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上砂——网游杯具帝

作者:网游杯具帝  录入:07-14

 文案:

 这是一个养成BE,然后兜兜转转又HE的故事。 狐妖受。 内容标签:强取豪夺 天之骄子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繁袖,阊邙 ┃ 配角:廉芠,蛇竹女 ┃ 其它:养成,双修,破镜重圆 第1章:狐妖繁袖 朽木山上最近搬来了一只狐妖,水蛇腰流波目,要笑不笑看人的时候最是勾人心魄。朽木山的有家室的女妖们恨不得把那狐妖的脸给蒙上,私底下揪着自家男妖的耳朵教训了一遍又一遍:那是靠精气过活的魅狐妖,尤其是这只,心狠手辣的,谁胆敢招惹谁就等着变干尸。 没嫁人的女妖们及爱美的小男妖倒是对狐妖友善,时不时凑上前去,尤其是向来以自己水蛇腰自傲的蛇竹女,耐着性子往狐妖那走动了两次,就毫不客气问他:“你的腰比我的粗,怎么就是觉得比我好看?” 狐妖繁袖笑嘻嘻道:“因为我是魅狐,你不是。” 魅狐,是狐妖中最为天生丽质的,他们也许不会各个都有着倾城倾国的容貌,但是就是能让人见之目眩神迷神魂颠倒。 蛇竹女恨恨道:“你一只魅狐不往万妖国或亿峰镇去作乱,跑来这朽木山做什么?这里几个好的泰半都成家了,余下的或是不解风情或是没长成,吃了也好没滋味。” 狐妖魅惑,蛇性本银,谈起这风月事情倒是一拍即合。 繁袖道:“你便猜对了,我正是为吃素来的。” 蛇竹女嗤之以鼻,一个魅狐,说吃素,谁信?他还不如去信今天那小田鼠会自己跑来送给他吃。 繁袖说来吃素,居然真的吃起素来。他来了朽木山大半个月,一个男妖都没勾引——人家自己傻愣愣看他入神,回去心里梦里念念不忘,这也不能怪他。 蛇竹女冷眼看了几天,甩着粗蛇尾摇摇晃晃又来窜门,见那狐妖居然在自己做饭!还是素菜! “天哪!”蛇妖啧啧惊奇,狐妖不去吃人精气,倒吃起草来了,他真是活了一百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 繁袖居然还笑眯眯问他:“我的手艺不错,要不要尝尝?” 蛇竹女眼珠一转,尾巴蓦地变长,甩出去啪嗒一声打在屋外的大石头上,“小田鼠!躲着干什么,乖乖出来让我一口吃掉!” 大石头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尖尖的声音小声道:“你答应了猫爷爷,不吃我的。” 繁袖笑道:“既然是朋友,一起来用膳吧。” 蛇竹女脸都扭曲了,看着那冒着热气的三菜一汤,一片绿油油,看着人就觉得倒胃口。冲这个乱七八糟的狐妖冷哼一声:“你把它喂饱,我再吃了它!” 小田鼠立即溜了。 蛇竹女跐溜蹿出去,去追小田鼠。繁袖一个人对着三菜一汤,默了一会,拿了碗筷,慢慢一口一口吃起来。 果然味道很奇怪,嘴里的口感,咽下去的感觉,落到肠胃里的感觉。 全部都那么奇怪。 一日三餐正常饮食,然而身体里却总是有一种饥饿感,从发丝从指尖从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渗出来的饿,需要吃点什么来填饱。 “啪嗒”,筷子掉下来。 蛇竹女真心没想到,他一直垂涎地要死勾搭数次还是没能成功的熊三居然扭扭捏捏找上门来——为了那狐妖! 想要呕血的蛇妖不耐烦听完熊三的倾吐,眼珠子一转,道:“你眼光倒不错,只是他要吸精气的,你不怕被他吸干?” 熊三咧着嘴挺起胸膛,砂锅一样大的拳头捏起来,那一身的腱子肉,那山一样的高大粗壮的身材,简直就是完美。蛇妖吞吞口水,知道熊三是觉得自己精气足不怕吸,心里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他送上门去求双修人家不要,转头心甘情愿为别人献上大好精气,这种事情想想就好不甘心。 但是熊三是真看上了人狐妖,大老粗一个,还知道抱着一个坛蜂蜜来求人,期期艾艾地来找蛇妖,黝黑的脸上居然还能看得出一抹红晕。蛇妖便是再不高兴,对着这么个熊人,也于心不忍了。 “我便帮你问问,也不知道人家看得上你那点子傻精气不,若是不行,你也不能怨我,这蜂蜜送我便是我了。” 到底还是应了。 繁袖最初没明白蛇妖的来意——蛇妖迂回的本事比熊三可是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与繁袖拉了多少句家常都没往正题上谈。 “好好地怎么想起来往这里搬,这儿可是乡下地方,又荒凉,比不得万妖国那边热闹繁华。” 繁袖道:“自然是为了清净。” “哎哟,你又不是和尚,也不是修仙的,求什么清净?”蛇竹女扭扭蛇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地面,“这个鬼地方谁耐烦待呢,等我再褪了层皮,我就往万妖国去。” 繁袖看看他蛇尾上黑黝黝的花纹,知道这是还未成年,需得把娘胎里带出来的皮最后褪干净,才可离了这出生之地。 蛇妖最后一次蜕皮后,便能够随心所欲千变万化了,便是原型,也能变得鲜艳美丽光彩夺目。 “幸而这黑皮能够全脱掉,不然总是这般,哪个好的都看不上我。”蛇竹女终于说到了正题,“便是傻憨憨的熊,也知道喜欢好看的,不喜欢我这丑蛇。” 世间不仅是人,便是妖怪,也要为色相所迷。然而皮相虚妄,迷住一时,到底也是空的。 繁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袍上的刺绣,他家常穿的衣裳也比旁人来得华美,雪青色的料子,上面仔细绣着珠点鱼鳞纹,袖口则是云纹,都是虽不显眼却极其耗费功夫的。女妖们已经将他的这些衣裳研究过一番,好学了回去变化出来。蛇妖对这些倒是没上面兴趣,见繁袖只弄袖子,不由急了,凑上前问道:“你若是不喜欢,也答应我一句。我受了熊三的托,自然要把事情办好。” 繁袖慢慢道:“他也不怕死?” 蛇竹女道:“只是春风一顿,哪里就死了呢,不过耗损些精气,他体魄好,休养几日便好了。你也不必苦兮兮吃素,自然也是好的。”又警告繁袖,“你可莫一下子把人吸干了,若是死了人,这里便就容不下你了!” 繁袖没应,蛇竹女喜滋滋回去告诉熊三,只说:“人家可是在外头看遍了好男子的,自然看不上你。” 熊三却是痴心不改了,他求也不是求春宵一夜,尽是想与狐妖做个双修伴侣。蛇妖方才知道他的真心思,不由大骇:“你疯了!与魅狐双修,怎么个双修!一个不好你自己倒成了他的炉鼎!你莫错了主意,要把身家性命交出去,便是他答应,我也不答应!” 熊三呼呼吃吃道:“俺、俺就是愿意!俺就是喜欢他!俺要跟他过一辈子!” 蛇妖费劲了口舌,熊三却是劝不回来,最后一瞪眼:“你不愿意,便算了!俺也不指着你!俺待他一片真心!他自然会知道的!” 两人不欢而散。 蛇妖甩着尾巴气呼呼在林子里游走着,觉得自己快要气炸了,熊三这家伙也知道一片真心!他以前那么喜欢他,不也是一片真心!怎么那个时候他就不知道?这个家伙又笨又傻,看见人家好看的就迷了心神自己要去送死,他何必管他那么多?! 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呕得慌,眼珠一转,尾巴狠狠往身侧的大树拍去:“小田鼠出来!” 树后面探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小脑袋,黑溜溜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你、你怎么了?” “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过来!” “叫我过来做什么?” “吃了你!” 小田鼠小声道:“你都发誓不吃我了,你老吓我!” 蛇竹女裂开嘴,露出尖牙,恶狠狠道:“你过来,看我是不是吓你?!” 小脑袋往树后面又缩了缩,声音更小了:“我、我不过去……你心情不好?” 蛇竹女咬牙切齿道:“怎么不好,好得很!那个傻子要去送死,我有什么不好!” “熊三哥怎么了?” “别提那个笨蛋!”蛇妖眼睛一瞪,“过来!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偷听了?滚过来,别跑!” 小田鼠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被这么一打扰,火气越烧越旺,转而又去找狐妖。 “狐媚子!祸水!” 繁袖给菜园子浇水,虽然衣袍宽大,却也没碍事,闻言眼皮子不抬:“你以后也是祸水。” 蛇妖虽然不比魅狐天生魅惑众生,成年之后几乎各个也是妖界赫赫有名的祸水美人。 “喂!” 蛇竹女跟熊三自小就认识,怎么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石头脾气,九头老虎都拉不回来,掘得无药可救。他劝不动他,只能来找狐妖:“若是别人真心实意想与你双修,你愿不愿意?” 便是魅狐,也是可以与人结为伴侣双修的,但是于魅狐而言,这相当于废了全身功力,很难。 繁袖浇好水,才搭理气急败坏的蛇妖。 “叫他死心罢。” “你有什么看不上的!熊三家境不错,有那么一大片地盘,养了那许多蜂,身体又好,力气比旁人都要大,打架是一等一的好手,也不是花心浪荡性子生怕是饿不着冷不着,有什么不好!” 繁袖道:“他是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已有了双修伴侣。” 他抬起手,宽大的袖子滑落到手肘,露出里面如羊脂玉一般的手腕,上面赫然是一抹黑色的焦黑痕迹——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捏着不放而留下的黑色淤痕。 “虽则我背弃了他,却也再不能与旁人双修了。” 第2章:怎不能杀 繁袖说出那句话之后,蛇竹女不知为什么,一连几天都没去狐妖家串门,熊三那边问起来,也只是说:“你们两个没缘分,便是你真心一片,也是枉费了,人家也早已有了心上人。” 熊三一定要知道繁袖的心上人是谁,这个蛇妖自己也不知道,尾巴一甩,道:“想必是极其好看俊朗的美男子,才可配他。” 若是寻常人,往魅狐身旁一站,立即比到地底下去,哪里有资格与他做双修伴侣? 熊三自是极其伤心,失魂落魄回去了。 蛇竹女见熊三不再理会自己,也不再与她多说什么,一个人抱着那坛子蜂蜜溜到林子里,往树根底下一放,道:“小田鼠,这个送你吃了。” 小田鼠从树枝上探出头来,也没为这一大罐香甜的蜂蜜而高兴,只是小声问:“你怎么了?” 蛇妖道:“我自是很好。” “你、你不高兴……” “你哪知眼睛看到我不高兴?”蛇妖冷哼,他才不会不高兴,熊三那家伙他早就已经看不上眼了,自然不会为他不高兴。等到他蜕皮,便可变化成极其美艳鲜妍的模样,再往万妖国或是亿峰镇去,只怕到时候,求着要喜欢他的人多得数不完。 便是那些大妖怪们,都喜欢纳蛇妖为妾室,也有抢破头要与蛇妖双修的,比起来狐妖倒是行情不如蛇妖。——与蛇妖欢好,是享受,与狐妖欢好,那真是刀尖上走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吸干了呢。 小田鼠自然是不懂的,只眨巴着小眼睛道:“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蛇妖的尾巴甩过去,啪一声弄断了枯枝,“你又躲着偷看!鬼鬼祟祟的!过来!” 小田鼠这次倒是没溜。那坛子蜂蜜还在树根底下呢。 “下次再让我逮到,一口吞了你!”蛇妖发了通脾气,觉得心头畅快了些,一扭腰转身回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脸色不好的蛇妖又折回来了——然而树根底下哪里还有蜂蜜的影子? “出来!” 地底里传来小田鼠细细闷闷的声音:“你、你叫我做什么?” “把蜂蜜还给我!” 丝毫不觉得自己送了人又要拿回来有什么不对,蛇妖大声吩咐着。他回去后辗转反侧,越想越是心疼。那个熊瞎子瞎了眼不喜欢他,又向来小气,这坛蜂蜜倒是他送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他一气之下把蜂蜜给了田鼠,气一消,就觉出后悔了。 “你都送给我了……” “送给你也是我的!我要拿回来了!”蛇竹女大概也知道自己有些理亏,又换了声气哄它,“我给你弄其它好吃的,必定是极其美味的,你把蜂蜜还我。” 小田鼠声音越来越低,想必是心虚:“可是、可是我把它喝完了。” 喝完了! 蛇妖瞪眼,那么一大坛子好蜂蜜,它一只小田鼠怎么喝得了?! “骗人!” “没骗你,我亲戚家正好摆宴席……我们分着把蜂蜜喝完了。”小田鼠说的亲戚,便是灌木丛里那一大窝黄毛鼠,小田鼠来朽木山便是投奔它们。 若是以往,蛇妖必定要骂田鼠又傻愣愣让那群亲戚哄骗了,此刻满心只有“喝完了”几个字,心头说不出的失落。 虽则失望,却也没奈何了。都叫人喝进肚子里了,他难道还能把那群黄毛鼠都抓来一个个剖开肚子? “那坛子呢?” “坛子……坛子给堂侄子做窝了,他正好最近娶亲,要下小崽子。” 叫一只黄毛鼠给占了! 想起来就怪恶心了,蛇竹女再舍不得,也不会去拿回来了——哪个知道那些老鼠在里头都做了些什么! 他真是疯了才会又跑回来!一坛破蜂蜜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想不到熊三居然又来了,依旧抱了坛蜂蜜,一脸的傻乐,说是来谢蛇妖。 “他、他、他请我明日去吃饭!” 说得自然是狐妖繁袖。 他们这些妖怪没有那么多人情往来,请人吃饭,差不多就是示好的意思了——也许外头的习俗与朽木山的不一样,狐妖之前还请了他和小田鼠一起用饭。 但蛇妖还是觉得心头一闷。 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熊三要陷在名为繁袖的迷梦中出不来了——他当初是怎么看上这个熊瞎子的?幸而早早决定不喜欢他了! 沉不住气的蛇妖又跑到繁袖家里,问他是几个意思:“你是准备要开荤了?” 不是说吃素么?何况熊三是想做他双修伴侣的,他还招惹他是为什么? 繁袖道:“吃一顿饭而已。” “吃饭吃饭!你若是不愿意跟他好,便离他远远的,吃什么饭!熊三是个傻的,你以为只是吃顿饭,他却要为这顿饭做半年的美梦,更是放不下你!” 若是两厢都有意思,那也罢了,若只是一头热,便该早早断了干净! 蛇妖自觉自己责任重大,怕那傻熊三陷进去出不来,便道:“既然你明日请客,我也来吃饭!” 繁袖道:“我便多做几个菜,等会去采些鲜蘑菇鲜笋。” 想起那满桌子的绿菜叶,蛇妖的脸色也有点绿了。 ——不过些菜叶,吃了便是,怕什么! 第二日,蛇竹女把尾巴擦得光亮平滑,仔细把脸涂得唇红齿白了,水里头照了几次,保证是一根头发丝都不乱,才摇摇晃晃来了繁袖处。 熊三果然已经到了,正光着膀子呼哧呼哧给繁袖砍柴,身旁堆了小山一般的柴火。——一看便是在献殷勤,这么多木柴,叫繁袖用到何年才用得完? 蛇妖心里头不是滋味,想想觉得自己一个人来蹭饭,怕叫熊瞎子看出来是存心的,便又回头找小田鼠,吓唬它道:“与我同去做客,不然我吃了你!” 小田鼠不敢不应,蹿到繁袖菜园子地下瞅了半日,见狐妖眉目虽然妖冶,却待人亲和,便怯生生探出脑袋,道:“我、我来吃饭。” 繁袖对小田鼠笑着点点头,蛇妖跐溜过去拦住小田鼠,冲狐妖瞪眼:“狐媚子!别祸害人小孩子!” 繁袖也不生气,笑眯眯做了满桌子的饭菜,又叫还在劈柴的熊三,几个妖怪,或是半人半妖,或是黑塔巨汉,或是小小一只,围着一张石桌坐着,看着也滑稽。 今日是八个菜两个汤,各种各样的山珍,五颜六色摆着的很是好看,小田鼠就差把脑袋埋到碗里,熊三大口呼噜吃着,一连声夸好吃。只有蛇竹女有一下没一下用筷子挑着菜,完全没兴趣。 既然无趣,便移了注意力,眼珠子骨碌左右乱看。狐妖这竹屋倒是精致,一应器用都与繁袖身上的衣裳一样,虽则低调,细看才知道与朽木山上用的是不一样的。蛇妖虽然粗心大意惯了,此刻也有些好奇,不知道这只奇怪的狐妖是什么来路。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熊三站起来,大声喝道:“甚么人!” 蛇竹女也觉出不对,只觉得有一股气息似乌云一般,阴沉沉压过来,石头一样落在心口上,压得他喘不过去,再看小田鼠,已经瑟瑟抖成了一团——这般的威压,是哪里来的大妖? 繁袖把要涨红脸也要与那威压抗争的熊三拉住,宽袍一卷,围着院子的竹篱笆门自己开了。一朵祥云正落在门口,跳下名黄衣男子,眉目清俊,手上却拿着把骇人的大刀,落地便道:“狐妖!你叫我好找!” 繁袖道:“三公子,别来无恙。” 三公子冷笑道:“自是别来无恙,你害得我们北海鸡犬不宁,又有龙子庇佑,想必这些日子过得极其得意了!” 北海!蛇竹女瞪大眼睛,《众妖志》上记载了,诸海龙子,万妖之首。 “我今日,便是要你的性命!免得叫你出去又祸害旁人!” 熊三道:“你是什么人,来我朽木山打打杀杀,好没规矩!” 繁袖拦在他们身前,低声道:“今日只怕不能善了,你们快走。”熊三自是不愿,蛇竹女也急得拉住他袖子,道:“见了朋友有难就跑,不是我们朽木山的道义!” 连小田鼠都不肯走。 繁袖见他们如此,神色复杂,也不再说什么,只对那三公子道:“这几个只是过来吃顿饭的,三公子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还请三公子高抬贵手,让他们几个先走。” 熊三道:“俺不走!要打架,先跟俺打!” 蛇竹女也硬挤着气势出来,朗声道:“朽木山有朽木山的规矩,狐妖既然住进来了,便是朽木山的山民。便是北海龙子来了,也要入境随俗,你要是与繁袖有冤仇要他的性命,也要按着我们山上的规矩来,要请了山长老和五峰十六谷的头领一起评理!” 三公子冷笑道:“这是我们北海的家事,放到哪里别人也管不了!”他拿着大刀,摇摇指着狐妖,“这本是家丑,我也不怕说出来,他有幸做了龙子的伴侣,却又背弃我们龙族,去银乱人间!乃至扰了人间帝王的命格,致使大乱,天庭都要拿他,也是我北海为他收拾残局。他欠我北海的,几条命都还不了,我怎不能杀他!” 第3章:双修伴侣 三公子此话一说,旁人一时还不能明了,蛇竹女却立即想到了繁袖手腕上那黑色印记:结为双修伴侣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中途一方移了心意转而与他人结伴亦是常有之事。只是双修于修行益处颇丰,若是弃而另取,之前多少年双修得到的道行都要折损泰半。故而大荒万妖对于双修之事,都是极为慎重的。有那一两个痴情种子,突然遇了一个极其喜欢非其不可的,也不惜折了修为乃至得罪伴侣,一定要断了修缘再结,那也不算奇怪。只是繁袖情形却不同,看他手腕上的咒印,便知他与伴侣之间的修缘已断,却也不能再与旁人结伴。——蛇竹女还想过繁袖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不讲理的人,如此霸道。听了三公子的话,才知道繁袖的伴侣却是北海龙子。 龙子为万妖之首,其威严霸道自然不同凡响,如此说来,繁袖弃约断缘,没送了性命还是好的。 如此一想,不由不平,又见三公子气势咄咄,蛇妖不由道:“三公子,结缘双修本是两厢情愿的事情,繁袖他已不愿意了,你又何苦强逼他?罚他不可再结修缘,如何还要拿他性命?便是北海龙子,也要讲些道理!” 繁袖低声道:“快走,莫惹怒了他。” 三公子闻言冷笑道:“他算什么东西,与龙子结缘本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敢背弃,难道还想再与旁的蛇鼠之辈结什么修缘不成?”又喝道:“繁袖!你倒是好本事!躲了这些时日,又叫你勾搭上了几个傻子,我倒不敢小觑你!” 言未尽,刀光便至。 繁袖宽袍一动,将熊三等人卷至身后,左手幻出一把宝剑,细长如练,硬生生去挡那刀光。 三公子手中大刀有数丈长,舞在空中猎猎有声,其刀芒锋利,所过之处,山石成砾。繁袖宝剑渐渐不敌,电光石火间已抵挡了几次,竟从中心断裂开来。宝剑一断繁袖不由往后退了数步,嘴角蔓出血迹。 三公子竟也收了大刀,皱眉看繁袖,若有所思。 熊三落地后呆了呆,嗷呜一声,便要上前。繁袖道:“蛇妖!你们速速离去!” 蛇竹女抱着小田鼠拉着熊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三公子龙威迫人,他们若是动手,自是自寻死路。若是丢下狐妖不管就这么自顾逃了,却也羞人:狐妖并非陌路人,他们相识数月,一桌共食,已是相识,怎可弃而自逃? 繁袖道:“我与你们萍水相逢,也不愿欠下你们的恩情,扰我修行清净!”又道:“三公子,我所亏欠的,乃是你们北海龙族,叫你拿了性命去,却也心甘情愿!” 他虽站着,脸色却愈发寡白,衬得嘴角殷红极其刺目。 三公子却不言语,跃然飞起,手上大刀直直朝繁袖砍下——之前他只放出刀芒伤人,此刻祭出刀刃,便是要将狐妖消为齑粉,碎尸万段了。 然刀刃离繁袖寸余时,至狐妖袖口处突爆出金光四射,与刀口相撞,铮然一声,如金石坠地,竟将攻势生生抵住。三公子反手收刀,落地连连退了几步,怒目切齿,道:“分龙金印!” 他实在气急,指着繁袖道:“你做出这些污浊事情,他还给你金印!” 繁袖握住左手手腕,垂眸不语。 三公子所说的他,正是繁袖此前的双修伴侣,北海龙子阊邙,亦是三公子的长兄。繁袖尚是幼狐时便被阊邙亲自抚养,其后幼狐因缘际会有了灵识,阊邙亦是亲自教导修炼。更于繁袖修得人身后与其结缘,做了双修伴侣。 然繁袖却一心迷上人间一名男子,竟不惜得罪龙族,背弃了阊邙,逃往了人间与那男子厮守了两世。其后更为那男子扰乱人间帝王命数,致使人国大乱。天庭怪责,擒拿祸首,才叫阊邙找到了繁袖。其后阊邙自担了罪名,将繁袖救下。——不想阊邙领罚之前,竟还下了金印在狐妖身上。 三公子道:“繁袖,你到底是在我大哥身上下了什么迷咒,叫他为你这般肝脑涂地?便是因你被压在了苦境山下,也要惦记着你的安危!” 分龙金印与旁的印记不同,乃是龙子将一丝精魄灌入自龙身上取下的龙鳞内,再打入人体内。如此,便是相隔千里,龙子亦可护卫其平安。——只是这金印却要靠极深厚的道行支撑,相距越远,耗费的修为便越大。 三公子方才与繁袖交手过了数招,便觉出狐妖身上的隐隐龙息,心中存疑,才故意拿刀去试。不想他兄长果然为这狐妖打算周详,放他离去时竟下了这分龙金印,想来仍是放心不下狐妖安危,想要时时刻刻护他周全。 他方才那一试,想必已经惊动了远在苦境山下的兄长,兄长既要护狐妖,必定不会坐视。今日只怕是奈何不他了。 果然,突起一阵狂风,于繁袖身前渐渐幻出一男子模样,正是阊邙。 阊邙龙威远在三公子之上,便只是一个幻影分身,其威势亦非同小可。蛇竹女等小妖本就被三公子身上的龙威压得喘不过气,阊邙一至,小田鼠第一个便受不住,闭目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蛇竹女胸膛沉闷如千钧压下,又要聚起真气抵那龙威,又要看顾小田鼠,又要使着力气强拉住性子蛮的熊三,亦是辛苦不已。 幸而阊邙幻影一现,三公子便收了攻势,将此前肆意放出的龙威尽数收起,恭恭敬敬道:“兄长。” 阊邙并未束冠,亦无其他饰物,只着了一袭黑衣,背对着繁袖等人抬手做了个手势,那三公子便面露不甘之色,愤然道:“兄长,当日你于飞瀑下对我说的话,我还记得,便是记得,才要怨恨他这般作为!我知你已答应放狐妖离去,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今日受这诸多苦楚,他倒可逍遥自在!今日想来,是我错了,当初就该死死劝住你,不叫你与这狐妖亲近,也就没了今天的祸事!” 阊邙默然听他一番话,才道:“岚洹。” 三公子岚洹眼眶微红,侧过脸去,低声应道:“兄长……” “回去。” “是……”岚洹看一眼木头般僵立的狐妖,丢下话来,“我也再不会寻他晦气,兄长只管放心。” 阊邙这才转过身来,蛇竹女一见他的容貌,不由吃了一惊:除了天性魅惑的狐妖等,妖界中大多数妖族容貌都取决于修为高低,传说中的大妖们,各个都如同谪仙,一眼望去便知与寻常凡妖不同。龙子阊邙却相貌不扬,双眼更叫一块黑布蒙住,然而到底是龙子,便是不动声色,那浑然天成的威严肃穆也叫人心生敬畏。蛇竹女见他抬步往自己这里走来,心中惊骇,忙唤繁袖,然繁袖却似中了定身术,未有一言。 阊邙行至蛇竹女等面前,道:“舍弟无意伤人,抱歉。”,便抬起往小田鼠额上轻轻抚过,光芒微闪,缩成紧紧灰溜溜一小团的小田鼠气色立即好了许多,也不再浑身发抖。蛇竹女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阊邙这是为小田鼠疗伤,忙道:“多谢龙子!” 阊邙却未答他,亦不言语,竟于静默散去身影。 岚洹见兄长已走,也不欲多待,冷笑道:“繁袖,自你来北海,我兄长待你如珍宝,从未有半分亏待,你却自甘下贱。也罢,念在当年你为我兄长付出性命,只当是北海还你了。从此,我北海与你再无干系,你好自为之!”转而想起那金印,越发恼怒,看狐妖那妖娆模样,便是不动,也似是在勾人,又啐道,“我劝你安分些,别仗着有金印在身,就肆无忌惮四处惹祸。若你还扰我兄长,叫他于苦境山下不得清静,便是兄长吩咐,我也要拿你性命,好叫你知道什么是安分!” 言毕,便召来祥云去了。 第4章:梦里不知 他们一走,蛇竹女忙抱着小田鼠与熊三一起过来,七嘴八舌问道:“你可没伤到吧?” 熊三气哼哼道:“他们是什么人!好霸道!” 蛇竹女为了拉他,多少力气都用干净了,不想熊三还是傻不愣登的,“他们可是龙子,十妖图鉴上的大妖怪,是万妖之首,他们发起狠来,朽木山都要烧干净了。也只有你这傻子,不自量力,要与他们作对!” 熊三道:“管他什么龙子,俺难道怕他?你好聒噪,如此多事,叫俺气急得苦!”居然还嫌蛇妖多事。 蛇竹女一番好意又叫熊瞎子识错,心中恼怒不已:“若不是我强拉住你,你早叫三公子大刀砍做两截,死得透了!我正好去占了你的地盘,得了你的蜂,日日都有蜜吃,也不必等你有事相求时才巴巴的抱那一小坛子来!” 两人竟吵作一团,还是小田鼠细声插道:“别吵了,他都哭了。” 说的便是繁袖。 世人都说狐子灵动,可繁袖却愣愣如木头般,叫蛇妖等围住,也不言语,也无动静,只是干立着。小田鼠一说,蛇竹女忙去搀他,却见他面上干干一片,哪里哭了?便道:“小田鼠你怎乱说?”又问繁袖:“三公子可有伤着你?他那边凌厉,不妨着就叫他伤了性命去,这瘟神可莫来了。” 繁袖由蛇妖扶着,渐渐回了神,“多谢你,我已无事了,他也没能伤了我。” 蛇竹女见繁袖果然是无恙,放下心来。 “本欲请你们一起用餐午饭,不想……叫你们今日吃了惊吓,实在抱歉。” 蛇竹女自然不会介意,竟替繁袖懊恼起来:“你这竹屋篱笆本是个好住处,哪知那三公子大刀一番乱舞,毁了七七八八,要是不尽快修葺好来,你今晚都没去处了!” 熊三拍拍胸膛,夸下话来:“我来替你修葺!今天要是弄不成,俺那里地方宽敞!” 蛇竹女冷哼:“你倒想得美!住你那里,是肥肉进了狼口!还以为你熊瞎子傻不愣登的,也知道趁人之危,近水楼台!” 熊三涨红脸,与他争辩:“胡说!俺自己睡在外头山石上,才没有你说的那些心思!” 繁袖谢了他们好意,看着满地狼藉,只道:“不妨事。” 又闲话了数句,蛇竹女见繁袖神色倦怠,便抱着小田鼠,拉着已经呼哧呼哧去砍树劈石的熊三回去了。 将熊三赶回他的住处,蛇竹女抱着小田鼠送他回林里,小田鼠突然道:“我都看见了。” 蛇竹女胡乱想着心事,随口问它:“看见什么?” “他哭了。” 说的还是繁袖。 “干干的,哪里有哭过了?想必你眼花。” “没哭出来,可心里一定是哭了。” 蛇竹女听这话奇怪,一寻思,也有些不解:“大公子费这么大工夫来护繁袖,那般情深,怎么一眼也没看繁袖?也没与他说话?” 那黑衣龙子虽如万仞高山,叫人望而畏惧,却是个痴情的。繁袖都断了修缘,他还为他做着许多,想必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可他却一眼都不看繁袖,是何道理? 是了,他虽爱他至深,他却心中有了旁人,便是龙子,也难免要黯然神伤心有怨责。看大公子模样,也不是一个痴缠的,想必心中早已决断要放下繁袖。所以才不看他,免得看了伤心,又乱了心神。 蛇竹女这般一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跟小田鼠道:“繁袖他喜欢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叫他连龙子也看不上?” 小田鼠在蛇妖怀中发呆,半日才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他也不知道他哭了。” “你这小呆老鼠!不知你说些什么!”蛇竹女没再理会,依旧想着今日的事情,虽然心中藏了一肚子的好奇,也知道繁袖是累了要一个人静静休息。心道:明日我再去找他,问他喜欢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想必也是一个极其难得的,不然怎能叫他看上?哎呀,不知我什么时候能往万妖国去,也结识这般的奇伟男子,与他恩爱一番,做一段佳话。到那时,我便再不想着那熊瞎子,他竟还要想着我而不得也未可知。 是夜,蛇竹女正抱着竹枕头睡得香甜,却听得有人在唤:“蛇儿,蛇儿,你叫我来,怎一个人先睡下了?” 他心中奇怪:我今日未曾请客,是谁来了? 睁眼一瞧,不由啊呀一声,清醒过来。 来的却正是熊三,身材高大健硕,着了一身黑衣。依稀又不是,这男子眉眼含笑,面容俊朗,气质过人,是个倜傥英气的。不由心道:熊三这憨憨儿怎么也有了今日的模样?见熊三正含笑低眼看着自己,想来这一幅酣睡正醒的邋遢样子都叫他看了去,又有些羞恼:我头未梳脸未净,怎好见他?便道:“你莫看我,且待我梳洗换了衣裳。” 熊三柔声道:“我的蛇儿,你我之间何必多礼,你无论是什么模样,我都见之欣喜若狂,喜爱得不得了,只恨不得时时刻刻,眼中都装着你。你怎叫忍心叫我不看你?” 如此又说了一番话,极其温柔缱绻,如同情人耳语,蛇竹女听了心中自然欢喜,像是吃了那甜香蜂蜜。心中恍惚想道:“我一直怨怪他不知温柔体贴,原来是我错怪,若是有情,自然对我万般呵护珍爱。” 便问他:“你怎来了?” 熊三道:“我心里念着你,所以急忙来寻你。与你分别一时三刻,心中煎熬滋味,实在难忍。偏偏你又生得这般美,叫那些男子见了便爱,我只怕哪一日你叫他们花言巧语欺了去,将我舍弃,我便要炼狱火海不得超生了。” 蛇竹女听他言语戚戚,做一副哀求姿态,再看四周:雕栏玉柱,轻纱珠帘,无一处不精细华美。再看自己,高冠华裳,凝脂如玉。心道:是了,如今我已蜕皮化人,脱胎换骨了。万妖国里,若论美貌,自然当属我们蛇妖。他熊三一个小小熊妖,放在万妖国里,要被多少人给比下去。自然他要自觉卑微,要怕我弃他另寻高枝。 “他这般喜爱我,怕我弃他而去,若是旁人看见这情景,又哪里能想到,当日我喜爱他他却冷落至今。我也曾怨他,说什么日后我若化人,他再要与我好,我必定是要为难作弄,好出当日的气。”蛇竹女恍惚想着,将手从熊三掌中抽离,道:“当日你怎不喜爱我?” 熊三忙道:“当日是我眼瞎,怎知你这般美貌,辜负你一片心意。”于是行礼作揖,口中连呼该死,又说了一番做小伏低柔情蜜意的好话。 蛇竹女本也生不出什么故意为难作弄的心思,只是问他一句,见他如此,便道:“罢了,当日我半人半蛇的样子,黑不溜秋相貌平平,虽有那水蛇腰胜过朽木山所有女妖,也是个丑的。你不喜爱我,却也不怪你。” 于是与熊三执手互诉衷肠,渐渐靠做了一团,情深款款耳鬓厮磨起来。 哗啦一碗冰水兜头浇下来,冰凌凌好不刺骨,蛇竹女“啊呀”一声大喊,惊醒过来。 睁眼一瞧,哪里有什么俊朗熊三,依旧是自己那小小的屋子。却有一人,瘦瘦小小一个,宛如三岁孩童,手中举着一根油蜡烛,另一只手上端着一只竹碗。 蛇竹女尚未明白出了何事,只觉浑身湿淋淋,又冷又酸,好不难受。 那孩童细声道:“蛇!你叫魂魇给困住了!” 魇乃是一种由魔气瘴气汇聚生成的低级魔物,早期藏匿于山林沼泽,力量渐强之后便分化出几支,盘旋世间伺机作乱,或吸人生气,或惑人心智。魂魇便是其中力量较强的一支,趁人不备侵其梦中,叫人于幻梦中迷失心智。若是入彀,便沉迷其中不得自拔,最后困死于梦中,其魂魄便成了魂魇的佳肴。 蛇竹女想起梦中,不由后怕:他却不疑有他,与那假熊三差一点就做了真夫妻,届时,只怕自己便再也醒不过来。 那孩童见他已清醒,连忙往后退了数步,小声道:“你可莫再叫它骗住了。” 蛇竹女将身上弄干,又打了两个哆嗦——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吓的,道:“过来!你躲什么!” 孩童道:“我要回去了。” “回什么回!你一碗水救了我,我是欠了你恩情了 ,若还你不了,我还指着什么化人!过来让我好好想着怎么报答你,你想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我替你了了心愿。。”蛇竹女咬牙切齿道,他已认出这孩童正是那小田鼠。他将自己从梦魇中唤醒,免去了自己性命之忧,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是想谢他,又忍不住懊恼——妖物修炼,最怕欠下恩情债。在报恩之前,他不是不可以化人,然而欠下的恩情积在那里,渐渐就凝淀成结。结便是羁绊,除了双修伴侣,与任何人的羁绊都是修炼的隐患,若是放任不管,兜兜转转因因果果的,早晚会影响到修行,到那时候,究竟是什么下场就谁也猜不到了。因为恩情成绊,千年老妖修行毁于一旦也是有的。 他要想化人逍遥,自然要先还了这救命之恩。 小田鼠却道:“我不做挟恩求报的事情。你已经醒了,我便要回去了。” “站住!我还忘了问你,你怎么这般模样,大半夜的来我房内?你来做什么?是觑着我睡着了要偷我的香油吃?”蛇竹女故意吓他,“你以为你这幅样子,我便不会吃了你?你却还知道挟恩求报,若不要我报恩,便让我吃了,免得我日后受你牵累!” 挟恩求报,是说有些妖族故意设下圈套,施恩于他人,然后以此挟迫。不过恩情羁绊乃是天道,无论是报恩还是受报,都要顺其自然。若故意施恩他人,冥冥中天道反噬,倒丢了性命的,也不是不可能。 小田鼠却不答,将烛台放下,便要离去。蛇竹女不肯放他,长尾一甩,便要卷他过来。然而他却又变回灰色小鼠,眨眼间便溜得干净了。 蛇竹女拿他不住,气得捶床,道:“这呆鼠,我明日定要拿住它,一口吞下才叫它听话!” 如此竟将梦中虚境尽数忘在脑后。 第 5章:挟恩求报 第二日早早起了去见繁袖,见他的竹屋一夜之间竟复原了七八成,便替他高兴,于是又从自己那里抱了几个竹枕竹垫,送与繁袖:“这些是我用最好的竹子做的,夏日里最是清凉舒服。” 跟着繁袖里里外外把屋子又收拾了一番,见之前那些精致器物都不见踪影,倒添上许多朽木上见惯的东西,便道:“可惜你那些好东西,我昨夜梦中见的,也不如它们呢。” 他没个遮拦,把自己的梦如数道出,讲到与熊三缱绻处,摆手嘻嘻不已:“我还稀里糊涂,只当真是他呢,差一点便与他滚做了一团。想来幸而醒了,不然与一团污浊之气做了夫妻,我岂不是要恶心至死?” 繁袖听他这番话,道:“你也太不小心,叫梦魇乘虚而入。” “想必是昨日见了你们,又叫熊三那瞎子气伤,所以恍惚就魇住了。不知日后又是什么情景,若真这般,我便一定不再理会熊三。” 蛇竹女又把小田鼠的恩情说了一通,他也不知该做什么,才能顺应天道,算是还了恩情。若不早早了结此事,他又惦记着要化人下山,所以烦恼。 他们两个坐在繁袖的院子里,昨日龙子已将菜园毁了干净,繁袖不知从了哪里寻了这般的好种子,院子里一夜之间便林花成片。那树高大碧绿,冠如巨伞,从枝干上倒垂下条条绿蔓。那蔓如柳枝,嫩绿柔顺,随风舞动,极其可爱。有紫色碎花满园铺陈,似是锦毯。蛇竹女顾不上这般精美景色,嘀嘀咕咕说了许久。他说话时,繁袖便拿那紫花泡茶,只不做声。蛇竹女一连灌了两杯,才问他:“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繁袖慢慢念着“挟恩求报”四个字,给蛇竹女又倒了杯茶。蛇竹女道:“我再喝不下啦!” 他来找繁袖,一是来看他,替他修葺房屋。二来,便是想找繁袖拿个主意。恩情还报之事,许多妖族都是顺其自然,多行善事,于无意间便就了却了。他是个心头藏不住事的,又整日惦念下山,所以等不得。 “你替我想想,小田鼠欠缺什么,我有的尽数都给他,便是藏的那些宝贝,也可以分他一半。或是他有什么心愿,我替他了了,叫他称心如意,那便再好不过。偏这老鼠不肯说想要什么,我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繁袖垂眸看竹杯里沉沉浮浮的细碎紫花,突然道:“他是对的。” 蛇竹女不懂:“嗯?” “挟恩求报,终酿苦果,也是要自己咽下去。”繁袖泼了茶,倒了杯清水,慢慢喝下去。“施恩本是因善心起,无意间救人于苦难困顿之间,施恩他人。既是无意,便不该心存索报之念。若是求报,便是故意施恩,背了行善的初心。初心既无,那便不再是顺应天道,反而逆之。就算结下因果,也是恶果。” 蛇竹女听得糊涂了:“怎么说怎么说,你说慢些,我拿竹简记下来!” “你不用记。” 繁袖慢慢笑起来,“他施恩不望报,才是对的。” 施恩望报,就是挟恩。 当年就有人指着他鼻子说过,你以为你算什么,不过是挟恩而已。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空旷寂静的大殿内,有垂髫的孩童垫着脚尖往雕花窗格子往外看。风从外头漏进来,带来似有若无的青草香气,随意扔在榻上的书卷被风翻过了一页,正现出了孩童喃喃念着的诗句。 人间的幻想中,天上的宫殿是白玉做的,浮云中漂浮着殿宇,有着不能想象的华美威严。——这样无趣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会想要长久住着呢? 像是这里,虽然不是天上,却一样是是玉石做的:自海底最深处取来的整块墨石用来砌墙,瓷白的脂玉铺地,数人高的水晶做屏风,拳头大的夜明珠随处摆着。世间富饶莫过于海国,作为统领北海的龙族,其宫殿楼宇自然不是一般的大妖巢穴可比。然而对于年幼的狐子而言,这个地方太大太冷清,无论是此间的主人还是弥漫在宫城里的气氛,都过于肃穆压抑。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里玩耍,赤足从长廊尽头跑过去,除了风动水晶帘的声音,便只有自己那细微的足音。他在那些尚读不懂的书卷里依稀看到了些东西,与他在这里看到的都不一样,更加色彩斑斓,更加热闹的。他从那些凡人的字里行间模模糊糊感受着外面的世界,心里堆积了越来越多的好奇向往。 无论是天上还是海上,都不是人间那样的。 懵懂无知的狐子站在巨大冰冷的玉柱旁,眼睛只向着窗外:外面其实看不到什么,那些巨大的仙树,把天顶笼罩在深沉的碧绿中。连颜色鲜妍夺目的花朵都看不见。——然而听那些向来安静冷淡的蚌女们说,在海主所居住的宫城外的海岛上,有着世间所有能看到的鲜花和树木,便是天上仙境御苑,也比不上。 那时候的狐子,并不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美景,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自己幻想着,问着重复的问题:在殿宇之外,在海岛之外,还有些什么呢? 来到海岛最初的那段时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宫城里慢慢长大,也许是这段寂寞的日子叫人太难以忘记,乃至于成了执念。所以多年后,他如同着了魔一般一定要离开海宫,要去人间。 一定要去,死也要去。 三公子岚洹说:“你是风魔了,还是骨子头里又犯毛病,好端端的偏要生出事来,叫我们海宫不得安生!我兄长待你这般好,全是喂了白眼的狼!” 二公子文雅些,只说他:“糊涂东西,不知好歹无事生非。” 三公子虽然脾气暴躁,说话难听,见了他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比之二公子,他却还是更喜欢三公子。二公子不骂人,也不会使出许多小手段故意为难他。他从来都只以是高高在上的龙子附下身看蝼蚁的轻蔑。 也是二公子说过,“恩情了结后,狐子你便可自寻去路,也莫再提起海宫之事。”——二公子想得比三公子长远多了,他甚至早就做好了装备,等到阊邙不再需要他繁袖的那一天,他就可以将他远远送走,然后抹除掉所有狐妖繁袖在海宫的痕迹,彻底断绝他们北海龙族与狐妖的关系。 可惜还没等到那时候,因施恩龙子而平步青云的狐妖就已经厌倦了海宫,一心只向往着人间。 说来也是可笑,没等他们赶人他自己便先要走了,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他们却又不高兴起来,二公子非要问他是寸了什么心肠,有何算计。一定以为他是拿着人间做幌子,是故意做出来的姿态。一贯文雅的二公子,竟因此与他大吵了一顿。 他那时候心烦意乱至今,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客气,什么话都往外倒出来了。他说:“二公子,我知道得大公子青眼错爱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我本是山野卑贱狐子出身,在这堂皇海宫里就算再待上几百年,也洗消不掉我的粗鄙凡庸,自然消受不起这天一样大的福气。何况我是魅狐,生性荒银下贱,在这海宫住着,怎耐得住?自然要往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去,好寻欢取乐,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再者,我入海宫,不过是前世无意间施恩于大公子,大公子要还报我的恩情,所以将我寻来,助我修行。今日有如此修行,我已心满意足,不需大公子再相助。前生那一点子滴水之恩,大公子涌泉相报,我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也不敢再占下去。如今我既求去,于诸公子,于我己身,都是上上之选,二公子何必要多生猜疑?” 他前生也是一只小小狐子,长于深山荒野,因缘际会开了灵识,走上了修行一途。然未等它修得正果,便遇到了五百年一次的天生异象,人间妖界一团混乱,就连龙子也受到波及。阊邙又正是历劫时候,于是种种因由之下,龙子竟身负重伤,化作小龙落入深山之中。俗话说龙困浅滩,竟遭虾戏。阊邙重伤之下,竟落到一只双头金环毒蛇的地盘,那蛇贪婪胆大,竟要趁机谋害龙子夺取性命。它不敢上前与龙子硬拼,便设下噬骨阴阳百毒阵,将龙子困于阵中法宝内,候其中毒而亡。也是因缘巧合,狐子无意也到了双头金环蛇地盘内,见一汪碧绿的水潭里内似有黑蛇溺水,一时心善起念欲捞之,也踏入了毒蛇设下的毒阵,无意间坏了它的机关,阊邙与时自毒阵内逃脱。而懵懂无知的狐子却因毒发而身亡。 说来也不是什么好夸耀的事情,是他前生愚蠢无知,才将毒阵只当做水潭,将龙子错认为黑蛇。妖界里弱肉强食,它如此之蠢,落得那般下场也属应当,便是那时候侥幸不死,以后也是要蠢死的。只是它千不该万不该死前说什么“尚未来得及做人,略有遗憾”,叫那阊邙听见,于是以此做它的心愿,竟寻了它的转世,教它开灵识,助他修行成人。才有了后来这许多事情。 前世施恩,今生得报,果然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然而报恩之前,他们这些龙子怎么就不能问问他自己的想法?他要不要他们报恩,想不想受他们这般报答,这些自然是要他自己说了才算。在他还是懵懂凡狐的时候,便将它带入海宫,然后花那许多力气费在他身上,转头又说他挟恩。可笑,他若是想要别人给什么,只怕还难,若不想要什么,难道也难么? 都说他挟恩求报,却不知那些因恩情而得来的福气,对他而言,有没有都是一样的,甚至有比没有更叫他日子难过。 “我与二公子你也无甚好说的,如今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我挟恩求报,已求得过于多了,现在只求龙子大人们最后一件:我要与大公子斩断修缘,离开海宫。日后我做什么,再不与北海龙族与海宫相关。” 第6章 :当年故事 繁袖遇见顾晏明的时候,正逢十五月圆。 万妖国每到月圆之夜时会有一个集市,到那时候,万妖国通往三界的门会被打开。繁袖早就从妖族撰写的书卷里读到万妖夜市的情景,“摩肩擦踵,人稠物穰”,那里汇集了世上所有可以搜罗到的奇珍异宝,其繁盛热闹,已似人间。 繁袖本来是不能离开海宫去夜市的,只是正巧,那段时间阊邙又闭关,二公子带着三公子去了东海,他那时候已是阊邙的双修伴侣,海宫里除了几位公子,当属他为尊。最重要的一点是,那时候的阊邙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繁袖的不对劲,他对繁袖态度的转变,让那些执掌海宫内府事宜的蚌女们对繁袖也恭敬了许多。 繁袖随意编了借口闭门养病,又乘机从蚌女处偷了钥匙,仗着对海宫的熟悉,竟越过重重禁咒从海宫偷偷溜出来,去了万妖夜市。 万妖夜市的地点并不固定,月圆时候,哪里的月灵气息最为纯粹浓厚,哪里就会聚集万妖,进而形成夜市。繁袖参加的那次夜市,离人间的大城非常近,近到让顾晏明就那么顺利地闯了进来。 顾晏明是富家子弟,他自出世起,便万事顺遂:生得英俊高大,有用不尽的钱财,又有文采,又会骑射,在江南一块都小有名气。他上头有兄长继承家业,下面有幼弟承欢双亲膝下,早早家里捐了个员外郎,不必出去做官劳累,却有功名在身,他是半分累赘也没有。又生性慷慨豁达,交游广阔,整日与一群文人名士曲水流觞更唱迭和,又有红颜解语,端的是比神仙还快活。那一日,他与众人突发兴致,借着月色乘小舟顺流而下,夜半时分借宿山寺内。一群人谈论起异志小说,说到古寺后山有山鬼作祟,顾晏明只说这些都是村野鄙夫们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于是打起赌来。顾晏明便一个人去后山走一趟,以示胆大无惧。 他却半路又赏起了夜景,循着月色就这么误闯进了万妖夜市。 顾晏明临行前喝了些酒以御寒壮胆,并不十分清醒,只是奇怪怎么转个方向,月色就越发明亮,甚至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小径依旧向前蔓延着,两旁的花草越来越繁盛茂密,高大的花树上开满白色的碎花,长长的藤蔓上挂着浓郁的紫花,林立的杨柳迎风摆动,洒落无数如雪飘飞的柳絮。 渐渐已非人间情景。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起,枝头上升起了红色的灯笼,挨个亮起的灯笼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尽头,似乎没有尽头。 然后顾晏明便看到了立在花树下抬头看灯笼的繁袖,黑发如瀑,只用一根发带系着。一身胜雪白衣,那白衣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在月下泛着珍珠般柔和温润的光泽,衣领袖边上绣着繁复的花纹,晶莹剔透的紫色水晶镶嵌在腰间垂下绦带尾处,风过处便有轻微的环佩叮当声。 顾晏明后来将此情景做了画挂在床头,他对繁袖说过:“我当时心里只有皎若云间月几个字,旁的再想不到了。” 又说,“我见你第一眼,便知你是我今生寻觅之人。” 顾晏明无所畏惧,上前便与繁袖搭话,张口便称小姐。 被错认的繁袖一眼就认出顾晏明是凡人,他没细听他那些轻声慢语生怕惊着什么的话,只是凝视着眼前的凡人——妖族传说中,最有趣好玩最良善好心最捉摸不定最狡诈虚伪最深情体贴最薄幸易变,最好也是最坏的,便是凡人。 他此前还没见过凡人。 顾晏明察觉到了繁袖的视线,他停下来,对着繁袖盈盈含情的眼睛,道:“我是人间顾晏明。” 那时的繁袖整个世界只有一个海宫,还没有学会对陌生人的防备,于是回他:“我是北海繁袖。” 就像话本上写的诗上描述的一样,每一段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繁袖第一眼看见阊邙的时候,还是灵识未开,混沌懵懂的一只幼狐。可以说,它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楚这个世界时,便看到了阊邙。 幼鸟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做自己的母亲,幸而幼狐不会,不然如果有一只杂色的小狐狸跟在大公子身后叫着妈妈,整个北海都会疯掉的吧。——不过在最初的几天,小狐狸也模模糊糊想过“这个看上去很凶的人,是爸爸么?”之类的问题。在阊邙把它带到海宫交给蚌女们抚养后,它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如果真的是爸爸的话,怎么会把它交到一群一点也不喜欢它的人手上?虽然那些姐姐都很漂亮,可是都像是冰块雕成的,不会笑,不会和声细语,对待它就像对待着手上任何一个物件:放在屋内打扫干净,摆放妥当,不许它轻举妄动,保证不会损坏,其余也就没了。 生性沉默寡言的大公子也没有对蚌女们说清楚小狐狸的身份,只吩咐好好照顾,他要闭关修行要日理万机,极少有时间来看望小狐狸。在这种情形下,蚌女们照顾它饮食起居,让它冷不着饿不着,也算是尽责了。然而对年纪尚小懵懂天真的小狐狸而言,一盘珍馐也许抵不过别人对自己温和的一句话,空荡荡的大玉床也不如小小的草窝舒服。 所以阊邙每次来看它,都能叫它欢喜好一阵子。虽然阊邙此人一贯都没什么表情,无言中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气势极其压迫,微微皱眉看你的时候能让你屏息静气胆颤心惊。可是他会把小狐狸抱在怀里,慢慢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静静听蚌女们汇报。也会对着小狐狸的眼睛,问它,有什么想要的,什么不想要的。 小狐狸衣食无忧,没什么想要的,它其实很想阊邙能够天天来看它,或者它能跟着阊邙身边,如果他太忙,它就乖乖缩在他脚下睡觉,保管不会扰他。可是蚌女们早就教会它,北海龙子是何等身份高贵不可攀附,大公子是如何的肩负重任不可惊扰。它没敢说。 也没对阊邙说,它其实很寂寞,在海宫里从来都像是自己一个人,跟水晶镜中的自己说话,跟自己玩耍,在伤心的夜里跟自己互相依偎。 是阊邙把它带到了海宫,给了它这般舒适的生活,它要知足感恩,不能贪求无度,还要这腰那的。蚌女们说了,若是大公子厌烦了它,它就会被赶出去。 阊邙的怀抱那么暖,抚摸着自己脑袋的手掌那么宽大温柔,它不想让阊邙厌烦它,不想被赶走。 阊邙对它其实很好,三公子岚洹甚至嫉妒过它这只小狐狸。岚洹比它其实大不了多少,它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岚洹也只是条小龙,没有到能够化人的时候。它的宫殿在海宫的另一头,离它的住处很远。小狐狸难得能出去走走,在海宫里的花园里撒欢打滚,虽然没有玩伴,却也尽兴。 “傻死了!” 它的鼻尖上还粘着泥土,傻愣愣睁大眼睛四处看,好像是有谁在说话? “笨蛋,这边!你的眼睛长在背上么!” 它才看到,树上盘着一条金色的小蛇,脑袋上顶着两个小坨坨,小爪子上抱着颗朱红色果子在啃啊啃。 “小蛇!” “叫谁呢!”金小蛇怒气冲冲,挥起爪子给了小狐狸一下,小狐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脑袋就叫一阵风给刮得生疼。 怎么突然有这么一阵风,还是像藏了小刀子的风? 小狐狸虽然呆,却不傻,捂着脑袋喊起来:“你打我!” 高高盘在树上的金小蛇扬起脑袋,又给了小狐狸一下,“就是我打你了!” “你是坏蛇!” “你再乱喊我就把你剁成八截!” 小狐狸被金小蛇欺负得满地乱窜打滚,弄得浑身更脏兮兮,它抱着脑袋两眼泪汪汪,憋极了蹦出来一句:“我叫阊邙打你!” 金小蛇彻底怒了,跐溜从树上滑下来,不再用法术,追着小狐狸用爪子拍它脑袋:“我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胆大包天!不知死活!打死你!” 小狐狸不跑了,傻乎乎问:“阊邙是你哥哥?” 小金蛇乘机狠狠给了小狐狸几爪子,才道:“正是!” 它可是北海龙子,阊邙当然是它哥哥!它心中得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等着小狐狸顶礼膜拜。哪知道傻狐狸居然愣愣说了句:“那你怎么这般小?” 其实比起小狐狸,金小龙并不算小,可是与阊邙比起来,那便太小了。 金小龙被小狐狸说中痛脚,越发看小狐狸不顺:“你就是被我大哥带回来的狐狸?怎么这般丑,又傻,我大哥养着你做什么?要是我,早就把你赶出去,没得叫一个四爪畜生脏了我海宫的地!” 小狐狸再不懂事,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伤心的话——其实在蚌女们眼中,它这个四爪狐狸就是异类,不该站在海宫地上的。 “你是坏小蛇,我不喜欢你!” 金小龙劈头又把小狐狸打了一顿,边打边道:“我是金龙,怎么可能是那般银乱卑贱的蛇!你见我北海三公子还不知道恭敬,把你送到厨房做成烤狐狸!” 其实岚洹也不坏,只是阊邙去看它的次数还远不如看小狐狸,它心里不爽快,又被小狐狸一番话说得怒火连天,仗着自己比小狐狸厉害来欺负它,算是出气,气出完了也就算了。可是它打小狐狸,小狐狸跑,两个小东西弄得一身泥,叫跟着三公子的龟总管以为是两人打起来了,看三公子身上就认定是小狐狸大逆不道伤着了三公子,居然告到了二公子那里去。然后就惊动了大公子阊邙。 小狐狸顶着满头包回去,蚌女们给它换了衣裳替它洗了澡,端上了饭菜,就尽数退下了,谁也没多问一句“怎么弄的”“疼不疼”之类的话。小狐狸心里伤心吃不下去饭,蜷成一团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然后阊邙就来了,他掀开被子,看见可怜兮兮的小狐狸,没说什么,只是把它抱起来轻轻抚着它脑袋,替它消去了所有的伤痕。 然后阊邙就罚了岚洹一顿。 岚洹气得在自己宫殿里砸东西,不吃不喝地闹,二公子去看他,轻飘飘说一句:“它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身份?也值得计较?” 岚洹发完脾气,听了二公子的话,点头道:“我是北海龙子,金龙岚洹,它算什么东西!” 从此,三公子再没有对小狐狸动过手,但是也从来没有和颜悦色,两人之间算是结下了梁子。 第7章:曾入梦中 得罪了三公子,二公子又是一副极其冷淡的态度,虽然蚌女们也没对小狐狸打骂克扣,可是小狐狸的日子还是越来越难过起来。 阊邙依旧还是那么忙,整个海宫里,小狐狸甚至连一个愿意停下脚步听它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它只能每天在空荡荡的殿宇里跑来跑去,窝在琉璃柱上晒月光,偶尔到花园里追逐着彩色的蝴蝶。有时候也能看到缠在树上的岚洹,然而金小龙对它不理不睬,它也不敢上前跟打招呼,只远远看一眼,还是自己滚到另一头自己玩自己的。 每天努力修炼的岚洹有时候会睁开眼看小狐狸,冷哼一声:玩物丧志,过多少年还是一只蠢四爪! 有时候三公子会故意给小狐狸下绊子,奈何龙子与幼狐的差距实在太大,小狐狸就算是摔得鼻青脸肿或者叫蜜蜂蜇得满头包或是遇到其它倒霉的事情,也只是当自己运气不好,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蚌女们也不会多管闲事说出来,只是有时候脸色冷淡替小狐狸收拾弄脏的毛发——小狐狸已经越来越会看脸色了,它知道把自己弄脏的话,蚌女们虽然不说话,其实是不高兴的。 岚洹无趣,也不再故意时时针对小狐狸,不过欺负小狐狸拿它出气已成了习惯,有时候遇上不顺心的事情,便还是来捉弄小狐狸。反正二公子视而不见,蚌女们不会多嘴,只要大公子不知道,三公子做什么都可以。 小狐狸过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并不是它一阵子运气不好天天要倒霉一阵子又运气什么事都没有,而是有人捉弄刁难它。它那时还有点傻,就直接跑去问岚洹:“我今日掉进花池里是不是你弄的?” 岚洹懒洋洋晒月光,眼睛都不睁开。 小狐狸抱着自己的大尾巴,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可疑:“是你又欺负我!” 岚洹道:“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本公子欺负你?” 小狐狸听这话愣了,它虽然有些害怕金小蛇,打起人挺疼的。可是它心里,也把金小蛇当做了自己的小玩伴,虽然它们没在一起玩过。可是毕竟海宫里,只有它们两个小孩子。 小金蛇虽然向来高傲得不得了,可是也没有这句话来得伤人。小狐狸悄悄往后缩了缩,大尾巴更抱得紧了:它算什么东西呢?它是一只小狐狸,被龙子养在海宫里的小狐狸,还要算什么呢? 岚洹道:“她们没有教你规矩么?本公子乃是北海龙子,不是什么猫啊狗啊随意就可以搭话的,你见了我要低头跪拜行礼,我未准许,你不许起身抬眼看我。何况这般与我说话!” 小狐狸小声道:“我不能与你说话么?” 三公子扭过头去,没理会它。 二公子正看见了它们,过来说了一句:“叫她们仔细教它便是了。” 看着远去的龙子们,小狐狸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久久才小声唤了声“阊邙……”,便再没说什么了。 果然蚌女们开始教导它读书识字,教它规矩忌讳。阊邙来的时候,正看到小狐狸把小爪子搭在书卷上,不知在读些什么。见了阊邙,小狐狸便丢了书卷,蹿到阊邙脚下,又停下,抬起小脑袋只看着阊邙。阊邙低头看它,似是等它开口。 小狐狸踌躇着,小声唤了声:“大公子……” 阊邙把它抱起来,没说什么,依旧听蚌女们汇报这段时期的情况,听到蚌女们说小狐狸已经开始识字,点头不语。 虽然蚌女们教了什么叫做逾矩,可是阊邙的怀抱那么舒服暖和,又是这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小狐狸就当做自己忘了她们的话,喜滋滋窝在阊邙怀里。它没问阊邙为什么许久没来看它,也没问明日阊邙还来不来,它只是紧紧抓住眼前这珍贵的片刻,好好感受阊邙的温暖。 呆半天,才恍然惊觉阊邙居然在等它回话,它眼珠子一转,便看到蚌女藏着冷淡后的不悦,爪子无意识抓紧了阊邙的衣领,小声问:“什么?” 阊邙道:“你可想要随我修行?” 小狐狸瞪大眼睛:自小就生活在海宫这灵气充沛的地方,又用了许多灵果灵泉,它灵识早开,只是还是散漫着过日子,并未开始修行。它虽然懵懂,也知道艳羡岚洹等人出神入化的厉害手段。只是它什么也不懂得,也无人教它,所以也就没生出什么心思。 阊邙居然问它可愿修行,还是随他修行! 小狐狸欣喜若狂,连连点头,忙道:“愿意愿意!” 阊邙静静看它,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小狐狸这般高兴,眉眼中的神色似柔和了些,他道:“好,我便教你修行,了你心愿。” 小狐狸大着胆子去蹭他衣裳,喜滋滋点头道:“我必定用心修行,也要像你们一般才好。” 阊邙道:“明日便有夫子来教你,先识字读书,打坐静修。” ——也还是别人来教它,并不是小狐狸想象中跟着阊邙学。 虽然不能与阊邙一起修行,可是小狐狸心里依然像吃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因为阊邙对它说了:“不必叫我大公子。” 他准许小狐狸唤他的名字。 小狐狸把自己塞进被窝里,小声把阊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实在乐得高兴,又翻了几个跟头,一不小心掉下了玉床。 房内一个人没有,小狐狸摸摸摔疼的小屁股,又喜气洋洋念叨阊邙去了。 那时候的小狐狸,其实是很快乐的。 而遇到顾晏明的时候,繁袖已经不记得快乐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了。 然而凡人果然是极其有趣的,顾晏明知道自己错认了,对繁袖却还是那般痴迷姿态。他故意向繁袖作揖行了个夸张的大礼,含笑道:“小生无意误入此间,欲往前方一探究竟,公子可愿与我同行?” 繁袖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记得凡人若闯入妖族聚集地,十有八九没有好下场,便将脑后的发带解下来,系在了顾晏明的手腕上。一抬眼便看到顾晏明怔怔看着自己,眼中痴迷如身陷梦中。他往后退了一步,道:“好。”便往前行,顾晏明连忙跟上,两人便一起去了万妖夜市。 夜市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奇珍异宝比比皆是,千奇百怪极其热闹。顾晏明乃是凡人,自然被震骇得目瞪口呆。可怜繁袖也是没见识的,看得眼花缭乱,什么都新鲜至今。两个第一次见大世面的土包子,一起逛这夜市,倒也合拍。 路过角落边上一个卖灯笼的小摊子,学着人间上元集市一般,挂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灯笼,下面贴着许多谜语,若是猜中,摊主便送一只灯笼。然而在万妖国,可用来照明的东西太多,没多少妖族需要灯笼,何况是要猜谜这般麻烦费脑子。故而灯笼摊子生意并不好,冷冷清清半个人都没有。繁袖却顿足不前,仰头看那朱红色的仙鹤寿桃灯笼。 顾晏明轻声问他:“你喜欢这个?” 繁袖摇摇头,没做声。然而顾晏明已经上前与那三个脑袋的摊主交涉起来,要买它的灯笼。摊主把他们二人上上下下看了,道:“不卖不卖!” 顾晏明道:“若我猜中谜语,可愿卖我?” 摊主道:“你若连猜中十个,我就送你!” 于妖族而言,那些藏头藏尾非要拆开打乱把话说得复杂的谜语是极其头疼的,它们不耐烦也不会解密,只喜欢直条条有一是一。对身负才子之名的顾晏明而言,猜几个小谜语不过是手到擒来的消遣。于是便将十个谜语一一猜中。——这些谜语,也是自人间书本上如数抄来的,有些顾晏明见了头两个字便知道问的是什么,如何不容易? 摊主不知道底细,被顾晏明折服,于是心甘情愿把那灯笼送给了他。顾晏明接了灯笼,就给了繁袖,道:“你若喜欢,我便送你。” 除了阊邙之外,繁袖还从没在别人手上收到过东西,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顾晏明把灯笼塞进他手里,柔声道:“你若不要,我的心思就全白费了,你也只可怜我,就莫推拒了。” 繁袖看着手上的灯笼,抿嘴露出个笑容来。 顾晏明如获至宝,于是一路上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逗繁袖开颜一笑。繁袖真是这一辈子都没遇到这般的人,说话好听,十分的温柔体贴,万般都想得周到,最要紧的是,他心里眼里满满都装着自己,自己一颦一笑对其而言,便是天大的事情。 他没遇到这样的,没有缘由,不必拿什么去换取,只是一门心思对自己好的人。 虽然只是个凡人。 他们在夜市上逛了许久,也惹来了别人奇异的目光,有一个戴着黑帽子浑身黑乎乎的人凑上来,问繁袖:“你是北海的什么人?” 顾晏明只觉得那人身上一股子潮湿的腥气,见繁袖亦是颦眉不语,便护在他身前,道:“这位兄台有何事?” 那黑炭道:“好奇怪!你们不是我海族,怎么身上都有我北海龙子的气息?”而且看繁袖的通身上下,虽然并没有什么夺目珍宝,可那材质绣工,别的妖族可能不认得,可海族的人看了,便知道都是极其名贵的珍品。所以奇怪来问。 又把繁袖上下打量了,突然想到什么,露出惊诧的模样:“你是阊邙大人的……!” 繁袖闻言脸色不好,突然打断他道:“你认错了。”,便要走。 那黑炭却已认定繁袖正是北海大公子的双修伴侣,满脸惊骇不解,似有一肚子话要问。顾晏明却挡住他,道:“兄台必定是认错了。” 那黑炭也不欲生事,皱着眉看他们一起离去,嘴里念着奇怪。 叫那黑炭一扰,繁袖整夜攒起来的好心情都消失殆尽,眉眼里一片郁结之色,也不看左右,只往前走着,似要寻无人之处躲起来一般。顾晏明便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 两人就这么离了热闹的集市,到了偏僻地方。 头顶的月亮依旧皎亮如玉盘,月色下的河水潺潺流动,有白色的香花,悄无声息开满了枝头。繁袖手中的灯笼泛着幽幽的灯光,投在他脸上,越发美得不尽人间烟火,叫人屏息惊心。 顾晏明越发觉得自己是入了哪一个美好至极的迷梦里。 第8章:一誓百年 繁袖靠着花树出神,顾晏明就在他身旁立着,替他挡河面上吹来的风。——他却不知道,繁袖哪里需要他挡风御寒,只他身上那件鲛纱衣裳,便是遇冷则热遇热则冷的上品,穿在身上,怎么会冷?何况繁袖不是凡人,又怎怕些许寒风?他自己倒是冷得面颊冰凉。 繁袖抬眼看见他,问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顾晏明笑道:“不跟着你,我怕自己丢了。” 繁袖手指一划,把树上落下的白花变作了一个小小的指南针,给顾晏明:“你顺着它走,便能回人间了。” 顾晏明接了指南针,却道:“我不怕自己回不去,只怕丢了你,那时,便是回去,我也是丢了。” 繁袖并没听明白,问他:“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晏明却自地上拾起了一朵白花,道:“你可把它变作玉盘?” 繁袖不知他要做什么,也替他变了。顾晏明拿了所谓的玉盘,跑到河岸,舀起河水,再小心翼翼捧到繁袖面前,“你看。” 繁袖看那玉盘中,水波粼粼,渐渐平静下来,现出一轮白色的圆月。 “我见你第一眼,便觉你是月中人。我也不知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匹配你,也不晓得我能拿出什么叫你欢心开怀。我从来都眼高于顶自视甚高,今夜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渺小无能,然而我还是想要尽己所能,为你做些事情。这天上明月,于我是遥不可攀,我只能送这水中倒影与你,也是一番心意。”顾晏明柔声诉着衷肠,又念了首诗。“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繁袖却是第一次听说这首词,便问:“这是什么意思?” 顾晏明道:“它的意思是说,我今夜有幸闯进来遇见了你,是我平生第一大幸事,亦是第一大悲怀之事。你如天上明月遥不可及,却叫我放进了心里。我怕这月沉天明,到时候这场美梦便就醒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你。到那时,你便像是水中月,我只能靠着这些记忆,记着一个假的你。” 繁袖道:“我不是天上月,也不是什么水中月。”他只是北海阊邙的双修伴侣,是一只运气太好的狐狸,他怎么值得这些好话? 顾晏明突然笑了,道:“你是我心头上的月。” 繁袖垂眸,不知想些什么,手上的灯笼微微晃动着。“我是狐妖,非你族类。” 顾晏明突然执起繁袖的手,道:“我只求人间百年,一世的缘分。你可愿意与我同行?” 繁袖手中的红灯笼落到地上,幸而那灯笼却不怕火,也没烧着。只有那烛火颤动了几下,竟熄了。 幽幽的花香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人温温柔柔围住。是一个美丽而温柔的陷阱。 有人在低低地将誓言重复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愿为你立时死去,愿为你入梦从此不醒……” 顾晏明是真的为繁袖沉迷,万妖夜市之后,繁袖便跟着他回了人间,顾晏明把他安顿在自己买下来的小院子里,整日带着他去游山玩水,带他见识人间有趣的吃食和玩意。为了繁袖一个笑颜,甚至不惜千金一掷,做出种种傻事。无论是顾家老小还是顾晏明的朋友们,都认定顾晏明一定是在深山古寺里遇到了妖魅,否则怎么会带回来这么一个没有身份不知来历长得又一脸祸水男人回来,还说要与他共度一生?无论旁人说什么,顾晏明是什么话都不听,一心只有那个狐魅。顾家闹得鸡犬不宁,顾夫人天天以泪洗面,顾老爷信了一辈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也默认了顾家人去请和尚道士前来驱邪的行为。 顾晏明之前都瞒着繁袖,这些嘈杂风雨都替他挡着,后来实在闹得厉害,顾晏明再挡不住,顾家带了许多人来,乱哄哄要拿繁袖。 因繁袖爱花,顾晏明特意寻来了许多奇花异草,顾家人去的时候繁袖正在蔷薇花架下为那些姹紫嫣红浇水。顾晏明为他准备了许多华美精致的衣饰,材质自然不如海宫,却胜在花样繁多美丽。繁袖换上人间的衣裳,还是不像凡人,谁见了心里都犯嘀咕,何况心中气恨他的顾家人。 顾夫人尤其恨不得生吞了繁袖,见了他这般模样,更是认定这是祸水妖孽,便要家丁绑了他,要拿黑狗血泼他。 顾晏明挡在繁袖面前,跪在顾夫人面前,苦苦哀求道:“繁袖并非妖邪魔魅,孩儿是真心喜欢他,他对孩儿也有意,怎会害孩儿?母亲若是容不得他,若是嫌孩儿坏了顾家颜面,孩儿愿带着他远远去了,不叫母亲和顾家见了心烦。” 顾夫人疼了这个孩子二十年,他爱玩爱闹,一直不愿娶亲安定下来,她都纵着他,只盼他开心快活。哪知道他却为了一个狐媚男子,一贯的心高气傲没有了,爹娘也不要了,只要他。如何不气不伤不恨,什么体面矜持都丢到了脑后,扑上前便要抓繁袖的脸。繁袖一挥手,顾夫人便被甩到一旁。他也不看众人,对顾晏明道:“好吵。” 众人乱哄哄闹成一团,有几个家丁上前要拿繁袖,都叫繁袖弄倒在地。大和尚和老道士使出全身解数做法,也不见成效。繁袖实在厌烦他们,设下屏障便转身进了屋子。顾夫人被婢女搀扶起来,气得浑身颤抖,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顾晏明,满脸泪痕问他:“这般妖法,你还说他不是妖邪!我再问你,你是一定要为这妖怪迷失心智,连爹娘也不要了!” 顾晏明道:“繁袖虽非我族类,却心性良善,连杀鸡都不敢的,孩儿敢拿性命担保!孩儿不敢不要父母,爹娘生养之恩孩儿便是立时剔骨挖心也回报不了。”他话未说完,顾夫人便喝道:“够了!我养你至今,怎是为了要你挖心剔骨还我!他现在对我动手,哪知明日不会要我与你爹爹性命!你若是人子,怎还能眼见着他对我这般无礼!我只问你,你若是还知道什么是天地君亲,若还知道我的生养之恩,你便听我的话,将这妖邪赶出去,与他断绝关系!” 顾晏明磕头道:“他不知世事不懂人情,所以无礼,孩儿代他向母亲赔罪,母亲息怒!” 顾夫人身形踉跄,走到顾晏明身前,将他死死看了,道:“你自小就比你兄弟们都来得聪明伶俐,读书识字一学就会,性子却比他们要野。我知道你不喜束缚,不逼着你去科举做官,叫你父亲给你捐个功名,好让你一生食有俸禄不必为米粮发愁。你爱与人交游,花销若大,我便贴补体己银子,不叫你父亲兄长因此训责你。你虽未婚娶,我却早与你父亲商议,将那许多庄园田地与院子都转你名下,年年进项丰裕,叫你一世有银钱花用。我们为你苦心谋划,你便如此回报我们!好哇!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今日才知道不如没养过,纵着他喜欢的人对我无礼!” 顾晏明含泪道:“母亲!” 顾夫人道:“你不愿意听我的话,也不必再喊我母亲,从今日起,便当我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便怒气冲冲带人去了,顾晏明也无奈何,只好收拾了院内,又去看望繁袖。繁袖在纱窗下提笔写字,几上摆着一瓶早晨才采下的鲜花。顾晏明失魂落魄坐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繁袖写完了字,看见他,便问:“你不高兴?” 顾晏明不好怪他,只说:“来得是我母亲。” 繁袖道:“是你母亲么,我却没看清她的模样。” 顾晏明道:“我母亲向来最为疼爱我。” 繁袖自己想了想,道,“我却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不知也是否这会疼爱我。”见顾晏明神色失落,便问他:“你母亲要你赶我出去,你怎不听她?” 顾晏明叹道:“你却又说这般的话来伤我的心,我若舍得,怎会叫母亲这般生气?便是我立时死去了,我也舍不得你。” 他说得动情,不由上前抱住了繁袖。他与繁袖虽然日日在一处,却未有亲密之举,今日已算是逾矩。见繁袖未有不豫之色,便自耳后慢慢亲上去,最后落在了繁袖唇上。 繁袖来人间已有数月,海宫却还无人前来拿他,想必是因阊邙尚未出关,还没人知道海宫丢了他繁袖吧。——繁袖心思淡漠地想着,任由顾晏明亲着,闭上了眼。 顾夫人狠了心,顾晏明一日不与繁袖断绝,一日不认顾晏明。顾少爷断了进项,在繁袖面前又不愿表现出窘迫样子,起先是拿了东西去典当,后来也做起了卖字画诗文的勾当。顾晏明的名声向来大,又是从来视钱财如粪土眼高于顶的,是宁愿把字画撕了也不叫沾惹阿堵物的。他如今竟要靠卖字过日子,有许多人便趋之若鹜,要买他字画,也有许多人故意前来刁难,看他笑话。难为顾公子竟也一一忍了,在繁袖面前依旧还是当日潇洒倜傥模样。 繁袖不知道这些事情,与顾晏明依旧过着泛舟湖上共醉花间的日子。 最早寻来的却是三公子岚洹。 岚洹本与二公子去了东海做客,要待上许多时日。却听蚌女们说繁袖因病把自己关在殿宇内许多时日,他便提早自东海返回,去看望繁袖——虽则他不喜繁袖,到底他也是他兄长阊邙的双修伴侣,兄长闭关不闻外事,若是繁袖有个好歹,日后如何与兄长交代? 繁袖却不在海宫内。他一问,才知道蚌女们也是多日未见到繁袖了。心中急且脑,施法一查,便查到繁袖是去了万妖夜市,再循迹查探,便查到了人间顾晏明处。 这魅狐竟乘他们不查,与人间一名男子厮混在一处! 岚洹怎肯信此,于是气势冲冲赶来,要拿住繁袖问话。此时顾晏明正在为繁袖作画,繁袖难得穿得极其鲜艳,坐在秋千上,身后是开得绚烂的蔷薇花架与海棠花树。顾晏明说这是“羞花夺艳图”,便兴致勃勃取了颜料笔墨,将此情景入画。三公子一来,其带起的罡风便将画纸卷得满地都是,顾晏明眼睛都睁不开,只得抬手挡风,口中连呼:“好奇怪的风!繁袖你可无事!” 岚洹落地,便见了满地的画卷,或立或坐,或颦或笑,都是繁袖,想必都是奸夫所画,不由气恼道:“繁袖,你怎敢做出如此下贱之事!” 繁袖坐在秋千上,纹风不动,只道:“三公子。” “你还认得我!我怕你在人间与人逍遥快活,早忘了你自己是哪一个!我兄长待你这般用心,你却如此回报他,竟觑着他闭关时候,与这人间男子厮混在一处,好不要脸面!” 繁袖道:“我与谁在一处,是我自己的事情,三公子多事了。” “你是我海宫之人,我怎管不得你!你若知道好歹,此刻便与我回去,如何受罚如何认错,我还能饶你,否则,便叫你好看!”岚洹向来气势迫人,见顾晏明与繁袖挨在一块,便对他道,“大胆凡人!你可知道你得罪的是什么人!” 顾晏明道:“我不知你是何人,此处乃是我顾家庭院,你怎可擅闯?” 岚洹道:“可笑!小小凡人竟敢与我北海龙子如此说话,想必你是活腻了,你诱拐龙子伴侣在前,对龙子无礼在后,我不杀你,竟不行了!”言罢便要拔出法刀。 繁袖再坐不住,挡在岚洹面前,道:“三公子,你竟敢滥杀无辜!” “他如此胆大妄为,我怎不敢杀!若非我兄长顾念着你,你做出这般损我北海颜面之事,我竟也可杀了你!” 繁袖冷笑道:“若是嫌我丢了北海颜面,三公子大可以杀了我,或是逐我出北海,岂不比现在吵吵闹闹要好上十倍!” 第9章:人间真心 然而岚洹毕竟不能真的杀了繁袖,他实在气急,指着繁袖道:“蠢货!你以为凡人有几个好的,不过是沉迷于色相,被你这张脸给迷住了!若是十分丑陋,或是现出妖物原型,只怕他早早屁滚尿流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 顾晏明道:“我对繁袖之心日夜可表!你莫要在那里胡言乱语,挑拨我们!” 岚洹喝道:“大胆凡人,哪里有你多嘴的份!” 他那一喝,繁袖尚可抵挡,顾晏明哪里受得住,往后退了几步,脏腑皆震,不由涌出血来。繁袖扶住他,抬眼狠狠看岚洹,岚洹竟愣了。 “三公子,我是你兄长双修伴侣,论辈分,你尚要以我为尊。北海不是向来最有规矩,如何你却对你兄长的伴侣如此无礼?既北海上下不视我为龙子伴侣,这与龙子的修缘,我不要也罢了。” 岚洹气急,道:“你敢!” “我如何不敢!何况修缘结断与否,只是我与阊邙的事情,没有三公子你置喙之地!三公子,我还想要在人间住些时候散心解怀,三公子无事请回吧!” 繁袖在北海向来都是是少事寡言,如何有这般口齿伶俐气势咄咄的时候,岚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把顾晏明狠狠看了,对繁袖道:“等大哥闭关出来,看你如何与他交代!这凡人的真心,我也等着看到底有多真!” 他向来脾气不好,旁人是轻易不敢惹他的,今日却难得忍着没有立时发作。他一去,繁袖也是满身的虚汗,松了口气,就怕他不管不顾拿出刀来。此刻岚洹既走,繁袖也没了气势,只瘫软坐在地上,愣愣出神。 顾晏明上前抱住繁袖,低声道:“我真是太高兴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这般欢喜高兴过……繁袖繁袖,我的繁袖,我的心头月,你却能为了我,为了我……我的繁袖……” 繁袖却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怔怔看自己手掌,看滑落下的衣袖下,手腕上露出的那个朱色痕迹。 一滴水落下来,他抬眼,看见欣喜若狂且笑且泪的顾晏明,心里一片空茫茫,于是抬手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渍,问他:“你怎吐了血?” 顾晏明恨不得把繁袖揉到骨子里去,道:“我无事的,我要与你共度一生,这点子小伤不妨的。” “你如何又哭了?” 顾晏明顿了顿,轻轻亲繁袖的嘴角眉梢,道:“这是心里太欢喜了,所以承受不住,才要落下泪来。” “这是什么滋味,我怎么从来没尝过?”繁袖怔怔问他,又问自己,“我从前也爱哭,后来就不大哭了。我此刻心里头酸酸的,只怕也要哭了。” 顾晏明哄他,道:“喜怒哀乐本是人之常情,这些你虽然不太懂,若是都尝了滋味,才知道,这般有泪有笑的,才是人活着的滋味。” “我不是人,又怎么知道人活着的滋味。”繁袖想了想,反手也抱住了顾晏明,“我已经没有留在北海的理由了,不如就这么跟着你在人间吧,也尝尝人活着是何滋味。” 可是他们并没能像当日所说的那般,执手百年共阅红尘。要说还是二公子厉害,他甚至没有出面,便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顾晏明。 也不怪顾晏明,他为繁袖所迷,牺牲颇多。然而他毕竟是自小没有受过挫折,从来都是万事都极其顺心的,一朝失了顾家的庇佑,入不敷出,才知道人世艰难。这个时候,他遇到一个极其美丽的小姐,家财万贯,精通琴棋书画,待人冷若冰霜,却一眼就爱上顾晏明,非他不嫁。小姐是个多情的,不忍情郎辛苦,拿出许多钱财要资助顾晏明。顾晏明自不肯收。——然而有这么一个美丽至极的大小姐如此倾心自己,世间任何男子心中都不会不得意。 何况繁袖一直不愿意让他碰。 等到那小姐轻解罗裳自荐枕席之后,顾晏明的心,也就再不能坚定了。 顾晏明又连发了几夜的噩梦,梦中,或是他变得垂垂老朽,而繁袖依旧还是纤尘不染皓齿朱颜;或是繁袖变得面容丑陋凶神恶煞,将人活活吞下;或是繁袖将顾家众人尽数杀死,顾夫人身陷血泊,繁袖却笑盈盈道:“顾郎,再无人阻拦你我了。” 他自梦中惊醒,心有余悸,第二日再看见繁袖,便想起梦中种种可怕骇人又极其真实的噩梦,竟不敢正视繁袖。 繁袖什么都不知道,渐渐顾晏明在外头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能再像当初那般整日陪着他游玩尽兴。他就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台下,把那些缱绻缠绵的话本一页页翻过去,在蔷薇架下看雨打芭蕉,在秋千上看头顶的风筝和浮云。几上的鲜花日日换着,却再没人执笔将此景入画。 然后有一天,顾晏明满脸愧色跟他说,他要回去娶亲了。 那个小姐已经珠胎暗结,她是家中独女,父母疼爱无比,也不计较她行事不端,只要她与顾晏明成婚即可。顾夫人也来找他,万般苦口婆心相劝,叫他娶那小姐。顾晏明为人子,生母跪在自己身前苦苦哀求,他怎能再叫他们失望? 繁袖问他:“你说过要我陪你同行,如何你自己却要同别人在一起?” 然而顾晏明真的是已经尽力了,他为繁袖做那许多,到底繁袖心中还是没有他。顾晏明欲与繁袖颠倒鸾凤,繁袖总是不愿,他也只好罢了。久而久之,如何心中不生怨恨? 繁袖道:“我若与你欢好,便是害你。” 他是魅狐,凡间男子若与之欢好,便会折损精气,时日一久,必然伤身殒命。 顾晏明道:“既然如此,你我到底非同类,殊途难同归,早日散了也好过日后生出许多烦恼怨恨。” 繁袖将顾晏明仔细看了,便问他:“你遇上了什么人?我要见她。” 顾晏明大惊失色,以为繁袖要迁怒于小姐。 繁袖不再理会他,慢慢收拾了所有看过的话本故事,将它们依次摆放回去。又倒了瓶中的水,取出那鲜花,将它变作一根小小的发带,才对顾晏明道:“你当日对你母亲说,我是极其良善的,愿意拿性命担保。今日你却疑我起了杀心,这般维护她。想必是我非你族类,到底叫你害怕了。” 顾晏明低声道:“是我痴心妄想,竟要捞水中月在怀,如今才想明白,终究也是一场空。不如早早醒来。” 繁袖将发带送给顾晏明,对他道:“你既已不再愿陪我,我便离去。只是这发带你要日夜随身带着,它可护你,算是我谢你带我入红尘走这一桩。” 繁袖去得毫不留恋,顾晏明反倒失魂落魄,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收拾了那小院,回去与那小姐成婚,做回了一呼百应众星捧月的顾少爷。 小姐却说,“这两日我与你在一块,只觉得胸闷头痛,实在难受。”然后竟好端端小产,几个大夫都看不出缘由。 寻了高人来一看,说是顾晏明头上的发带有极其恶毒的妖邪法术。顾夫人闻听是繁袖所送,迭声大骂,一定要看着顾晏明将其烧毁。 顾晏明惊疑不定,还是听了话,将发带烧毁。后来顾家又去那小院,繁袖用过的一切器物都尽数毁去。 然而顾晏明的身体还是渐渐虚弱起来,最后卧榻不起,如何的神医妙手也都诊断不出,只知道顾少爷时日不久矣。顾夫人日夜烧香拜佛,怨恨妖邪不愿意放过顾家。 可是神仙也救不了顾晏明了。 顾晏明临死前,繁袖还是去看了他。病榻前冷冷清清,那小姐不知去向,顾夫人伤心欲绝已经病倒。顾家忙着给顾晏明安排后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伺候顾晏明的小厮和丫鬟凑在一块儿说笑,竟也顾不上快咽气的少爷。 顾晏明睁开眼,屋内静悄悄一片,屋内没有一个人。他睁着眼出神,口中喃喃念着繁袖的名字。 繁袖道:“我在这里。” 他还穿着人间的衣饰,却不再华美精致,布衣木钗,依旧还是那般的明艳动人。 顾晏明叹道:“你走的时候,我该把那些衣裳都叫你带去,你穿着它们真好看。” 繁袖道:“我也无谓穿得如何。” “我知你怨我,是我对你不住。这几日我一直梦中你我当日在夜市相见情形,醒来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如何你我便就走失了?”顾晏明呐呐自语,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什么话都不怕说出口了。“我知道你必定还要来见我的,取我性命去,我便躺在这里等着你。死前若还能再见你一眼,我心里也着实欢喜。” 繁袖道:“那日你说恨君不似江楼月,那几句我很喜欢。前日我又翻了人间的诗词,才知道你说的只是上阕。原来还有下阕。” 下阕是“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这般寓意不好,当日的顾晏明自然不肯说。 可是这首词,顾晏明送他的水中月,都是谶语。暂满还亏,团圆不能久。水中月镜中花,都是虚华,最后都是一场空。、 他们之间,好像注定只是一场浮华迷梦,醒来便就什么都没了。 顾晏明想起这些,不由涌出泪来。繁袖看他这般,坐在病榻旁为他擦泪,道:“我听说人死前要面带笑颜,否则来世便会不顺意。” 顾晏明道:“你若要我性命,只管拿去。” “我要你性命做什么?你要走了,我来陪你的。” 便是到最后,顾晏明为繁袖落下泪来,心里却还是以为是繁袖的报复才叫自己丢了性命。繁袖说只是来陪着他,他又要赶繁袖走,不要他看见他这般狼狈模样。 繁袖没有解释,见顾晏明如此,也不再说什么,临走时道:“你送我的水中月,我很喜欢……我也以为我能陪你一直到最后。” 可是,既然你不要我了,我还留着做什么呢?繁袖回头看他一眼,慢慢摇头:“我送你的,你却不喜欢,否则也不会如此。罢了。” 顾晏明突然挣着力气喊起来,道:“繁袖!繁袖!若有来生,我必不负你!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奈何繁袖已经消散了身形。屋内只余下一地银白的月色,窗外依旧是皎洁明亮的圆月,却到底不如那夜在万妖夜市所见的那般叫人惊心动魄。 见了一眼,误了一辈子。 顾晏明发丧的那天,顾家的少夫人也失踪不见了,那大户岳家竟也平地消失了。 事后论起来,顾少爷到底是天妒英才,才一连遇上两个妖邪狐媚,逃得了一个,逃不了另一个,最终丢失了性命。 然而这些到底是些闲话,渐渐也不再有人记得有那个一个顾少爷,文采很好,生得好看,却坏在是个痴情种子。 繁袖隐去身形看了一场人间生死大梦,不知为何,竟也落下泪来。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真正恨上了海宫。 二公子果然好手段。 繁袖是魅狐,生得那般迷人。他便寻来另一只魅狐,一样是天姿国色颠倒众生。顾晏明能被繁袖所迷,对繁袖的心意有一丝毫的动摇,便自然也逃不过另一只魅狐的手段。 只是区别在于,繁袖不会害他,而她却不会舍不得不害。 这些鲜活美好的真心和性命,就这么被作践,被当做了一场笑话。 第10章:海宫煎熬 顾晏明死后,繁袖被静候许久的海宫派来的人客客气气请了回去。他这一次算是犯了天大的过错,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起来。蚌女们依旧恭恭敬敬侍奉着繁袖,就连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没说一句话。好像繁袖从始至终就乖乖待在海宫,没有私自出去,没有与人间男子厮混。 阊邙却还在闭关。 海宫里的日子与之前数百年熬过的日子一般,甚至越发好过了——蚌女们再不会故意摆出脸色,也不再有看不见防备不了的小动作。 可是繁袖却已然无法再在海宫熬下去。他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边,一整日一整日静静坐在窗台下像一座白玉雕像,不说话,没有表情,眼中空荡荡落在随意一个地方。在起风的时候一个人慢慢从回廊尽头走过,衣裳上系的环佩与檐上挂着的水晶铃一起在风中低声细语,留下一地的破碎铃音。看着露水从高大的仙树枝头慢慢滴下,久久才有一滴落下来,那声音也能叫人心惊,慢慢那些盛露的翡翠碗也就满了。一本书,从夜半翻到天明,依旧才读了一小半,翻来覆去,也读不到最后。每个白日,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鲛油制成的烛火没日没夜在殿宇内摇晃着,重重的轻纱后藏着一动不动的影子,是朦胧的一个梦,黯淡的永恒的一个梦魇。 这样的日子,居然已经过了百年。最初,是不许他出去,没有人与他作伴,与他说话。等到后来,他自己也习惯了,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人过一天,不与旁人说话。 北海是四海之中最为寒冷之地,广阔无垠的海面尽头听说是绵延万里的冰原,冰原之下藏着万仞深渊,那里便是传说中的大妖们与天上神仙们最后的归宿。所以虽然海岛上有着世间所有的奇花异草,美丽绚烂胜过世上所有花园御苑,生活在海岛上的海族,却是冷冷冰冰的性子。他们把漫长的岁月都耗在修行之上,没有过多的欲望,不需要有太大的世界,也不需要身边出现太多人。——想明白这些事情,花了繁袖太多的时间。以至于他自己也变得这般了。 可是他到底是出生在山野之间的狐子。 他本来想等到阊邙出关前亲口对他说,可是二公子毕竟毒辣,竟早早看出了他的打算。他只当繁袖是以此为要挟,与繁袖吵了一番。繁袖便一股脑将心中的话倒了干净。 “我挟恩求报,已求得过于多了,现在只求龙子大人们最后一件:我要与大公子斩断修缘,离开海宫。” 此话一出,就算是向来足智多谋的二公子也哑口无言了。他自觉与繁袖已经无话可说,拂袖便去了,也只当没听见繁袖这些话。只是海宫里外的禁咒越发详细周密,蚌女们侍奉繁袖地也愈发密不透风。繁袖由得他们去,一个人慢慢熬着剩下的日子,等着阊邙出关。 倒是三公子岚洹来找他,向来眼睛长在脑袋上的龙子,平日里连正眼也不愿多给他一个,居然扭捏着特意来找他说话。繁袖也不会给什么坏脸色,态度平常请他坐下喝茶。 岚洹怎是慢慢喝茶与人绕场子的性子,张口便问他:“你又不是傻的,也没瞎了眼睛,怎么还没看清凡人的嘴脸?” 繁袖也不恼,只道:“三公子向来不屑于在这些闲事上费心思,何必知道?” 岚洹脸色也不好看了,忍着道:“我是看在你到底也算是我海宫的人,特意提醒你,你也亲眼看了凡人是怎般的狡诈善变,并不是我诓你,你如何还执迷不悟!若是我海宫的人出去叫一个小凡人给骗了,我的颜面上难道好看?” 繁袖怎么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话,便不冷不热道:“谢三公子用心,我离了海宫,就与北海再无干系。日后便是叫凡人骗去了性命,也不会折损北海与三公子的颜面。” 岚洹怒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狐子!从前见你还倒是好的,虽然也笨,却也不至于蠢成这样!” 他再没耐性听繁袖这些蠢话,指着繁袖道:“我真是再没见过如你这般蠢笨之人!大哥对你这般好,你竟还不知足,也不知道感念,叫凡人三两句花言巧语就骗了去!他爱你生得美,又如何!” 他当日虽叫繁袖等着看顾晏明真心,却是二公子去设下的圈套,他也不觉哪里不对,哪怕顾晏明为此丢了性命。——这一世因龙子干涉而坏了他的命格,下一世补偿了他世间荣华富贵也就了了。 他们自然不能知道,便是顾晏明最终辜负了繁袖,可是繁袖从来也没怪过他。 只是可惜。 可惜顾晏明不能信他,不能好好收着繁袖回报给他的礼物。可惜那阙词,那捧月,那些以为能碰触到却错过的红尘滋味。 话本里负心薄幸的故事那么多,论起来,最初总还是一片真心的。——那一点温热鲜活的真心,暖了开始的那一刻,便抵得过后来多少的遗憾叹息。不像海宫里,永远都是冷的,一百年冷下来了,还要继续冷下去。什么时候都能看得见尽头,什么时候都感觉不到尽头。叫人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是疲惫的绝望。 繁袖对岚洹也说了实话,他与二公子吵得尽兴什么话都说,虽然心里痛快了,却多半都是气话。跟岚洹说的,在心里头憋了许久,日益聚集沉积在心里,如同黄昏时的阴影,越来越大,蚀骨噬心着,直至哪一天将他完全压垮。 “三公子,我知道你的性子。”三公子岚洹说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心里如何想,便如何说,不会拿话诓人。 自然他的话里,有许多是他自己以为对的,旁人如何想,也不能改了龙子的想法。 “你说你大哥对我好,果然是十分好,为了一点子小恩情,他做得实在太多。然而你说我不知道感念,你错了。” 他就是因为知道感念,想得太多,才不能承受。 “我真是第一次见到,如龙子这般的身份,为了报恩,居然愿意做魅狐的双修伴侣。” 繁袖笑得要流出泪来。 “这样的回报,我怎能不去感念,不心里时时刻刻记着?” 岚洹难得露出这般愣然模样。他自小欺负惯了繁袖,最初的时候,抱着脑袋拖着尾巴的小狐狸常哭啼啼一个人回去,或是时常含着泪花躲在角落。后来小狐狸有了名字,一心修行去了,已是难得见它哭。再等到繁袖成人,便再没见过眼泪。如今虽未落下泪来,这般哀戚神色,只怕时刻便要掉泪。 他一时慌了手脚,又听繁袖那一番话,不由张嘴便道:“蠢货,你知道甚么!你以为你真有什么救命之恩?!” 繁袖抬眼盯着岚洹,看了他许久,才慢慢问他:“三公子,此话怎么说?” 岚洹却不说了。 三公子像是椅子上生出了芒刺,再也坐不住,随意寻了个借口,竟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繁袖也没去拦着他,只是木然坐着不动,久久才把自己杯中的茶慢慢饮下。 从人间带来的话本整齐摆在几上,读来读去,无非都是一个情字,两情相悦辗转反侧,或历尽波折终成眷属,或世事艰辛无端错过。生老病死爱恨离合,大多都是一样的。然而每一本每一个人的故事读进去,依然还是要随之欢喜随之叹息。 繁袖对着它们又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要去见三公子。三公子却不在海宫,只有两个蚌女在那里拦着繁袖,恭恭敬敬对繁袖道:“三公子去往东海了。” 繁袖闻言,转身便要去找二公子。——岚洹知道的事情,二公子必定不会不知道,问哪个人都不要紧。 可是二公子也不见他,他们撕破脸吵了一架,自此二公子便不再理会他,想必是已经觉得繁袖是朽木不可雕,不必与他多费口舌了。闻听繁袖求见,也只有轻飘飘一句话给他。 “不见。” 自二公子处吃了闭门羹,繁袖心中也没有一丝气恼,在海宫这么多日子里早磨掉了他的性子,虽然为岚洹那一句话而坐立不安,心中沉甸甸一口烧红的铁锅压着。一时不能解惑,他也能脸色沉静,对拦着他的蚌女道:“我明日再来拜访二公子”,就这么回去了。 一连求见了三天,依然是不见他。 第四天,他从二公子的宫殿处回来,远远就见到蚌女如云,在寝宫外立着。不由脚步一顿,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似喜似悲的,是古井里刮起了风,掀起一阵阵浪。 阊邙出关了。 第11章:修行化人 传说中,北海大公子的修为已臻于至境,便是天庭的众仙人,也鲜少有其敌手,甚至有人说,北海其余所有的龙子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妖族向来崇尚力量,传说中的大妖们本就因其通天彻地之能而受万妖膜拜,大公子既有如此之能,自然为北海上下所尊崇敬仰。然而大公子阊邙素来沉默寡言,于人前鲜少有什么表情,人不知其喜怒。又因为大公子的气势惊人,北海上下无有敢直视者,所以在北海海族心目中,大公子阊邙便是如天神一般的存在:遥不可及,深不可测,立在最高处俯察众生,叫他们只能低头跪拜的。 然而这般完美的大公子,却也叫魅狐所迷,做出颠三倒四的事情来。——堂堂一名龙子,东海龙女不要,云端上仙不要,竟与一只小小妖狐结下修缘,做了双修伴侣,岂不是妖界里的奇事! 便是繁袖自己有时候也要奇怪。 若说阊邙要报恩,那什么恩情也都已经报干净了。他将小狐狸带入北海,好吃好喝养大,又助他修行。魅狐天生最适合吸食精气以修行因此,多堕入邪道,终难有善果。阊邙早早拘着小狐狸,也是想要改了它的天性,叫他修身养性,以免日后难以自制,走上了邪道。——有些事情,也是繁袖后来慢慢才想明白,可是已经晚了。 开始修行之后,小狐狸便给自己取了名字,阊邙也没说不好,于是海宫上下也就开始唤它“繁袖”。繁袖修行的天分不低,又有阊邙时时点拨,可谓是日进千里。狐族与龙族不一样,不必花费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才可化人,有几十年修行的狐妖就可以变出人身,潜进凡间与凡人相好。不过若是修为太低,狐妖露出了马脚叫人看出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而海宫里之前未有过狐妖,自然也无人知道这些事情。所以繁袖在仙树底下因修行累了小酣片刻,醒来便成了赤条条的少年模样后,竟然骇住了。他不知缘由,抱着不知为何还在身后摇来晃去的大尾巴,往池子里照了照,被自己吓到了。他脑中发懵,就这么光着身子在花园里走着,要去找阊邙,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一路。还是盘在树上睡觉的岚洹看见了,叫这个蠢狐狸逗乐,便大发善心传音给了大哥阊邙。 繁袖因为刚化人,四肢变作了手足,两只脚落地的感觉甚是奇怪,前后不知道怎么平衡,走两步便摔一跤,好好立着也能摔个狗啃泥。他只能扶着树,把大尾巴缠在树上,慢慢往前走,走两步,便收回大尾巴,再往身旁最近的树上缠着。阊邙乘着浮云落地,便看见十三四岁的狐妖少年,耳朵还是尖尖竖着,未退干净的浅色细毛从耳朵一直蔓延到两颊,看起来却也滑稽。浑身不着一缕,皮肤是凝结的羊脂,能够在夜里发亮一般的白。身材瘦弱,腰肢柔软,因动作还是生嫩,一步一摇晃,行动间极其吸人注目。——虽还是少年,已经有了魅惑众生的雏形。 见了阊邙,繁袖也顾不得尾巴,也不怕摔跤,跌跌撞撞跑上前,满脸泪,只说自己是走火入魔要不人不妖了。——像是岚洹,一直便是金小龙的样子,若到了化人时候,便会化作成年男子。蚌女们也是在海蚌里待着,到了时候便化作漂亮的蚌女出来。哪里有他这般半人半妖模样的? 阊邙把繁袖揽入怀中,扶着还立不稳的狐妖少年,用鲛丝织就的袍子裹住他,才道:“不怕。” 繁袖眼中的泪珠止不住,一颗颗滚落下来,攥着阊邙的衣袖,问他:“我怎变得这个模样,好吓人,我不要变人了。” 阊邙替他擦拭眼泪,消掉少年身上因摔倒而弄出的青色瘀痕,道:“不妨,以后就好了。” 他的话向来不多,却字字千钧,繁袖也早习惯了将他的话视为圭臬,于是竟也安心下来,哽咽这问:“那还要多久?我不要这般模样,若是她们看见了,必定要嫌弃我丑陋奇怪。” 又道:“若早知如此,我便不修行了。或是该早早躲起来,不叫别人看见我这幅模样。” 阊邙本要召来祥云,将繁袖送回他住的殿宇,听他这般说,转而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寝宫。他因为不喜人在身旁,蚌女们都只能在寝宫外,所以虽然身为北海之主,寝宫内却没有半个侍奉的人。——缠树上本来只当自己看戏的岚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阊邙的寝宫,便是做弟弟的他们,也鲜少进得去,却对繁袖这般厚待。也无怪他从之前一直便不喜欢那只小狐狸,果然还是叫人极其讨厌。 繁袖就这么跟着阊邙进了他的寝宫,他一直不能自如控制自己的变化,常常半夜醒了,或是从狐狸变作了少年,或是突然又变回了狐狸。化人也是常常出错,好容易消掉了耳朵,尾巴却怎么也藏不住,或是终于藏好了尾巴,走两步又不自觉把大尾巴甩出来。赤足的少年每日在阊邙的寝宫内踉踉跄跄学走路,如一岁的孩童,走到哪里摔到哪里,常常摔得鼻青眼肿的。阊邙只能在寝宫里都铺上厚厚的织锦毯子,把那些坚硬的家具都包上兽皮,好让繁袖能四处走动。他在案上处理公文,繁袖便一个人慢慢从寝宫这头走到那头,阊邙偶尔抬眼看他,便见十几岁的半妖少年笨拙地慢慢挪动着,若是一连有几步走得顺了,便兴高采烈甩着大尾巴,似是极其开心。有时候也闷闷地盘腿坐在阊邙脚下,一个人不知道在弄些什么,若是阊邙不忙,也有大着胆子蹭过去挨着阊邙坐着的时候,阊邙忙得一整天都坐在案前,他便陪着阊邙坐一天。用膳的时候,阊邙与他面对面坐着。他用不好筷子,只能用汤匙,又嫌汤匙孩子气,一定要学会用筷。夹不住饭菜,便跟自己赌气,试了一遍又一遍。阊邙便看着他,也不吃了,一直陪他慢慢用完膳。 晚上繁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害怕,抱着尾巴缩在床底下发呆。阊邙居然也能赶过来,弯下腰把床底下的小狐狸抱出来,也不怕它身上沾了灰尘。小狐狸缩在他怀里小声道:“我怕一醒过来又变了奇怪的样子。” 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对于小狐狸而言,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阊邙轻轻拍着它的背,把它放在自己床边,道:“有我。” 小狐狸看着他,心里安定下来,慢慢便能睡着了,鼓着小肚子打呼噜,香喷喷一夜好眠。第二天一早,果然又成了半妖少年,手脚七扭八弯得缠着阊邙不放。 就算是不懂事的小狐狸,也悄悄红了脸,觑着阊邙还没醒来,轻轻把手脚收回了,蹑手蹑脚要下床,一不留神便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床下栽下去。也是阊邙及时把他拦腰抱着,免得他摔断了自己的小脖子。 就这么一日日,半妖少年渐渐抽了身高,身姿越来越挺拔,像是仙树后的那些翠竹,或是刚刚长成的仙鹿,浑身上下充斥着新鲜灵动的气息。略有些圆肥的小脸也瘦了下去,眼睛便就显得大,黑漆漆一汪活水,看着人的时候总恍惚有水波盈盈要从里头涌出来,便是不说话,那双眼睛也能叫人读上许久。也知道了害羞,微微抿嘴低头,不愿意对着旁人的眼睛。偶尔窘迫或是欢喜得厉害,不自觉就又甩出狐族的大尾巴在身后晃动着。 尤其是在阊邙面前。 说了两句话就要垂下眸,像是不敢多看一眼。等到阊邙忙其他事情去了,又悄悄拿眼睛去看他。若是被阊邙发觉,便心慌意乱左右飘着视线,支支吾吾不知拿什么话来搪塞。 有时候迎面遇见了阊邙,竟会转头就躲起来。 阊邙也没戳破他,只是在繁袖躲起来的转角那头,微微蹙起眉立了片刻。 繁袖心慌意乱地躲着阊邙,等到阊邙也随他心意不出现在他面前,繁袖却又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就是从化人那时候起,有些事情慢慢地就不对劲起来。他想见阊邙,一整日坐在他脚下,就算阊邙无暇与他说话,他在一旁一个人坐着心里也高兴。有时候却又生出小小的不满,怪阊邙一整日也不理会他一下。想要见阊邙,见到了又觉得心烦气躁。 他摸摸自己的胸膛,摸摸脸,问自己:我这是生病了? 可是修行的妖族又怎会轻易生病? 事情终于变得不可收拾是在繁袖无意间翻开了一本书之后。那本书看上去与海宫里藏着的其他书卷没什么不同,翻开才知道里头却都是风月艳情,不但图文俱佳,还花样繁多,有男有女。 繁袖真的直接看傻了。 那天晚上繁袖自闹哄哄的梦里醒来,不过才半夜时分,他却再睡不着,只觉得脏腑里烧起了一把火,从里到外蔓延烧过去,直至每一寸皮肤都变得滚烫。四肢软绵绵一丝力气也没有,胸口却越来越重,简直要不能喘气。 他实在难受,心里又慌乱,小声啜泣起来。只是这时已经没有人会半夜来看他,哄着他说不怕了。 这么过了两日,繁袖的气色糟糕地连刚刚化人的岚洹都看出来了。他与繁袖在长廊上遇见,看也不看他便走过去,却又折回来,皱着眉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繁袖没力气般倚着柱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垂眼道:“没事。” 岚洹上上下下打量他,道:“你莫不是叫妖邪之气给沾惹上了,气色这般糟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精气都叫谁给吸光了!” 繁袖脸色发白,也不再理会岚洹,转身脚步匆匆便走了。岚洹看着他的样子,着实奇怪,犹豫了片刻,还是辗转找阊邙打听了。 “那蠢狐狸这阵子怎么了?” 阊邙批阅奏章,头也不抬。 岚洹自己想了一通,又道:“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魔物?海宫之内,有什么魔魅东西能逃过我们的眼睛来作乱?难道是心魔?” 阊邙执笔的手顿了顿,突然问他:“你看见他了?” 岚洹便道:“偶尔遇见罢了,有些奇怪。” “若是……”阊邙想着什么,说了两个字,便又蹙眉不言。岚洹什么时候见过兄长这般踌躇模样,不由好奇:“若是什么?” 阊邙却问他:“你可会突然不愿见某一个人?” 这般没头没脑的问题,岚洹也不知兄长因何发问,老老实实答道:“若是我厌恶的,自然不愿意见他,只怕见了要生气,或是想要杀了他。要是这般,眼不见为净,自然是不见了好。” 第12章:情深欲起 岚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了祸,转而又因其他事情把繁袖丢在了脑后,繁袖的情形却每况愈下,最后直挺挺在玉阶之上滚落下来,人事不知昏死过去。 阊邙因繁袖躲着他,便也留心疏远了繁袖,等他知道繁袖落下去的消息,繁袖已经在自己殿宇里躺了一日。 岚洹回来后听说此事,也顺便去看了一眼。难得沉了脸色的阊邙把一本书甩到他面前,他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中打鼓。拾起书一看,脸色也变得古怪:因他刚刚化人,这是二公子特意寻来给他看的,不知随手丢在了哪里,竟叫繁袖捡了去。 阊邙也没训斥什么,然而只是冷冷扫了一眼,岚洹便受不住,小声道:“我怎知道会落到他手上!” 以至于叫小狐狸把这些浓艳风月都尽数看了,起了心思动了情欲。 魅狐生性魅惑,又天生能吸取精气而修行,若与人欢好,便折损对方补益自己。所以魅狐修行,多难行正道,极易堕入邪道,成了靠吸食精气过活的邪妖,终不能得善果。若是沉溺于此,于情欲上就会如鱼渴水,一旦沾惹便再也不能自拔。 这么多年繁袖被养在海宫,修心养性,渐渐磨掉了魅狐的性子,于修行上才不会入了歧途,最后才能终成正果。 可是岚洹的一本书,却叫心性还不能坚定的繁袖身体起了变化。 他靠自己强行抑制,又压不下,每日如同火上煎熬,终于承受不住。一旦倒下,就有如玉山倾倒,此前种种的抑制都是坚冰化作了水,不但白费了力气,反噬更重。在殿宇里躺了一日,整个人身上像是起了大火,触而炙人,痛苦万分。 ——竟这么孤零零躺了一日。 若不是阊邙突然起念,要见一见繁袖,还不知繁袖要这般躺多久。 岚洹记忆里难得见到阊邙这般的神色,莫说他,整个海宫的人都惊慌不已,失职的蚌女们跪在阊邙面前,在强大的龙威下瑟瑟发抖。 三公子岚洹向来都与蚌女们亲近,此刻也不敢替她们求情,他自己还闯了祸不知道是什么下场,只能在一旁干立着着急。 还好二公子及时传音回来,告诉阊邙:“寻一个人洗干净给他送去便就好了。” 繁袖的情况着实古怪,便是阊邙,一时也没有法子,于是传音问了二公子。二公子虽不清楚这边的情形,他见多识广的,也知道魅狐一族的情形,所以出了这主意。——若是二公子人还在海宫,亲眼见了这里的情形,只怕杀了他他也说不出这几个字。 繁袖好容易清醒些,越发觉得难受,在榻上翻滚着。阊邙在一旁皱眉看他,竟不要蚌女们帮忙,自己亲手拧了湿巾覆在繁袖额头。繁袖觉得额上一阵清凉,舒服了些,不由伸手将阊邙的袖子攥在手心里不放,口中喃喃道:“阊邙……阊邙……” 阊邙却没把自己的袖子抽回来,沉声道:“我在。” 繁袖眼睛都睁不开,下意识得死死攥着手里的东西不放,又自己凑上来,小声哭着:“我好痛……阊邙,阊邙……好难受,好热……” 他隐约觉出身旁有一个温暖的东西,他自己身上热极,碰着那东西便像是夏日里睡的玉床,冰凉凉很是舒服。又觉得自己其实打心里是冷的,叫那温暖的东西紧紧挨着了,才能暖。所以愈发凑过去,七手八脚缠着阊邙不放,不自觉往他身上蹭。 “阊邙……阊邙……”一声声念着,只有这个名字。 阊邙却也没扒开他,只是道:“不怕。” 他对他说过许多次不怕,每次都是短短两个字,像一座高山那样重,能叫人立即安下心来。可是这一次繁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觉血脉里有什么叫嚣着要冲出来,否则便要在身体里爆开。他突然特别害怕,把手腕举到嘴边,狠狠咬着,咬出血也不肯放。 阊邙静静看着他,突然把繁袖抱起,用自己的袍子将人裹住,丢下一句“准备双修大礼”,就踩上祥云远远去了。 留下满地的海族,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久久岚洹才跳起来,嚷起来:“大哥你疯了!”于是也踩上祥云要追上去。然而他比之阊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如何还追得上? 阊邙带着繁袖径直去了海上仙山,那山高达千仞,常年都由积雪覆盖。却于山谷之间,有山溪湍湍,汇集成湖。那湖水却是滚烫的。因此处灵气充盈,龙子偶尔会化龙来此沐浴,所以这里又名叫龙息汤。 繁袖此前从未来过这里,此刻也没有心思细细打量,他在阊邙怀中,只觉得浑身的火都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火气的灰。他愈发冷得厉害,只能紧紧依偎着龙子,从龙子宽阔的胸膛汲取一点热气。 阊邙摸着他的额头,依然炙手,然而繁袖却脸色惨白发起抖了,嘴里只嚷着冷。他替繁袖解下袍子,在龙息汤里变出白玉的数丈宽的台子,把繁袖放在玉台上靠着岩壁,汤泉水将将漫过繁袖的身体。繁袖在玉台上翻滚着,那水温温柔柔四面八方将他围住,那温热的水流在身体蔓延着,那些死灰也就有了温度,好似是重回了烧着的炭炉。他意识模糊着睁开眼,只看见辽阔而遥远的深蓝的天幕,看见那远处巍巍的山巅,那银白色苍茫的世界,一眼无垠,是没有边界的雪色。他恍惚以为是在梦中,眼眶里滚出泪来,小声问道:“阊邙,你在哪里?” 阊邙还在岸上,闻言俯下身,握住繁袖伸出的手,道:“我在。” 然而繁袖却恍若未闻,他只是徒然伸着手,嘴里只知道念着那个名字,似乎在这苍茫而空荡的世界里,只有这个名字才能将他自痛苦煎熬无望中带出来。 “阊邙……” 一时冰冷,一时酷热,繁袖还带着少年的柔弱白皙的身体在玉台上翻滚着,白腻的肌肤在水中透着晶莹的光,似乎是养在奶汤里的水晶,简直难以想象出水后的情形。柔软的腰肢与纤细的四肢扭动着,远远看着却像一条白蛇。 一条蛊惑人心的,叫人见之就移不开目光的赤裸的蛇。 然而他自己却又是毫无知觉的。他只是沉浸在那小小的世界,被困住,被紧紧束住,在痛苦中挣扎着,却找不到出路。 玉台虽然大,却也有边际,繁袖翻滚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自玉台的边沿滚下去,沉进了水底。 所有的水一下子涌过来,密不透风的,不再只是轻轻拥围,而是以一种强势的无法拒绝的姿态,将他紧紧抱住。最初有些窒息,心里却是隐约痛快着的,知道自己这是有了去处的莫名痛快——水再深,总是有底的,总能沉到底。 他再次睁开眼,头顶和面前都是微微荡漾的水波,呈现出碧绿和深蓝,奇异的纯粹色彩交汇在一处,折射着各种色彩的光纹,是一个万花盛开的虚假的世界。而有一抹浓郁的黑,从水的那头渐渐涌过来,刺破了这虚幻的梦境,扰乱所有五光十色的水波。 是阊邙。 在繁袖坠落至水底之前,阊邙抱住了他。 他们在水底,如同世上任何两条不可分离的鱼儿,他抱着他,他依偎着他,两个人之间再无什么隔阂。 繁袖的发在水中如海藻一般轻轻摇动着,是一片浓密的网,将他们两个人困在其中。然而没有谁想要逃离。 阊邙终于低头,吻住了繁袖已然没有血色的唇。 唇齿交融,相濡以沫,世上所有的缠绵悱恻,都在这八个字内尽了。 第13章:修缘结伴 繁袖心中,阊邙从来像高山一样,高大而沉默,无欲无求,似乎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也没有什么是他缺少或是想要的。他曾听别人说过,修为越到臻境,其欲求便会越少,最后便是无欲无求却能毁天灭地的大能境界,到那时候便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然而到那时,世上也再无人能与之比肩共立了。那时候繁袖还只是一只不懂事的小狐狸,心里便模糊想着:阊邙哪一天自然也能变得那般厉害,到那时,他必定再不需养一只没什么用的小狐狸了。 这种事情想起来只能叫小狐狸在海宫里越发小心翼翼,有一段时候简直恨不得把尾巴蜷在肚子下面,丝毫存在感也没有,不叫人看见,不会叫人厌烦。偶尔也想到过:到那时候了,阊邙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也该要寂寞的。 可是小狐狸从来没有想过,阊邙也能是这样的。混沌暧昧间,他的手掌似乎能够烫伤肌肤,无论落在身上哪一处,都会点起一把火。他的力气那般大,将繁袖整个人圈在自己怀里,将繁袖的手臂和双足走束在他的掌控之下,繁袖似成了提线的木偶人,整个身体,动作,甚至呼吸,都在阊邙的手心中,随之而起舞,随之而活。 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世间能够允许两个人这般亲密地在一起,连汤泉水都插不进来,只有他和他,身体与身体紧紧相贴相连着,像那些长在一起的海树,根生在两处,却从枝叶开始交缠在一起,日日夜夜的相伴融和,终于长在了一处,从此再不能分离。 他怔怔看着抱着自己的阊邙,水中他的眉眼那般模糊,像是假的一般,可是繁袖心里却是踏实的,他知道就算是自己身陷梦中,阊邙他也会一直陪自己到梦醒。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了,无论是沉下去,还是在梦中永远不醒,阊邙都是在的。 繁袖把整个人都交付出去,由着阊邙将他带到随便哪个地方去,千仞深渊下的冰川,万里之上的九霄,碧落黄泉,去哪里都不要紧了。然而阊邙却带着他去了一个没有想象过也不能想象得到的世界。繁袖渐渐耐不住,从嘴里泄出一丝呻吟,火焰已经从脏腑燃烧到了指尖和发梢。但是却不再是将人炙烧的热,而是寒冰遇到暖阳的,叫人懒洋洋提不起一点力气的暖,渐渐冰都化开了,变作了烟雾,在蒙蒙雾气中则藏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舒适。 繁袖觉得自己也化作了那些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只能随着风,随着别人的动作而流动着,幸而阊邙力气那般大,将他紧紧抱着。他不会流到任何一个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的地方,只要跟着阊邙,跟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便是他繁袖的归宿。 他的呻吟越发甜腻缠绵,柔软的腰肢在水中无意识地摆动着,如同在跳一支自上古流传至今的祭祀的舞。他把自己变成了祭品,心甘情愿的呈给他的神享用。 然而,当阊邙真正进入到他的身体里时,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神。 繁袖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阊邙的寝宫,柔若无物的云缎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着。他整个人都酸软无力,连抬根手指头的气力都没有,然而从脏腑深处却有一种慵懒的快乐和满足,散发到身体的任何一个角落,叫他忍不住小声呻吟着。 阊邙的案桌就设在繁袖床边,繁袖一醒,他便知道了,手里依旧拿着奏章,只问:“如何?” 他一问,繁袖顿时便反应过来,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尤其是脸上,那红色似乎能够滴下来。然而他这般一羞,狐耳便自己探出头来,直直竖在脑袋上,更显得傻了。 他不说话,身后的大尾巴悄悄的从被窝里探出来,微微甩动了下,似乎是有些小雀跃,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阊邙转而看奏章,口气依旧与往日一般,道:“三日后双修大典,你好好休息。” 繁袖的小耳朵动了动,还没能反应过来阊邙在说什么,满心里就只有——阊邙!是阊邙!他居然真的和阊邙做了那些事情,那书本上的画的,他梦里模模糊糊出现的,那些叫人羞于启齿的不可示人的事情。 就算繁袖还不大懂这些事情,也知道,只有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才能够这般水乳交融。 也就是说,从此,他就是阊邙的,而同样的,阊邙也就属于他了。不再是只能远远看一眼的,或者遥遥无期等着的阊邙,也不再是一个人冷冰冰立在那,孤零零没有谁能陪伴的阊邙。他们之间,再不会隔着那许多人,隔着那许许多多看不到的寂寞日子。 繁袖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咬着,死死抑制着想要在床上翻滚喊叫的冲动,他已经是大人了,再不能做那些小狐狸才能做的事情。 他竭力让自己静下来,能够顺利道出完整的一句话:“阊邙,你要跟我在一起了么?” 阊邙却道:“双修之事尚未问你,只是当时权衡之下,唯有这般。” 唯有这般四个字,千斤一样重,狠狠砸下来。 繁袖愕然抬眼。 阊邙依旧在忙着公务,甚至不能分神放下奏章好好看着繁袖说话,随口一般地道:“既你我已行双修之事,唯有结缘成伴,方不会误你今后修行。” 否则,一旦食髓知味,交欢一事于魅狐而言便如鱼渴水,繁袖的身体将再不会满足于清冷艰苦的修行。也许终于有一日,繁袖会与从前的魅狐一般,纵容自己在众妖之间流连徘徊,甚至最后沦为邪妖。 “如今万事皆定,已不容更改。你……”阊邙顿了顿,还是没有看繁袖,“这几日好好准备。” 双修大典之后,繁袖便成了龙子的双修伴侣,与从前相比,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每到月圆的时候,阊邙无论身在何地,在忙些什么,都必须抽空来陪繁袖。 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同桌而食,同床共眠,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做着这些本该最亲密的事情,却生疏客气地像是陌生人。 二公子在双修大典之前赶回来,简直以为自己的兄长是疯了,当着繁袖的面便问阊邙:“海宫从来不需要一个四爪狐妖做龙子的伴侣,大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阊邙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二公子第一次那么仔细打量繁袖,像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样,指着他道:“狐妖魅惑,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挟恩而已,你也不必得意。” 这是繁袖第一次听见挟恩两个字,他当时还没能明白这个意思,想了想,还是在大典前夕壮了胆子问了一直照顾自己的蚌女。蚌女的神色依旧冷淡,待他却多了一些僵硬的恭敬,听见繁袖这么问,眼里的嘲讽浓得快要泼出来,回道:“二公子的意思是,您不过是仗着对大公子的救命之恩,逼着大公子做出诸般牺牲,甚至要与你做双修伴侣。” 繁袖之前隐约知道一些关于前世和恩情的事情,可是他都没往心里去,也不觉得这些有什么要紧的。可是,阊邙的“唯有这般”,那段听不出感情色彩的话,让这些东西突然变得无比真实起来。 因为他前世施恩,所以阊邙要报恩,因为他想要修行成人,所以阊邙与他做伴侣。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可笑。 一眨眼,他们居然也一起过了这许多年,繁袖也从曾经懵懂天真的半妖少年成了今日神色冷淡倦怠的白衣青年,修为也进了境界,起码已经不需阊邙特意抽出时间陪伴在他身旁。在那之后,阊邙闭关的时间便越来越长,多达数年繁袖不能见他一面,海宫里的诸多事宜也渐渐移交给了二公子。蚌女们小声议论,大公子这是要到大能境界了,只怕要不了几百年,便要把海宫都抛下。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起繁袖,议论他的出路,想必在她们心目中,大公子的将来里自然是没有狐妖的。现在本也不该有。 繁袖看着天际上的云朵迎风而成随风而散,看着院子里的仙树在永恒的苍绿之下的芽长叶落,时光悄然无声从指间流过,把什么都变了模样,也什么都不能够影响。 他对自己说:该出去看看,去万妖国,去人间,哪里都行。 万妖夜市果然名不虚传,人间也那般热闹,可是他最终还是被请回了海宫,还是要面对着这里凝固一般的时光。 第14章:庸人自扰 繁袖看着远处的寝宫,一步都不想往前走,只觉得累,心里一阵乱哄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自己往外涌着。 阊邙既已出关,想必也已知道了他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在听闻了他这般胡作非为坏了海宫颜面之后,这位海宫的大公子是不是还能那般不动声色? 他站了片刻,有一名蚌女迎上来,垂首道:“繁袖公子。” 他在海宫里的身份尴尬,虽是狐妖,却又是大公子的伴侣,海族便以繁袖公子相称。 “大公子已出关,有请繁袖公子。” 阊邙请他,这也算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了。繁袖闭眼又睁眼,自己对自己摇摇头:他的心态不对,现在看什么都这般偏颇。他与阊邙从来都没能好好谈一谈。他怎么想,阊邙不知道。阊邙怎么想,也都只能靠他去猜。也许今日把话说清楚,还是一桩好事。 何况——想起三公子那一句话,繁袖的心仿佛都顿了一下,立即又跳得极快——三公子的话,也可以当面问阊邙,问问他,究竟那是什么意思? 他与他结下修缘,莫非不尽是因为救命之恩? 再看到阊邙,总觉得隔了许久,久到繁袖都快记不起他的模样,想不起他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想不起他的眼神,是落在什么地方看着什么人。或许是人间那一趟,时日虽短,却太过缤纷喧闹,所以越过它们往前看那越过了数百年的寂静记忆时,恍惚居然会有是上一辈子的错觉。 可是看到阊邙之后,从前的点点滴滴又尽数清晰起来:尚是小狐狸时他的温柔宽待,成人后的呵护陪伴,双修之后也有那么多次耳鬓厮磨巫山云雨。所有的过往,都是刻进心里的,一时有灰蒙蔽了,以为都忘了干净了,一起风,灰尘抹去,那么刻痕还是那么深那么清楚。 繁袖在门口处静静看着阊邙,海宫里,若论英俊,当属岚洹,若论文雅,则是二公子。大公子阊邙的容貌从来不会被人所称赞,他们所有人都敬畏他,敬而远之的,毕恭毕敬的,把他当做神祗供起来。可是繁袖不一样,他曾以原型被阊邙抱在怀里,知道阊邙那般温暖的怀抱,知道在缠绵间他的眼里有怎样的光华,知道他能有怎样轻的吻怎样强悍的力气。他们到底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情,离得最近。——可是,可是阊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们面对面一起进食,在床榻上紧紧挨着一起睡去,他却从来没有一句多的话。那般准时来,又那般准时走,像是他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和几时起几时用膳几时召见臣属一样,那种一丝不苟的任务,一步都错不了,按部就班要做完。至于他自己心里喜欢不喜欢,与之是无关的。——唯有这般,唯有这般,就这四个字,居然能困住海宫龙子,叫他平白多一桩公务要尽责? “阊邙。” 繁袖心绪万千,却也只能低低唤他的名字。 阊邙背对着他坐着,手上难得不是放着奏章——却是繁袖自万妖夜市带回来的仙鹤寿桃的灯笼。 繁袖顿住了。 阊邙道:“你喜欢这个?” 繁袖慢慢走过去,在阊邙面前坐下,看着那只顾晏明送给他的灯笼。 “你喜欢这个?” 阊邙居然又问了一遍。 繁袖道:“这般精致玲珑小巧可爱,谁会不喜欢?” 阊邙把灯笼提起来,又看了一眼,把它放在了繁袖的面前,道:“你若喜欢,叫他们多置办些来。” 繁袖却没接那灯笼,垂眸突然轻轻笑起来,“我还收过一轮水中月,可惜这里却看不到。” 阊邙却问:“何为水中月?” 妖界里面只知道月之灵气充沛,于修行大有益处,尤其是月圆时候。至于什么水中月,自然是不晓得也不在意的。 繁袖道:“水中月,镜中花,都是极美的,却又不是真的,转瞬即逝。” 阊邙道:“不是真的,也可用法术变化出来。” 繁袖想说这里面的区别,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妖族有漫长的生命,可以有逆转天地的力量,若是喜欢明月,妖族甚至可以在自己的寝宫里变出一轮明月,日日月月悬挂头顶。什么极美,什么转瞬即逝,在能力高强的妖族面前又怎么存在呢?人间也是因为留不住,所以才要心生执念,念念不能忘怀。若是花开百日,明月长圆,想必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镜中花水中月了。 他只能道:“是了,可以变化出来。” 阊邙抬手替繁袖将额上碎发往后拢去,又问道:“你不开心?” “没什么不开心的,”繁袖别过眼,不知为何不想再对着阊邙的眼睛,顿了顿,又接了一句,“也没什么开心的。” 阊邙道:“为何?” 为何? “你今日好生奇怪。”从来都是有什么东西直接就给他了,或是什么事情直接安排了,繁袖只需要接受,乖乖按照他的想法走。偶尔阊邙也会在事后问一句可否喜欢。——都已经给了,再问喜欢与否。繁袖也就懒得再说什么了。 繁袖道:“阊邙,我有话要对你说。” 大公子的眼神落在繁袖身上,漆黑的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虽则平静无波,可里头谁也不知道藏了多深的风浪。 “想必二公子他们已经告诉你了……” 阊邙却打断了繁袖的话,道:“我都已经知道,你不必再说了。” 无论是繁袖私去人间,还是那个顾晏明,以及繁袖要离开海宫,他都早已知道了。 “我不答应。”阊邙掌管海宫多年,一句话便有千斤重,金口玉言,说出来便是海宫的圣旨。“你若喜欢万妖国,可以去,人间也可以去。其他的,莫再想了。” “大公子这般宽待,叫我如何受得起?”明明想好了要跟阊邙好好谈一谈,此刻心里却一阵阵乱涛惊浪,也不知这些话怎么就胡乱涌出来了,“大公子对我未免太过优容,海族上下只怕又要心生不满,说什么挟恩求报狐妖魅惑的话。” “阊邙。”阊邙却只接了这一句。他早说过,繁袖不必唤他大公子。 繁袖站起来,宽大的袖子把灯笼直接甩到地上,也顾不得了。“难道你不觉得这话可笑么?若是挟恩,何需有狐妖魅惑?若是狐妖魅惑,那还算什么挟恩?” 狐妖擅于蛊惑人心,向来为人所诟病。可是繁袖宁愿自己是蛊惑了阊邙,勾引了海族心目中的天神大公子,也不要什么恩情! “阊邙!我问你,你做这许多,这般宽容厚待,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自觉流露出哀切的神色,语气却坚定,“我与你,是否不尽然是救命之恩?” 阊邙道:“你听谁说了什么?” “我听到什么不要紧,你只要实话告诉我。” “滴水之恩,本当涌泉相报。”阊邙把繁袖拉至自己怀中,又替他将发丝拢顺,神色却依旧那般淡然,接近冷酷的漠然冷静。“何需再细计较?庸人自扰之。” 第15章:异兽火光 回忆总是隔得很远,而且短。那么长的过往,也只在闭眼又睁眼这一瞬间,当时的那些心情却好像还没散去,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叫人蓦然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方。明明风未起云未散,整个人却好像在风口里立了许久,久到多少浮云都来了又去,只剩下孑然己身,还在苍茫天地间立着,看得见来路,看不到去处。 繁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很小的动作,看过阊邙做了一次,居然也学会了。 蛇竹女还在捧着脸发愁,蛇尾不自觉盘在石桌下,尾巴尖左右摇摆着。他的原型并不美丽,黑色的蛇,上面布着黯淡的浅浅细细的黄色花纹。蛇竹女自己抱怨了多少次,只说自己不好看,所以才不能叫那熊瞎子喜欢上。 繁袖忍不住道:“你那般喜欢他,为何不告诉他?” 蛇竹女瞪大眼睛,道:“我告诉他了呀,我说想要跟他交尾,可是他不愿意,叫我找东边山头的黄金蟒,可是黄金蟒有伴侣了,我怎好找他去?” 蛇竹女想了想,对繁袖道:“我喜欢他,却也不是十分喜欢,若是把我的宝贝给他两件,我也愿意。可若是要全给他,我是不愿意的。” 妖族的心思简单,对待事物的想法很直接,若是喜欢,便使足了劲去要去拿甚至去抢,或是拿其它东西去换。可是若喜欢还不到十分地步,那也不会做出买椟还珠的事情来。 “不过想来还是有些伤心,若是他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做了伴侣,我便不往万妖国去了。”蛇竹女再没心眼的人,说起情这一字,也免不了要恹恹的,无精打采起来,“其实我也不晓得,若是我真的与他在一块了,不去万妖国走一趟,日后想起来会不会后悔。” 繁袖告诉他,有些事情果然还是自己经历了,方才知道其中滋味。 “只是,或许尝过之后,你才知道也不过如此。” 蛇竹女是心里想着这件便丢了那件的,什么事都存不久,把繁袖的话从耳旁过了一遭,便丢在脑后,又琢磨与小田鼠的恩情债上去,想了一通,自以为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兴致勃勃告诉繁袖:“那家伙因为自小无亲无故的,来朽木山寻远房亲戚,叫那窝黄毛鼠一直欺负着,我要替他寻一个伴侣,叫他从此以后有人相伴。就不必再要受黄毛鼠们的气,欺负他孤零零一个了!” 繁袖道:“你又不知他自己想要什么,只怕有些不妥。” 蛇竹女道:“我哪里不晓得他!当初来朽木山,差点就做了我的点心,一口吞下去又吐出来的!” 如此说着,也顾不得再与繁袖说什么,摇着长尾巴又晃回去了。留下繁袖一个人静静坐着,对着手中的茶杯发呆。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从竹篱笆外传来,却是那只小田鼠,此刻化作了三岁孩童的样子,瘦弱的,眼珠黑得像浓墨未散,一个人静静立在那里。 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 繁袖道:“既然来了,也请喝杯茶吧。” 小田鼠身上再见不到瑟缩的样子,慢慢走过来,自己坐下,却不接繁袖的紫花茶。 “我不能喝。” 果然。 繁袖仔细打量他,问道:“你是火光?” 火光兽,乃是众妖志上记载的异兽,出生自耳鼠一族,幼年不见其异,成年后能昼夜火燃,数十里皆可见,火焰可烁金玉,燃而不灭。传说是火神的下属,掌火刑,生而凶煞,克尽亲族。 繁袖所喝的紫花是海族的碧渊花,生长在海底,后来才被阊邙移植至岸上的。火光兽生性畏惧深海,所以不能饮用。 “传说见火光而天下乱。又有说,火光兽能察五音辩善恶知人心。”繁袖笑笑,“倒是难得的异兽。” “我叫廉芠。” “他却还只当你是一只孤苦无依的小田鼠。” 虽然繁袖来此时日不长,但是也看出来了,蛇竹女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常说要吃了小田鼠,却护着他十分紧。火光若成年,其威势想必也只在大妖之下,万妖中难寻其敌手,哪里需要他一条蛇妖操什么心? 繁袖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是见了蛇竹女那般兴致高昂,再见火光廉芠这般模样,不免也有些不平。——火光既然能察看人心,蛇竹女一时心神不定,叫梦魇缠上,火光兽自然能够知晓。 甚至,在梦魇还没能侵入到蛇竹女梦中前,火光兽便能将梦魇驱逐甚至直接吞下消掉。 火神手下的火刑人,生而便是这些妖邪之气的克星。 廉芠道:“梦魇可叫人生出生平最美的梦。” 这是什么话? “所以你才要等他入梦之后才叫醒他?” 廉芠虽然只有数岁儿童大小,举止言语却阴沉老气,繁袖语气中多有责难,他眼皮也不抬,只道:“叫他好梦一场,也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繁袖忍不住笑起来:“看了又如何?难道你以为他做了美梦,醒来后知道自己险些长梦不醒,还会开心快活?” “我要走了。” 廉芠突然道。 “我将要成年,注定要出去一遭。” 火光兽出,则天下乱。 “你要做什么?” 廉芠答道:“做你之前做的事情。” 繁袖倒吸口气——他为了顾晏明的转世,插手了人间皇权交替的事情,把本没有帝王命格的顾晏明推上了皇位。可是这件事已经给抹平了!顾晏明到底没有帝王命格,称帝后还叫人推翻,帝王之位最后还是落在了龙气护佑的人王身上。 廉芠道:“五百年天地要生一遭异象,我便是这个异象。” 火光兽出生于妖兽耳鼠一族,却自出生后要克尽亲族,注定是要孤苦一身的,也注定了要带来兵戈凶煞之气。——说来也是奇怪,辨善恶掌刑法的火光,却又是祸乱源头。 廉芠那时才出世,还什么都不知道,亲族就已经要至他于死地,便是亲生父母也容不得它。然而到底还是它命硬,一场大火烧光了族群所在的丹熏山,只留下尚不晓事的它。它无处可去,又被耳鼠一族上天入地追杀着,没有容身之地,最后躲到了朽木山。 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蛇妖,大蛇本盘在树上睡懒觉,小老鼠掉下来正砸在它脑袋上,蛇竹女嘀咕一声“天上掉了点心”,便把虚弱无力的小老鼠用尾巴圈住,往嘴里塞去。可是小田鼠一滴眼泪落下来后,又叫这条蛇一口吐出来,嫌弃道:“呸呸呸,什么老鼠,怎这般难吃,咸嗒嗒的。” 廉芠本是报了必死的心,却见那条大蛇摇头晃脑,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尾巴尖在自己身上指指点点,“皮厚,毛粗,哪里的老鼠这般丑,莫不是山下的田鼠?喂!小田鼠,你来朽木山做什么?” 一只半人高的山猫从旁溜达过,看见热闹,便来凑,一见廉芠就啧啧,“这是黄毛鼠家的亲戚?” 大蛇更嫌弃了,“那群又难看又难闻的黄毛鼠!它们家的亲戚来这里做什么?” “这般瘦弱,想必没有父母在身旁照顾,啧啧,小娃娃可怜哦,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这是来寻亲了?” “那窝黄毛鼠恨不得人过了都剥一层皮的,寻它们做什么!” 大蛇的尾巴把毫无生气的廉芠拨过来又拨过去,张开大嘴,“还是叫我吃了,免得日后黄毛鼠欺负它!” 山猫道:“既然来了咱们朽木山,便是朽木山的人了,小娃娃可怜得很哦,以后多帮衬就是了。蛇竹女你可不许吃了它,不然我要拿玉米棒子打你脑袋的!” 大蛇跐溜一下又盘回大树上,从茂密枝叶后探出一个人的脑袋,冲大山猫努嘴:“不吃便不吃,我看它以后怎么被黄毛鼠欺负!”——便是修成半妖的蛇竹女。 从此,朽木山便多了一只喜欢跟着蛇到处跑的小田鼠,一个人住在树根底下,有一群喜欢占小便宜心黑手狠的黄毛亲戚。蛇竹女虽然嘴里那般说,却常常为了它而去跟整窝黄毛鼠吵架。其实蛇最讨厌黄毛鼠们的气味。 廉芠心里都记得清楚,所以早下定了决心:“走之前,我要替蛇成全他的美梦。” 第16章:帝王功业 蛇竹女的美梦是什么呢,蜕皮之后去了万妖国,成为众妖喜爱追捧的对象,熊三也为之沉迷。——这般简单的贪心。 可廉芠真要替他圆梦,却也不容易。蛇竹女自然是要等到蜕皮之后才可化人,再往万妖国去,到那时候,他能否叫众妖见而爱之,也是未知。蛇妖虽然都生得身姿妖娆容貌艳丽,却也不尽是魅惑人心的高手,如同蛇竹女这般的心性,只怕去了万妖国,叫人连皮带骨吞下去他尚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若是蛇竹女真与熊三在一处了,他必定欢喜,也无暇想着什么万妖国了。 所以廉芠来找繁袖,便就是向魅狐寻蛊惑人心的法子。 繁袖虽是妖族,却常常不能明白妖族的行事,听廉芠道明来意,苦笑道:“世间都说魅狐最擅蛊惑人心,我自己却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左右他人的心。” 否则,也不会叫海宫厌弃多年,更不会与阊邙到今日地步。 廉芠却道:“人间帝王为你一怒而兴兵百万,不正是因此?” ——说的却是顾晏明的转世。 有了阊邙的话,繁袖再不必被关在重重海宫之内,他若是喜欢,大可以随意前往万妖国甚至是人间——自然不是孤身一人。 繁袖问他:“笼中的鸟也该放出来透透气,然而锁链还是不能松的,所以要叫他们看着我?” 阊邙皱眉,反问他:“何为笼中鸟?” 像他这般,百年如一日困在海宫之中,哪里都不许去,便是笼中鸟! 可是除了政务,阊邙自己也是百年如一日地把自己关在海宫里,哪里也不去。想必他也不知道有何不妥。繁袖实在累极,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厌烦有许多人跟着。” “不行。”两个字便否了。 第二日,阊邙又道:“你若不喜欢,叫他们离远些。”见繁袖恹恹的,兴致缺缺无精打采的样子,顿了顿,又道:“如今不太平。” 繁袖却再也没有出过海宫,成日只把自己关在殿宇内,不知在做些什么。阊邙有时候过来看一眼,却见不到人,只有一只毛色有些杂的红狐,蜷成一团在挂满灯笼的廊下睡觉。阊邙在红狐面前站了片刻,也没惊动它,转身便就走了。 在月圆的时候,阊邙也问过繁袖一次,“去万妖夜市?”——他现在终于学会了用疑问的语气跟繁袖说话,再不是从前那般一句话就是圣旨,斩钉截铁的。 繁袖却道:“算了。” 阊邙站了会,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两个人,明明是双修伴侣,却这般冷淡相处。 海宫里渐渐也有了窃窃私语,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大公子与狐妖之间的不对劲。后来不知是哪里传出来,大公子只怕要与狐妖断了修缘。说是有仙子对大公子爱慕已久,甚至惊动了龙帝出面,过问此事。 龙子统领四海,为一方之首,到底也是龙帝的臣属。 这些话终于也落到了繁袖耳朵里。 然后仙子茵宸住进了海宫。 繁袖能够逃离海宫,说起来有茵宸仙子的一臂之力。她是二公子请来龙宫做客的,眼里却只有大公子,只是大公子已与人结下修缘,方才罢了。入了海宫之后却发觉大公子与狐妖之间隔阂甚深,便将二公子抛之脑后。她寻着机会来找繁袖,说了许多,奈何繁袖神色倦怠,视若未闻。 阊邙那边,自然是如铁桶一般。——繁袖早有心要孤身离开海宫,只是阊邙不答应罢了。 阊邙不点头,繁袖与他就还是双修伴侣。 茵宸无可奈何,却不能死心。不想繁袖竟自己来找她,说要离去。 到底茵宸是九天仙子,法宝诸多,竟真的叫繁袖逃了出去。 繁袖隐去气息,藏身于人间,不想兜兜转转,竟又遇见了顾晏明——准确说来,是他的转世。 顾晏明因二公子所请的魅狐而亡,命格被乱,所以这一世得了补偿,出生在天家,是皇帝的小儿子。因生母美艳,极为受宠,又因生得伶俐聪慧,自幼便得帝王宠爱,十岁时受封郓国,人称南郓王。因帝王偏宠,特许他不必前往封国,留在皇都内常伴龙驾左右。 南郓王出猎于御苑,一个人出了皇家猎场,在附近山林策马疾奔。却见一人,白衣黑发,行走于山林间施施然如闲庭漫步。顿时头痛欲裂,不由大喊一声,滚下马来。 繁袖护他周全,小施法术,将他送回了行宫。——他本无意再与顾晏明纠缠什么。 哪知南郓王醒来后,一定要再往山林,谁也劝不住。繁袖隐去身形,听见他与心腹说道遇见了九天的仙子,一见就倾心,皇都那些小姐公子加起来也不如那人。说得那般痴迷欢喜,浑然不顾心腹忧心忡忡满腹疑虑的神色。 顾晏明死之前说的那句“若有来世,必不相负”,繁袖其实听到了,只是从来没去想过。 繁袖看了顾晏明几日,却因打落刺客的暗箭现了身形。南郓王一见他,又是一阵头痛,拉着繁袖的衣裳不许他走,只道:“我必定是哪里见过你,所以这般熟悉。”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南郓王竟然还记得前世的事情。 繁袖道:“前世种种,我未曾放在心上,如今你已再世为人,也不必纠缠前世。何况我本是狐妖,人妖殊途。你既为皇子,自有姻缘命数。若是再与我痴缠,只怕要重蹈覆辙。” 南郓王却撒泼打滚,想尽各种法子,一定要留住繁袖。最后泪眼汪汪,道:“我母妃年事渐高,往日又因父皇宠爱结下许多仇怨,如今色衰爱弛,只怕轻易便要死在他人手中。我与母妃日日如履薄冰,实在辛苦,你若走,想必也再见不到我了,只怕我明日就叫人害了。” 繁袖不由心软,到底前世也是因他,才害了顾晏明。也亲眼见了南郓王周遭,危机四伏,多少明枪暗箭冲着他来。于是变作人间的夫子,进了南郓王的宫殿。他本欲护他直到他离京前往封地,届时他做了诸侯,一方独大,也不必再如在皇都里胆战心惊步步艰险了。 可是南郓王的心,却从来都不止在一个诸侯身上。 他对繁袖说:“我与母妃树大招风,父皇当年那般宠爱,想必已经叫人嫉恨,自然是将我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新皇登基,也会忌惮我如此受宠,只怕也是容不得我的。” 他说帝王家事,本就是只能进不可退的,他既然曾经被捧得那般高,若是摔下来,便就是粉身碎骨,不但母亲,身后的母族和随扈都要牵累。 繁袖便问他:“我又能做什么?” 南郓王喜得手舞足蹈——繁袖修为那般高,世间碌碌凡人怎是其敌手?若有繁袖相助,争储之事如何不容易? 繁袖从前整日关在海宫,如今又日夜只在南郓王府里窝着,外面的事情如何晓得。便按着南郓王的意思,一件件事情做下来。——他从来没有亲自出手取人性命,然而他到底是阊邙养大的狐妖,修为不是那些杂狐野狐可比的。他轻轻动一根手指头,人间的事情便要改头换面。 如此,竟叫南郓王真的拽下了皇太子,做了东宫之主。 南郓王登基的那天,繁袖便告辞离去,新皇却道:“若无你与我一起共坐这天下,我孤家寡人的,却也无趣。” 南郓王不是顾晏明,虽然对繁袖依旧那般迷恋,却也能够妻妾成群,好拉拢外戚相助。繁袖与他之间相敬如宾,从来没有一丝越轨。然而等他做了皇帝,便不再满足这般客气生疏的关系。 新皇迷恋修仙道术的事情,早早就传遍了天下。四方收拢来的高僧道士挤满了皇宫,各种各样的丹药和符咒成堆往皇帝面前送。 其中也不乏好东西。比如,叫狐妖现形的捆妖绳,能令妖族暂时失去修为的灵丹,或是其它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到底新皇心虚,没敢往繁袖身上用,繁袖那漆黑的眸里似乎看透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坐着,能看着落花和浮云一下午,没有饮酒也能微醺着把一整日虚度过去。他果然不是人间的,来自就算是皇帝也触不到的另一个世界,他的眼他的心,也从来不再这个凡间。 皇帝的欲望从来是没有止境,也不需要收敛的。他想要一个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想要得到一个人,从来都不是问题。可是繁袖不是人,是狐妖。 人间有许多对付妖物的法子,可是一旦用了,他与繁袖之间的关系,便就彻底变了质。 ——何况,见识过繁袖的能耐之后,新皇对于狐妖,心中是极其忌惮的。 若是弄巧成拙,狐妖恼怒起来,只怕就算有三千御林军在侧,也不能保证皇帝的安危。 新皇还在僵持间,繁袖却又叫进京晋见新皇的异邦王子遇见。繁袖听他讲述了与此间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国度,那里更加炎热,花树却也更加绚烂茂盛,那里的人生性爱唱爱舞,所有人都狂欢整夜的集会从月初能够开到月圆时候。 繁袖便对新皇道:“你如今再不必有我在身旁了,我想去那里看看。你日后好自为之,自己保重。” 他要走,就算是皇帝,又怎么留得住?——新皇的那些东西到底还是用了。可是繁袖不但只是只狐妖,他还是龙子亲自抚养教导的狐妖,那些东西如何能困得住他? 然而到底还是图穷匕见,撕破脸了。 繁袖也没有太失望,只是静静看着狼狈不已的帝王,摇摇头,道:“我说过前世的事已经过去,从前种种,如今都不必再提。” 若有来生必不相负的誓言,也是上辈子的,不必叫这一辈子生来背负这债务。 “然而这一世我待你不薄。” 可是最后,还是亲手毁了他们这几年的情谊,弄得这般难看。 “凡人果然奇怪。”这般容易孤注一掷,又这般轻易变脸,不是妖族能懂的。 四面八方的风一起涌来,猎猎风声在空荡荡的皇宫里穿行着,叫人闻之而心惊。繁袖的衣袍飞舞,面色冷淡,在半空中低头最后看了眼皇位上的男子,乘云去了。 ——然后,皇帝在自己的地宫里摆上了繁袖留下的衣物,对外宣称心爱之人已病逝,追封其为皇后。 在世人还在好奇这位神秘而又薄命的皇后时,皇帝兴兵数十万,征伐异邦。 理由是王子谋害皇后。——新皇表现出来的对繁袖的心意,也不尽然都是假的,然而他到底是野心勃勃雄心壮志的人,不会叫私情缚住手脚。繁袖既然帮了他坐了天下,再借用他的名义帮他开疆拓土,又有何不可? 可惜这些帝王功业,最后也都成了泡影。 第17章 :错看人心 这一段故事,说来也不过寥寥数语,其中也没什么可细究的。不想叫世人一传,竟完全换了模样。 狐妖私入凡间,与人间帝王相恋,不想叫人活活拆散。狐妖被虏南疆,帝王一怒兴兵百万,挥鞭南下。战事胶着数年,竟叫宵小趁机攻入了皇都,窃取了国祚。帝王含恨被俘连夏山,后被禁于南郓行宫,郁郁不乐而终。 繁袖问廉芠:“你从哪里听来的?” 廉芠道:“万妖国里传遍了。听说狐妖乱了人间帝王的心智,所以才叫他丢了江山。还说狐妖吸取精气,害死了许多凡人。” 说那狐妖把人活活吸成干尸,极其心狠手辣,可怜帝王为他所惑,所以亡国殒身。 廉芠又道:“你来之前,我还以为你已是邪妖。一见才知,传闻都是谬言。” 若真是吸人致死的邪妖,如何能这般荤腥丁点不沾,一连吃素这许多时日? 狐妖来朽木山后的作为,廉芠都看在眼里,最后才下定决心,要找狐妖要魅惑人心的法子。 “熊三见你一眼,便要与你作伴,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不然,熊三向来粗莽贪吃,旁人向其求欢从来都不理会,只知道守着他那分山头日夜看管蜂窝的,何以因你而一改其态?” 繁袖轻轻笑起来,眼波流转间,似有光华流动。“那为何你与蛇竹女,却没叫我蛊惑了去?” 廉芠皱眉道:“蛇心中有人,所以不会轻易为你所惑。” 繁袖故意摆出来的笑脸尽数消散,若有所思盯着火光兽,问他:“你呢?” “我能察人心,自然也不会轻易被迷惑。”廉芠想了想,问繁袖,“其实你们魅狐与我火光兽也是一样的。” 就像世间本无火光兽一族一般,狐族里从来也没有魅狐一支。火光兽的父母亲族皆是耳鼠,唯有它一个异数。魅狐亦是狐族里的异数,谁也不知为何,普通狐妖会生下能颠覆众生扰乱三界的魅狐。从来魅狐出世,必定各个都是祸水。 “你使人间皇权交替,一战牵连百万凡人,也应了你祸水的名头。” 繁袖笑着摇头,“也无谓什么祸水了。” 他告诉廉芠,若说魅狐有什么能叫人迷乱,莫过于那双眼睛。 那些为繁袖而倾倒的凡人,都是因为见了繁袖,与其双目相对,一眼就迷了心智,一心就只有狐妖了。 廉芠道:“眼睛?”他低头看自己瘦弱的手指,带着点黑色的孩童的手掌,瘦得那般尖,倒不像人手,像什么动物的爪子。“把你眼睛挖出来,给蛇吃了,是不是他也就能像你这般,叫熊三一眼便爱上?” 像是在问“可否借杯水喝般”平淡的语气,话中意味却森然可怖。 繁袖却不以为意,只道:“这我就不知了。或许他吃了后,也能生出奇效来。” 廉芠盯着繁袖看了片刻,突然问他:“你可知那天龙子来此,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火光兽能察人心,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喜怒哀乐,都能叫它们洞察。所以也有说,火光兽面前,无所遁形。 可是就算是火光兽,也不能洞察龙子阊邙的心绪。 “我什么都看不到。” 廉芠想起那日,怒气腾腾的龙子岚洹引来的阊邙,虽然只是分身幻影,却纤毫毕现,与真人无所差异。千里之外能使出这般的法术,可见龙子法力高深。虽是分身,亦是自龙子身上散出去的魂魄,火光兽本该也能察看明白。可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静谧的深海,里头好似藏着深渊万丈,一眼看不到底,只知道底下越来越深。 “我只能感觉到寒冰万里,纹风不动。却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敢看。那深渊寒冰之下,有过于强大的力量蕴藏着,叫人无形之中便心生畏惧之意。 繁袖手中的杯子倒在石桌上,清澈的茶水从倾倒的杯沿漫出来,染湿了衣袖,又顺着石桌边沿往下答答滴着。 他却恍然不觉,只是怔怔看着廉芠,这能够洞察人心的异兽,听他说,阊邙心中的世界。 “世上叫火光兽也看不透的人心,是不存在的。”廉芠垂下眼看自己的爪子,轻轻问繁袖,“你想不想知道为何?” 火光兽的嗓音依旧如孩童般稚嫩生涩,也藏着孩童的天真和残酷。 “拿你的眼睛来换,我便告诉你。——北海海宫的大公子,究竟是怎么样的怪物。” “我为何要与你换?”繁袖把倒下的杯子扶起来,又泡了杯碧渊花茶,“留着眼睛,我大可以自己去看,何必一定要与你换,求你告诉我?” 廉芠也不失望,依旧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入了迷一般,小声对繁袖道:“蛇若是知道,必定不会愿意。要如何骗过他?” 繁袖不由蹙起眉——火光兽的模样,却有些奇怪。 “你不必再想了。我的眼睛,你现在还要不去。” 尚未成年的火光兽,繁袖却也不惧他的。 廉芠抬起眼,漆黑的眼眸直直盯着繁袖,突然摇摇头道:“魅狐,你错了,世上许多人都是白白生了双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到,自以为看到的也不过是假象。只有我才知道。” 知道那些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知道言语表情后蕴含的真心。 “你来朽木山吃素,却还是日益不能静心,修为比从前不进反退,你以为是为何?” 隐世于此地来修心养性,却不见成效,每况愈下。难道繁袖自己从没去细想过其中缘由? “你心中怨气太重了。” 自以为都看透放下了,究竟还是意难平,只是自己强行抑制下去,时日久了,连自己也骗过去了。真就以为不再为前尘旧事而牵绊,心中也不再生出多少波澜。可是那些不甘和怨气都没能消散,它们攒在心里,日积月累,早晚一日会成了心魔。 如此,怎不会影响修为,怎不叫狐妖心烦意乱不得安宁? 繁袖的眼神空荡荡不知落在何方,脸上却是微微笑着,听火光兽这番刺心的话。 “我见过许多的人心,也有许多像你这般,自以为如此这般,以致一念成执,心魔侵生。你们难道从来不曾想过,若是你们自己看错了将真心当做假意,或是信了旁人的虚情,你们心中种种执念岂不是会变得可笑起来?” 廉芠道:“这般愚蠢。” 被人道蠢的繁袖苦笑起来,当初人在局中,乱花容易迷眼,又怎么能跳脱出去看得透彻。许多事也是过后才慢慢想明白。 比如顾晏明,前一世论到底也不是他辜负了繁袖,只能说凡人比起妖族来到底不容易。而转世之后的南郓王,想来他应是早已想起前世之事,知道繁袖的能耐,所以做出那许多姿态,要繁袖留下来助他。 想必这一世他自小生长在宫闱里,早惯了谋算机关,什么都能拿来利用。前世种种,与今生有何干系,怎及得上帝王宝座来得要紧?自然也可是砝码。 当初繁袖没能看清作为凡人作为人子的顾晏明执意要与狐妖在一起有多艰难,身上背了多重的责难与为难。他也没能看透为达目的人心能够变得多么复杂精密,而人的贪欲又会变得怎样无厌可怕。 都是当初没看清,白白生了眼睛,以至于后来走到了那般的结果。 再比如——比如,阊邙。 离开皇宫之后,新皇大兴兵戈,人间战火连天死伤无数。终于惊动了天庭。 狐妖繁袖为乱人间的事情自然也就败露。 神将来拿繁袖时,繁袖正在南蛮之地,在篝火燃烧的夜晚看着凡间的盛典,那般淋漓尽致的欢喜快乐,彻夜闹着跳着,好似明日将永不再来临。繁袖看了许久,心中却生起悲凉之意——凡人寿命如此短暂,百年一瞬,却这般精彩缤纷,遇见那许多的事,许多的人,见过也自己写过那许多的故事,每一天每一夜都写得满满的,只怕挤不下。而他们妖族,千百年地活着,却是一片空白的画幅,上面零星几点浅淡的墨痕,一把一把的岁月就空荡荡从指间过去了。 凡人有那许多欢笑与哭泣塞满整个人生,自然不会寂寞,如何不能叫他们心生艳羡?所以总有那许多的妖,化作人的模样,藏匿身形混迹在人间,要过凡人的日子。 可是他们毕竟不是人,变得再像,里头也是假的,凡人的世界看得见碰得到,却永远也不能真正属于它。繁袖行走在人间,走过许多地方,看了那般多的悲欢离合,那些男子与女子之间缠绵悱恻,生死相许千金不换却又轻易辜负舍弃,哭着笑着闹着乱哄哄把每一日过下去,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丢不掉。他看着一个故事从缘起到终结,看婴儿啼哭时众人的欢笑,看人死前的凄凉到死后的热闹,好像看遍了世间百态,可是他还是不能懂他们。 他读了那么多的话本故事,每个故事都翻来覆去能背的熟,以为人间的故事左不过也就是那些了。然而他却是错了,便是读了一万个故事,他也是猜不到凡人的结局的。类似的相遇相识生离死别里,生出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不一样的。 就像他自以为看明白了与阊邙之间的关系,看懂了阊邙——却也是错了。 第18章:不再相见 神将拿他的时候,阊邙居然也赶来了,护在繁袖面前一步不让。 金衣神将对阊邙却是毕恭毕敬,只道:“大公子且莫让吾等难做了。” 阊邙道:“谁叫你来的,叫他们来找我。” 这般说,神将无可奈何,对繁袖道:“狐妖,既然大公子庇佑,便暂且饶你。” 阊邙却道:“没有暂且。” 他挡在繁袖身前,却一眼没看他,只对神将道:“不许。” 这般言简意赅,神将却也听明白了,只得神色古怪地冲阊邙抱拳行礼,道:“既是大公子开口,吾等也知该如何做了。” 竟这般静悄悄返回天上了。 繁袖那时尚不知道传闻究竟成了什么模样——狐妖银乱人间,兴风作浪。八个字,铁板钉钉,传遍了天上人间。 阊邙自然知道。 所以他问繁袖:“你喜欢那样的?” 繁袖不知所以,心绪乱成一团,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在离开海宫之后,也曾想过再遇到阊邙的情景——却也只是恍惚时不经意想起,一念闪过,便就没了。 他自己知道,与阊邙是已经没了前路可走,两个人再那般下去,真不知结果会恶成什么模样。便是再相遇,阊邙想必也不会再与他有所牵扯。——他离开海宫前,已经私自斩断了与阊邙的修缘,他的手腕上,再也没有与龙子结缘时形成的朱色痕迹。于龙子而言,这般奇耻大辱,不寻他麻烦已是好的,又怎会再对他有所宽待? 可是繁袖没想到,阊邙会为了他现身,会背着身问他这般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只能道:“什么?” “你喜欢那样的?”龙子依然没有转身,语气却愈发重起来,那般冷厉生硬。“你的眼睛白长了?!” 繁袖还是小狐狸时,阊邙对它甚至能够称得上是宠溺。海宫的大公子居然频频亲自去看望小狐狸,将它抱在怀中,对于整个海宫而言,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事情放在旁人身上,算不了什么,但是大公子做出来,就是极其难得的温柔亲近。就连尚未成年的三公子也从来没有受过大公子这般的对待,所以从三公子起,将大公子奉为神祇的海宫上下都不能真心喜欢小狐狸。 阊邙每次来看小狐狸时,与它说话问它一些事情,虽然语气也那般淡,可每一句都能叫小狐狸如同吃了蜜在心头,甜滋滋好一些时候。 在海宫里,大公子的威严是最为可怕的,他微微放下眉头,或是脸色略为一冷,整个海宫都要瑟瑟发抖。明明大公子不是残暴凶戾之人,可海宫上下就是对他畏惧甚深,毕恭毕敬。他一句话,就连二公子三公子都要奉为圭臬,言听计从,不敢有一个字违逆。 可是,这般从来不展笑颜不会和声细语的大公子,对待小狐狸却从来没有一句重话。——小狐狸那时候就模模糊糊想过:“我是阊邙养的狐狸,与他们都不一样。” 可是等到毛发蓬松的小狐狸变成穿着白衣喜欢微微笑着的繁袖之后,阊邙与他说话,却越来越找不到从前的那般温柔亲近。繁袖该在哪里,该做什么,或者阊邙觉得繁袖该用什么,都是寒冰铸成的命令,大公子一句话下来,繁袖便该全盘照做,没有一丝可以差错的余地。大公子若是想要给他什么,繁袖就只能受什么。大公子没有亲口允许的事情,繁袖也一件都不许做。 繁袖曾无数次往前追溯思索,把从前尚未修行尚未成人的日子放在心上放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嚼得只剩下一堆苦涩的残渣,想要找到究竟是哪一件事情那一段时间出了差错,才叫阊邙越来越不喜欢他,以至于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想得越多,便越后悔当初选择修行。 好像就是从修行之后,尤其是与阊邙双修之后,才叫他愈来愈厌弃。 繁袖常常梦见那一日的情景:他还是懵懂无能的小狐狸,叫岚洹天天欺负得泪眼汪汪,整日毛发蓬松松的又不好看又乱糟糟。可是那时候阊邙却是极其疼惜它的,会把它那般亲昵地抱在自己怀中,在小狐狸因为害怕而不能入眠的夜里赶过来叫它安心。他也会那般亲近地问小狐狸,问它,你可愿意随我修行。小狐狸自然欢喜万分,可是它只是一只又懒又蠢又不上进的笨狐狸,修行化人都从来没想过,所以只能蹭蹭阊邙的袖口,把脸埋在尾巴里,不好意思地没有回答。阊邙便也就算了,从此也不再提起这话,依旧纵容着蠢笨无能的小狐狸在自己脚下窝着睡懒觉。——醒过来,才知道只是一场好梦而已。 这般的梦做得多了,繁袖的心渐渐也平静下去,也不再花费脑子去想这些事情。无论阊邙还是海宫,他也早已经习惯了,慢慢熬着,日子一天一天也就过去了。 可是阊邙却也从来没有这般疾声厉色过,繁袖一时懵了,不由问他:“我怎么了?” “蠢不可及!”阊邙道出斩钉截铁的四个字,一挥衣袖,一道金光自龙子体内散去,径直落到了身后的繁袖身上,自眉头处钻了进去。 “日后好自为之!”龙子丢下这么一句,竟这么背着繁袖离去。 繁袖盯着他高大的背影,渐渐发起抖来,眼里雾气愈来愈重,突然道:“阊邙,你做什么?” 然后阊邙却视若未闻,墨一般的衣袍在风中翻滚着,步伐依旧。——却未召来祥云。 繁袖瞪大眼睛,突然衣袖甩出去,长长的布帛蛇一般游舞,直直刺向阊邙。阊邙略一抬手,布帛硬生生停在半空,再不能往前一寸。 龙子顿下脚步,突然又道:“修为折损至此,胡闹!” 因私自强行斩断修缘,遭修缘反噬其身,修行大损。若不是在海宫里拿灵丹妙药与各色灵果仙草养出的底子还尚在,只怕在皇宫时繁袖就真的着了新皇的算计。——双修于双方的修行都大有裨益,修缘若要断绝,需得双方都心甘情愿,若有一方不愿,另一方却执意妄为,便会遭修缘反噬。不但因双修得到的修为折损泰半,弄得不好,根基都要赔进去。所以结成双修伴侣的妖族,极少有执意要强断修缘的。有那一两个痴情至深的,全然不顾自己会折损修行一定要断缘再续,叫妖族知道,虽有钦佩叹息,多半还是要笑话傻气的。 百年修行一退千里,便是繁袖为了离开海宫付出的代价。亦是阊邙口中胡闹的代价。 繁袖却顾不得在意阊邙的话,他好似快立不住,身子在夜风中瑟瑟抖着,如同寒秋梢头上的枯叶,渐渐将要站不住了。 “你给我分龙金印做什么?!” 魂魄离体,只为了替他人抵挡伤害为了保护旁的人,就是分龙金印。繁袖当年还笑过是谁想出这样的金印,全然成了阔气的傻子。 叫繁袖再想个一百年,也决然想不到阊邙会把分龙金印种在自己身上! “阊邙!”他大声唤着,要他给自己一个明白。“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把它收回去,我不要!” “莫再胡闹。” 还是冷冰冰四个字,打发他。 繁袖死死盯着他,竟不再抖了,奇异地冷静下来。他道:“阊邙,我已经离开了海宫,不必再对你言听计从了。你叫我莫再胡闹,给我金印,我也能不听你的,不要你的!” 从来都是他单方面的替他决定所有事情,那些四海列国来的珍品宝贝,阊邙一句话,就给了繁袖。海宫里谁人不说狐妖好命,能得那许多的奇珍异宝。可是从来没有谁问过他一句,再好的东西,他自己想不想要! 就直接交到他手上,不必问他收不收,不必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也就只能收着用着,把自己的喜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等到有人问他“可喜欢不”时,他已经说不出喜欢或是不喜欢的话来。只有习惯。 “我不要你的金印,阊邙。”繁袖终于说出这几个字时,心中竟然只剩下了悲凉,没有一丝的痛快或是其它,他是真的不想要也不愿意要。不是为了自己。“我不配,也从来没配过,能得到这金印。” 魂魄离体化印而入他人体内,对于哪个妖族而言都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若没有强大的力量支撑,金印根本使不出来。而就算修为高深,这也是折损自身,甚至有大害的事情。 “你收回去罢。” 其实他还想说,他不配,世上也没有谁能配龙子这般折损自身而对待,想告诉他,日后无论是遇到了谁,再喜欢那人,也不能做出这般蠢的事情。 阊邙是海宫的大公子,不必也不该,去为了谁而牺牲委屈。 繁袖心中如同狂风席卷,一片狼藉不堪,他叫阊邙这一下给弄得全然懵了。他突然出来,替他挡了来意不善的天将,责骂了他一通,又给了他分龙金印。每一件都是繁袖此前从来也想不到会发生的。 ——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可是阊邙心中到底怎么想的,他自己不说,旁人如何能看得透?繁袖不敢往里头细想,只能怔怔看着阊邙的背影,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涨。 “阊邙,你为何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阊邙只道:“你我不必再见。” 若不是分龙金印,阊邙这一句话,繁袖自然会以为是因他私自斩断修缘,叫海宫与大公子折了颜面,阊邙心中厌极,所以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若果真厌极,又怎会给他金印? “既不必再见,为何还要有金印在我身上?”岂不是从此之后,繁袖一旦有所危难,便要与龙子相见? 可是阊邙却道:“我不会再见你。” 这话是何意?! 繁袖再也忍耐不得,跃然而起,如惊飞的鸟儿一般,直直往阊邙处奔去。阊邙却也没躲,叫繁袖抓住衣袖,他神色未变,依旧严峻冷淡,繁袖却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指颤颤巍巍抬起,欲碰又不敢碰阊邙缚在眼前的黑布。 终于,繁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小声地,怕惊着了什么般轻轻问:“阊邙?” 阊邙道:“我要去苦境山镇守万仞隙,不会再出山。”繁袖冰凉的指尖碰到他的脸颊,龙子蹙起眉,微微偏过了脸,“你放心。” 第19章:浓夜无眠 “你放心”这三个字,字字都重逾千斤。隔了这许多的时日,略一念起念起那日的情景及阊邙说出这三字的语气,繁袖心中便沉甸甸得,似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用力粗鲁地攥紧,不但痛,且叫人窒息。 然而繁袖却还能微微笑起来,与火光兽闲聊着,道:“我自然是蠢的,蠢了上百年,如今离了海宫,方才是聪明的。” 廉芠眼中满是满是嘲讽之意,细瘦的手指在杯沿划过,垂眸道:“魅狐,你这般蠢,也世上的愚蠢之人也是一样的。唯独蛇不一样。我是要成全他的,你却坏了我的事。” 魅狐若没来朽木山,再过一段时日,熊三便就是蛇竹女的。可是魅狐来了,一眼就勾去了熊三,廉芠此前在熊三身上下的功夫全部白费。 廉芠与繁袖淡淡说话,身上戾气却沸腾翻滚,叫繁袖不由皱起眉头:火光兽果然是掌火刑的异兽,掩去气息时能叫人察觉不到其存在,一旦不再掩饰,身上的杀伐戾气如刀剑锋芒,直刺人面。 繁袖未接他的话,只问道:“你这般模样,蛇竹女可有见过?” 可敢给他看见? 廉芠猛然抬起眼,幽黑深沉的眼珠里头一片吞噬万物的黑,空洞洞的深不见底,他咧着嘴笑起来,脸上却无什么表情,整个人都像是做出来的假人,做工劣质的假。 “蛇不必知道。”他慢慢开口,森然冷冽,“我来找你,他不会知道的。” 繁袖却不怕,道:“虽则你是火光,却未成年,我若是你,便会等到成年之后再肆意行事。”到火光兽成年时候,廉芠再想做什么,无论是想要繁袖的眼睛还是他的命,都极其容易。 然而未成年的火光兽,便是蛇竹女都能杀得了他。 “狐妖,你当然不必怕我,你身上有分龙金印,我不会那般蠢去招惹北海阊邙。只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是北海阊邙那般的怪物,也不见得能护住你。与其你日后受苦,不如与我做一桩交易。你让蛇得到熊三,我便帮你逃过一劫。” 这话这般古怪,繁袖不由倾身而问:“此话何意?” 廉芠道:“阊邙会去镇守苦境山,是因为只有他能去,山下压着的那人是他五百年前亲手所杀。可是他本来也不必去的,因为你,魅狐繁袖,他才要去苦境山做那牢头。——天上那群神仙,最怕的两件事,一个是苦境山守不住,另一个便是阊邙他本人。” 火光兽眼中泛出奇异的光芒,因为这些隐秘而危险的事情而心情愉悦,“北海大公子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了,所以他才要亲自去苦境山,亲自镇压那个人,也是关着自己。一旦大公子疯了,苦境山的人便会出来。到时候,疯了的龙子再加上虽已身死却怨气凝聚不散的前龙帝,整个天庭都会吓死的。——所以,你可知道你现在有多重要?” 繁袖慢慢摇头,火光兽这一番话他都听见了,却一句都没有听懂,更不知这些事情与自己有何干系。 “想叫苦境山倒掉叫龙子疯掉的人多着,龙子这般重视你,还给了你分龙金印,若是——若是把你杀了,分成数百块丢在龙子面前,叫他看你一根根的手指和挖出来的眼珠,到那时候,龙子会不会疯呢?” 这个疑问会诱惑那些知道魅狐对龙子有多重要,又渴望龙子疯掉的人,他们会为了任何一点机会而冒险,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也能对魅狐做出甚至更为可怕残忍百倍的事情。 而这些,愚蠢的魅狐还一点都不知道。 廉芠眼中的嘲讽越来越浓:他熟知这些隐藏在朗朗乾坤下的黑暗和丑恶,甚至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可是这些粗暴简单的想法在他看来也是一样的极其愚蠢。更蠢得是,有人会对此深信不疑,还有的人,如魅狐,会被这些愚蠢的想法害死,而他自己却连自己为什么会死都不知道。 如此愚蠢。 他倾耳听着院子外的动静,蓦地又变回灰色的小田鼠模样道,跳下石桌,细声道:“其它的你也不必知道,只要晓得这一件:若你能做到我要求的事情,我能叫你跟着蛇他们一起躲到安全的地方。否则,你的死活,便由不得你自己了。” 小田鼠留下这些话,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繁袖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或是没有听懂,仍旧坐在原地,盯着杯子里的碧渊花出神。 山风从远处刮过来,院子里的花树枝叶摇动,瑟瑟有声。 已经是入夜了。 朽木山的深夜寂然无声,就连那些向来聒噪的蚊虫都已睡去。繁袖的屋子隐匿在沉寂而浓墨一般黑暗的山林中,只有微弱的月色透过树木的缝隙照射在窗台上,留下一片深沉的阴影。 繁袖对着窗子立着,一动不动,似乎要透过窗棂看到什么东西。因为窗户紧闭,外头黯淡的月色照不进来。可是繁袖知道,在寂静无声的山林里,虽然月光微弱,却能照出所有事物的大概轮廓。不像这屋子里,浓郁的黑暗当中,看不见他人,就连自己似乎都要消失在黑色中。 他静静立了大半夜,终于等到了一只光芒黯淡的萤虫出现在身后。 “二公子。” 萤虫的光芒渐渐散开,也越来越淡,最后在几乎要淡到看不见的白芒中,现出了北海二公子琅尹的身影。 “繁袖。” 北海二公子琅尹是天上地下有名的俊朗风流,其翩翩风姿与文雅气质不但让北海上下为之倾倒,天上的仙子仙女对其爱慕不已的多不胜数。可是二公子琅尹却对茵宸仙子情有独钟,然而茵宸仙子爱慕的偏偏又是北海大公子。 大公子前往苦境山之后,琅尹便掌管了北海——世间或有传言,大公子是叫二公子逼去苦境山的,所以二公子如今才能权掌北海唯我独尊。 可是繁袖知道,无论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对兄长阊邙的敬重,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那样自视甚高傲气凌人的龙子,为了兄长,也能降低姿态,与一贯不放在眼里的狐妖合作。 “岚洹的事情我知道了,他一向冲动,任性妄为,是我惯坏了他。” 繁袖低声道:“他未误事。” 岚洹那般暴躁冲动,要致他于死地,却召来了阊邙。——北海海宫对狐妖的厌弃痛恨,大公子对狐妖的维护疼惜,都这般真实清楚,叫他们看在眼里。 他把那天的事情详细道来,琅尹听了,默了默,问道:“兄长如何?” “他不愿看我。” 琅尹道:“想必兄长在苦境山也不会受苦。”可是,叫他们做亲弟弟的,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以镇守之名把自己关在苦境山下,如何能做到? 繁袖似是没有听见二公子在说什么,依旧盯着窗子出神,自言自语般:“火光兽说得对,我的这双眼睛,果然不如不长。” 琅尹神色一变,“火光兽?” 众妖志上记载了火光兽的来历身份,二公子琅尹自然也知晓,然而像大多数妖族一样,他也把众妖志上的异兽当做传闻。除了卷上那寥寥数语,世间有谁人见过火光兽,谁相信这种上古异兽还真的存在? 可是耳鼠一族相信,它们把一出世便带来天火灾难的廉芠认定为“克尽亲族”的火光兽,一定要致其于死地。可是那一支耳鼠族死绝了,廉芠还是活下来了,在整个耳鼠一族的追杀中,把自己藏在了荒远偏僻的朽木山。 廉芠藏得如此之深,就算是龙子也不能察觉。——二公子此前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了朽木山,却一无所获。而繁袖也是花了许多时日才疑心起熊三。 熊三占据了两个山头,算是朽木山的大妖,素来莽鲁粗厚,不像是偷奸耍滑之辈。可是他的身上,却隐隐有着似有若无的魔物气息,极其的淡,也藏得极其的深。繁袖起先并不能确定,与熊三见了两面,终于察觉了他的不对。——虽然熊三表现出来的是一贯的莽撞粗鲁,可是在言语行动里,却时不时有些不像是他自己了。比如,他素来自称为“俺”,是没见过世面没离开过朽木山的模样,却不时又自称“我”。 颠三倒四,言语混乱,像是有另一个人还存在熊三的身体里,虽然蹿出来的时间极其短暂,一瞬而逝,却也叫人不能不注意。 繁袖对二公子道,也许熊三便是他要找的那个人。那个藏匿于朽木山,代表身后的魔族力量出面勾结那些蠢蠢欲动的妖族,并操纵茵宸仙子的魔族。就算熊三不是,必定也与那人有莫大关联。 ——廉芠对熊三用的,正是产自魔族的魔花,能够混乱人的心智神思,然后渐渐就变成了操纵之人所希望成为的模样。他行事谨慎,用量极其少,每日添加在熊三所喜爱的蜂蜜中,叫他喝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魔花对人心的操控力量还是敌不过魅狐,繁袖眼波流转,无意的一个回眸,便叫熊三心性大乱,魔魇住一般痴迷上繁袖。 甚至因为反噬,熊三对待蛇竹女的态度才不好反恶,不给蛇竹女一个好脸色。 这般费尽种种心机,想要操控人心,也只不过是为了成全蛇竹女那一点子单纯的喜欢。——火光兽说世人都蠢,却不知他如何看待自己所做的事情? 琅尹问道:“你又如何知道他是火光兽?” 廉芠掩藏气息躲在朽木山,谁都不知道,繁袖又怎么能猜得出来? 却还是因为岚洹。龙子威压自然迫人,等闲小妖受不住而心脉有所损失,也是有的。可是那日,小田鼠在岚洹面前那般瑟瑟煎熬,阊邙现身后,便愈加难受痛苦,似是因阊邙龙威更甚岚洹。可是细究之,小田鼠面对两位龙子时表现出的痛苦是不一样的。岚洹威压逼迫,它与蛇竹女等一般地受不住。而面对阊邙,却只有它那般颜色枯败,整个鼠身都灰蒙蒙黯淡一片,似是身体里的血色突然间如数消退了干净。 繁袖在海宫里无所事事,看了整个海宫藏纳的书卷,甚至包括二公子等人不会碰触的各种野书。书上曾记载,火光兽掌管火刑,所以不喜海族,见而避之。又有说,火光兽因生而能体察人心,然若遇到“封渊”,便如坠悬崖,一见而惊惶失色。 也就是说,因为察觉到大公子心中那可怕的万仞深渊,火光兽廉芠才会那般失色。 繁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声音越来越低,痛得不能出声一般,一个字一个字道:“我记得你说过的,阊邙是封渊。” 第20章 :生性如此 最早察觉到不对的,并不是繁袖,而是二公子琅尹。他毕竟是素来被人称道的北海二公子,其敏锐聪慧,不是常人可比。可是就算是他,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大公子阊邙的秘密,在这方面也没有留心。他从来没有没有想到过,也从来不会去想到,世间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样的事情:那传说中葬着大妖怪与诸神仙的万仞深渊,不存在于世间任何它可能会存在的地方,九重云霄海底深渊,甚至魔域鬼界,都没有。 它是一个人。 或者说,他们把万仞深渊,放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那个人便就成了封渊,一个用自己封压着深渊的永恒的牢头。 多么荒谬可怕的事情,也许只有疯子才能想得出来。 可是上一代龙帝,他选中了北海阊邙,生而便强大冷静的黑龙龙子,把他变成了封渊。从此之后,北海阊邙便不再是他自己,除了拥有极其可怕力量之外,没有喜怒,没有好恶,没有欲望。 整个海宫对把他视作神祇,强大到不可想象,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动,永远正确冷静,永远遥远高大的神。他们在神座下顶礼膜拜,敬而远之。他们看到并且相信北海阊邙是无所不能的,他就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完美的那个存在,按部就班做着最正确的事情,不会错一个步骤乱一个次序,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扰乱。在他的影子下,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笃定的,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他,就能够放下心来高枕无忧,全身心地信赖他带来的次序和佑护。他们也相信着,大公子从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在他身边。世间也没有人,有资格有能力,走近他,站在他身旁。 就算其他的龙子,他的亲兄弟,也极其自然而然地在他面前低下头去,如同忠心耿耿的臣子对待最尊敬的君王一般,心悦臣服,敬而惧之。 岚洹还是一条不懂事小金龙的时候,对二哥撒娇,抱怨说“兄长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能陪我?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淡?”琅尹回他道:“兄长生性如此。”又教岚洹,要如何敬重兄长,不可有一丝冒犯他的威严。 那时候的二公子,也只是觉得,自己的兄长生而如此。他们虽然是兄弟,可大哥永远都是云端上的,是他们只能望其项背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兄长对待世间所有事物所表现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淡,究竟是因为什么。 现在琅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看不见察觉不到,就那样信心十足极其自然地笃定着兄长生来便是那样的。他怎么会觉得,他们所有人怎么能够一直都觉得,兄长那除了海宫事务除了闭关修行,什么都不会去做,不需要,不想要的样子是正常的? 可是这样的兄长,却突然有一天抱回来一只小小的狐狸,那狐狸甚至还没完全睁开眼,似乎才刚生下不久。他把它以一种不应该出现在大公子身上的亲密姿态藏在自己怀中,用衣袖包裹住它瘦小的身子,然后亲自把它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对蚌女们道“好生照顾”。 然后就是养大它,教它修行,最后甚至与狐妖做了双修伴侣。 到他们双修大典之后,二公子琅尹还是没能察觉到兄长的状况。他越来越频繁地,时间越来越长地,闭关修行。他们都以为是因为大公子快要到达大能境界,在突破瓶颈。所以琅尹让自己也认真起来,学着兄长往日一样井井有条地打理着海宫上下事务,以免因这些闲杂琐事扰乱兄长修行。 然后繁袖私逃去人间,与人间男子厮混在一处。相比岚洹的怒不可遏,琅尹冷静地多,他对魅狐向来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看在兄长一时新鲜的份上容忍狐妖存在。狐妖终于做下了蠢事,不过是早些时候被驱出海宫,有什么要紧的? 可是兄长却为此提前出关,他着人接回狐妖,甚至没有责骂狐妖一句,反而找他们兄弟问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比如,“若人厌恶你,该如何相处?”“投其所好,可叫人开怀?” 岚洹傻,但凡兄长问话,都老老实实认真答。 琅尹却留了心眼,一细究,果然兄长是为了狐妖的事情。他冷冰冰地向弟弟们讨教一些可笑的问题,然后语气恶劣姿态僵硬地在狐妖面前做一些叫人看不懂的事情。他从人间弄来那许多的灯笼,把它们挂在他们寝宫的长廊上。在下一件该做的事情时限到来之前,他会在转角处一直立着,面无表情凝视远处神色倦怠的繁袖,久久移不开眼睛。他空出了十五月圆的晚上,想要带着繁袖一起去万妖夜市。 可是事情还是越来越糟糕。 繁袖应该会喜欢的东西,那些灯笼、风筝、秋千、字画,那些凡间的花草,他在人间喜欢过的这些东西,全部都成了摆设。从人间被带回来又被关在殿宇里的狐妖好像对所有的东西都不再感兴趣,他甚至不看它们,只是一个人静静坐着,或是变成狐狸蜷缩着睡觉。阊邙从狐妖面前面色冷淡地走过时,狐妖也不再有任何从前那般雀跃欢喜的神色,他像是看见了阊邙,或是根本没看见,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回到了他所沉浸的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阊邙没能出口的“一起去”,在繁袖恹恹的“算了”后,便再也不会被说出。 琅尹看着他们,终于蹙起眉。 有些事情似乎不太对。 琅尹心中的疑惑只是细砂溅起的微小水花,虽然存在,却只是一瞬而逝,并不起眼。然而龙帝在特意将他们一起召去后,北海二公子才开始真正怀疑起,在龙帝闪烁的眼神里,以及兄长冷硬的面容后,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与天界分庭抗礼平起平坐的龙帝居然会露出那般不忍的神情,对阊邙道:“你虽不是我亲子,我却视你如己出。我所有的儿子,天赋本领都不如你,我若羽化,下一任龙帝本该是你。” 阊邙道:“不可能。” 龙帝道:“本没有什么不可能!若不是他们这些废物!王八蛋!——” 传言中龙帝登位前脾气甚为暴躁,后来才渐渐收敛了锋芒。这话果然不假,突然暴怒的龙帝拍桌一喝,便是龙子琅尹,也免不了心头要为之一颤。阊邙却依旧面不改色,只道:“陛下。” 龙帝看一眼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琅尹,缓了语气,问阊邙:“听说你的狐狸不大安分?连天庭都惊动了,特意来问我。我叫他们都回家安生待着,咱们龙族的事情不必他们费心!——不过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阊邙不答,便又道:“若有什么顾虑你只管说,一切都有我替你挡着。” 龙帝便又说起有那许多的仙子龙女倾慕,万妖国的各色女妖形形色色多不胜数,若是阊邙愿意,想要什么人都是极其简单的。魅狐虽然稀少难得,也不过如此,不必因他而生气。 一只小小的狐妖而已,何以居然惊动龙帝过问?琅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便听到自己的兄长道:“我不能再见他。” 龙帝正说到美丽婀娜的仙子茵宸,闻言面色一僵,露出甚至可以说是哀伤的表情,久久凝视着阊邙,摇头道:“我还记得你小时的模样……是我错了,当初不该让你把他带回去,是我一时狠不下心……” 阊邙如同冰雕的柱子一般,挺直而高大,没有一丝人气地,立在那里,似乎从亘古的曾经到无尽头的未来,都会是这般。强大,冷淡,无欲无求。 琅尹往后退了一步——他不能明白龙帝与兄长这是怎么了,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沉而无言的伤心,似乎是在听着谁在撕心裂肺大声喊叫哭泣,听得久了听进了心里,免不了也要为之动容,要被那种伤心沉痛感染。 可是,这里这般寂静,所有人都静默无言。 久久,龙帝的声音才在空寂的殿宇内回荡,像是一个叹息。 “阊邙,孩子……抱歉……” 茵宸仙子进海宫的所有事宜,都是琅尹过手的,他听从龙帝的吩咐迎了茵宸仙子,好生款待,日日陪她周游。岚洹气呼呼跑来找琅尹,跟他发脾气:“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她真是冲兄长来的?兄长到底在想什么?” 琅尹想,也许我知道兄长是为什么。——后来龙帝开玩笑地说,北海大公子也需要有不同的花草在自己的花园里,整日对着同一株,就是天姿国色,也要看厌的。也不匹配北海大公子的身份。阊邙没有拒绝。 琅尹隐隐约约能猜到兄长的用心。若是之前,他必定是不会管的,兄长与狐妖在一起他本来就不赞同,若是兄长与狐妖分开,再去迎娶美丽高贵的仙子,自然比从前要好上百倍。可是那一瞬间的伤心,让二公子也迟疑起来。 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让他不愿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 而且茵宸仙子那般的美丽动人。 琅尹道:“茵宸仙子自然很好。” 岚洹脸色古怪,被什么人咬到一般,团团转着:“兄长怎么会接其他的女人进海宫?我不相信!必定是龙帝那个老不修硬塞给兄长的!” 琅尹对他那般熟悉,一听就知道其中有内情,几句话便套出来了。 “虽则繁袖是配不上兄长的,可是兄长自己喜欢,我也就无话了!”岚洹偏过脸去,心不甘情不愿承认某一件事的小孩子模样,“那日我在海上仙山龙息汤处,看见兄长在出神。我见他样子奇怪,便过去看看。兄长那日不知为何,竟与我多闲话了几句。” 因为难得,所以岚洹把那几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兄长说,只要一个繁袖,只有繁袖才是他的。” 话虽然有些古怪,可是寓意却极其明显。兄长这是喜欢上了狐妖,所以要与他在一起。 岚洹道:“二哥,我有时候想起从前,也有些后悔不该那般欺负他。若我知道兄长是真心喜欢他,我必定也要善待他的。”想了想,又泄气了,“我欺负他本就是因为兄长偏心他,若是当初就知道兄长这般喜欢他,只怕更要厌恶他,要寻他麻烦。” 琅尹听岚洹说完,垂眸想了想,转身还是去找茵宸仙子,陪她四处游览散心。 第21章:往世流影(一) 茵宸仙子如何找繁袖,如何把他带出海宫,二公子琅尹其实都知道。但他只是隐匿了身形在一旁静静看着,看茵宸仙子藏在阴影中与人悉索低语,然后无心似地把一块破旧菱镜落在繁袖的房内。看繁袖因菱镜里现出的情景而心如死灰,最后闭眼落泪,用唇形无声地说拜别。也看着兄长一整日矗立在空荡荡的寝宫内,沉默不语。而外头的海宫被晦暗的天色笼罩,叫人惊惧惶恐,雨疯了一样倾洒,狂暴的风呼啸震撼着整个海岛。长廊上的灯笼与风铃在骤风里摇晃碰撞,狂声大作,最后落了满地的碎片残渣。 他也看着,兄长一挥衣袖将他与繁袖的寝宫宫门紧闭,谁都不能再打开。然后他亲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琅尹大概能明白龙帝的心思,龙帝以为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或者说,龙帝愿意相信。可是琅尹已经明白了,繁袖这个时候离开,已经于事无补。 龙帝说得对,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兄长把狐妖抱回海宫。 茵宸仙子从藏在暗处的那人处拿来的菱镜是往世小书的残页所化,往世小书的每一页上都记载了一段曾经发生过的流影。茵宸仙子让繁袖看到的那一页记载了他与大公子的从前——被人篡改过的从前。 繁袖修为到底弱一些,没能破解法术,被往世小书所欺。二公子有备而来,修为又精湛,从茵宸仙子那里得到往世小书后,他解开了封术,看到了书中记载的大公子阊邙和狐妖。 那是真正的从前,发生在五百年前。 那时候繁袖还是普通的狐妖,还没到能化人的时候。而阊邙是天界与龙族里首屈一指的战将,所向披靡未尝败绩,刚刚亲手斩杀了化魔的前龙帝。 大公子带着小狐狸回来时,只说为它前世所救。可是龙子为万妖之首,不是寻常妖物可比的,何况是龙子里最为强大的大公子?以龙子之能,怎会叫一条小小的蛇妖所困?所以当年龙子就算落难,也不是性命关头,若是那狐子不出现,也要不了龙子性命。至多只是要耗些时候,折损些修为罢了。 当然可以说,毕竟狐子起念要救龙子,也是因此而丧命。 龙子说这是救命之恩,这便是救命之恩。若说不是,那也就能不算了。 所以在琅尹与岚洹心目中,也从来没把小狐狸真正于兄长有救命之恩的恩人看待。他们都以为是兄长顾念那狐子的一念,所以才要成全它的愿望。 ——繁袖知道的救命之恩自然是假的,可是他们知道的,却也是假的。 五百年前天生异象,龙帝入魔作乱,无人能敌。最后是龙帝的长子,黑龙阊邙亲手诛杀了魔化的龙帝,化解了这场劫难。那一场大战之后,阊邙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就算是琅尹也只是隐约知道兄长是在某处养伤。小狐狸入海宫之后,才知道这其中有一段双头金环毒蛇的故事。 —— 毗涯山与朽木山一样,地方偏僻灵气贫瘠,与外界来往又少,就算是天地大劫也没能影响这里多少。山里的飞禽走兽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只是偶尔疑惑最近地龙频频翻身山林时时震动有些古怪,却也没往心里去。红狐像它们一样,不知道也不关心外头的,只对这两日突然出现在毗涯山的黑衣男子满心好奇。 那男子闭目坐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下,虽然不十分英俊,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冷冽的气息,就像一把已经开过刃的刀,看着并不十分锋利,却杀气凛冽叫人心生畏惧。红狐开灵识的时日也不长,修为低,自然要害怕男子的气息。然而它远远看了他许久,却也没转身就逃。 有白嘴的小雀儿从红狐旁低低飞过,叽叽喳喳道:“傻瓜傻瓜,快走,那人好可怕!” 红狐缩成一团把自己好生藏在草丛里,眼珠子滴溜溜只瞅着那人看,“那里是我的地盘!” 它因为修为低,在毗涯山众妖里算是末尾的小妖,自然不能像旁妖一样有整座山头做自己地盘。它寻了许多地方,好容易才连蒙带骗说服了榕树,把榕树下方圆十米画作了自己的地盘。这黑衣男子天上掉下来一般,不知道从何处来的,一来就抢了红狐的地盘。若是就这么走了,那又得满山头给自己找落脚处了。 它没见过多少世面,虽然本能地感到畏惧,却也不是十分害怕,懵懵懂懂跟小雀儿商量:“叫他挪一挪,那头的榆木林和松林都能坐,你说他愿不愿意?” 小雀儿扑扇翅膀,往黑衣男子处看了眼,哆哆嗦嗦道:“不好!不好!他会吃了你!” 红狐却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好,没听小雀儿的,壮着胆子往自己的地盘挪了几步,停下来又瞅瞅,见黑衣男子没有动静,又往前蹭了两步。如是再三,竟叫他挪到了那男子跟前。 小雀儿在远处蒙着眼睛打转,吓得不敢看。 红狐把今日得来的两个松塔放在男子面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把这松塔送你,你往别处坐着好么?——若是你喜欢这里,我也愿意分一块地方让你待着,不过你要挪一挪,你占了我平日里睡觉的地方呢!” 男子恍若未闻,红狐等等了,又拿尾巴悄悄在男子面前晃了晃,见他还是闭目坐着岿然不动,胆子愈大,便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对小雀儿道:“这人是个石头呢!” 小雀儿还是不敢靠近,停在远远的枝头上,对红狐使眼色:“莫闹莫闹,快回来!” 红狐道:“我也不是要赶他,只是想他让一让,他怎么不理我?”它眼珠一转,爪子轻轻碰了男子衣角一下,又赶快拿开,道:“你不答我,便是应了,你不愿意动,我替你动好不好?”它胆大包天的,竟敢伸出爪子去推那男子,一行用力,一行还对小雀儿道:“快来帮把手,我推不动!” 小雀儿骇怕,在枝头转了几圈,扑扇翅膀跑了。 红狐独自累了半日,却丝毫推不动那男子,不由泄气起来,靠着男子的腿气喘吁吁。呆了一会儿,爪子往脸上胡乱一通抹,把松塔剥了啃了几粒,然后定了主意:“这人说不通又推不动,像是个傻的,莫非也是无处可去,所以赖着不走了?算了,我这里地方不大,却也能容得下他。” 便道:“今天就让你歇在这里,你也要知恩图报,给我当个垫子。”它把尾巴团起来,趴在那人腿上,瞅了男子一会儿,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男子还是像昨天一般,闭着眼,动也不动。红狐起先还怕他是死了,气息却还在,就是不动不睁眼,跟他说话也不搭理。果然是个大石头。 红狐拿他没有法子,又觉得他腿上睡觉很是舒适,便问小雀儿:“你消息灵通,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小雀儿啄着红狐爪上的野果,吃饱了才道:“不知不知!他们都害怕他!” “他莫不是石头变成的,所以才整日动也不动?” “傻瓜!傻瓜!” “诶这个给我留着,他还没吃过东西呢!” “傻瓜!傻瓜!” 红狐一抹嘴巴,把剩下的野果包起来,冲小雀儿道:“他都两日没吃东西了,饿死了怎么办?你莫生气,我明日多摘些果子就是了!” 可是红狐费了半天力气,那人也不理它,更别提进食面前摆着的泉水和果子。 红狐只晓得若是几日不吃东西,便会饿得头晕,肚子里会起一把火,烧得人极其难受。它饿怕了的,所以也看不得那人这么饿自己。 “你不喜欢果子?我去抓些鲜鱼来?” 它把能找到的食物都摆在他面前,可是没用。 红狐抱着尾巴发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些都是最好最新鲜的,你也不喜欢么?” 它小声跟那人说话,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听见。 “若是你有其它想吃的,你只管跟我说,我去想法子给你弄些来……你若是饿,便要吃东西。又不是没有东西可吃,做什么要饿着自己呢?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饿肚子的滋味。那年好大的雪,我饿了一个冬天,好容易有些吃的还被它们给抢走了。” “不过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妖,也许是大石头或者哪里的树,就是不爱吃东西的。” 这人就像林子里的一棵树,或者树下的一块大石头,永远都不会动,一直维持一个姿势在那里。让人觉得他生来就是那里的。 其实也不过只两三日而已。 红狐每日都多多寻些吃的来,他不吃也不打紧,就摆在他面前。第二日起来见没动,就自己吃了,再去寻些新鲜美味的。小雀儿陪它吃了几日的陈果子黄菜叶,怒火腾腾,往红狐脑袋上啄了一下。红狐抱着脑袋也生气了,道:“你又啄我!我日日分吃的给你,现在多一张嘴,也没饿着咱们,做什么生气?” 它们吵了一架。小雀儿说它们是朋友,红狐分吃的给它,它有好吃的也会分给红狐,它们整日一起玩耍。那个古怪的黑衣人算什么呢? 红狐绞尽脑汁,喊道:“他是我的床垫子!” “傻瓜傻瓜!我看到了,你替他挡雨遮阳!” 红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他是个傻的,下雨了也不知道躲,我寻些大芭蕉叶子给他挡雨又怎么了?” “骗人!骗人!你自己都淋湿了!还给他挡雨!” 小雀儿气呼呼又啄了红狐一下:“傻瓜!傻瓜!他会吃了你!吃了你!” 红狐真生气了:“他生得那般好看,怎么会是恶人,你说他们都怕他,他们又不好,自然要害怕他的!我不怕他,我们整日在一处,他又没打我骂我欺负我!” 第22章:往世流影(二) 两个好朋友不欢而散,红狐回来又看到那人,还是老样子。红狐跳到他膝上,把脑袋埋在尾巴里,偷偷从缝隙处盯着那人看。 小雀儿说他生得不好看,说自己是眼瘸了才说他好看,它才眼瘸了呢! 它傻愣愣盯了他半日,瘪瘪嘴,“它说我喜欢你,我怎么喜欢你了?你这个大石头,冷冰冰的,也不理我,若不是看你无处可去,我才不要收留你。” 可是就连榕树都偷偷摸摸用枝条戳着红狐,在沙地上写着“离他远点。”——就算不知道这个人的底下来历,看不出他的真身,它们也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深切的畏惧。 山林因为这人的出现而骚动不安,在屏声静气观察了十几日后,有几头妖怪确定了那人是个空架子,虽然看着叫人害怕,却是不中用。它们垂涎那人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宝物气息,决心要探探那人虚实,若是好对付,就抢了他的宝贝。 红狐当然不知道,依旧每日早早起来,到处蹿着找吃的。它用大叶子包着一大袋香甜的红果子驼在背后,满心欢喜颠颠儿跑回来。却见以前常常欺负自己的灰狼妖领着几个人,正鬼鬼祟祟往大榕树下去。它毛都炸起来了,丢下包裹奔过去,挡在那人前冲灰狼妖龇牙:“你们做什么?” 灰狼妖已能化人,在毗涯山也算是实力强悍的,自然不把小红狐放在眼里,威胁它叫它闪开,否则就要一口咬死红狐。 红狐胆儿颤颤,爪子都在哆嗦,却还是挡在那人面前:“他、他是石头妖,你们打也打不动,更吃不动,你们找他做什么?!” 灰狼道:“自然是要他的宝贝!不然,就要他性命!” “他连个落脚处都没有的,哪里有什么宝贝?” 红狐道:“我今年交三个人的贡品,替他也交了,他就也算我们毗涯山的,你们不能随意伤他!” 灰狼不理会,举着刀就冲红狐头上砍,红狐仗着身形小灵活,往地上一滚,躲了过去。灰狼不再管它,领着人趾高气扬到那人面前,先是吹嘘了好一段话,要那人乖乖交出身上的宝贝。 那人自然不理会。 红狐着急不已,又要蹿过来,却被另一只黄鼠狼给踩住了尾巴。 灰狼以为他轻蔑自己,不由大怒,便要砍他。哪知道刀刃未近得那人身,便被挡在半空中,金色的光芒从刀刃处散发出来,渐渐光明刺眼,灰狼妖大喊一声,往后一倒,满地乱滚起来。 那金光竟然化作数道锋芒,将灰狼妖浑身割得鲜血淋漓。 几妖叫这变故骇到,怔在原地不明所以,有一两个呆的还想往前一看究竟,那金光突然暴涨,那两个上前便都叫金光伤倒,滚在地上哀嚎不已。剩下几个才知道好歹,连滚带爬逃走了。 红狐也呆住了,只知道傻傻看着那人。那人未曾睁眼,指尖微微一动,地上灰狼妖便没了气息,溅在树枝草丛上的鲜血也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久久,红狐才慢慢踱过去,把那两只幸而未丧命,只是因重伤而现出原形的妖怪拖过去,远离了榕树下,才道:“你们快走吧。”那两只妖怪瑟瑟发抖,赶紧寻了洞口逃之夭夭了。 红狐又去把洒了满地的果子一个个叨起来,堆在大叶子上,拿泉水又洗了一遍,驮着它们走到那人面前,小声道:“你饿不饿?” 它想说这是今年最早成熟的甜浆果,味道很好,它抢破头才抢了这些。它给他留得是最好的,个个又大又圆,没有一个虫眼。 那人没吃。他睁开眼,慢慢看了眼红狐。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亮得像天上的星辰,也黑沉沉得像没有月亮的深夜。里头似乎藏着悬崖,那里头不知道雌伏着怎样可怕的东西,别人站在高高的山顶山下看,要因为那深不可测的寒风凛冽的深渊而胆战心惊。红狐叫他看得连自己怎么站都不知道,只知道傻乎乎张着嘴发呆。 那人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连动都不会动,只觉得那人的手掌很大很暖,好看的长指尖轻轻的一抹,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泥土草屑以及方才弄出的瘀痕就全都消失了。 然后那人慢慢道:“多谢。” 他没吃它的东西,却说了谢谢。 小雀儿说红狐越来越疯疯癫癫了,不知道整日里乐颠颠乱七八糟在忙什么,红狐只管把它喂饱来,摇摇头不说话。 是大榕树趁着红狐不在,找小雀儿商量,说:“它这是喜欢上那人了吧?整日里围着他转悠。” 那人虽然高大,生得又不好看,看着叫人害怕,又整日像个石头一样,闭眼干坐着,谁也不理睬。三日里能跟红狐说上两个字,已经是难得了。红狐喜欢他什么? 它们嘀咕了半日,得出结论:狐妖注定要是去人间与人间男子相恋的,想必是因为红狐修为太低,还不能化人去人间,所以就先喜欢上了那男子。 跟红狐这般说的时候,红狐只道:“我我我……我会便成人的!” 榕树还没懂,小雀儿就明白了,又啄了红狐一口:“傻瓜傻瓜!你喜欢他,要变成人与他做伴侣!” 红狐苦恼道:“他当然不可能会喜欢一只四爪畜生,他这般高大好看,一定要变成极其美丽的样子,才能叫他喜欢上呢。——可是我只怕还要许多时候,也不知道他还会在这里待多久,若是他哪日走了,我却还没化人,怎么办?” 榕树和小雀儿都没遇到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劝它,一起犯愁起来。 后来是前山的三尾狸出了主意,叫红狐先服下妖族用来变形的草药,去求取那人的欢心。三尾狸振振有词:“从来没听说过狐妖喜欢人,那人看不上狐妖的。狐妖变出人来都是极其好看的,你莫怕,只要你给他看了你的模样,他自己便就舍不得走了。这种事情我可是见过的!” 红狐如获至宝,用心背熟了三尾狸的话,服下草药,就地一滚,变作了一名红衣赤足的少年。 小雀儿围着他转了两圈,道:“好看!好看!” 红狐心里欢喜,跌跌撞撞便往回跑。快到地方了,又特意拿泉水照了照,把发间和衣衫上的碎草屑和沙砾都拾掉,拿手指梳顺了长发,才慢慢走到那人面前,道:“你看,我好看么?” 若是好看,你可愿意喜欢,可愿意留下来与我长长久久在一处? 可是对那人而言,是一头红毛狐狸还是一名白皙少年,都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没被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红狐却毫不泄气,日日吃了草药,变作少年围着他转。便是晚上,也要以人的模样睡在他脚下。 “我不知你从哪里来,以后想去什么地方。你看这里山清水甜,我们这样日日在一处,岂不是很好?” 妖族,尤其是艳名远播的狐妖,若是喜欢上什么人,想要与他在一起,那便不会退缩。简直可以用厚脸皮来形容。 可是红狐心里欢喜,他越来越习惯自己人的样子,也越来越喜欢变作人。他常常坐在榕树的枝头上,笑盈盈往下看那人,没人搭话,自己也能兴致勃勃说上许久。 眉眼动人的少年,黑发如瀑披在脑后,腰肢柔软纤细,白皙的双足从鲜红的衣裳下探出来,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那灿烂的红,浓墨的黑,以及凝脂一般的白,互相映衬,叫人见而心惊,再看,便挪不开目光。 已经有其它山头的虎狼大妖怪留上心,特意托人来问:这是哪一家的少年,生得这般美貌,可愿意入其洞府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红狐跟小雀儿笑嘻嘻谈论起此事,道:“从前还那般凶神恶煞,现在却要我进他们洞府,真真好玩。” 可是,就算有这许多人求娶红狐,那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后来,有一个脸生的妖怪找上红狐,说黑衣男子是外头的大妖怪,身负重伤,所以才来在毗涯静养。若是哪日他大好了,便会离开毗涯,回到自己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琅尹和繁袖看到的当年便不一样了。 繁袖看到那个红衣少年因为苦恋那人而不得,渐渐成执,生出了心障。那妖怪说,有一个法力高超的大王看上了那人怀里藏着的宝贝,若是红狐替大王偷到了那宝贝,一来那人的伤势必然不能早早好起来,要在毗涯多留好些时日;二来,大王也可以设法替红狐留下那人。 红狐虽然每日里笑盈盈与那人缠在一处,丝毫不在意那人的冷淡漠然。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人不会永远这样留在此处。他总有一日会离开他,离开毗涯山。 他已经不再奢求那人多看自己一眼,对自己也能亲近。他只想着他们能够天长地久,就那么面对面坐着,晚上的时候他能靠着他,一直在一起。 可是他竟是因为养伤,伤势一好,自然就要走了。 第23章:往世流影(三) 那人怀里藏着什么宝贝没有谁知道,然而那些大妖怪们能够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那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蕴含强大力量的宝物。——灰狼的下场证明,那宝贝极其厉害,伤人于无形。他们垂涎不已,却又因为灰狼妖的前车之鉴不敢轻举妄动。那条双头金环毒蛇生性狡诈,它派人窥探了许久,发现只有红狐可近那人身,所以哄骗他,要他去偷。 红狐答应了。 他日日服用的那草药,用得太多,便对己身有损。他毕竟还不能真正化人,每日依靠草药,如何不是揠苗助长?就连小雀儿都跟他说,叫他少吃些。可是红狐已经不能不把自己变作人了。 而双头金环蛇许诺,若是成事,也能帮红狐提升修为,让他早早能够化人。 少年从那人怀里掏出一枚鸽子蛋大的宝珠时,指尖都没颤,极其镇定。居然真的没惊动那人。 他向金环蛇献上宝珠,不想金环蛇却食言,不但没为他替身修为,还要谋害那人。那人失去宝物倚身,竟叫金环蛇领人逼出原型在毒阵。 他看见碧绿的毒潭里被困住的黑蛇,才悔不当初,最后一狠心,拼着性命坏了那毒阵,让那人得以脱困。 红衣少年死得时候,依旧变回了红毛狐狸,躺在草丛里圆圆一团,黑色的毒血染黑了毛发和绿草。那人停下脚步看它,它也哀哀看着那人。 它最后道:“我也算救了你,你便欠下了我的恩情,必定要报答我……我要你寻得我的转世,偿我心愿。否则,我便是白救了你,你就永生永世欠了我的恩情。” 对着红狐僵冷的身体,那人久久才道:“好。” 繁袖看到的前世便是如此。想必繁袖也不能置信自己前世居然这般厚颜无耻,害了那人,却又以性命逼迫那人报恩。——这才是真正的挟恩求报。 阊邙居然也真的辗转寻到他,真的来报恩。 可是他从头到尾有哪一点配得上阊邙的回报?他又哪里配站在阊邙身旁,站在海宫里? 所以繁袖不再痴缠,心如死灰离开了海宫。 而琅尹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狐妖少年为那妖怪言辞所动,却在听到宝物能够替那人疗伤,若失了宝物那人的伤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之后,拒绝了。 他真心喜欢那人,此前不知道他身负重伤,现在知道了,心疼万分,又怎么舍得还叫他为伤势所困?自然是巴不得他早早好起来的。 红狐懵懂生长到今日,从未害过哪个,也从未喜欢过谁。那人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他还没能学会通过伤害对方来成全自己的喜欢。他想到的最好的未来是,他们两个天天开心快活地在一处,谁也不离开谁。若是他不好,他们日日在一处,红狐也是不能开心的。 那妖怪忙道:“若他早早好了,必然要走,那时候便丢下你一个,在这里日夜想着他!” 红狐万般不愿,只道:“他的东西,本来我就不该动。若是因我想他多留些时日,便要他一直带着伤,我却不忍心的!” 他如何都不动心,那妖怪焦急起来,竟绑了红狐回去。双头金环蛇百般威胁,红狐也不愿意,反道:“你一看便不是好的,必然是要去害他,我不答应!” 金环蛇在红狐十指处取了十滴心头血,自己喝下,变作了狐妖少年的样子。那人果然不防备红狐,任由少年软绵绵靠在自己膝上睡觉。觑着那人不备,金环蛇竟从他怀里偷到了那枚宝珠。——琅尹看到此处不由嗤笑,那是海宫的弼影留光珠,算什么宝物?兄长那时把它带在身上,想必是用来抑制气息封禁法力。 金环蛇取回宝珠,细细研究,竟看出这是海宫之物,不由大惊:海族因有龙帝龙子庇佑,自来比妖族要来得高高在上,又十分护短,轻易得罪不得。尤其这宝珠是出自北海,谁人不知北海龙子的厉害?若是叫北海知道自己偷了宝珠,只怕不能善了。于是杀心便其,想要杀人灭口。 他修炼多年,自称大王,自然有其过人之处,那噬骨阴阳百毒阵天罗地网极其狠毒,不知谋害了多少厉害妖怪。想着那黑衣人失了宝物,身上因伤势而有的血腥气又没消散,想必重伤还未愈,如此这般,任他多大的能耐也是要葬身于此的。 果然,那黑衣人在树下如石雕木刻,浑然不觉金环蛇已经设下毒阵,于是被困在阵内。 金环蛇大为得意,吩咐手下看着毒阵,免得叫人从外头坏了,便扬长而去,只等着黑衣人化出原型后被毒阵消融骨血。 红狐被金环蛇取了心头血,便被丢在一旁,谁也顾不上这只脏兮兮的圆狐狸。小雀儿领着三尾狸它们偷偷把红狐带出来,要它寻个地方躲起来保住性命。 “那蛇来我们毗涯山,没有谁是它对手,便是虎大王们都惧怕它,要对它俯首称臣。”三尾狸给红狐收拾了一些东西,一股脑塞给红狐,“它杀了你男人之后,想必不会放过你,你快快逃走,莫被它抓住!” 红狐驼了包裹,问清楚了那人情况,不由伤心:“是我太没用,才连累了他!” 三尾狸道:“傻子!你现在哪里还能管得他,他只怕过了几天,就融在那毒水中,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你可莫要糊涂了,就你这般,怎么救得了他?我可听到那毒蛇与虎妖他们说起来,要把你赐给他们做众人的娈宠!到那时候,你能有几条命!赶紧离了毗涯山寻个地方藏身才是!” 红狐搭着眼皮道:“是了,我也救不得他,怎么会起这种糊涂心思。”于是拜别了众妖,连夜逃了。 然而它却又悄悄转身回来,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却被小雀儿逮个正着。小雀儿道:“果然!果然!你要回来,你想要救他的!” 红狐道:“他困在毒阵里,我若不去,他便化作血水了!” 若不是它被人逮住,取了心头血,那毒蛇怎么能够掩藏气息,变作他的模样接近那人?又怎么能够偷了那宝物,叫那人身陷险地? “好雀儿,你莫拦我。我真心喜欢他。今日就算走了,以后想必也是忘不了他的。与其今后不能再喜欢上哪个人,一个人孤零零过着,不如陪他一起死了。——你也听见了,蛇王的毒阵也不是那么难破,我在外头趁他们不备,拆了机关,他便能脱身逃走。” 小雀儿急得要命,张开翅膀拦住它:“傻子!傻子!你就算救了他,也要丢了性命!” 红狐反倒欢喜起来,笑道:“我若救了他,他便欠了我的恩情,以后必定是要报答我的!就算我死了,他也要寻到我的往世。如此一来,莫说今生,下一辈他也要与我在一块儿,不能自己走了,岂不是好事!——何况也不一定会丢了性命,我们两个一起逃了,今后的日子还长呢!” 小雀儿说不过红狐,也觉得是这般道理,然而到底不忍心,气得狠狠啄着红狐,道:“不好!不好!” 红狐低声道:“我也知道其实不太好……” 可是它心意已决,如何也不能回头了。 它吃了草药,变作了红衣少年,妖妖娆娆地往大榕树走,叫一个黑狼头拦住,喝问:“什么人!” 他说自己的家就在大榕树下,金环大王叫他回来收拾东西。他故意做出娇媚姿态,黑狼头为其所迷,一时不备,被他闯进阵内。 他变回原形,顾不得身后的刀剑,在毒阵内横冲直撞,竟闯到了阵心处。 那里也不见了往日碧草如茵树木茂盛,只有一汪绿得让人发憷的毒谭。它看见有黑色的尾巴在毒水里隐隐若现,便道:“快走!” 趁着毒阵已破,金环还没来,快走! 忽然整个天色都晦暗下来,似乎要下雨,乌云层层累积着,却又没能下下来。红狐着急,怕是金环来了,顾不得许多,便咬着树枝要去捞那黑蛇。 毒潭的水渐渐干涸,露出因剧毒而变得焦黑的土地,曾经的草木都已经毒死化水,而那黑蛇却没损伤分毫。红狐勾不着它,见它半日没动静,怕它是死了,满脸的泪,只道:“你快醒醒,现在正好逃走,莫再装石头了!” 然而追兵与金环须臾便至,重重包围着他们。金环见毒阵被破,不由大怒,道:“兀那狐崽,好大的胆子!我要将你剥皮抽筋,日日吊在毒水中,慢慢融化骨肉,叫你到时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红狐怒目呲牙,丝毫不惧,道:“宝贝你得了,为何一定要杀他!你这般作恶,一定要恶报!” 它吐出狐珠,那狐珠不过拇指大小,颜色赤红,飘到那黑蛇头上,化作柔和的红光,将黑蛇包在其间。金环见而大笑:“你那点子修为,也拿出来要替他疗伤续命?不过白白拼了性命!既然你们这般情深,我便成全你等!” 金环尚在得意,黑蛇却因狐珠的光芒,恍若梦中惊醒般,慢慢睁开了眼睛。 团团乌云之中隐约传来雷声阵阵,有明亮到刺目的光芒,从九霄之上落下来,最后隐匿在云层中。 突然暴涨的威压让金环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大变,极其惊惧:“你、你是……” 它的话未能说完,便有巨雷从天而降,将它劈得尸骨无存。依附金环蛇王的众妖骇然欲逃,却被人定住般,动弹不了。 有狂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如利刃,将众妖卷住,化作了齑粉。 第24章 :往世流影(完) 红狐躺在焦黑的泥土上,剧毒渐渐模糊了双眼,有腥甜的水从胸膛里涌出来,染湿了皮毛。 它隐约看见巨大的黑色神龙平地而起,直上云霄。 “原来我认错了,不是石头,也不是黑蛇……”它努力睁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是徒劳,黏糊的东西沾在了眼睛上,叫它看什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纱。 小雀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头顶上盘旋,似乎极其着急,翅膀上滴着水。 下雨了么……莫替我挡雨,我不觉得冷的。 “他原来是这般威风厉害的,我却没想到。……果然不好。” 它对小雀儿说要那人欠下恩情,好叫他日后不能丢下自己不管,无论自己是生是死,必然是要报答的。可是下一辈子的它还是它么?那应该是另一个人了,与这辈子没有关系的。而且,那人想必也是因为养伤,才在它的树下歇歇脚。若是因此惹上了它这般的大恩情,日后不报不行,要报也是累赘麻烦。那人心里只怕也会懊悔为何要选中那株榕树,大呼倒霉的。 红狐想,我错了。真的要死了,我才知道,我是不想他报答我的。我喜欢他,不想逼迫他做他不想的事情,不想他是因为不得不而跟我在一处。 我能遇上他,喜欢他,他陪了我这许多时日,已经是很好了。若是他走了,我再见不到他,虽然要想念,想必也是理直气壮的想,不会心虚的。 “小雀儿,幸而他本来不必我来救……” 它含糊不清地说着,自己松了口气:这样便不算什么恩情了。不必叫他为这一段事情而拖累,束住了手脚。 小雀儿的声音尖锐起来,雨滴也渐渐消失了。似乎有什么人,黑色的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了它。 它觉得应该是那人,又想不到他为什么还要回来,看不清楚,睁眼都吃力,努力笑了笑,道:“我本来要设下圈套,谋算你的,现在后悔了……你莫、莫要厌恶我……” 阊邙手中拿着的却是红狐之前吐出的狐珠。妖珠是于妖族而言,无异于性命,轻易不会离体。可是红狐却拿出来,不惜损耗狐珠来替沉眠的黑龙疗伤。 封闭了所有知觉的阊邙因此才醒了过来。——不醒,金环蛇也要不了他性命。 红狐的代价不可谓不高,它闯毒阵中了剧毒,狐珠强行离体,现在因气息过于微弱,狐珠不能再回体内。如此,它若死去,便没了什么转世,只怕就此便要魂飞魄散。 小雀儿尚不知道,哭着冲阊邙喊:“报恩!报恩!你要报恩!要寻它转世和它在一起!” 红狐眼皮动了动,似乎要沉沉睡去,梦话一般:“我不要……” 阊邙替它擦去眼角的血迹,问:“你要什么?” “变成人……真正变成人……是……什么滋味呢?” 因疼痛而蜷缩的红狐似乎越发小了,尾巴紧紧贴着身子,四爪抱着肚子,好像冷极了。它再不言语,红色血迹也不再蔓延。 然而赤红色的皮毛却开始像是被水洗干净一般,渐渐褪去了色彩,一缕一缕变得雪一般的白。 小雀儿凄声厉喊:“红狐!红狐!” 它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喊着红狐。可是就算是它此刻也知道了,红狐这是要魂飞魄散,它没有转世了。 阊邙把已经僵冷,渐渐就会消散干净的红狐抱起来,把狐珠放在它的额上。狐珠的颜色愈来愈黯淡,在红狐额上静如同一件死物。 “好看。” 他突然道,无头无脑的,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那滋味你尝过就知道了。” 他低声道着。金色的光芒笼罩住狐珠,狐珠上渐渐有光彩流溢,自己紧紧附在红狐额上。 红狐身上的颜色掉得越来越快,与此同时,狐珠也愈发红艳。等到红狐化作一团细砂,消散在风中后,狐珠已经变得如鸽子蛋一般大,颜色如同烈火,隐隐还有几丝雪色在流动。 阊邙握着狐珠,直直插进了自己胸膛,把藏了红狐魂魄的狐珠放进去。 ——几百年后,海宫里便多了一只毛色颜色有些杂的小狐狸。 五百年前狐妖为救龙子而丧命,龙子寻了它转世带它回海宫。可是繁袖进海宫才不过百年。狐妖若死,想必很快也就投胎了,龙子要寻它,也是眨眼间的事情。如何要过了三四百年,才寻到狐妖转世?——这么大的破绽,却没人想过察觉,想通其中缘由。 从来就没有什么转世。 阊邙强行把本消散的红狐魂魄封在狐珠里,把它放在自己的心口,拿自己的精血修为养着。养了几百年,才让那些破碎的魂魄聚合完整,世间才又有了一只红色狐狸。 阊邙不似红狐心思外露,什么都写在脸上,他行事从来不做解释,旁人看了都觉得古怪,可是琅尹身为他的亲弟弟,也能看出点端倪。 前龙帝是他们兄弟的生父,彼此却不亲近。兄长身为长子,自小因天资出众而受到前龙帝的苛待。是的,苛待,琅尹什么说起来都要用这个词。前龙帝似乎把阊邙当做了一件不会疼的兵器,不许他说做不到,不许他败,只能强大,只能胜。这样的重压之下,阊邙居然也挺过来了。他变得越来越强大,沉默寡言,没有任何事情能叫他退步不前。 正因如此,所有人,包括心思缜密的琅尹,都不奇怪后来的大公子为什么会那般不近人情,像是没有任何感情和欲望的石雕神像。 五百年前,前龙帝入魔作乱,死伤无数,天地间没有谁是他的敌手。天庭想要北海诸位龙子,尤其是阊邙出战。他们的叔叔,现在的龙帝却极力拒绝,为此与天庭差点吵翻。等到叔叔也负伤落败的消息传来之后,阊邙换上战甲手执神戈像一座永远屹立的高山一样守在了海宫门口。 琅尹抱着还不懂事的小金龙远远立着,安静地陪着自己的兄长。岚洹还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问:“兄长要去打架了么?” 琅尹摸摸它的小龙角,什么都没说。 他们生为龙子,亦是龙帝亲子,龙帝作乱的事情他们当然不能置身事外。可是天庭的人来请诸位公子出战的时候,阊邙说“他们不行,我去”。 就算天塌了,北海也还有他大公子给顶着。一个人。 北海阊邙诛杀魔帝不可不谓之大功一件,可是也有人说,居然能亲手弑父,想必这位大公子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岚洹为此掀翻过某位仙人的仙阁,在某次大型的宴席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几个闲言碎语的家伙狠揍了一顿踩在脚下。而二公子琅尹脾气好,不会动手,只会笑着让对方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从没有谈论过任何北海相关的事宜。 无论在什么时候,包括知道兄长是封渊的现在,琅尹也从来没有觉得阊邙是个无心无情的怪物。只是因为前龙帝,因为那个该死的封渊,所以才把兄长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只有先把人变成像高山一般坚韧不催,像深海一般平静无波,才能用自己的心封印住万仞深渊。 而在寻到下一个封渊之前,阊邙都必须做好一个完美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牢头,一件冰冷的永远不碎的容器。 可是五百年前,这件完美的容器内部出现了一丝裂痕。黑龙阊邙到底不是真正的物品,他能够干净利落地杀死生父,却不能不被此所影响。而一旦生出额外的属于他自己的情绪,封印便会动摇。 阊邙应该从变成封渊那一刻起,便习惯了不断抹杀自己的情绪,从而稳住封印。所以五百年前那一次,他没有回到海宫或者任何一个他该去的地方,而是落到了小小的毗涯山,封闭住自己的七窍和知觉,强迫自己在那死一般的黑暗沉寂中慢慢平息心绪,直到再次恢复成那个没有一丝破绽动摇的强大龙子。 可是傻笨痴心的红狐,却通过那种笨拙幼稚的方式成为了龙子的变数。他居然会花上那许多年去修补它散碎的魂魄,让红狐能够重回世间,然后把它带进海宫,日夜与它在一处。居然就让那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狐狸在自己心底住了几百年,从此便没出去过,让它能够在他荒芜空寂的心里横冲直撞,弄出越来越多的裂痕。 龙帝后悔当初一时心软,让小狐狸进了海宫,天庭那些人想必是懊悔没有早早除去小狐狸以致成了大患。可是往前细细追溯,琅尹只恨最初他们因无能而想出以人封渊的法子,恨前龙帝要选中兄长。 琅尹的动作不小,自然惊动了龙帝,龙帝问他:“你想做什么?” “如我兄长北海阊邙那般的人,怎能叫一个封渊困死,变成一件可笑的容器?”琅尹丝毫不惧,直直对着龙帝的质问,“三界诸仙大妖难道真的奈何不了万仞深渊,一定要以人为牺牲?我不信。”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一旦不好,深渊有异样,你可想过是什么后果?” “我为何要想?这些事情是三界众生的,也该三界众生来担,凭什么只我兄长一个人背负?他已经担了这几百年,难道还不够?” 向来骄傲护短的龙子,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退让半步。 “叔叔,你当着我的面特意与兄长说话,莫非你就没有想过我会起疑心?” 龙帝懊恼悔恨这么多年,看着阊邙把自己逼得越来越狠,终于也忍不下去了。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让琅尹知道封渊,然后等着琅尹出手,无论做什么,也总比眼睁睁看着阊邙彻底疯掉或者彻底变成无心无情的怪物要好。 龙帝撑着额头,一时竟无话可说。 “我知道有人想要封渊毁掉,我也想。只要他们的作为不会损害到兄长,我也可跟他们合作,就算他们是些魔物。”琅尹丝毫不觉自己说了怎么大逆不道的话,“叔叔,我不必你出手帮我,你只要视而不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龙帝叹息沉思,最后问他:“那只狐狸……” 琅尹道:“不管是什么东西,既然是兄长喜欢想要的,兄长便该得到。” 但是琅尹并没有出面去找繁袖,是繁袖自己,在见过了蒙着眼睛行为异常的阊邙之后,想尽办法联系上了二公子。 “哦,兄长并没什么不妥,只是封渊而已。” 看见魅狐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而碎掉一般,弯曲着身子痛得哭不出来,琅尹神色平静,像是在闲聊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初你愿意为他死,现在呢?” 第25章 :凝怨难解 “我不会为他死的。”来朽木山之前,繁袖垂眸微微笑着,终于回答了二公子的问题,“我与他还有那许多的日子要一起过,怎能早早死了?” 他本来就不甘心,知道深渊之后,只会比从前更甚。 琅尹道:“我并不想找你来做这件事。” “我却也不是为了帮你。”琅尹要找到在幕后煽动群妖谋划放出苦境山下的前龙帝的人,不能用海宫的力量,他只能靠自己一个人。而身为阊邙双修伴侣却背弃龙子的繁袖,谁还会疑心他与海宫的龃龉?他扰乱人间自然吃了苦头,又为海宫上下所厌弃,不容于世,所以只能躲起来。来到这荒远偏僻的朽木山,自然也没上面可疑之处。 然而,琅尹没想到的是,躲在朽木山的居然是一只火光兽。能够体察人心的异兽。 所以就算是二公子琅尹,在得知廉芠真实身份后,也要道一句:“你却没叫他看出破绽。” 琅尹说得也有些后怕,火光兽自然不能看穿人心,但是它生而就能感同身受别人的情绪,旁人那些掩盖在虚假表情下的大喜大悲,在火光兽面前就像毫无遮掩,什么都瞒不过它。 若是繁袖早早叫它识破,今日就不知是什么情景了。——除了打草惊蛇之外,二公子虽然还是不喜欢繁袖,可魅狐是兄长想要的,在兄长没说不要之前,他自然不希望魅狐出什么事情。 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该是有所得到之后,而不是在一开始就白白牺牲了。 繁袖直直盯着眼前的一团漆黑,暗夜里有什么似乎在宛转流动,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那只是自己恍惚的错觉。没有月色,没有烛火,又是夜色最浓的时候,除了深沉的黑暗之外,还能看见什么呢? “火光并不是看不透,只是它被蒙蔽了。我心里怨气冲天自然什么都掩盖住了。”他似乎在开玩笑,可是却没有露一丝笑意。 火光兽说你心中怨气太重了,这话它并没有说错。 在海宫的时候,离开海宫之后,再到阊邙与他道别他辗转找到二公子,每一段时光都心情可能都不一样,可是怨气却从来没消散,反而越来越浓烈。 最初是因为大公子要与他双修。他明明不喜欢繁袖,不愿意与繁袖在一起过夫妻日子,就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报恩而答应与繁袖结下修缘。而在繁袖心目中,两个人在世间能够结成的最亲密最坚固的关系便是伴侣。修行之路何其漫漫,远隔于寿命短暂的芸芸众生之外的,只属于一个人的与天地融合抗争之路,是那般孤独寂寞。而双修伴侣,大概是修行者在这条路上唯一能有的陪伴,只要两人心意相同,也不怕因情生意动动摇了道心影响修为,反而能更为增益修为。两个人相伴相随,一起度过漫长的年年月月,一起向着与天地同寿的大能境界努力。 比起人世间不过数十年的夫妻,双修伴侣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 而阊邙为报恩而强迫自己与繁袖双修,无异于是委屈他自己,也委屈了本该美好至极的双修伴侣关系。——堂堂北海大公子,难道一定要把自己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寿命和幸福,都绑在一个根本不喜欢的狐妖身上,然后让他自己过着每日如履行公务一般僵硬冰冷的生活? “我宁愿我们从来没结过修缘!”在海宫的那些日子里,繁袖数次从梦里惊醒,浑身湿淋淋的,全是冷汗,一抹脸上也是湿的。 后来离开了海宫,慢慢想着从前的点点滴滴,恍然惊觉自己竟是钻了牛角尖。是他自己把修缘想得太过美好,满心欢喜憧憬着两个人在一起天长地久的生活,认定既然做了双修伴侣就该缠绵和美。所以才把阊邙那般敷衍冷漠的姿态便当做刀子时时刻刻插在自己的心口。 其实阊邙为报恩两字做了那许多,不曾有丝毫对不起他。 是他自己想得太多,反而去替阊邙怨恨,恨他一定要报恩,恨他对他自己不好。 如此想着,渐渐心平静和起来。却难免还是要感伤。——他那时还想着,原是他匹配不得阊邙,早早便该看开放手的,也免了拖累阊邙这么多年。 可是阊邙却还是来寻他,替他挡在天将面前,不看他,头也不回就要走。 繁袖当时心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能想些什么,只是直觉不对,觉得不能叫阊邙就那样走了。他想叫他留步,却不知道如何说,一着急便使出了法术,想着拖他一时一刻也是好的。 阊邙终于多留了片刻。在那一刻间,繁袖之前所有的心思全部都被打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乱哄哄一片晕眩的碎片在心头狂舞着,叫繁袖只能像个不知事的三岁孩童,茫茫然呆立在原处。 阊邙的分龙金印,阊邙的眼睛,阊邙说的“再不相见”。 每一样都是繁袖从来不曾想过也不可能想到的,每一样都像是假的。 他再留不住阊邙,只能眼睁睁看着踩着祥云的龙子凌风而去,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在蔚蓝碧空中。 “不对……”久久,繁袖在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对自己的低语,凌乱的,重复的,像是一个梦呓的人在睡梦中的胡话,“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阊邙……” 阊邙。阊邙。 离开海宫后的繁袖几乎与海族彻底断了联系,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被海族认出来,迎接他的都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厌恶仇视的目光。四方海族本事同气连枝,龙子是海族之首,尤其是北海大公子,为四海海族所敬仰赞誉。繁袖背弃龙子秽乱人间的事情在海族心目中就是极恶不赦的罪行,他得罪的侮辱的是整个海族。 但是北海大公子发了话,他与繁袖的事情,旁人不许过问插手,就连二公子三公子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狐妖在外头逍遥。海族们不会违背龙子的命令,可是面对妖狐自然也拿不出什么好态度。 繁袖辗转了十数个人,才终于联系到了二公子琅尹,琅尹正忙得很,却也抽了点时间见他。 万仞深渊。封渊。 多么像是胡说八道,走火入魔糊涂了才可能说出来。——可是,可是繁袖不能不相信。 那些被打破过的东西在那一瞬间都被绞得粉碎,在暴风骤雨中变成一粒粒粗粝的砂子,它们聚集着在他心里横冲直撞,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窟窿。 他只好弯下腰去,紧紧抱住自己,不让那些砂子突破胸膛全部迸裂出来。 它们让人那么疼,可是每一粒都是他的珍宝,就算磨破刺穿了五脏六腑也舍不得流出来一粒。 —— 我原来最恨的是你对你自己那般不好,现在我知道错了。我该恨的是他们,以及我自己。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曾对你好过,我亦是如此。 第26章 :万仞深渊 繁袖怔然想着这些,慢慢道:“怨气如此之重,怎么瞒不过它?” 那些不甘和怨气从来都没能消散,它们攒在心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日积月累的,早就成了他的了心魔。 火光兽能够体察人心,可那又如何?它并不能真正看透人心,怎能只靠着通过感受到旁人心中的情绪而真正去懂得人心?尤其是,它又亲眼看见北海三公子那般对他恨之入骨,他对北海的几位龙子又那般冷漠绝情。 “三公子真心厌恨我,反而是帮了我的忙。” 琅尹道:“海宫里谁人不厌恨你?” 他虽然要繁袖相助,却依旧姿态高傲,言语间毫不客气。 繁袖不为所动,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不在乎。“阊邙不厌弃我便够了。” 想必此刻二公子的脸色很值得一看。不过繁袖没转身,黑暗中也看不到,只能听到琅尹变得更加冰冷的语气。 “火光兽想要你的眼睛?无稽之谈。莫非它是在故意为难你?” 火光兽哪里是要魅狐的眼睛,它是要魅狐把熊三的心还回去,好让它能再次操控。 它还许诺把魅狐和蛇妖一起藏在安全的地方,使得他们能够避过马上就要来到的乱世。 这些话大有可探究的地方。琅尹沉吟许久,问繁袖:“它能把你们藏到哪里去?魔域?” 繁袖之所以来朽木山,为的是找到那个藏在幕后煽动控制茵宸仙子等人的人,然后想办法通过那个人找到魔蛟,也就是打着前龙帝之子旗号的魔族首领。 他们藏得太深,以至于就算是琅尹用尽了一切手段,也只能查到朽木山。 因为阊邙封渊的身份太特殊,他不能惊动天庭,不能动用海宫力量,一切都只能秘密进行。 说来也是可笑,魔蛟想要摧毁苦境山放出前龙帝的怨灵,这是影响三界众生的大事,琅尹既然查到,本该立即通知三界,号召大家齐心协力制止对抗的。可是本该顾全大局的二公子并没有,反而要特意瞒着消息,一切都私底下悄悄进行,甚至不敢叫三界知道。 万仞深渊本是众位仙神和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大妖怪葬身之所,是他们最后的归宿。他们生前的力量过于强大,就算死后它们也不会立即消散。而失去灵体控制约束的力量留在世间晃荡着,极易就能成为撕裂天地扰乱三界的利刃。所以他们在死前把自己沉入万仞深渊,在那至深至寒之处封存自己的尸身和力量,然后在时间缓慢的流逝中,把所有的东西都消融化解成天地的一部分。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万仞深渊下既然埋着那么多强悍到令人心惊让天地变色的没有主人的力量,自然就会惹来贪婪而大胆的觊觎。 一旦万仞深渊被别有用心的寻到打开,挖掘出里面还没能消散干净的力量,用邪恶的方法把它们据为己有——谁都不能想到那种后果。 有人提议,万仞深渊应该藏起来,藏到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合力把万仞深渊封进谁也跨不进去的非虚非实的空间,就算是他们自己也不能轻易撕裂时空找到深渊。 可是万仞深渊不能只是单纯地躲起来,没有哪一个天人希望自己在历经了五衰之后,力量还要残存于世间为人所窃,他们还需要深渊,需要这个真正的归宿和葬身之地。世间也需要封渊的存在。 他们便想出来在被藏纳在虚无之地的万仞深渊和此方世界之间设下一个链接,就像是是水中镜像一般,让深渊能存在此世,又远离此世。所以,在此世间,他们需要一个地方,能安全地存放深渊的镜像,封印它,保护它,看守着它。 这既是封渊。 在阊邙的心中封存的便是深渊的镜像,一个甚至不能在此世间有个实体的虚幻之物,一个能够影响三界众生乃至诸仙神大妖的真实存在。万仞深渊轻易可吞噬人的心魂,只有拥有强大到极致力量和绝对坚定冰冷内心的人,才能抵抗深渊的吞噬之力而不会崩溃,才可维持着深渊的平静守护着这至关重要的存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要把活生生的人逼成天道一般的存在,绝对强大,万物都一视同仁,没有感情不为任何所动,只是遵循着最准确的规律,所有的一切都按部就班不容更改。 然后他们也就习惯了这么去要求阊邙,认定了阊邙就该是这个样子。一旦他们知道阊邙有了人气,封渊开始动摇,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必然是要阊邙恢复原状。 当初前龙帝被阊邙诛杀后,阊邙心神不宁,无法在绝对保证深渊平静的前提下开启深渊,所以他们商议暂时把前龙帝的尸身压在了苦境山下,一方面重兵看守着,一方面急不可耐地等着阊邙恢复平静。——比如,天庭几乎每年都会着人来探望大公子,或者请大公子前往天庭。而每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每一次之后,阊邙闭关时间就会变长。 而前龙帝怨气不散,和其留下的庞大力量一起困于苦境山,过了五百年也没能消散干净。他的尸身和力量召唤着蠢蠢欲动的魔族,它们渴望撕开苦境山的防卫,放出它们心目中的魔帝,或者得到魔帝留下来的一切。尤其在某个自称是魔帝幼子的魔蛟出现后,它们的力量得以汇聚。它们数百年潜藏在黑暗中,窥视着苦境山,密密的网自旁人极难察觉的阴影处探伸出来,渐渐蔓延至三界。而在没有绝对把握前它们还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它们只是仔细躲藏好来一边布置一边静静等待,等到最好的时机,然后像惊起的毒蛇一样蹿出去,一口致命。 而阊邙就是它们的机会。 只要毁掉北海大公子,毁掉封渊,那么前龙帝的尸身再也不可能会被沉入到深渊之中,甚至因为封渊动摇崩溃,此界必定会大乱。乱象一生,便是嗜爱鲜血痛苦死亡杀戮的魔族们的大好时机。 ——所以,如果让那些怯懦胆小的妖仙们知道有不容轻视的一股魔族力量在暗处日渐膨胀并想要毁掉封渊,让他们确定了封渊摇摇欲坠的事实,确定了阊邙已无法光凭着自己的力量压制深渊,而不得不前往苦境山封闭五感隔绝外世。他们会怎么做? 琅尹不相信他们会首先对付魔族。 关系到封渊,他不能确定到时候他们在惶恐惊惧之下会对兄长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到什么地步。——都能想出以人封渊了,还是什么是他们想不出来做不出来的? 琅尹他不会也不敢拿兄长去赌,他到底投鼠忌器。 他的计划是釜底抽薪,在天庭发觉之前找到魔蛟,或者跟他合作。——既然想要通过使龙子崩溃而毁掉封渊,又确定了魅狐对龙子的影响力,那便该早早对魅狐出手。可是繁袖在朽木山在火光兽面前晃了数月,依旧还好端端活着。琅尹猜测那位所谓的魔蛟已经有了摧毁封渊的法子,一个不一定需要龙子崩溃而毁掉封渊法子,所以他并不着急。 这个怀疑早在茵宸仙子进入海宫之后便产生了,它们让繁袖心生误会离开了海宫,之后却没对繁袖做任何手脚。也许是因为它们太过于谨慎,在没确定魅狐对龙子的重要性以及确定龙子会因为魅狐崩溃前不会轻易下手。可是琅尹愿意相信他的判断。——也许只是有一丝可能,却是兄长摆脱封渊成为活人的希望所在。他当然愿意相信。 他让繁袖来朽木山,一方面也是暗访,一方面是做诱饵。而繁袖做得很好,不但找到了藏在朽木山的魔族,还成功地吸引了它们的注意。 火光兽说若是繁袖让它满意,它便将繁袖藏在安全之地。而如它所说,到时候天地浩荡历劫,何处才算安全?大概也只是魔域了。——魔域是像是万仞深渊一样的传说之地,三界仙神大妖众多,却没有人能寻到魔域的入口,传说只有强大的魔族才能开启魔域大门。魔蛟和他的手下就躲在魔域,外头的事情想必都是由火光兽周转。火光兽既然能体察人心自称没有谁能蒙蔽它,反过来,它隐蔽自己真实身份的本领想必是三界首屈一指的。所以到现在天庭还浑然不觉,不是茵宸仙子露了马脚,琅尹也不会察觉。 火光兽还说了,若是它不满意,便叫繁袖落入那些魔族手里受尽折磨。而繁袖身上有龙子的分龙金印,无论在天涯海角,只要有人动魅狐,就会惊动千里之外的龙子。龙子若至,它们谁人是敌手?只怕还没抓住魅狐,便被龙子尽数击败了。 所以,要抓繁袖要折磨他,最好还是把人带入魔域。龙子就算通天彻地,也进不了魔域。到时候他只能一边清晰感受着魅狐所受的痛苦,一边像个瞎眼的鸟一样到处乱窜,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也就是说,繁袖被带入魔域的几率极高。 只要繁袖能进魔域,魔域在二公子琅尹面前便就是透明的。到时候,如果魔蛟真有法子,无论是偷是骗是抢都要拿到手。如果合作不成或是不值得合作,那便杀了他彻底消灭他的力量。——如果一时没有办法让兄长摆脱封渊,那自然要彻底消除对兄长有威胁的存在,给兄长免掉可能出现的麻烦。 “你要我怎么做?” “想办法让那个疯子带你进魔域。” “以什么身份?” “最好是魔妖。” 繁袖指尖微微一动。 魅狐极容易堕落成邪妖,想要入魔,却没那么容易。而入魔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答不答应随你。” 繁袖微微笑起来,道:“二公子,我说过我也不是为了帮你。” 他下意识地想要做一个姿势,却恍然惊觉,自己早已经不会在心绪不定或是发呆沉思时把狐尾甩出来了,自然此刻也没东西可抱着。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我跟阊邙,自然有天长地久的日子要一起好好地过下去的。” ——可是,在阊邙连自己都没有的现在,他们两个从何去谈起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未来? “我从来就不曾甘心。我也不会甘心。” 第27章 :饮血啖心 魅狐本来就偏邪妖,只是因为在海宫拘了上百年,让繁袖慢慢磨掉了魅狐的邪气。然而繁袖自己也知道,在那素白色长袍下,在铜镜里那双波纹不动的眼睛里,藏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他在人间走了两遭,虽没被人间的物欲横流染浊了修心,却也再不能如同还在海宫中心如止水了。 说不清楚饥饿感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最早的时候,繁袖也只是以为是自己断了修缘修行大退,所以才又像未修行时一般,常常有饿感。可是渐渐就不对了,吃下了东西,却还是饿,是一种从从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渗出来的饿,总觉得需要吃点什么来填饱。 既然定了主意,繁袖也不再强耐着,第二日蛇竹女尾巴上挎着一篮子浆果摇摇晃晃来看他时不免吓了一跳。 “你在干嘛?!” 繁袖拿手巾慢慢擦拭手上的血,兔子这种活物的鲜血腥气而温热,最是新鲜美味,他舔舔唇,道:“自然是吃饭。” 蛇竹女道:“你不是说吃素么?”见着那灰兔子还有气息,短腿微微抽搐着,不由也吞了吞口水,“这是哪里抓来的,这么肥?想必肉质也不错。” “你若想吃便送你了。我喝了血,吃了它的心,便就够了。” 蛇竹女也不跟他客气,放下尾巴尖上吊着的藤篮,卷起灰兔子,背过繁袖,大嘴一张便把兔子给吞下去了。那兔子果然肥美,肉也不老,自然餍足,不由摇头晃脑起来,尾巴拍打着地面,“早上没吃果然是对的,好吃!” 繁袖的目光落在那篮浆果上,微微一笑。 “你之前一味的吃素,我还想着你是不是苦修,还特意弄了这许多果子来送你吃。哪知道你突然又不吃素了。” 蛇竹女自己是蛇妖,虽然修行后对于口腹之欲已经淡了许多,然后啖食鲜肉是本能,寻常鼠兔类也吃过许多,所以见狐妖食心饮血,也不为怪。 繁袖道:“吃素到底不饱。” “我见你日日只吃那些绿叶子,实在可怕,换做是我,一百日什么都不吃也行,只不愿意吃那些!” 繁袖笑笑,他在海宫百年,早年尚是小狐狸时已经少食荤物,修行之后更是点滴荤腥不沾,日常只拿仙草仙丹养着。时日一久,他便也忘了自己想吃什么。 如今是功亏一篑了。 蛇竹女怎知对于魅狐而言放纵自己的欲望意味着什么,只晓得砸吧砸吧嘴,道:“你请我吃了肥兔子,我也请你吃些好的,你想吃什么?” 繁袖道:“不拘什么,血和心留给我便好。” 蛇竹女颠颠儿忙着去抓只又美味又好看的猎物,要请繁袖吃顿好的。他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廉芠,小田鼠在树梢上远远看着他,被蛇竹女发觉,尾巴一甩:“小田鼠,你在那树上做什么,等下叫大老鹰抓了,吃了你当下酒菜!” 小田鼠从树枝上蹿下来,跟着蛇竹女身后,蛇竹女道:“再跟着我,我也吃了你!” 见小田鼠乖乖躲进树根下的地洞里,才满意了,“我在东头的穴口放了一篮子浆果,你自己吃就是了,莫又叫那些黄毛鼠看见骗了去,我回来要是知道你给了他们,我就吃了你!” 繁袖再看见廉芠时,骨瘦如柴的孩子手上提着满满一藤篮的红浆果,低着头慢慢一个一个吃着,他不由勾眉一笑:“我以为他扔了呢,原来送给你吃了。” 廉芠抬起眼看繁袖,小小的一张脸上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眼珠子定定的,像是假的一般,深不见底的雾蒙蒙。唇边是浆果的汁水,殷红的,乍一看倒有些像是血。 “他倒是还能想着你。” 虽然是因为繁袖不要,才转手送给廉芠,也是他对小田鼠有心。 “狐妖。” 火光兽咽下嘴中的浆果,阴沉沉地开口,“你在做什么?” 繁袖捂嘴浅笑,眉目流转间一片旖旎凌波,“我是在帮你呢——不是你说的,若是我做不到,便要挖了我的眼睛?我自然是要帮你的。” 廉芠自然感受到了狐妖的不对劲,然而这种不对劲其实不奇怪,应该说,从狐妖来朽木山的第一天,他就已经能够预见到这一天了。狐妖所谓的吃素,像个苦修的道人一般勉强自己清心寡欲,内里却早已经躁动不安。这般可笑。 他以为狐妖能坚持久一点的,毕竟在海宫里拘了那么久,本性都快磨干净了。 可是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要败于七情六欲生出的心魔。狐妖因爱生怨,早就守不住本心。一念之差,魔由心生,也是正常。 “熊三的心,要拿到,其实也容易。” 繁袖舔了一下指尖,虽然已经洗得干净了,恍惚总还有温血的气息,腥甜的美味。 “蛇竹女喜欢熊三,这喜欢也不见的有多深,多半也是求而不得,所以才执念不甘。若是真得了熊三,或许他就不喜欢了,谁知道呢。” 廉芠道:“不必废话,你只说如何做。” “既然熊三不听你的话去迷恋蛇竹女,你就捏碎他的灵丹,毁了他的心智,只留他一条性命。到时候,熊三也就成了一头什么也不知道的黑熊,你再把它送给蛇竹女。” 只说熊三是走火入魔坏了事,所以才打回原形,变成了那般模样,一头懵懂无知又无依无靠的蠢笨黑熊。蛇竹女若是真心喜欢他,自然不会不管,到时候日日亲自照拂那黑熊,花费数十年功夫把黑熊TJ听话了,再喂黑熊吃下化人的草药,或是干脆替它重筑人身。 “到那时,熊三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蛇竹女养他待他好,自然十分的依靠信赖,离不得蛇竹女。再者,熊三那时已是痴痴呆呆的,任凭他人揉捏,你想他做什么,岂不是简单?” 廉芠道:“蛇喜爱他矫健能干,若是他成了痴傻黑熊,蛇不再喜欢了呢?” 繁袖一笑,道:“这更是简单,他那时若不喜欢黑熊了,那你更不必苦恼熊三的心在哪里,随那只黑熊怎么样也不打紧了。” 蛇竹女要是想要得到熊三,就让熊三离不开他。要是不喜欢了,那还有熊三什么事? “你不就是想要蛇竹女称心如意么?他若是十分喜爱熊三,熊三落难,他全心全意为熊三操劳辛苦,心中也是甜的,只怕梦里也要笑几声。” 廉芠阴郁的眼神落在抿嘴笑着的繁袖脸上,魅狐本来就容姿动人,想不到一日不见,这狐妖便似枝头摇曳的红花,在血里浸过了一般颜色越发浓艳,开始有了一种妖异的不详的美。 “你心中的怨气又重了。”火光兽突然道。 繁袖嘴角的笑意突然落下来,面色一沉,“我不甘心。” 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那些浓郁的不甘像是巨蛇一般绞在一起,在自己的心田上首尾相连,互相吞噬着,又彼此滋养,它们来不及消失便茂盛繁衍,越来越茁壮。他能听见那些巨蛇如何在心中盘桓游动,它们偶尔横冲直撞,更多的时候只是以一种缓慢的姿态行动着,然后慢慢的把五脏六腑都绞进来,绞碎自己内部所有的脏器。 慢慢碎掉的声音并不好听。 半真半假的话吐出来,落在风中散开,再回到自己耳旁,便像是别人说的。 “我的法子你大可以试试,连我自己都想试试了。——若是他也变得离了我就会死,就不行,只有我能在他身旁,我做什么决定着他的生死,他只能靠着我信着我。想必那滋味会好得让我梦中都笑出声。到那时候,他也不是冷血无情的怪物,不是高高在上的龙子,他们谁也不能再看轻我,不能再说我不配立在他身旁。我们就在一起过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人,谁都插不进来。” 火光兽颇有滋味地听着,最后眼皮一耷,道:“有趣,很好。” 他手上的藤篮已经空了一半,剩下半篮浆果堆在黄褐色的藤条上,越发显得可爱。 “我就按着你说的去试试,若是结果很好,你也可以试试。” 繁袖并不高兴,神色越发阴郁,“不行,我现在修为大退,不能站在龙子身旁。” 无论龙子到了什么境地,他身旁的人也必须足够强大,现在的繁袖还是弱了。不过,增益修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火光兽自然知道,竟关心起繁袖,道:“我去万妖国替你寻些年轻力壮的汉子?” 魅狐增益修行的最大捷径自然是吸人精气。 “我喜爱他,除他之外,所有的人都是獐头鼠目见之可恶,何况龙子那般骄傲,怎能容他的人被旁人染指?以后我跟他要过一辈子的,当然不能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火光兽看着狐妖一念起龙子便痴了的模样,眼中藏起冷冷的笑意:世间的爱浓到极致,就成了利刃,不毁了彼此就不能罢休。狐妖与那些执念成痴求而不得世人都是一样的,已然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了。他已经毁了自己的清明神智,接下来,就是要毁了龙子,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他心中的“一辈子”。 他心情不错,便问道:“那你该如何?” 繁袖忍不住又舔了舔指尖, “如何?——我若是只吃些东西,他必定不会在意的。” 第28章 :取舍之间 繁袖果然只是每日“吃些东西”,他的变化并不大,只是越来越爱笑,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盛满了妖冶风光。就连迟钝如蛇竹女也觉出有些不对,捂着自己双眼道:“莫笑了莫笑了,我见了头晕。” 繁袖笑道:“你心中有了个熊三,怕什么魅狐的眼睛?” 蛇竹女恨不得拿大叶子把狐妖的笑脸挡住,别过眼道:“什么?你有什么开心快活的事情,要一日到晚笑个不停,你一笑,我便眼睛疼,如今都不敢看你了。” 除了这一桩,蛇竹女还有话要问繁袖:“你不吃素也就罢了,怎么一开荤就没个停?我一年的口粮都叫你吃了,如今我还得绕过几个山头去打猎。” 蛇竹女看看繁袖,自从开了荤,狐妖的气色就一日好过了一日,现在一眼看去,那唇色像是用开得最好的胭脂花染过一般,鲜嫩而浓艳,是蛊惑人心的饱满的红。 “我怎么觉得事情不对?” 他开始以为饮血食心是繁袖的癖好,就像自己,吃禽鸟时就只吃身子。可是繁袖一日吃下十几颗新鲜的心,还是不饱,只说饿。 气色却越来越好,简直可以用艳光四射来形容,叫人不敢直视。 却听繁袖道:“你还有闲心管我,你们家熊三才叫不对。” 蛇竹女啪嗒啪嗒拍个不停的尾巴尖落在地上,顿住了。 “什么?” 朽木山一夜之间传遍了,东边山头的熊三,走火入魔了。 鸟雀们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早有征兆了,我听说,前几日就有人看到半夜时候熊三在溪边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的。” “那天阿丫在西峰谷看见熊三,不知发什么脾气,把往日最为宝贝的蜂窝给砸了。想必那时候便不好了。” “他们还说看见熊三撞树,都倒了好几颗大松树。” “啧啧,真是可怜,别人走火入魔到处乱打乱杀,他却只折腾自己,毁了修行不算,还弄坏了脑子。熊三可完了。” “他的洞穴和地盘可保不住了,现在就是一傻熊,想必活不了几天。可怜可怜。” 蛇竹女气势汹汹冲过去,“瞎议论什么!多嘴多舌!” 鸟雀们顿时惊飞四散,速度极快,蛇竹女抬头,连根羽毛影子都没见。他茫茫然摇了摇尾巴,立在原地发了会呆。 蛇竹女把痴傻熊三牵回家的消息传得飞快,繁袖从鸟雀们那里得了消息,垂眸立了会儿,又笑了。 “我的主意不错吧?” 灰扑扑的小田鼠立在阴影中,若不细看,极易被人忽略过去。繁袖也不看它,只道:“熊三难得乖巧听话与他亲近,他自然是温柔体贴事事用心,不看我也知道,他那里想必现下是一番好情景。” “蛇并不快乐。” “他为熊三担忧焦心,这一时半会哪里开心快活得起来?不过若是真心喜爱谁,只有怨恨自己无能不得替对方分担解忧的。这时候熊三落难,只有他愿意为熊三劳心劳力,也只有他能为熊三操劳,只这一件,他心里必定是心满意足,欣慰庆幸的。” 火光兽虽可体察世间人心,那些笼统的情绪下包含的微妙心思,却是它所不能知的。它拿从前看过的人间故事一比,似乎都是这样的,也就不再多想。 繁袖问它:“如此,你该心满意足了吧?” 火光兽却又道:“他配不上蛇。” 从前的熊三勉强还行,现在就是一个累赘,就连化人都不能够,只能靠化人的草药。蛇竹女要收留他,想必以后平白多了许多麻烦。 繁袖笑道:“莫非你后悔了?——他用不了多久就可蜕皮成年,到时候下山去了万妖国,不就也得卷进三界战乱中?他当然不能下山,可你也不能强留他,不能叫他知道你真面目。如今他拖着一头傻熊,还如何去万妖国?不必你费尽心思,也不必你被他看破,他自己就愿意留在此处,不往外头去,难道还不好?” 火光兽没做声。 繁袖道:“你能体察人心,旁人也能揣测你的心思一二。——我说得可不错?” 静默了些许时候,火光兽才道:“留在这里也不行。” 朽木山比起万妖国,自然是偏远,寻常祸事波及不到此处。可是接下来席卷三界的战乱不是寻常祸事,万妖国当然住不得,朽木山也不见得就一定比万妖国安全许多。 “那你要如何?把他藏起来?”繁袖讥讽道。既然说三界都要被卷进来,想要丝毫不被波及,那哪里都不会是容身之地。 除非——不在三界之内。 蛇竹女这几日为了熊三忙得焦头烂额,没能抽出时间去看繁袖,繁袖便带了些茶水点心去看他。 熊三似乎刚睡下,繁袖没见着他,只看见蛇竹女盘着尾巴在发呆。 “你看,我的尾巴。” 黑黝黝的蛇尾上原本黯淡的浅细黄色花纹居然变得鲜艳了许多,淡淡的白色底纹从尾部长出来,渐渐蔓延扩散。 繁袖没见过蛇妖蜕皮,只能根据书卷上记载的猜测:“要最后一次蜕皮了?” 蛇竹女点点头,尾巴无意识地拍打地面,他等了这许久,终于要等到自己蜕最后一次皮,以后便不必再拖着一条丑陋的尾巴到处溜,能够换上鲜妍美丽的容貌了。 然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雀跃。 “你不是想去万妖国过逍遥日子?这一蜕皮,立马就脱胎换骨,颠倒众生了。” 蛇竹女听了繁袖的话,尾巴一甩,皱起眉,“这不必你说,我以后自然是极其美丽,要被许多人爱慕追求的。” “岂不是正如你愿?” “可我要去了万妖国,他怎么办?” 自然指的是熊三。 繁袖垂眸喝茶,轻轻吹掉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沉吟道:“你这般喜欢他?” “我当然是喜欢他的。可他不是不喜欢我么?我便也没那么喜欢他了。” 这话说得绕口,难为繁袖还听得明白,便问:“不喜欢他,又何必对他这般用心?” “我怎么用心了?” “他成了这般样子,已经是废物了,朽木山哪个开了灵识的活物,都能一根手指头捏死他。你却还把他带回来,好生照料,又为他打算将来,还不算用心么?” 蛇竹女来来去去晃了两圈,听繁袖这般说,便停下,奇道:“这有什么?我跟他相识许多年,虽然他不喜欢我,我们没能做成双修伴侣,到底也多年的情分。他一时遭了难,我顺手帮他一把,又算得了什么?若换了你们,我也是要管的,也就是举手之劳,不费什么心。” 繁袖看着理直气壮的蛇竹女,神情复杂,最后叹了口气:“我也不敢看你的眼睛了。” 蛇竹女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容貌,极其平庸,眼睛不大不亮,没什么风情,在朽木山众妖中属于乏善可陈那类。若与繁袖一比,那更是不堪入目。 “你是拿我说笑?” 繁袖笑笑,轻声道:“是真的。” 蛇竹女没放在心上,依旧还在想熊三该怎么办,他照料了几日,知道熊三现在确实如繁袖所说一般脆弱,若是撒手不管,只怕熊三也活不了几日。 或是把熊三带到万妖国去? “你自己觉得呢?” 蛇竹女咬着唇,道:“不行,他那样去万妖国,只怕要做了别人的腹中物。” 在妖界,有不成文的规定,开了灵识修炼便是妖族,没开灵识的便是寻常飞禽走兽。啖食妖族会被当做戕害同类,是大多数妖族不齿的,也有违天道。而寻常的百兽群鸟,妖族大可用来果腹。 熊三没了修为,又失了灵智,在许多妖族看来,已经不能算是妖了。不是妖,自然可以随意吃了。 万妖国里汇集了天下各色妖族,若遇到一两个要吃熊三的,蛇竹女只怕无处说理去。 繁袖也知道其中缘故,便道:“或者你把他留在朽木山,托谁照料了。” 蛇竹女想了想,道:“不行,若要托给旁人,也只有小田鼠是可信的,它自己被黄毛鼠欺负得狠,我还担心我走了它的日子不知该如何过,它保住自己已是艰难,怎还能保住熊三?” 到了这个地步,若真要保护熊三,那就剩下一个法子了。 蛇竹女揉揉脸,下定了决心,“其实也不算什么为难的事情,万妖国又不会跑掉,我看着熊三好生休养修炼了,只怕几十年就神智清明了,到那时我再去万妖国也是一样的。正好也好好盯着小田鼠,叫它好好修炼,教它自保,不再教黄毛鼠蒙骗欺负去。” 然而朽木山也不见得就安全,蛇竹女不过一错眼,熊三就跑了出去,一头撞到了山犬兄弟。幸而蛇竹女去得及时,不然连骨头渣子都见不到。 山犬兄弟哼哼哧哧,口中流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要阻我们兄弟两个觅食?” 蛇竹女把熊三拦住身后,跟他们理论:“他又不是寻常黑熊,你们怎能吃他?各位山头老大和长老定的规矩你们不记得了?” 山犬兄弟哈哈大笑:“它如今怎么不是寻常黑熊?难道你要说它还是我们妖族?你现在满山头去问问,哪个说它现在是吃不得的?你抢我们兄弟的晚饭,可是要坏了规矩,要跟我们兄弟为仇?” “今日我拼了性命,也不让它做了你们的盘中餐!”蛇竹女丝毫不让,“你们既然敢坏规矩吃熊三,自然也不怕再多吃一个我,你们要吃他,先吃了我!” 山犬兄弟对视一眼,他们两个也不是非吃熊三不可,只是正好遇见,可顺手吃了。他们自然不会怕尚未成年的蛇妖,只是最近朽木山出了事,有好些妖族失踪,山头大王和长老们正严令禁止妖族们闹事。他们也犯不着为了一头肉质不好的黑熊而在这关头惹出事来。 “哼哼,你就好好护着它,千万莫叫它再落到我们眼前,最好能够时时刻刻跟它绑在一处。不然,不但是我们兄弟,遇到谁都要吃了它!” 山犬兄弟丢下话了,便自去了。蛇竹女拉着熊三,上上下下看了,只是几处皮外伤,未伤及筋骨。熊三懵懂无知,只仰头嘶吼,大约是因身上痛。它却还知道亲近蛇竹女,听他的话。蛇竹女看着它,心里有些难受,摸着黑熊脑袋道:“你放心,我必定不会叫你被他们吃了的。” 蛇竹女牵着黑熊回去后,繁袖才收回目光。他什么都没说,懒得开口,也不必再说。 一直阴沉沉默然不语的火光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第29章:一别经年 繁袖和蛇竹女熊三一起离开朽木山的前夕,琅尹想法子与繁袖又通了次消息,果然那火光兽要带他们去魔域。繁袖大半是沾了蛇竹女的光,火光兽哄骗蛇妖,说带他们去自己的故乡。蛇妖不疑有他,让火光兽和繁袖劝了一通,便就兴致勃勃收拾东西准备去了。繁袖跟在左右,一是好蒙蔽蛇妖,二也是为护佑他。 火光兽虽然妥善安排了,蛇妖进魔域后必然是无人敢招惹的,只是它依旧不放心,怕哪里不防备露了马脚。正好繁袖随身跟着,有何变故,也好应对。 繁袖只道:“它果然是个疯子,虽要野心勃勃扰乱三界,有时候行事却随心所欲,没有章法。” 琅尹道:“它既如此看重蛇妖,日后蛇妖必有大用。” 繁袖顿了顿,道:“蛇妖与熊三从此就留在魔域,与世无干了。”话中之意,便是不愿利用蛇妖。 琅尹听他此话,冷笑道:“魔域中藏纳天下魔物,不知何其凶恶,火光兽却要将其掩饰为寻常安和之地。火光兽再有本领,能骗得蛇妖一时,莫非能骗他一世?” 繁袖不语。琅尹察觉不对,皱眉问道:“你可还好?” 二公子自然不是关心狐妖,狐妖身上担了天大的干系,怎容得有差错? 繁袖撑着头,抿嘴露了个艳丽的笑颜:“我自然是好的很。火光兽日日替我抓了许多小妖,味道极好,又极其进补,比之在海宫中还要好上许多。” 琅尹看他,依旧还是那容貌,只是眼眸中多了淡淡的红色流光,眼角处也生出了玫红色的痕迹。他知道这是入魔的征兆,魅狐入魔,那便再无回头之路,想到此处,饶是他,一时竟也不知是何滋味。 繁袖道:“我入了魔域,自然会尽力接近魔蛟,之后的事情便看二公子的手段了。二公子,从来人人都夸赞你聪明厉害,还望二公子莫辜负了自己的声名。” 琅尹道:“事关兄长,我必全力以赴。” 难得二公子也这般和颜悦色,然而繁袖已无动于衷了,天下万物,都与他何干? 只除了那一个人。 繁袖道:“我当初走得匆忙,留下许多东西在海宫,还请二公子替我照看一二,莫叫风雨淋湿顽童撕扯。”说得却是当初阊邙为他寻来的风筝灯笼等玩物。 琅尹没拒绝,却也没出言承诺,繁袖也不在意,摸着自己的眼角,自言自语道:“他也不曾说过我好看,想必是不在乎我的容貌,我是不是魅狐,他也是不在意的。” 琅尹道:“你大可以后悔。” 繁袖笑道:“我只后悔当初在海宫时生生白长了这双眼睛,后悔当初连水中月也觉得好,偏偏就看不到最好的那个。入魔与否,总变不了我这初心。二公子你不必拿话刺我,与你多说也是无聊,我与他的事,你这般的人是不明白的。” 第二日繁袖与蛇竹女几个的气息便从朽木山消失了,琅尹下在繁袖身上的寻蛛丝也没了消息。好像那几人就突然从这世间被彻底抹去一般,不生不死,没有踪迹。琅尹也不着急,只在海宫安心等着。 等到人间起了连天战火,流血漂橹横尸百万,诸国列王杀红了眼,就算天庭出面也止不住战乱。等到天庭觉出不对时,琅尹已领着四海诸龙子出战人间。 “人间战火,始于魔域,却不止于人间。” 前龙帝入魔作乱,虽然被斩杀,却留下许多遗患。天庭不察,不但不能防患于未然,反叫魔物渗入天庭,许多仙人竟为魔妖所迷惑。 琅尹道:“三界之乱,便从人间始,若人间倾覆,不知天界妖界安在?” 一夜之间,无数魔物涌出,于人间肆虐作乱,天庭也哑口无言。因四海龙子早作准备,未叫魔物得了多少便宜。然而魔物毕竟太多,一时弹压下去,却如潮波涌,出而不绝。龙子们毕竟数少,又要等天庭匆匆忙忙调兵遣将,竟陷入了鏖战。 也遇到了熟人。 虽然不认得他,但那人以人身化魔,又隐有龙气,琅尹略一推敲,便知道其的来历身份。——前世引诱繁袖始乱终弃,叫魅狐害死的顾晏明,这一生因龙子缘故而托生人间帝王家,又骗得繁袖相助,竟叫他做了帝王。只是到底没有天命,后来被人夺了皇位幽禁起来。想必是此人心中不甘执念过于浓烈,竟引来魔物围绕,于是因缘际会,也入了魔道。 人间大乱,便是此人卷土重来,领着大军杀了天命在身的皇帝,自己又登基称帝,然后征伐四方,将人间拖进纷飞战火中。如此逆天命之人,天庭本容易收拾,然而他身旁有无数高人在侧,其中一位黑衣男子,虽然瘦小而貌不惊人,天庭诸多神将出面,都奈何不了,被那男子焚灭烧伤。 琅尹与天庭商议,道:“魔蛟尚未出面,就已经这般情形,此番乱象,只怕要三界倾尽全力,方可避过。” 三界第一武将,自然是北海阊邙,然而他自请镇守苦境山,轻易怎可出来? 琅尹于众仙面前朗声道:“魔蛟不出,因其成年在即,正是要紧时候,所以才龟缩魔域。若拖拉延怠,叫魔蛟成年,只怕三界无人是其敌手了。到那时,就算兄长再出,也难轻易斩杀。” 有人问道:“魔域消息,你怎得知?” 琅尹成竹在胸,道:“我自有途径,诸位若是不信,延误了时机,日后魔蛟颠覆三界杀了上来,后悔也晚了。” 又有人道:“苦境山干系重大,魔妖必然虎视眈眈,更需大公子镇守。” 琅尹冷笑道:“苦境山自然重要,然而等到魔蛟出世,将你我都杀了,将天地变作炼狱,再守着苦境山又有何用?” 然而阊邙入苦境山,虽有天庭的意思,更多是大公子自己的主意。便是龙帝也道:“阊邙只怕不适合出来。” 本来就心性大乱的龙子,一旦出山征战杀伐,谁能料到情形会变得如何? 琅尹环视众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阊邙自然是一把利器,指向之处无坚不摧,可是他们也担忧,这把利器会不会在有一天兵刃相向?他们当然不是不放心北海龙子,可是他们不能不担忧封渊。 像冰一样被封冻起来的心和感情,一旦出现裂纹,会不会在一瞬间便崩溃如雪山坍塌? 若是阊邙为封渊影响而失控,到那时候,只怕不必魔蛟出世,三界便陷入炼狱了。 此刻十万火急,琅尹也不避众人,道:“封渊本就不合天理,有违自然天道,诸位想必这些年胆战心惊,已经知道以人封渊究竟靠不住。兄长那般的能力心性,终于也为封渊所乱,不得已才把自己关入苦境山。诸位莫非没有想过,总有一日,兄长他再不能担任封渊之责,到那时又去哪里寻一个极其稳妥可靠的来封渊?” 所谓封渊,本来就是那些胆小的老家伙自己弄出来的。将三界安危都系在一个人身上,把万仞深渊沉在一个人的心里——亏得他们想得出来!他们既然觉得可行,如何不自己承担封渊之责? 琅尹心中冷笑,见众人面色有变,又道:“封渊一事,我已有了妥善的法子。只是要先诛杀魔蛟,得到魔域。” 这话说得古怪,可是琅尹身后有四海龙子,龙帝也大力支持,便是天庭里也有众多追随。最后,还是定下来,由二公子琅尹前往苦境山请大公子出山,若是大公子不愿,那便罢了,若是愿出,便由大公子统领天庭与四海大军出战。 私下龙帝也问了琅尹,琅尹只道:“叔叔只管信我,我的消息千真万确,如今不但兄长有救,封渊之事也可一并了了。” 龙帝叹道:“我知道你的能耐,然而毕竟干系重大,有个不好,你兄长那边只怕……” 琅尹打断龙帝的话,道:“叔叔宽心,兄长定会安然无恙的。”他握紧了袖中的小盒子,终于还是透露了口风,“叔父可还记得兄长的那只狐狸?” 大公子亲自抚养教导,并与之结缘的那只狐狸,后来竟不知好歹与凡人勾搭,背弃龙子,被四海厌弃的那只狐狸,后来的去向也无人关心无人知晓了。 “他在魔域。” 琅尹还记得去魔域之前,那个已经入魔的人,笑着笑着落下泪来,然后亲手挖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珠扔到琅尹面前。 “二公子,就此别过,他日再见不知是何情景了。” ——真正的能瞒过魔蛟的寻蛛丝系在那眼珠上,繁袖入魔域,在魔域的所见所闻,琅尹都可通过盒中的魅狐眼珠每日做法查看。 龙帝闻言也是吃惊,久久叹气道:“倒是一个痴心的,日后,吾龙族必要善待之。” 琅尹道:“叔叔说笑了,他是魔域魔妖,与我们龙族有何干系?”他抬眼看龙帝,轻声问:“兄长日后摆脱了深渊,便宛如新生,从此万事便好,难道叔叔还想兄长再与一个魔妖牵扯不清?魔妖是什么东西,叔叔还不清楚么?” 何况,现在繁袖的生死未卜,说不准已经丧命在魔域了。琅尹最后见到是,、繁袖亲手挖去了自己另一只眼睛,从此便真正失去了繁袖和魔域的消息。好在最要紧的东西已经查探清楚,无伤大局了。 第30章:目不视物 苦境山坐落在北海尽头,山高千丈连绵百里,四周寒冰围绕。进了山,才会发现苦境山内部似乎被什么掏空了,里头空荡荡黝黑一片,往下走,便会看到熊熊烈焰,相传此火乃是由九天玄雷引燃,从此长明不灭。海族生性爱寒喜水,自然厌火,尤其是这天雷玄火,更是触之难受。琅尹现出青龙原形,特意缩了身形,不过丈长,这一路行来,都小心翼翼收着龙尾,免得触碰了烈火。这苦境山因为困守了前龙帝的怨气,设下许多禁制,又有阊邙镇守,龙威慑人退避众生,寻常人等接近苦境山都不可能,也只有与阊邙同宗同脉的北海青龙才能突破龙威进入苦境山外头的山谷。然而,阊邙已经封闭五感知觉沉在苦境山地底深处,要唤醒他需得下许多功夫。 琅尹深吸一口气,往烈火中猛然扑去,那火如巨浪滔天,猛然掀起,将青龙尽数吞没。须臾,青龙又破焰而出,甩开身后凶猛的烈火疾速上升,一直冲到百米高的山峰,也不停步。那林立的石峰想必极其坚硬锋锐,便是龙鳞也能刮破,青龙浑身鲜血淋漓,却不停步,转身又往火焰冲去。 “兄长!” 顾不得身上那些细碎的伤口,琅尹凝神传音,连声高唤,“兄长!我乃琅尹,有事前来!” 青龙如此数次,似是终于唤醒了兄长,那熊熊烈焰猛然蹿起,有数十丈高,青龙俯冲直下,进了烈焰之中。 再次破焰而出,已是入了苦境山的内部。只见一片荒芜黑地,草木不生鸟雀尽灭,高大的石雕屹立在黑色的湖泊中,宛如巨麓。这一片天地都阴沉闷热,沙砾遍地而灰尘满空,倒盖的锅一般叫人心胸窒闷不快。青龙不敢落地,在空中化作人形,远远向着石雕施礼,朗声道:“兄长,琅尹求见。” “火光兽出世,废帝入魔,人间兵戈大劫,天命已乱!请兄长出山,诛魔平乱!” 那巨大的石雕像只是灰扑扑一座巨大的人形石山,只有模糊的轮廓——这是强行封闭了五感的龙子所化。若封渊不除,就算现在没有魅狐乱龙子心神,只要兄长还有一丝活人气息,千万年下来,早晚也会被封渊逼得化作这么一座面目模糊甚至失去轮廓的石山。三界众生,情缘缠身者不知有多少,却只有兄长因偶一动心而要自封五感以身化石。是不是只要兄长一日没能把自己彻底变成无心无情的怪物,就要这么一直困在此处以作“镇守”? 琅尹握紧拳,低下头:天道何其不公,竟不公至此! 他听到兄长的声音穿透灰暗沉闷的空气,直直落在心头:“琅尹?” 琅尹道:“兄长镇守此处,只怕有所不知。如今四海龙子皆已出战,奈何魔妖数多,所以陷入苦战。天庭中为魔妖引诱者众多,亦是自顾不暇。魔蛟作乱,尚未出世就已引得三界动荡不安,一旦成年出世,除了兄长外只怕无人能敌它。” 顿了顿,他低了声又道:“叔叔与我已经找到了对付封渊的法子,兄长不必担心。只要兄长出山,杀了魔蛟,一切便迎刃而解。” 轰隆的龙吟自高处传来,似是自天而降。这一方好似永远都欲雨而暗的天空突然起了风,将那些乌色的云层肆意卷起扫荡。琅尹被那越来越大的风吹得有些站不稳,咬牙抬首朗声道:“兄长!你为他们承封渊之责,他们又何曾顾及你!如今也不必要你毁弃封渊,也不会对不住什么人,只是寻了更好的法子,免去了你身上的封渊之责苦,两厢齐全,有何不可!这也并非只为了兄长你一人,他日兄长有个好歹,谁能再接封渊重任?便是勉强接了,难道也要那人如兄长这般,自封五感永远做个死物?如今一并解决了此事,从此再不必以人封渊,也不必再有人如兄长一般,受诸多苦头。兄长你且放心,叔叔与我知道你不是为一己私利而弃天地不顾的人,自然是寻了十分稳妥的法子。” 风越来越大,竟盖过了那山崩石裂一般的巨大的轰鸣声,呼啸烈风横扫天地,所有的云层如同孩童手中的玩物,被随意揉捏成没有形状的废纸堆。紫色的巨雷从空无一物的天空中落下来,划出紫色的绚烂的焰火,那焰火拖着长尾,挟着万物趋避天地退让的万钧之势,在天地中呼啸而过,又于半空中戛然而止。 琅尹退后一步向着那石山肃容而拜,语气欣然,“四海龙子皆候列阵前待大公子号令,恭请大公子出山!” 天色晦暗不明,小巷里也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佘竹汝心中越发觉得不安,拢紧了面纱急急忙忙往回赶。坐落在小山下的院子还是老样子,篱笆墙,满园花草林蔬,小小的凉亭里摆着一张石桌几把石凳,繁袖还是静悄悄坐着不动。他心中松口气,推门笑道:“看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熊三呢,还睡着没醒?还叫他照顾你,一天到晚傻愣愣的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我的话就不记得了,怎么叫你一个人出来了?” 繁袖道:“他知道什么,何必骂他?” 佘竹汝摸摸繁袖的手,冷冰冰一点暖气都没有,那手也不似从前温润好看,干巴巴的皮包骨,颜色惨白。再探繁袖的脸,更是冰凉渗人。他心中难受,忍不住道:“你又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冷天冷地的,出来做什么?” 繁袖道:“我好了许多,外头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了,想要出来看看。” 佘竹汝看着用绢布蒙住双眼的繁袖,小声咕哝了句什么,又道:“外头不知怎么了,这些时日似乎哪里都有些古怪,我也没能打探到什么消息,廉芠那家伙又没见踪影。我心中总是不安。” 他当然还什么都不晓得,还以为这里只是廉芠的故乡,一个坐落在某个偏远角落的小镇。镇子上妖人杂居,民风淳朴良善,灵气充沛却无什么厉害妖怪,正适合安身过日子。他带着熊三和繁袖一起来了此处,寻了角落一处院子住下。不多时便就成人了,果然十分妖娆昳丽,貌可倾国,便是繁袖也夸了几句。他便改了名字,以佘为姓,对镇上的乡亲们以佘公子自称。繁袖见他日日喜滋滋寻着闲暇时候往镇上去,宽袍长袖,系着彩色绦带略为收腰,步步生姿,便取笑道:“你要人人都看你夸你为你容颜倾倒,何必龟缩在此,往万妖国去才热闹。” 佘竹汝道:“万妖国我自然是会去的,何必着急?”对着水镜转了几圈,花容月貌何其精致,再看身姿,蛇妖婀娜妖媚那是举世闻名,自然他也是。可是为何镇上的人却视而不见?“你看,莫非我哪里不够美,怎么无人爱我?——你莫再说我好看了,你学着那龙子日日蒙着眼睛,怎么看得见我的样子,偏我还信你!” 这个小镇是火光兽一手炮制出的,镇上的那些人和妖怪,不是被摄取神智的傀儡,便是迫于火光兽银威的小魔妖所化。蛇竹女再如何倾国,又有谁敢趋之若鹜心生爱慕? 火光兽廉芠下一次来看他们时,繁袖便冷笑道:“你的镇子做得再好再叫人看不出破绽,他早晚也住不下去。他已成人,有这般美貌,出去却无人多看一眼,他怎会欢喜?也不合常理。” 身形拔高些许,有七八岁孩童高的火光兽闻言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佘竹汝笑嘻嘻端着点心过来,还奇了一句:“廉芠你怎么了?” 火光兽看一眼蒙着绢布笑而不语的魅狐,抬头去佘竹汝道:“你很好看,他们不懂罢了。” 之后,果然也有许多双眼睛,热辣辣地追逐着蛇妖不放,也有胆子大的风流倜傥的男子想着法子来示好求欢。佘竹汝新鲜了两日,然而毕竟他不得闲,要仔细照看熊三,要为熊三重塑人身和再练修为想法子,繁袖蒙上眼睛不能视物,又一直恹恹的没精神。他现在就是一家之主,要分心照料他们二人,每日也只能有些许得空时间。如此便也没心思去理会身后的男子们,回头还对繁袖抱怨道:“怎那些人那般蠢,熊三都好过他们。” 被蒙骗得死死的佘竹汝没能察觉出什么不对,可是繁袖眼睛的秘密到底没能瞒住他。 那一日廉芠又回来看他们。他又长高了许多,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裹着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出现在小院门口。佘竹汝念叨着“你怎这般瘦可是吃的都叫你那些黄毛亲戚骗去了?早叫你也一起搬过来,也不知你们鼠族是什么鬼规矩非得要你与你那些亲戚在一处过活直到成年,它们待你又不好。我去弄些好吃的,你再瘦下去,过些时候长高成人,只怕要成了一根竹竿,怎么好看?”便下厨弄好吃的去了,只留廉芠与繁袖在屋内。然而等他弄好几大盆肉食时,廉芠却已经走了,屋内只有繁袖一人坐着。外头的日光照进来,窗子的阴影正笼罩着繁袖,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小声问道:“繁袖?” 无人应答。他往前走了几步,凑近了繁袖,不知为何伸手抓住了繁袖的手。——他在发抖。在阴影中,无声地,浑身发颤。 佘竹汝心中一紧,仔细一打量,繁袖的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涟涟,似是极其痛苦。然而不管他怎么问,繁袖都不肯说,最后只道:“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廉芠他有些事,先回去了,说下次再来。” 这样说无事,佘竹汝怎么能信?可是看繁袖神色果然十分疲惫,不好十分打扰,只能强忍下疑问。他心里惦记着此事,不由自言自语,抱着蜂蜜罐子一直在后院玩耍的熊三却突然回了一句:“他们出去了。”熊三到底神智不清,问到底也只是模糊零碎的两句话:繁袖与廉芠出去了,繁袖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在后院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佘竹汝咬唇立了半日,心头有些乱,到底还是藏住了,没有在繁袖面前提起一句。 第二日,繁袖又是无事人一般。然而佘竹汝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繁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胃口也越来越糟,往常喜欢的温血和新鲜心脏都不吃了。整日在屋子里窝着,哪里也不去,怕见日头似的。虽然还是双眼蒙着黑色绢布,可是再不会对他的衣饰或者其它什么东西点评一句,好像对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兴趣。 佘竹汝忍了段时候,终于在繁袖再一次撞到柜子时忍无可忍,一狠心掀了繁袖的蒙眼绢布。 繁袖摔得厉害,趴在地上自然狼狈不堪,竟也未能躲过去。他没力气起身,只得笑了笑,问道:“是不是很丑?” 佘竹汝半蹲着身子怔怔看着他,半日说不出话来,突然抱住繁袖呜哇一声哭出来了。 第31章:此间魔域 繁袖即为魅狐,生得最好的自然是那一双眼睛,传说中魅狐的双眼可颠倒众生,顾盼流波间能慑人心魄。可是这么一双举世无双的眼睛,却生生地被挖去。 佘竹汝刨根究底,一定要问清楚来:“小田鼠那混蛋带你去哪里了?你们出了什么事?谁挖了你的眼睛?” 繁袖只说是在离开朽木山之前便没了眼睛。佘竹汝怎么肯信?“怎么那时候便没了眼睛?” “自然是从那时候起。缘由?也没什么缘故,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从前的事,我是白长了这双眼睛,不如不要,所以便不要它们呢。只是到底难看,所以才蒙住双眼。” 佘竹汝看神色平淡似乎在议论他人事情的繁袖,越发难过,问道:“你是为了那个龙子?” 繁袖笑道:“我是为了自己。” 知道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佘竹汝也不好死死抓着眼睛的事情不放,多少疑问都咽下去了。 其实熊三还说了,孤身回来的繁袖,鲜血染污了半张脸。——再结合繁袖前后的变化,佘竹汝不相信是在离开朽木山前夕繁袖就已经失去了双眼。繁袖他跟着小田鼠两人悄无声息出去,然后繁袖带着血回来,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所以才叫繁袖生生被剔了双眼。繁袖不愿意说,他便只好等着问廉芠。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廉芠应该知道些。 只是繁袖与廉芠两人如何牵扯到了一起? 佘竹汝想不明白,心中乱糟糟一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味,忍不住变出蛇尾,卷着东西甩来摔去,乱七八糟拍了半日才定了心神。 “从今日起,这家里就是我当家了,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好好养着!再乱跑出去,我就拿尾巴把你们绑在床上,叫你们不听话不爱惜自己!” 繁袖虽目不能视,却也能想象出蛇妖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微笑:蜕了皮成了人,蛇妖还是蛇妖,一样的稚子心性,令人不敢直视。 佘竹汝摩拳擦掌等着拷问小田鼠,然而自那一日之后,廉芠却再未来过,佘竹汝从一开始的“小田鼠你不给我吐实话我就吃了你!”变成了“莫不是又被那些黄毛鼠们给欺负了所以脱不开身?”,他没打扰繁袖,只忧心忡忡问熊三:“他要多久才能成人离开那些讨厌的黄毛亲戚?” 熊三舔着沾了蜂蜜的大熊掌,嗷了一声,傻愣愣看他。佘竹汝摸摸他脑袋,道:“就是那小田鼠,你不记得了?” 黑熊毛茸茸的脑袋慢慢晃了晃,露出了不怎么高兴的表情,像刚刚学说话的稚子般慢慢道:“不、不好……” 佘竹汝气哼哼道:“你说得对,他一点也不好!他和繁袖有事情瞒着我,繁袖眼睛没了他也不告诉我!”他坐在石凳上生了回气,又不安地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怎么心里头有点慌?” 他看着前方的繁袖摸着墙从屋内慢慢踱步出来,专心致志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曾经叫人挪不开眼的魅狐,如今却只能像初学步的幼童一般,扶着墙一点点往前挪,怕哪一步不小心便就摔了。如今的繁袖身体很不好,他开荤后胃口本来一直很好,那一天之后,便就恹恹的不思饮食,往日爱吃的心脏和血,勉强吃一口下去,像是喝毒药一般神色痛苦。佘竹汝完全没办法,只能绞尽脑汁想法子,每日早早起来给繁袖熬清粥,烂烂的热热的,再不想吃也能吃下去一些。 眼睛没了,精神也不好,容貌……容貌也算是完全毁了。 佘竹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受,对黑熊道:“你还记得他的样子么?刚来朽木山的时候,那般美,谁不想多看几眼,又不敢多看。”黑熊没搭话,佘竹汝摸摸他的脑袋,热乎乎毛茸茸的大脑袋,憨头憨脑的,看不出从前那般铁塔汉子的影子。 “我想朽木山了。” 这里也不是不好,日子过得安静悠闲,谁都和和气气的,在外也有许多人拥簇,也不会寂寞。可是他还是开始想念朽木山的一切,葱茏的山林,漫山遍野飞禽走兽,头顶的天和清潭里的水一般,干干净净的。 这里的天色都叫人不习惯,也不知为何,明明是晴朗朗的天,却让人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什么了,好似有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在逼近。小镇上还是寻常的样子,可是气氛却显得有些诡异。镇上的乡亲脾气似乎也变得有些暴躁,有时候偶尔对上一道目光,无端端叫人忍不住要发寒颤。走在热热闹闹的街上,身后似乎有谁在窥探,却也找不到来源。佘竹汝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直觉上却开始不愿意出门。 繁袖也说最近少出门为是,佘竹汝便听他的,不再换了新鲜衣裳故意往镇上去,紧闭了院门缩在屋子里只跟黑熊玩。——这次便是因繁袖胃口变得越来越不好只喝点稀粥,家里储存的米粮不够,佘竹汝来特意出去一趟。繁袖想必也是担心他,所以才一直在院子里等着。 闭门不出,日子流水一样,慢悠悠晃过去。依旧还是望不到廉芠。 没想到没过几日,情势突然恶化,像是染了什么恶疾一般。天色终于变得真正灰暗,好似是有暗黄色的纱一层层叠着蒙住了日头,正午时分也像是黄昏,淡淡的黑烟四处飘动,随风而散又随风汇集。镇上的人和妖都变得躁动不安,气氛变得古怪,叫人心惊肉跳的。半夜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奔跑和喊叫声,火焰从谁家的屋子上空燃起来,滕然而上的黑烟似是不详的标记。 万幸这些都没波及到这里,院子所在的地方以及左右好像被一个巨大的盖子盖住了,外头纷扰都进不来。 佘竹汝把黑熊叫起来,准备好家伙几个人挤在一处,也安心些。他凝眉看远处的火光和黑烟,问繁袖:“这是怎么了?” 繁袖慢慢喝粥,做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一般,好半日才咽下去。到底还是吃不下了,他放下碗筷想了想,告诉佘竹汝:“不要紧,你不是想朽木山么,很快便能回去了。” 当初说朽木山不好,为了熊三,所以才来了这里。如今这里变得这般古怪险恶,自然是要回去了。 佘竹汝咬着唇发呆,心中越来越不安,道:“廉芠呢?” 繁袖笑了笑,道:“这里既然是他的家乡,他自然会回来的。” 这里是魔域,有还未成年的魔蛟,还有佘竹汝在,他的使命和牵挂都在此处,怎么不会回来?就算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上天入地哪里有他容身之处,最后也一定要回来的。 其实那一日的事情说起来也简单。 离开朽木山前夕,他把自己的左眼给了琅尹。火光兽自信已看透繁袖,知繁袖失去眼睛,也信了他是因情自戕,怎会疑心?便让蒙上双眼的繁袖跟着他们进了魔域。 他与蛇竹女不同,作为已经入魔的狐妖,既然来了魔域,便要守魔域的规矩。 魔域的规矩其实也简单,不过是弱肉强食,赤裸裸的最直白的吃与被吃。魔妖们或为三界怨孽气息所化,或受魔气浸染而生,或者是自堕魔道,种种不一而足。世间种种阴毒怨气所聚集成的魔瘴是魔妖们力量的来源,吸食越多,力量越强。在三界,魔妖便侵蚀人心吞噬魔瘴,在魔域便以力量弱小的魔妖为食。 魅狐的实力在魔域里算不了什么,只是火光兽的势力似乎极其大,他跟着被火光兽保护的蛇妖身旁,自然也避过了其它魔妖的觊觎。火光兽保他也有缘故,进了魔域安顿下来没过几天,便带他去拜见了魔蛟。 魔蛟因未成年,并不真身见人,常年只待在比海宫逊色许多的所谓魔宫,魔域一干事宜自有火光兽与几位魔妖处置。魅狐象征性地对着魔宫正殿血池中央里的黑色蛟龙石雕俯首跪拜,便算是拜了山头了。 繁袖在海宫里看过的古书旧卷不知几许,竟叫他看出了破绽。所谓魔宫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聚灵阵,血池为阵眼,而所谓的魔蛟,其实也不过是血水里泡着的一条长虺。 虺千年为蛟,蛟又千年为龙,因额上无角,只能称作蛟龙,不被龙族真正认可。这条长虺已经成蛟,却尚未成龙,只得拿血池养着,用魔妖精血促进修行。虽然如今还只能躲在血池中隐遁身形,一旦化龙,必成大乱。 火光兽它们等着的,正是魔蛟成年化龙,可是它们等不了几千年那么久,它们把整个魔域变成了供养血池的炉鼎,所有的魔妖都在被无形地吸食着灵气和命脉。——所以它们需要数量众多的魔妖,需要出去在三界掀起血雨腥风,制造杀戮死亡和怨气魔瘴。 整个三界都被疯狂的它们当做了养料。 繁袖默默看着这一切,然后静静等着消息。没有让他失望,火光兽最后一次来时,神色那般阴沉,眼中森冷的光芒似乎要刺破繁袖的皮肤在他身上割下万千刀痕。佘竹汝不知道,还喜滋滋给他做好吃的去,他一走,火光兽便发难。十四五岁少年的手,掐在繁袖脖子上像一条冰冷的蛇。 繁袖也不挣扎,只艰难道:“你要他看见?” 火光兽带着繁袖到了魔宫正殿,那血池还是血水翻涌,腥臭至极,然而那蛟龙石雕却已经有了裂缝。 “你做了什么?你敢骗我?!” 第32章:火光秘密 繁袖被火光兽一掌打在胸口,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又狠狠摔下来。他努力撑起身子,露出笑来,“这话我听不懂了。” “不对,你心中怨气这般重,恨他至极,怎么还会为他赴汤蹈火?”火光兽蹙眉看他,繁袖入魔是真的,心中那般浓郁的怨气也是真的。“你与北海阊邙之间决裂到那般地步,难道我会看错!” 繁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姿态悠闲一如既往,闻言微微笑起来,“我是怨他的。” 可是心中怨气再重,也是希望那个人能好好的。 “他那般喜欢我,为我做许多,我自然也是要为他做一些事情的。所以我何又曾骗过你?” 火光兽手一扬,繁袖蒙眼的绢布全部碎裂成灰,繁袖抬眼看他,那眼神清澈而深远,一望到底,又好像深不可测。火光兽一见之下,更是大怒:“魅狐,你的眼睛呢,你挖了它做什么,它现在在谁人手上?” 他本来守在人间那位入魔的皇帝身边,魔域有异,他立即就察觉了,心头震惊如巨雷劈下,完全不可置信。虽然妄自尊大惯了,火光兽到底不是蠢的。魔域躲藏这么多年谁也不能找到踪迹,魅狐一入魔域,魔域突然就无所遁形了。这其中关联只要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他自信魅狐是带不了任何东西进魔域,是无法与外界联系的。可疑心一起,自然就能找到破绽。魅狐挖眼,为的什么?又是在来魔域之前,时间那般巧。难道玄机便就在此? 繁袖道:“我挖了,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火光兽盯着他,慢慢道:“不,你的眼睛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也许现在正看着它,透过它,看到这里。” 他隐约想起从前看到的密卷,上面模糊记载了这种办法,果然是他大意了! 想通其中关联,火光兽反而镇定了。恍惚想着,魔域这次应该是保不住了,那么尚未成年的魔蛟,和他自己,都将彻底暴露在天庭和龙子眼皮底下。 他看一眼沸腾翻滚的血池,永远都是这样,无休止的,血水渐渐低下去,露出丑陋的黑虺,又涌起来,掩盖了一切。后来虺成了蛟,这一切还是没变。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厌烦了就这么在岸上往池子里看。 其实他早就这这些厌烦了,魔域,那些愚蠢的魔妖,所有愚蠢的事情。 “魅狐,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蠢。”他附身居高临下看着狼狈的魅狐,伸出手,盖住繁袖的右眼,“你猜,我会怎么做?” “我知道你不会杀了我。我现在死了,你怎么跟他交代?” 火光兽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你以为他有多重要?” “可是对你而言,这世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所以才显得佘竹汝那般珍稀。 繁袖道:“我若是你,必然也会厌倦,五百年活一次,一次活那么短,每一次都是一样的。生来便只是为了做一件事,也不管自己想不想做。” 火光兽没有料到魅狐居然知道这许多,“你还知道什么?” 火光兽的秘密,本早该湮没在漫长的光阴中,成为无人知悉的传说。可是龙宫的典藏实在太多太古老了,藏在书卷中的只言片语,破碎而隐晦,却在串联后成为了破解秘密的钥匙。 繁袖闭上眼,慢慢道:“你是替上古火神掌火刑的异兽,能察五音辩善恶知人心。上古时火神与水神争战,水神落败被杀,其尸体僵而不化怨气凝而不散。火神便将其镇在某处,并让你看守。” 千万年已过,上古诸神已经烟消云散变成传说,三界再无火神踪迹,火光兽却还留在此世。或者说,火光兽的执念还留在这个世间,每过五百年,这些本该消散的破碎魂魄和执念又聚集成形,在某一只耳鼠的身上复活。 “魔域就是火神用来镇守水神的地方,一直便由你保管。” 漫长的时间终于将水神的尸体和怨气消解,它们彻底融进了自己的牢笼,把它变成了魔瘴滋生的界域。然后这个地方变成了容纳世间魔妖的宝地,成为了魔域。 而这一切变化,作为看守的火光兽怎么不知道,他五百年重活一世,为的便是替魔域加固结界壁垒。它当年领到的命令是看守水神,只管水神不能逃出,魔妖出入自然可不管。他不管,反而乐见其成。 毕竟太无趣了,就这么一次次重生,蓄积力量成年,就是为了最后临死前的一个加固结界的法咒。这样的事情重复那么多次,论谁都会厌倦的。 “所以,三界上下无人能找到魔域,因为魔域不过是当年火神布下的一个法阵。” 年代相隔久远,古神神力又强大,法阵又随处都可依附。谁能想得到,找得到? 只要找到法阵并破除,魔域自然就原形毕露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扶持魔蛟,究竟是因为什么?” 从繁袖开口时起,火光兽便收回手,一直对着自己的指尖出神,着了迷一般。繁袖问他,他居然也肯答,“因为好像会有趣罢了。” 每一次重生,他都要过一段混乱无知的日子,然后才能慢慢想起自己的使命,想起自己生来是该做什么的。这个过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重生变得越来越难,关于从前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他什么都想不起了,只知道自己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做。 可是他不想做了。 这一次重生,他用山火烧死了自己的亲族,在漫天火光中,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也只是想起,他并不愿意就这么过完一世。 因为背负了古神的命令,他的命运早已经注定。可是这不代表他不能做其它的事情。——只要不与神的命令违背,只要明面上没违背,他做什么都可以。 养魔蛟,也是因为传言。长虺丑恶弱小,却千年能成蛟,又千年能成龙,岂不是有趣?若是长虺真的能成年化龙,那么是不是也真的会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至于乱世。三界动荡劫乱,与他何干?与火神命令何干?既然无干,那么乱一下也是无妨的。 反正都已经变成了魔域,他这么多年来,花了些许功夫收集了那么多魔妖聚在此,若最后不拿出来,岂不是枉费了功夫? 他看着法阵变质为魔域,看着魔域里自成一体,那些魔妖聚集躲藏又互相吞食残害。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自己也进来,参与魔域的一切。像是玩一个有趣的游戏,慢慢地把魔域掌握在手中,成为魔妖中的领袖。然后带着它们出去玩更大的游戏。 他开场游戏,控制不了它的走向,也不打算控制。任凭魔域和三界最后变得什么样子,反正不是波澜不变的老样子,那就够了。 所谓火光兽出而乱世,也并非只是谣传。 “你不觉得,看着它们这些蠢货,自己不过略为推波助澜,它们就像水中的虫豸自己互相吞食壮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什么样子,能到达什么地步,都是你想象不到的。这样,岂不是很有趣?” 繁袖不语。 “你说这许多,不过是说过那个人听的,”火光兽看着他的眼睛,这时候的魅狐已经毁了容,失去一只眼睛的脸再不能吸引目光,反叫人觉得丑。“我是不会杀你,你猜对了。” 繁袖道:“可是你也不会放过我。” “你这般蠢,居然也能猜得出来,可见还不是极其愚蠢。”火光兽低头看指尖,语气阴郁,“眼睛被挖出来有多痛?” 繁袖盯着他,突然道:“你想知道,好,我挖给你看。” 他抬手,毫不犹豫,对着自己的右眼刺下去。 血蜿蜒爬下,半张脸都污了。 火光兽看着对自己下手干净利落的魅狐,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我果然看错了。” 他要挖魅狐的眼睛,魅狐便宁愿自己动手。他身上有龙子的分龙金印,若是旁人害他伤他,金印便会抵挡,龙子自然也会知道。可是若是魅狐自己动手,便不会惊动金印。——魅狐对待龙子的心意,真是他看错了。 火光兽果然没杀繁袖,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们在想办法破法阵,我现在出不去了,这里没人能出去了。等到法阵破,他们杀进来,你觉得你会怎么样?” 繁袖垂首颤抖,不发一语。 “你觉得你会被海宫接回去,然后继续与龙子在一起?不,我会让你的命和这血池彻底系在一起。魔域既然没用了,那么你们这些献祭的魔妖,都该彻底变成血池的养料。你会加快衰老的速度,比之前要快许多倍。等到他们毁了法阵,石雕碎裂,血池干枯,如果命大你可能还活着。可是那时候,你是奄奄一息的魔妖,又老又丑,龙宫龙子又怎么会多看你一眼?” 火光兽感到愉悦,这样似乎很有趣。“蒙上你的眼睛,蛇还在等着你吃饭。” 血池的血水还在翻滚沸腾,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息。蛟龙雕像上的裂纹越来越多,却还勉强支撑着没碎。 他看着石雕,到底还是不能坐视什么都不做,随意召来魔妖吩咐把魅狐带回去,注意不要惊动任何人。 “跟蛇说,我明日再去看他。” 他不管浑身颤抖的魅狐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管他回去后会不会带话,他只是这么说着。 第二日他也没能去。 第33章:来人可待 天空像是宣纸上倾倒了浓墨,浓厚的阴霾渲染开来,再看不见其它的色彩。狂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乌色的云层中撕开无数的口子。 马上要成年的廉芠身形已经拉高了许多,像是十七八的少年,只是太瘦,眼珠黑得浓墨一般,里头藏着多年不散的怨鬼。他抬头看着天空,紫色的雷电在碎裂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蓄势待发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狠狠劈下来。 他身后的血池已经枯竭,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马上便会粉碎的脆弱的血红色的纸。血池里拿巨大的雕像上布满裂纹,摇摇晃晃地不断往下簌簌落着石块,岌岌可危。黑色的蛟龙则困缩在池子中,悄无声息,似乎也不能动弹。 他默然擦去嘴角的血,看着自己削瘦细长的手指,咧着嘴做了一个奇异的扭曲的笑容。 他马上就要败了,这是早晚的事情。可是这蛟龙还没成年。 成年妖兽与未成年妖兽的力量,自然是不同的。 “蛟龙化龙,天地变色,这种情景我没看过,这天地也多少年没见过了?” 不亲眼看见,岂不是可惜。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手腕,任由鲜血从十根指尖往下如雨般滴落,口中念念有声。 他到底是曾经侍奉过火神的异兽,失传湮没的上古禁咒记得一二,便足够他最后一搏扭转乾坤了。 第一道巨雷落下来。 廉芠的发色像是中了剧毒的花草,正在华年却于瞬间枯萎,唇上亦是血色褪尽,整个人顿时灰白颓败如迟暮老翁。可是他心情却异样愉悦,甚至无法控制住自己嘴角的笑纹。 笑起来依旧是森冷而扭曲的。是污水里的种子,长在黑暗中,永远也不会变成阳光下的鲜花。 雕像轰然坍塌。 血池已经完全枯竭,然而在蛟龙周围,渐渐有有红色的光芒在闪烁。 隐隐的龙吟从天边,从池中传出来。 无数的巨雷落下,划在黑色的天空中,照亮了此间所有人的眼睛。 龙吟交叠,啸震天地。有黑色的身影,巨大的,带着万兽臣服的威势,带着肆虐的风和怒吼的雷,自下而上,直上九霄。 风云交错,雷电交汇,迸发出明亮刺眼的光芒。黑色的雨水整盆整盆往下洒,整个天地都在晃动,似乎是胆颤的臣服,因为天与地之间,这巨龙间的交战。 已经垂垂老矣的火光兽已经没有力气看满天雷电,他仰面倒在废墟上,任由污浊的雨水染脏了衣衫。穷途末路,狼狈至极,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想来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是火神的下属,当年却支持了水神,水神落败被杀了,火神罚他生生世世永不得解脱。果然,就连火神自己都消失了,他还在生生世世被困着,不得解脱。可是那又怎么样,就算如此,他也没叫人忽视了去。最后便是输了,他也把魔蛟给成就了,想必天庭龙子们要大大苦恼一番,有个不好,叫魔蛟灭了三界也是可能的。想到最后给他们留下的这么个大麻烦,他还有什么不能得意的? 可是此刻,他却没什么心思去看魔蛟,看龙子与魔蛟之间的争战了。 想必是耗尽了命力的缘故,此刻只觉得累,抬不起一根手指,也不想动一下,就这么躺着,雨水落下来,溅进眼睛里,有些疼,却还是不想动。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它还懵懂着,因为烧了丹熏山,烧死了所有的族人,被耳鼠族追杀。它从天南逃到海北,最后甩掉所有的追杀,逃到了朽木山。那时候它心中甫松了口气,虚脱无力,一脚从高高的崖上落下来。 正好落到蛇的脑袋上。 它便那么躺着,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也没了力气,心里隐隐约约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认命了。 蛇用尾巴尖戳着它,把它吊在自己尾巴上,咕咕哝哝着,却是找了几颗果子,挤破了皮把汁水给它吮吸。 那真甜。 吃的那些果子,甜得发腻了,熟过头的浆果,汁水那么多,若不很快吃完,便就要弄得一身都是。它吃得浑身脏兮兮的,还弄脏了蛇, 蛇是个爱漂亮的,虽然一直嫌弃自己黑黝黝的尾巴,却从来都极为爱惜得保养,非得要干干净净的。若是弄脏了,蛇必定是要生气。可是那时候蛇也算了。 想必是那时候它太狼狈了,所以蛇就不忍心了。 小田鼠,小田鼠。蛇每天都念念叨叨着,傻的,笨的,被人欺负的,弱小的,什么都不知的小田鼠。被保护着的小田鼠。 廉芠恍惚想着琐碎的事情,模模糊糊有一点遗憾。蛇每次都说自己尾巴难看,可是并不难看,成人之前的蛇依旧很好看。可是这话却没能说过。 别的人,谁会对蛇说呢?虽然他那般嫌弃自己从前的样子,可是若有人说好看,说喜欢,他必定也是十分欢喜开心的。 反倒是成人之后的样子,竟有些像那只魅狐,那般魅惑的眉眼,艳光四射。不像是他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浑身都泡在雨水里了,却也不觉得冷了。 大地一阵晃动,佘竹汝尖叫起来:“快走!”他紧紧攥着繁袖的手,不敢放松分毫,“天啊外面简直疯了,天要塌了!” 他拿绳子绑着熊三,又拉着繁袖,艰难地带着大家往外逃。 “我们回朽木山!”风雨太大,窗子都卷没了,雨水飘进来,满屋子都湿淋淋的。一张嘴,雨水便溅进来,说话都难,雷声中也听不清楚,非得要大声喊。然而繁袖却停了脚步,侧首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道:“你们先走。”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咱们三个一起来,也要一起走!” “回朽木山不难,等到天放晴了,你便可带着熊三回去了。” “我当然要带着他回去,你也得回去!还有小田鼠,回去找他,咱们几个人一起躲在朽木山,管它外头天塌了没!” 繁袖却道:“若是他不在朽木山了呢?” 佘竹汝没听明白,看着繁袖垂首黯淡的神色,然而心中一动,突然就懂了繁袖在说什么,他嘴唇一哆嗦,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你们到底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他好好的在朽木山,怎么就不在了?” 无亲无故的,除了这里和朽木山,他还能去哪里? 繁袖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他自然也有亲族的,想必是跟着亲族走了吧。”他的声音渐低,耳语一般,“如今也不是很太平,自然是要回去的。” 佘竹汝努力想挤个笑出来,却像是哭一般,就算是傻头傻脑的熊三也乖乖立在一旁不动。 “你骗我……不是说这里便是他家乡?这里没有他的亲朋,哪里又来的亲族?” “我没骗你,他是走了,只是不愿与你道别。本来想瞒你的,如今要回去了,眼见要瞒不住了,我才对你说实话。他自然有远房的亲族,好容易找到他,要带他回去,他上次来,便是想要与你道别的。只是最后还是一个人先走了。他说,感念你这些年来照顾,只是亲族栖居所在太远,又与外界封闭,以后是见不到了。”繁袖神色枯败,灰白的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然而言语却温柔如春风,“他何尝骗过你,我也没骗过你,你放心吧。他其实是耳鼠一族,出身不同一般,如今叫族人寻回,日后大有造化,也许哪日便威风堂堂地回来找你了。” 佘竹汝胡乱摸了把脸,湿漉漉浑身都是水,雨水都溅进了眼睛,很是难受。他本来花一般浓艳的容貌皱在一起,吸气撑了撑,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一开口,便再也撑不住,哭出声来。 繁袖静静立着,没再说什么。 “骗子……我就说他怎么不来了……亏得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到这么大,我早该一口吞了的……什么耳鼠,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欠着他的恩情没报,以后可怎么办?……骗子……” 待他最后终于平静下来,繁袖又道:“你和熊三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你有什么事情?”佘竹汝警惕地看着他,“你要一个人去哪里做什么?” 繁袖笑道:“傻瓜,我的龙子来接我了,我要在这里等他。” 没料到居然是这个,佘竹汝一愣,结结巴巴道:“你、你的龙子?那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龙子?他要来了?” 繁袖听着外面的雷声,唇边的笑意越发甜了,“他要来了。” 佘竹汝看着他枯败的发和惨淡的唇,咬咬唇:繁袖现在这个样子,只怕哪一天就……龙子若是来了,若真的是龙子,那么繁袖是不是就有救了? 他心里难受,只道:“你怎知道的?” “他在此处,我怎么不知道。” 屋子又一次晃动起来,雷声雨声风声中,龙吟声声,直震九霄。 “多谢你这些时日照料我,日后有机会我会去朽木山寻你们的,今日便在此别过了。” 佘竹汝自然不愿意就这么丢下繁袖不管,他一跺脚,急道:“这里天崩地裂的,狂风骤雨,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你一个人在这里,龙子还没来,只怕就叫风雨给刮走了。了不起我留下来一起陪着你等!” 然而雷声越来越大,轰隆隆的,震得屋子都在晃动,似乎漫天的狂雷都要劈下来一样,叫人骇然胆颤。 繁袖摇摇头,袖子一卷,佘竹汝只觉浑身不能动弹,再看熊三,亦是如此,他惊道:“繁袖?!” “抱歉。”繁袖拼着力气开了传送阵,把佘竹汝和熊三送出去。当初来的时候,他便留了心,记住了魔域靠近入口处所在,如今想必入口已破,佘竹汝他们正好出去。若是遇到天庭来人,他们不是魔妖,身上没有魔气,想来是无妨的。 至于他,一个魔域里的魔妖,跟在身边若是遇到天庭的,反而是连累了他们。 他再没了力气,沿着墙壁慢慢坐下来,雨太大了,窗子和门都成了摆设,房间内想必都是水,所以才这般冷。他喘着气歇了会,突然微微笑起来。 “阊邙……” 第34章:莫轻别离 佘竹汝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支撑着站起来,手腕一紧,是刚才系的绳子。熊三还在。 他看看四周,天色古怪,黑色的雨拼了命往下落,天地茫茫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了。 “繁袖你个猪头!” 然而便是想回去,也不知道来路。 头顶上乌云浓密,紫色雷光在云层中若隐若现,蓄积力量一般,下一刻便要落下来。但凡妖族,没有不畏惧天雷的,佘竹汝心惊胆战,他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这是谁在渡劫?” 熊三神色狂乱,仰头吼起来,一阵乱动,竟是想挣脱绳子。 “熊三!别跑!拉着我的手!” 一声巨雷,熊三浑身一颤,一使劲弄断了绳子。 绳子一断,熊三便抱着脑袋此处惊慌乱窜,佘竹汝想要追过去,“过来!” 然而黑色的雨帘中,看什么都费力,一下子就失了熊三的影子。 “熊三!” 金色的光芒刺破漆黑的雨帘,耀眼夺目,一人从雨中跳出来喝道:“什么人!” 佘竹汝一愣,这气势汹汹扛着大刀的金衣人,他在朽木山见过。 “龙子?” 金龙岚洹上天下地找人,听见雨中有人呼喊声,便赶过来一瞧,他也愣住了。“你是何人?” 怎么有几分像是繁袖? 佘竹汝急忙道:“你们果然来了,繁袖正在等着你们!” 岚洹神色一变,他找得正是繁袖!二哥和叔父谋划的事情他一概不知,直到兄长回来,领着他们前来攻打魔域。二哥因故不能出战,便把他拉到一边交代了几句。他才知道繁袖进入了魔域!而二哥的意思是,若是繁袖还活着,找到了便不要惊动任何人,带回去给二哥。最要紧是不能惊动兄长。他觉得古怪,不知是什么缘故。然而他向来习惯了听二哥的话,繁袖既然在魔域那自然是已堕落成了魔妖,兄长若知道,想必也会伤心。二哥这般做,自然也有他的考量。 然而他没多少时间细细询问,黑色闪电自下而上,与紫色巨雷撞在一处,天地都震得一闪。 “魔蛟!”岚洹咬牙切齿,手中大刀嗡嗡自鸣,“胆大包天的火光兽!” 他挥起长刀,金光一闪,便在佘竹汝四周设下保护界限,“你在这等着,收拾了魔蛟,你再带我去见繁袖!” 佘竹汝眼睁睁看着金色巨龙卷风而去,急得要命:“回来!回来!……我怎么能在这里等着!熊三不见了我要找他!……” 九霄之上,龙帝闭目,琅尹皱着眉亦是不语。 魔蛟到底还是出世了。不知道火光兽用了什么手段,尚未能成年的魔蛟,竟突然成年化龙。 蛟龙的实力谁也没底,兄长如今情况还不好,与它交手,会不会有所不妥?可是魔蛟化龙,自然是要龙子迎战,而除了兄长,就算是岚洹,他也没信心能胜过魔蛟。 正沉思间,却听有人来报:“小公子砸开了库门,取了九天灭日宝剑,说要诛杀魔蛟,就下去了。” 琅尹眉毛一挑,看向龙帝。所谓小公子,正是龙帝的幼子,其天赋性情,与兄长有些相像。 龙帝道:“胡闹。”然而却也没有吩咐把人拦下来。 琅尹看龙帝不动,挥手便准备唤人。不想龙帝却道:“让他去吧。” “他才成年,怎可迎战魔蛟?” 龙帝看着琅尹,叹了口气,“若是阊邙崩溃了,下一个被选中封渊的人,你以为会是谁?” 琅尹想起自小被区别教导的小公子,神色一僵,眼神却越来越冷,他低低笑起来,“这般屈辱,我龙族怎可容忍?” 这天地三界,若是有难,自该众生一起渡劫,凭什么要靠牺牲一二才保全?作为被牺牲的一二,怎能甘心怎能服? 这一战,若是赢,那就罢了。若是输,那也正好。谁管他这天地存亡! “叔父,您真是老了。” 龙帝闭目默然。 一场恶战昏天暗地,最后魔蛟被九天灭日剑给砍掉了脑袋。 乌云散去,黑雨骤停,狂风停歇,天空一下子放晴了。 岚洹飞了一圈,没看见兄长,随意抓了个龙子问:“我兄长呢?!没看见?!” 他正到处乱窜,突然收到二哥的传音,“速回。” “二哥,繁袖还活着!等着我把他找回来!对了,兄长呢?” 今天这一场,他就没看到兄长出面,虽然认得此前那紫色玄雷是兄长的手笔。——除了兄长,谁还有那般的能耐? 琅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繁袖既然没死,自然有我找回他,你即刻返回,为兄长护法。” 岚洹一愣:“兄长?!” 魔域攻破,火光兽不知所踪,魔蛟被诛,剩下人间作乱的魔妖不足为惧,现在便该着手对付封渊。 所谓封渊,是因万仞深渊而起。因为惧怕万仞深渊为邪魔所利用,引起祸患,所以要将其隐藏在极安全的地方。 以人封渊,自然是个好法子。然而北海阊邙的情形,却又暴露出了以人封渊的弊端。人心到底不是物品,就算是石山,也会因水滴早晚而穿,何况是人心?七情六欲人心波动,自然是时时有变的。就算铁石心肠,也有软肋,也会有心绪不稳的时候。阊邙诛杀前龙帝,子弑父,已是埋下裂缝。其后动心动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到了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甚至要靠入苦境山封闭五感化作石山来勉强封渊。 既如此,以人封渊亦是危险,那便该找其他的法子。 琅尹道:“天地浩大,找一个地方藏东西有何难?” 像魔域藏了多少年,谁能找到? 上古时火神要镇水神的尸身和怨气,怕寻常山脉镇他不住,便以自己的衣袖为载体,以血为笔,画下了一个须弥幻境,注入神力使幻境有了实体。然而幻境到底是幻境,可藏纳于笔画间。所以世间寻魔域是寻不到的,只有像火光兽那般,掌握了火神的笔法,便可任意在任何有法力的地方作画,画毕,便就有了魔域。 每一世的火光兽,便要在成年后,以性命为祭奠,重描一遍魔域,使得此间结界得到修补加固。 “魔域封渊?”龙帝第一次听到琅尹的这般想法,“你莫非疯了?” “既然他们能以人封渊,那么拿魔域来封渊,也不算疯了。”刚弄清楚魔域和火光兽底细,琅尹便有了这个想法。“除掉所有的魔妖,净化魔气,再设下大法阵封渊,有何不可?火神的笔法,便是叫人学了去,除了火神一脉,只怕也无人能施展出,所以也不怕外泄。” 上古火神已经消逝,除了那火光兽,火神一脉自然都在天庭。 若是以帛作画,那魔域便在锦帛中,若在石板上作画,便在石板内。若要移动,便要寻到之前的载体,以笔法消除,再寻一个地方作画,那魔域便重新依附了新处。到时候,叫天庭自己选了地方画,寻一个非火神一脉的人收着。藏一幅画的本事他们总该有吧? 龙帝道:“这般儿戏?” “封渊一事,本来就笑话。万仞深渊既然存世,何必要封住?若是不放心,日日警惕看好了便是。若是真十分害怕,便毁去深渊,叫它再不能成为忧患。偏偏又离不得,不能毁,又不敢放在外头,就想出什么封渊的法子。又想安枕而卧,又想为我所用,一点儿风险也不担,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琅尹语气嘲讽,说得也不好听。他的这个法子竟也被采纳了,然后便是攻破魔域,诛灭魔域中所有魔妖,种下仙草摆下法阵净化魔气。 接下来便是四海龙子为护法,龙帝与天庭诸仙联手,合力为阊邙取出那封渊。——对不知情的只说魔蛟作乱,北海大公子为其魔气所乱,所以要替其做法。 大公子出关的那天,琅尹和岚洹一起在外头等着,看见兄长安然无恙,岚洹还好,琅尹眼中竟有些湿了。——胆大妄为,孤注一掷,耗费了这许多,总算替兄长除了封渊之苦。 大公子神色未曾有异,依旧是从前面容如水不动声色,扫一眼琅尹岚洹,微微颔首:“辛苦了。” 岚洹道:“兄长无事便好!我们有什么辛苦的!” 琅尹道:“兄长此刻想要什么?”无论是吃的用的,如今的兄长,自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选择。海宫富庶,龙子又有能耐,无论兄长要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 却听到兄长道:“我的……狐狸呢?” 琅尹面色一变,岚洹已经咦了句,“兄长你找繁袖?” “繁袖?”阊邙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微微蹙眉,“繁袖是什么?” 第35章 :李代桃僵 琅尹把岚洹拉到自己住处,皱着眉不知想些什么,岚洹瞪大眼睛盯着二哥看:“兄长怎么了?连繁袖也不记得了?难道还有哪里出了差错?不行,我们要把叔父请来看一看!” “回来!”琅尹喝住岚洹,“兄长好得很,你看他哪里像是不妥了?他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可兄长怎么会连繁袖都不记得?” “要记得他做什么?一个背弃海宫背弃兄长的狐妖,忘了也罢!” 岚洹道:“可也不该完全忘掉!这事情不对!” “兄长不喜欢他,不愿意跟他在一处,把他忘了,怎么不好?如今兄长不必入苦境山,天下太平了,自然都是好的。” “二哥……” “你记住,既然兄长忘了,就不必再在兄长面前提起来。那狐妖那般不好,兄长记起来也是要不开心的。你也该懂事些,莫叫兄长烦忧。” 岚洹声音越来越小:“可是,兄长喜欢他……” “天底下那么多好看的,多少都有。兄长这般的人物,自然也有许多人喜欢,日后兄长便会再遇到一个好的。” 岚洹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然而让二公子心惊肉跳的是,在他抱着一堆画像去找兄长时,兄长一个也没看上,那倒也罢了,兄长竟自己提笔画了一个人,说要那样的。那画中人虽然眉眼模糊,看不出模样,可那轮廓身姿,怎么不眼熟! 他一低头,想起一个人来,又有了主意。 岚洹听说海宫多了一个人时并未在意,然而听到说那人容颜昳丽身姿婀娜,心中一动,想着莫非是繁袖?兴冲冲跑去一看,起先说那人身子不适不能见客,又说什么胆小,总之有许多借口。岚洹的性子是经不得别人激的,几趟下来便憋了火气,便硬闯进去。然而里头那人哪里是繁袖? 他拔出刀来,指着那人问:“你是何人,混进海宫所图何事?繁袖呢?” 那人虽然生得极美,姿态却不雅观,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也不管来人是谁。听到繁袖二字才抬起头,认出是岚洹,不由一喜:“是你!” 上一次岚洹便觉得奇怪,这人未曾见过,却像是认得自己。只听那人说:“那日繁袖请我们吃饭,你凶巴巴地拿着大刀就来了,要杀繁袖。后来是你哥哥来了,你才收手。” 岚洹自然不记得那日繁袖身旁跟着什么人了,然而若是这般美,想必也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然而听那人一番话,对繁袖和当日情景都是十分熟的。 “我是蛇妖,成人后自然变化大。”佘竹汝有些泄气,他没想到自己成人后的样子,竟与繁袖相似。其实也不奇怪,妖族化人的容貌,虽有因种族血脉能力而定,多少也受心意影响。他成年之前,正为魅狐的容貌所惊艳,日日对着,又极其艳羡渴慕,所以成人时便带了点繁袖的影子。只是他成人是在进魔域之后,熊三不懂,繁袖不看,火光兽不说,魔域中那些人更不会说。所以佘竹汝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北海二公子找他,因他像繁袖,说是要他给大公子做妾室。他吓了一跳,自然是不肯的。然而二公子说,繁袖已死,大公子伤心之下乱了心神,忘了繁袖,却又找着繁袖。 佘竹汝怎肯信繁袖已死的话?然而二公子说得那般真,什么证据也拿的出来,由不得他不信。他想起那日雨中,繁袖整个人干得一点血气也没有,那么微微笑着,说等着龙子来接的话,想必那时候繁袖已是强弩之末了,只是一点子希望强撑着而已。 等他哭完,二公子便道:“能入海宫做龙子妾室,你不想?” 这般的殊荣,若是换了别的龙子,他一定早早一口就答应了。可是那是繁袖的龙子,繁袖最后也在等着他来接,他那般喜欢的人。佘竹汝不愿意繁袖知道了伤心。 “我还要回朽木山的。我要等着一个人。”如果进了海宫,就不能在朽木山等着了,哪一日若有谁回来找他,那便找不到了。 二公子好话说尽,冷笑一声:“那只黑熊,朽木山,多少东西都是你牵挂的?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好自为之。” 佘竹汝难住了,也被困住了。 他见到岚洹,反而亲切,连忙道:“我可不愿意做龙子妾室,繁袖待我也很好,人间都说朋友妻不可戏,我不能和龙子在一起。” 岚洹气得七窍生烟,道:“谁让你做龙子妾室了!你也别痴心妄想!” “我说了不愿意了!可那个龙子拿朽木山和熊三要挟我,我能怎么办?”佘竹汝也气,那天若不是岚洹,他便能早早找到熊三然后带着他会朽木山。岚洹走后,他又不能离开结界,在原地一直等到被人发现,然后便被带走。那些人也古怪,说什么他不是魔妖,便要放他离开,他问他们话,什么都不说。他只好满头雾水,准备先找到熊三。正毫无头绪间,那个看上去温和俊雅的龙子便找来了。他还找到了熊三,只是不让佘竹汝见。 岚洹虽然向来不大爱用脑子,也觉出二哥的行为有异,他没有头绪,便让佘竹汝把与繁袖相关的事情全都说一遍。耐着性子听到后来。岚洹的眉头便越皱越紧。 “眼睛?” 佘竹汝道:“他的一双眼睛都没了……是我不好,最后还把他一个人落在屋子里,他又看不见的,我也没能回去找他……” 岚洹握紧拳头,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了。 岚洹找上了龙帝,只道:“繁袖是怎么回事?” 龙帝未曾隐瞒,如数吐出,叹道:“那狐妖是个痴情的,龙族亏欠他良多。” 岚洹低头站了会,抬起头道:“他为兄长死了,也是他情愿的。”可是兄长都不记得了。 这不应该。 “我要告诉兄长。” “站住!”匆匆赶来的琅尹喝住岚洹,“你要告诉兄长什么?” “我要告诉兄长,有个繁袖,是兄长喜欢的,他也喜欢兄长,为了兄长进了魔域失了眼睛,死了。”岚洹盯着二哥,难得露出那般愤怒的样子,“兄长应该知道这些。” 琅尹亦是怒不可遏,他听到来报说三公子闯进去了,便知道不好,赶过去一问,果然那蛇妖什么都说了,他便追着岚洹的脚步来了龙帝处。一来便听到岚洹说要告诉兄长。 “繁袖既然已死,兄长又已忘掉,你说出来除了让兄长烦心之外,还有何益处?” “二哥,兄长为什么会忘掉繁袖?” “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在质问我?”琅尹冷笑一声,“你以为封渊是说取就取的?若不忘记繁袖,兄长心绪紊乱不可忘情,如何能将封渊安然取出?” 岚洹红着眼睛 :“所以……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繁袖,你一开始就准备牺牲他,让他挖了眼睛,丢了性命,最后也不过是换兄长忘了他!你这般作为,难道你心里不会不安?” 琅尹怒道:“岚洹你在为一只四爪狐妖斥责我?” “他还是兄长的心爱之人!我只以为繁袖背弃兄长,无耻不义,原来是我错了!原来是我们海宫,对不起他!” “够了!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不许在兄长面前提起一句。” “二哥!” “再对不起他,也是我的事情,你是要兄长如数想起来,然后为了一个魔妖而自责烦忧?” 岚洹一时哑口无言。繁袖既已死,兄长若是记得,若是知道繁袖那般喜欢自己,又能如何?人都死了。 “繁袖他……他真的死了?” 琅尹道:“自然是死了。” 岚洹闭目,捶着自己的额头,最后摇摇头,没说什么,便就去了。 琅尹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叔叔,我做错了?” “若是他真死了,你便没错,若他没死,你就错了。”见琅尹神色不动,龙帝摇头叹道:“有些事情你不懂,自然,你也不需要懂……” 第36章 :不如梦去 繁袖自然是没死的,他送走了佘竹汝和熊三,其实心中也没多少把握真的能等到阊邙。可是他知道,魔域若破,阊邙便会没事了。二公子琅尹这人虽然讨厌,可是其智谋是有名的,事关阊邙,他说魔域破就能除封渊,那自然一定能做到。 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好。魔妖,没了眼睛,枯干的发,瘦骨嶙峋的冰,看着想必可怖,里头更是坏。最好是不要出去见人,免得吓到旁人。更何况的向来高高在上的龙子? 可是他还是想要见一见阊邙。见不到了,那就用手摸一摸,那熟悉的轮廓,那眉眼,刻在心里了,什么都不能消抹掉。黑暗之中,只要想起那个人,便像是燃起了火把,照着他自己,跌跌撞撞也能鼓足勇气往前走下去。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人间。那时候正是人间的节日,声势浩大的热闹的庆典持续了一整夜,到处都点着明亮的火把和热情的篝火。他看了许久,越看越显得寂寥冷清。 然后他就来了,拦在天将前,护着他。也骂了他,说他胡闹,质疑他怎么喜欢那样一个人落到那般下场? 他何时喜欢过旁人? 后来还见过一次,只是个影子,岚洹要杀他,便现身出来保护他。那时候看,还是好的,除了蒙着眼不看他外。 若是再见到,必然不会再蒙住双眼不见他了。只是如今,是他看不到他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雷声和风声也没了,远远有什么声音,越来越近。 繁袖深吸口气,想要站起来,无论来人是谁,他总要立着见一见。 想不到,来的也是故人。 魔域出事,火光兽急急忙忙丢了人间的事往回赶,入了魔的南郓王身边无人,叫天庭大军打得连连败退。最后实在守不住,想着退回魔域,不想赶回来正遇到龙子攻打魔域。他像是没头的苍蝇趁乱混进来,也不知道做什么,一路也没遇到什么人。 他循着隐隐的一丝熟悉的气味赶来,正遇到繁袖。他入了魔,连自己是谁都时时糊涂,见了繁袖却还感到熟悉,只问:“你是?” 繁袖偏过头,辨认着这声音,“顾晏明?” 南郓王怎么知道顾晏明是谁?他没能再进一步想起什么,更没认出繁袖,他脑子愈发糊涂,却也知道掳了繁袖便走。 然后遇到了诛杀了魔蛟,却因魔气入心而有些走火入魔的龙帝幼子。小公子杀红了眼,见了魔气冲天的顾晏明,二话不说便杀过来。顾晏明不敌,带着繁袖便逃。 最后,小公子体力不支,只能伤了顾晏明,便就倒了。顾晏明顾不得杀他,与繁袖竟逃出了魔域,慌不择路胡乱寻了个地方安顿。 繁袖闻到浓郁的血腥味,知道顾晏明受了重伤,自然他也闻到了魔气。他此刻目不能视,也不能做什么,便静静坐在一旁。 久久,听到低低的笑声,“繁袖?” “是我。” “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 “自然有缘故。” “哈!你自然有缘故的……我也,我也有缘故……”顾晏明喘着气,似乎累极了,“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听他们说,你郁郁而终。” “我死了?不,我没死!我本来是皇帝,千秋万代帝王功业,皇位天下都是我的!他们偷了我的皇位,还假仁假义地,说不杀我,把我囚禁起来。哈!我堂堂皇帝,做阶下囚,为了一碗饭要对着卑贱之人下跪,我可是皇帝!他们当然想我死,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顾晏明渐渐语气凌乱起来,“我没死!我是皇帝!我怎么可能会死!” 繁袖道:“你入魔了。” “对,我没死,我入魔了。入魔而已,不算什么。我还是会卷土重来,把江山握在掌中,把他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的脸,那些人,死之前那么害怕的脸,都被杀了,在我的马蹄下,我的大军所指出,他们就都死了,都得死!” 带着疯狂笑意的语调越来越高,高到极致,绷紧的弦突然断了,剧烈的咳嗽之后,便是大口呕吐的声音。好像顾晏明的身体内部全部都变成了水,都要被呕出来。 血腥气越来越浓。 “顾晏明?” “别叫我!”破碎的声音响起,带着最后的气力,“我不是顾晏明!我是……我是谁?我是皇帝!” “你是皇帝。” “我是皇帝,我不是顾晏明……我不是他,你以为我是他,我不是!我是皇帝!” 繁袖不再说什么。 顾晏明的声音越来越低,刀子胡乱割过一样也越来越破碎。“繁袖……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见到你……你……” 声音飘渺起来。 “那时候见到你,真美,真美……我的江山美人……美人……” 寂静中,繁袖伸出手,什么都没摸到,只有粘稠的水,已经冷了。 “我现在不美了。” 他扶着树站起来,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在何地,然而他还有一口气,那便还能走下去。 阊邙看着佘竹汝,竟露出一抹僵硬的笑来。佘竹汝转头看看背着手的琅尹,怯怯往前探了一步。 一只银红色的灯笼被放在他手心,阊邙道:“喜欢?” “喜、喜欢。”佘竹汝提着灯笼的手都是抖得,只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握不住,哪里还顾得上是什么花样的。 阊邙道:“我记得你是喜欢的。”他突然顿住,皱眉想着什么,又看着佘竹汝。 琅尹不动声色看着。 “你不喜欢。”阊邙拿走灯笼,他亲手拿笔画上的梅,浓墨虬根,朱色梅瓣,虽然简单,却也好看。那人喜欢花,喜欢灯笼,见了这个必然也是喜欢的。 “你不喜欢。”他垂眸再重复了一遍。 佘竹汝简直快要哭出来,救命的眼神看着琅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灯笼被一团火抱住,眨眼间便成了一片黑灰。 一直守在门外的岚洹再也忍不住,冲进来,抓着佘竹汝的手道:“兄长,你好好看看,他不是繁袖!” “繁袖?” 琅尹没拦,岚洹便再不憋着:“既然兄长你已经忘掉繁袖是谁,那便忘了好了!”可是现在这样,又因为什么?又何苦何必? “你们提起这个名字,是我忘记了什么?” 岚洹还没说什么,佘竹汝已经哭出来了,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不知为什么这么伤心。 阊邙道:“你哭什么?” “喜欢灯笼的人不是我,他一直等着你,还一心以为能等到的……” 可是繁袖等到的这个人,已经忘了他。虽然忘了,却还是在找着他。 阊邙看一眼神色各异的几人,淡然道:“既然他在等我,便先把他接来吧。” 岚洹低声道:“他已经……” “兄长!”琅尹突然开口打断岚洹,“你连繁袖是什么人都想不起来,接他回来做什么?” “该把他锁起来。”阊邙环视自己的寝宫,有许多东西好像都不一样了,从前的摆设似乎想不起,可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听到你们说起,我就想,应该先锁起来,锁在这里。其他的可以再说。” 琅尹垂首道:“既然兄长想要,那我此刻便去把那人接来。”岚洹闻言不由瞪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阊邙闭目,似是要休息了,也没说什么。 岚洹一直忍到跟着琅尹出来,“二哥,你去哪里接繁袖?再找个相似的?” 琅尹看一眼垂着脑袋闷不吭声的佘竹汝,道:“都是些没用的,找来做什么?” “那、那你去哪里变个繁袖?” “他还活着。” 岚洹一愣,随即露出笑来:“真的?!” “嗯。”从那入魔的人带出繁袖起,他的人就一直跟着,他当然知道繁袖是不是还活着。就算没死,可是也快了。 琅尹也不知道自己改了主意到底是对是错,繁袖还能活多久? 繁袖再次醒来,恍惚像是陷入了某一个陈年旧梦。 虽然看不见,可所有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深深铭刻在心中的,温度和触感。 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自己额头上,像是在摩挲间一件稀世珍宝,那般温柔小心。 “阊邙。” 他轻轻握住那只手,露出甜美的笑。 “你是繁袖。”那人道,反手包住他,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掌中。“你是谁?” 繁袖轻声道:“阊邙,你不记得我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想把你锁起来,锁在我的床头,钥匙只有我有。你哪里也不能去。我不管去何处,都一眼看到你。” 眼泪无法自制地涌出来,唇边却还是蜜一般的笑。“好啊,把我锁起来,我就哪里都不去了。” 就这么一直一直陪着你。多好。 第37章 :甘苦自知 繁袖能回海宫,最高兴的人应该是佘竹汝,他一听到消息便从床上蹦起来,满心欢喜:“繁袖繁袖没死!我便知道他不会死的,福大命大的怎么就死了呢!” 海宫的蚌女默然无言,佘竹汝也不计较,花纹美丽繁复的蛇尾甩来甩去,喜滋滋在那里转圈。 “我便说你们搞错了,就算是海宫龙子,也不是事事都是对的,果然是搞错了。若是真叫我做了大公子的妾室,等到繁袖回来,岂不是尴尬?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繁袖。” 这般咕哝着,浑然不顾蚌女越来越难看的神色,理直气壮指使她道:“随你去通传哪一个,我要见繁袖。” 此前因二公子有令,他被困在此处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像是囚禁了一般。如今繁袖既已回来,自然不需再逼着他做什么了。 蚌女因二公子之前的吩咐,对佘竹汝也算是礼遇,便是不满,也尽心去打听了回来禀道:“繁袖公子如今在大公子寝宫内,不见外客。” 佘竹汝嗷嗷叫:“我是他拜把子兄弟,怎是外客!你去跟他说,是我要见,他自然会见我!” 然而无论佘竹汝如何说,那边都没消息。 佘竹汝急着想要见繁袖,不理会海宫规矩,一定要自己去看一眼。蚌女们自然要拦着他,又怕起了冲突伤了客人,便就通报了三公子。岚洹正心情不好,抬脚便踢门,把佘竹汝吓了一跳。 岚洹道:“你怎么还没走,等着做龙子妾室?” 佘竹汝向来是性情不是温和软弱的,见了岚洹本来还有些高兴,谁知尚未开口便被龙子奚落,“若不是你们拦着,我早见了繁袖就立即回去了,谁愿意在此多待些时候?做龙子妾室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日后去了万妖国,有多少人要求在我身后的。便是繁袖,若不是真心喜欢大公子,只怕也是不愿意留在此处的。” 蛇妖如此大胆,然而说起繁袖那一番话,叫岚洹却熄了火气,皱眉问道:“什么叫繁袖不愿意留在此处?他是兄长的心爱之人,不留在海宫他去哪里?” 佘竹汝只觉海宫的人实在不讲道理,忍不住道:“繁袖又不是一件东西,他是有主见的活物,愿意留便留,若是不愿意了,难道就因为他是大公子的心爱之人,就要一辈子困在这海宫?你们好没道理。繁袖若要留在此处,自然是喜欢大公子,他自己愿意的缘故。不然,四海之大,他去哪里不成?” 岚洹皱眉不语。 佘竹汝又道:“繁袖喜欢大公子,如今他既然回来了,自然是欢欢喜喜的一桩好事,眼下我也要回去了,烦请三公子帮我传个话,我放心不下,一定要亲眼看看繁袖。看到他安好无事,我便要带着熊三回去了,日后他若有空便来朽木山找我们玩。” 岚洹口气转和,道:“我却帮不了你。” 如今,莫说蚌女们,便是二公子三公子也见不到繁袖。大公子寸步不离守在寝宫内,谁都进不去。 “兄长……兄长似乎有些古怪,他此前说,要锁起繁袖……”岚洹神色复杂,他也觉出有些不对,然而问二哥也没什么用。 佘竹汝瞪大双眼:“天哪,大公子这是疯了?” “放肆!”岚洹大喝,“胡言乱语!” “这不是疯了么?繁袖好好的人,锁住他是为何?若不喜欢他,明言便是,把繁袖赶出去也行。这般把人锁着,繁袖莫非成了你们海宫的囚徒?便是龙子,也不能这般仗势欺人!我算是知道了,你们都不是好的,我就该带着繁袖一起回朽木山,省得叫你们这般欺凌!” 佘竹汝气得狠了,蛇尾狠狠甩过去,岚洹闪身避过,却未出手。 “繁袖那般喜欢他,真是错了!” 岚洹也怒了,道:“胡搅蛮缠的蛇妖!你知道什么!繁袖如何喜欢错了,兄长对他何曾不是真心?只是,只是……” 然而只是什么,便是岚洹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两人不该到今日地步。何况繁袖找回后,形容枯槁,双目已失,又是魔妖,也不知今后会怎么样。他也忧心,只怕繁袖有个不好,又担忧繁袖身为魔妖,兄长怎与他厮守一生? 这些话他又如何能说出口,便是知道自己从前错了,然而他是惯了心高气傲的龙子,心中再懊恼悔恨,对繁袖再愧疚不忍,也不会在一个小小的蛇妖面前表露出来。 兄长如今行径古怪,他们虽然不能明白,却也不会说什么,只能守在寝宫外。二哥曾抱了海宫政务前去请兄长决断,兄长却道他去苦境山前便将海宫交给了二哥,从此一干事宜再不与他相干。——兄长从前那般勤政尽责,如今却毫不理会。 岚洹想着这些事情,语气也放缓了,道:“兄长与繁袖之间的事情,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你要见繁袖,我替你去说,你安分一些莫再生出什么事来。” 繁袖自梦中挣扎醒来,神智甫一清醒,便觉出身旁有人,他覆上那人放在自己脖颈处的手,笑道:“你一直在这坐着?” 他一动,手腕上系着的紫金精铁锁链便哗啦作响。特意寻来的万年精铁,又用细鲛软纱仔细缚住,免得伤了繁袖的手腕。这些事情都是阊邙亲自做的,未曾假手他人。便是繁袖所喝的汤药,都是阊邙亲自为繁袖熬制,若不是繁袖不思饮食,只怕堂堂海宫大公子还要为繁袖喂食饭菜。 繁袖曾笑道:“你倒把我当做了小孩子。” 阊邙道:“本就小。” 龙子如今话也多,只是还是僵硬,一句话硬邦邦几个字,砸出去一个不小心便叫人满头包。然而繁袖如今已经知道他的用心,无论阊邙怎么说话,都笑吟吟听着,阊邙反倒说不出什么来了,便坐在一旁,只守着繁袖。 “有什么好看的,这般丑。” 繁袖心里想这般说,然而他也贪恋阊邙在身边的温暖,那熟悉的让他安心的气息。 阊邙果然变了许多,然而细细想来,从前的阊邙其实也是这样的,只是他不外露,而繁袖自己又未看到。 他如今嗜睡,常常陷入黑甜梦乡,恍然醒来,却无论何时,阊邙都在自己身边。有时候会没头没脑说些话,像是想起来什么。 他会突然道:“好看。” “什么?” “你,很好看。” 繁袖笑着摸摸自己的脸,他如今看不见,却也知道,失了眼珠,该是怎样骇人的模样。 “我怎么好看了,你这话是要气我。” “不是。”阊邙包住他的手,指尖在他脸颊上流连不去,“我记得要跟你说,很好看。” 这般嘴拙,没头没脑的。繁袖噗一声笑出来,道:“你连我也忘了,却记得从前我问你的话。” 那时候他满心欢喜,强行变作了美貌少年,缠着那人问,我可好看? 兜兜转转到了现在,居然也能听见他亲口说一句,好看。 “我不记得。”阊邙皱着眉,那些记忆他没有,只是偶尔心中一动,有什么感觉呼之欲出。从琅尹等处也听了许多,只是想不起来,如何也记不得与繁袖之间的种种。他不知为何,说出那四个字后,心中居然隐隐有些着急,怕这话说得不对,会伤了谁似的。便又道:“我知道你。” 虽然不记得,但无论是琅尹岚洹那里听到的,还是自己心中的感念,以及繁袖身上的分龙金印,都证明了一件事:繁袖于他,与旁人不同。 他让繁袖把他们此前的事情细细将来,听到某处,便蹙眉道:“不对。” 繁袖偎依在他怀中,靠着他的肩膀,半睡半醒的样子,闻言便笑道:“哪里不对了?” “不对。我并非做如此想。” “好了,我知道是我从前胡乱揣测,猜错你了……只是你不是这般想的,又是怎么想的,你却不记得了,是还要叫我猜想么?你也可恶……”繁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有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吞在嘴里。 阊邙任由繁袖在自己怀里沉睡,久久没有动作,浑身僵硬得似是一块凝固的石头。 他低眸看着繁袖的睡容,想了想,低声道:“繁袖。” 我不记得了。可是我知道是你。你是繁袖,我的繁袖。 第38章:谁同此心 “我睡了多久?你又一直坐在这里?” 阊邙道:“不是很久。” 龙子的寿命漫长,短短几日不过弹指一瞬间罢了。只是繁袖独自睡去,龙子也会觉得有些寂寥。 “岚洹说,有一只蛇妖。” “蛇竹女?他在海宫?”繁袖想起当日相别,松了口气,“无事就好。” “他是谁?” “我还没说到他。”他们的故事,繁袖才讲到一半,朽木山的一切还没来得及说。“他是蛇妖,成人后很是美丽,与我也有缘故,帮了我许多,是个好孩子。” 阊邙道:“既然好,重谢他。” 繁袖道:“如此也好,他所求不会多,若能叫他圆满,也是一桩好事。” “他想见你。” 繁袖等了会,阊邙却没再说什么,他想了想,凑上去亲亲阊邙,因看不见,只亲到了脸颊处。 “我都听你的。” 从前的大公子说放手便放手了,干净利落毫不拖沓,如今却像顽童一般,死死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不愿意示人,只怕旁人多看了一眼。 繁袖道:“傻瓜,我哪里都不会去,只会留在你身边。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什么都不要,可不是为了叫你忘了我,叫我远远离着你的。便是你不愿意,我也要厚着脸皮挟恩求报,死缠烂打跟在你身旁的。” “你可想见他?”沉默良久,大公子又问。 繁袖摇摇头,他想什么都不要紧,只要阊邙高兴便是。 “你说。想不想?” 然而阊邙似是一定要问清楚。他之前听到繁袖讲到从前海宫故事时,曾评说“蠢极”,不知是在说哪一个。 “想必他也是放心不下我,若不见我,必然是牵挂担忧的。” 阊邙道:“好。” 佘竹汝被带到龙子寝宫去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看见什么。 繁袖与上次一别相比,气色竟还好了些,半靠在床头微微笑着,竟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平和温柔。 可是,他是被长长铁链给锁住的! 就算大公子沉着脸在一旁立着,佘竹汝也骂出来了:“混账东西!你们这是做什么!” 繁袖道:“别气,我很好。” “你当我是瞎了眼,你这样也叫好?!我之前以为他是不许见人,原来是真的把你挡了囚徒,拿这些链子锁着你!你那般喜欢他,等着他去接你,他却如此待你!你倒不如和熊三在一起,起码他是真心欢喜你,会好好待你!” 繁袖拉着他的手,笑道:“谢谢你。” 率真仗义的蛇竹女,到了什么时候都没变。 “你也知道我喜欢他,只要与他在一起,便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 “我也出不去,这样也不错。” 佘竹汝看着他,已是极其虚弱的繁袖,就算不拿链子锁住了,只怕也出不了寝宫。 然而这到底气人! “你怎知我心里欢喜?我那般喜欢他,也恨不得拿了铁链把他锁在我身边。” 见繁袖笑得真心,佘竹汝也糊涂了,脑中堵了半日,一跺脚:“我不管你了!” 繁袖道:“我知道你好意,实在真心谢你许多。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要回朽木山啦!” “你不去万妖国了?” “万妖国又跑不了,我不着急去。在外头这些时日,又经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实在是疲惫。我想朽木山,觉得还是那里好,所以要回去了。再说,再说要是小田鼠……要是廉芠回来,我去了万妖国,他往哪里找我去?便是要去万妖国,我也要先回朽木山留下消息。” 繁袖静静听着,没说什么,只问:“那熊三?” “我忘了告诉你了,熊三他好了许多,到底还是龙子厉害!”佘竹汝因繁袖而被牵连进海宫,又有大公子说的要重谢他,于是二公子便问他有何欲求。佘竹汝想来想去,只有熊三这件事是他要求人的。二公子说什么“这黑熊本也废了七八分,旁人是帮不了你的,好在调养的不错,海宫出手也能救回来几分。”果然,吃了海宫的丹药,又有龙子亲自出手,熊三竟好了许多,又变回了原来那憨笨的健壮男子。 “还是那般脑子不好使,不,比从前脑子更不好使,那般傻,我都恨不得不认得他!天天跟在我身后说我好看,喜欢我。昨日又见了一个漂亮的蚌女,便说喜欢她。从前他还说喜欢你,轻易就忘掉了!我是不要理他了,他便留在此处跟着他的美丽蚌女罢了,反正我没那么好看!” 繁袖听着这些话,摇摇头,笑道:“你到底还是不懂。” 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冷冷清清一直等在朽木山,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人要好。 佘竹汝拖着繁袖叨唠了许多,后来是那威势惊人的大公子干巴巴说了句“繁袖累了”,佘竹汝才停了唠叨。他害怕大公子,实在坐不住,与繁袖道别,便就去了。 繁袖知道这一别,下一次再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笑道:“珍重。” 佘竹汝走后,阊邙却不高兴了。繁袖察觉出来,便问:“怎么了?” 静默无声。 繁袖叹口气:“你明知道我看不见,你什么脸色我也不知道。若是你不是,我怎知道你在想什么,难道你还要我费了心思猜来猜去?” “熊三?” 繁袖忍不住笑道:“那是朽木山的黑熊妖,也曾照拂过我,只是性子憨直,是个爱美的。从前我容貌还在,便说喜欢我,后来别人好看了,便就喜欢别人了。” “愚蠢。”大公子下断语,“这种不可靠。” 繁袖本想逗他,问他:“那什么人才可靠?”然而他与佘竹汝说了半日话,已是疲惫不堪,便道:“你来。” 感受到阊邙躺下来就在自己身边,他才心满意足,头靠着他的胸膛,揽着他的腰道:“与我一起睡去,有好多梦,要与你一起做才有滋味。” 繁袖讲到万妖夜市时,正好快到十五了。阊邙突然问他:“你喜欢?” “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那时候无所事事,心中总是憋着,没什么开怀的,就想着出去看看走走。如此,倒显得外头的事情尤其吸引人。” 阊邙不再说什么,于是繁袖继续说下去,说到了顾晏明。那个凡人,一头撞进了不属于尘世的世界,从此便改了命运。 “是我害了他。” 若不是那一日圆月下,他见了繁袖,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也就不必早早丧命。 “水中月镜中花……我到后来才想明白,并不是凡人喜爱朝三暮四,轻易便改了心意。凡人寿元那般短暂,却又有那许多事物挤满了一路,一个错眼便就要错过许多。所以会看花了眼,一路捡一路丢,什么东西都不能长长久久握在手中。这也是美的,开得时日短的花,才簇拥热闹,颜色鲜妍动人。只是这并不适合我们。” 他们是妖族,不像凡人只有那么短暂的寿元,他们拥有的时间很长,需要的想要的东西却更少。漫长的岁月里,只有更为隽永的事物,才能留在他们的生命中。 像他们,情深到极致,便就是双修,携手并肩一起走在艰难坎坷的修行路上,共享最为重要的寿元和道行。 阊邙握着繁袖的手,摩挲他手腕上那道黑色烙痕。 繁袖道:“真后悔,那时候太轻率,一定要走,一定要跟你分开。” 明明那般喜欢,却渐渐得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要分开。这么不珍惜。 “兄长准备带繁袖去万妖夜市?”岚洹一听,便就摇头,“繁袖去不了。” 佘竹汝见了繁袖出来,岚洹这次知道留心,细细问了他许多,知道繁袖的情况。 “虽然气色好了许多,然而他到底元气大伤,只怕要疗养许多年,眼下怎么去得了万妖夜市?” 琅尹却听得不对,“气色好了许多?” “比刚找回来时自然好了许多。”他们接回倒在密林深处某个角落的繁袖时,都觉得繁袖是死了,幸而还有气息。 琅尹却不见喜色,反倒神色愈重,岚洹不明所以,问道:“繁袖好了许多,这不是好事么?” 他们其实也是怕的,繁袖那种情形,若是死了,兄长那边可怎么办? “他怎么好起来?他一个魔妖!”琅尹咬牙,重重砸在桌上,“兄长做了什么?!” 岚洹还没明白,正要问他,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什么,不由脸色大变:“怎么会!” “怎么不会!魔妖以什么为生你忘了?他在海宫能吸食到什么精血?” 妖族的精血于魔妖而言,是增益修行的补品,若是龙子的精血,岂不更是大有益处?所以繁袖回来海宫后,气色反倒好些了。 岚洹第一个坐不住,跳起来道:“我要去找兄长!” 这般折损自己道行和寿元的作为,怎可任之?! “只怕我们劝不住兄长了。”琅尹反倒镇定了,神色无奈,“兄长如今再不必受深渊束缚,做什么都是随心而已。他心里想要救繁袖,不在乎以身喂食,你我怎么劝阻得了?” 岚洹想起繁袖的情况,他是魔妖,本就极其虚弱,再不进食,只怕不多时便丢了性命。他也是希望繁袖能活着的。 可是繁袖活着,便要兄长牺牲。 “可恶!怎这般进退不得!” 琅尹道:“其实还有法子。” “二哥,我就知道你总有法子的。” 琅尹不语,他是有办法,可是这个办法不行。他们海宫,难道以后要时时抓了妖族给繁袖喂食?饲养魔妖四个字,说出来不但是犯天下之大不韪,更是海宫的耻辱! “你待我再想想。”解了封渊的困境,如今却又是困局。他们为人兄弟的,自然希望兄长安然无事。可是他们也盼着兄长能得偿心愿随心所欲。 毕竟兄长这一生,真正为自己活的时候太少,海宫亏欠他太多。 第39章:春花同赏 繁袖的梦里有一片温柔的水,密不透风地把他包围,轻轻盈盈地拍打在身上,温柔而静逸。他看见自己伸出手去,任由那些澄净的水穿透指尖,在掌中荡漾出细碎的水花。 朱红色的灯笼在水中冉冉升起,连绵成两排盈动朦胧的影子,在水波的荡漾中,摇曳似迎风招展的群花。 四季温暖群花烂漫的海岛,无论什么时候看见,都会让人目眩神迷。他站在海宫的玉阶上向外眺望时,总能想象到外面那些铺开的锦绣画境,想象延绵不绝的怒放的花,从眼前开到了天际,鲜妍夺目叫人心惊。那是寂静单调的海宫里一抹让人神往而遥远的色彩,他幻想中的海岛。 那里万华簇盛,最好携手共赏。 月圆的时候,冰凉的月色流泻一地,漫天的寒星都悄然无声,风吹起来的时候,才恍然有些冷。然而通往万妖夜市的那一路,花树已经盛放,紫藤花一层层铺下来,是泼上去的郁紫色,那般艳。灯笼升上来的时候,月色已不再那般皎洁明亮,夜也深了,万妖夜市却正到最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嘈杂喧闹。人间说火树银花,在万妖夜市,却是真的火树,悬挂在某个摊位上用以吸引目光,幽蓝色或是朱红色的火焰燃而不熄,在枝头上绽放如炫目的花。巨大的东海夜明珠被倒扣在琉璃碗中,作为照明之用。也有许多人间的物事,那些小巧精致用心良多的小玩意,在妖界是一无是处的废物,然而偏有许多的小妖,爱它们精巧有趣,或是脆弱得可爱。 那夜市上有多少新鲜有趣的事物可看可说,若是有人相伴在侧,两个人并肩穿行在人海中,慢慢一路逛过去,也许走到天色已亮也不会觉得乏味。 还有人间,比群花更炫目,比夜市更热闹的人间。人间的话本故事里,多是狐蛇鸟雀成妖入世与凡人痴缠,却极少有天上的神仙。想必也是因为神仙们冷情寡欲,更习惯在云端之上远远俯视着人间。而狐蛇鸟雀离人间更近,七情六欲方面更与凡人相似,凡人也觉得它们可亲些。甚至在某些时候,妖族会比凡人更加痴情执念。可无论它们怎么向往人间,人间都注定了,不适合也不属于它们。书上说人间就是红尘,红尘滚滚人事沉浮,都是眨眼间的事情,它们在红尘中滚了一番,尝了短短一段人间滋味,最后都是要离开的。 所以一个人行走在人间,看了再多的热闹,终归也还是寂寞的。 “我看过人间的话本上说,要春光同赏,春去同归。” 若是没有你一起同赏春光,那么谁在春去后与我一同归去呢? 他看见自己站在那里,亘古的月光洒落在头顶,身后一片繁盛花景,他静静立着,丝毫不慌张。一旦想到那一个人,心中就像藏了一团沾惹了花香的饴糖,越捂着,饴糖化得越多,于是幽香环绕,心口那一片都是甜的。 他安心等着,知道那个人必定会来。 玉白色的海麒麟停下来,水晶帘也不再作响,也没有风。 琅尹不知道马车停了多久,他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对着密不透风的黑色马车轻声道:“兄长。” 他不等兄长说什么,自顾自接下去,也不在意什么禁忌不禁忌,一股脑倒出来:“兄长,繁袖的情形,还不到最坏的时候……想法子调理控制了,海宫替他寻些小妖来也是易事……” 只要兄长开怀,这些事情,他也不怕做了。 依旧是沉寂。 琅尹有些慌了,疾声道:“兄长……” 他没敢上去掀开帘子,只能一动不动立在那里。这里是通往万妖夜市的路上,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却照不到这里。 “夜市已到,再耽误时候,只怕要错过了……兄长……”琅尹嘴唇抖了抖,却没能说下去。 阊邙掀开了帘子、 他怀中抱着小小一只毛团,红色掺杂了些白色的狐狸,瘦得皮包骨头的,没有眼睛,毛色也黯淡无光,像是陈年的旧布,灰蒙蒙没有一丝生气。 那般丑,却吸引了北海龙子所有的目光,他看得那般入神,舍不得挪开一瞬。 “繁袖。” 他张口念道,又停顿下,生涩僵硬的,好像第一次开口一样,第一次念这两个字一样。 他停下来,想了想,放柔了些语气。 “繁袖。” 然而还是那般难听,那般陌生。 他不再唤这两个字,唇角努力往上勾了勾,似是要做一个笑模样。 “万妖夜市,到了。” 你想要看的,喜欢看的,就在眼前了。 琅尹紧紧盯着兄长,在海宫他甫一感念到,便如雷霆击身,震惊之后便是懊悔:他果然,果然不该一时想不开,还把繁袖接回来! 十个繁袖死了,对海宫而言算得了什么,可是为了一个繁袖却可能要赔上了兄长! 他硬着心肠,强道:“兄长。请兄长节哀。” 阊邙的笑依旧也是失败。他生平未曾笑过,如今可以笑了,却也不会了。 他便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那般严肃冷硬的样子,石头雕刻的人,雕刻的眉眼。 “他看不见了。” 就算已经到了眼前,失去双眼的繁袖,也不能再看见丝毫。可是这其实是没有关系的,他能看见,有他领着繁袖,无论是什么情景,只要繁袖想看到,便能看到。他从前想必未曾停下来看过任何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人间的一张纸一个小玩意儿,但是他们拥有的时间那么长那么多,他可以从头慢慢学,跟着繁袖缓缓行走在世间,看着繁袖想看的一切,然后让他也看见。 岁月漫长,摸不到边际,正好有三千世界,可以一一过眼。 龙子不再勉强自己,说出的话还是从前一般,掷地有声的,冷冰冰的,坚硬。这千百年来,他也只会这么说话。 没有心,也就不必要靠言语来表达内心。 他便抱着他的狐狸,冷静而僵硬地,又唤了他了一遍。 “繁袖。” 毫无感情的语调。 “我还是未能想起你。” 无风无月无星的夜里,只有那些悬挂在树上的灯笼,散着幽幽的光芒。四周安静地像是凝固了一般,或者,像是已经死了。 琅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一刻的海宫二公子,更多的是悚怕。 他只能僵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兄长,像一座冰冷的石雕一样,固定的凝结的,不会动的,就那么抱着他的狐狸坐在那里。 他看见石雕的眼中流出的那些泪,滴落在狐狸黯淡的毛发上,像是半夜时分的露珠,从石壁上凝结,流过那冰冷的石头,最后却落在下方柔弱的花草上。 第40章 :有你同归 繁袖回海宫之后,龙子并未折损丝毫道行和精血,若是可以,龙子也不在意将半数的道行和精血都喂食给他。可是那时候的繁袖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就算龙子取了心头血,繁袖也吸食不了。 不知道在魔域的时候,火光兽到底对繁袖做了什么,他整个人像是被吸干了一般,已经枯竭到底,再多的甘露也滋补不了。 可是被接回海宫后,繁袖居然还能气色渐好起来,想来这是心里头时时都欢喜非常了,所以精神也就好了。虽然像是枝头摘下的花,但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假象,然后才会枯竭凋零。 这些都是琅尹不知道的,繁袖甫一回来,便被兄长接回了自己的寝宫,然后把他牢牢关在里面,旁人谁也见不到,只有他自己,日日夜夜伴随在繁袖身旁。 像是已经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分分秒秒都要抢着,不能浪费,不能匀给旁人丝毫。 其实这些都有早早露出来的痕迹,只是他们这些局外的人,看得不仔细,也没看懂。龙子素来都生性骄傲冷淡固执,除了上心的几个,世间万物都如尘土一般。兄长身为北海黑龙,自然也是如此。只是他一直因深渊之故,弄得整个人都像是石头一样,对待世间所有的东西都一个样子,所以不显得。然而一想,便是这样的兄长,却将一只本该魂飞魄散的狐狸放在心口养了数百年。这般的固执。 与繁袖双修,固然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之。可再心如铁石,兄长掌管海宫多年,怎会是不通事理的人?繁袖的事,或者可另寻他人,或者另寻他方,难道一定就要双修结缘? 就算封渊无心,繁袖对兄长而言也是不一样的,这只小狐狸在兄长空荡荡的心口处住了那么久,几百年的时光,早把小狐狸都刻在了那里,那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还在心口处烙刻着,无论什么时候再遇到,都认得出来。所以就算已经不记得,却还是为之辗转动容。 所以张口便问我的狐狸。 佘竹汝再美,装得再像,也不是他的狐狸,蒙骗不过去。 琅尹隐约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最后他才会妥协,接回了原准备任由其在外自生自灭的繁袖。兄长在封渊动摇的时候,遇到了那只小狐狸,他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心口,从此就没再取出来过。那是兄长第一次为自己做一件事,亦是最固执的一件。 他不动声色的在自己心口养了一只狐狸,一个小小的魂魄,没有叫任何人知道,那是独属于他的秘密,他的希望。 本是普通的狐妖,再生的时候却成了魅狐,魅惑人心的狐。或许是因为从最早的时候,那只普通的小狐狸便是龙子的魅惑。 ——琅尹突然明白了叔父的那些叹息,有些事情,任你如何厉害,也只能束手无策,只能深深叹息。 一旦想明白繁袖对兄长意味着什么,琅尹便下定了决心必要保他性命,甚至连喂养魔妖的事情都愿意去做。他本想着先使繁袖保住了性命,其它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他唯一没料到的是,繁袖的情况会这般不好,甚至等不到他想出什么法子。兄长带着繁袖去看万妖夜市,他留在海宫内处理政务,突然心口一动,悸痛难忍。掐指一算,却是感应到了兄长,他知道不好,立即赶过来。 果然是因为繁袖。 他低头静立了许久,才道:“兄长,繁袖魂魄尚未散去,或许可请九曜星君为繁袖轮回护法,定于某时某地,我与兄长一起前去守候。” 这也是下下之策,然而现下最要紧还是兄长,就算是哄骗,也要让兄长暂且宽下心来。 至于繁袖,轮回之后,世间哪里还有什么繁袖呢? “你做得很好。海宫交给你。” 阊邙似乎是在斟酌语句,顿了顿,才继续冷硬地往下说道:“繁袖不会死。” 从阊邙自沉苦境山时起,海宫的事情就全部移交到了琅尹手上,北海二公子的名头不是假的,自然是一切有条有理。封渊解除之后,阊邙重回海宫,却不再过问海宫的任何事物。那时候起琅尹就隐隐有预感了。一直以来,兄长都是没有选择没有自己意愿地做着最正确的事情,如今兄长能够随心所欲,他们做弟弟的自然是全凭兄长自己意愿。然而就算早早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听到兄长真的要离开海宫,难免还是有些不舍。 可是他知道他劝不住。 “繁袖不会死,魂魄还在。”龙子的手直直探进毛团的胸口,掏出一枚鸽子蛋一般大小,颜色却惨白黯淡,隐隐只能看见一丝金色在流动的珠子。那珠子上遍布裂纹,有几处裂缝已经开得有些大,算的是破损了。——若不是那一道分龙金印附在其上,或许这狐珠已经碎裂成粉末了。 “繁袖,这件事我还记得。很不好。”似乎从前也有这样的时候,他看着那小小的毛团,渐渐凉下去,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团细砂,消散在风中。伸手去握,那些细砂就水一般从指间流过去,合上掌心也是空的。 指上细砂,自然留不住。 好像一直是这样,留不住他,他的小狐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要离开。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好?看着或许是要繁复些,却也不过如此,甚至有些极坏的,叫小狐狸撞得头破血流。他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属于他的小狐狸,却不愿意待在他的保护下,而一定往外去? 而他也留不住,一次又一次,都没能留住。 “很不好。”这种感觉,从来都不喜欢,更不会再尝到。 龙子冰冷的眼光凝结在狐珠上,他从来没有焦虑过自己失去的记忆,不必要。繁袖就在他的眼前,繁袖会讲述所有的从前,那些记忆从来就没有真正丢失过,他知道它们存在哪里,所以大可以笃定的心安。他也知道繁袖的眼自己的眼中。他们之间,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们在一起不分离,那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做到了。 那只小狐狸,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他想的从来就是拉着自己一起出去,到这个美丽热闹的世界上看看,然后一起回来。 逆天改命,强定生死,这般的事情,龙子做起来却如同寻常。他看着手中的狐珠,想起五百多年前,这颗珠子就在他的手心渐渐凝结成型。 “我的。” 他的小狐狸,无论是生死,还是他的魂魄他的命脉他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就算小狐狸自己也决定不了。他不同意,小狐狸就哪里都不能去,不能死,不能离开。狐珠碎掉又如何,他也能强行修补上。 龙子的固执和霸道,从来就极其强烈可怕。 “……兄长!” 在琅尹的惊呼中,阊邙反手探向了自己的心口,挖开血肉,掏出了一枚墨黑色的龙丹,然后微微一用力,将其捏碎。金色的光芒骤然爆开,浓密刺目,将狐珠团团笼罩住。 亦是同一时刻,本来凝固寂静的天色,突然有惊雷乍起,突然便狂风呼啸乌云舒卷,树林瑟瑟,万物颤然,整个天地都为之震动,因这突来的风雨而惊惧臣服。 琅尹被罡风吹得往后退了一步,脸色一白,张口欲呼,却已无法出声。 龙丹是龙子生而为龙时便有的,可看做是龙子的本命内丹,若失了龙丹,龙子虽然不至于殒身丧命,也不会折损太多后来修炼的修为,要紧的是从此不再被四海视为正统龙子!无论是蛟龙还是鲤鱼所化的鱼龙或者其它诸如其类的类龙,与龙子最大的区别便是没有龙丹,所以就算他们那些类龙本领再高强,在四海内,都不会被看做是真龙,都要低龙子们一等。 龙子们大多骄傲到傲慢,从来不会往下看,对那些类龙都是不屑至极,若要龙子失去龙丹,那无异于是要了龙子性命。 “琅尹,海宫交给你,做好来。” 排山倒海一般的风雨中,琅尹听到兄长的话,直直传进自己心里,是交代,亦是嘱托。“照顾岚洹。保重。” “兄长!” 他不管不顾,顶着风雨大喊出声。然而他也知道,兄长已经再不能留在海宫了。他也有自己的归宿。 “兄长若有吩咐,只管开口,海宫上下必定全力以赴!” “好。” 琅尹抬起手挡着眼睛,竟微微笑起来。既然应下,那就是兄长并没有抛下龙宫与他和岚洹不顾。以后,以后也能期待能与兄长再见。那时候兄长想必还是带着那只狐狸的,虽然他不喜欢,岚洹也说喜欢不上,那也不打紧。 只要兄长喜欢就好了。 时光荏苒,一场大梦终将醒来。 月色照在指尖,似乎能感到那银白色光芒的温度,居然有些温暖。有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上头,微微一动,它便抖动蝶翼翩然而过,只留下一抹温柔的风。 湖山云海间,他静静立着,已不是少年的雀跃跳脱,不会那般喜形于色。唇边却一直是含着笑的。心口的甜无处可去,只能落在唇角,画出甜美的笑颜。 他知道此刻只怕已经不早了,水声缓缓拍打着,像是那些闲淡的岁月,悄无声息间,流淌过多少年华? 然而也并不晚,还来得及,一切都正当时候, 他转过头,笑着对身旁的人说:“你看,这许多的美景。” 都等着与你同赏,等着有你同归。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14 :反派重生记(朕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