气息奄奄的时候在他身上刺了数十刀,刀痕纵横,鲜血满地,面目模糊,怕是老娘见了都要掩鼻避开。 “真是个没德的小人,这让他下阴界怎么寻亲啊?”“香肠嘴”的嘴还真不客气,这就开始调侃起死者了。 莲庄主见人死相凄惨成这样,也给吓得不轻,一张脸给吓得苍白,他勉强定了定神,吩咐下人把人安置好,找块地儿埋了。 这下子,午饭就被搁置了,大家对这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和李翰比武的祁文成了怀疑对象,一个个质疑的问号直朝他砸来,他本来输掉的心情更加烂,直接把桌子一掀,大吼:“你们要怀疑老子是不是凶手随你们便,老子走了,要是再有人死了别找老子!” 说着就大跨步要出厅,走到门口却被人拦下了,身后传来莲庄主的声音:“祁大侠,这事还没解决,难道就想走了么?” 纪莫崖转头看莲庄主,他手里捧着茶杯,喝茶的动作挡住了面容,但是听那语气,与刚刚相比竟平静得多了。 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了?纪莫崖很是好奇。 莲庄主简单布置了下,安抚各位回房休息,同时做好防备。 死了人,庄里因为这未尽的死亡的气息压抑了不少。下午阳光热烈,鲜花满园的庭院里也没了欣赏的人,只剩花草自相依。 纪莫崖和“香肠嘴”等人在同一个厢房里。 江湖人士间相互看不起,暗地里使手段的事屡有发生,纪莫崖也遇过这种情况,第一次遇着还怕那人找上自己,晚上睡觉还留着神,但后来也知道那些凶手也不是傻子,一把刀上面有自己仇人的血就够了,若是再沾上别人的血,不是再给自己添加仇人么? 纪莫崖倒了杯茶径自喝着。 倒是其他三人慌了。 “没眉毛”竟在收拾包袱,并跟他们打着计划:“今天晚上天一黑我们就撤,这地不能久留。” 还有两人竟也附和着说“好”。 这三人在江湖的阅历比纪莫崖深,按道理来说应该也见惯了这江湖仇恨厮杀,只做好个看客的角色就好,此次怎么都乱了阵脚? “香肠嘴”见他安闲地喝着茶,问道:“纪兄,你怎么不收拾收拾?” 刚一说完就一拍脑门,大叫:“哎呀!上次没跟你说清楚,”忽地,他低下了声音,附在他耳边说:“这宅子有邪!” “香肠嘴”在他身边坐下,将上次遗留下来的部分讲完。 “其实当年众贤士离开临沅庄的原因还有一个,他们发现临远的女人是个妖物!” 纪莫崖一听妖物这两字就浑身打了个颤,这妖物他也听说过,除了小时候老婆婆用来吓唬他的故事,他自己也曾听说过一些,吸人阳气,补其阴气,修炼成妖,幻化成人,害人不浅。 “仅仅是那女人住进来的一个月就有不少小厮离奇丧命,临远不以为意,却让贤士们提起了警惕,他们请了道士观测了天象,道士惊言‘此宅有妖’,他们去报告临远,却被一巴掌拍回,眼见这庄子衰落,贤士们心中着急,无奈妖物猖獗,只好各奔前程。之后临沅庄便很快衰落,听说那女妖见宅子衰败,便杀了临远,据宅行凶。说来这贤士们也奇怪,说是各奔前程,之后却再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一时谣言乍起,有关那女妖的传说众说纷纭,其中传播比较广的就是女妖没放过贤士,一个个都生吞活剥了!” 纪莫崖不禁觉得冷汗一身,历来人们就对妖魔鬼怪充满畏惧,一颗不了解的心被各种异象催化成了恐惧,一旦提起便是一身冷汗。 “此后女妖便以这宅子为老巢,几年来不知祸害了多少旅途中的人!” 纪莫崖更奇怪了,问道:“既然知道是个凶宅,干嘛还有那么多人来?” 第五章: 夜深 “你就不知道此次聚会还有个什么目的?” “你可听说过‘四大圣宝’?” 纪莫崖一下子明白了,武林上一直流传着各种奇珍异宝,这些奇珍异宝不是剧毒可以一招致命就是救命神药起死回生。这四大圣宝就是榜首,纪莫崖对这些宝物都没什么兴趣,宝物就得有圣人来占有,他只是个剑客,靠别人的仇恨生活,没有必要为这东西破财,与人争抢,白伤脑筋。 “这临沅庄就保存了其中的两样,临沅庄衰落的几年中不少人到此寻觅都无果,正当人们对此失去兴趣的时候,莲枭放出消息来,说是愿意低价贱卖,这让一直垂涎圣宝的人闻风而来,也不管这是凶宅还是鬼屋,仅仅半个月的功夫就将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聚了过来,如今这宝物还未见得一眼就死了人,关于妖物的传说再次宣扬起来,人心惶惶。那些本事大的人就留着继续抢宝吧,我们本来就是来凑热闹的,若是继续留着,既抢不着宝,还丢了性命,还不如早些走了,天地之大,难道就没留我们的一处地儿么?”“香肠嘴”说道。 “再说你有没有看见那人的死相,一剑致命可能是真的,妖物喜活人,一剑要了他的命,在他气息未尽的时候吸尽阳气,我看那一身的刀痕怕是妖物担心被人看出是妖物所为,故意将血涂满脸,遮挡他惨相。今晚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妖物的利齿下丧生,我看此处不宜久留,离开的好。” “香肠嘴”这几人也是混迹江湖的大人物,他们都要走了,纪莫崖也没留下的本事,再说他本来想填饱肚子的愿望也满足了,他丢下杯子,说:“今晚我和你们一起走!” 下午的时光变得难磨得多,一壶茶喝了见了底儿,纪莫崖窝在房里,只想待天黑走人。 他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忽听得外面一声小厮的惨叫声,立马从床上弹起冲到外面。 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只见庭院中央躺着一个人,走近一看,连纪莫崖见惯血的人也不禁皱了眉。比中午李翰的死相更加凄惨,面容扭曲,极其痛苦。身上刀伤无数,却找不到一个致命的伤,看来这人是流血过多死的。 纪莫崖转过头看莲枭,他一脸平静,似乎这横陈在阳光下的不是一具死尸。 两个时辰里死了两人,庄子里更加不平静了。 人们一边喊着要捉出真凶,一边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好像是要通过人的表情捉出真凶来。 莲枭一句话将人安静下来:“好,各位朋友请安静,这件事莲某定会给个交代,还请各位回房去,另外莲某有一事相求,在查出真凶之前还请各位留着庄中,以免遭人怀疑。” 纪莫崖心中叫道“不好,这下还走不掉了!”。一面回了房。 天色很快黑了。 纪莫崖吃了点小厮送进来的晚饭,然后走到庭院里。 花草依旧,明月当空。 微风卷着残留的血腥。 “晚上出来就不怕有危险么?” 一声清冽的声音响起,纪莫崖回过身,只见月光下,藏青的发如瀑。 纪莫崖笑道:“你不也是出来了么?” 莫与肩走近几步,与纪莫崖并肩而立,月光如水,青石板上还残留着血迹。 “你说这是谁所为?”纪莫崖问道。 “你心中不是有数么?还问我做甚?” 两人陷入沉默,纪莫崖转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明明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说不出口,只能任时光流走。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纪莫崖警惕地转过了身。 乌云过境,月光惨淡,月光下,只能辨清那人的轮廓。 “莲庄主?” 忽然,纪莫崖肩上一使力,整个人没有防备地直往伸手花丛中栽去! “啊!”纪莫崖惊呼,却被一只手堵住了嘴,“别出声!”身后莫与肩的声音低沉。 纪莫崖在花丛中蜷缩好,低声问:“怎么了?” “看他的脸。” 纪莫崖转头看莲枭,只见他身体僵硬,眼神空洞,只是直挺挺地往前走,碰着了石头也不避让,整个人像是木头一样。 “他是怎么了?” “继续看。” 乌云被风刮走,月光清亮。地上却缓缓爬上了一团黑影,速度极慢,所过之处,花草败谢。 然后那黑影慢慢爬上莲枭,莲枭依旧是面无表情。 黑影渐渐化作了人形,一个面容极丑的人影蜷缩在莲枭的肩胛,嘴张的老大,涎水滴到莲枭的衣服上,恶心极了。他的声音低厚,小声地念叨着:“更多,我要更多,仅仅是这些根本不够……” 说着,他把头更低下,往莲枭的脖子根探去,“你不知道吧?身为妖与人的杂种的你,其实更能挑起我的食欲呢!”他往莲枭的脖子根伸出黏腻的舌头,舔了一下,然后闭上眼,模样很是陶醉,“仅仅是一下就值得我回味许久呢!所以,我要等,等时机到了,我会好好品尝你的,你说是么?” 说完,他抬起眼,深深地望进花丛中,眼神冰冷。 纪莫崖给吓了一跳,往后退缩了些。 只听那黑影朝着纪莫崖的方向说:“你说不是么?莫与肩,真是个好名字。” 纪莫崖怔住了,往后退了一点却没找到依靠,人直挺挺地往后仰! “啊!”纪莫崖惨叫一声,花草被压了一地。 纪莫崖狼狈地站起来,却见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月光清冷,花草依旧。 怎么?做梦了不成? 纪莫崖失落无比,回了厢房。 回到厢房,只见“香肠嘴”们正忙活着动身,见纪莫崖回来,说:“正好你回来了,趁天黑,我们赶紧走吧。” 纪莫崖也不想再留在这儿,刚刚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黑影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不禁一身冷汗。 真是个鬼地方!纪莫崖想。 因为莲庄主的命令,晚上的守卫也比平时多了许多,他们只想静悄悄地离开,不想惹是生非,于是只好偷着离开。 半夜时变了天,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清光,看不清脚下的路,他只能跟在“香肠嘴”身后,小心翼翼地前行。 真没这么狼狈过。纪莫崖想,若不是因为自己到了捉襟见肘的困境,也不会来这“凶宅”混饭吃,结果趁黑逃走,像个什么! 哎,人为五斗米折腰啊!纪莫崖不禁感慨万千。 忽然,一声厉喝吓住了他,“什么人!” “啊!”纪莫崖大叫一声,逮着条路就跑,谁知那守卫警觉,几个人一上来就将他包围住了。 “哎,这不是纪大侠么?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其中一个守卫眼尖,认出了他。 “呵呵,”纪莫崖皮肉僵硬,“出来逛逛。” 情急之下,他只能胡诌了。 “夜深了,纪大侠还是回去睡吧。” “好。” 纪莫崖只好认栽,乖乖回了房。 半夜,乌云过境,月光惨淡,他回到厢房,却见门口立了个人,背着光,纪莫崖看不清是谁。 等走近了,那人说话了:“怎么,你怕妖?” 一听这声音,纪莫崖就知道这是谁了。莫与肩。 “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说着就要推门进屋。 可话音刚落,就听得身边的人一声低笑。 纪莫崖恼了,“你笑什么?”纪莫崖确实是有些怕妖,那妖可不分仇家什么的,见着个人就杀,他可没兴趣在这上面丢了性命。 莫与肩倒没在意,用手指一指天,说:“看天,今晚开始要不平静了。” 纪莫崖看了眼天空,只见天空一片乌黑,无星无月。 回过头,见莫与肩转身要走,他急唤:“你是什么人?” 莫与肩犹豫了会儿,说:“捉妖师。” 第六章: 月黑 纪莫崖回到厢房躺下,没多久,就听得外面嘈杂声连连,跑出去一看,只见庭院里一个黑影迅速移动,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他诡异的笑声,直让人头皮发麻。 庭院里聚集了很多人,纪莫崖望着那黑影,想着这是不是夜里看见的那个黑影,忽然身边窜出个人,扯着他的手就跑,纪莫崖一头雾水,只听那人说:“还愣着干什么,捉妖啦!” 妖? 纪莫崖立马明白了,用力甩开紧抓着他的手:“捉妖是你捉妖师的事,跟我有何干?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转身跨步欲走。 身后,又听到那人的轻笑声:“怎么,你怕妖?” 激将法,这纪莫崖也不是不懂,想想他在被拜托接单的时候也被人用过这法子,不过都没什么用,怎知,他这次却上钩了。 “怕?”纪莫崖的尾音其实有点颤,“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怕妖?” 说着就转过身,跨步走在莫与肩的前头。 他没有听到,身后又是一声淡淡的笑声。 黑影移动的速度极快,纪莫崖已经拼了命在追,可总是隔着好远的距离,目见之处,那黑影转瞬即逝。 “不行,这样追太慢了。”莫与肩说着就停了下来,朝纪莫崖甩了把粉末,纪莫崖正想问那是什么,整个人就飘乎乎地飞了起来,花草一下子踩在了脚下,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那黑影。 那黑影也不觉得累,一直跑出了几十里,田野越见空旷,地上一片暗黑。 终于,那黑影停了下来,渐渐化作人形,转过身来,眼神恶狠狠地盯着纪莫崖。 纪莫崖直觉背后一阵阴风,身子不觉退缩了一下,忽然背后碰上个温热的胸膛,然后,耳边吹来一阵热风:“别慌,等会你扯住他,我趁机下药,但愿能治住他。” 纪莫崖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没和妖比过武呢。 话音刚落,就见莫与肩一瞬间就已经移动到了黑影身后,纪莫崖也不闲着,抽出剑就进入备战状态。 两人第一次合作默契还算不错,只是那黑影处在兴奋状态,第一招扑了空,反被黑影一招击中,两人弹出去老远。 这可比跟人比武费事多了。纪莫崖想,随即摆好架势。 几招下来,纪莫崖已经累了,可见黑影依旧精力十足,他问莫与肩:“有法宝什么的用啊,再这么拖着不被他吃了还得累死呢!” 他给累得半死,却见莫与肩一脸自信,原来他早就在黑影身上下了药,等药性催发需要一段时间。没一会儿就见那黑影身形涣散,惨烈的叫声响彻云霄。 纪莫崖立正了,忽然发现那黑影有些奇怪,明明身形散了,怎么会有另外一个人影? 渐渐地,那人影变得清晰,只见那人面容模糊,五官扭曲,待看清了,纪莫崖惊奇出声:“莲庄主?” 若不是因为他腰间那块润玉,他也不会认出他。不过,他的脸怎么变成了这样? 一阵黑风迅速溜走,旷野上,莲枭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摔倒地上,他的眼睛噙着泪,眼神空洞,声音低微:“娘,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纪莫崖走近,像是被他的气息感染,竟不禁觉得悲伤起来。 白莲开满池,绿叶铺满岁月。(莲枭的回忆) 古木参天,小屋存梦。 我自小居住在深山里的小木屋里,我没有父亲,只与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不善与人交往,小屋蜷缩在深山中,像是个寄存着不让人触碰的梦。 我常在门前玩耍,门前有一汪小湖,雨水汇聚,水清鱼少。 母亲找来莲花种,撒入小湖,花种落入湖底不见踪影,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说,到了时候它们就出来了。 从此后,我多了件事做,每日观察着莲花的动静,到了晚上,母亲外出归来,我就将观察到的细细讲给母亲听。 可是母亲总是很忙,回来得迟,一回来就睡了。每每我讲到一半,就见母亲头低垂,眼皮紧闭,呼吸平稳。 我望着母亲沉睡的面容,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娘,今天莲花开了。” 莲花年复一年地盛开,似无变化,而每日观察着它的少年变了。 “娘,那些孩子为什么不和我玩?” “娘,我爹去哪儿了?” “娘,为什么他们说我是妖怪的孩子?” …… 我知道我这样的质问只会让原本就疲累的母亲更加辛苦,几次疑问没有回答后,我也学会了沉默,我趴在湖边,望着湖中我的倒影,莲花还没有开,我却看见了朵美丽的莲花静静地绽放,绯红的颜色,小巧的花瓣。 是的,那朵莲花,在我的脸上,占据了我的半张脸。 我长大后,知道了帮母亲分担,母亲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笑,只是这微笑没有与我脸上同样美丽的莲花映衬,显得很凄凉。 母亲老了,她脸上的莲花开始败谢。 我发现了我身上的不同,并私底下熟练运用,我将脸上的莲花隐去,在客栈里讨了个小二的活计,不过,天一黑,我就要回去。 回去的路途上,我能感受得到那朵被我施法隐去的莲花花瓣更加肆意地张开了。 客栈老板娘对我很好,每晚我回去都会给我点剩菜剩饭,这虽微不足道,却能保证我与母亲的基本生活。 一年后,我和母亲的生活开始转好。 我用做小二赚来的银两雇了几个工匠,把小木屋翻修了下,几日工程虽然忙碌但心里高兴,母亲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夜晚,月光如水。 我坐在湖边,耳边是夏蝉的嘶鸣,眼前是盛开的白莲,花香淡淡,我想若是就这样生活,几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不管多久若保持这样就好。 谁知,变数就在眼前。 要怎么开口呢?我的父亲。 我盯着塌上的这个气息奄奄的老人,声音嘶哑:“你……” 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个人,害得母亲败了千年修为,容颜消损;就是这个人,害得母亲带着六个月身孕逃走异乡,路途颠簸;就是这个人,害得母亲几十年来躲避深山,逢人便躲;就是这个人,害得母亲被同类嘲笑被异类排挤;…… 不过是新婚宴上的一句诺言,母亲你何必为他付出这么多? 如今他想怎么样? 接我们母子回去,给我们一个安宁的生活? 如果真心想还母亲的诺言,为何自从你归后,我工作辞退,邻人鄙弃? “你……真的是人类和妖怪的杂种?” “哎哎,你知道么,那个终日蒙面的女人是个妖怪,她脸上都是她杀死的冤魂回来找她复仇留下的印记。” …… 一个眼神可以将这些猜测鄙弃暂时封住,但是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你许给母亲的诺言终究换得的是这个。 荒原上,一座孤坟伫立。 母亲,就算是到了此刻你也还在为这个男人伤心么? 母亲,你不知道,他在我的心中种下的只有仇恨。 所以,火光冲天,鲜血满目。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我要更多的力量,来摧毁掉这个男人在这个世上留下的一切。 “拿你的脸做交换,我可以帮你。”一抹黑影攀上我的身子,在我耳边低喃。 不过是一张面皮。 这面皮上,有他的影子,我不要让这面皮做母亲每日悼念那个人的凭吊。 这张脸,撕了也好。 “莲,住手吧,这些人跟本与他无关。”母亲皱着眉,脸上的莲花更加残败。 这种劝阻简直就是在为那个人狡辩。我不听,继续将他曾经的门客赶尽杀绝。 换得的是母亲的一纸留言:“莲,我走了,不要来找我。” 直到深冬,大雪封山,莲花残败,我才醒过来。 “只要能找回我的母亲,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那,你的全部,可以吗?”黑影攀附在我的肩头,耳边,我能感受到他火热的气息。 “可以!” “这里是临沅庄,曾经是临远的庄园。你母亲一定据住在这儿,只要有我的帮忙,她肯定会回来的。” “可到最后,母亲还是不肯回来,我真的做错了么?” 纪莫崖听着莲枭的喃喃自语,抬头看见月亮被乌云遮挡,一片暗黑。 第七章: 地明 忽然,一阵黑风刮过,纪莫崖的眼被风吹得睁不开,等定了神就看见有个黑影攀附上了莲枭的身子。 那黑影幻化成人型,面容却是出奇的俊秀,隐隐的能看见那面容上竟有一朵盛开的红莲。颜色鲜红,花瓣招展。 他攀附在莲枭的身上,嘴巴张得老大,似是要把莲枭吞吃,但见他面容扭曲,仔细一看,原来那黑影腹部受了伤,鲜血如柱。 纪莫崖站在一旁,想冲上去救下莲枭,无奈那黑影的结界强大,靠近一步都很困难。 再看莫与肩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丝,纪莫崖很是担心,上前问道:“没事吧?” “没事,不过是刚才被妖砍中。” 说的倒是轻松,纪莫崖细看,只见他背后裂开个大口子,鲜血流不停。 这比他上次受的伤还严重。 纪莫崖怕他跌倒,伸手扶住他的背。 他望向别处的眼并不知道莫与肩看着他的眼发生了异样。 黑影被伤口扯着不能动,嘴张得老大却一直没有下嘴。 “这要我怎么狠得下心……”黑影低下头,声音后掩着哭泣:“虽然你是红莲与人类的杂种,但你身上还有红莲的味道,那个我怀念了几百年的味道。” 黑影顿了顿,抬起头,望进黑暗里,道:“红莲,你终于回来了。” 莲枭没有表情的脸立马抬了起来。 只见黑暗中,慢慢走出个人影来,纪莫崖也瞪大了眼。女子体态轻盈,一身红装,走近一看就能发现这女子年华已不再。虽说用黑纱掩了面目,厚厚的刘海遮住了额头,但从那唯一露出的眼可以看出这人的疲惫与衰老。 “娘。” 莲枭低低地唤了声。可女子根本未朝他看一眼。 莲枭失落地低下了头。 “真绝情啊,对自己的儿子也这般冷冽态度。”黑影站起身,看着地上瘫坐的莲枭。“他为了找你,可都把他的脸都扔了呢。” “红莲。” 身边,莫与肩出声唤住了她。 纪莫崖惊讶,他和她还认识?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女子闻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 “这么多年,没想到又见面了呢。” 终于,女子说了一句话。 纪莫崖更加不明白了,明明是来捉妖的,这下怎么成……聚会了? 那一片乌云终于被风吹走,地上终于变得清亮,几百年前的事,今夜终于可以看清楚了。 红莲回忆篇屋檐避雨,君子一诺。 这么多年,我想要的不过是屋檐下一方躲雨的静地。 我是寒山上的一朵红莲。寒山上有许多兄弟姐妹修炼,我也在朋友的唆使下修妖,白日,我是池塘里一朵盛开的红莲,夜晚,我是寒山上一只吸取月光精华的小妖。 日复一日,为的是有一日能幻化人形,寻访人间,一步登天。 他们说人间好热闹,集市上人来人往,摊子上的小东西精致漂亮。 白日,我听着他们的讨论,一颗好奇的心在白雪中膨胀。 可是,他们说了那样多的人间的事,却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人世间有个你。 那日我第一次化作人形,来到人间。集市的确热闹,我被摊子上的小东西吸引住了目光,日光西沉才想起回家。我靠着气味来辨别回家的路,但集市上人多,浑浊的人味遮掩了味道,我迷了路,只能在大街上游荡。 “唉,这是谁家的小妹妹啊?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他们带着一身的酒味朝我靠近,我惊吓得直往后退。那刻我才明白人类的污浊。 我惊叫一声,仓皇而逃。 傍晚,天空开始飘下雨丝,骤然变大,我躲避不及,只好找了个屋檐暂时避下。 雨越下越大,我累摊了坐在地上,望着脚边的雨滴,出神。 忽然,脚边出现一双布鞋,被雨水打湿了一半,同时头顶上传来好听的男音:“姑娘怎么在这儿?” 这便是我和你的相遇。 那晚我留宿你家,你家很大,有很多朋友。 那天我第一次尝到了人间饭菜的味道。 晚上我静卧在床铺,许久睡不着,来到庭院看见月光正好,一汪水池波光粼粼。 我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扑通一声跃入池塘。 第二日清晨我赶紧回到房间,刚好碰上来叫门的丫鬟,我心里直高兴,还好赶上了。 早餐后,你提出要送我回家,我支支吾吾,许久编出个谎。这是我第一次说谎,可信度极低,你明明看出是个谎却执意要送我回那个不存在的宅子。 左拐右绕几个胡同,你跟在我身后,我直觉身后总有一抹笑意跟着,弄得浑身不适,随便指了个宅子,说,这就是我家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说完,我就急匆匆的跑进了那个陌生的宅子。 我只觉身后笑意更深。 谁知你明知这不是我家,仍在门口作揖道,既然已经送小姐回家,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就先告辞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临某。 我侧耳听着,不觉已经满脸绯红,见你离开的背影,我一下慌了,这世间之大又没我一方之地,我该去哪儿? 我在街上闲逛,眼见天黑,我心中更加害怕,一个转角却又遇见你。 咦,这不是莲小姐吗?这么晚还有闲情外出散步啊?可这儿离你家可是很远的哦。 故意调侃的语气让我羞红了脸,我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了实情,我……迷路了。 第二夜又是在你家度过。 准确地说应是在你家池塘里度过。我化作原型,静静地开在池塘一角,半夜出来方便的人根本未在意到这朵多出来的红莲。 你很热心地为我找家人。 我本是妖,无父无母,一直相伴的玩伴即使是修炼成妖在人间也只有半日停留,这世间,任你调查也不会寻出一丝我的消息。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我在你家顺理成章地成了吃客,你的朋友待我很好,他们虽长相不如你清秀,但心地是好的。 许久寻不着我的消息,你很是着急,你的朋友建议你说要不就将我留下。你沉吟了会儿,没有回答。 我将这话真真切切地听到耳朵里,却装作是没事人般吃喝。 之后为我寻家的事儿就这么搁置下来,我和你的朋友打成一片,我能看见你在看见我和朋友打闹时的笑颜,心里更是开了一朵花。 我跟你建议在庭院里种下花,春天一来就是满园清香。 你答应了,我首先在池子里种了莲花种,然后又种了各种各样的花种,我在庭院里忙碌两天,完工那日你特地交代厨房做了丰盛的饭菜,说是为了犒劳我,我能感受到你望向我的目光中的宠溺,我知道你我间的关系已不是简单的恩人与被助人的关系,它在时光的催化下,悄悄变了质。 时光催化变质的还有我的修为。 妖之修为,一日不能断。 我只是小妖,在人间的这半个月已经将我的精力耗尽,若再不补充日月精华,恐怕连人形都保不住。 光是在池塘里吸收的月光根本不够我维持人形,我怕原型显现,只好采取下策。 我蜷缩在黑暗中,犹豫许久,终于扑了上去。 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我的手下,不久只剩一具躯壳。 我靠吸取人命维持人形,终于撑到了你我成亲的那天。 红色的烛噙着泪,你握着我的手,许诺我一生。 若是我在此收手就好了。 宅中多名小厮的离奇死亡引起你朋友的注意,他们请来术士,我知道我妖气难掩,却因为你的深情不想放手。 局势愈演愈烈,宅中愈加凄凉,猜测与咒骂四起,我知大势已去,只好拖着身孕离开。 深山老林,躲着各种鄙弃的眼神与猜测,我本想拥着你留给我的礼物眷眷余生,再苦再难也没关系。 只因那是我和你的孩子。 他有你的眉眼,我的莲花。 闲静时光不过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将我亲手筑起的小木屋摧毁也将我的梦击破。 没想到我们还会相见。 你气息奄奄。 我年华不再。 荒原上,一座坟冢,我能留给你的只有两行清泪。 我以为一场风波后,我和我的孩子的生活未变,哪知那孩子不知怎的对你生出仇恨来,对你的家人赶尽杀绝,还不放过你以前的门客,我想阻止却只是徒劳。 我望着他回身的背影,突然觉得疲累。这么多年,我也累了,我想寻个安静的地方,有水有草,只做个红莲,季节一到就开花,季节一过就败谢。 在遇见你之前,我还有一个挂心的人,他是池边的一株桃花,他的根基比我好,修炼得快,他不像其他小妖似的,一到能化作人形的时候就去人间游玩,他一心修炼,想着成仙,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像是他那种处世态度才能安然度过一生。 是么?寒未古? 第八章: 天亮 是不是因为我是风,所以你一直不肯依附于我? 那个放在你心中第一的永远不是我。 妖,你总是把目光放在她身旁的那株桃树上。 人,你寄心于那个平凡人类。 我是一阵黑风,自来自去,那日在湖边栖息,随意的目光流转,寒山上那么多花草,偏偏只注意到了你这一朵红莲。 我愿用枯藤捆住自己的脚,不让它四处纷飞,可你不愿留住你奔跑的脚步,离我而去。 终究只能追着你的脚步奔跑。 一晃几百年。 你是寒山上的一只小妖。 我是痴迷不悔的一阵黑风。 我本想,就这么追着你,终有一天你会寄心于我,谁知,世事难料,你与凡人成了亲,生了子,那个孩子真是漂亮,他脸上有和你一样的红莲,还有我追随百年的清香。 我知道你因为那个凡人付出很多,为生下你和凡人的孩子,你破了百年功力,岁月在你的脸上刻下深刻的痕迹,红莲凋逝,年华不再。 明明他已经给你这么多苦痛,为何,在他死后你仍是会为他落泪? 我不甘,明明他是伤害你最深的人,为何你还爱他最深? 于是我化作一团黑影,攀附上他的孩子,那个妖与人的杂种。 我了解你,这一生你的心里只有两个人,现在他死了,你心里只剩一个人,桃花妖,寒未古。 我寻着了临远生前的庄园,庭院中花草繁盛,我能感受到你的气息,离开后,你一直躲在这破败的庄园里。我指使莲枭放出消息,引得江湖人士闻风而来,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放出个消息,让他知道,也让你知道。 我已摆好宴席,只等你们出现。 天逐渐明朗,红衣女子垂下眼,低声道:“我该回去了。” 黑影也变得平静得多了,一把扯下面皮,说:“该散了。” 然后两人转身,朝着完全相反的路,独自前行。 纪莫崖一愣一愣的,没搞懂,好像自己看了个故事,不过书页合上了他还是没明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纪莫崖转头问身边的莫与肩,却见他脸色苍白,人直往下滑,纪莫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托住他,再一看自己的手,已经是满手血红。 没想到他受伤这么严重。 纪莫崖把他放到地上平躺好,环顾四周,只见风轻云淡,不见人影,心里直叫苦,这要他带着一个重伤怎么回去啊? 他正苦恼着,忽然一阵清风刮过,再定睛一看眼前不知何时立了个白衣道人,他走上来一句话也没说,弯下腰就将纪莫崖整个人横抱起,没朝纪莫崖看一眼。 “喂,你是谁?”纪莫崖问道。 “我是桃花仙,流烟非。” 纪莫崖转过问莫与肩:“那你是谁?” “我是桃花妖,寒未古。” “妖精捉妖精,没见过你这么多管闲事的。” 人影渐逝,纪莫崖只听得这一句,还有莫与肩的笑声。 很动听。 一阵白雾散去,荒原上只剩了纪莫崖一人。莫名地,竟觉得孤单。 莫与肩回忆篇寒山还在,你我还在。 这样就好。 夏至,齐宣客栈内,一小二端着盘子迟迟不肯挪步。 “愣着干什么,赶紧送上去啊!”老板娘一瞪眼,小二还是站着不动。 “老板娘,那人都骗吃骗喝七天啦,赊账也不带这样的啊。” “你倒是挺会为我着想啊,别废话了赶紧送上去吧。”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把小二推上楼。 小二很不情愿地一脚一声上了楼。 “纪公子,送早饭的。” 到了门口也是语气冷冰,未待里面有回应就推开了门。 “又在睡觉!”小二望着床上死尸一般的人,小声咕哝着。 “喂,今天立夏,老板娘叫我送的鸭蛋!”说完,盘子一扔,人就跑了。 纪莫崖也不是没醒,自从临沅那一件事后,他就变得沉默了,他时常想起莫与肩问他的话:“你怕妖?” 妖? 只在别人的嘴里听过,没想到这次竟然让他碰着了,还不止一个! 脑中又浮现了那人的模样,还有那柔顺的藏青色长发…… 这样美丽的人,怎么就是个妖呢? 纪莫崖睡在床上想着,忽然肚子“咕——”地叫了起来,他起身,把小二送来的早餐搜刮。 身上的伤已经不成问题,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他穷了,分文拿不出,好在这家店的老板娘人好,容许他赊欠账款,不然,他怕是要流落街头了,堂堂“独孤剑客”竟流落街头,这要多丢人啊。 要赶紧找活儿干啊! 吃完早餐,他就出门了,与其说是找活儿干,其实是四处闲逛,他游历大山,见过许多风景,但就像他喝过的酒一般,完全没有印象,这小镇平静安逸,想在这儿谋个生路怕是困难,游荡一天,也未见结果,又不好意思回那客栈去,他只好在暗黑的街道上闲逛。 直到月半,他才回客栈。 抬头看着月亮,他又想起那个男子来。 心里不禁骂了自己一句,一个男人,竟比女人更让他上心。 他心里这样想着,一脚踢开了客栈的门。只见客栈里灯火通明,纪莫崖心中疑惑,现在不是该睡了么? 见纪莫崖终于回来,老板娘一下子迎了上来,说道:“纪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这人可等你很久了!” 纪莫崖心中疑惑,顺着老板娘的指示他看见大厅里坐了个中年男人。见这男人身穿缎面黑色长袍,腰间陪着块玉,他低头喝着茶,举动不同寻常。像是个有钱人。 他心中一喜,终于有单子来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人是徽商祁家的管家,这次特地来找纪莫崖,其实想请纪莫崖帮个忙。 纪莫崖顺着那人的话回应着,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徽商祁家,他只知道,他要有钱了!这家给出的报酬很优厚,拜托做的也不过像之前的勾当——千两黄金换满门血红。 只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就谈妥了,夜已深,老板娘想留那人一宿,可那人坚持回去,纪莫崖也不多做挽留,不会儿的功夫,客栈里只剩了纪莫崖、老板娘和小二三人。 商人见钱眼开,老板娘从那人一进门就知道那人家底厚实,一直没问出口,见人走远,打开了话匣子:“哎,那个人很有钱的吧?找你做什么?” 小二语气很是不好,眼睛往别处一瞥:“这下能把欠的账款还清了吧?” 纪莫崖心中对老板娘还是很感激的,从临沅到这儿也有不远的路程,他身上带着伤,又赶了那么远的路,精疲力尽之下,又苦于囊中羞涩,几家都将他拒之门外,只有这家好心收留了他,请来郎中帮他看了伤,还提供他白吃白喝好几天,他接了小二的话道:“放心,过几天我就把银子送来,天也黑了,我先上去了。” “好,早点休息吧。”老板娘很是关心他。 待他人上了楼,小二趴在柜台上,朝老板娘说:“你说那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啊?还有,他真能把钱还清么?” “这不用你担心,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休息吧。”老板娘也累了,正准备回房,忽听得上面大叫一声:“送两坛酒上来,我在屋顶!” 小二擦桌子的手立即停下来了,小声抱怨着:“别忘了,你钱还没还清呢,还想使唤人!” 忽然“扑通”一声,小二的面前摆了两坛酒,同时老板娘的命令下来了:“给他送上去。” 小二的脑门直跳,过了会儿,说:“好。” 夜风凉爽,纪莫崖坐在房顶上,手里捏着酒,抬头看见月亮,脑海中再次浮现了那人的相貌,“唉,”他不禁小声叹道,“真是个跟月亮一样迷人的人啊,距离太远,接近困难又危险。” 第九章: 乃红 几天后,他从外地回来。 小二看着他一身新衣,惊讶地长大了嘴:“这……这么贵的衣服,你是偷的吧?” 纪莫崖很不客气地给小二一拳,“你才是偷的呢!” 说完掏出一包银子,直接甩到小二手里,“你点点,多的当小费。” 小二一见这么多银子眼睛就直了,结结巴巴半天说了一句话:“你肯定是去偷的!” 纪莫崖无语了,不理他,直接坐到桌前,大喊道:“给爷上菜,给爷把好菜都给我上上来!”这一声引得厅里所有人都侧了目。 老板娘在柜台后算账,嘴角不禁扯出个愉悦的弧度来。 小二这下殷勤了,好酒好菜的都往上端,纪莫崖吃得高兴,喝得爽,忽然听见头顶一声熟悉的声音:“纪公子,可以算我一个吗?” 纪莫崖抬头一看,惊叫:“这不是‘没眉毛’吗?你怎么在这儿?”说着就让人坐下,吩咐小二再添双碗筷,又炒了几个菜。 两人坐下就聊开了。 上次荒原上妖散尽后,纪莫崖直接上了这个镇子,没有回去,临沅庄里因为妖怪作怪,人人心中惶恐,各做鸟兽散,这一散,也把他和他的几个朋友分开了。 再说“没眉毛”。他行走江湖只听过妖的传说,却没有真的见过妖,这次在妖怪身边擦肩而过,回家后还是魂不附体,他的妻子怕他出什么差错,硬是把他关在家中半个月,这两天才把人放出来,走前还再三嘱咐要万事小心。 “没眉毛”是纪莫崖几个朋友中最让人羡慕的,纪莫崖习惯了漂泊,对他也没多大羡慕之情,听了他的叙述,没对他被关半个月产生多大同情,倒是最后他走前妻子再三的嘱咐让他起了羡慕之情,他不禁感慨道:“有家室真好,没钱了还能回去。” “没眉毛”一听他这么说,也殷勤起来了,“我内人的妹妹跟你年纪相当,待字闺中,要不我给你俩牵个红线?” 纪莫崖立即摆手,“不用,我只是说说而已,这家是个归处,也是个束缚啊,看你,被妻子管的。” “呵呵。”“没眉毛”笑着,把酒斟满,“说来,这两天江湖上有个大事,你知道吗?” “什么大事?”纪莫崖向来对收集信息不在行,道听途说也不是他的专长。 “你知道‘恶婆娘’吗?” “你是说‘恶婆娘’乃红?”纪莫崖倒是知道这人,江湖上一般都是爷们打打杀杀,女人很少混出个名声,这“恶婆娘”却是个奇迹,她是没落庄主的小女儿,自小习武,性格泼辣,16岁就开始帮父亲打点庄中事务,仅花了几年的时间就将庄子带入正轨,江湖上提起也是竖着大拇指的。她有这么大的本事也是有原因的,传说她恶狠,对待人极其残忍,今年已经二十好几,却一直没有人敢上门提亲,她自己养了一帮男宠,江湖上风评很是差,不过人家势力大,就算是有脏话也是躲在被窝里说。 “她要成亲啦,这两天正邀请各路人士参加她的成亲大礼。” 纪莫崖大惊:“真假的,谁会娶她啊?” “不是别人娶她,是她娶别人,也不知道那可怜的男人是谁。”“没眉毛”啄了口酒,说道。 纪莫崖一下来了兴致,“要不,我们去看看?” 纪莫崖是个会找乐子的人,这下接了单,兜里有了钱就忘了之前没钱的窘迫,一有什么热闹就去凑凑。 酒足饭饱,两人就上路了,走走停停几天,路上遇着了“香肠嘴”,他加进来也一起去了。 临沅的事给这几人都留下不小的阴影,“香肠嘴”特地去恶补了有关妖怪的事儿,一路上说个不停,纪莫崖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只当是路途上派遣无聊的消遣。 纪莫崖本人对妖精的了解也只停在小时候不听话,婆婆讲来吓唬他的妖精故事,像是什么狐狸精吸取人命之类的。长大后对这个也没有什么感觉,是真是假也不想去探究,行走江湖也没见什么妖精捣怪,在临沅还是第一次见着妖,还是一个让他上心许久的妖。 记得第一次问他是谁的时候,他说他是除妖师,编个谎来骗他,这是为什么?担心自己害怕他么? 他是他的什么?让他担心? “妖精捉妖精,没见过你这么多管闲事的。” 那个白衣道人是什么人?桃花仙?仙和妖?这些是怎么回事? 纪莫崖越想越乱,索性一甩脑袋不去想,拎了坛酒就往屋顶走去。 这里离乃红的庄子不远,只是庄子坐落在山上,天已微青,山路难行,所以他们打算留宿一夜,明日再上山。站在屋顶上,远远地可以看见庄子,灯火通明,红色的灯笼很是耀眼,似乎还能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么快就热闹起来啦?纪莫崖想着,乃红娶男人?纪莫崖心中好奇,不知道哪个男人那么有福气啊。 夜风吹过,将他的黑色长发吹起,他抓了一股在手心里把玩,想到的却是那个顺直的藏青色长发。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了。他心里失落。 那晚他没有睡,拎着空瓶子等到天亮。 天一亮,几个人在客栈里吃了点东西就再上路了。 “香肠嘴”还在继续他的“妖怪传说”,纪莫崖听了两天,有些烦,心里想,哪里是所有的妖怪都是坏的啊? 入了山,气温骤降,明明已是夏季,山上因为气温比下面低,花草这才繁盛起来,越往上走景色越是迷人,纪莫崖见着盛开的花朵心中也高兴,忽然,一抹粉红窜入眼帘,淡淡的花香立即袭入鼻腔,让他一惊,抬头一看,竟是株桃花,开得甚是美丽,棕褐色的枝丫上不见绿叶,单单是那粉红便把枝头装扮得热闹。 纪莫崖望着这桃花,忍不住伸出手触碰了下,小小的花瓣,供养着中心的花蕊,供养着果实的梦。 他呆立在桃花树前,许久没有挪步,直到有人回身叫了他一声,他才醒过来,见已拉开好长的距离,赶紧追赶上去。 原来,这桃花有这么迷人。 到达乃红的庄子时已是中午,酒菜飘香,纪莫崖一下子更饿了,简单和人打过招呼后,纪莫崖和饭菜打了很久的招呼。 夏季让人乏,昨晚没睡更乏,吃完后更加乏,纪莫崖没听那些人的邀请,径自回了房间,睡觉。庄子很是豪华,房间也布置得很漂亮,床铺的很舒服,丝毫感觉不到山上的寒冷气息,纪莫崖一觉就睡到了天黑。 起身时刚好碰上晚饭,睡觉也是耗体力的,纪莫崖又豪吃了一顿。 酒保饭足,觉也足了,纪莫崖到了晚上倒精神了,拉了人玩游戏,可惜那些人被下午的活动整的精疲力尽,吃完饭就甩手回去睡觉了。 月才上来一半,厅里就只剩了纪莫崖一人。纪莫崖又一次觉得孤单。 还好庭院里月光大好,花开满地,他踱步,来到一株花前。 月光,庭院。 似是半个月前。 不过,那个桃花妖,今晚不会遇见吧? 这庭院比临沅庄的气派,花种类多,花香浓郁,在人的精心修剪下,给人种气派十足的感觉,有假山,水池,若不注意可能还以为自己身在仙境。 不知站了多久,夜风吹得他又有些倦意,正准备抬步回房,却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他心中惊喜,忙转身,可却令他失望了。他眼中的火光立马暗淡下去。 “怎么?公子见到我为何这般表情?”来人有些不高兴了。 “哪有,纪某正准备回房,夜已经深了,小姐也回去睡吧。”说着,转过身要走,谁知一抹猩红挡住了他的去路,女人尖细的声音戳着他的耳膜,“给我等一下!” 纪莫崖觉得头疼。他只是来凑热闹的,没想招惹你啊小姐! 话说这眼前的便是这庄子的庄主,外号“恶婆娘”的乃红。 她打量着眼前这俊俏的公子,说:“你就是‘独孤剑客’纪莫崖?” 纪莫崖不想跟着女人纠缠,但别人的地盘他也不好发作,只好应着:“是,我是。” 谁知那女人不觉厌烦,滔滔不绝说起他的传闻来。 明明不是自己说话,却觉得异常疲累,纪莫崖直觉得他要睡了。 好在这女人终于有些疲累,见纪莫崖眼神迷糊,问道:“莫崖你是累了么?要不你先回房休息吧。” 纪莫崖如获大赦,抬步就走,身后女人尖细的声音还是不肯放过他:“今天和你聊天很开心,明天继续哦。” 纪莫崖背后一阵恶寒,喂,这只有回答“是”的对话叫聊天么?还有刚才她叫他什么?莫崖?他跟她有那么熟么? 这一夜,温软的大床没能给他一个好梦。 第十章: 藏青 第二日,纪莫崖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小厮敲门。这两天过得太混乱了。 随小厮来到餐厅,见人已经差不多全了,饭菜丰盛,他一坐下就觉得不对劲了。对面的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是谁啊? 纪莫崖望着这女人,半天没回过来。 这个是乃红?她的红衣呢? 纪莫崖望着那女人许久,那女人抛了个媚眼给他,声音尖细而娇羞:“莫崖你别这么看着人家啊,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纪莫崖直觉胃里一翻滚,好了,早饭不用吃了。 江湖上的人都晓得这是乃红的故意做作,但还是跟纪莫崖开起了玩笑:“唉,你怎么勾搭上乃红的啊,如实说!” 纪莫崖无语了,这早饭不用吃了,也不敢吃了。 于是他刚落下的屁股又抬了起来,不顾人们的叫喊,径直走了。 乃红脾气火爆,见纪莫崖这般态度,更加火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啪啦”一声,掀了桌子。 惹谁别惹乃红。 这是庄子里盛传的一句话,想在庄子里待的人都把它奉若神祗。 这下,纪莫崖完了。 这下来看热闹的人更加有兴致了。 人们都静静等着乃红的动作。 乃红的狠毒是出了名的。 传说她有个丫鬟背着她和男人偷欢,被她发现后,不顾那丫鬟伺候她多年的情分,在那丫鬟的面前将那男人五马分尸,还把那丫鬟光着身子吊在院子里两天,那丫鬟受不住屈辱,咬舌自尽了,乃红恨意未尽,对她的尸体也不放过,碎尸万段,曝尸荒原。 传说她有个男宠不听话,薄皮抽筋,还叫他伺候其丑无比的老婆娘,拿东西塞在他的嘴里,想咬舌自尽都不能,听说那个男宠现在还关在地下室…… 可是纪莫崖都不知道这些。 人们静静地等着好戏上场。 直到中午,都没有听到消息。午饭时,不见乃红和纪莫崖两人。人们猜测着,恐怕要开始了,于是一堆人聚集到厢房,结果他们都彻底失望了。 那桌子上的是什么?点心? 谁做的?乃红亲手做的? “什么?你说乃红跟纪莫崖说她喜欢他?要娶他为夫?” “那他本人是怎么回应的?” “他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 这下子,庄园里更热闹了。 纪莫崖嫌在庄园里没有事做便外出散步,中午一回到厢房就看见自己的厢房已经被他人占领,身边一小厮说,乃红有请。 纪莫崖知道这女人不好缠,这下子缠上他可真够让他头疼的。 跟着小厮来到后院,只见花草繁盛,中央一个小桌子上摆满了饭菜,乃红一袭红衣,煞是惹眼。 等走近了,纪莫崖才觉有一丝奇怪。 传说乃红有很多男宠,但没有想到阵容强大到这个地步。 立在一旁伺候的是美男,在不远处守卫的也是几位翩翩公子,细瞧这领人的小厮,五官也是说不出的精致。 这乃红,该不会把这世上的美男子都给收集来了吧?那将与她成亲的那个男人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纪莫崖刚落座,乃红就开口了:“今天早上本想给莫崖一个惊喜的,不想只有惊没有喜,我在这儿先给你道个歉。”说着微微作揖。 昨晚夜黑没看清乃红的长相,只有一抹红衣煞是惹眼,今日靠近细瞧,这乃红二十好几,皮肤白嫩,五官也挺周正,只是脸上涂了过多的红粉,再配上她“恶狠”的传言来,就使得人对她产生厌恶之情来。 纪莫崖没那么大本事能从她夸张的妆容下捕捉到乃红真实的相貌,一想到这是个“恶婆娘”,心中便生出了厌恶之情,坐在凳子上也是浑身不适。 一顿饭,纪莫崖没说什么话,倒是乃红叽里呱啦说了很多,纪莫崖的脑袋被她尖细的声音刺得发疼,他扶着疼痛的脑袋,本来想来凑个热闹,现在却弄到这步田地,他也没多待的心思,只想快些离开。 于是他打断乃红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身体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休息了,还请小姐给我腾出个厢房来。” 乃红一听他要休息,嘴角扯起一弯难以捕捉的弧度:“厢房么?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她伸手招过身边的小厮“带纪公子去厢房。” 纪莫崖这才松了口气,跟在小厮身后,左拐右绕,纪莫崖心中正怀疑,听小厮一声“到了”他终于见着个厢房。这厢房说是厢房,不如说是个庭院,中央种着花草,推门一看,房间宽敞,布置华美,纪莫崖头疼难耐,见着个床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很快便沉入梦乡。 迷迷糊糊中,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这就是那个新来的?” “嗯,庄主吩咐要好生伺候着。” “让我看看这人长个什么样,让她一眼便相中了。” 纪莫崖觉得有人捏了他的脸,然后又被甩到了一旁。 “好了,你先走吧,等药效过了我会把他弄干净的。” 然后听得一声门开关的声音,耳边终于静了,纪莫崖翻个身,睡熟了。 “哗啦,哗啦……” 噪音不绝于耳,纪莫崖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他一丝不挂地睡在水桶了,水面上铺满花瓣,一旁还有几个小厮在给他擦身体,抬头一看,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背着他站着,手里似乎是在忙着什么。 “呀,纪公子终于醒了。”一个小厮叫道。 这一声引得那青衣男子回过了头,他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瓶子,朝他走来,嘴里说:“终于见你醒了,那药效什么时候变的那么厉害了的?” 药? 纪莫崖一脸疑惑。水面下,他试着动了动,手脚无力,这不是睡久的结果,他被人下药了!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药效刚过,连说话声音都很小。 “能干什么啊,都到这儿都不知道么?”一个小厮掩嘴笑着。其他小厮也跟着笑起来。 那青衣男子来到他面前,在他鼻尖晃悠了个瓶子,他直觉一阵清香,整个人也没啥不同,他大吼大叫起来:“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赶紧放我走!” 青衣男子轻笑起来,说:“你是第二个这么倔的,不过有什么用呢,上次的那个不是乖乖成亲了么?” 纪莫崖觉得手脚有些力气了,便挣脱了小厮的束缚,强行站起来。可刚站起来就觉眼前发黑,双腿一软,人就跌落水中。 青衣男子伸出手把他捞起来,吩咐道:“把他擦干净了,送过去吧。” 纪莫崖被扛着跑了不知多久,他也在跌跌撞撞中醒了过来,眼前仍旧漆黑,纪莫崖直骂,当初来这儿干什么啊!找罪受啊! 又被扛着跑了会儿,小厮推开一扇门,纪莫崖这才看见了光。 浓香扑鼻而来,纪莫崖直觉胃中翻滚,然后人就被放在了温软的大床上,接着,一股热气从上方袭来:“你终于来了。” 那人攀附到纪莫崖的脸上,纪莫崖才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来人。 一身红衣。 纪莫崖旋即用尽了力气朝那人脸上砸去! 那人躲闪不及,脸上结实地挨了一拳,整个人翻坐到地上。 同时,尖锐的叫声差点刺破他的耳膜。 “真是烈啊。”那人还不忘感慨一句。 纪莫崖勉强撑起身子,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竟被那些人一丝不挂的抬到了这儿! 再看地上那个捂着嘴巴的女人,纪莫崖这时觉得她更加恶心。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杀了她! 这样想着他就开始找能代替剑的东西,摸着了个长条的东西就直往她身上送去:“杀了你!” 乃红从小习武,一手接了,同时嘴角扯起个夸张的弧度:“又是个性格火烈的男人呢。” 纪莫崖把衣服裹紧:“别做这么恶心的事儿。” 乃红站起来,招来小厮给他穿好了衣服,纪莫崖一脸惊讶。 “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我就成亲了,我要把那些男宠全部放了!”乃红一阵气吞山河的演说让纪莫崖更加一惊。 “你知道的吧,我在江湖上的名声。”乃红坐下,低着头,两颊红色的胭脂像是两抹红晕,“我自小就发誓要帮父亲重振本庄,我苦练武艺,要知道想重振本庄不只是我武艺高明就足够了的,我要和江湖人士周旋,从他们的话语表情里猜测他们是敌是友,精疲力尽,最终庄子是振兴了,年华却难追了,女人嘛,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完整的家室,相夫教子,我也是女人啊,可是没人敢提亲,谁会娶一个‘恶婆娘’呢?呵呵,男宠又怎么样,讨好你,满足你,不过是想从我这儿得到金钱名誉,他们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乃红的声音越来越小,纪莫崖刚才的怒气全消了。 “刚才的事对不起,我只想以这个作为我前段人生的终结,不过,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的,明天我成亲,你来吗?”乃红眼角泛着红,纪莫崖才发现她名声再恐怖也只是个女人,想过平静生活的女人,纪莫崖从心底升起了同情之情,他笑:“我来不就是来看你成亲的吗?” 黑夜好黑,纪莫崖坐在屋顶,身边乃红洗了脸,素脸朝天的模样也很可爱。 忽然,纪莫崖想起个事,他问乃红:“新郎官是谁啊?我好奇好久了。” 乃红却跟他卖了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调皮一笑,乃红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纪莫崖更加好奇了。 第二天,庄内装饰一新,红色的灯笼,红色的蜡烛,目及之处都是红色,纪莫崖这才明白,红色原来是让人觉得很喜庆的颜色。 一帮人早就对这不露面的新郎官充满好奇,催促着新郎官的消息。乃红一身新娘装,红色的礼服穿在她身上很是合适。她挡在人面前,说着“不到时辰不给看!” 一群人按捺不住,提前半个时辰,就开始了。 乃红的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年轻时又远嫁他方,妹妹成亲也无法赶回来,乃红心中很是失落。 新郎官被红色的盖头盖着,由昨晚那个青衣男子领着,进入礼堂。 按照程序拜天地,送入洞房前,一群人挡住了新郎官的去路,由一人带头,所有人都跟着起哄:“揭盖头!揭盖头!” 乃红招架不住,拿过喜秤,慢慢掀起一个角,露出里面新郎官的嘴角,纪莫崖也兴致勃勃地看着。只不过,为何会有熟悉之感? 随着喜帕被掀起,纪莫崖一颗心更提到了嗓子眼。 这眉眼、这张脸…… 等看到了新郎官被精心挽起的头发,纪莫崖彻底惊呆了。 藏青色…… 第十一章: 抢亲 新郎官的真面目一露,厅里便响起叫好声:“好俊俏的公子啊,乃红庄主真是好眼力啊。” 此言一出,一群人更加大声,厅里一下子沸腾了,可纪莫崖却一言不发。他站在人群里,努力捕捉莫与肩的表情,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他觉得可疑,忽然想起昨晚听到那个青衣男子的话:“你是第二个这么倔的,不过有什么用呢,上次的那个不是乖乖成亲了么?”。纪莫崖考虑许久,终于做出个决定。 就在新郎官被送进洞房时,纪莫崖冲上前,一把抓住新郎官的手,大力一扯,将人拉近自己怀里,然后迅速朝门口跑去。身后立即爆发出巨大的尖叫声。 庄园里因为庄主成亲个个都喝得烂醉如泥,听到尖叫声还未站稳就见两个人影迅速溜过,一转头,就见那两人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抓住他们!”乃红怒吼道。 小厮们被这一吼吓走了周公,立马朝那两人追去。 纪莫崖拉着莫与肩一口气跑出去老远,山路难走,下山跑得急,一脚没踩稳,纪莫崖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摔了下去,手里拉着的莫与肩也被拽了下来。翻滚了几下,纪莫崖直觉胸口闷,再一看,莫与肩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他拍拍莫与肩:“赶紧起来!” 但叫了几声都没回应,纪莫崖费力地把他扶坐好,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环顾四周,原来他们被摔下去老远,远远地听见“抓住他”的叫声。 纪莫崖见莫与肩这副模样也不好再跑,刚好旁边有个山洞,走进去一看刚好够躲两个人。纪莫崖把莫与肩扶进山洞,藏好。不久,听得那叫声越来越远,纪莫崖这才松了口气。 再看看莫与肩仍是面无表情,眼珠一动不动,纪莫崖心想,该不会是乃红给他下了什么药了吧? 纪莫崖倒是听说过有一种药能暂时控制人的心智,命令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这种药药效不长,只能控制人一段时间。纪莫崖想起昨晚的事,本来以为那男人是心甘情愿“嫁”给乃红,原来也是拿药逼的,女人心不可测啊,纪莫崖感慨,昨晚说的那样情真意切,原来也是骗人,怪不得外号“恶婆娘”,这样想着,纪莫崖不禁身上一阵恶寒。 “嗯……” 莫与肩小声哼了一声,用手摁住了自己的头,小声嘀咕:“我这是在哪儿?” 纪莫崖听到动静,忙凑上前去:“没事儿了吧?” 莫与肩抬眼看了下他,脸上满是惊奇,“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若不是我你都成别人的相公了,再说你不是妖么?怎么还被凡人下了药?” 莫与肩沉默了会儿,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在临沅被妖伤中,被流烟绯救回后,流烟绯硬是要他留在天界,他不想留在那儿,流烟绯使个狠,把他强行关在了天界,为了跑出来,他被天兵追捕,一路逃,狼狈不堪,落到人间时已经精疲力尽,妖力疲乏。本想好好休息下,恢复下精气,谁知屋漏偏遇阴雨天,他被乃红抓住,反抗无力,他被下了药,一直神智不清。 这次好不容易清醒了却还是觉得手脚无力,他把头枕在纪莫崖的肩上,声音细小如蚊:“让我歇会儿。” 他低下头,发梢刚好落在纪莫崖的脖颈,一阵酥痒。 莫与肩的头发被一根簪子束缚着,头发被挽成一个髻,根本不及他披发来的俊美,纪莫崖见他睡熟,朝他的头发伸出了手,藏青色的长发没了簪子的束缚,恣意地披散开来,纪莫崖用手圈了一股在手心里把玩,发梢挠着他的手心,一阵阵酥痒。 目光瞥到他的眼角,他忽然想起上次在临沅的时候想看看他脸上是什么花纹的,却被他一手阻止了。纪莫崖看着他熟睡的面孔,心里小邪恶在酝酿:反正他谁得这么死,也不会发现的。 伸出手,在眉心掀开一角,朝耳边推去,纪莫崖这才看清了那花纹。 一朵盛开的桃花,粉红色的妖娆,开在他的脸上。 简直就是个妖精。 纪莫崖想。 不对,他本来就是个妖精。 莫与肩枕在纪莫崖的肩膀上睡着,直到傍晚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天黑了。”他望着西沉的太阳喃喃自语。 纪莫崖虽知道这不是个问句,但还是回答道:“是的呢。” 他站起来,说:“起来吧,下山找个地方过一夜吧。” “嗯。”莫与肩站起身,突然眼前发黑,人没站稳直往下倒。纪莫崖赶紧扶住了他:“喂喂,不至于吧,你是妖怎么虚弱成这样?” “上次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 两人下山找了个客栈住下。此时天已经乌黑,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回房。 回了房,纪莫崖却睡不着,这几天晚上总是睡不着。他想着,拎着瓶酒上了屋顶。 上了屋顶才知道原来这睡不着的人不止他一人。 夜风吹着他藏青色的长发,让纪莫崖一时失神。 “你也睡不着么?”纪莫崖说着就在那人身边坐下。 月光正好。 这人……哦,不,这妖,美得像月光一样。 纪莫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连着两人的只有清凉的夜风。 “唉,对了,”倒是莫与肩先开口了,“你不是怕妖的么?怎么还救了妖?” 纪莫崖还高兴第一次他主动说话,只是没想到说的却是这么个事,他也不打哈哈了:“妖么?怕啊。一心想吸人精气的妖当然怕啊,一心想取人性命的人我还怕呢!人啊妖啊,都有好坏之分的不是么?”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妖的啊?” “如果不是的话你早就杀了我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的?”莫与肩一句话让气氛冷了下来。 纪莫崖把膀子朝他面前一伸,眼睛一闭:“要杀你就现在杀吧!” 没想到他真把嘴凑了上来,纪莫崖都能感觉得到他的鼻息在手臂环绕,他心一横,咬就咬吧! 忽然他听到一声轻笑,手里的酒就被抢走了。再睁开眼,莫与肩已经把酒仰头喝尽了。 “真难喝。” 纪莫崖无语,喝了他的酒还说难喝? “人间的酒真难喝。”莫与肩又补了一句。 “那是你没喝过好酒。” “好酒么?喝过,不过什么味我给忘了。”莫与肩闭上眼,夜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得他的长发更加张扬。 纪莫崖愣怔了会儿,说:“寒未古……” 可惜话才到嘴边就被他打断:“别叫我这个名字,叫我莫与肩。” 纪莫崖疑问:“为什么?” 莫与肩睁开眼,低下头,“这不是你能叫的名字。” 纪莫崖怒了:“我不能叫?!” 莫与肩沉默了会儿,起身走了:“赶紧睡吧,夜风凉。” 纪莫崖惊住,这句话,似曾相识。 第二天一早,纪莫崖早早就下了楼,买了早饭吃着。许久不见莫与肩下来,他问小二:“昨天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那个人啊,一大清早就走了。” “什么!走了?” “嗯,我问他要不要跟你说一声,他说不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纪莫崖听完,扔下锭银子就追了出去,这个不厚道的小妖,不打声招呼就跑了! 纪莫崖一路小跑,心想他还没怎么恢复,应该走不远,果然,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就追上了他。 “真不客气啊,招呼不打人就走了!”纪莫崖一下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我现在给你打个招呼好了,我走了,再会。”莫与肩说完,不理他,继续走了。 “嘿,这人!”纪莫崖气了,话都说错了,应该是——这妖。 纪莫崖跟在莫与肩的后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莫与肩有些烦了,直接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纪大侠装了个啥:“没跟你,我俩走的路一样而已。” 莫与肩没话说了。 于是纪莫崖就顺理成章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第十二章:来信 走了半天,纪莫崖一路跟着莫与肩,一路上俩人都没说过话。 纪莫崖倒没有多少不高兴,他一直是一个人,有钱了就玩,游山玩水,一把剑为他赚钱谋个活路,也做了他划船的桨。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想要有个人陪,而且这个人只是莫与肩。 中午,莫与肩在路边的一个茶铺休息,纪莫崖也跟着坐下。他顾着跟小二要茶,没看见莫与肩投给他的白眼。 莫与肩的身体还没怎么恢复,只走了半天的路就休息了许久,纪莫崖走上前说:“要不我和你一道吧,你看你身体还没恢复,要是路上遇着强盗什么的怎么办。” 莫与肩的脸色苍白,许久才回答道:“好吧。” 纪莫崖心中一喜,伸手扶着他站起来,莫与肩的头枕在纪莫崖的肩胛里,小声嘀咕了句:“还说不是跟着我。” 下午的时候天开始阴暗起来,俩人也不着急赶路就在一家客栈里住了下来。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雨,纪莫崖给莫与肩找了个大夫,号脉拿了点补药,吩咐小二煎着。 小二拎着药下了楼,门刚关上,就听得莫与肩“哈哈”大笑起来:“给妖吃人类的药,你也想得出来,能有用么?” “不吃药,你怎么能恢复?” “很简单,一条人命。”莫与肩一脸笑意。 “跟我在一起,就别想祸害人命,要是你真想吃人的话,先吃了我。”纪莫崖却一脸严肃。 莫与肩摆摆手,“放心啦,我修炼千年根本就没害过人。” 纪莫崖这下高兴了,冲过去抱住他的腰:“我就说你是个好妖。” 莫与肩的身子因这忽如其来的温度一下子僵硬了,他慌忙推开他:“大夏天的也不怕热。” 一个时辰后,小二端着冒着热气的药上来了。 “喝啊!” 这是纪莫崖第十次催促他。 “等会儿,药还没凉呢!烫伤我你高兴啊。” “哪有烫,你就是在找借口。”纪莫崖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该不是怕药苦吧?” “怎……怎么可能!”莫与肩的脸一红,但迅速又白下去。 纪莫崖看着莫与肩苍白的脸,心中心疼,又催促道:“赶紧把药喝了。” 莫与肩僵持一会儿,端过药,乖乖把药喝了。 入夜,雨声渐止。 纪莫崖问莫与肩道:“你接下来想去哪儿?” “不知道,你去哪儿?” “也不知道,随便走,走到哪儿是哪儿。” “……” “那个……问你个事,妖……是怎么样的啊?” “能怎么样,我这样呗。” “为什么想做妖?” “……不知道,那么久的事早忘了。”莫与肩不再搭话,翻了个身,睡了。 是啊,那么久的事儿了。 为了给莫与肩疗伤,俩个人便暂时留在这个小镇里。 纪莫崖习惯了一个人,客栈只当是一夜的停留,第二日便上路,不管什么风景只是一眼。而有了莫与肩在身边后,这客栈留了好几日,镇子里的梨园也去过几次。 傍晚,华灯初上。 纪莫崖和莫与肩路过一家妓院。 纪莫崖只身行走江湖,没人陪伴,也没有女人在身边解闷,有时候感觉上来了也会找个妓女解解乏闷。 路过这妓院倒给纪莫崖提了个醒,说来自己好像都很久没碰女人了呢。若是纪莫崖一人的话,他肯定膀子一甩就进去了,虽说莫与肩也是个男人,可他也是个妖啊,妖不知道有没有那方面的感觉…… 纪莫崖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身边人一声:“进去了,好久都没来这地方了呢。”说着,脚一跨便掉进了个温香暖玉。 几日下来,莫与肩的身子也有了不小的恢复。扔下锭银子,就见几名女子嘴里叫着“大爷”迎了上来,美酒美人,精虫充脑的俩人在女人的怀里过了半夜。 半夜的时候俩人都完了事。 发泄完了纪莫崖心中却很是堵得慌。 纪莫崖找女人一般是为了发泄欲望,发泄完了自己也舒坦了,之后便可以甩甩膀子走人了,可这次明明知道自己还没发泄完,却草草收了局,枕头边的人睡得深,他却一点都睡不着,索性被子一掀,踱步到庭院。 天已微青,庭院里安安静静。 纪莫崖想道,没想到这种地方也会有安静的时候。 夜风吹过,身上一阵舒爽。 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回身一看,纪莫崖笑了:“怎么,你也睡不着?” “嗯,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很烦。” 俩人并肩在黑夜中站了会儿,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天空无月,纪莫崖没有落眼之处,只好将目光放在身边这个人身上。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女人漂亮,房间里的那个女人还不及他的一分。黑夜中的长发像是染上了什么魔法,闪着流水般的光泽,纪莫崖又有了种想将这发圈在手中的冲动。 莫与肩注意到他的目光,转头看着他,笑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一直盯着我看?” 纪莫崖走近一步,伸出手:“你的头发好漂亮,可以让我摸摸吗?” 莫与肩的笑意更深,“没问题。” 纪莫崖伸出食指,挑起一绺,慢慢环绕,圈住自己的手指,然后又握在手中向上抬起,放在自己的唇边。 …… “天快亮了,我们走吧。” “不要,再等一会儿。”纪莫崖嘴唇贴着他的发,眼睛微闭。 纪莫崖渐渐熟悉了两人的感觉。 有一句没一句的问句与答句;吃饭时准备的两副碗筷;休息时临睡前的“晚安”;路边不起眼的花朵的共赏…… 原来,两个人的感觉比一个人好多了。 纪莫崖和莫与肩俩人随着性子四处游玩,遇着好玩的地方就多停留几天,看见喜欢的东西也会花钱买下,不知不觉身边就累积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倒也不觉得累赘,看到时反而会有种欣喜的甜味溢满心头。 不知不觉两人就已经走遍了一个省,时间如流水,哗哗就是三个月。 “喂,妖是不会衰老的吧?” “嗯。” “也不会死亡吧?” “嗯。” “……”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羡慕你们的,不会老,不会死。” 怎么办,我本以为凡人的一生漫长无聊,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后会怕衰老、怕死亡? 怎么办,仅仅是凡人短暂的一生根本不够啊…… 俩人在这个小镇待了几天,在当地居民的介绍下去了几个地方,几天也够他们将这个小镇逛完,这天他们正收拾东西准备动身,忽然门口站了个小厮,敲了下门,问:“请问寒未古公子在吗?” 纪莫崖一惊,那个名字,他不允许他叫的,怎么一个小厮可以。 “在,有什么事吗?” “这个是你的信。”小厮说着,递出一封牛皮信。 莫与肩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谁会给他写信啊?他疑惑着,接过一看,竟是个邀请函。 拆开来,署名望重宴,莫与肩的记忆力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再一看时间已经是半年之前。这宴会就算是有,也该结束了吧。 他细细一看,那上面竟写着“宴会长期举办,愿公子赏脸一行。” 这是个陌生人来的信,况且是个荒唐的宴会,莫与肩完全可以把这当做是个玩笑,置之无视,可是这信里却有三个字,这三个字散开来随处可见,只是若拼凑起来就够他心上一阵波澜。 他把信收好,收拾好行李,没等纪莫崖说话就说:“我有个事,要一个人去,这几天麻烦你了,谢谢。” 说着就径自往门口走去。 纪莫崖一步跨上去,扯住他的手臂:“你这什么意思?” “我说得够清楚了,再见了。” “是因为刚才的那封信么?给我看看,为什么要分开?” 莫与肩噤了声,脸别到一边,嘴唇咬得死紧,不行,这事不能让你知道。 第十三章: 蜀道之难 莫与肩甩了纪莫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莫崖赶紧追上去,可莫与肩的妖力已经恢复,几步就离开了纪莫崖的视线,就算纪莫崖的武功再好,脚程再快也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烈日当头,仲夏的太阳甚是讨厌,纪莫崖饥渴难耐,一路上为了追莫与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找了个店先休息一下。 正是中午,店里人声鼎沸,小二的腿都快跑断了,可还是听得见店里顾客一声声“小二,上菜啊!”、“小二,我要的酒呢?”的催促声,纪莫崖更是焦急,要是在这儿拖下去,还能追得上莫与肩么? 刚才那小厮送来的信在莫与肩看的时候他只瞥到最后的署名——望重宴。 望重宴,江湖上有这号人? 纪莫崖皱紧眉,想在自己稀少的记忆中翻出这么个人。可纪莫崖向来对江湖上的事不关心,谁是谁,谁有什么名号,谁做了什么声震武林的事他都不清楚。 转头看见旁边桌上的彪形大汉,吃肉喝酒,唾沫横飞,细听正说着江湖上某个大神灭了某个大族的故事,纪莫崖对此没多大兴趣,倒是这个人让他提起了兴致。 他端了杯酒,坐到那个桌子上,一声“大哥”把那个吹嘘地天花乱坠却没有人理的人回过了神:“小弟,什么事?” 纪莫崖特地把身子侧过去一点,声音低低地,那大哥也来了兴趣,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你可知道江湖上可有名号‘望重宴’的人?” “你说是‘望重宴’么?”大哥把身子挺直,好把声音放大,“这可是个大人物啊!” 纪莫崖本以为他是虚张声势,却没想大哥这一声把店里的人都引了过来,各个瞪着好奇的眼睛:“他最近又怎么了?” 大哥喝了口水,清清嗓子,抬眸一看,把各位的兴趣都吊了起来,纪莫崖也挺直了身板。 “话说这个望重宴啊,”大哥一拍杯子,颇有点酒馆里的说书先生的感觉,“就得说到个地方,蜀道。”他眼光一扫周围一圈好奇的小崽子,获得迷茫的眼神回应后,一挺脸子,“没去过吧?传说蜀道难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说的就是这蜀道,路在脚下,水在脚边,只见波涛汹涌,泥沙翻滚,每抬一脚都要慎重,要不然就是万丈深渊。”大哥顿了顿,低下眼看了看小崽子的表情,很是满意,端起茶杯便要喝茶,店里安安静静,却听见身后一阵低笑,回头一看,只见个黑发男子笑意深深:“说得那样真切,你可当真去过?” 大哥端着杯子的手一定,嘴角有些不自然:“当……当然。” “小伙子不听就拉倒,一边呆着别烦扰我们听。” 纪莫崖抬头一看,这说话的却是店老板,转头看着大哥的表情甚是虔诚,纪莫崖心中好奇,这望重宴究竟是个什么人? 纪莫崖想着,大哥又开口了:“蜀道难行,更难攻,几百年来兵家商家为争夺此地流血不止,可百年都每一个结果,直到二十年前,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打败的所有的敌手,占据了蜀道。这人便是望重宴。之后他便招兵买马,在蜀道上建了豪宅,广发邀请函,请世人赏脸前去,不过蜀道难行,一脚踩空就一命呜呼,况且又是个不知来路的高手,冒险前去的是不是个鸿门宴也不清楚,几十年来未怎么听说有人去过。” 纪莫崖把这话听在耳朵里,简略地吃了点东西便上路了,蜀道么?心里却荡开个笑意,寒未古,我会去找你的。 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一阵“公子公子”的叫喊,回头一看,正是那店里的“说书先生”。纪莫崖停下脚步,不一会儿,那人追上来问:“公子这是要去重霜庄么?” “重霜庄?” “就是望重宴的庄园。” “哦,我想去凑个热闹。” “公子要是去的话让我跟着你吧,蜀道艰险,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我一个人就好。” 说完,纪莫崖跨步离去。 夏季渐深,晚风也热了起来。 似乎是回到了几个月前,他自己一个人独走江湖,一把剑,一壶酒,醉了醒,醒了醉,不过这一次他加紧了脚步,从锦官城开始,路途变得崎岖,山更高,水更急,真的是脚底是路,脚边是水,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半天下来回过头都能在不远处看见自己的第一个脚印。 这么下去要走到哪天啊。 纪莫崖望着这昏黄的天,叫苦没人应。 往前是峭壁,往后还有恶水,纪莫崖为难地扶了下脑袋,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峭壁上,一眼望去,只是土黄色,纪莫崖直觉眼前黑暗,举着脑袋脖子疼,他低下头,忽然眼前一亮——恶水旁,一朵小花静静地开着,淡红色的花瓣,纪莫崖这才想起现在正是仲夏,瓜果成熟,酒香浓郁的季节,想想以前这时候不是在某个酒肆喝个痛快就是在哪个风月场玩的欢,现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因为谁呢? 纪莫崖不再想,起身继续赶路。 蜀道上也有不少为抄近路而冒险的商家,一路上小心翼翼,见着个生人都把怀里的东西捂得紧紧的。这崎岖的山路倒给强盗们提供了便利,当地的人务农得不到营生,就利用自身对蜀地地形的熟悉做起强盗来得心应手,纪莫崖也曾遇见过,刀剑不是能制住的主儿,好在他和莫与肩的几个月把银子画的差不多了,他们想在他身上找点油水实在困难。 不知不觉几个日夜便这么过去,越到后面越是没有人影,夜晚听着山猿的哀鸣,不禁也是一身冷汗。半夜睡不着就望着一点点的月亮发呆。 他应该已经到了吧?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 一串串问号围绕着他,长夜更加难眠,望望黑夜里不知粗细的路,只听得流水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样的日子,纪莫崖还真没有过。 纪莫崖不认得路,靠从偶尔遇着的船夫那儿打听消息,东进西出,很快就在蜀道上花费了七天的时候。 听船夫说重霜庄就在不远处,为什么这么就不见个影子呢? 干粮在今早被耗尽,现在已经是中午,若是再找不到重霜庄恐怕他就要饿肚子了。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艰难前行着,直觉眼前发黑。江边枯黄的草晃动了一下,他也没有注意到。 一场狩猎即将拉开序幕。 忽然,一声大喝引去了纪莫崖的注意,一偏头,另一边就来了一白晃晃的剑刃,一横就划伤了纪莫崖的右手臂。 纪莫崖这才匆忙取剑,那人却像是知晓般,剑背重重敲在他的手上,让他疼的咧开了嘴,剑也没有抽成,那人的剑极快,却每剑都伤不在要害,只是在身上留下点皮肉伤,鲜血直溢。只好迅速往后退去,以躲避剑锋。 纪莫崖头一次被人逼得这么狼狈,体力不支,眼前发黑,连人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就被伤成这样。 “好了,停吧,别真伤到了他。” 忽然,一人叫住了他。 纪莫崖心中感激,这次把伤他的人看个模糊,来人是个年轻男子,身穿黑色长衣。纪莫崖正准备把另一个人看清,却只看见个粉色的薄纱,然后就被一阵香薰得晕了过去。 女人么? “好了,完事了,抬回去吧。” “得令,这男人也真是费事,害我们守了那么久,庄主还不准我们松懈,真是的,也不知道我有多累!” “算了,你就少说点吧,回去了。” “唉,今天能跟我好好喝一次了吧?” “嗯……” 蜀道难行重宴难续 第十四章: 嗜黑之瘾 嗜黑之瘾 黑夜是我的嫁衣,你是我得不到的良人。 一觉醒来,眼睛一睁,却不是如同期望般的黑暗。 窗帘没拉紧,阳光趁着点空隙就钻了进来,地上是令人憎恶的光亮。 “今天是谁布置房间的?” 我冷冷地出声,一旁的人一怔,忙跪倒在我脚下,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也在颤抖:“小人愚钝……求……求庄主饶恕……” 我一摆手,手指揉揉眉间,说:“我要睡了,把这人拉到绝崖。” “是。”其他人退下,顺手把窗帘拉紧,那阳光终于无机可乘,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终于可以安静睡去。 天还亮着,不着急,还没到时间。 我是鬼。 残留着上辈子的记忆,以黑暗为衣衾的鬼。 那记忆是灼烧着我的高温,也是为我驱散寒冷的暖衣。 你不能见阳光,一见光阳你就会灰飞烟灭。 这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一句嘱咐我就视若神祗,紧紧拉着窗帘,不记得阳光的模样,倒是能清楚回忆出月亮的模样。 然而,没有人告诉我,与黑夜并肩的是寒冷。本体已经腐烂,身为鬼的我无处寻得温暖,日光温暖被我拒之门外,宽大的房间里,只有黑暗与冰冷。 我伸手向前摸索,如愿寻着个温暖的物体,然后就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那人也没让我失望,伸手圈住了我的腰。 早就听说人对于鬼来说最好不过了,吃了可以补充元气,留着在身边人的体温可以让人不惧黑夜冰冷。 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有谁主动地拥抱过我? 就算是唯一一次主动拥我入怀的你也不是出自真心。 追随百年,换得的不过是一次虚假的温柔。 我知道那个人,一直都知道。 独坐枯亭,日复一日,等的就是他。 困步方寸的你不知,他已经丧生异乡,尸骨随水漂远,魂魄走上奈何桥。下世记不记得你都不知晓。 你的眼始终望着那扇门,那扇门他曾一脚踏出去,不回头。你希望他再一脚他进来,不离去。你的眼中从来没有我。我也是鬼,固执地在黑夜里游荡了几百年,终于有一天厌倦了黑夜的漆黑,想抹去上辈子的记忆换个肉体,没想到遇见你。 尸骨就在旁边。微微腐败的尸身还可以看出点模样,倒是个俊俏公子,死的时候倒没多少痛苦,模样很是安详。转过头看你,魂魄虚弱,模样倒没那上面来的安详,眼睛空洞,直直地望着门口,顺着你的目光看去,只有寂寥的风,不留痕迹。 “喂,跟我投胎去吧。” “……” “喂,干嘛不理我?” “……” 你的眼神坚毅,不肯分我一些。 我好奇你的眼神,于是花了精力去寻消息,得知确切消息后告知你,说了几遍不见你回头,许久才把眼神转过来,嘴唇颤抖:“不可能的……” 再回来时你已不在,我本以为你接受了现实,乖乖转世去了,我也可以甩甩手转世做人了,哪知道,你就在奈何桥上。 你被人捉着,被逼喝孟婆汤。两个鬼按着你的手脚,一个鬼往你嘴里强硬灌汤。你紧闭着嘴,脸色苍白。 我以为我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的,结果见着你的样子就鸡婆了,打了鬼,救了你。 这下子我们连鬼门关都没法去了,转世做人是不可能了,只能在人间做个鬼,还得是厉鬼,不然还得被新鬼欺负。 我在人间几百年也不是混假的,几天时间就把你训练成小鬼一见就躲的厉鬼,我正想着以后有鬼陪伴,在人世多少年都不会觉得孤单了,结果第二天就不见你人影了。 我又恢复了以前独身,黑夜里出来吓吓人,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大笑,只是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时光难磨了。 直到你回来找我,我才知道答案。 你的眼神更加淡然,眼底结着冰,让我感觉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融化。 可是我却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人。 他一句话就能将这冰融化,一个眼神就能在你的眼底开出春天。我自嘲道,我留着做什么?徒讨伤心。 临走前一晚,你来找我,说是有事相求,我心里说着不愿意,嘴皮子倒跑得快,一张口就答应了。 谁知是埋进黑暗的诅咒。 你不能见阳光,一见光阳你就会灰飞烟灭。 早听说了凡人的体温能给予妖物温暖,尤以男人最盛,我便使人下山捉男人去,年轻力壮的,面容俊美的,都只是床边的暖床物。 山下壮年的离奇失踪引得村民的怀疑,请来道士驱鬼。我只是个小鬼,经不起这折腾,而你不同,你化身人形,几句话便消除了村民的疑心,请道士也挺花钱的,被安抚下来后村民舍不得钱,便又把道士恭恭敬敬地请回去了。 那天,你第一次来了我的庄园,美酒好菜你一下没碰,漆黑的房间里把眼睛挣得再大也不会看清你的容貌。 我一脸笑意僵硬在嘴角,过了会儿,低下头去,闭上眼,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夜里,我情愿闭上眼睛。 忽然脸前一阵凉风,接着嘴唇上便是种温软的触感,探索着前进,一点点侵占。 原来只是你的触碰就比什么都温暖。 “黑川,黑川……” 你一遍遍地呼喊我的名字,我直感觉我要融化。 再多,再多地呼唤我的名字。 “黑川,黑川……” “……” “若锦……” 我直觉脑袋一嗡,身上的热量被抽尽,眼前黑暗,再醒来时,你已不见踪影,日光强烈。我叫人把窗帘拉紧,蜷缩在被子里继续睡着。 原来,你我相遇便已经预示了我的结局:黑夜不尽,温暖难及。 勉强在床上躺了会儿,我坐起身,欣喜地发现天已黑。我急忙披了衣服出去,下了山,在人间游荡。 回到庄园时,东边已经能微微看出点日光。 “房间收拾好了么?” “一切照您的吩咐。” “那就好。” “……” “那个人,在么?” “已经送到房间里了。” “很好。” 推开门,地上一阵清亮。不过,迅速归为黑暗,我伸手抚过这人的脸庞,从眼向下直到下巴,最后挽了他的发。 重宴,你知道么?这人是多么地像你…… 刚才日光漏进来的一瞬间,我看见他偏着头,黑色的发带着流水般的光泽,一直流到床下。 太阳渐渐升上来。 日上三竿。 这时候衣莲已经把昨夜的残局收拾好了。 把酒瓶子一个个收集好,衣莲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漾上个笑容,真是的,说是跟我喝酒,结果自己喝得最多,甚至还说着什么女孩子不要喝那么多酒,伤身。自己却醉的不省人事一直睡到现在。 她衣莲从小跟着父亲调配药品,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都是亲自试用,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了,身子恐怕早就伤透了。 来到他的房间,只听见鼾声如雷,衣莲清清嗓子,吼道:“臭小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 只听见房间里一阵尖叫,椅子跌倒的声音,然后一声埋怨:“衣莲你就让我再睡会儿!” “衣莲,那个我们捉上来的男人昨天晚上已经被送过去了。” 遥印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被强压着帮衣莲洗着衣服。 “嗯,怎么了?” “你没觉得那男人有些奇怪?” “没啊。” “还记得封雷么?” “他不是很久没消息了?说是接了个任务。” “那任务都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都没见他回来,该不会任务失败了?” “……” “我看过那人的画像,跟我们捉上来的那人很像……” 第十五章: 重回之影 莫与肩万没有想到蜀道是这样艰难。 在他妖力恢复后,赶路只要他一甩手一阵狂风就能把他送出去老远,从客栈出来后他很快就把纪莫崖甩了,只不过进了蜀道后,就变得奇怪。 妖术使不了,只能靠双脚徒步前行。莫与肩心中奇怪,这蜀道又不是什么宝地,按说不会被下了法术使得妖物法力尽失,更何况莫与肩是修炼千年的老妖,法力与仙人有得一拼,能降住他这样的妖,这法术肯定不简单,施下这法术的人又有何居心? 靠妖术幻化出来的双脚走路,莫与肩很快就累了。一抬头看见绝崖上一株桃树,开得正盛,粉红色在这蜀道里很是抢眼,他不禁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 以前他也是寒山上的一株桃花,生长在池边,每日见过往的路人在他身旁休息,鞠一捧清水解渴。每当有人在树下休息的时候他就会细细地观察那人的模样,等人走后,他就和池里的一朵红莲聊天,他们的脚都困在方寸间,但是他们聊天的话题却是无处不及。后来他们一起修炼,才开始的时候是个小妖,还惧怕人类,一有脚步声就立马恢复原形,等人走后,他就会模仿刚才人的模样幻化成那人的模样,不过这额头上总有一株桃花,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人,反倒是有点仙人的感觉。红莲那个时候常常对他说,哥哥你加紧修炼,早点成仙,位列仙班,我们这寒山上的小妖也能跟着沾光。 每次红莲这样说的时候,身边的小妖便凑过来一起起哄,将他捧得如同天上星辰,寒山上没有人,却很热闹。他那时也信心满满地要修炼成仙,哪知道成现在这般模样。 只是一缕孤魂,只是普普通通的三个字,却在他的心里掀起波澜,丢了那几个月来一直陪着自己的男人,独身跑到这崎岖难行的地方来,左边是恶水,右边是绝壁。 那个男人,固执地要跟着自己身后,问他为什么跟着自己的时候,把眼睛一瞥,说“没跟你,我俩走的路一样而已。”后来还不是承认了?他那时候的样子真可爱。要不是路上有这个人陪着的话,自己妖力未恢复,怕是真要丧生土匪强盗的刀下了。 那个男人,跟他不同。就算是知道自己是妖,还跟着自己,若是告诉了那人,指不定要得到怎么样的疏远呢。 他甩甩头,不再想那个人。 刚把一个人赶走脑海,另一个人却涌上心头。 他,真的还活着么? 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 几天路程甚是辛苦,不过还是离重霜庄很远。就算是自己到了,那宴会什么的早结束了吧? 莫与肩这样想着,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公子为何不前进了?” 忽然身后一声男子的声音让莫与肩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位青色长袍的俊美公子,莫与肩问道:“你是谁?” “公子可是寒未古?” 莫与肩一惊,知晓这名字的人不多,这人究竟是谁? “我是,公子有何事?” 那人轻轻一笑,“是的话,就好办了,我是望庄主指派下山专门在此恭候公子的,下面的路由我带路。” “望庄主?望重宴?” “正是,请公子随我来。” 说着,那青色长袍的公子就径直走在了他的面前。 莫与肩赶紧跟了上去。 跟着这人走就变得轻松了多了,莫与肩心中本有的怀疑也打消了,若真不是重霜庄的人怎么会对这儿的地形这么熟悉? 不过半天的时间俩人就走出了好远。 莫与肩还是很好奇为什么到这儿后自己的妖力尽失,不过看看眼前这个人,恐怕问也不会问出个答案,索性闭嘴安安静静地跟在那人身后。 “说来,你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来参加宴会的人呢!” 莫与肩没有说话,身前的人倒是开口了。 他没有顾莫与肩的回答,继续说道:“庄主固执地要办这宴会,每年都会散请帖出去,只不过这蜀道难行,加之各种离奇的传说横行,妖魔鬼怪的,想来的人也被困在了半路上。公子知道么?其实每年庄主都会派一个人下山专门恭候公子,每年指派的人都不一样,我是第十七个。” 莫与肩一惊,不说话,继续走着。 不久,就见着个庄园在眼前了。这庄园依山而建,与山紧紧融合,看上去就像是从山上生出来的。 莫与肩不禁赞叹这庄园的鬼斧神工。 莫与肩在青色长袍男子的引领下现在房间休息,莫与肩着急要见庄主,却被一句话推辞:“路途遥远,公子肯定累了,我叫下人给公子打些水来给公子清洗下。” 莫与肩低头一看自己,衣服上都是泥点,头发凌乱,还沾着泥污,这幅模样,自己见着都不舒服,更何况是去见望重宴了。 莫与肩依言在房间里休息,却不知道门外风起云涌,一场风雨蓄势待发。 黑夜降临,月光皎洁。 黑川这才看清了这男人的模样,他伸手在男人的脸上划过。 虽然双眸紧闭,但仅从鼻子嘴唇就能找到你的影子。 这唇,亲吻他的是不是就像亲吻你的? 这眼,若睁开是不是会和你一样的漆黑? 忽然,身下的人皱了皱眉,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睁开了眼。 瞳仁是黑川想要的黑色。 黑川嘴角扯起抹笑意。伏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你终于醒了。” 这一声轻柔,却引起了身下人的剧烈震动,他挣扎着要推开黑川,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黑川,似是要喷出火来,他大声吼道:“放开我!” 黑川见他这副模样笑意更深了,他的眉眼紧锁,眸子更加黑暗,像极了那人。 他伏在他的耳边,说:“别想逃,你是我的。” 纪莫崖直觉脑袋轰的一声随即一片空白。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他身处黑暗,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感觉耳边伏着个人,鼻息在耳边脖颈环绕,声音低沉,是男人的声音。 纪莫崖伸手往下摸了摸,柔软的触感,很是温暖……这个是……纪莫崖脑袋一炸——这个是床! 纪莫崖立即想推开这人,忽然发现自己手脚无力,使了好大的力气只挥出个手还被半路拦截住,那人捉了纪莫崖的手放在唇边,笑意直传到他的耳中:“别挣扎了,没用的。” 他的笑意还在耳边回旋,他的手就在身下动作了。 纪莫崖后背立马升起一阵冷汗,“你要干什么!” 他的笑在延续,动作也不停滞:“能是干什么?让你成为我的人。” 纪莫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声音也有点发抖:“你……你……给大爷我住手!” 纪莫崖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被压在那人身下动弹不得,那人还不听纪莫崖的话,上下其手,肌肤曝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微微发着抖,那人更加高兴,双唇在他的肌肤上一点点摸索。 “好温暖啊。” 那人把脸贴在纪莫崖的胸膛上,磨蹭着,像只贪恋温暖的猫。 可纪莫崖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任他动作。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次完蛋了。 那人继续动作,手指一紧,纪莫崖脑袋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弓起。 见他反应这么大,那人更加高兴,嘴唇更不停下。 “你是我的,今天我就把你变成我的人……” 纪莫崖直觉得汗毛直竖。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庄主,望庄主有请。” 这一声解救了纪莫崖。 那人抬起头,手下也停下了动作,同时从上方传来他冷冷的声音:“真是扫兴啊,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请我呢。” 他穿好衣服,临走前在纪莫崖的唇边留下一吻:“等我回来。” 第十六章: 难圆之梦(1) 黑川庄与重霜庄离得很近。 下午,太阳很大。 黑川皱眉看了看日光,戴上斗笠,黑色的纱,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不见日光。 黑川坐在轿子里,一路颠簸,很快就到了重霜庄。 下轿子的时候一个小厮给他打了伞。 黑川看了这小厮一眼,这小厮是常年跟在望重宴身边的,他在这儿,莫非他在等自己? 这样想着,黑川心中一喜,嘴角不经意染上抹笑容。 可这弧度在进了大厅后立即弯了下来。 人不在。 他强笑着问小厮:“望庄主哪去了?” 小厮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恭恭敬敬地回道:“庄里来了客人,庄主去接见客人了。”小厮给黑川端了茶,“庄主吩咐我好生伺候黑庄主,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 “望庄主什么时候来?”黑川端起茶杯,轻轻啄了口。 “会这位客人怕是要久些,到现在已经很久了。” 黑川意识到有些不对,问道“这位客人可是来参加重宴的?” “正是。”小厮恭敬地推到一边。 黑川陷入了沉思。 他一直不懂他为什么要坚持这“重宴”的原因。 十几年都没有人来。 欢欢喜喜地摆了宴,从早等到晚,天黑了,菜凉了。每年他都陪他坐等到第二天,他坐在他的对面,再认真也不能捕捉到他的眼神。第二天天一亮就转身回去,不给他一句道别。 每年来这里也只有那一天。 年复一年,这坚持就像他初见他时那般。 在莫与肩的印象里没有这个人。 “你说你认得我?” 莫与肩盯着这个给他一封信让他不顾一切跑来这恶水险山的人,望重宴?印象里没有这个人。 仔细瞧着这人,眉眼中找不到熟悉之感,见他嘴角的笑意,不知为何却升出一身冷汗。 既然不知道这人,就直接切入主题吧。 “你说疏若锦还活着?” 望重宴见他眼中充满怀疑,便问道:“怎么?不信我?” 呵呵,一个生人,教我怎么信? 莫与肩没有说话。 望重宴继续说道:“其实我是受他委托,要不我先给公子见一个人,或许你就能记起来了。” 说着就站起身,引着莫与肩出了房间。 莫与肩跟在他的身后,其实心中也有些怀疑,从一进庄园就有种熟悉的味道,那人的味道,百年了,还没有散么? 正想着就来到了大厅,一眼就看见大厅里坐了个人,那熟悉的味道更加浓郁起来,莫与肩不禁皱了眉。 味道是他的,但这人的模样不对。 一个不认识的人为何会有他的味道? 正想着,望重宴就将人引到了身边:“这位是黑川,公子见了他可有什么印象?” 望重宴将眼抬起,眼底写满了玩笑的意味。 莫与肩不说话,这望重宴绝对有问题,他不禁有些后悔收到封信就跑来了,徒找烦恼,这下若是自己要走的话还不容易了呢。 那叫黑川的人向自己靠近了些,味道愈加浓烈,莫与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自己竟在惧怕? 他的味道,自己会惧怕?正这么想着,莫与肩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没有人气,亦没有妖气,是鬼? 不过这鬼倒是强大到与修炼几百年的妖精有得一拼,怕是在人间待了几百年了吧? “这位可就是寒未古寒公子?果然器宇不凡啊。” 黑川先开口说了话。 这一句又让莫与肩发现了怪异。 虽说他身上那人的味道浓重,但还是有一丝不同的,这人的身上还有一个人的味道,这个味道曾固执地在自己的身后追了几个月,最后被却自己甩开了,怎么会在一只鬼的身上? “真是对不住呢,望庄主,我还是记不起,若是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莫与肩离去的心又加了一分。 望重宴却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若是记不起就算了,不过过几天庄里会有宴会,还想请寒公子赏脸。” 未等莫与肩回答,望重宴就吩咐小厮带领莫与肩回房了。 莫与肩虽妖力恢复了,但想与眼前这人抗衡还是有些困难。 又看看在眼前领路的小厮,面色苍白,也非人类,日光西沉,这庄子的本性终于露了出来,放眼望这庄园,阴气漂浮,黑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庄园,这里面每个活动着的“人”哪个是人了? 怪不得能在这悬崖峭壁上存在这么长时间。 原来就是个“鬼庄园”。 不过,这庄主却不能小觑。是个鬼,却强大到连他这个修炼千年的妖敛了妖气,不敢造次。 说到鬼,莫与肩想起刚才在大厅里见到的那个鬼,这儿离他离开的镇子这么远,那鬼的身上怎么会有他的味道的?该不会那傻子跟着来了吧? 想到这儿,他不禁轻笑起来。 几个月的时光也让他在他的心里占据了一地。 天完全黑了下去,莫与肩望着漆黑的天,想道,明天还会是朗日么? 大厅里,等莫与肩的身影消逝,黑川望着望重宴轻笑的脸,把埋了许久的问题说了出来:“就是那个人?” 望重宴第一次把脸转过来朝着他,笑意还残留在嘴边,黑川望着这笑容有些失神,这可是他第一次对他笑呢。 望重宴看了眼天色,说:“天黑了,今天晚上你就留在这儿吧。” 说完望重宴就转身走了,他不知道黑川僵硬在嘴角的笑。 第一次留我过夜,我该高兴吧? 可他不知道吧?因为他,我只在黑夜里活动,黑夜用来狂欢,而不是休息。 算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天黑了,高山上气温骤降,黑川躺在床上许久睡不着,冷,刺骨的冷。 于是他招来下人把那人送来。 下人刚走他就回忆起那人的温度来。真是合适的温度呢,若是夜夜拥着那男人入睡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觉得冷了吧。 再躺回去也睡不着,索性他踱步来到庭院。 仲夏的夜晚倒很是凉爽。 夜风温柔地吹拂着他。 他闭上眼,想到,这才是属于自己的风。 风静静地吹着,携来花香,让他身心舒爽。 忽然,他发现有些异样,这园子里,原来不止他一人。 转过头一看,哎,这不是寒未古么? 远远地看他站在花丛中,月光下泻,流在他的长发上,顺着发丝流淌,像是一条长河,微风吹过,撩起他的刘海,额头上桃花开得灿烂。 真是个美人。 黑川不禁赞叹。 不过,可惜了,是个妖。 无情无感,不管怎么样都难以在他的心上留下波澜,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黑川走上前,问道:“寒公子也睡不着么?” 莫与肩本是一人在庭院里吹风,正放着神,却被一句话惊得回过了神。 同时,那股熟悉的味道在夜风的吹鼓下更加浓烈地朝他扑来。 他又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注意他的动作,黑川有些不高兴了:“怎么?有些怕我?” 怕你? 莫与肩轻笑。若是望重宴还有些原因,你不过是只鬼,黑夜里潜行,白日里躲藏,我是妖,何须怕你? “倒不是,只是这夜深,公子怎么不去睡?” 黑川走近一步,与莫与肩靠得极近,莫与肩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没有往后退。 身边,黑川说话了:“这么美好的夜晚,若是睡了,岂不可惜?” 莫与肩并没有把他的话听下去,只是觉得这鬼身上的味道极其怪异,就算是那人的味道的话,也不至于这么浓重吧? 这味道怕是被人做了手脚,浓烈,像是要逼他回忆起往事。 有了这味道的勾引,那人便在自己的心中喧嚣开了。 这么久了,你还是强据着我心里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第十七章: 难圆之梦(2) 孤魂游荡的鬼门关。 每日都有新鬼添加,他们游走在鬼门关,为各种尘世上不舍的理由停滞,有的鬼见自己尸首已毁,回去做人是不可能了,再徘徊也只徒耗精力,做鬼的话也只有在黑夜出现,白日里躲躲藏藏,还要小心各路道士的法术,无依无靠,还不如喝了孟婆汤,投进转世轮,丢了记忆,换个人的肉体,重新来过。 就这样,每天都有犹豫许久的鬼跟着黑白无常前往奈何桥。 前世的爱又如何;前世的恨又如何;前世的怨又如何,全部都舍弃,只想换个肉体,做人,不做鬼。 寒未古见多了这样的犹豫又妥协,也懒得再去窥探那鬼的前世是个什么模样。他是妖,有无尽的寿命,不变的年华。同样的,记忆只会累积,不会消除重来。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堆积的记忆,愈加沉重,让他喘不过气。 要怎么办呢? 他坐在屋檐下,目光捕捉着飘渺的雨丝,愁眉不展。 “公子要进来避下雨么?” 忽然,头顶上响起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 抬头一看,却是个俊俏的小姑娘,脸颊还带着点羞赧,微凉的空气中甚是可爱。 寒未古站起身,说道:“好啊。” 他跟在姑娘的身后进了屋子。不同外面的潮湿,屋子里倒是干爽。姑娘给寒未古倒了杯热茶,端给他的时候,寒未古有些着急,伸出手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姑娘一惊,赶紧把手指缩了回去。 寒未古倒是有些失神。 那就是人类的温度么? 温热。 若是留在身边,不管什么阴冷天气都不用觉得寒冷了吧? 寒未古这样想着,缓缓喝着茶,很快身子就暖和了。 可是门外的雨却不像是要停的样子。 寒未古心中倒是有点着急,这家好像只有这姑娘一人,若是在这儿留一夜,不管有没有什么都会招人闲话的吧? “公子住处离这儿远么?” 原来不仅仅是他自己着急,姑娘也着急了。 寒未古一直在人世间漂泊,哪会有什么固定的住所?不过为给各自一个台阶下,寒未古就给编了个谎。 左拐右绕几个路口,雨水溅在俩人的衣服上,混着泥点。 “还没有到么?”眼见天色黑了下去,姑娘倒是着急了。 寒未古见这样便够了,便随手指了个宅院说,我到了。多谢姑娘相送。 天黑了,姑娘也不敢在外多留,简单说了几句便急急离开了。 那把共用的油纸伞被她取回去后,雨点很快湿了寒未古的衣服,带着冷气侵蚀肤骨,他也不在乎,随便找了个方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 寒未古本是想多绕点路让那姑娘再寻时找不着路,要是一下子撞破这谎言,就算是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他也不想给那姑娘留下个骗子的印象,却没有料到那姑娘回去时就给迷了路。 凌晨,只见天色微青,东方发白。 寒未古又在外面晃悠一夜。 在天安门旁偷个窥,见着个白衣小童在湖边叹气:唉,天界啊天界,人鬼妖魔尊你为上,却不知这天界清冷寂寥。 失望而归。 在鬼门关游个玩,见这个新鬼在门前犹豫:儿女急急将肉体烧了,醒来回去后只见火光冲天,自己衰老的躯壳被火舌吞咽,望着奈何桥上的孟婆不知为何生出个迟疑来,毕竟前世记忆如雪,一层层叠加就变成了渗入心底的温暖。 扫兴而回。 人间正是日初。 升起的太阳倒是给他一个安慰。 他正沿着路走着,突然路边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吸引住了他,走近一瞧,这不是昨晚的那个姑娘么? 姑娘的嘴唇发白,衣衫尽湿,身子紧紧缩在一起,寒未古不禁生出怜惜之情。 姑娘在寒未古的叫声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刚看见寒未古就哭了出来。 原来这姑娘昨晚跟他道别后没过多久就迷路了,路上漆黑,她连着转过好几个路口都没有找到回去的路,走了许久,终于见着个点着烛火的地方,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赌坊,她走近时还刚好碰上个赌徒,面相可怖,吓得她转身就跑,连着跑了几个街道,这下更加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她边哭边说,通红的双眼更引起了寒未古的怜惜之情,赶紧把人扶起来,望了望周围,拉着人往个小巷子里钻。 他对这个小城镇的街道倒是很熟悉。 没多久就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小人家。 姑娘吹了一夜凉风,受了风寒,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头昏脑胀,根本走不动路,寒未古索性就将人背在背上。 回到小屋子,寒未古把人安顿好,又急急地找来大夫,号脉,开方,取药,煎药,等把一碗热药端上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姑娘名叫小小,父母早亡,舅母看不惯这个在家白吃白喝的“小客人”,硬是逼着舅舅把人赶了出去,舅舅还算有良心,临走时给了她些银子嘱咐她好好过日子,等有一天会给她物色个好人家,周围邻居好心,时不时还帮着她一把,就这样小小一个人过了几个年头。 “你舅舅呢?”寒未古问道。 小小垂下了眉,声音小小的:“不知道,听说表哥做了官,一家人搬到京城里去了。” 寒未古在尘世游走百年,这种事情也见得多了,一颗心红的黑的都有,有的是对别人自己都好,有的是对自己好对别人坏,不去探究这人的心中红占几分黑有几两,最终还不是孤坟一座? 天黑了,小小喝了药沉沉睡去,寒未古轻轻掩了门,门缝里姑娘的睡容安静。 半夜,月光似水。寒未古站在庭院里,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咿呀”,回头一看竟是小小。月光下,她的身子更加瘦小。 寒未古不禁心口一疼。 他急忙上前扶住人,关心地问:“你怎么出来了?” “看你还在不在。”姑娘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个淡淡的微笑。 一句话碰着了寒未古的心。 自己的去和留,这么多年,有谁在意过? “你病还没有好,我怎么能走?” 小小的身子骨弱,伤风感冒常有,一次染上便是半个多月的纠缠,寒未古借口自己过意不去丢下她一人害她受了风寒,留下照顾小小,这下小小为人家洗衣打杂的活儿就被他一人包揽了。 最开始的时候还会被那些人训斥,心中怒火随之燃烧,这么长时间哪有人训斥过他?转念一想,这他所遭遇到的不正是小小所遭受的么?世间冷暖,竟要她这么一个小女子承受。 寒未古的心竟然有些疼。 若是有一个人,能为她停留,也挺好。 寒未古第一次在一个莫名的小镇上停留了下来。 在邻居的帮助下租了个屋子,与小小的对门,每天一早起来推开门就能见着那个小巧的姑娘,每当她看见自己也会给自己一个微笑,这微笑虽然微小,却深深埋进了他的心里。 寒未古在小小的教导下学习了人类的好多东西,脑子里的概念从人间这么个大的概念往凡人生活中一点点渗入,他一点点学习着,不觉有一丝疲累。 这天,寒未古正在小小的屋子里帮忙做事,忽然门被粗暴地踢开,同时一个粗犷大汉堵住了门,后面还有几个人跟随着,他嘴里大叫着:“穆小小在哪儿?” 小小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一吓,连忙躲到寒未古身后,小小的身子发着抖。 寒未古皱了眉,寒着声,问道:“你们是谁?” 第十八章: 难圆之梦(3) 来人很是嚣张,见寒未古一脸书生模样,更加猖獗,他走上前来,脸上堆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手用力一推寒未古,恶狠狠地说:“你什么人啊!我找穆小小姑娘,你是姑娘么你!” 寒未古身板赶不及那些人大,这一下被推出好远,差点摔倒,几个大汉一比之下显出他的弱小,这一句“你是姑娘么你!”倒是给那些人个嘲笑他长得像娘们的人开了个头。 小小的屋子里很快充满了放肆的笑声。 寒未古眼角直跳,若不是小小在面前,你们还有笑的力气么? 不过那群人根本就忽略了他,直接来到小小面前,说道:“小小姑娘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你家表哥卖了,用作抵偿贾大人的欠款。” 小小一脸惊愕,嘴唇翕动:“你说什么?” 那人不顾小小的回应,只继续说道:“其实实话跟你说了吧,贾大人对民间女子根本毫无兴趣,本来是想给我们兄弟快活下再送妓院里换个吃酒的钱,不过大人也嘱咐了,若是长得清秀,就要送个大人过个目……” 这边这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插了嘴:“要是被大人看上了就有你好日子过喽!” 小小还未从刚刚“被卖”的打击中走出来,又被这人怪异的“好日子”弄得头昏,正烦恼着,只听得寒未古一声将她解救了出来:“你们都给我出去!” 说着就将人推了出去,门一栓,只剩了门外鬼哭狼嚎似的惨叫。 寒未古转身看着目光呆滞的小小,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小小没有回答他,忽然就这么在寒未古的眼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寒未古一惊,跨步向前拖住了小小的身体,她瘦弱的身体托在手里一点重量都没有。 寒未古突然生了种要把手里的姑娘握紧的愿望。 寒未古把小小抱到床上休息,喝了点水,小小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些回转。 “真没有想到啊,会变成这样。” 小小盯着手中的杯子,缓缓开口说道。 “我和表哥是娃娃亲,家父尚在世的时候,俩家的关系很好,我和表哥从小玩闹,感情甚好,我本以为就可以这么做了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谁知时光使得万物变了质。父母去世后,我被接去和舅舅一起生活,他们为我擦了眼泪,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什么都会和以前一样。我收了悲伤的情绪,真的以为如同他们所说的那样,一切如昨,哪知半年后就发生了变化,表面上水波不惊,暗地里暗流涌动,表哥因为学业重,见面的次数减少,他什么变化我都捕捉不到了,他也就这么陌生下去,我却被压着在家里学刺绣,躲在深闺里不知春去夏走,我也想过跟舅舅提过学字的事,不过被舅母一口回绝,或许那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不对劲的……呵呵……” 小小这声苦笑让他听得很心疼。 小小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下去:“在舅舅家的第四年,表哥会试头名,舅舅在家大摆筵席,表哥是主角,那天晚上灯火通明,酒香飘溢,不过那些都不属于我,我就着红烛,在大红的喜服上仔细地绣了龙和凤,烛火熏得我眼睛生疼,从此我就发现了不同,表哥逃避我不仅仅是课业,他邀请了富家小姐到家里来吟诗作赋,我站在旁边,不知怎么开口,他们嘴里说的都是不属于我的风花雪月,我只懂得我的针线绣布,我只得默默退出,烛火烧了一夜,不过喜服上的龙仍旧不完整,就连凤也变了样。舅舅舅母对我的态度愈加冷淡,寒风更冽,我只能用多做活儿来挽回舅舅舅母的心,下人们恭敬地叫着我小姐,其实我比他们还低贱,我是个乞讨者,不求表哥的姻缘,只求一处安生。哪知就算是这样也没用,表哥高中探花,一朝高飞,家里很快被各路的大官挤满,送礼送情,真假难辨,我躲在闺房里,绣着菊花,那件喜服尽管舅母催得紧,但还是迟迟不肯动手。若是就这样拖着,是不是就能拖住表哥的姻缘? “朝廷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那太监唱着表哥的似锦前程,也宣布了我的归路。就在前几天,我无意路过舅舅舅母的房间,听见里面小声议论着,舅母的声音犹是大,我听得清清楚楚:送她走!我没听见舅舅的回答,只是舅母的一句话夺走了心智,送我走?走去哪儿?父母之前的小屋变卖成了舅舅的资本,供他请客吃饭拉拢关系,酒足饭饱之时,窃窃私语着的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知道却不语。舅母也不催我喜服的事儿,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舅母另找了绣娘,半个月便给她完成了幅龙凤呈祥,我这才醒悟过来,能绣喜服的人不止我一人,可嫁与表哥的人也不止我一人。红烛燃尽,那不完整的喜服也化成了灰烬。只是我太不小心,燃起的火焰烧了我的小屋,床幔着了火,烟雾弥漫呛得我眼泪鼻涕一齐流,被下人救出后,我神志不清,大夫也束手无策,舅舅倒是着急了,守在我的床边紧紧皱着眉,我心中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了一分,忽然看见舅母把舅舅拉向别处,我心一紧,立即意识到不好了,很快舅舅满是歉疚的脸出现在面前,我本想说舅舅你什么也别说了,但最后还是闭了嘴,我想看看他究竟要怎么开口,怎么丢开他的亲生妹妹托付给他的嘱咐。舅舅犹豫许久开口道:小小你看你神志不清的,你表哥要去京城了,这说不上长也说不上长的路上,强盗劫匪的也难预测,带着你的话怕照顾不到你……要不你留下,我给你留了你父母亲生前的一间屋子,也够你一个姑娘生活的了,等你成年了,再个你许个好人家…… “我一怔,脑袋轰的一下,原来你忘了的,不仅仅是母亲生前的嘱咐还有我和表哥刚出生时许给我俩的姻缘…… “我不语,装作神志不清。 “临行时刻,舅舅偷偷塞了我袋银子,我垫垫重量,却是个不小的数目。舅舅拉着我的手,说道: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我心一惊,一个人……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么?我继续装着神志不清,这样我就可以像个傻子似的朝远走的马车挥手说路上小心,再回来。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小屋,下人还算好心,借来打扫工具把蜘蛛网清扫了,清水擦了桌子,这小屋也有了点人住的味道。 “傍晚,下人散去,我装疯卖傻也累了,不管这床铺上是多浓重的时光的味道,紧紧的裹着身体,沉沉睡去。 “我一个人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舅舅留下的银子帮了我不小的忙,邻里在相处下也有了关怀,邻居对我的态度从可怜变成怜爱,家里有什么好菜也会端一盘子给我。 “我教隔壁的小姑娘刺绣,绣花绣草,不绣凤不绣龙。一日不知从哪儿翻出个菊花图,绣布被揉捏得变了形,菊花也没了文人赞誉的风骨,皱皱巴巴的,我这才想到,这菊花虽是敢在秋天开放,不是也没躲过寒冬么? “我不想再想多少,就转手把菊花图送了小妹,小妹举着菊花图讨了顿桂花糕,还不忘给我留一块,我把桂花糕吃在嘴里,明明甜的发腻,但不知为何苦的想哭……” 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显得更加瘦小,寒未古走上前,轻轻地拥在怀里,嘴唇抵着她的发,不说话。 第十九章: 难圆之梦(4) 门外很快安静下去,小小哭得累了睡着了,寒未古把人安顿好,起身出门。 这些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要弄清楚。 夜深,他也不必再隐藏,一个转身就来到了那什么贾大人家。 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酒香飘溢,哪像是黑夜的模样! 走近一看,只见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深陷在一堆胭脂水粉当中,被各处递来的酒灌得满脸通红,寒未古见多了这种官场上的腐败,浊水四流,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这浑水会流到自己身边。 寒未古隐了身形,悄悄走到了贾大人身后,反正这样的人活着也没什么用,想着,就从身后摸出把刀。 锋利的刀口贴近他的皮肤,他却浑然不知,这些人不就是这么醉生梦死的么? 刀口只差一毫时,一个小厮跑上前来在他的耳边耳语道:“穆小小姑娘已经给捉住了!” 寒未古隐了身形,小厮根本没看见他,不过小厮说的话倒是给听得一清二楚。他手中的刀一下子停了。 很快就见几个人把小小抬上来了,众人见忽然抬上个人很是唏嘘,议论声一下子炸开了。 贾大人一挥手,下面立即安静了,只听得他说道:“今日多谢各位来给贾某右迁祝喜,美酒佳肴自然是少不了,不过在此贾某想给大家来个不一样的,大家可瞧见了这姑娘?”说着他走上前,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小小的下巴,迫使她抬起了脸,只见小小满脸潮红,双眼迷离,似是没有神儿的躯壳,不过这幅表情却给她添了副别样的情致来,贾大人继续说道:“今日的赢家,不仅有千两黄金,还有佳人相送!” 这一声引得众人一片叫好声,不多时,众人就围在了张赌桌前,一掷千金,顿时,大厅里炸开了锅。 寒未古见了这场面,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官员竟是腐败到这程度。 不过他在乎的不是这个。 目光转向另一边,只见贾大人站在小小面前,脸贴得极近,许久说道:“真是个美人,民间女子也有这般姿色真是难得,可我听说是被秦府赶出来的,怕是身家不怎么干净,不过当做是那些白痴的诱饵倒是绰绰有余,”贾大人直起身,看向那为这一局是大是小而疯狂的人群,自语道:“今晚不知又要赚多少呢!” 一旁的小厮和道:“还是大人英明。” 贾大人眼一瞥身边的人,自语道:“那是当然。” 小厮附在他耳边说:“只是门外那群大汉甚是讨厌,嚷着要赏,不过是捉了个人,还想讨赏……”小厮顿了顿,说道:“要不我叫几个人把他们给打发了?” 小厮瞪着眼,期盼着贾大人的回应,献媚讨好,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贾大人却不朝他看一眼,只是关注着赌桌上的情况,道:“给他们点银子打发了就好了。” “是。”小厮退了出去。 “各位,今晚请玩得愉快!”贾大人高喝一声,自己也加入了赌局。 这下,小小只是被绳子绑在椅子上,身边没有人看守。 寒未古心中一喜,上前给她解了绳子,把人背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厅。 贾府甚是大。寒未古不知晓地形,很快就迷了路,背着人在院子里转悠,见着人还得躲着,寒未古第一次体会到辛苦是个什么滋味。 背着人沿着一条小径向里走,只见杂草繁盛,寒未古以为这就能出府了,谁知走到最后竟看见了个小黑屋。 不见灯火,屋子里漆黑,惨淡的月光下甚是恐怖。 寒未古走近,忽然听到从里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声,寒未古一惊,背上的人竟动了一下! “外面有人么?” 从里面又传出一声,这声音有些虚弱,说完了后还是不停的咳嗽。 “嗯?表哥?” 背上的人已经清醒过来,问了声。 “你是谁?” 里面的人正说着,寒未古已经把门推开了。 月光虽惨淡,但忽然进去的光还是让里面的人皱起眉,抬起手遮住了眼。 里面的人皱了眉,这才看清了人,“表妹?” 寒未古本是想趁小小休息时杀了这什么贾大人给她免去个什么“卖身”的困扰,没想到那群大汉在小小熟睡时给人喂了药,把人绑来了贾府,还被当做赌局的“奖励”!寒未古把人救了,可却在偌大的贾府中迷了路,四处寻路之际,摸着条小径,结果摸出了小小的表哥——秦风。 三个人挤在小小的屋子里显得极其拥挤。 小小的药性要没过,回到屋子后就睡了,秦风人也虚弱,寒未古给请了大夫,一一号了脉,开了药方,跑去药店给两人拿药的时候忽然觉得熟悉,但转念一想,现在已经与之前不同了。 几日后,秦风的身体有所好转,小小药性过了不顾身子虚弱守在他床边,寒未古看着痴迷的小小心头一痛。 秦风清醒后便把之后的事讲清楚了。 原来秦风一家人搬去京城后不久麻烦就来了,纵是秦老爷子处世几十载,也没琢磨得透那贴身太监的话中话。只是那人嘴皮子上下贴着的几下,别人就平步青云,他却众人排挤。 补救的措施还未来得及实施,他却因为在外对侯爷的小儿子不敬给冠上大罪名,急急地送了银两去讨好,只是为时已晚,只得用更高的价钱来收买,不久家中财产耗尽,为救儿子出来,秦老爷子还向人借了钱。 关进大牢半个月,秦风本人被磨得失去光华,模样颓唐,一句“不思进取”便削去了官职,新官上任还未混个脸熟就打道回府了。 这贾大人就是借钱给秦老爷子的人。借钱的时候满脸堆笑,一听说秦风被削职,这下人就找上门了。秦风不懂人情世故,酒一上头就给人家大诉衷肠,贾大人倒是懂得见风使舵,先给来了个定心丸,什么“秦公子一表人才,定能平步青云”,说的秦风一阵头晕,很快沉沉睡去,结果醒来后便是贾大人可恶的嘴脸:“你要是再不还钱就拿你家的东西换!” 很快家中的值钱东西被搬空,可贾大人还不放过,“听说秦府有个小姑娘长相清秀,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于是就出现了之前的那一幕。 贾大人是地方有名的贪官,暴烈不讲人情,可偏偏是这种人能平步青云,靠着几箱子黄金就是一个高位,引得地下小官一阵艳羡,于是趋之若鹜地投奔至此,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也只不过是贾大人用来敛金的手段,最后只是贾大人位居高处,他们仍在底层打混。 小小听着秦风的话,眼睛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秦风说完,顿了顿,抬起小小的手说:“小小,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过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若不是这次有你相助,这个时候我说不定就是荒原上一具无人认领的孤尸,我不期望你能对过往既往不咎,只是我想告诉你,这么多年,最了解的人还只是你一人,”秦风停了下来,眼光中流动着光芒,他用探询的口气问道:“你还愿意陪我么?” 寒未古站在一旁,呆呆地,始终插不上话,他忽然发现,仅仅是在小小身边的几十天根本敌不过小小与这人的几十年来的深沉。 仅仅是几句话,就能将小小的心动摇,那过往里沉淀着的,是他望尘莫及的深厚。 他,要输了么? 他望向小小的眼,那里流出的泪,不是为了他…… 第二十章: 难圆之梦(5) 寒未古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聊了。 明明是游走尘世的孤妖,去过的地方从没留下过痕迹,本以为将会就这么一个人下去,谁知遇上个女孩,牵住了心,绊住了脚,哪知到了最后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在那个女孩的心中,第一位的不是他。 寒未古没跟小小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夜风冷,寒未古不禁缩了身子,心里直怀疑:怎么现在这么怕冷了的? 这下子,生活似乎与之前无异。在人间游荡,若是烦了闷了就去天庭或者地狱走走,天庭有天庭的冷清寂寞,地狱有地狱的烈焰熊火。 一杯酒,一个梦,一晚。 日子倒是过得快。 一日在路上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个白衣道人,未等来人开口,寒未古就紧紧皱了眉:“都说了不要跟着我了,你再怎么劝说都没有用的。” 谁知那白衣道人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其实我这次就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还记得寒山上的那株桃花么?” 寒未古一惊,问道:“可是那株长在暗处的桃树?” 白衣道人一捋长长的白须,点了点头。 “他怎么了?” 白衣道人瞥了他一眼,“说出来吓你一跳!他成仙啦!” 寒未古更震惊了:“这事当真?” 白衣道人瞪了他一眼,“怎么?我还骗你啊?”说着又往寒未古这儿凑近了一分:“是不是觉得很羡慕?” 寒未古大笑:“这怎么可能!要成仙的话我早就成了,还轮的上他?” 白衣道人说道:“是是是,若是您愿意随了我上天做个桃花仙,现在肯定是一呼百应的神仙了!” 寒未古不顾白衣道人的念叨,在自己的脑海中把那小妖的模样翻了出来。 一颗随风飘零的种子,恰好落在了他的身边。 那时他还是个随风开花的桃树,为每年短暂的花期叹息,说巧不巧,这颗被风吹来的桃种更可怜一点,落在暗处,阳光照不到,春风吹不着。 花期,怕是没有了。 可这桃树也不埋怨,默默吸取营养,第一年没有开得了花,第二年也失败了,第三年亦是如此。 朝着第四年往复。 他不禁对这株桃树产生了同情。 “喂,你在这儿是开不了花的!” 那时他已经开始修炼,能幻化人形,不过额头上的桃花甚是抢眼。 这桃树也没回答,他倒动手给它挪了地儿。 阳光大好,土地肥沃。 “放心,你在这儿第二年就能开花了。” 可是他忘了一点,移栽后没给它浇水,又受了一中午的毒太阳煎熬,下午就蔫了。 修炼回来的寒未古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给它取水,一直忙到月亮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对身边的桃树说:“你想成仙么?这月亮可是修炼的好东西呢,从它这儿吸取精华,能助妖力大增……” 那晚他在这棵桃树旁说了很多,只不过他不知道,未开过花的桃树是不能听到他的话,这一晚,也只有他记得了。 被他移栽过后,这棵桃树第二年就开了花,花骨朵躲在枝丫间,蕴含着一个个不让人知晓的梦。 不过多长时间这棵桃树就跟寒山上的各路小妖混熟了。 他那时还是个不能行动的桃树,双脚被束缚在泥土之下,不过他知道,这被困住的双脚是他换得生命的砝码。 不过,那些小妖会在他身旁陪他玩,变各种法术给他看,逗得他一阵阵笑声。 只是他总觉得有些失落,有个人,没来。 不知是谁,只知道眼前的人群中,没有他。 寒未古那时正是处在修炼的关键时刻,只是从日月处寻得的精华已经不够他修炼,他这才知道,他该下山了。他要寻求更强大的力量。 下山前,他和寒山上的小妖尽欢。 那株桃树静静地立在那儿,不说话,就算是他特地走到他身旁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开口,他只是觉得身体里有个东西在莫名地兴奋,剧烈地跳动着,若是一开口便会泄露。 寒未古临走时,大雪漫天,他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许久不收回视线,那是他不能企及的高度,他是行走在风雪中的桃花妖,他不禁低下头看看自己,冬日一来便叶落枝枯,一股强烈的欲望从体内升腾。 第二年,他放弃了开花,而是默默地收敛着日月精华,在自己的体内运用累积,他成了只小妖,双脚跳出泥土的束缚,化作人形,急忙来到池边,低下头一看,立马就失落了。 水中的男子,没有他美。 就连桃花也开得没有他妖艳。 他不放弃,日复一日地修炼着,终于有一天得到了他回来的消息。 他的身体里的某处,因为这一消息又莫名地跳动起来,不管他怎么抑制都没有用。 他化作人形,低下头,单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暗忖道:“原来是这儿。” 仅仅是一年的时光,他就变得与众不同,额头上的桃花更艳,绽开的花瓣,似在召唤,让他的胸口又起伏不平起来。如瀑布般顺长的藏青色长发在月光下闪动着光泽。 寒未古被一群小妖围着,被追着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仍是静静站在人群外,不吭一声。 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走近,问道:“你是谁?” 他直直地看向他的眼,说:“我是桃花妖,流烟非。” 对这小妖的记忆也只剩了这么多,他抿了口酒,望着眼前这个狂吃嘴角满是油腻的白衣道人说道:“喂你还想赖在这儿多长时间?” 眼前的人不抬头看一眼,嘴里满是食物,口齿不清地回答道:“别急,至少等我吃完了这顿再说!” 寒未古不想再理这人,直起身朝门口走去。 第一次,他走了回头路。 是放不下那个人么? 这个镇子离小小住的镇子不远,他在这儿已经停了半个月。 同样,那白衣道人也赖了他半个月。 半个月,他在镇口徘徊,只要跨出一步,就是那个熟悉的人,不过,他还是没有信心。 “跟个白痴似的。” 他自嘲道,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听得一旁走过的人小声说道:“还是隔壁镇子的小小姑娘手巧,看这绣的花纹,哪是我家绣娘能赶得上的?” 寒未古一惊,立马拉住了那人:“你刚才说的是小小姑娘?” “是啊,小小是秦庄的绣娘,她的作品可真是千金难求啊!” 寒未古惊诧,绣娘?秦庄? 在寒未古的一再追问下,那人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原来小小回了秦府后非但没有被迎娶做秦府的少奶奶,反而成了给秦府做工的绣娘,秦府虽被贾大人搬空,但还是留着个宅子,秦老爷子把宅子一改,再与江南的绣庄合作,秦府就成了秦庄,靠卖丝线和绣品赚钱,而小小就成了他们捞金的法宝,完成一件绣品就引得各行人士出价购买。 寒未古万万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急急来到秦庄,只见红灯高挂,灯纸上贴着“秦庄”两个字,甚是抢眼。 寒未古潜入秦庄,见小小正在庭院里,走近一看,她正绣着的竟然是喜服,龙已成型,凤还只是个轮廓。 他听见小小低低地的哭泣声:“只见郎影难接近,不晓烛泪流千行,龙已腾飞,凤仍固足。” 他心一疼,唤道:“小小……” 小小一惊,一抬头,眼里满是泪花。 “小小,离开吧,不要再待在这里了。”说着,他牵起小小的手,朝门口狂奔。 寒未古这才觉得手中的实在了些,他想握着这份温热,不放手。 第二十一章: 难圆之梦(6) 随即身后响起一阵嘈杂声,回头一看,秦庄的下人追了出来,大街上的人被这一动静吓得都躲闪到了两边,寒未古拉着小小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寒未古对这个小镇的小巷子特别熟悉,几个拐弯就甩开了人。 一连跑了几条街,本来身子就弱的小小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一抬头看见寒未古又笑了出来,眼角的泪花也没了悲伤的意味。 寒未古走上前,把小小拥进怀抱,小小的身子一震,最后还是乖乖地待着了他的怀抱里,头枕着他的肩。 寒未古心中一喜,随即在小小的耳边说道:“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肩上的人没有回应,寒未古只是觉得肩头的温度陡然升高了。 小小的屋子被秦风变卖,俩人无处可去,好在原来的邻居帮忙,给寻了处清净地儿,大树小花,无人打扰。 几件家什,两个人,生活也足够。 她在家绣布,他在外种地,不求荣华富贵,两人的基本生活满足了,他们的心也满足了。 寒未古被这淡淡地甜蜜冲昏了头,他忘了一点,这么多年,他在人世间漂泊,最难忍的是什么? 是时光啊。 时光难磨,可为何在这时竟如水般流淌了? 几十年,犹如几十天,小小的年轻的容貌被流水带走,追不到,挽不回。 他望着水中的倒影,他的脸还如几百年一般,桃花依旧灿烂,可这水中倒影的双眼却发生了变化,眼底沉浸着的是什么? 他这才明白,原来不是他敌得过时光,而是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太浅。 气息奄奄的那一刻,小小苍老的脸上划过浊泪。 早就发现身边人与自己不同。 自己容颜老去,身边人却还是如同初见般俊美,时光在她身上不留情的刻下深深的痕迹,却似乎是给了他优待。 可真是这样么? 这人额头上不谢的桃花真的是胎记么? 她终日在家刺绣也不是完全听不到外人的流言蜚语,月光下不知何时而来的盛开的桃树,她手里捏着针,却把那些人的话听到了最后,最后的一个字吓呆了她:妖。 真是妖么? 若是妖,为何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不对她动手? 若不是妖,瞧他这容貌也不是人间能寻着的俊美,而且这么多年不见这人衰老…… 是妖的理由多于不是妖的理由啊…… 她睁开眼,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许久才说了一句:“你……是妖吧?” 寒未古一惊,随即嘴角一个噬骨的笑容:“本以为还能瞒你一辈子的呢!” 小小又闭上眼,喃喃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不过,不敢戳破这事实而已。 没想到能许自己一生的竟然是只妖。 日光西沉,小小累了,偏过头去,眼睛紧闭。 寒未古守在床边几天几夜,起身朝外走去,已是深秋,树叶落尽,曾在春风中盛开的花只剩了枯黄的枝。 他这才想到,人,是会死的。他是妖,不会死,他需要一个能长久不死的人来陪他。 他抬头看着月亮,自言自语道:“真的有么?”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卷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等风停止了,他睁开眼睛一看,眼前不知何时来了个白衣道人。 脸上是盛开的桃花。 他心中有莫名的熟悉感,但还是问了句:“你是谁?” 那白衣道人周身围绕着白色的雾气,他回答道:“我是桃花仙,流烟非。” 他这才想起眼前的正是那个成仙的后辈,他低声“哦”了声,就转身回了屋子。 他本以为这后生只是无意路过停下打个招呼便走,哪知道那后生竟留了下来,还帮着他处理了小小的后事。小小的坟在屋子后,身旁有大树荫蔽,到了春天还会有花草相伴,她看见了这风景一定会很高兴。 想到来年春天这里会变得美丽,小小微笑地模样他不禁喜上心头。 他不知,站在他身旁的人却是心头冰冷。 他辛苦修炼成妖,本是想与他并肩,哪知至今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有那一问一答,倒是这躺在地下的凡人夺走了他的心,明明已经占用了几十年,这往后还会有多少年? 他虽然寿命无尽,不过他想占用的是他的全部,而不是现在连一个眼光都分不到的凄凉。 伫立许久,他低声道:“走吧。” 身边人没有做声,却还是跟着他的脚步走了。 他心中一喜。 走到小屋前,他又停下了脚步。 流烟非心一紧。 寒未古静静地站在小屋前,小屋经历了几十年风雨已残破,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小小还跟他提过要把屋子翻修下,如今再怎么翻修都没有用了。人已不在,小屋也塌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低头离去。 似是恢复了从前,游玩尘世,不在哪里做多余的停留,只不过这次多了个尾巴。 明明已经挑明了说不想人跟着,这人还是固执地跟着。面对这个仙人的跟班,寒未古表示很不情愿。 时间久了后,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个跟班了,酒照喝,梦照做。 浑浑噩噩就是两个月。 可这么短的时间对他算个什么? 这么想着,他又灌了一坛酒下肚。 “小二,再给大爷拿酒!” 另一边,白衣道人看着他,不说话。 什么人啊!他想,夺过小二手中的酒坛就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唉,怎么都晚上了? 他不管,继续往前走着,忽然发现身边有些不对劲,唉,这打身边走过的哪是人? 回身看了看周围,他才惊醒过来,怎么就闯进地府了? 这里是地府和人间的交接处,才死的新鬼,游荡许久精神迷离的老鬼,都爱在这儿晃悠。前者是迷恋人间不肯投胎转世,后者是好在这儿阴气不重的地方苟延残喘。 日光下沉后,这里聚集的鬼越来越多。 墙角蜷缩着,诉说着前世的悲欢离合,一旁几只新鬼流几滴泪附和;阴暗处游荡着,贪恋着前世的回忆,身边几只志同道合的老鬼还在固执。 何必? 寒未古想,转世做人就有那么不情愿么? 忽然,身边飘过一缕孤魂。 身形淡淡,不是新鬼。 既然不是新鬼,也该在这儿找到几只志同道合的鬼作伴了,为何唯独他独身一人? 寒未古不禁转过头去。 嗯?这孤魂还只剩一魂一魄,被鬼魂欺负得不轻,明明已经如此孱弱,为何还在坚持? 他转头看着那孤魂。 那孤魂只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根本未意识到身边的妖。 “喂!” 他出声叫住孤魂。 孤魂回过头来,朝他望了一眼。 他怔住了。 那眼神,是他未曾见过的固执。 眼泛绿光,那是贪婪的预示。 眼泛粉色,那是春心荡漾的显示。 那这眼神是这般黑暗,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投胎转世?” “我在找一个人,找不到他我不会去投胎转世,就算这魂魄散尽,我都要找到他,说声‘再见’,告诉他我的来世。” 寒未古心中更好奇,从未见过这样固执地鬼魂,他不禁问道:“那人是谁?” 孤魂抬起头,“你能帮我么?若是你能帮我,我就告诉那人是谁。” 哼,寒未古不禁暗哼了一声,他是妖,岂能被一只鬼驱使?但他好像是被这眼神中的黑暗蛊惑了一般,明明不想答应,却说了一个字:“好。” 他助他躲过奈何桥,投胎转世却没丢弃上辈子的记忆。 寒未古好奇,他究竟想干什么? 一声婴儿的啼哭让他回过了神,怕是更要问自己一句:你究竟想干什么? 第二十二章: 难圆之梦(7) 这里是疏府。 其实愿意给它一个“府”的称呼是抬举它了。 自从疏府的老爷贪污受贿被查,一家人带着骂名来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镇,这个“府”就已经不是几十年前人们削减了脑袋想进来的大府了。 对一人的骂名能流传几世。 烂透了的闲言闲语,翻出来还是能引得一群人的围观。 “那疏老爷子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每年俸禄奖赏不计其数,可是那老爷子还是不满足,表面上和眉善目,暗地里伸出手一点点银子还打发不了,什么世间难得的宝贝才会抬一下子眼皮,若是要请动办什么事儿,还得更加丰厚的礼品才行,那疏老爷子做了几十年的官儿,听说抄家的时候家库里搜出的财宝几十车子都运不走的……” 被围在中央的人说得眉飞色舞,身旁的人也跟着附和:“是啊,那钱要是给老百姓,今年城东的瘟疫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这一声引得人们的愤慨,大骂起疏家人。 “这种人家,断子绝孙才好!” …… 他们在墙角念着别人的坏话,却不知道,这人就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 疏家刚来这小镇子的时候,穷困潦倒,人见人躲,家中唯一的男丁还染上了瘟疫惨死在黑夜,怕被感染上,没有人敢给他收尸,只能丢弃在冷风中,任其腐烂。 原本疏老爷子只有一个独子,来到这不知名的小镇后还染上了瘟疫,不久便去世了,唯一的媳妇那时怀着身孕,可怜这肚中的孩儿,还未出生就成了遗腹子。 而那个在墙角听见人们说着疏家坏话的人就是这个孩子。 疏若锦。 若锦前程。 疏母是大家之秀,当年嫁进疏家的时候万分骄傲,被多少未得嫁进疏家的少女艳羡,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还好身边跟了几十年的丫鬟忠心,俩人搀扶着,才没有落得奈何桥上无名的两缕孤魂。 疏若锦出生后疏母就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疏若锦还是两岁的时候就向他灌输“要好好念书,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那时对娘亲的话不甚了解,直到他常在街头巷尾听到这种议论疏家的谈论,才明白母亲的用意。 他不去追究这些人,而是默默加紧了学习,晦涩难懂的古文其他孩子念着还舌头打绕,他却能一字不错的背诵下来,连教书先生都惊讶,直赞叹这孩子是神童。 另一边,寒未古却满腹怀疑。 他为那孤魂挡下了孟婆汤,留着上辈子的记忆投胎,可看这人却不像是那缕孤魂。 那孤魂眼神坚毅,不愿分他一分。 可这人却会因为教书先生的一句赞扬而高兴半天,因为母亲买的桂花糕而喜上眉梢…… 这根本不是那晚他遇着的那个孤魂,他望着那个人,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索性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寒同学,你这是要去哪儿,课还没上完。” 身后,教书先生唤道。 “无聊,出去走走。” 他头也不回一下,就离开了。 走到外面,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谁能想到一只妖会屈身变成一个小孩,坐在书堂里听教书先生一句又一句的唠叨七八年? 好了,他累了。 当初不过是想知道那孤魂想找到究竟是谁,现如今竟为他花费了这么长时间,真是浪费啊。 他想着,摇身一变,恢复了原样。 还是走吧,多留也无意。 他抬步,正准备走,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你就要走了么?” 回身一看,真是那个还是十岁模样的疏若锦。 他突然玩心大起,弯下腰问道:“我是要走,你还有什么事吗?” 疏若锦倒是没有慌乱,镇定地问道:“你不想知道答案了么?” 寒未古一惊,本以为他没有了上辈子的记忆,才会表现得像个普通孩子,难道是假的么? 他问道:“都这么长时间了,你都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了兴趣,再见了。” 说完,转身跨步离去。 身后的人终于急了,大喊道:“你站住,别走!” 他不理,直直往前走,在这么个小镇子困了这么久也烦了,他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那是疏若锦第一次觉得失落,是他死后的第一次。 自他转世后他就陪在身边。捡来的孩子?他还真会搞,就这么进入了他的生活,若不是娘亲硬是要给他找一个书童,他怎么会待在他的身边十年之久。 他本是强坚持了一口气想找着那个人,只不过孤魂难敌日光强烈,又有新鬼欺负,眼看寻人无望,好在遇上只妖愿意帮自己,助自己转了世,只是投胎转世换来的身体根本不够他去寻那人,只好待这身子长大了,没想到那只帮助自己的妖竟先放弃了。 没事,他安慰自己道,他自己也能找到他。 他这么想着,却止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他还是十岁孩子的模样,哭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疏母被孩子的这一举动吓着了,给他买了多少块桂花糕都没有用。 来到这个镇子的第十七年,疏若锦此时已经长成了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偏头转目都能引来少女的尖叫,那关于疏家的谈论也渐渐淡了下去。 可是在疏母的心里根本就没淡下去。 她还是会和疏若锦说着十几年前的事儿,他的父亲尸首被野兽分食,尸骨无存;他们初到小镇,受尽鄙视与排挤…… 他静静听着母亲说着,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在他的心里来回反复千万次,早就滚烫不能触碰;那个人的面容在脑海里细细描摹千万次,早就烂熟于心。 再过几天,他就要进京赶考,行李收拾停当,母亲的嘱咐重复一遍又一遍。只是这路途遥远,难保会有什么不测,疏母本想给他找个书童什么的,路上作伴,若是有危险还能互相扶持着。原本有一个捡来的孩子,给他做了书童,竟在一天不知消息,至今音信全无。 疏母这几天就在到处拜托人,不过一直没有消息。 这晚是临行的前一晚,疏母因儿子路途上无人相伴而苦恼,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声响,出去一看,竟是个俊秀少年,一问,原来是受人之托来给疏家公字作伴的。 疏母不甚高兴,赶忙拉了人进屋,疏若锦听到声响出来一看,立马惊住了:这人不是那只桃花妖么? 几句寒暄,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疏母高兴不已,留人吃了饭,还特地留人下来住一晚。 “反正明天就走了,留一晚,明日也好一起上路。” 疏母是这样说的。 很快屋子里就剩了寒未古和疏若锦两人。 寒未古神态自若,倒是疏若锦显得有些局促。 沉默许久,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不是走了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一问更加引起了寒未古的玩心,他凑近,望着他憋红的脸笑着说:“要是我不回来,那个哭到半夜的小孩要怎么独身进京啊?” 这一晚,寒未古在外吹了一夜凉风,他蜷缩在屋子里,许久才问道:“为什么不进屋子?” 庭院里的人回身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说道:“你不觉得夏日的风很凉爽么?” 屋子里的人不在意他说的,只静静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说道:“回屋吧,夜风凉,别冻着了。” 说完转身回房。 他不知道,他回身后,他紧盯着他的目光,明明的夜风遍体,为何会觉得这般温暖? 第二十三章: 难圆之梦(8)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出发了,道别后,寒未古背起行囊,跟在疏若锦身后。 在疏母紧盯不放的眼神中离去,就连寒未古都觉得背后毛毛的,转头一看疏若锦,那人竟已经是满眼泪花。 寒未古一惊。 忽然他想起和小小度过的几十年,本以为是那独属凡人的温热牵绊住了他,直到小小去世,他才惊醒,原来牵绊他几十年的不是那指尖的温热,而是凡人独有的感情。 小小对他的夫君之情,还有疏母对这孤魂的母子关怀,就算是不通晓凡人言语的畜生也会对人心存感激吧。何况是妖和鬼。 走了半日,两人已经走出几十里地,日渐强烈,寒未古做了半日苦力也很是疲累,见着路边有个茶棚,就丢了行李坐下休息。 疏若锦没拿什么行李,看起来就比寒未古轻松点儿。 小二给两人上了茶,两人就坐着喝茶。 这是个路边的小茶棚,一壶煮热的茶,几只制作平凡的杯子,给行路疲惫的旅人个休息的站点,寒未古看着这个小茶棚,忽然想到从这小镇到京城不知要有多远的路途,一路疲惫不知多少。转头看这个凡人。与一般人相比,他不过是多了上辈子的记忆,其他与一般人无异。细细瞧这人,身子板是这样单薄,皮肤虽白皙却总掩着病态,若是有个伤寒感冒的,他这身子骨能受得了么?寒未古想着,最后叹了口气,自语道:“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竟是这般虚弱。” 他的声音小小的,只留给了唇边的杯子。 忽然远远听见一阵嘈杂声,小二急急忙忙地收了东西,寒未古满腹疑惑,这时,老板走过来,朝寒未古和疏若锦道:“小爷们还是赶紧上路吧,这地儿强盗土匪盛行,我这茶棚也是艰难为生,听这声响,怕是那群强盗又要有动静了,此地不宜久留,到下个镇子上停下好好歇着吧。” 寒未古一听,赶紧收了东西,喊上疏若锦,匆匆离开了。 看着疾步走在自己前面的寒未古,疏若锦笑了:“你一只妖,还怕强盗土匪什么的么?” 寒未古笑道:“你不明白,这凡人再大的本事我也不怕,只是若将那些凡人鲁莽杀了,必会引起凡人的怀疑,到时候人群嘈杂,这一带的小妖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这荒郊野外是最适宜小妖修行的地方,安静不被人打扰,你说我这杀了几个人值不值?” 疏若锦低头轻笑,“没想到你这妖还挺关心小辈的。” 寒未古被这一夸赞,立马高兴起来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到时候妖界强大了还怕什么仙神的。” 疏若锦不出声,只是加快了脚步跟上了他。 下午加紧赶路的步伐,俩人终于在日光西沉时找到了家客栈。 疏母为给疏若锦凑盘缠,变卖了家中的值钱东西,就连一直留在身边的玉也送进了典当铺。就算疏若锦保留着一颗鬼的心但仍是被这感情感动,一路上节省着花费。 天很快黑下来,疏若锦走了一天,吃了点东西就睡下了。 寒未古却不想睡,俩人住在同一间客房里,他出去时还特意放轻了脚步。 夜风凉爽,寒未古在外待得久了也不免有些疲累,于是转身进了厢房休息,刚一推开门,寒未古就发现了不对劲——疏若锦不见了! 寒未古立马冲进去,被子凌乱,转头一看行李已不见踪影,他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急急忙忙冲下大厅,见大厅内已经挤满了人,人们议论纷纷,细细一听才知道刚才有贼来过,趁人睡着时偷东西,不知不觉,再一醒过来才发现行李都已经不见踪影。 大厅里立马像是炸开了锅,衙门也大半夜地派了人,可是怎么说都安静不下来。 这客栈里的人大多的商人,为点薄利奔波,那随身带着的行李,里面恐怕装着一辈子的资本,这下子被贼轻而易举地偷走了,心里怎么能平静! 几个人把衙门的人围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那被围在中间的人也没了精力,只捏着眉听着他们诉苦。 寒未古没心思听这个,他在客栈里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疏若锦的影子,心中像是燎了把火似的焦急,问了几圈没有人知道,再一问别人也只是丢了银两,也没人不见了的,寒未古心一沉,更加着急了。 大厅里还是很嘈杂,另一边有人对这次的贼手展开了猜想。 “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个‘一只手’干的?传说他仅凭一只手就洗劫了著名徽商,听说这几天有人在这个镇子里看见过他……” 这一猜测引得了人们的注意,纷纷把头转了过来,就连一直包围着衙役的人也转过了头,加入到这讨论中来:“可能真的是那个人呢,听说他挥金如土,怕是用光了银子,才会对我们下手的!” “听说那人好女色,终日在妓院玩乐,给那妓女的赏金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 寒未古本无意这没有意义的猜测,但还是被这愈见成型的猜测吸引住了,疏若锦身子骨本就纤细,眉目又精致,黑暗中把他认作女人还是有可能的,越想越不妙,寒未古凑上前问道:“你们可知那人的住处?” 那发起的人看了寒未古一眼,说道:“小兄弟还想找他不成?那人居无定所,哪里有钱就往哪儿去,哪会在一固定的地方待着让你去寻?” 寒未古被他一打击,正着急着怎么找那人,忽然被他说到的一个字点醒,立马问道:“那哪里是最有钱的?” 那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当然是华远寨啦!” 寒未古得到回答,立马就奔了出去。 这华远寨说白了就是个贼窝,今天中午扫劫茶棚的也是那寨子的人,华远寨控制着这块地方的大小赌坊,妓院,每晚歌舞不停,千金散尽。寒未古一惊,心里道,没想到那寨主竟靠打家劫舍把自己的寨子发展成这方圆几十里最富的寨子。 心里这么想着,他还是施了法术很快就来到了这寨子。 只见灯火通明,里面的玩笑声一直传到外面来。 走近一看,原来这屋子里正中央摆着个大桌子,一群人挤在这桌子的周围,嘴里喊着“大!大!”或是“小!小!”,宽大的桌子两旁还有两个衣着曝露的女人在跳艳舞,一个个撩拨人的动作都引得桌子周围的男人更加疯狂地叫喊。 寒未古只觉得背后一寒,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他不管那疯狂的人群,只想快些找到那个“一只手”,若是他把人拐了还好办,不管怎么强大的凡人,他一挥手就能让他五脏俱碎,当场毙命,若是不是,他还要再去寻,这一拖久,寒未古不禁觉得心一沉,疏若锦不知会遇到什么呢! 听人说,那“一只手”不仅仅是因为他一只手能偷尽商家的财富,还有他的一只手是废的,虽说被衣物包裹,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实际上他的那只手根本就不能动。 寒未古环视着这个浊气冲天的大厅,忽然发现一人与人们描述的“一只手”极其相似,他一身白衣,一只手捧着酒杯,另一只手却死气沉沉地垂放着。只不过那人端坐在高位上,丝毫不在意这赌桌上的输赢,寒未古更加怀疑:这“一只手”该不会是寨主吧? 他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却还是移近了脚步。 那人本是坐在上面随意看着,这厅里除了赌桌旁的人,还有不少酒鬼端着酒在大厅里闲逛,场面极其混乱,而寒未古却吸引住了那人的目光。 寒未古走上前,那人就说话了:“朋友怎么不喝酒?难不成是我这儿的酒不好喝?” 寒未古直直地盯着那人,问道:“你是不是‘一只手’?” 那人听到这样突兀的疑问倒没有惊奇,淡淡地回道:“我是,有什么事么?” 寒未古继续问道:“今晚镇子里有一家客栈全部客人的行囊被洗劫,你可知道这事?” 寒未古说着,语气变得冰冷,一丝不友好的意味在升腾。 那人听到这样的问话,也收敛了笑意,眼神变成极其恐怖的黑暗:“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做的吧?” 寒未古还不想这么快刀剑相向,于是缓和了语气道:“倒不是怀疑,只是这失窃发生后,我有个朋友不知踪影,我很是怀疑,于是就想来问下是不是在这儿。” 那人也放下防备:“朋友说笑了,我这儿只是供人玩乐的场所,怎么会藏人呢?” 寒未古对这样敷衍的回答很不满意,正准备发作,忽然听到一声大喊,声音大得使得厅里的人都噤了声。 待厅里安静下来后,那个人才现了身,只见一三十出头、身穿青色长袍的人走上高台,下面的人一下子沸腾了,齐声喊着:“寨主!寨主!寨主!” 一声高过一声,寒未古一惊,原来这才是寨主,转头一看身边的人,已经是恭恭敬敬地行礼了。 寒未古这才明白,原来这位才是寨主。 第二十四章: 难圆之梦(9) 寒未古看着这寨主,只见他一抬手,下面的人立马安静了,纷纷仰着头看着他,样子虔诚得像是忠诚的信徒。 那寨主见厅里安静下来,便开口说道:“今晚希望大家能尽兴地玩乐,由本人提供酒水,只求大家尽兴,另外,”他顿了顿,说道:“今晚最大的赢家还会有大礼相赠!” 寨主本想卖个关子,可这么一说更加引起人们的兴趣,纷纷起哄道:“寨主,究竟是什么大礼啊?”那寨主在几番攻击下服了软,于是招手叫小厮把大礼抬上来,一直嘈杂着的人群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见四个小厮抬着个架子,上面放着的东西却被红布遮挡着,让人看不见模样,这让下面的人的心里更加似有蚂蚁挠心似的焦急与好奇。 等小厮把这架子安安稳稳地放下来,这寨主才缓缓揭开了红布,随着红布的掀起,一群人更是吊起了胃口,直到红布被完全掀起,这群人才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叫好声。 寒未古看清了红布下的“谜底”也是一惊。 忽然想起小小被贾大人用作敛金的手段,他就意识到这世道的悲凉。人命贱薄如蚁,更何况是民间女子的身家性命,被当做换钱的抵当,最后不知落到何种下场。寒未古看看这高台上的女子,明明是二八的好年纪,却被卖了作为男人的玩物,这眼中盛着的泪水,又有谁知晓那里饱含的辛酸苦涩? 寒未古不想为这么个女人浪费时光,毕竟他现在想找的是疏若锦,他怎么会想在其他的人身上花费时间? 寒未古想,反正在这儿也未必会找到人。于是就想起身告别离去,可“一只手”却非要留住他,寒未古只好向他说了实情。这“一只手”也是江湖人士,好讲个义气,于是拍拍胸脯说一定帮他找到人。 寒未古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沉了下来,想道,这人对这一带也熟悉,想找个人的话也该容易点儿。于是就跟着他来到了后院。 绕过几个小亭子,那嘈杂的声音也淡去了许多,这庭院里就像这月光般安静。寒未古想道,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啊。 “一只手”领着寒未古来到个小亭子,想叫个人来添酒,转头一看那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个人却不见踪影。 “一只手”有些不快,问了小厮,那小厮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一只手”立马意识到不对,这个人跟着他许久,手法和他颇为相似,又想起寒未古说的镇子失窃,他立马猜想,怕是这人手痒,瞒着他做了什么事。 随即向寒未古道了声抱歉,急忙来到这人的房间。 只见房间里烛火通明,同时怪异的声音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人他也清楚,不好女色,倒对俊美的男子痴心,跟着他这么长时间也不只对多少俊俏公子下了手。他心一惊,大力推开了门。 门内的旖旎风光让他都不禁伸手挡住了眼。 床上正高兴着的人被人忽然打断很是恼怒,一见是自己主子也不敢发作,只将一句骂娘咽下了喉咙。 “一只手”正准备大骂,忽然被身后一声大骂一吓。只见寒未古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正好看见了床上俩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寒未古冲进房间,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那人还未弄清什么情况脸上就多了一片鲜红的手印。 寒未古急急拿被褥把赤裸着的人包裹好,横抱起,走过“一只手”身边时,冷冷道:“真谢谢你啊,要不我怎么能这么找到人呢?” 寒未古本以为自己吹惯了夜风,不觉得寒冷,却不知为何会觉得今夜的风极其寒冷,怀中的人嘴唇苍白,瑟瑟发着抖,寒未古只能把这人用力地抱住,飞快回到了客栈。 疏若锦神智不清,嘴唇苍白,浑身颤抖着似是在害怕,寒未古心中焦急,又没有办法,只好用力地抱紧他,忽然怀中的人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头,声音细小,说着:“抱紧我,抱紧我……” 寒未古一怔,随即依言抱紧了他。 疏若锦受了风寒,几日高烧不止,本来身子骨就弱,喂了几日药不见好转,寒未古就一直守在他的床边,日夜不停。 几日后,疏若锦终于有些好转,这天他扶着人在庭院里散步。 疏若锦几天都没有说话,充斥在俩人间的寂静,却让寒未古觉得很心安。 忽然,寒未古的面前多了一朵盛开的红花,他一惊,抬头一看,只见疏若锦眼底印着红花的妖娆,那温柔如流水般一直流到他的心里。 他轻轻一笑,伸手接过了花。 在这个镇子停留几天,等疏若锦身子好转时俩人又启程赶路了。 行李大部分由寒未古背,疏若锦只拿了一点,可仅仅是这样寒未古还是担心他,他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包袱,说道:“你还是把自己照顾好了吧。” 寒未古说着就径直走上前去。他不知道他急急走在前面时,身后的人望着他的如水的目光。 剩下的路途上,寒未古对疏若锦好生照顾着,一步都不肯离开,疏若锦有些受不住,笑道:“你也不至于睡觉还抱着我吧?” 哪知身后抱着他的人回答得振振有词:“要是你又不见了怎么办?” 疏若锦也不再说话,翻个身,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里。 一夜无梦。 行路一个多月,终于来到了京城。京城真是名不虚传,热闹非凡,人挤人,寒未古伸出只手拉住了他的手,并且嘱咐道:“好生拉着,别走丢了。” “是。”疏若锦回道,心里却像是开了朵花般高兴。 寒未古和疏若锦在一家大客栈里住下,正赶上赶考时节,客栈里住着不少来自各地的书生,每天早上起来都能听到书生念着古文的声音。 疏若锦也翻出了书本念读。寒未古不懂他念的什么,只好出去搜罗了各种小吃摆满了他的书桌,一个个塞进他的嘴里,几日下来,疏若锦竟发现自己长胖了。 书生多的地方,各种对联比诗的活动也多。 寒未古只觉得很无聊,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掐着嗓子念着他不懂的词儿,还能得到人们的喝彩声,简直难以置信。疏若锦见他的模样笑道:“你不知道,这对联比诗除了这些书生参加外,还会有朝廷的人来观望,暗暗记下哪个人有才,这对几日后的笔试会有帮助,你看这几个意气风发的书生说不定就有今年的状元呢。所以这些想中头奖的人当然要好好表现了。” 寒未古不以为意,只想上楼睡觉去,疏若锦拿他没办法,只好说道:“那你先上去吧,我再看看。” 寒未古不肯丢下疏若锦一个人,也只好压下心中的烦闷,说道:“那我还是陪你看一会儿吧。” 大厅中,几个书生比诗正兴,每一句出炉都能引得围观人群的叫好声,疏若锦也不禁出声叫好。 忽然,一位书生走到疏若锦身边,问道:“兄台也是来参加今年的笔试的么?” 疏若锦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穿玄色衣的公子,他眼底闪过一丝疑问,但立马淡下去,回道:“是,我是,你也是的么?” 他低头一笑,说道:“不,其实我是来寻人的。” 疏若锦一愣,一抹熟悉感溢上心头,顿了顿,问道:“那你找到那人了么?” “还没。” “……” 疏若锦不知为何心口堵得慌,于是拉了拉寒未古的衣袖,说道:“我们上去吧。” 寒未古没理他,反而拉了他指着一个人问道:“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朝廷的人啊,你看他穿的那么好,还一直看着一个人直点头……” “我说我要上去休息了!”疏若锦忽然提高了音量,寒未古一惊,说:“好的。” 寒未古转过身时,朝那玄色衣书生看了一眼,疑惑布满心头,同时一抹担心让他皱了眉。 当初那鬼魂固执的眼神又浮上心头,那个人……究竟是谁? 疏若锦一回到房间就睡了,背对着寒未古,他想问那人是谁也不好开口,望着他的背影,他不知为何觉得心口闷闷的,枯坐了会儿,起身出去了。 在大厅里,他又看见那个书生。 那书生坐在桌子旁,静静地喝着茶水,对其他书生间的对联比诗根本不在意,寒未古走近,忽然发现这人有些不对劲。 肉体散发着淡淡的腐烂的味道,寒未古一惊——这人明明已经死了! 能操纵尸体的鬼魂肯定不简单,他好奇,向那人凑近了些,那人注意到他,抬起头,笑道:“公子有什么事么?” 第二十五章: 难圆之梦(10) 寒未古本想陪着疏若锦考试,若是真能中个状元榜眼的,陪着他衣锦故里,可偏偏忘了疏若锦投胎转世的目的——那个人,他要寻得那个人。 而且,那个人,他至今不知道是谁。寒未古喝着酒,却不知为何愈加烦闷。 他本以为能拉着他的手就能贴近他的心,却才发现他的心中一直装着的,是他不认识的人。几十年过去,那人怕是早就死去,只剩堆白骨。寒未古转念一想,若是那人也固执地没去投胎,鬼魂也该早是厉鬼,操纵尸体也只是小菜一碟。 寒未古喝尽杯中的酒,想到,白日里遇见的那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他心中这么想着,手指捏紧,微微发着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忽然听见一声唤,寒未古转头一看,只见疏若锦披着件衣服出来了,他走过来,说道:“你去哪儿了?我一觉醒来没见到你就出来找你了。”疏若锦见他喝着酒,脸色苍白,埋怨道:“夜风凉,也不知道爱惜下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很爽么?” 说着夺过他手中的酒杯,拉起他的手就往里屋里走去。 寒未古在外面吹了半夜冷风,手指冰冷,被疏若锦牵起时,属于凡人的那种独特的温热从指尖一直传到他的心里,原本被冷酒冰冻得有些疼的心,竟然又温暖了起来。 这晚,他仍旧拥着他入睡,和往常一般。 第二天,客栈里来了大客人,一听说是宰相大人,同一层楼的书生赶紧穿戴整齐急急下去迎接了。 寒未古手里拿着桂花糕,上楼时差点撞到人,推开房门,见疏若锦在若无其事地读书,寒未古放下桂花糕问道:“你怎么不下去?” 疏若锦停下来,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下面已经聚集了那么多人,早就把那什么宰相大人的马屁拍的啪啪响了,我下去也只是落个被人挤的下场,与其狼狈地在人群中拥挤,倒不如吃点点心,你没发现这一层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么?” 寒未古想想也对,也拿了块桂花糕吃着,抬头一看疏若锦这小白痴竟把桂花糕屑粘在了嘴边,他看着他这模样笑出声,疏若锦被这笑声弄得摸不着头脑,忽然就见寒未古低下头来,双手捧住他的脸,嘴唇在他的嘴边轻轻啄了下,他一惊,接着寒未古微微偏了下头,正好印在疏若锦的唇上。 忽然门外传了一阵声音:“听说这才子在楼上待着没出来,让我看看。” 寒未古一惊,赶紧挪开了唇,接着门就被推开了,同时走进来一个人,声音极是豪迈:“我说这最有才的公子没出现啊!” 疏若锦一脸潮红未退去,结结巴巴地回道:“宰相大人说笑了。” 于是这客栈里最后一位公子被“请”下楼,半日都在作诗比赋。 寒未古原本就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疏若锦也没有参加的意思,只是难以退却宰相大人的邀请,就勉强做了几首算是混过去了。 寒未古和疏若锦坐在客栈一角,不怎么惹眼,寒未古就跟疏若锦做着打算:“要不我们偷跑出去算了,反正现在的焦点又不是我们……” 疏若锦看了看周围,点了点头。 这时正好有个书生对自己的诗很是自信,引得人们都偏过了头,他们抓住时机,从偏门溜了出去。 这京城很是繁华,来到京城后寒未古早就逛了个遍,倒是疏若锦一直在房间里读书,没有见识过,趁着这机会,寒未古就带着疏若锦把这京城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 到了中午,街上的人变多,寒未古拉紧了疏若锦的手,并嘱咐道:“拉紧了。” 路边摊子上有很多新奇的小玩意,疏若锦没见过,很快就被这些小玩意引去了兴趣。 寒未古看着他欣喜的样子,问道:“你都没有见过么?” 那人头也不回一下,只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寒未古看着他的面容,心里像吃了蜜糖般甜蜜。 忽然,寒未古远远地看见个人,他站在个小摊子旁,头上戴着帽子,摊架上垂下来的剪纸挡住了他的半边脸,就算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寒未古也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和昨天在客栈里看见的公子哥的味道一样。 那只鬼。 只是这样貌与昨天已经不同,寒未古想道,怕是具新尸,腐烂的味道还很淡,不过鬼再强大也只能操纵这尸体的动作,根本不能控制他腐烂的速度,他想在白日下行动,需要无尽的新鲜尸体,还要时刻注意着这尸体腐烂的程度,施以适当的措施延缓腐烂的速度。一旦到了能看出来腐烂的程度,就要立刻丢弃,寻找下一具尸体。 昨日那尸体不过是有些淡淡的腐烂的味道,继续用几天也无妨,他不至于这么快就换了具尸体吧? 这尸体换得这样频繁,这么多尸体都是哪里来的? 寒未古远远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在朝他这个方向,不过视线的终点却是身边的人。 寒未古一惊,这下能确定这个人就是疏若锦想找的那人,不过心中却升腾起一股不情愿,拉了身边人,说道:“我知道那边有个小店,专门卖这些东西,我带你去看看。” 疏若锦一听来了兴趣,急急抢在了他的前面。 寒未古心中暗喜,回头一看,那小摊子旁已经没有人了。 这日寒未古和疏若锦一直玩到天黑才会客栈。 大厅里的人早已散去,打杂的人在打扫,寒未古见客栈里人少了,便问小二道:“这人都哪儿去了?” 小二一脸向往:“今天表现出色的人都被请到宰相府里去了,听说那宰相府是京城里最豪华的,那些人真是好命……” 一听小二这么说,寒未古忽然有些觉得对不住疏若锦了,明明是个能给宰相留个好印象的机会,却被他给搅了,转头一看疏若锦,正吃得开心,完全不在意那宰相的事。 寒未古也不在意了,那些人无非是拍须溜马,那样无耻的事他才不愿意看着他做呢! 夜风大,但只要窗户关得紧紧地,身边有他便一点都不会觉得冷了。 再过几日就是笔试了,寒未古也觉得紧张的气氛在四处蔓延,同时个人之间的争斗也愈加明显。 上次被邀请去宰相府的人腰板很是直,好像去了次宰相府就能稳上金殿似的,对人的态度也变得恶劣,见着没出彩的同辈还恶语相向,态度言语都让人生厌。 寒未古想给被欺负的那人出头,却被疏若锦拉住了,他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些人就是这样,给点荣耀就以为自己已经金榜题名了,只是现在还未开始笔试,谁都说不清谁能高中榜首,与其现在强出头,与人争吵,不如在结果公布后分辨雌雄。” 寒未古被这么一说也安静了下来,只随疏若锦在房间里念书,他不懂书里写的什么,只能帮他研磨。 疏若锦望着寒未古磨墨的样子,笑道:“终于你还是做了我的书童了。” 寒未古本有不甘,但很快一抹邪笑染上嘴角:“那这书童是做多久啊?” 疏若锦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同时脸上飞上潮红,他低着头,手中的笔却在发抖。 寒未古笑得更大声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寒未古打开门,小二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封信,说道:“这个是给疏若锦疏公子的信。” 寒未古接过,一看是从疏母那儿来的,便把信拿给了疏若锦。 第二十六章: 难圆之梦(11) 很快就到了笔试这天,疏若锦早早就起床了,坐在窗前看书。寒未古还睡着,一醒来就见疏若锦认真看书的模样,心里很是疑问。 自从收到疏母的来信后,他就发现疏若锦比平时用功了,每日醒来就捧着书本,连吃饭也都是在房间里,筷子刚放下就拿起书本,对寒未古也有些冷淡,寒未古心中也有些不快,他想,他不过是想借投胎得个人身,好去寻那个人,这样努力是为何?难不成真想做个大官? 寒未古醒来没多久就听得隔壁传来声音,再一抬头,见疏若锦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动身了,疏若锦走到门口,一回头,见寒未古还一动不动的,笑道:“怎么,你不跟我去?” 寒未古心里炸开个烟花,跳起来跟了上去。 这天街上更加热闹,一路上看见不少和疏若锦一样赶考的书生,身边都跟着个书童给拿着东西。 疏若锦进了考场后,寒未古就在外面等着,中午太阳毒辣,寒未古也没离开。 直到下午才进考生出来。 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疏若锦,寒未古赶紧跟了上去,递上块桂花糕,笑道:“饿了吧?” 疏若锦疲惫的脸上绽开个笑容。 笔试结果要等几天才出来,疏若锦就和寒未古待在京城里等结果。 考过试后疏若锦就轻松了多了,跟着寒未古把京城游了个遍,每日早上出门,在外玩着,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来。 一天,他们刚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见小二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道:“公子怎么才回来,下午的时候宰相府来人,说是要请公子去府中一叙。” 疏若锦一皱眉,问道:“宰相找我做什么?” 寒未古也是疑惑,上次他和疏若锦半途溜了,错过了去宰相府的机会,这次却特意来请,这究竟是为何? 正说着,门口就听得一声马嘶,回头一看,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朝疏若锦作揖道:“这位公子可是疏若锦疏公子?” 疏若锦一怔,随即答道:“我是,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抬起头,笑道:“若是疏公子那就好办了,我是任宰相家的管家,宰相有事找公子,想请公子到府中一叙,”他说着,手往门口一指,“马车已为公子准备好,还请公子赏脸。” 疏若锦低头思索一阵,许久才回答:“好的。” 那人嘴角一提,引着疏若锦上了车。 寒未古想跟着,刚跨出一步就被人挡下:“公子不行。” 寒未古一急,怒道:“为什么不行?” “宰相大人想找的是疏公子,而不是你。” 寒未古更加气急,正要发作,疏若锦却阻止了他:“你就在客栈里等我。” 寒未古憋着火,没出声,只好看着马车走远。 行了许久,马车才停下。 “公子,到了!” 疏若锦下车,抬头一看,头顶上“宰相府”几个字甚是刺眼,正想着,那管家就引着他进了府。 之前疏若锦也见过宰相,刚进门就认出人了,忙作揖道福。宰相哈哈大笑,拉着疏若锦坐下,自己却坐在疏若锦的身旁,疏若锦一惊:这宰相怎么能与他一个平民平起平坐? 疏若锦正疑惑着,就听得宰相说道:“真是没有想到呢,一晃几十年了……” 一听宰相这么说,疏若锦心里更加疑问:怎么,他和疏家还认识? 宰相倒是很感慨,细细地看着他,说道:“眉目间还真有疏哥的影子,想当年,疏家被抄,疏哥被打入大牢,我这小弟只能干巴巴地望着,暗地里给他的儿子媳妇安排的住处,那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 宰相自说自话,一个人把几十年前的事回忆了:“我和疏哥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当年我是文科状元,刚进官场受了不少气,还好有他带着我,才能躲过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不过疏哥上了年纪后,收礼什么的做的很多,我曾出口劝阻,却被骂回,唉,要是那时我态度强硬点儿就好了,后来事情暴露,龙颜大怒,昔日的门客一夕背叛,瑟瑟发抖说着不知道,只求个明哲保身,我也噤了声,只能动用关系,给他的儿子媳妇找了住处,不久疏哥行刑,我躲在家里喝了一天闷酒……”说到动情处,还老泪迷离,他抬头看着疏若锦,说道“好在疏哥有你这么个孙子,一表人才,这次应试自己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可能中个状元啊?” 疏若锦赶紧谦虚道:“感觉还行,只是这状元不是我想要就有的……” “你真不懂么?”疏若锦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状元有什么难的,若是你想,状元什么的随你选!” 疏若锦一惊,想道:这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世上他想要的还会担心得不到么?只是个状元又算得了什么? 他唯唯诺诺地回道:“宰相大人还真会说笑……”他本想干笑几声给混过去,哪知宰相非捉着这话题不放:“你若是想当状元也简单,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宰相的肥头大耳直朝他凑过来,脸上笼罩着黑影,这是很多人都会陷进去的黑影。 疏若锦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 听到一声马嘶,寒未古就立马跑出去了,拉着疏若锦急切地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宰相都跟你说了什么?” 疏若锦却是很疲惫,抽出自己的手,径自上了楼,一句话都没有说。 寒未古憋了一肚子火,看见疏若锦淡漠的背影更加恼怒,于是上了楼就爆发了:“别老摆着张死人脸给我看!老子吃饱了没事做才会信你什么寻人之说,还给你挡了孟婆汤,让你留着上辈子的记忆投胎,你倒是说说你做人这么长时间了,怎么都没去找那人的?我看你根本就是撒谎……我也不想再陪着你耗了,我有我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你别忘了你也只不过是个人,生老病死,还是做鬼喝了孟婆汤抹去记忆做人去!” 说完寒未古就摔门而去。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再跟着他了。 细细想来他还真是傻,就算是再怎么心情低落也不至于想信了那样的鬼话吧?什么寻人,都是骗人,人死后做了鬼,迟迟不肯投胎就是不想被硬生生抹去上辈子的记忆,他是妖,也该明白这种眷恋不舍的执念,不过这能怎么办呢?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就带着上辈子的记忆,若是再碰上了上辈子的仇人还不打闹?最后整的整个人间都不得太平,所以才有了孟婆汤好给你忘了上辈子的事,干干净净去投胎。 寒未古越想越气,他一个人喝着闷酒,夜风吹着也不觉得头晕,沿着街道走着。 他不禁想起很久之前他一个人时的模样。 不做仙,省的天庭寂寞;不与妖为伴,省的互相陷害。 只是一个人,走遍人间,看透人心,却没能知晓人的体温,温热,刚好驱散寒冷,于是那个小镇上的温婉姑娘留住了他,几十年,倒过得像是几天,只是人会老,会死,没想说再见,却被硬生生分离。 一想起人生老病死,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疏若锦。 酒劲被夜风吹走,寒未古终于觉得清醒了点儿。 同时,一阵悔恨泛上心头:今日对他这么说,怕是有些重了吧?他想着,脚步慢了下来。 夜风吹得他有些冷,他忽然想起客栈的窗户没关,疏若锦身子骨弱,若是被风吹得着了凉怎么办? 一想到疏若锦可能受寒,寒未古脚步一顿,转身回了头。 第二十七章: 难圆之梦(12) 寒未古摔门而去,他根本不知道疏若锦背着他的脸,已经是满脸泪痕。 是,他是鬼。可他同时也是人。 是鬼,心里还喧嚣着要找到那人,那人的名字早已经在心里烂熟,望云澈。 是人,心里想保护家人,想像母亲说的那般“光宗耀祖”,于是几天来用功读书,去考场前心里还回忆着四书五经,生怕自己一上考场就给忘了,他想考出好成绩来,给一直愁眉苦脸的母亲一个微笑的理由,给疏家一次雪耻的机会…… 而望云澈,他执着着要寻得的望云澈,在他的身边一晃而过,只留了个熟悉感,便不见踪影。 疏若锦紧抱着被子,身子蜷缩起来,却还是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温暖…… 他心里不禁想起那次他风寒,高烧不止时,全身冰凉,只有寒未古抱紧了自己,他才觉得身体的温度在上升,然后就在这人的肩头上睡去。 怕是那时就开始就开始动摇了吧? 心里像着的是望云澈,溜到嘴边却是“寒未古”,他仅存了一丝意识,硬是把这几个字咽下,只剩了句他常在他耳边说着的“抱紧我”。 是说给他听的。 他想,不过几日后,那朵盛开的花该如何解释?他心里越加纠结,他心里装的是望云澈,可是想依靠的却是这个叫做寒未古的桃花妖。 桃花妖…… 他又想到他们最初的相遇。 他一只鬼在人世飘荡几个月,被新鬼欺负,只剩了一魂一魄,苟延残喘着,以为要找不到那人了,一想到这辈子就要这样硬生生地错过,下辈子还不知要在哪处相遇,再遇时还要问一声“陌生人,你是谁?”…… 光是这么想着他就觉得心疼,那个男人在他身边守候了那么长时间,若是没有那个男人,自己怕早就是路边一具无人收拾的孤尸,任凭风吹雨打,腐烂的尸骨引来鼠虫,行人掩鼻避让。在那样落魄的那段时光里,只有他一人捡了他回去,好生喂药,照顾着,几个月才见有了些精神。 望云澈是郎中之子,父亲救人无数,却被一场瘟疫夺去了生命,任是他用各种药材都没有回天之力,最后只能是一方骨灰盒,葬在树下,每日低着头流泪,泪水滴进土壤,滋养了这颗树,树长得高大繁盛,伸出来的枝叶为他挡住了夏日毒辣的阳光,供他在树下睡得宁静安稳,这恐怕这是他父亲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疏若锦本是官宦之子,父亲耿直,两袖清风,可惜几十年在皇帝面前的正直形象敌不过小人谗言,人的生死不过是掌握在那人的一笑一怒。没过几天他就被人赶出了那宽大的宅子,流落街头。哪知时运不济,正巧瘟疫横行,他从小身子骨就弱,很快就染上了瘟疫,每日头晕肚饿,人们见他这模样都举起扫把驱赶,不谈疾病了,单是腹中饥饿就险些要了他的命。 那时望云澈已经埋了父亲,身上穿着孝服,在路边遇着他的时候,望着他的眼中还含着泪,那时疏若锦神志不清,只见了个俊俏公子,满眼的泪让他心一疼。 之后几日,望云澈把疏若锦安置在家里,每日煮了草药给他喝。药味熏染了望云澈的衣服,每次他凑近疏若锦给他喂药时总能闻到股好闻的药味,他从小娇生惯养,苦药都放了足量的糖才给他喝下,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这人么?他竟能一颗糖不放地喝尽一碗苦药? 疏若锦无家可回,就在望云澈这儿住下,两人扶持着过活。望云澈早早起来开了药馆,给附近百姓治治小病,靠卖些草药赚点银两,疏若锦见家中有很多药书,就拿来一本本看过去,靠着药书上的介绍,他也能帮着他做些抓草药的活儿,繁忙时也能帮上他的忙。 他俩的感情愈加好,却慢慢变得不像是兄弟那种扶持的感情,两人都意识到这之间有些东西变了质,却都没有说明,暗地里委婉拒绝了好心人的牵线搭桥。 一次他们喝酒醉了,望云澈迷糊道:“我们会在一起的吧?” “嗯,那是当然。”另一人醉了,一脸红晕,回答得倒是干脆。 “在一起多久?” “到我死,或到你死。” 那人却笑了:“喂,我是大夫啊,怎么会让你死啊。” 俩人玩笑着,在院子里追打,累了就躺在树下睡着了,望云澈的手里放着疏若锦的手,没有握得紧紧的,却是不肯放开的力度。 俩人住在一起久了难免会遭人闲话,他在前厅抓药治病,把谣言挡得死死的。 疏若锦本是官宦之子,见父亲被小人陷害,心里当然过不去,他买了书,终日躲在书房里念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金榜题名,来到皇帝面前,一雪小人栽赃给父亲的耻辱。 望云澈本以为疏若锦不会知道那闲言闲语,只任凭谣言越来越盛,可他没有想到这谣言会将他和他之间的关系撞得粉碎。 那日疏若锦听得人们在他身后议论,“断袖”这个词准确地投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本想装作不知,像个瞎子聋子不管他和他之间的关系是何,只想贪恋着他的关心,一辈子。 可是,真的是一辈子么? 这一辈子有多少他的关心,又有多少邻里的闲言闲语? 他不敢想,几日睡不安稳,望云澈注意到他心神不宁,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疏若锦拉下他环着他的腰的手,说道:“今年我想进京赶考……” 他高兴道:“那好啊,我陪你……” “不用!”他的声音大,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望云澈一怔,问道:“为什么?” 望云澈的声音小小的,心里已经猜到原因,却仍是想问个究竟。 疏若锦逃离了他的怀抱,说道:“我想一个人去,你信我,我可以的……” 望云澈心里知晓原因,就放任他去了,他说:“在你赶考的这段时间里,我会好好的开着这家药馆,攒着钱,等你回来,带你大吃一顿,那将会是我和你的重宴。我的名字也会改成望重宴,意思是盼望着重宴,盼望着你归来。” 疏若锦仍记得他说这话的眼神,眼底带着炽热的火焰,直到现在他都觉得眼底被灼伤得疼。 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疏若锦缩紧了身子。 一转几十年过去了,他葬身异乡,鬼魂飘荡。他恐怕也早就是化鬼投胎了吧? 不,疏若锦不敢想象他们已成陌路人,自我安慰着,他不会投胎的,他还盼望着重宴,盼望着他归来…… 忽然他想起几日前跟他打招呼的书生,他跟他模样不一样,身上却有着他的味道,像极了他,若是他未投胎,现在是不是在寻自己了呢? 可若是真的是望云澈,为何他会躲避?为何他想也没想地就伸出手抓住了寒未古的衣袖?难道他心里已经少了他? 疏若锦不敢想。 他又想起白日里宰相给他提出的条件。 宰相只有一个女儿,后继无人,想找个入赘的。可偏偏他的女儿眼高,一直看不上他介绍的王孙公子。几日前他给她个机会把这次赶考的书生看了一遍,可还是没有中意的。这人上了年纪就怕个什么病的,若是一场病要了他的命,他的女儿怎么办?他的家产怎么办?他心中着急,问了几回终于问得个结果,于是赶紧派人把人请来,这人一到才发现原来是个熟面孔,忽的,几十年前的事儿又泛上心头,这宰相之位还是托了那疏老爷子才有得坐的呢。那疏老爷子以为暗地下收礼不会被人知道,可是他好歹对人保密着点儿吧,全数告诉了他,还嘱咐不能外泄,他哪会放过这次机会,一句话便把皇帝对他的信任推向濒临,于是满门查抄。 疏若锦早在娘亲的教导下知晓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人情世故,哪知来得那样快。 宰相跟他说了条件后,那女儿就出来了,远远看去也是个大家闺秀,走近了疏若锦心里又觉得堵:这味道……明明是望云澈的…… 他本打了精气跟宰相耗,却被这人身上的味道熏得头晕,很快退去,临走前,听见宰相说道:“你们母子二人在乡下日子过的肯定不好,我会派人把你娘接来,到时候一起过好日子!” 他只觉得头昏,想回去休息,想到客栈里寒未古还在等他,他就觉得心头一喜。 可这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般。就算他伪饰得再好也能看得出一丝疲累吧?今日又拒绝了他,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么长时间才生气,也难为他了。 疏若锦想着,却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因畏寒而瑟瑟发抖,不管他怎么缩紧身体、怎么将被子抱紧,还是觉得冷。 忽然听到窗户“吱呀”一声,一直肆虐的寒风就停止了,同时寒未古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盘旋:“睡觉都不知道把窗户关好的。” 疏若锦一个翻身,伸手圈住了寒未古的腰,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上方传来寒未古轻轻的笑声,他把他抱在怀里,发现他浑身冰凉,埋怨道:“怎么把自己冻成这样了?”说着把人抱得更紧。 疏若锦终于觉得温暖了。 第二十八章: 难圆之梦(13) 几天后,笔试结果公布,疏若锦成了第一名,寒未古不知这其中缘由,见了结果很是高兴,却见疏若锦一脸平淡,寒未古问道:“怎么,你不高兴吗?” 话才说完,几天前见过一面的宰相管家就走了过来,声音恭敬,道:“宰相大人有请。” 寒未古见了这人心里很是不爽,正准备转头离开,疏若锦却隔着衣服抓住了他的手,他小声说道:“跟我一起。” 不过几天,又来到这府宅,疏若锦却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几句恭喜寒暄,宰相就进了正题:“你看,什么时候办婚事的好?” 听起来像是在商讨,他眼睛里却很是急切。 这话一出,疏若锦就觉得手里捏着的手一怔。 这几天,疏若锦都没有跟寒未古说这事。 疏若锦怕寒未古生气,暗地里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转过脸去向宰相绽开个讨好的笑:“这还没进朝面见圣上,这么快怕是有些仓促了吧?” 疏若锦刚说完,一抬头就看见任小姐站在了面前,她身穿罗纱,笑问道:“怎么,公子会觉得仓促?” 疏若锦一怔,这靠得这般近,那味道又扑面而来,他努力定了定神,说道:“好歹待我面见圣上,若是有幸得圣上欢喜,得到个锦绣前程,给小姐个安定归处岂不更好?” 任小姐转过头去,朝父亲撒娇道:“父亲,你看啦,他不愿娶我!” 宰相最难对付的就是自己的女儿,朝疏若锦嗔怒道:“你就随了她吧,我马上就吩咐下人准备东西。” 任小姐这下高兴了,道:“还是父亲对我最好了!”说完,走近俯身在疏若锦耳边小声道:“我会让你做我的夫。” 说完就回房间了。 疏若锦一脸惊愕,刚才她的声音,明明是望云澈的声音! 寒未古坐在一旁也发现了异样,回去后,问疏若锦道:“那任小姐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疏若锦说道:“想必你也注意到了,那不是任小姐,那不过是具尸体,望云澈的鬼魂操纵着任小姐的尸体。” 寒未古怔怔道:“他想干什么?” 疏若锦低下头,心中也没有谱。 第二天,疏若锦进朝面见圣上。 寒未古没法跟去,就在客栈里等他回来。 大殿上,皇上看着今年的第一名,笑道:“真是一表人才啊!”他仔细看着疏若锦,说道:“不过细瞧这脸,怎么会觉得有些熟悉呢?” 宰相上前一步说道:“这位是疏宰相的孙儿。” 刚说完,疏若锦就看见皇上的脸色一僵,他心一寒。 任宰相继续说道:“疏宰相一事已过去几十年,那时他不过是肚中不知外事的婴儿,他对他祖父的事也完全不知晓,他饱读诗书,才华外露,能凭自己本事考中实属不易,陛下,你说不是吗?” “嗯。”皇上沉吟一声,不再追究疏若锦的生世,疏若锦这才松了口气。 几番夸奖,疏若锦的前程就在这大殿上定了下来,疏若锦跪下谢恩,似乎母亲展颜的模样已在眼前。 下了大殿,疏若锦就被请到了宰相府。 几番赞扬后,宰相还是很挂念着女儿的婚事,又把这事提了起来。 疏若锦见这次逼迫得紧,只好说道:“可以让我跟小姐谈谈吗?” 宰相一听他这么说,脸上立马绽开个笑容,“当然可以。” 鲜花盛开的庭院,花香飘溢,长廊里,疏若锦远远地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他走上前,许久才开口:“任小姐……” 那人转过头来,笑道:“还叫我任小姐么?” 这声音,明明是望云澈的! 疏若锦望着她,许久说了句:“望云澈……” “不对。” 疏若锦沉默,小声说:“望重宴……” 那人立马高兴起来,走上前来牵了他的手:“重宴,重宴,我终于等到了……” 疏若锦一怔,立即抽出了自己的手。 望云澈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 疏若锦不知怎么觉得胸口堵得慌,只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来……跟你说亲事的……你放弃吧……” 望云澈眼中失了神,许久说道:“是因为那人么?” 疏若锦低下头,不说话。 望云澈被他的沉默惹急了,大喊大叫起来:“真是因为他么?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敌不过他在你身边的几十天?” 疏若锦上前按住他,“你别激动,平静下来。” 望云澈安静下来,眼中却含了泪,这躯壳是任小姐的,满眼泪花的模样让疏若锦心一疼。 望云澈含泪说道:“你真的已经忘了我么?” 疏若锦回答不出来,只能沉默。这么长时间,他也在徘徊。 望云澈泪水流得更厉害:“原来真的是这样,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敌不过他在你身边的几十天……呵呵……”望云澈有些痴狂,自言自语道:“你知道么,你走后我一直等着你,可是却染了病,拖久了一直没有得痊愈,我毫无精力地躺在床上,分不清白日黑夜,我只想,睁着眼,只要我能睁着眼,我就能一直看着那扇门,你出去了,我一直盼望着你回来……可是一直没有如愿。最后命悬一刻之时,我奋力爬到了树下,想离大门近一些,却只能在树下停步,我不能向前了,你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绝望么?你知道人将死时无能为力的悲哀么?”一句句质问,疏若锦心中一阵阵疼,他怎么不知道,他也是死过的啊。 望云澈继续说着:“死后,我不愿投胎转世,鬼魂赖在院子里不肯离去,我想如果你回来了,我至少可以看见,我没有过奢求,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一眼就好,只一眼我就乖乖投胎,哪知他们强硬绑了我去,往我嘴里灌汤,那哪是忘情汤啊,那就是毒药,仅一口就能让我忘了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了……我不甘啊,我逃了,飘荡人间这么久,我也成了厉鬼,看,我都能操纵尸体了……看啊!”望云澈伸直手臂,转了一圈,又在疏若锦面前停下,淡然道:“可是这终究是尸体啊,时间一长就会腐烂,你闻到了么?这味道?腐尸的味道啊!我死后,我的鬼魂守着我的尸体,就闻着这腐尸的味道啊!”望云澈把脸凑近,“看见了没?这尸体在腐烂,我不能阻止,我想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的接近你的方法,很快就要跟着这尸体的腐烂溃败了啊!” 疏若锦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人的面容在腐化,皮肉已经浮起。 望云澈瘫坐在地上,低着头,声音如蚊:“可这又能怎么样呢?你不再是你,我还是我又有什么用?呵呵……” 望云澈干涩的苦笑声让疏若锦心痛,他俯下身,伸手抚上他的脸,小声说:“你说,我们哪天成亲好?” 翌日,成亲大礼。 新婚之夜。 红烛泪流。 疏若锦揭下她的红盖头。 盖头下,那人已是泪流满面。 望云澈怔怔地伸出手,手指碰到那一处冰凉,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啊,我竟然会流泪,这具借来的躯壳竟会流泪……” 望云澈抚着自己的脸,泪水流不停,慢慢地竟变成了血红色。 疏若锦一惊,望云澈笑得更加癫狂:“哈哈哈,这躯壳也要没用了么?哈哈……” 望云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这腐烂的尸体已经不能承受这样大的动作,随着望云澈的动作都有皮肉掉下来。望云澈伸出手,那手指已经掉了皮,露出腐烂的肉,细看竟能看见白骨。可他还是固执地伸出手,想触碰疏若锦的脸。 他嘴里念着:“重宴……重宴……” 疏若锦一怔,忽然想起他曾为了等他而给自己改名望重宴,那时他眼底是炽热的期盼,而不是现在这般黑色的绝望,疏若锦伸出手拉住了他伸出的手,若不是望云澈附身这躯壳,他也不能与他相牵吧? 望云澈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只是这面容已经不受他控制,那淡淡的笑容却像是狰狞的苦笑。 疏若锦的心一阵抽疼,他多么想冲过去拥紧他,可是要说什么呢? 他还能说“抱紧我”么?他凋零的身体怕是已经办不到了吧? 他能说什么呢? 他犹豫着,手里将那散落的冰冷握紧,可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用,那冰冷是地狱来的召唤。 他不禁想到几十年前,他气息奄奄地躺在冰冷的湖边,湖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想蜷缩起身子取暖却怎么都办不到,他自己都能感受得到温暖的流逝,死亡的到来,那时他残存的意识里,满满的都是这个人,他那时候想,真是对不起啊,没能履行诺言,就要这么死在异乡了。 他走过去,拥住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跟着流淌,可是他根本感受不到这泪水中的悔恨,然后就在他的怀抱中,慢慢地瘫软下去。 他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她的手,他这才明白望着一个人死是那么地痛苦,比自己的死还让他心疼。 呼吸急促,像是也要死去了般。 寒未古看到疏若锦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大红的喜服上是尸体的腐水,手里还握着他的手,泪水满面,目光呆滞。 疏若锦是凡人,不知道这借来的尸体腐烂后,鬼魂可以离开了这尸体继续游荡,所以他没有看见眼前的他,所以他没有感觉到唇上的触感。 可寒未古是妖。 他可以看见。 任小姐成亲之日死去对宰相打击很大,坚持要见自己女儿最后一面,那时任小姐的尸体已经腐烂,面容模糊,嘴角还保持着望云澈淡淡的微笑,在疏若锦的眼里是望云澈欣慰的微笑,在旁人眼里却是狰狞可怖的苦笑,宰相一见着女儿这般表情,受不住惊吓,晕死过去,一口气没有提的上来,就忙着追随自己的女儿去了。 疏若锦又给丈人处理了后事,一日之内,灵堂里是两具冰尸。 来了不少人给宰相悼念,其中也不乏皇上的恩典,被他的孝心感动,给予提拔。 几日后,疏母终于到达京城,很早就派了人去接,只是路途遥远,她又在路上患了病,行路困难,拖了许久才到了京城。 刚到京城就得知这样的噩耗也极是悲痛,疏若锦又好生安慰了她睡下。 等偌大的宅子安静下来,已经是大婚后半个月。 这半个月,疏若锦未跟寒未古说过一句话,寒未古心中也猜到了半分,在他心中好不容易占据的一分,又被他夺去了。 寒未古在庭院里喝着酒,夜风吹着他的长发。 疏若锦这才注意到,寒未古的头发和他的不同,顺直,还带着藏青色的光泽,月光下甚是美丽。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却不知怎么开口跟他说话。 只是半个月的时间却拉开了不仅半尺的距离。 寒未古喝着酒,未注意到他,疏若锦这半个月来也疲惫了,呆呆地望了会儿便回屋去了。 夜风很凉,寒未古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一句熟悉的“夜风凉,赶紧回去睡吧。” 烈酒烧灼着他的胃,他却觉得胸膛里有一处比烈酒烧灼着还疼。 第二十九章: 难圆之梦(14) 一个月后,宰相府中的事宜处理完毕。 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了疏若锦、疏母还有寒未古。 疏若锦望着这宅子,心中也不免唏嘘,暗地里吩咐管家散了家中侍婢小厮,奴婢小厮们拿了钱自寻出路,只一天的时间,这宅子里就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疏若锦不愿在这宅子里待下去,拿了锁把门锁紧了,带着娘亲来到了新府。 皇帝感念他孝心,提拔了他,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一间宅子。 将娘亲安顿好,疏若锦又找了个婢女服侍她,等这宅子安静下来,天已经漆黑。 他也不甚疲累,正准备回房睡了,却被一人堵住了去路,抬头一看,只见寒未古一脸疲倦。 他心一寒,自从他答应任小姐的亲事后,他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新婚之日,任小姐去世,紧跟着宰相也撒手人寰,他不过是个刚娶妻的入赘,却要为一拜忙碌半月,为去者守灵,几天几夜不合眼。 这等疲累之时就没怎么想起过他。 细细瞧他的眉眼,也透着疲倦,疏若锦没力气再提起嘴角,给他个淡淡的笑容,只能轻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寒未古这半个月来也过得煎熬。 当他还是株桃树时就听修妖的前辈们说过,凡人,触不得,碰不得。 他本以为这凡人是有多大的本事,后来遇见小小,才知道,这凡人胜过他们的就是指尖的温热,那是困住他几十年的唯一理由,小小的死对他打击不小,几个月都在买醉,本以为那便是世间的醉生梦死,直到遇到这男人才知道原来最绝望的是心死。 寒未古望着他,怔怔道:“我还是你的书童么?” 疏若锦勉强扯了个笑容给他,说道:“当然。”疏若锦顿了顿,说道:“我好累,要去休息了。” 说完,转身离去。 寒未古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地落进了胸膛。他想,不管是什么角色,他只要他能守在他身边就行。就算这个角色卑微若蚁。 他不禁笑道,自己什么时候把他看得那么重了? 忽然身边一阵凉风,寒未古心中掠过一丝窃喜,相比那缕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守着,却不能被他所知的孤魂来说,他已经算好的了,至少他伸出的手他能碰到,至少他指尖的温热他能感受得到。 寒未古打了个哈欠,想着,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好好休息过,回房睡吧。 他回到了房间,路过疏若锦的房间时,里面静悄悄地,寒未古心中一喜,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疏若锦早就预料到自己的仕途不会顺利。 这次腆着脸说着“今后请多关照”的上司,都是被祖父整过的人,提起的嘴角中不知酝酿着怎样的整人法子。 一日下来,疏若锦已经疲惫不堪,腹中饥饿,眼睛发黑,差点晕倒在路边。还好寒未古见他这么晚还没回来赶紧出去寻,半路上把他背了回来。 吃了饭,疏若锦就沉沉睡去,寒未古想问个什么都没办法。 寒未古担心疏若锦哪天就真的晕倒在路边,第二天就跟着他,这才知道那些人的狠毒。疏若锦身子骨弱,还偏偏找些重活给他干,等到中午吃饭时又安排了一堆琐事,明明有那么多小厮闲着,那些人却当做没看见,什么活儿都安排给疏若锦。 寒未古看不过,帮着他,说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明明这么累还要坚持?” 疏若锦不语,一个月后寒未古才知道答案。 一个月后,疏若锦用月俸给疏母买了个簪子,为疏母插上,疏母手摸着那簪子高兴了好几天。 疏若锦说,会好的,等那些人兴趣过去了,他们就把我当一般人待了,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寒未古被他口中的“好好过日子”吸引了,想着自己要陪着他过完剩下的几十年,心中就满满的温暖。 真如疏若锦所说,不过两个月疏若锦就被那些人接受了,日子变得轻松,一个月还有几天假期,疏若锦就带着母亲出去玩,疏母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开来,换上安详的笑容,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望云澈一直没走。寒未古看得见到每晚守在疏若锦门前的孤魂,他只留了个背影给他,淡漠得让他也对他生了同情之心。 他想,等到疏若锦魂离,他会做个好人,让他俩投胎到一处,也好圆了他们相守一生的夙愿。 日子真如疏若锦所说般,变得平静而安逸,寒未古真痴心以为能这般过着一直到疏若锦离开,哪知先离开的却是他自己。 那日天色已黑,疏若锦还没回来,寒未古心中疑惑,要是往常这时候疏若锦早就回来了,现在还没回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吧? 寒未古越想越担心,疏母也皱了眉,寒未古索性就出去找他,沿着疏若锦每日走的路线走,寒未古留着心,却一直没发现他,心中更加焦急。 一路走着就来到了疏若锦工作的地方,明明已经是散去的时间了却灯火通明的,寒未古心中疑问,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只见厅堂内灯火通明,走近还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太小,寒未古觉得奇怪,猫着身子靠近。靠在窗户边,他终于能听清其中人说话的声音。 “你说这次事情怎么办?” 这声音寒未古熟悉,是疏若锦的上司。 “这不好办,这种事你也干过不少了,按照程序来呗!” 这声音寒未古没听过。 “还是你觉得这次出的银两太少?” 这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当然不是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办事风格……”这个是上司的声音。 “那为什么迟迟不动手?”这是第一个人的声音。 “你也要给我点时间啊!那人才进来不久,每天还叫嚣着要把做官的人全部杀光,精气足着呢!好歹等两天,等他的锐气磨尽了,再弄个药什么的,到时候找借口也容易啊……”这是上司的声音。 “你也知道牢饭不好吃,你迟迟不动手你叫我家主子怎么受得起这折磨,要是老爷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过责罚啊!”这人的声音明显带着恳求。 “这个……”倒是这上司犹豫了起来。 那人见他话中留了缝,赶紧说道:“你要是觉得银子不够我还可以再加,只要你能把事情办妥!” “……” 沉默一会儿,那上司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好吧。” 寒未古游行尘世几百年,只听了一点儿也知道这在做什么勾当。 怕是那人的主子犯了事,都被关了起来,那人家有权势,于是就想杀了人灭口,那他的主子也就能出来了。 只是这请人办事并不容易,低声下气地请求,还要准备了能够让人抬抬眼皮的银两,寒未古不禁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但心中高兴,好在疏若锦没有参与。 他心里正高兴着,忽然听到那上司说了句:“若锦,这事就交代给你了!” 他脑袋“嗡”了一声,脑子里就如白纸般空白。 疏若锦……他也有参与? 寒未古呆住了,僵硬地站起身,忽然里面人大叫了声:“什么人?!” 他一惊,连忙跑了。 疏若锦和他的上司都认出了人。 寒未古跑远了后,他的上司转过头来,问道:“刚才那个人,你好像认识吧?” 疏若锦一怔,结结巴巴地说道:“刚才……天黑……我没怎么看清……” 他上司却不在意这个,只是附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想这件事泄露出去。” 疏若锦一惊,眼睛睁得老大。 上次也有个偷听的人,那是他一个同事的小儿子,之后被逼着杀了小儿子灭口…… 想到这个,疏若锦脸色苍白。 难道……真的要像上次那般吗? 疏若锦脸色苍白地回了家。 疏母见他这般模样,担心问道又什么事,疏若锦目光呆滞,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事”。 哪能没事呢? 这是在逼他杀了寒未古啊! 他径直回了房,没有吃饭。 疏母看着他的背影,很是担心,眉头深锁。 寒未古看着疏母的样子,忽然感受到疏母对疏若锦的母子情深。 疏若锦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 真要杀了他么? 他心里说道。 若不是他,他怎么能转世寻他?只是这寻到了后,他心中也有了迟疑,他的心曾被他占去了一分,只是在那晚成亲后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心意。 终于寻着他,却因为他犹豫,最后错过,他是人,他是鬼。 若是不杀他,他也要被他的上司追究吧?他的上司是出了名的狠毒,若是不按着他的心意办事,怕是自己的职位不保,这宅子,他身下躺着的温软床铺都会消失,他的母亲又要沦回之前贫苦的生活,为每日的三餐而困扰,愁眉苦脸。 外人又会怎么说呢? 疏家果然没有好东西! 他不禁感到害怕,只能蜷缩了身子。 夜半,晚风里夹着秋天的寒冷。 他敲了隔壁的门说道:“可以陪我出去走走么?” 第三十章: 日明之光 寒未古跟在疏若锦的身后静静地走着,夜风带着寒意,把两人间的沉默渲染得更加萧瑟。 他们一路就这么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块荒地。只见杂草繁盛,长得足有半人高,风吹过,还能看见几朵花儿。开得甚是凄惨。 寒未古心中其实也有数了,他本可以静悄悄地走了,不给他添什么麻烦,却不知为何自己却在隔壁等了那么久,静静听着隔壁的声音,一直到半夜,他才听见那声小小的敲门声。 一路无言。 寒未古跟着疏若锦,踩着他的脚印走,不知不觉心中竟有一丝喜悦在升腾。 忽然身前的人停住,寒未古没回过神,好在及时收住了脚。 疏若锦背对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寒未古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已经冰凉,只是没有料到原来这深藏的匕首插进胸膛是更加寒冷。 这匕首,他该不会从出门就一直带着吧?可为什么他怀揣那么久却没有感受到他一丝温暖的体温?为何只剩冰冷的触感? 他倒在草丛中,杂草拥过来,盖住了他的身形。 他想到,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呢!若是他真的血流过多而死去,人形幻灭,变成一株枯死的桃花树,有这杂草的掩饰,路过的人也不会发现自己吧? 寒未古越发觉得疲惫,索性闭上了眼睛,风掠过他的身体,他才想起,这才是一直以来与他相伴的,不正是这孤身一人的寒冷么? 一阵风在脸上拂过,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起来啦,天快亮了,走吧。” 一片花瓣被风吹落,刚好落在他的鼻翼。 这野花竟也有这般浓郁的香气,他不禁惊奇,只道:“等一等,再等一会儿。” 那味道浓郁,充斥着莫与肩的鼻腔,让他的胸口犹如有大石头压着般沉闷,莫与肩往后退了一步,黑川也没步步紧逼,莫与肩心中庆幸,慌忙道:“我累了,先回去歇着了,你继续。” 说完,匆匆离去,似是在逃避什么。 黑川望着他匆忙的背影,笑了:这桃花妖,真的有很多事呢。 不过这笑容只停滞了一会儿,心中暗骂起来:这些人是怎么办事的?去了那么就还没有把人带来! 黑川高抬起头,银白色的月光雕刻出他模糊不清的轮廓。 莫与肩并不是真的累了,只是那熟悉的味道让他烦闷。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让另外一个人只凭着一点点线索就能把过往全部牵扯出来,悲与喜,心头生疼。 莫与肩走到外面,沿着墙角慢慢地走着。 忽然眼前几个鬼祟的身影让他一惊,停下了脚步。 隔着点距离,天色又黑,莫与肩看不清那几人的模样,只是能看清那几个人正扛着个黑布包,身旁还有个人小声说道:“你们快点儿啊,迟了要是惹庄主生气了,你们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扛着黑布包的两人一惊,赶紧加快了步伐。 莫与肩心中疑惑:庄主?这三更半夜的,还有什么事么? 莫与肩想着移近了脚步。 那几人走在莫与肩前面,莫与肩小心地跟着,直到见他们把人抬进了黑川的房间,莫与肩一怔,心里道,原来是他。 莫与肩心里也猜着了几分,这黑川看着也不像是好心的主儿,半夜吩咐人抬个人上来,还能有什么事?这布包里怕是哪家年华正茂的姑娘。 莫与肩不想去坏人家好事,于是转头离去,回去的路上刚好碰见黑川,黑川见着他惊奇道:“寒公子怎么在这儿?不是去歇着了么?” 莫与肩轻笑:“出来解个手,看这风景不错,就来瞧瞧,现在正准备回去了。” 黑川心里舒了口气,说道:“我也准备歇着了,寒公子晚安。”说完离去。 其实刚刚下人来告诉他人到了,他一听立马就过来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今晚甚是寒冷,而那能给予他温暖的人,就在他的房间里。 纪莫崖被人下了药,身子动不得,还被人绑着,束了手脚,他想反抗都没有用。 现在这是什么地方? 纪莫崖想着,刚刚他只觉得被人抬着,走了一路,这山路难行,只是这一路都没怎么觉得颠簸。身下的床铺温软,这里可能也是个庄园…… 纪莫崖还在想着,忽然门被推开,月光撒了一地,地上有个人影,纪莫崖正想着是谁,却听见一声让他汗毛竖起的声音:“你终于到了。” 纪莫崖一怔,这不是那个变态么? 纪莫崖一路追着莫与肩,路途艰难,心里正怀着能不能追上莫与肩的疑虑,却被人偷袭,他招架不住,被人下了迷药,晕死过去。 再醒过来时,身上就是这个男人,脑袋还是一阵阵的疼,丝毫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任这男人动作,好在那人做到一半时被人叫了去,他才脱了一险,现在又被绑到了这儿!又是那个男人! 黑川走近,伸手抚上纪莫崖的身体,纪莫崖动弹不得,身体只能在他手下战栗,黑川轻声问道:“你冷么?怎么发着抖?” “还是,你想我抱你?”说着,黑川就抱住了纪莫崖的身体,下巴放在纪莫崖的肩胛,身体紧紧地贴着,黑川在纪莫崖的耳边吹着气:“这样你我就都不会觉得冷了。” 纪莫崖积存了好大的力气,挣开了绳子,一把推开黑川,跌跌撞撞地朝床下跑去。 黑川伸出手去抓,“你是逃不掉的。” 可是手一滑,纪莫崖就拉开了门,跑了出去。 纪莫崖终于逃脱,只想快点离开,可是天黑,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儿,只能一路瞎跑着,身后,黑川还紧紧地追着。 纪莫崖知道逃不出,转身看见个门开着,就藏了进去,把门抵得死死的。 莫与肩回到房间后一直没有睡着,黑暗的沉闷压着他,让他觉得压抑,于是他就开了门,放了点月光进来,哪知放进来的还有个陌生人。 只见他死死地抵着门,似是在躲着什么,莫与肩只能看见个背影,于是问道:“你是谁?” 纪莫崖一惊,这声音是这么熟悉,脱口而出:“莫与肩?” 莫与肩这就知道来人了,明明叫他不要跟着,最后还是跟来了。 但见他现在这般模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莫与肩走近,问道:“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门被粗暴地踹开,纪莫崖抵在门后,被弹出老远,同时听得黑川大喊道:“原来你在这儿!” 莫与肩扶起纪莫崖,见他身子软,心里立马明白原来他是被人下了药,心中怒火升腾,朝黑川冷冷道:“黑川公子这是要找谁?” 这阵动静极大,连望庄主都给惊动了。 望重宴早知道黑川拿人做暖被,也没说过他,这次见他闹大了,皱了眉,黑川一下子蔫了,待在一旁不言语。 望重宴朝莫与肩赔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做了对不起你朋友的事,你看他也知道错了,这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莫与肩消不了气,冷声道:“他怕是给他用了药吧?” 望重宴一惊,随即把目光转向黑川,黑川身子一震,头低得更低。 望重宴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莫与肩冷声道:“你们还站在这儿做什么?一群人看着他休息?” “是是,我们就走。”望重宴赶紧拉了黑川离开,小心地掩上了门。 莫与肩抚着纪莫崖紧皱的眉。指尖慢慢展开他皱着的眉。 夜色渐去,东方发白,黑川静静地跟在望重宴的身后,头低得低低的。 望重宴看着东方的鱼肚白,说道:“太阳要上来了啊,你赶紧回房吧,别见着太阳。” 黑川一怔,依言回了房间,关紧门,室内一片漆黑。 太阳渐渐升起,温暖地照在望重宴的身上。 好温暖啊。 他是鬼,却不惧怕阳光。 第三十一章 纪莫崖就留在了莫与肩处修养。 几日不见,纪莫崖竟有些消瘦,又被逼吃了药,神志不清,莫与肩看着他很是担心。望重宴也很愧疚,给纪莫崖找来了大夫,开药修养。下午的时候,纪莫崖睡醒了走到庭院里散步,莫与肩端了药过来,一推门不见人,心一惊,赶紧跑出去一看,只见纪莫崖站在花丛中,微风携着淡淡的花香,让莫与肩心神一振。 莫与肩端着药,举到纪莫崖面前,说道:“把药喝了。” 纪莫崖一闻到药味就皱起了眉,苦着脸道:“不要了吧,我又不是多严重……” 纪莫崖话还没说完,莫与肩就把药凑上了他的唇,语气冰冷:“喝掉!” 莫与肩的个头跟纪莫崖差不多,纪莫崖看了看唇边黑色的药,又看了看莫与肩的脸,只好把眼一闭,捧着碗,一口气喝完! “真是好孩子!”莫与肩看着空了的碗,说道。 纪莫崖一张脸皱成一团,嘴里满满的苦味,然后朝莫与肩一伸手。 莫与肩一愣,纪莫崖说道:“糖呢?你不会给我吃苦药都不准备糖给我的吧?” 莫与肩一摊手,脸上尽是无辜:“真没有呢。” 纪莫崖失落地把头低着,小声念着:“你是要苦死我啊。” 刚说完,唇边就贴上了一颗白色的糖果,很快就驱散了嘴里的苦味,纪莫崖皱着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有糖怎么不早说!” 莫与肩不说话,只与他并肩站着,庭院里百花盛开,花香怡人。 纪莫崖转头看着这人,最初是在庭院里与他相识,那时他与他错肩站着,他眼里的景,因为错着的阻挡看不清楚。 而这次他与他并肩站着,他眼里的全部感情,他一偏头就可以看到。 纪莫崖问道:“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莫与肩一怔,许久才开口说道:“若锦在此,待君重宴。” “若锦,疏若锦……”莫与肩嘴里念着这几个字,眼中蒙上一层浓雾。 纪莫崖心一寒,急忙问道:“疏若锦是谁?” 莫与肩不说话了,低着头。风停了,花香也闻不到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只留下纪莫崖一人独立。 明明是仲夏,纪莫崖竟觉得心中已经荒芜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纪莫崖因为这黑暗变得害怕起来。 黑川是鬼,白日里露不得面,而夜晚却是他疯狂的时段。当人们在梦中沉浸的时候,他在人们的耳边不知种下了怎样的噩梦。 纪莫崖蜷缩在黑暗中,眼睛盯着桌上燃烧着的烛火,那烛火跳动着,若是有一点风声他就可以知道。 其实纪莫崖心中也在笑自己的胆小,只是那是鬼啊。鬼,无形无影,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束手无策的啊。 忽然烛火晃动了下,纪莫崖身子一震,门推开,莫与肩声音平淡:“你怎么还没睡?” 纪莫崖舒了口气,直接倒在了床上:“我想睡啊……” “那就睡啊。”说着,就给纪莫崖盖上了被子,“夜风凉,别冻着了。” 纪莫崖心中一暖,本来的那句“可是我怕啊”直接给吞了下去。 一夜无梦。 纪莫崖醒来,莫与肩已经离开了,一摸身旁,还是温热,纪莫崖心说,他该不会坐在这儿守了一夜吧?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纪莫崖直接说,“进来吧。” 门被推开,进来个小厮,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眉眼,手里端着碗药。 纪莫崖一见这药碗就皱了眉。 小厮把碗放下,说道:“这个是莫公子吩咐的药。” 纪莫崖本来就不愿吃药,每次吃药还要有糖伴着,这次见盘子里没有糖,他也没心思喝药了,他说:“你放着就行了,我会喝的。” 可说了后,那小厮还不肯走,纪莫崖说道:“你出去呀,难道还要看着我喝药?” “是,我要看着你喝,这个是莫公子吩咐的。”小厮仍旧低着头。 “好啦,我喝行了吧。” 纪莫崖说着就把碗一举,一口气喝完,他高高举起的碗正好挡住了他的脸,他没有看见,身旁小厮嘴角诡异的笑容。 放下碗,纪莫崖问小厮道:“莫公子人在哪儿?” 小厮恭敬道:“在望庄主处。” 纪莫崖轻轻一皱眉,他不怎么待见那个望庄主。 “望庄主现在身在何处,你带我去。” “这恐怕有些困难,”小厮顿了顿,纪莫崖眉紧皱,“望庄主有吩咐,在他和莫公子交谈时,任何人不允许打扰。” 纪莫崖站起身,大声说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为什么不给人打扰了!”说着就一脚跨出了门。 莫与肩看着这个男人,终于想起他为何对自己说他认识他了,几十年不见,望云澈竟成了这般模样。 他身上的味道的确淡了许多,甚至还带着点陌生的味道,莫与肩本以为望云澈会投胎去了,哪知道还固执地留在这世上,徒增伤恼罢了。 可他自己不还是被那人给吸引来的么? 疏若锦。 在他被带回天界后,他本可以打听到他的消息,每日在上面朝下看,却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他。他不能在外面呆久,若是妖气被仙人察觉,他和那位桃花仙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每次只是匆匆一瞥。他本以为疏若锦会安静地过完一生,死后被望云澈的灵魂牵着一起投胎去,下辈子再一起过完一生。 而现在望云澈告诉他的事实让他心寒。 那一把匕首保住了疏若锦一时,却不能保他一世。 后来疏若锦上司的事情暴露,跟着他的手下无一幸免,疏母低声下气求着曾经的哥嫂,却只得到一声冷哼,举着扫把就把人赶了出来。 眼见救儿无力,疏母一条白绫吊死在宅子里,无人收尸,半个月后来收宅子的人发现,那时人已经腐烂,滴着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那人立马掩鼻离去,那宅子后来也被看做凶宅,没人敢接近,不过一个月,那宅子就荒芜了,杂草繁盛,蜘蛛网遍布。 而疏若锦被关在大牢里,暗无天日,每日还要被人审讯,那些人使尽了法子想从他嘴里挖出更多让他的上司死无全尸的罪证。 疏若锦的上司也曾风光过,被人当做大神似的供养着,好话奉承着,好东西供着,坐久了高位便想捞得更多,于是台面上、暗地里的敲诈勒索,结下不少仇家,终于拥得满怀黄金却被一纸书送进了牢房,只看着气窗里漏进来的光芒叹息。 审问了一个半月,那些人见手里证据已足,满意收工,不久判决就下来了:秋后处斩。 疏若锦又在大牢里度过了几个月。不管何时都是靠着茅草取暖,望着气窗漏进来的惨淡阳光叹息,不知日升日落。 望云澈眼看着却帮不上忙,他是鬼魂,只能在黑夜中行动,他能看见疏若锦的悲伤,却不能让他看见他为他流下的泪。 于是他想,就等他死吧。这躯壳不也是困住他脚步的枷锁么?等到他死了,他就带着他的灵魂去投胎,一碗孟婆汤有什么好怕,只要来生还能在一起就行。 望云澈就这么想着,等着行刑的通知。 秋风萧瑟,侉子手无情。 望云澈携了疏若锦的手,可疏若锦却抽出了手。望云澈一惊,“你不跟我走?” 疏若锦低着头,小声说:“不行,我还要找一个人……” 望云澈问道:“是不是那只桃花妖?” 疏若锦轻轻点了下头,“我想跟他说一句话。” 望云澈望着疏若锦捉摸不到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他可以看着他,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却不能猜透他的心思,他的心早就不是完完整整属于他了。 望云澈看着他,说道,好,我陪你找,你我的重宴还没开始。 “若锦身子不好,灵魂也虚弱,我怕他经不住这世间的阳气,于是就封印了他,每年七夕的时候才能出来一次,所以我才一直在这天摆上筵席,等着的就是你啊。”望重宴看着莫与肩,莫与肩一下子就明白他的名字望重宴的意思了,心里被望云澈的用情之深感动,他点头道:“我会等着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一阵沉闷的巨响,像是人倒地的声音。 望重宴一惊,推门一看,只见纪莫崖直挺挺地倒在门口,双眼紧闭。 望重宴拍着纪莫崖的脸,大喊着:“纪莫崖,你没事吧?醒醒!” 喊了许久都不起作用,莫与肩发现纪莫崖的表情有些奇怪,问道:“这模样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望重宴一惊,赶紧吩咐人去请大夫,忽地听见一个声音:“还请什么大夫啊,你忘了我庄子里的衣莲不就是药师么?” 莫与肩抬头一看,这正是那鬼魂——黑川。 不久衣莲就急冲冲地赶来了,一眼看见纪莫崖的模样一怔,等摸了脉,脸色一沉,许久才说道:“这真是中毒了!” 衣莲制毒也治毒。 只是这毒却很奇怪。 望重宴催着衣莲赶紧救人,衣莲调配着药,暗地里叫人把遥印找来。 这毒不一般。 这施毒的人又是何意? 第三十二章 这毒,衣莲看了一眼就知道了,这毒是她研制的,还在试验当中,下毒后的反应其实她自己也不怎么清楚,更不说解毒了。 其实她心中也疑惑着,她制毒向来谨慎,没研制成功前绝不外泄,她爹爹曾跟她说过,制毒本来就不是一件利人的事,所以研制过程中一定要小心,不能外泄出去,要是人中了毒,他制毒的人还不知道解法,这就害己害人了。 衣莲认真回想了下最近几日谁来过药房,最后确定了一人,暗地里吩咐小厮找去了。 她手里写着药方,心里却想着他做这事的理由,忽然想起几日前他曾跟他说过,这人长得极像封雷上次接手的任务。 封雷和遥印都是杀手,给别人的仇恨做利刃。 除此之外,封雷和遥印都是陪伴她长大的好伙伴,她不想他们有事。 “好了。”衣莲把手里的药方接给小厮,说道:“你按照这药方抓药,赶紧煎药,记住火候,不要拖,不然这公子命就难保了!” 莫与肩一听到衣莲说的“命难保了”心忽的一慌,看着纪莫崖的眼神也变得担心起来。 望重宴捕捉到莫与肩眼中的担心之情,心里不禁感慨,几十年过去,他也找到了让他挂心的人了啊。 望重宴转头问衣莲道:“这毒什么时候能解?” 衣莲一怔,说道:“我会尽力的。”忽然身后一阵凉风,耳边就吹来了一阵凉气:“我家衣莲是药师,会制毒也会治毒,怎么能解不了这毒?” 说这话的正是黑川,衣莲一愣,赶紧说道:“我会解了这毒的。” 其实心里也在疑惑,刚才给小厮药方也不过是一般的解毒药,喝下只能延缓毒性扩散,却不能真正解毒。她还要回药房去,继续研究这种毒药,原本她想细细研究这毒药,不着急研制出解药,但见公子中毒的模样,怕是再拖下去,她也无力回天,她要抓紧研制解药了。 衣莲说道:“我想起我药房里还有一剂药,我要去取来。” “去吧去吧。”黑川说道。 衣莲迅速离去。 衣莲走后,望重宴看着昏迷不醒的纪莫崖疑惑道:“这究竟是谁下的毒?” 衣莲急冲冲地回到药房,见遥印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遥印看见衣莲走过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衣莲说道:“那个我们抓上来的人中了毒,那毒还是我没研制成功的,我现在要抓紧研制解药,你来帮我。” 她说着就推开门,拿起工具就开始研究了,回头一看,遥印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衣莲催促道:“你还站着做什么,快来帮我啊。” 遥印背对着衣莲,说道:“衣莲你真的没有发现么,那个人跟一个人很像。” 衣莲一皱眉,她确实没有发现那人有熟悉之感。 遥印继续说道:“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那人跟封雷接手的任务很像么?我后来去查了下,那其实不是别人委托的任务,而是封雷自己主动去进行暗杀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么?” 衣莲一怔,呆然道:“我不知道。” 遥印转过身来,皱起眉大声说:“你真的没有发现那人跟一个人很像?你难道就不觉得那人跟那个女人很像?” 衣莲愣怔住了,眼睛瞪得老大,那个女人…… 半个时辰后,衣莲拿着药来到了纪莫崖的房间。 纪莫崖先前喝了药,抑制了毒性的发作,只是若不再解了这毒,纪莫崖也只有死路一条。 望重宴见衣莲走近,问道:“药拿到了么?” 衣莲一怔,点头说道:“拿来了。” 可真的要给他用么? 她把药接给小厮,那小厮拿了药匆忙煎药去了,他们都以为这是救人的药方,可只有衣莲一人知道,这个是剧毒,只一点就可以让人绝命。 她望着小厮跑远的身影,半天回不过神,真的要这么做么? 遥印把这药塞到她手中时她也是一愣,她对那女人是恨,却不怎么恨这个男人,就这么轻易夺了他的性命真的好么? 衣莲低着头沉默,忽地一抬头,见遥印就在眼前,衣莲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遥印盯着她的眼,语气冰冷:“你在犹豫?” 衣莲忙把眼转向别处,声音细小:“没有,我只是在想,我恨的是那个女人,又不是他,我为何要杀他?” 遥印冷了脸道:“难道你忘了么?是那个女人夺走了你的父亲,若不是那个女人怀了他,你父亲怎么会抛弃你们母女俩……” 遥印声音越来越大,衣莲只觉得头像是炸开了般疼,她扶着头,大喊了声:“闭嘴!” 遥印一惊,住了口,看着衣莲痛苦的模样心脏剧烈的疼痛起来,他上前扶着衣莲摇晃的身体,柔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你还好么?” 衣莲一把推开遥印,走向药房。 就在小厮准备把刚拿来的药往药罐里倒的时候,衣莲一个步子上前,夺下了药包,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我这药拿错了,我再回去取,你把这解毒药赶紧煎了端给公子吧。” 小厮一怔,连忙点头应了。 衣莲怀里抱着那药包,往回走着。 她是恨那女人,若不是那女人她就不会被父亲抛弃,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几年,最后还是一口气咽下,撒手人寰。 可是那个男人。 是,他是那女人的儿子,那时她亲眼看着她的父亲挽着那大肚子的女人离去,那肚里怀着的恐怕就是他吧? 入夜,衣莲端了碗药给纪莫崖。这药是她花了半天时间研制出来的,能不能解这毒也不清楚,但对毒性还是有一定的消除作用。 望重宴几人守了一天,也累了,都回房歇着了,纪莫崖这里就剩了他一人。 纪莫崖昏迷了大半天,到傍晚时终于苏醒过来。衣莲端药给他时,他正倚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风景。 “公子,赶紧把药喝了吧。”衣莲出声,唤回了正出神的纪莫崖。 纪莫崖回过神,朝衣莲看了一眼,衣莲一惊,原来他与那女人真是令人惊奇地相似,只是她为何最初没有发现呢? 衣莲一直盯着纪莫崖看,纪莫崖也察觉到了这目光,于是问道:“姑娘有什么事么?” 衣莲张了张嘴,只说了两个字:“纪年。” 纪莫崖一怔,心里惊奇,这世上知道这名字的人不多,纪莫崖问道:“姑娘认识这人?” 衣莲惊奇道:“难道她不是你的娘亲?” 纪莫崖更加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只见衣莲低下了头,小声道:“没想到真的是你呢!” 纪莫崖正惊异着,忽然门被粗暴地推开,冷风直灌,纪莫崖不禁缩了身子,剑光一闪,一条白刃就直抵眼前,纪莫崖赶紧往后一缩,才没落得血染白刃的下场,同时,剑的另一端,那人皱了眉道:“衣莲,你不杀他,就由我来!” 纪莫崖从那人出手的方式来看,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那日偷袭的人,男子是使剑的,这身旁的女子怕就是那撒药的了。 纪莫崖看了眼桌子上的药,不觉背后一寒,这药里也不知添了什么害人的东西,好在刚才没喝。 这声响把望重宴等人都吸引了过来,望重宴一眼看见了这直指纪莫崖的剑就皱了眉,上去就把剑夺了下来。 黑川急忙贴在了纪莫崖身上,看见他没受伤,拍拍心口道:“还好没刮破皮,”转头朝遥印骂道:“你想做什么!敢对他动手,你不要命了么!” 遥印被几个小厮压着,身子动弹不得,可还是嘴硬道:“若是我死了,衣莲你会杀了纪莫崖么?” 黑川一惊,转头朝衣莲,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想杀他?” 衣莲低下了头,沉默。其实她心里也产生了怀疑,一见这人与那女人长得如此相似,那对那女人的恨意似是要爆发了般,她的袖口里藏了包毒药,她差点儿就把那毒药取了出来。 纪莫崖看着衣莲,许久才问道:“你是不是顾衣莲?” 衣莲一惊,抬起眼惊奇地望着纪莫崖,这姓氏从她父亲决绝离开后她便丢弃了,人们问她名字时,她也只是回答她母亲给取的“衣莲”,这男人根本就未见过她们母女俩,为何会知道她的姓名? 衣莲冷声道:“你怎么知道?” 纪莫崖一听,展开个笑容道:“还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年跟我说谎的呢!” 衣莲更加疑惑,年?纪年不是他的母亲么?他怎么能直呼他母亲的名? 第三十三章 二十年前,纪莫崖还只是五岁孩童。 那时候年经营了一家酒馆,靠卖自己酿的酒维生,每天与粗犷男人接触,她本来纤纤玉手,也能举起扫把驱赶街头流氓了。 每日清晨开店,到了半夜才掩上门,每次关门的时候看着青石倒影着的白月光,忽地心头一凉,不知不觉,竟是三年。 纪年,其实还有个名字——絮伶。 这个名字,在五年前的长安,随便丢出来都能引得一声巨雷,男人削尖了脑袋,掏空了口袋,不过就是想见她一面,只因她是长安城里最大妓院的头牌,春宵一夜值千金,到她这儿怕是更要多一些,这点儿银子?看一眼都是施舍给你的! 而深居闺阁的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若不是有这么一双眼,稍加粉饰就是引得男人掏着银子的勾魂眼,她怎么能在逃荒的人群中被留下,还好生待着?不过是那老鸨看中了这眼,想借着这眼,好好给自己捞一笔。 每日都有陌生的男人进入她的闺阁,表面上是谦谦公子,一掀了帘子却是另一番面容,她不想再探求人的真面容,这样眷眷浮生,亦不知为何。 直到一天,她睡了一觉醒来,正坐在庭院里的石椅发呆,忽然面前出现个人,她一惊,只听这人笑道:“见姑娘面色,姑娘中毒不浅啊!” 她定了定神,镇静道:“公子是谁?为何在这儿?” 只见来人在她身边坐下,朝她伸出手,说道:“可否让我看一下脉象。” 他看着她的眼神坚毅,让她觉得好笑,心想,就陪他玩玩,于是就伸出了手。 他号着他的脉,皱起了眉,说道:“姑娘中毒不浅啊,而且这毒还不是一天来的,看来是人故意为之,姑娘是有什么仇人么?这毒要快点治了,若不治姑娘性命难保啊!” 听他说了这么多,她“扑哧”笑了出来,抽回手说道:“我看你蛮好玩的,就不追究你什么了,大门在那边,你走吧!” 他一下子急了,说道:“姑娘你真不信么,我说的可是真的啊!” 她瞪了眼,冷声道:“你还不走就不怕这里的人把你乱棒打死?” 他见再多留也没用处,便一拱手说道:“顾某就先告辞了!”说完转身走了,忽然碰着人,连忙躲到一边去。 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第一次开怀地大笑出来。 顾某?她心里想着,他姓顾? 半个月后,她感了风寒,几日不见好,生意也没有办法做,老鸨急了,连忙请来大夫,那大夫是个生面孔,给她号脉的时候脸色一变,等老鸨离开了,那大夫凑在她耳边说道:“姑娘中毒深,怎么都没有用药的?” 她脸色一白,原来那人说的是真的。 她暗地里花钱买药,对每日老鸨送来的“滋补汤”也谨慎了多了,若是她人看着就喝两口做做样子,人不在就直接倒掉。 可是她不过是人赚钱的工具,一晚多少多少钱她一分也得不到,只能靠典当饰品换药吃。那大夫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看她是烟花女子,每次号脉时都不怀好意,她心中更加凄凉,她忍辱受屈这么长时间,都不能保得自己人身周全。 忽然想起那个“顾某”,心中不禁悔恨起来,若是那天信了他,自己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可就算是相信了他又能怎样? 仅一面之缘,她又怎么能确定他是正人君子而不像他人般怀着各种心思接近她?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化上了精致妆容的脸,叹息,不就是这么张脸,不就是这么双眼,她又不是非得要这么个面容,倾国倾城?还不是连自己都保不周全? 她默默收了跟白绫,想着,要是哪天真的心死如灰,她就拿这白绫了了这一生。 反正又没有什么牵挂。死了倒还干净。 直到有一日,她被人欺辱,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乡亲不知身首何处,真的心如死灰,夜深人静的时候,挂上了白绫,摇摇晃晃地站上了椅子,忽然一阵劲风,白绫撕落,她一惊,摔倒在地上,忽地就听见头顶一个声音:“姑娘这是何必!” 她瞪大了眼睛,这声音明明就是那个“顾公子”! 这“顾公子”单字白,是个药师,懂得治毒,一摸絮伶的脉象,一惊:“姑娘这几天都吃了什么?” 絮伶一怔,把这几天从大夫那儿吃的药都告诉了顾白。 顾白一听脸色一白,大骂:“那大夫真的会治毒么!这都给你吃的什么药!没能减轻反而加重了!” 絮伶脸色更白,愣怔了许久才问道:“顾公子可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几日,顾白就留下给絮伶调药。 但每当絮伶问起自己是什么毒的时候,顾白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直到有一次被逼急了,才肯说道:“我说了你别生气,这个是妓院里常见的药,让女人吃了,可以情欲不止,不过这对妓女本身是有很大伤害的,很多就是死在床上的……” 顾白说着这话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絮伶的表情,见她脸色暗淡下去,他的心也跟着一疼。 他立马转了话锋道:“不过你体内的毒我已经帮你清了,你不必担心的……” “你是不是觉得妓女很脏?”絮伶打断他的话说道,顾白一下子怔住了,絮伶低下了头声音小小地:“你们是不是觉得风尘女子就只是供人玩乐的?拿钱买了,过了时间就丢了?” 顾白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絮伶看见他沉默了,苦笑道:“是的吧,可你们又有谁知道呢,风尘女子也有她的悲哀,她们每日卖笑,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好点儿,若不是家乡饥荒,我又怎么会随着父母外出乞讨,又怎么会饿晕在妓院门口,又怎么会被戴上头牌供人评论?到底,还是天意弄人啊!” 顾白看着她,她低着头,但还是能看清她眼中的泪花,他干笑一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命不长了。” 絮伶一惊,抬起头来。 顾白继续说:“我中的毒,我自己都不能解,只能等死,我外出这么多年,本想行医江湖,哪知道自己却中了毒,什么行医江湖,怕被妻子知道还不敢回去,她是个好人,我不想她被我牵绊,她该有个比我更好的夫君。所以我一直在尘世漂泊,若是我死了,他们知道了消息还以为我是救病治人而死……” 絮伶看着他,许久说道:“我帮你吧。” 顾白一惊:“你怎么帮?”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想要一个女人放弃,就要让她死心。 六个月后,絮伶挺着肚子让那个女人死了心,转身后,她感到她身边的顾白在颤抖,她小声道:“别回头,一回头就全部失败了。” 一年后,顾白去世,那时他已经打听到他的妻子已经携着孩子投奔了另一个人家,生活富足。 而此时,纪莫崖还只是襁褓里的婴儿,絮伶赎了身,留下了个儿子,问及这儿子的生世,絮伶一直守口如瓶,她说这个是她最后一个客人的,顾白听了,也这么信了。 他怎么知道,他身体里埋了毒,也在她心里埋下了毒,这毒催使她与老鸨翻脸,只为能离开这烟花之地,只要能与他相守。这毒催使着她不顾时间长短,哪怕是一刻她也愿意为此放弃如花容颜,割弃如水双眸。 两年后,世上只有纪年和纪莫崖。 一爿酒铺,也够她养活自己和儿子。 在纪莫崖的印象里,母亲是个清丽女子,岁月在她身上始终刻不下痕迹,她也不允许他叫她娘,而是以名相代,每回他唤她“年”,她便在桃花树下转过头来,绯色的桃花映着她的容颜,那花也顿然失色。 纪莫崖幼时也问过自己的父亲是谁,年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跟你说一个人吧。 这个人就是衣莲。 每次和顾白在一起时,他跟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女儿,衣莲。 她也在他的叙述下,在脑海中描绘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形象,年曾跟他说过,长大了要是找到这个女子,就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话说到最后,衣莲也落了泪,纪莫崖望着衣莲的眼,许久才说道:“对不起。” 语毕,一大滴滚烫的泪就落在了衣莲的手上,她止不住身体颤抖。 这一声“对不起”里包含了多少情分? 她父亲决绝离开原来另有原因,那女人挺着的肚子原来只是让她母亲死心的理由…… 衣莲止不住哭泣,遥印看着心疼,挣开了束缚,上去紧紧拥抱住衣莲,在她耳边小声念道:“别哭了,别哭了,我们下山,去别的地方,厮守一生,不被任何人打扰……” 谁在谁的心里中了毒,一到时候毒就发,无药能解,唯有一人是能缓解这毒性的药方,你愿做我的药么? 纪莫崖转头看向莫与肩,第一次,莫与肩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而是静静地望着他,纪莫崖忽然想起年死的时候,桃花开了一树,她坚持要到外面去,望着桃花死去,一双迷离的眼始终盯着桃花,直到死才肯闭眼。人死了,也不见一片桃花落下。 絮伶的桃花,终究花开无果。 衣莲渐渐止了哭泣,抬头说道:“这毒,我有解法。” 第三十四章 此话一出,引得莫与肩、望重宴等人都转过了头。 衣莲继续说道:“这毒我还在研制中,具体解法也不怎么清楚,就算这个法子也只是个尝试,现在也没有时间再去研究怎么解,再拖只会让毒性挥发,现在只能用这个法子试试了。” 纪莫崖刚开口,却被莫与肩抢了先问道:“是什么法子?” 衣莲抬起头,盯着纪莫崖的眼,严肃问道:“你愿意试?” 纪莫崖被衣莲的严肃语气一惊,顿了顿,才道:“愿意。” 刚说完,手上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温暖,纪莫崖一惊,原来妖的体温也是热的。 衣莲的解法是用普通解药做引,辅以剧毒,起到以毒攻毒的药效,等这毒除尽了,还要尽快喝下解毒药,这时机难把握,早了喝药药效不够,催化了毒性,人死;晚了喝药,毒性散发,人还是死路一条。 跟纪莫崖解释过后,纪莫崖脸色都白了,他第一次这么怕死,怕死了后,就感受不到他手上的温暖,他忽然发现人与鬼是多么的悲哀,相通的只有心灵,不论是肌肤还是话语,都隔着好远的距离。 纪莫崖定了定神,说道:“好吧,开始吧。” “等一下,”莫与肩却上前打断了他,朝衣莲问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衣莲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道:“死。” 莫与肩低应一声,低下头去。 药房里忙碌着,衣莲忙着配药,还要关注着火候,遥印立在一旁,靠着柱子,闭着眼,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衣莲朝他看了一眼,想到,若是真与他厮守,怕是也是个好结果。想着将来与他并肩的日子,她嘴角不禁染上一抹笑容。 药很快喂纪莫崖服下,延迟了半日,纪莫崖的嘴唇都显出紫黑色,脸色苍白,神志不清,冷汗浸湿了他的黑发。 莫与肩一直在床边守着,眼中的担忧感染了脸上的桃花,桃花都有些败谢,让外人看了都为之心惊。 “半个时辰后,我再来看看他的情况,若是可以应该就可以喂解药了。” 衣莲说道。 天渐渐黑下去,傍晚的时候,夕阳无限美好。 莫与肩望着西方的美景,自言自语道:“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夕阳。” 他喃喃自语的声音,以为只让纪莫崖一人听见,却不知落在了房间里另一个人耳朵里,心脏顿地疼痛。 半个时辰后,衣莲看了看纪莫崖的脸色,脸色一沉,说道:“不好,毒性不能被除尽,反而两种毒纠缠在了一起,这下,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屋里人一听这么说,立马沉了脸,纪莫崖昏迷着,冷汗不止,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莫与肩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满满的担忧,望重宴看了心都不忍,问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这个本来就是险中求生的办法,我也只是一试,这下,只能看纪公子的造化了。”衣莲低下了头,身子有些颤抖,遥印走上前轻轻拥抱住她。 半夜,纪莫崖还没有醒过来,莫与肩看着他眉头深皱的模样,心中更是着急,忽然,一个声音落进耳朵:“你想救他么?” 莫与肩一怔,立马站起来,谨慎地问道:“是谁?” 忽地,身后一阵温热,同时耳边吹来了温热的气息:“不过几个月,你就将我忘了么?” 莫与肩放下防备,挣开他的怀抱说道:“你能救他?” “当然,你别忘了,我可是桃花仙。” 黑夜中,那人脸上的桃花依旧鲜艳。 “不过,就这么白救他,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呢!” 莫与肩一听他这么说,立马瞪大了眼:“你不想救他?” 流烟绯见他毛了,立马转口道:“说了玩的,”他从怀里掏出个药丸,“这个是太上老君送的药丸,能解百毒……” 莫与肩一喜,抢了药丸就往纪莫崖嘴里送,流烟绯见他这么焦急,笑道:“你就不怕这个是假的?” 莫与肩的手一顿,冷了声道:“请你以后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把你当朋友才相信你的。” 流烟绯愣住了,许久才说:“对不起。” 吃下药丸,纪莫崖脸色很快就有了些血色,嘴唇也恢复了正常的粉红色,莫与肩终于舒了一口气,但见他眉头还是皱着,伸出手抚平了梦境中的恶魇。 流烟绯站在一旁,看的心疼,莫与肩背对着他,他根本不知道,身后的人眼中的悲伤,溢满了整个屋子。 流烟绯深深吸了口气,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莫与肩……” “嗯?”眼前的人仍是背对着他,他忍不住心中悲痛,顿了许久才说:“我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看见莫与肩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走好。” 他立在门口,看了这妖许久。 这妖,在他还是株桃树时给他移植,给他浇水。 这妖,因为这妖,他修炼成妖,只想与他并肩。 这妖,因为这妖,他幻化成仙,只想与他游遍三界。 这妖,因为这妖,他冒着被剔除仙骨的风险,留他在仙界,只想给他个好生休息的场所…… 他本以为,等,只要一直等,他就能等到他。 总有一天,他厌倦了妖的生活,愿意成仙,与他相伴,从此,仙人鬼三界,随他们去,与他并肩的,只有他。 于是,莫与肩。 莫与肩,不要有人与你并肩,可最后还是让人抢了先,他只能是天庭一只小小的桃花仙,望着白色的天宫叹息。 流烟绯看了很久,才说道:“那药丸还有个功效,那药丸能解百毒,也能保人长生不老。” 流烟绯难以抑制住话语颤抖,是啊,长生不老,那么他就能一直陪着你了,你们两个人,该会有多长的路要走呢?要有多久的时间要一起过呢? 呵呵,流烟绯心里苦笑,这有多长有多久都与你无关了吧? 他们在人间。 你在天界。 隔了好远。 流烟绯转过眼,看着漆黑的夜色,心里说道,这黑夜真是讨厌,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天界好,一直是白日,不必害怕黑夜的漆黑。 他一转身,消失。 一直到了早上,纪莫崖才醒过来。 昏迷了大半天,纪莫崖醒过来还是很虚弱,望重宴忙吩咐了厨房给准备吃的,衣莲来一把脉,惊奇道:“神了!纪公子体内的毒都清了,脉象平稳,与常人无异啊!” 纪莫崖惊道:“我这是好了么?” 纪莫崖难掩喜悦之情,见衣莲重重地点了头后,脸上绽开个大大的笑容。 衣莲又开了几剂药给纪莫崖调养。 午觉过后,纪莫崖在庭院里散步,转个角,见遥印倚着假山,眼睛闭着,似在享受着庭院里的美景,纪莫崖看了许久,遥印一睁开眼就见身前立了个公子,脸色还有些疲惫,他不禁觉得愧疚,要不是他从衣莲那儿拿了毒药害他,他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他一怔,开口说道:“真对不起,要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纪莫崖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个做什么,遥兄弟也是江湖人士吧?” 遥印一愣,“是的。” 纪莫崖笑了:“是江湖人士还说这个么?一杯酒就能化解的事儿!要不咱现在就喝两口?” 遥印笑了,豪爽地回答道:“好啊!” 纪莫崖正准备拉了人去好好喝一口,忽然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你身子还没恢复就想喝酒?” 纪莫崖回头一看,只见莫与肩一脸乌黑地看着他,纪莫崖一下子就软下来了,嘿嘿笑着凑上前:“就喝一两口,没事的啦!” 莫与肩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纪莫崖立马安静了,低下头说道:“好啦,我回去把药喝了行不?” 莫与肩抬了下下巴,纪莫崖就乖乖走在他前面回去了。 遥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又想起那个已经许了自己一生的女子,忽然觉得心头一暖,脚底加快了步伐,他想回去,他想现在就见到那个女子。 傍晚,纪莫崖和莫与肩并肩看着日落,红霞遍天,西边的天空像是染上了红色的染料,却比任何人画出的画都要好看得多。 俩人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却有种和谐的气氛包围着两人,让纪莫崖觉得舒服,他偏头看着身边的男人,红霞映着他额头上的桃花,甚是美丽,他凑上前,手指圈起一绺头发,放在唇边吻着,莫与肩回过头来,给他一个淡淡的笑容。 纪莫崖犹豫许久才缓缓开口:“寒未古……” “嗯?” 只是一声来自喉咙里的应答,声音小得只让纪莫崖听到,却让他觉得莫名地喜悦,心头暖暖的。 忽然门外的嘈杂声打断了俩人,纪莫崖皱着眉看着门口忙碌的下人,说道:“那是在做什么?” 莫与肩皱眉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们是在准备重宴啊,明天就是七夕了么?” 纪莫崖望着莫与肩问道:“重宴之后呢?重宴之后你去哪里?” 莫与肩转过头,笑得灿烂:“你说呢?” 第三十五章 若锦在此,待君重宴。 这是望重宴寄给他的信的内容。 七夕之夜,吾等汝归。 每年七夕,望重宴都精心准备了宴席等他归来,只是多少年来总是差一人,于是重宴不成,不欢而散。 夕阳渐落,莫与肩说:“我累了,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 纪莫崖望着莫与肩的身影走远,正准备回房,一转身见黑川就在身后,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孔,纪莫崖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背后立马升起一层薄汗。 “你……要做什么?” 纪莫崖竟有些颤抖。 黑川看着他,又看了看刚刚莫与肩远去的方向,说道:“你们真好啊,彼此都知晓心意……”黑川低下头笑了,笑声很是凄凉,纪莫崖一惊,他继续说道:“哪像我啊……” 纪莫崖忽然对这鬼生了可怜之意,柔声劝道:“没事的,会有结果的。” 黑川抬起眼,笑容一下子变得诡异,纪莫崖立马退缩了,黑川“嘿嘿”地笑着:“要不你今晚陪我?” 纪莫崖立马冷静下来,寒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见他态度冷了,黑川也收敛了笑容说:“望庄主叫我来跟你说一声,明天晚上的宴席请你参加。” 纪莫崖眉头一皱,请他去做什么? “我参加做什么?又不是邀请我的。” “我哪知道找你做什么!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的!”黑川说完就飘走了,纪莫崖看着他脚底无根的样子,又起了一身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看看这个庄园,心里想道,该不会这庄子里的都是鬼吧?这么一想纪莫崖直觉得浑身发冷,他一个激灵,索性睡觉去了。 至少,梦境是温暖的。梦境中,他拥着藏青色头发的男人一起看日升日落。 第二天醒来,就看见庄园里忙成一团了,挂上了新灯笼,房间布置一新,厨房里飘出菜香,再一看,这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纪莫崖一看就胃口大开,再一看,望重宴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主席上,眼睛闭着,一旁,黑川吃着花生米,转了一圈都没有看见莫与肩的身影,纪莫崖心中疑惑,问黑川,黑川也只是摇摇头。 纪莫崖正疑惑着,忽然天空乌云翻滚,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纪莫崖惊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黑川还吃着他的花生米,随口说了一句:“望庄主在召唤那个人。” 纪莫崖忽然想起,之前听望重宴说过,疏若锦的灵魂孱弱,在世上留不久,于是他就把他的灵魂封印了,只有七夕这日可以出来。 乌云翻滚着,而小厮们却仍做着手里的事,忽然天空一道闪电,接着一声惊雷,声音很大,而好像是受这一声惊雷的影响,那原本做着事的小厮一下子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围成一个圈,朝圆心跪拜,身体伏着,头贴着地,样子甚是虔诚。 纪莫崖心里奇怪,这召唤个人用得着这样么?忽然想起昨晚对这个庄园里的下人的猜测,心里一阵慌:还真的全部是鬼。 纪莫崖觉得背后冰冷。 忽然,一阵温热贴上来,纪莫崖一惊,同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出声,跟我出来!” 纪莫崖心中更加疑惑,这是要做什么? 莫与肩带着纪莫崖来到了庭院,却见这里光亮,完全不像厅堂那边黑暗。 纪莫崖转过身去一看,只见莫与肩慢慢化了人形,莫与肩说道:“刚才那里妖气太重,我难以保持人形。” 纪莫崖一惊,“妖?” “嗯。”莫与肩说着,“我早就发现这个庄园不对劲,望重宴鬼魂的味道也变了,望重宴只是一只鬼,力量再大也不能封印人的灵魂,我暗地里查了好久,才知道原来望重宴与一个千年树妖做了个交易。” 纪莫崖瞪大了眼睛:“什么?交易?” 莫与肩点头,继续说着:“那树妖给望重宴一百年时间,给他力量封印疏若锦的灵魂,代价是望重宴的灵魂,每年七夕,望重宴召唤灵魂,其实是在召唤那树妖,那群跪拜的小鬼,都是树妖的小鬼。” 纪莫崖惊讶,忽然想到,若是这个重宴有那树妖在的话,莫与肩妖力又不及那树妖,这重宴怕是凶多吉少,纪莫崖担心,说道:“这重宴就不参加了吧。” 莫与肩态度却决绝:“不,我要会一会他。” 纪莫崖不知道这“他”是指谁,只是忽的觉得心一疼,话几乎脱口而出:“我陪你。” 两人回到大厅,纪莫崖发现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坐在黑川的身旁,红色的喜服一直拖到地上,大红色反而更衬得他皮肤苍白,真是个文弱的人,纪莫崖不禁想道。 正想着,他和莫与肩就坐了下来,这时小厮上来给所有人都斟满了酒。 望重宴端起酒杯,说道:“感谢各位肯赏脸来望某这儿,这一杯酒敬大家,聊表诚意。” 说完,一饮而尽。 其他几人也端起酒杯喝了。 纪莫崖心里想,你在江湖广散帖子,可多少人都因为这蜀道难行而却步,真正来参加的人又有几个人呢? 这一桌子上,望重宴是发起人,黑川每年都会来,甚至自己的庄子就在蜀道上,这鬼魂,疏若锦只有在每年七夕才能出来,莫与肩是被邀请来的,自己是跟来的,看看这桌上寥寥几个人,纪莫崖顿觉苍凉。 席间,几人都心不在焉。 忽然,疏若锦手里端着杯子朝莫与肩走来。 纪莫崖一惊,这疏若锦一身红袍,一直拖到地上,可还是可以看得出脚底是着不到地的。 也是鬼啊。 纪莫崖想。见他端着酒杯朝莫与肩走去,他忽然想到这鬼魂不肯投胎不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么? 他究竟还留着什么话没跟他说? 只见疏若锦端着杯子在莫与肩身旁停下,眸中带着深深的水,甚是迷人,纪莫崖看了都是心一惊。 只见他将酒杯推到莫与肩眼前,莫与肩也是一惊,愣愣地接过了酒杯。 望重宴说道:“他因为被封印时间太长,不与人交谈已经淡忘了怎么言语。” 莫与肩更是一惊,愣怔着看着眼前的男人。 只见这男人双唇紧闭,看样子是不能从这儿听到怎样的话语了,倒是这双眼,与映像中的不同,百年就添了这样的悲伤么?像是望了一眼,就要沉进去般,莫与肩望着他的眼,疏若锦被盯着觉得不舒服,稍稍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莫与肩这才回过神来,干笑两声,喝尽杯中的酒水。 这一杯酒,却很是苦涩。 刚入口就是微苦,等入了喉更觉涩,一下肚却是火辣辣的疼。 莫与肩皱了眉,这简直是世上最难喝的酒嘛! 莫与肩想起百年前,他在疏家喝的一次酒。那是疏母亲手酿制,珍藏了十几年,取出来的那一刻酒香四溢,一下子就让他流下了口水,那是疏若锦看他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笑着骂了声:“酒鬼。” 那是他喝过最好喝的酒,相比这次喝的酒,却让他苦涩难当。 他看着这个面容熟悉神情却陌生的男子,喉咙被烧灼得疼痛,他僵硬了许久,才问道:“你还好么?” 眼前的人不语,上前,凑着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只是这句话因为干涩的喉咙而变得破碎,直到他说了好几遍,莫与肩才听懂他在耳边一直重复着的话,是“对不起”。 对不起,最初利用了你。 对不起,最后伤害了你。 纪莫崖坐在莫与肩身旁,也听见了这句话,忽的震惊。 这人死后,灵魂坚持百年,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么? 让他坚持了百年,就是这么个理由么? 纪莫崖忽然觉得莫与肩离他好远,他有他深厚的过去,他作为一个现在的人根本无法触碰,那时间积淀下的灰尘带着毒,他想碰,想拂尽灰尘探究这灰尘下的颜色深浅,但他又不敢碰,那灰尘带着毒,他不敢保证在拂尽之前,他会不会被这沉重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气。 第三十六章 疏若锦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过身疯狂地向门外跑去,莫与肩和望重宴都是一惊,连忙跑出去追,疏若锦跑得极快,其实这在纪莫崖的眼里,疏若锦简直就是在飞,后面追着的俩人也是飞着追,可还是追不上。 这下厅里只剩了纪莫崖和黑川俩人,黑川还在吃着花生米,时不时朝纪莫崖看一眼,纪莫崖被看得浑身不舒服,起身正准备出去,忽然黑川一声厉喝:“别出去!”纪莫崖一愣,顿住了步伐。他问道:“为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黑川直挺挺地往后倒,纪莫崖吓了一跳,冲上前去想扶住他的身形,可只感觉一团冰冷的空气划过手面。 黑川的身体透过他的手还是落到了地上。 纪莫崖一愣,忽然想到黑川是鬼,没有人形,又怎么能让他一介凡人看见?若不是这庄园里阴气重,他可能也不会看见他吧? 黑川直直地躺在地上,眼神也是直直的,纪莫崖吓了一跳,忙问道:“你没事吧?”一连几声都没有回应,忽然黑川咳嗽了下,眼珠转动了一下,看见有个人这么担心自己笑了:“放心啦,我没事,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浑身无力……”黑川还是躺在地上,笑着,可纪莫崖看着他的脸,却愈加苍白。 纪莫崖颤着声音道:“你……你的身体……在消失……” 黑川也是一愣,勉强抬起自己的手,看见真如纪莫崖所说般消失,手指变成透明,越来越看不清模样,黑川白了脸,大喊:“这是怎么回事啊?” 话刚说完,纪莫崖身后就出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他全身散发着红色的气息,眼睛是如鲜血般红的颜色,他伏在黑川的耳边小声道:“终于,在今天七夕之夜可以结束了……” 黑川眼睛瞪得直直的,毫不相信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树妖蚀的声音! 树妖蚀好收集小鬼,对长久不愿投胎的厉鬼更是感兴趣,于是那次他和望云澈就被盯上了。他知道被他抓去肯定不会有好日子,于是一直拉着他躲闪,几年追捕不到,他本以为蚀对他们已经失去兴趣而放他们一马,怎么他现在会在这儿? 纪莫崖完全没有感到蚀的气息,但他看见黑川惊愕的表情也猜到了几分危险,也提高了警惕。 门口又是一阵躁动,纪莫崖回头一看,只见望重宴和莫与肩压着疏若锦回来了,疏若锦的眼里含着泪,见到屋内景象忽的瞪大了眼,望重宴和莫与肩也看见了红色的蚀,他周身张扬的红色气息说明他来此有意。 望重宴拧了眉,冷声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莫与肩也皱了眉,这么强大的妖气,这气息还有点熟悉,像是上午的时候感受到的气息,他皱紧眉头,这个是……树妖? 蚀坐上桌子,翘起腿,挑眉道:“都好几十年了啊,该了结了吧?” 目光尽头,望重宴困窘地低下了头,声音中含着祈求:“再多给我点时间。” 蚀跳下桌子,迅速冲到望重宴面前,抬起脸:“真不好意思呢,我可不是什么善人,说好了的,就是这时候了!” 屋内的妖气骤然增强,纪莫崖也能看见了这红色的树妖,他听着这话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倒是倒在地上的黑川明白了一切。 忽然,黑川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望云澈你真傻,你以为这树妖真的会放过你么?你的春秋大梦做到今天也该醒了吧?他要的哪会是你的灵魂那么简单?你难道就忘了他的外号么?今天他来索取的是这屋子里的一切啊!哈哈哈……”黑川笑得有些癫狂,忽的收住声音,朝望云澈恶狠狠地瞪眼:“这屋子里,你、我、他、桃花妖,甚至是这个凡人他都想要啊!”望重宴还未明白,眼神里还是乞求:“再多给我点时间。” 蚀转头看着黑川,一瞬贴在了黑川的身上,鄙弃地说道:“你也别逞强了,看你自己也不是要灰飞烟灭了么?你呀,不过是个容器罢了……” 黑川忽的一怔,眼睛瞪得直直的,声音颤抖:“你……说什么?容器?” 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难道就没想过望云澈是把疏若锦的灵魂封印在哪儿的?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每次重宴他都会叫你来?你就不觉得他低声下气跟你说着‘拜托了’的时候很奇怪?” 黑川瞪着的眼僵硬地转向望望重宴,望重宴一惊,连忙把头偏向一边。 这一下,都不用回答了吧? 黑川绝望地闭上了眼,各种悲戚涌上心头,不禁想起这么多年一直追随着他,以为只要时间够长就能最终等到他的心,最终还是被利用了么? 灰飞烟灭的过程如他想象般来得快,很快这屋子里就没有了他的影子,只是桌子上残留着的他没吃完的花生米。 纪莫崖呆立在一旁,还未明白什么。 另一边,蚀的笑声恣意地放开了:“真好,这么快就没了一个,”说着,眼睛一转,看着望重宴,道:“你们呢?” 这“你们”包含了站在一旁的莫与肩。 莫与肩本来不怎么想加入的心,被这“你们”撩拨了,挑起一抹邪魅的笑容:“这可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咯。” 话音刚落,莫与肩瞬间移动就到了蚀的跟前,手指成鹰爪状,要不是蚀往后一退,这爪子怕是正好卡在了他的喉咙上。 蚀低声笑了:“还没想到你有这功夫呢!” 说完一个箭步就绕到了莫与肩的身后,正准备一手捏碎莫与肩的喉咙,却被莫与肩一遁躲过了袭击,莫与肩笑道:“背后偷袭可是不好的哦。” 蚀阴狠一笑,“只要能抓住你,管他什么招数!”说完有朝莫与肩袭击去,一来二去,几个回合下来都未伤着彼此分毫。 莫与肩体力有些跟不上,见纪莫崖和望重宴都像木头人似的呆立在一旁,大喊道:“来帮忙啊!” 纪莫崖最先回过神来,抽出剑就上去了,望重宴也不落后。三个人一联手,蚀就无上风可占,被纪莫崖一剑刺中左肩,鲜血直流,蚀见这次得不到手,抢着个机会就化作一团黑风离去。 老大一走,这庄园里的小厮也四处逃散,不见踪影。 这庄园也一下子荒废了,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杂草丛生,断垣残壁。 “这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里本来就是蚀留下的幻象,他走了,这幻象也消失了,这才是这里本来的模样。” 纪莫崖低下了头,想到,原来繁华的本质不过荒芜。顿时觉得感慨,暗暗叹了口气。 莫与肩站在他身边,把这声小小的叹息听进了耳朵。 纪莫崖望着这一下子荒败的庄园很是惊奇,忽然望重宴一声惊叫唤回了纪莫崖与莫与肩的神智。 纪莫崖和莫与肩回头一看,只见疏若锦躺倒在望重宴的怀里,呼吸孱弱,灵魂也变得透明。 纪莫崖一惊,这是…… 刚刚也是这样,黑川的灵魂变成了透明,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 望重宴抓着他消逝的手指,声音哽咽:“不要……不要走……” 疏若锦艰难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望重宴的脸,却最终无力,仅剩的力气只够他在望重宴的耳边说几个字:“若有来生,。” 望重宴一脸泪水,可怀中的魂儿还是飞走了。 纪莫崖小声问道:“他去哪儿了?” “他只是个虚弱的鬼魂,应该是被带回去投胎了吧。” “那黑川呢?” “他被碎了魂儿,怕是不能投胎转世了。” “……” 忽然,纪莫崖听见繁盛的草丛中传出细小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探寻,拨开草丛,吓了一跳,只见黑川蜷缩在草丛中,灵魂透明,他小声地念着“与君相伴,一世已足。” 纪莫崖想起,黑川已经不能转世,他仅剩的灵魂也不能在世上长久留着,怕是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吧? 第三十七章 望重宴的回忆 要到什么时候你我的故事里只剩下你我二人,没有那么多无故插足的人,你视我若宝,我珍你若命。 若把时间倒退百年。 你是路边奄奄一息的流浪少年。 我只不过是恰巧路过的年少郎中。 你和我睡在树下,手握在一起,沉浸在相同的梦里。 只是时光残忍。 我是卖了灵魂的鬼魂,你是平淡无奇的凡人。 就算是你留着我的记忆又怎样,你的心已不是完整地属于我。 那只桃花妖,占了一分。 就是这一分,让你在鬼与妖间徘徊,犹豫不决。 我是多么的期盼你能做出决定,可又害怕你最后的抉择不是我。 可是我这百年的怨气向谁诉说? 谁了解我独守枯树的孤独?谁懂我不想忘记的执念?谁晓我游荡百年的孤苦? 那曾是我幻想中的场景。 红烛,红衣。 我是郎,你是娘。 你把手放在我掌心,我给你一生,你点头默许。 可是结局令人悲伤。 鬼魂早就没法化作实形,好在这借来的躯壳能代替我牵你,好在这借来的躯壳能被你拥抱。 就算你看不见,就算你感受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我在,就好。 我本想就再守你这一生,等到你这辈子到尽头,我就陪你一起投胎去,扔进轮回里,下辈子若是还能相遇,我就抓着你不放。 只是未曾想,变数即在眼前。一把刀刺进了那桃花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你的双手,我看见你眼中的悔恨,可是为时已晚,等你回去时,只剩了一地鲜血,被风吹干,凝固了,流不到你的脚边。 我第一次看见你悲伤的模样,让我心疼,可是我这鬼魂不能上前拥抱你,不能安慰你,想说的话语停滞在嘴边,最后只能闭了嘴,静悄悄地离开。 之后,你的生活彻底被打乱。 新仇旧恨,一齐爆发。 你被捕入狱,酷刑不停,母亲自杀,你心中明白已经是四面楚歌,乖乖放下了防备。 于是一夜血染。 我不要你就这么死去,劫下了你的鬼魂。 你神情悲伤,望着我的眼神里只有一个人,你说,你要找到他,找到他,说声对不起。 我已经不想再追究他与我分别在你心里占据了多少,只用力地点头,说,好。 于是,蜀道难行之处,我年年摆下重宴。 年年无人应。 终于,这一年,他来了。 只是几十年。 又是几十年。 他记忆中有你,心里却是个人类。 我看见你的悲伤,你流下的泪。可留给他时,只有一句重复着的“对不起”。 几十年,你的夙愿终于达成。 我本想携了你的手,说,我们去投胎吧。 却没想到自己早就埋下恶果。 我该想到的,他是树妖,怎么会那么便宜我,只给我无尽的力量而不给自己一点儿好处? 你可以一碗孟婆汤忘了一切,而我却只能游荡在蜀道,每晚听着旅人的哀愁叹息,白日找个暗处沉眠。 日夜想的都是你。 你说,转世后,我会来这儿找你。 我点头,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 只是一句承诺毕竟太轻,你转世后,凭什么记得这一句承诺,而我又有什么信物来寻你? 所以我只能细细观察着每一个来蜀道的人,细细看他的眉目,细细感受他的气息,生怕就这么错过你。 只是到现在未有一个人让我有熟悉感。 又要硬生生错过了么? 我嚼着这句话,残渣洒落在我白日破碎的梦里。 还是回忆来的好。 只是你我还是人的时候的回忆。 它是供养我的最后甜味。 那时父亲病重去世,怕传染,父亲连尸首都没有保全,一把火,父亲只剩了骨灰,我把骨灰埋在树下,然后背上药箱给邻里治病。 那日我刚从一家人家出来,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你。 你躺在路边,奄奄一息。 年纪不大的你,病却是很严重。 我摸了你的脉,见还有救,就背了你回了家。 你身子骨真弱,本能半个月就能好的病硬是拖了两个月。你一直话少,两个月来对我说的也只有不尽的“谢谢”。 我笑道:“除了这句你就没别的可说了么?” 本想跟你开个玩笑,哪知你当了真,低下头,脸涨得通红,许久才说道:“我没有东西可以谢你了,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仍记得你说“一个人”的时候语气中的悲凉,我顿时怔住,许久才“哈哈”干笑两声,说道:“我也是一个人呀!要不你就在这儿住下,这样有我相伴,你我谁都不是一个人了!”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呆滞,忽的就漫上了水汽,在眼角凝成一滴泪珠,滚烫地滴在了我的手心。我一惊,赶忙上前抱住你,说道:“别哭啊别哭……” 我只记得你在我耳边说着几个字:“抱紧我抱紧我……” 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你父亲被害死后第一次哭。 我看着你瘦削的身形,不禁想道,这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装了多少的悲伤。 一个人的生活就此结束,我靠父亲教的治病法子给邻里治治小病,家中庭院里栽了草药,靠着卖草药换取银两。 我才知道你原来是官宦之子,从小饱读诗书,我惊奇道:“那你是不是识字啊?” 你笑了:“读了那么多书,哪能不识字的?” 说完我就把家里存着的书都找了出来,父亲是郎中却也博学,在我幼时也曾教过我识字,只是那时我贪玩,都忘了。 我听着你把书中的字一个个念给我听,曾经父亲教我识字的场面涌上心头,我没能控制住情绪,泪水决堤前,我说道:“你自己慢慢看着,我去烧晚饭了!” 说完我就跑了。其实哪是去烧晚饭,我又想起父亲,在埋了父亲骨灰的树下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我只听得头顶的声音:“我的晚饭呢?” 你帮着我打理药圃,还教我识字。 家中的书大多是药书,你看了书,懂得的比我还多。一次为该给一个大爷抓什么药而争吵,我说父亲教我这么抓的,你说书里说应该那么抓,大爷看着我们争吵的样子,笑道:“这兄弟俩感情真好。” 到了晚上,你还气着,我特地买了哄你的桂花糕都没起作用。 你躲在屋里不肯吃饭,我喊了很久都没理我。房门关得紧紧地,我就待在门口等着,那时还是初春,夜晚冷风不停,过了很久才见你把门打开,气呼呼地把我拉进去,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桂花糕,吃了一嘴渣子,你说,你是笨蛋么,大半夜的在外冻着,你以为家里的草药是给你的啊? 你说着这话的时候,小鼻子小眼睛配合得真好,那表情,我到现在都没忘记。 可我还是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你一把拉过我的手,揣在怀里捂着,继续骂着,真是个白痴!那一夜,你的碎碎念就没停过,那也是唯一的一个夜晚,我睡在了你的怀里,那晚我才知道,原来这小小的身子也很温暖。 我和你一起住了十几年,十几年过去,你我都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你仪表堂堂,引得不少姑娘芳心暗许,我也知道这些姑娘没事就来药铺抓各种补药的意图,明明说着自己想要什么药,目光却移到了你的身上,此时你给一个小姑娘抓药,脸上笑意满满。 我按捺了心中的不快,傍晚时早早关了门。 你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我拉着你的手,来到庭院里的树下,你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盯着你的脸,明明一肚子话却找不到头绪,你盯着我的脸愈加不快,我结结巴巴道:“隔壁王妈是不是给你说了亲事?” 你的脸色终于回转了些,道,“是啊。” 我一急,赶紧问道:“你答应了吗?” 你看着我说,“那姑娘要聘礼,你说我有么?” 我没弄清你说的,试探地问道:“你……答应没啊?” 你冷了脸,说道:“你拿一百两银子给我我就答应了。” 我还是没懂,愣愣道:“我没那么多钱……” 你“扑哧”一下笑了:“没答应啦!” 你不知道,你仅仅用几个字就把我悬着几天的心落了下来。 那晚你蜷缩在我的怀里,睡得安稳。 一次我和你喝醉了酒,我问你道,我们会在一起多久。 你说,到我死,或到你死。 我想,我怎么会让你比我先死。 你我都要活好久,把这一辈子好好活过。 我想把回忆就此折断,只留前半部分的甜蜜,没有邻里的闲言闲语,没有我承诺的重宴,没有你葬身异乡的悲凉,没有我独守枯树的孤独,没有那只桃花妖,没有那只鬼…… 虽然这样折断后,剩下的回忆很短。 但足够我在蜀道上要度过的几千年细细回味。 回忆之所以伤人,是因为它展现给你的方式不同,过往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而回忆会把所有过往放在一起,打乱,温暖的会自动归类,不愉快的会自动屏蔽。 可为什么越是温暖,心里就越是冰凉? 温暖到最后只剩唏嘘。 第三十八章 望重宴执意留在蜀道,蜀道艰险,鬼怪四生,望重宴没了那蚀的力量也只不过是只孤魂,纪莫崖不禁为他担心,莫与肩见他一直看着望重宴怒气一冲,大喊:“我也受了伤啊!” 纪莫崖一惊,连忙把莫与肩翻过来翻过去,嘴里念着:“哪儿呢?哪儿呢?” 莫与肩呵呵地笑起来,纪莫崖却觉得肩膀一痛,细细一看已经青紫,他朝莫与肩一撅嘴,道:“是我受伤了才对!” 莫与肩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心疼道:“刚才怎么那么不小心,要是伤着骨头了怎么办?” 纪莫崖本想开个玩笑,见莫与肩当真了,连忙说到:“不会啦,我又不是没受过伤,这么点儿大的伤,涂点药就行了。”纪莫崖被莫与肩拉着手臂觉得很不自在,急着要抽出来,莫与肩一瞪眼:“让我看看!” 纪莫崖一愣,蔫了。 望重宴转头看着这两人。 一个是妖,一个是人,明明隔着好远的距离,却最终能相伴,心里不禁唏嘘,百年前,他和疏若锦都是凡人,却不能相守一生,这对错该追究谁呢? 纪莫崖和莫与肩也没有再留在蜀道的理由,望重宴坚持不离开,纪莫崖也没有办法,劝说了许久,望重宴也只是低着头不应答,倒是莫与肩等得急了,大喊一声:“你还走不走了?” 纪莫崖没办法了,只好道一声:“保重。”然后追上莫与肩。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蚀逃走了,这蜀道上的法术也消失了,莫与肩倒是能施个法术快点离开这寸草不生的地儿,只是看着眼前艰难行路的纪莫崖又想就这么陪着他走走也好,于是两人就这么走着。 纪莫崖对这样崎岖的路很是抱怨,几次朝莫与肩说道,你弄个法术什么的把我们两个人都送出去不就行了?何必要在这路上花费时间? 莫与肩倒摇了摇头,你以为刚才跟那树妖打的时候不耗精力的啊,现在还要我施法你是想我累趴么? 纪莫崖一下子沉默了,静静走着。 莫与肩看他沉默的样子,想着,该不会刚才的话说重了吧? 正准备上前去道个歉,忽然莫与肩脚下踩空,整个人往后仰去,那后面正是湍急的河水,纪莫崖连忙去拉他,一用力,两人都滚进了一旁的烂泥里,沾了一身污泥,纪莫崖佯怒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莫与肩倒是笑了,说道:“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纪莫崖就觉得周身一阵白雾,接着人就漂浮了起来,飞起老高,蜀道湍急的河流,高险的山峰都落在了脚底,纪莫崖不禁轻呼。 莫与肩嘴角一提。 很快,两人就出了蜀道。 炎夏已过,初秋的中午却还是炎热,两人在凉棚里乘凉,两个人静静地喝着茶,都没有说话,却都不觉得尴尬。 纪莫崖问莫与肩道:“你接下来去哪儿?” 莫与肩放下杯子,眉头轻轻皱起,几百年来,他就这么在尘世漂泊,留下足迹的地方很多,只是风一过,谁也不知道这儿在何时曾有过一个他。 他厌倦了漂泊,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扎根,静静地舒展开自己的枝,开花,结果。 莫与肩把他的想法跟纪莫崖说了,没想到纪莫崖想的正如他所想。 纪莫崖早就想过,要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就带着她隐世,深山老林,无人能觅。他曾经使剑的手砍柴烧火,她的纤纤玉手织布绣花。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最后让他动心的,却是这个比女人还美丽的男人。 不,该说是妖。 桃花妖。 纪莫崖想着,看着莫与肩笑起来。 莫与肩被他这笑弄昏了头,问道:“你笑什么?” 纪莫崖不回答,只是说:“我们寻个地儿安静地住下吧。” 莫与肩本想撅个嘴,反问,为什么是“我们”啊?却被他灿烂的笑容感染,只安静地笑着。 中午的炎阳终于散尽了热量,纪莫崖和莫与肩休息过后上了路。 没有目的地的路途轻松得多,纪莫崖摘过路边的野花递给莫与肩,莫与肩轻轻一笑,接过。 时间一下子变得如流水一般,纪莫崖只觉得走了一会儿,再一抬头,发现天都黑了。 纪莫崖找了间客店住下,赶紧叫小二打了水要洗澡,其实几日在蜀道上,身上已经累积了不少灰尘,下山的时候又摔进了烂泥潭,身上滚上了泥污,到现在还脏着呢。 纪莫崖扯开头绳,黑发散开,只是污泥黏着发丝,摸上去一手黏腻,纪莫崖又想把这头发剪了,留着真是麻烦。 他正跟这头发纠缠着,他肩膀受了伤,手臂不能举,一举就是钻心的疼。纪莫崖气恼地皱紧了眉。 忽然,门被推开了,他以为是小二来添热水的,也没回头看,等走近了,一惊,竟是莫与肩。 此时纪莫崖全身一丝不挂地坐在木桶里,水漫过他半个身子,刚才小二放水的时候还想给撒花瓣,他觉得那样娘气就给拒绝了,纪莫崖一下子后悔刚才的决定了。 莫与肩看着他半湿的长发,问道:“要我帮你么?” 纪莫崖本来就困窘万分,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 莫与肩一瞪他,在他的肩膀上戳了两下,纪莫崖疼得“哇哇”大叫,莫与肩一白他,“这样也叫‘一个人就行了’?” 纪莫崖不再说话,莫与肩就给他洗起头发了。 纪莫崖身体倚在木桶边,长发散开,铺散在水里,莫与肩的手指穿过它们,梳理着。 纪莫崖第一次觉得这长发原来也是好的,为了回报他,他也帮莫与肩洗了头发。顺便也把那个看回来了。 这下子两不欠了。 只是给莫与肩洗头发的时候,纪莫崖很不知羞耻地脸红了。 莫与肩的身子骨单薄,皮肤白皙,似是能透过皮肤看见骨头,但却染着诱人的光泽,纪莫崖只是瞟了一眼,还是脸红了好一阵。 好在莫与肩一直闭着眼,没看见莫与肩一直红到耳根子的困窘。 纪莫崖和莫与肩在个小镇子里住了下来,两个人过着像是普通人家的生活,每日纪莫崖早早起来劈柴生火,莫与肩就做饭,等到太阳上来,只见炊烟袅袅,俨然一副普通人家的模样。 那“独孤剑客”也销声匿迹了,只剩了每日给药方打杂的小厮,莫与肩也寻了个活计,只是纪莫崖一直不愿意他做那个,最后也就放弃了。 日子变得极其安静,纪莫崖每日拥着这人睡去,心里是满满的安稳。 纪莫崖也会问莫与肩百年前的事,莫与肩总是淡淡地答着,这让纪莫崖有些不安。 那日的不安涌上心头,纪莫崖抱紧了莫与肩,嘴里念着:“都告诉我吧,别让我对你一无所知。” 莫与肩淡淡一笑,道:“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都是过去的事了。” 纪莫崖忽然觉得莫与肩好遥远,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的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莫与肩,莫与肩只觉得手臂的痛楚一下子增加,他不禁皱紧了眉。 纪莫崖语无伦次地说道:“别对我这样,你一对我这样我就觉得你好远,你让我多了解你些吧,我要求得不多,你愿意讲多少我就听多少,只要你别对我这样就行。” 莫与肩一愣,忽然发觉手臂上不怎么痛了,他展开眉,嘴角提起一个温暖的笑容,这抱紧自己的手臂,不也给了他安心的温暖么? 他转过身,也抱紧了纪莫崖,他伏在他的耳边说道:“我会都告诉你,一点都不留。” 纪莫崖一喜,问道:“什么时候都告诉我啊?” 莫与肩淡淡一笑,这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能长生不老了呢。 他看着鲜红的夕阳,默默不语,这今后,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美丽的夕阳呢? 不过,不管有多少个,这个人都能一直陪着自己吧? 已是深秋,秋风夹着冬日的寒冷,枯叶满地,可他却不觉得一丝寒冷。 正文完清明桃花酒——水怜漪
作者:水怜漪 录入: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