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风月——杜冒菜

作者:杜冒菜  录入:07-07

 文案:

 若是容颜可断,你可还会留恋这俗世皮囊? 断颜,你不姓上官,只名断颜,从此往后,便断去这华美容颜。 ——言辞缭绕,依旧弥漫着浓烈血腥之味,时至如今,清冷面容唯剩眸若星辰,却装不下他人缱绻, 眸底清寒,唯剩下寸寸不甘。 这世间,不会有为情而苦的上官齐慕存在,只有名为断颜的一人。 【啊喂不要被简介欺骗了冒菜又写不来简介其实文章完全是治愈系啊!(←快滚吧泥!】 只是断去容颜之时,可有断去那颗识情识爱的玲珑心? “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你的脸。” “我这双眼里,就只看着你一个人。” ——其实这只是一个温馨又平和,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喜欢对方的故事。 内容标签:乔装改扮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沨晏断颜(上官齐慕) ┃ 配角:惜楠萧一雨洛筠秋 ┃ 其它:一见钟情温柔攻&温润医师受 楔子 夜月高悬。 月下小城一片宁谧,沉淀下一天的浮躁气息。 城镇似被水色薄纱轻笼,幽幽朦色之中,偶有几处屋宅可见灯火闪烁,丝丝缕缕地牵起不眠人的愁绪。 都说寥城夜景如幻如画,入得眼中,正是浓墨蘸水轻点宣纸。 寥城半醉,城中一处小院,柔柔地亮起了许久未有的灯光。 “公子怎么还没睡?”镂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大概是因长久未用而迟钝地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个身着浅色裙衫的少女甜甜一笑,散乱鬓发之下,有着一张秀气面容。 “嗯,是该睡了。”被唤之人拉回飞走的思绪,眼底浮着几许暖流,唇角却安静得未有上扬,“惜楠,你怎么还是满头灰?” 惜楠愣了愣,单手拂去头上的尘土,笑道:“待公子歇息了,我也就洗洗睡了。” 语罢,又是巧笑。 断颜看她依旧笑得甚欢,不由轻轻叹息。 也难怪她一身尘土……当日自己独自离家,原想凭着一己医术四处游走,随性了此一生,哪知这丫头没个两日就寻到了自己,铁了心要随他一行。今日恰至寥城,心中为这秀丽小城怜惜,临时寻了这处小院,打算长住,惜楠也就一刻不忙地打理起来,把这陈旧小屋的灰尘都移到了自己身上。 “你……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何必跟我到处走。” “我不跟公子跟谁呀……公子可别说我,我这脾性都是跟你学的。咱家公子就是自幼都不一样,说出去谁会相信,这上官门里,可是出了一位行医济世的活菩萨……” 惜楠越说越是来劲,断颜无奈地偏头将她瞧着,直瞧得她终于回过神来,捂住嘴不再继续聒噪。 “往后不提上官之事。”话语带着些埋怨,语调却还算轻松。 惜楠吐了吐舌,乖巧地答:“是是,惜楠记住了!公子,总之我既然跟来了,你就别将我赶回去了,我铁定将公子照顾地好好的!” 断颜应道:“好,但出门在外,总有不便,你自己也多多习惯吧。” “是了是了,我知道的~公子,你就快些歇息吧,我那会烧好了洗澡水,这会儿温度也合适了。” 断颜点点头站起来。惜楠又开开心心地应了一声,转身合了门,这才回房去梳洗。 室里少了人声,清静了不少。 断颜走到屏风后面,看着那冒着蒸汽的浴盆,方才的轻松霎时散去,轻微走神间,眉头一寸寸地蹙起来。 其实,惜楠跟来也是好的。看见她找来,也不是没有惊喜过。 人活在这世上,难免会有觉得孤寂的时候。 而他自己,自从娘亲离世以后,就开始承受这样的孤寂难熬。 断颜敛了敛眸子,解了衣衫,深深地埋进水里。 只有清水漫过头顶,才能遮挡住记忆里浓烈的血腥味…… 数年前的那日,他的亲娘持剑对着他,手腕僵了很久,终究未能狠心取他性命,只是划伤了他稚嫩的脸庞,血肉模糊。 那时的他不敢睁开眼,也忘了哭泣,只是木然地承受着疼痛,感知一股一股的鲜血顺着面庞滑向鼻翼,又顺着鼻翼漫进嘴里。 此刻脸上尽是浴水,这触感和那日好像…… 断颜心里一突,蓦地从水里浮出,一双手急急忙忙地拭去面上水渍。 烛光隔着屏风透过来,断颜睁开眼,看水里倒映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孔。许久,伸出双手,指尖蘸取了少许水珠,顺着两腮轻揉而下。 下一刻,手指稍微用力,轻易便从面上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水中可见,是一张极美的面容…… 这张脸,和当年那女子岂不是一样? 伸手抚过面颊,断颜兀自一阵轻悸。 “断颜,你不姓上官,只名断颜,从此往后,便断去这华美容颜……” “娘……”当年你既狠心毁我面容,剑锋何不再深一寸?……如今这伤痕尽数好了,叫我如何舍得再丢弃这张与你相似的脸。 是不是,这样的命数,我们两个谁也逃不了…… 那年他还叫上官齐慕的时候,这女子落寞的眼一直望着他,她说:“颜儿,你要学会照顾你自己,不要把自己满心的希望托付到别人的身上,哪怕那个人口口声声说爱你……” 那时虽然年幼,却清楚地明白娘说的那人叫上官谦岳,正是他的父亲。他唯独不明白的,是他的娘亲,为何会唤他“颜儿”。 ……直至她为他更名,直至她亲手毁他面容。 断颜当时只是不知晓,她原本是想要取他性命,带他一同离世,可是执剑对着自己的亲子时,心底里的疼惜终究压制住了满心的绝望。 她只是无奈地拿走了他易生事的容颜,尽管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这张脸会完好地恢复,如同魔靥一般,死死地缠住一段记忆。 断颜忆起往事,有些畏惧地瑟缩住身体。 被剑划伤的时候,他是闭着眼的,只在疼痛过后,感觉另一股灼热溅上了自己的身体,之后就再没有了娘的声音。他一直僵立着,直到再后来,他被一个男人抱到另一处房间,听他说:“慕儿,往后爹会好好照顾你。”这句话过后,断颜才终于睁眼大哭。泪水划过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再往后,不管上官氏有多大权势,他也不肯认祖归宗;不管上官“毒门”的称号有多响亮,他只学医行医,欲救世间万人;不管有多孤寂害怕,他终是习惯了一个人。 而惜楠,方巧是此间幸存的暖意,从幼时被买进上官府宅之后,一直贴心贴肺地对他好。如今更是直接跟了出来,伴着他一道行走。 如此想来,或许他也当知足知恩了吧…… 半掩的窗口袭进一丝凉风,断颜一不留神哆嗦了一下。 水已凉透。 今日心情不慎,怎么想了这么久。 思及此,忙着粗略地清洗了一下,又对着水面小心翼翼地覆上面具,收拾好后才行床上睡了。 深吸口气,不再多想。 明日,可还要挂牌行医的……在这幽静小城的生活,必会很好…… 第一章 “只是操劳过度,虚火过甚……无甚大碍,歇息歇息就会好的……老伯,您便拿着这药方找一间药铺抓两服药,很快就会恢复。”次日天亮,惜楠尚才起身,便见着断颜早已用过早饭,腾了张桌子开门行诊。 一眼看过去,无非就是倚在门边一块普通木牌,半透的帘帐隐隐约约现出其上书着的娟秀“医”字,房内一张简陋的木桌上搁了一叠纸、一杆笔……还有桌旁的一位身着素色衣衫,虽不带笑意却面色和悦的平凡男子而已。 “咦?……先生这儿不能抓药吗?”桌对面的老伯领了方子,迟疑了一下,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断颜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语调更为柔和了些,答道:“暂且是没有的。在下昨日才住进寥城,还未能置办药材。” “这……”那老伯听罢,面上犹疑之色又添几分,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老伯无需担心,”断颜搁笔,理了理腮下的一丝散发,又言,“此诊不收取银两,老伯尽管放心取药医病去。” “这、这怎么使得……” “无非是济世罢了,区区银两又哪值一提。药材置到之前,在下都不收取费用。” “先生是好人哪……那便多谢先生了,多谢……嗯……敢问先生尊名?” 断颜愣了愣,随即启唇,平静流出二字:“断颜。” “原来叫断医师……” 断颜微微颔首,看老伯欲要起身告辞,又跟着站起来,扶送他离去。 老伯渐渐行远,断颜闲了下来。 “呵……”轻快的笑声从帘边传来,惜楠睡足了觉,正靠着窗框笑盈盈,“公子果然好心……唉,就怕啊,没个多久,咱俩都得喝西北风了。” 断颜摆摆头,道:“这个肯定不会,我们这一路攒的银两足以置办少许药材了。我担心的反倒是……” “公子担心什么?” “待会消息传出去,来诊的人肯定少不了了……又没得闲暇时间。” “……” 惜楠白了白眼,心想还不是你自找的,正想着,突然又一个寒颤,一双眼警惕起来。 断颜扭头不看她,摆弄着桌上的纸笔,声音平缓:“惜楠,就委屈你替我跑跑路,去购置药材了。” 就知道会这样…… “快去吧,先把早饭吃了。银子你知道都收在哪儿的,药材你也熟悉,早去早回,不要迷路。” “……是。”惜楠有苦难言,心知再怎么磨蹭也没用,只好规规矩矩地离开。 唉,既然铁了心要跟这主子,那就要任劳任怨……好歹……好歹只要有口饭在,断颜就不会让她饿肚子。 这么想着,惜楠又开心了。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断颜见她出门时,竟是哼着小曲,一路蹦蹦跳跳。 小丫头就是容易开心。 断颜趁着还少有人来,偷闲发起了神。 少顷,门帘突然倾动。 “哟,这么久没来寥城,这儿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小医馆?”好听的声音,清俊顺耳。 断颜起了几分好奇,抬头去望,看见来人是个略长自己一两岁的青年男子,手执一把红木折扇,袖口挑着金丝,眸中深色漾动,不觉间流溢出几分玩世不恭。 “今日。”断颜答道。 “嗯?”来人挑眉,转悠的眸子停到了他的身上。 断颜回望一眼,面色依稀平静,道:“你不是有问吗?这医馆今日才开。”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就这么个小屋,当真能济世悬壶?” “救人,哪怕只有平地一席,也是足够的。” “哈,有意思,”那人挑眉,折扇合着撑了撑眉角,“你这人总是这么有趣吗?” 断颜不恼,却也不笑,反倒是问了回去:“你这人总是这么无礼吗?” “哈哈哈……果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言谈间一双眼在他面上转悠转悠,“这么有趣的性子,如若是个美人……” 听这人口头无遮无拦,断颜面上终于浮起一分气恼,打断道:“这位公子看起来身体无恙,不如请回。” 男子“啧啧”两声,一边唇角挑得更甚。“看不出,你生气的样儿却还美丽几分了,尤其是那双眼,一闪一闪的,跟星星一样。” 断颜愣住。 星星? “你看,你眸若星辰,同娘亲一样美丽……” 如果能把这双眼睛也一同掩住…… “走什么神,我问你话呢。”断颜回过神,看见那人眉头微蹙。 “抱歉,你问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顿了顿,又立时摆出一副谦谦有礼的样子,说,“在下萧沨晏。如此,作为交换可好?” “交换?”断颜不解,望着这个自报姓名的人,颇觉无奈。 萧沨晏见他眼神闪着些许迷惑,更是兴味盎然地道:“是啊。看你这般讲礼,我问你名字,自然得用自己的名字交换了。”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断颜……其实你无需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既为医者,便会回答来此之人的问题。” “可你方才也说,我看起来不像个前来医病的人。”萧沨晏往前凑了两步,饶有兴味地转转眼珠盯着他,“再说了,知道我的名字,日后你叫起来,也方便得多。” 断颜眼皮不喜地一跳。 “……日后?” “是了,估摸着这次来寥城,我得有段时间才会走了,总会再见的不是?” “……”还是别见的好。 门帘又动了动。 断颜偏头望去,只见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请问断医师可在?” “在下便是。” “听说断医师今日义诊?” “嗯。” 那脑袋顿时笑开了,打着哈哈又探了回去。紧跟着听外面吆喝了一声,便接二连三地涌进一屋子人。 萧沨晏有点怔愣,一把扇子开了一半就僵住了手,看断颜依旧挂着那副平和的表情,坐下挨个儿地为病人把脉,好半天才唇角抽搐地收了扇子…… 是不是只要是不收银子的……大伙儿什么都不会错过? 这群人的精神看起来比自己还好…… ……不过……这个叫断颜的人,人和名一样有趣,倒是不错。 人声鼎沸,医馆不似医馆,反同菜市。 沉香燃尽,满室爽心气息。 断颜一张接着一张的药方开出去,一叠宣纸变薄的同时,送走了一室闹人。 “哎哟哎哟,累死了累死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厅室,冷不防被一个突兀的女声打破,“公子,惜楠的脚快没了……” 惜楠动作夸张地“飘浮”进来,冲着桌边的断颜怨天怨娘。 “现在还在吗?” “还吊着呐……” “那就没事了。” “……呜呜,公子好狠的心,救了一街的人都不救我……” “哈哈……”厅室的另一隅传来一阵笑声,萧沨晏独自一人在角落找了个干净的躺椅躺下,优哉游哉地看了一上午的热闹,“原来主子有意思,丫头也这么有意思的。看来,我家丫头们还真该改改了。” 断颜吓了一跳,呆呆地看向角落,半晌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怎么不在这儿了?”萧沨晏眨眨眼,转出一抹流光,满是理所应当。 断颜一时哑然。 惜楠看得莫名其妙,早先她进门看见萧沨晏时,还以为是来诊的病人,虽奇怪他为何在角落歇着,却也没去多管。此刻听了对话,便知道是自己猜错了,眼见着断颜答不出话来,更是性子一冲,对着萧沨晏嚷嚷过去:“你谁呀你?” “在下萧沨晏。”这边的彬彬有礼。 “不认识。”这边的蛮横无理。 “啊,这是自然,初次见面,姑娘若是认得我,才是奇怪。” “……”惜楠噎了个哑巴,原想为自家公子在嘴皮子上出口气,哪知反而被气了回来,于是跺了跺脚,几步跑到断颜跟前。 萧沨晏笑意更甚了,继续言道:“姑娘你看,在下治好了你的脚,是不是比你家公子厉害?” “你!”惜楠狠狠地瞪他一眼,心觉这人很不友善,于是敛下不悦,侧过头小声地问断颜道:“公子,这人究竟是谁呀?” 断颜一口长气叹出,声音轻而缓:“如你所知,他是萧沨晏,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 萧沨晏站起身来,活络了一下筋骨,眉毛挑出万般不正经,对断颜道:“你想知道什么,萧某必都如实相告。” “我家公子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走!”惜楠给他一个白眼,一句话逗得断颜难得得抿唇浅笑。 他如今的这副容颜本只算是平淡无奇,放在人群里虽不算是最易被忽视的,但也绝不会是容易被发现的。而他一双润若琉珠的眼眸却是时刻不停地漾动光泽,笑时眼角上挑,难得地勾人神魂。 萧沨晏胸口一突,眯了眯眼,声音放轻了许多:“你家公子这么一笑,我倒还真是不想走了。” “你打算在这儿发霉?”惜楠不依不饶。 “惜楠,”断颜的笑容隐了下去,似有若无地披上一层冰霜,“我让你置的药材呢。” 惜楠回头看了看断颜,多年的熟知让她轻易看出他的不悦,也大抵猜到他不悦的原因…… “公子,惜楠今儿个跑了好几家大的药铺,那会便已确定了供药的铺子,选定的药材明日就会送来了……啊,对了,我还央木匠做了药柜呢。” “一上午跑这么多地方,辛苦了。” 断颜神色稍有缓和,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厅室。留下身后的萧沨晏不知为何得罪了他,不解地皱着眉。 惜楠两头瞧了瞧,轻轻地吐气。 “这可是……我家公子的禁忌。”惜楠纤纤玉指指了指脸颊,转身循着断颜的方向去了。 身后一把折扇转了转,萧沨晏勾唇笑来,喃喃不已:“禁忌……嗯,是丑丑的。” 正值暖春正午,当头之阳洒下层层金辉,整个后院都明媚无比。 惜楠走到小院瞅了瞅,发现断颜已经进了屋里坐着歇息。房门未掩,惜楠轻手轻脚地靠过去。 “公子,饿……”惜楠撑着门柱,软绵绵地喊。 断颜沉默一下,抬起头诚恳地看她,说道:“我以为你会买菜回来……” 一句话说得她泪眼盈盈,蹲下身子不停地揉脚。 “……咱们的银子还剩了多少?” “买了小院、物什,买了药材药柜……也就只剩点碎银了……”惜楠挂着可怜巴巴的表情,继续在脚上又揉又搓。 断颜望了她许久,垂了眸子,站起身来往外走。 “今天中午出去吃,往后你煮饭。” 惜楠半天没反应,眼见着断颜一点一点从视线里消失,才恍然大悟地站起来,喜滋滋地冲他的方向跟上去。 “啊,公子好好心,今天中午吃什么?” “啊,我今天上午走南边一条街路过时,看见一家卖烧鹅的店。” “啊,好些时间没有尝过狮子头了,不知哪家店儿才有?” 脚步停顿。 惜楠往前走了两步,见断颜没有跟上来,回头疑惑地眨眨眼。 “一切从简,往后你想吃什么,就自己买来做饭。”断颜话毕,抬起脚又向前去,听得惜楠一人在后嚎叫不已。 先前漂泊不定,现下安住此处,还真得有人做饭才好。 看来,这丫头自己跟出来,还真是有必要…… 断颜暗自庆幸,忘了先前的不快,左顾右盼地寻找起干净的小客栈。最后,果真只是找了家普通的小店填饱肚子。 惜楠望着一桌的青菜萝卜,豁出去似的开始狼吞虎咽——管他有没有大鱼大肉哪,吃饱了才是最重要的! 回想起以前沾着公子的光吃的肉们,小姑娘深深地哀痛着…… 第二章 寥城果然是个平静安逸的的地方,小半月下来,断颜不禁觉得这儿不但气候宜人,每日的生活也是十分的平淡舒适。 医馆因为第一日的义诊而博得少许名声,每天挣得的银两也足够二人稳当地过日子了。 这日下午,房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断颜起身到门口看了看有些冷清的街道,料想这样的天气来诊的人肯定少得很,犹豫片刻,取了惜楠挂在门边的伞就要出门去。 “公子去哪儿?”一旁清着药柜的惜楠看见了,停下手来问道。 断颜拂了下淡青色的雨伞,眸中闪现几分柔光,道:“上次我在城里看见了一家很大的珠宝铺子,想去看看……” 惜楠愣了一下,颔首思索了一会,终究忍不住又问:“公子还是没有放弃寻找红霞彩石?……找着了又如何呢,那么罕有的东西,我们现在没钱去买……” “怎么会放弃……这可是娘的饰物,她喜欢的我终要给她找到,”断颜抬手按了按胸口放着的锦缎小包,道,“若是找到了,银子我自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若非必须,公子在府上的时候就不愿要老爷的东西;如今离府,难不成还向老爷……” “如果有必要,找他又如何?那是他应偿还我娘的,而非给我的恩情,”断颜头一回不悦地打断了惜楠的话,平静的眼眸下藏了一层暗涌,“……我去去就回,若有人来诊,你就替我吧,普通病症,你完全可以医治。” 不及听见惜楠的回答,素衣携着青伞已消失在薄雨之中。 一路清静,沿着街边顺行。 “唉呀呀,这位是断医师吧?” 断颜吃了一惊,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抬眼是一张笑得几分熟悉的脸。 “萧沨……晏?” 萧沨晏抿唇闷笑两声,雨伞握在手中却不撑开,道:“荣幸之至,断医师居然还记得我。” 断颜没有多说什么,见雨水毫无遮拦地淋在那人身上,湿了他的鬓发,于是上前两步,分他一半雨伞,而后问道:“下着雨,为何不撑伞?” 萧沨晏晃了晃手中的伞,笑着解释:“刚刚雨伞被树枝刮破少许,所以用不得了。断医师这是要到哪儿去?” “想去隔街的那家珠宝铺。” “哦?可是叫做‘岚颍轩’的那家?” “正是。” “啊,如此甚好,”萧沨晏眯眼笑得欢快,“我也正要去那儿,就借着断医师的伞一同去吧。” “好。”断颜话一出口,难免有点惊讶。 记得上次自己明明是和他有点不欢而散的,这次相见,为何偏偏亲如故友? 转过一条街,再无人发一言。 雨点着地声显得有些安静,足下踏水声也并不吵闹。两双脚相并而行,积水湿了鞋边。 萧沨晏微微偏头,目光覆上断颜静若冰湖的脸,直看得那人眉头蹙起,开口问来的声音寒了几分:“你看什么?” “没什么,”萧沨晏浅笑如初,收回目光,眉梢笑盈盈地挑得老高,“到了。” 断颜闻声停下脚步,暗自埋怨自己只顾着走神,完全忘了留意街边店铺的变化,于是也不回答什么,转身收了伞进到店里。 这家店铺装潢雅致却不失大气,进得里边时,比从外面看要更为气势夺人一些,厅里所呈列的大都是上乘的美玉珍宝。 断颜细细瞧着,眼角透出几分希冀。 这样大的珠宝铺子,想必能寻到他想要的东西。 雨伞滴滴答答地顺着水珠,断颜后退一步将伞靠在门边。萧沨晏乐呵呵地跟过去,把自己的雨伞同他的并在一起,而后一脸善意地转过去,刻意冲他眨眨眼睛。 两把伞颜色近乎一样,除了柄间花纹略有不同之外,几乎难分难辨。 断颜看了看那伞,又看了看萧沨晏做作的表情,无奈地叹口气,转过身子不再理会。 “店家。”断颜往前走了几步,直接唤那柜台后正在记账的人。 由于两人进店后皆是轻手轻脚,不发一言,那人并未发现有客至。此时听见声音,才吓了一跳,急忙搁下笔杆,绕出来待客。 “两位公子……啊……大……”一声“大少爷”尚未叫出,就被萧沨晏悄悄竖在唇边的食指给噎了回去,“呃……请为这位公子想要寻些什么?” 断颜见那掌柜言语吞吐,神态也有些变化多端,不禁有点莫名其妙,但心里顾念着彩石的事,也就不再多虑,开口答道:“看店家这铺子里珠宝纷呈,不知有没有红霞彩石?” “有的,公子稍候,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那掌柜转身去到靠里的一排柜子间,取出一个红木小盒,又折回桌边,当着断颜的面把那盒子打开,道:“公子要的可是这个?” 盒中垫了浅色锦缎,中间放了一颗拇指甲盖大小的彩石。彩石周身漾着七彩光泽,总体却以朱红色为主,看得是玲珑至极,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断颜眸中喜色浮动,从衣襟里取出锦缎小包,靠着那小木盒子打开,现出一只精致的铜镯。 铜镯以镂花设计为主,雅致讨喜。镯子的一侧安嵌了一颗小而光滑的红色宝石,与红木盒中的红霞彩石对比一看,竟是一模一样,而令人惋惜的是,在镯子的另一边,与那颗宝石相称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块凹陷的地方,估计原也是有一颗宝石在的,后因脱落所致。 “真的是一模一样……”断颜拿起那镯子,将两颗宝石贴近了对比,看着一样的色泽,不禁自语出声。 萧沨晏看得有点惊喜,他原先就知道红霞彩石不易得到,于是上前一步,靠近了道:“原来断医师是想要寻找能够与原物相称的宝石。” 断颜点点头,想了一下,又问那掌柜:“店家,不知这颗红霞彩石如何出价?” “这位公子,这颗宝石……” “自然是无价,”萧沨晏一脸调笑地接过话来,那掌柜察言观色,立刻住了口,“这么好的东西,定上价来岂不是可惜了。” 断颜不解,疑惑地敛眉看他,却对上他那双深邃墨瞳,一时语塞。 萧沨晏伸手合上木盒,连同那只铜镯一并收起,递给那掌柜,语气颇为自然地道:“孙伯,你把这两样东西交到后面去,让他们照着镯子的嵌痕打磨好红霞彩石,镶嵌好了,送到隔街断医师的医馆去。” 掌柜恭顺地接过应声,进到里面去。 断颜愣了许久,冲那帘子后面喊了声“等一下”,而那人没有听见,已经依着萧沨晏的吩咐去了。 断颜有些诧异,又有些迷惑,回过头来看着萧沨晏笑得一脸不正不经,不免失了以往的平静温文,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萧沨晏的神色毫不收敛,笑答:“也就是我萧某魅力无边,贵气煞人,这掌柜的就言听计从了。” 断颜心知他是有意开自己的玩笑,蹙了蹙眉又问:“你分明和他认识。看起来……难道……”心里猜了个七八分,眼见着面前这人笑意愈浓,断颜叹口气彻底断定了自己的猜测。 “……银子过段时日我会给你。” “我既然说了无价,就自然不会收你银两。” “我既然说了给你,就自然不会欠你银两。”断颜恢复往日平静,言语不容否定。萧沨晏看看他,眉尖抽了抽,显得无可奈何。 “这样可好。这个就算我和你结识的赠礼,如果你想要不欠我,那么往后我若有个身患重疾快要断气的时候,你就为我医治,救我一命。” “结识是一回事,这么重的赠礼可不行,”断颜依旧不肯妥协,道,“还有,哪有你这样自己咒自己的……再说了,你要身体不适,我断然会救,只因我是医者。” 萧沨晏沉默,暗道自己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弄得无话可说。想了又想,只好又说:“既然如此,就算它一两银子。” “……这东西怎么可能才一两。” “我是商家,愿意卖它一两就卖一两了。” “……” “算了,我会打听到宝石的价码的……”断颜抬头,清浅一笑,眸中漾出寸光,“萧公子,多谢你,能够找到宝石并且修好镯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又是这般难得的笑容,萧沨晏凝神眯眼,想要把这笑容映下去。 “你客气了。” “我……”断颜看着他嘴角上翘,眉眼温柔顺下的样子,一时莫名窘迫,想要说的话被无端哽住。 萧沨晏见他尴尬,先一步回过神来转了话头:“其实也是巧合,岚颖轩原是没有红霞彩石的,是我此次前来廖城新置放的货物。原以为在这小城寻不到买主,所以打算搁置些时日,在离开的时候再带回京城出售……” “幸好。”断颜听了这话,舒了口气道,“不过哪怕遇不着,我也会寻到京城去的。我早就猜想京城地大物博,必定能找到。多谢你。” 萧沨晏笑弯了眼角,言语间抑不住笑声:“如此说来,我也不必万千感慨了,反正有了这颗小石头,你我迟早是要相遇的。” 断颜一愣,莫名觉得这话里带着些许调侃,胸口略微跳了一瞬间。尚不知道要作何回答,那人便又问:“可能有些唐突,但我实在是好奇,断医师与那只镯子的往事。” 闻听此言,断颜一心的浮躁霎时沉淀下来,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回道:“那镯子为我一无比重要的故人所有,故人已逝,现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如此罢了……往后倘若有机缘,再道与萧公子听吧。” 他如此说,其实只是客套之辞,心中只觉得有些人事,是难以为他人言道的,但这话在萧沨晏听来却滋味难辨,想想那镯子的形态,总觉得断颜口中的故人定是一女子,故人虽逝,心中的分量却不可消退,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惊喜,只想着自己与断医师,总有“往后”可言了。 断颜偏头看了看门外,雨已渐停。 “萧公子,有机会再特意向你道谢,今日我便先回去了。” 萧沨晏见他转身,不觉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我送你一程!”断颜吃惊,回头看他,瞧得那一双眼睛燎上了几许不明之意,一时呆住不知作何动作。 待回过神来,已僵执片刻,两人都有些不可名状的窘态。 断颜默了默,将那人已然傻了的表情尽收眼底,少顷又略觉有趣——怎么这人巧舌如簧,也有自己被自己噎住的时候吗? “好,有劳萧公子了。” “……”萧沨晏眨眨眼,茫然片刻,惊喜之色浮上唇畔,“乐意至极。” 回到医馆的时候,意料之外地发现来了许多看诊的人。 断颜踏进门里,一挑帘便瞧见了人后的惜楠,抿着唇细细地给人把脉,认真起来的样子,让断颜突然发现,原来这丫头早已可以步入世事。 “哎呀公子你回来了!”惜楠起身取药,这才发现进了屋里的断颜,咧嘴笑起来,“公子你可算回来了,雨停之后来了不少人,惜楠又是抓药又是问诊都快搞糊涂了!” 断颜一双眸子软下来,走过去坐下。 “辛苦你了,帮忙抓抓药吧。”语罢拾袖诊脉,又是一张张的药方写来。 大抵是因为今日有雨,行人出街的时辰都迟了些,所以当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之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惜楠清点完药柜,松了口气:“可算忙完了,还以为今天不会有什么人的……公子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断颜抬头,正要应声,却见她不自觉间揉着手肘,顿了顿改变主意道:“惜楠,今日太晚了,我带你去街上吃吧。” “好呀好呀!”小丫头立刻转身,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公子最好了,我要吃热馄饨!” 断颜摇摇头,方才还想着惜楠渐已成熟,其实……还是个年岁不足的小丫头罢了。 那丫头蹦蹦哒哒地跳到门帘边,拾起尚未干透的青伞。 “公子公子,晚些还会不会下雨,还带不带伞了?” “大概不……”话未说完,人愣在了那儿。 青伞怎么好端端立在那儿? 又一想,这才记起是萧沨晏将他一路送回来的,那会自己只顾着为人诊病,似乎把他给忘了……而那人在那儿立了多久,才一声不吭地将伞靠在一旁,独自回去了呢? 不知他可有生气…… “公子?” “嗯……”断颜回过神来,“不必了,看天色,今日当是不会再落雨。” 第三章 小小医馆的生意,依旧不错。 廖城人口口相传,不过数日,邻里街坊便都知晓了“断医师”的存在。 “他们说公子你医术好,人又善良,”当日闲暇,惜楠倚在一隅的躺椅上,心情极好地吃着干果,“他们还说,公子从不漫天要价,药还开得实在,丝毫不欺负穷人家。” 断颜平静着一张脸,听她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地讲。 “他们都说公子是大好人,我看哪,公子要是长久地呆在廖城,只怕别的医馆都该关门大吉啦!” 断颜叹口气,抬头看着她,道:“你又胡说了。” 惜楠吐吐舌头说着“开个玩笑嘛”,一边又往嘴里塞了枣干,嚼了嚼接着聒噪:“对了对了,公子,上次你去那家珠宝铺,有收获吗?” “有。”提及此,断颜的语气又愉悦了几分,神情变得更为柔和。 “我找着了红霞彩石,那店主还很善意地不同我谈银两,我想着日后筹够了银子,一定还与他。” 惜楠一双眼瞪得老大,眨巴眨巴又问:“这店主这么好吗,不都说‘无商不奸’,他怎么这么好说话?” 断颜偏了偏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吧……而且那家铺子看着大气,可能人家根本不在意一颗珠宝的银两……只是我们受恩的人,一定不能白白占人便宜。” “嗯嗯,公子教导得对,”惜楠裹着一嘴食物点头,“不过公子你说有一面之缘,指的是?” “上次偶然来医馆的萧公子。” 惜楠听得一头雾水,想了半天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个人啊!我看他那么不讲理,还以为是个坏人。好像是叫萧……萧……” “萧沨晏。”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断颜一愣,抬头看见掀了帘子钻进来的萧某人。那人还是一脸不正经,笑得十足得意,道:“怎么我一来就听见小姑娘在想念我?” 惜楠一恼,方才汇聚的好感尽数消散,一颗干果扔了过去,萧沨晏满面笑容地闪开。 “几日不见,姑娘精神还是这么好。” 惜楠动了动鼻子,不再置喙。 断颜无奈地叹口气。 “萧公子怎么得空来了?” 萧沨晏敛了戏笑,抿唇颔首,回道:“得闲出来走走,路过医馆便进来看看了。顺带告诉断医师,那镯子尚在镶嵌之中,红霞彩石质地颇硬,打磨起来须要些时间,还望你不要着急担忧。” 断颜点头,心下颇为动容。 “不急,多谢你特地来告知我。”停顿片刻,似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上一次你送我回医馆,我未曾向你道别,一时只顾着看诊,十分抱歉……” “无妨,如此岂不是显得更为亲近?” 语罢勾唇轻笑出声,一双眼显得愉快无比。 断颜瞧着他的神态,只觉他是真的洒脱随性,并未拘泥于此,也就不再独自介怀。 “我这些日子时常能得些空暇,断医师要是不介意,可否让我常来坐坐,讨几杯茶喝?” “粗茶鄙陋,自是不会吝惜于人,萧公子随意就是。” “那便多谢了。”萧沨晏略施一礼,看得惜楠目瞪口呆。 ——什么什么,这个人也有这么文雅的时候? “断医师年纪虽轻,想不到却如此熟谙医理。” “是你谬赞了……其实你也不必生疏,不妨直接叫我断颜。” “如此甚好,那往后便以姓名相称。”萧沨晏一双眉悄悄地扬起来。 什么?! 惜楠一双眼瞪得更直,差点被一颗果脯哽死。 ——公子啊,这家伙人面兽心,你看他笑得一脸猥琐,你你你……你没发现他铁定不安好心吗?! 小姑娘一双秀眉扭成一团,奈何闲谈间的断颜并未察觉,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愈发隐现出丝丝惬意,甚至隐隐约约……能觉出浅浅笑容。 惜楠顿时愣在一隅。 嘴里的干果忘了咀嚼,想着以前尚未离府之时不愿与人相交的主子,眉头终于一点点散开。 也是在这一瞬间,惜楠终于想到,或许萧沨晏这个人出现得正是时机,可以把真正的断颜从上官府宅完完整整地带出来吧…… “姓萧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碍事!”惜楠扒开手拿折扇装得一身温文尔雅的人,气冲冲地嚷过去,“你挡着药柜了。” 又是一日晡时,屋外阳光正好,屋内的萧沨晏不知是第几次“厚颜无耻”地赖在了医馆里。 人少时倒还挺好,断颜若有闲暇时间,总会同他闲谈几句;然而碰着来诊的人多时,萧沨晏便成了惜楠口中碍事的存在,时不时地承受她几个白眼。 可虽如此,这人依旧是天天来,当真做到了风雨无阻。 又是一个越来越熟悉的白眼,萧沨晏无奈地看了看这确实略显拥挤的房间,自认理亏。于是也不还嘴,自觉地走到断颜身侧。 彼时的断颜正在给人包扎伤口,动作轻柔仔细,眉眼间的认真瞧得萧沨晏胸口紧了紧。 “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断颜垂着眼轻声应道。 萧沨晏叹了口气,愈发百无聊赖。然而那口气还没完全舒出来,忙碌中的断颜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道:“能否麻烦你去后院,帮我热一壶茶来。” 话方道出,那厮已经屁颠屁颠寻着后院去了。 断颜又将眼垂下来,继续裹着纱布。 “无碍了,这几日切勿浸水,伤口较深,所以也要时时忌口,方可痊愈。” “好的,好的,多谢断医师了。” 断颜起身扶起病人,又拿了惜楠方才包好的几味中药,送他离开。 “公子辛苦了,我去给你热茶。”惜楠伸了伸懒腰。 听她提及此,断颜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已经让萧沨晏去了。 心下疑惑这人怎么还未回来,于是说道:“不用了,你替我在这儿看看,我进去后院一趟。”语罢,转身几步便进了后院。 再然后,惜楠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断颜略带无奈的声音: “惜楠,取我药箱过来。” 惜楠应了一声,暗自嚼了一句“活该”,这才哼着小曲拿药箱去了。 “这款药膏是我无事时自己研磨的,你拿去,不时涂抹在烫伤处即可,不出两日也就好了。” 萧沨晏接过小巧的盒子,凑到鼻下轻嗅,只觉清爽沁香。 “加了薄荷叶?”语罢又用手指碰了碰,膏体清凉,触肤即融。萧沨晏暗自感叹,好一双巧手。 “嗯,我先帮你上一次药。” 萧沨晏乐得如此,闻听此话,立即又将药膏递回去,顺带着毫不客气地将烫伤的那只手凑到他跟前。 断颜自然地将之握住,另一只手则取了药膏细细地涂抹,敛下的眉眼又一次显得无比认真。 手指触到的肌肤略微粗糙,尤其是烫伤的虎口处,有着一层细茧。 幸好,虎口处的肌肤一向薄嫩,若非这层茧子,恐怕就不只是被炭火烫得发红而已了。 “你习过武?”涂抹完药膏之后,断颜不经意地一问。 “嗯,略通一二。”萧沨晏眼角笑得发软,右手还余留着温暖。 断颜合上药膏盒子,递给他,见他仔细揣进怀中,才又拿起搁在一旁的折扇瞧了瞧,心下觉得很沉。道:“还有这个,这两天就不要用了,一开一合,难免碰着烫伤。” “用左手好了。”萧沨晏接过扇子,左手摆弄了一番,倒也显得挺顺手。 “你倒挺喜欢这扇子……可是天气尚且凉爽,绵雨常至,你为何也时刻带着它?” 萧沨晏笑了笑,冲他眨眨眼,随即拾起一根柴棍轻轻抛出,下一刻,手中折扇一开一合,那柴棍便碎成了数段。 断颜有些讶异,瞧了瞧地上的残屑,又望了望那把居然完好无损的扇子,终于挑挑眉,显得兴味盎然。 刚刚这人说他只是略通一二? “这扇骨……” “寒铁。”萧沨晏把折扇递给他,瞧他抿唇把玩,眼底盈着些新奇,又说,“扇面是天蚕丝,所以除非遇着极厉的武器,这扇子必然完好无损。” “原来如此……” 扇面的纹路看似挑着金线,断颜用指腹轻轻摩挲,觉出其凹凸不平。“真是有意思……” 把玩良久,又疑惑道:“你虎口的茧子必是使剑所致,而你的武器为何是一把折扇呢?” 萧沨晏笑出声,道:“得此物实属有幸,也是巧合。不过在此之前,我的武器确实是一柄长剑……或者现在应该称之为断剑了。旧物受损,便以新物取而代之。” 执扇之手轻微一抖,僵在那处。 “怎么了?” “……无事。”断颜眸色突然暗沉,将手中物搁在一旁,起身离去,“我……出去看看,是否有人来诊。” “断颜,我……”萧沨晏止了声,茫然地看着突然变脸之人出了小院。虽不曾料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却莫名多了一丝惊慌。方才断颜给他的,并非是恼怒的感觉,而是一种蓦然而起的心灰意冷,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情绪可以让他眼底的笑意一瞬间消散,继而被无尽寒凉取代,看得他整颗心都被揪到一处。 萧沨晏有些失落,敛眉想了许久,突然间想起自己最后说的那一句“取而代之”,一时间恍悟,恨不得狠打自己的嘴。 虽不曾听断颜提及过往,但喜新厌旧的性子,怕是谁都不能看好吧…… 这误会,实在是不值。 身侧热水沸腾之声盈入耳中,萧沨晏转头看着烧开的水,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泡起了茶。 “断颜,我一不小心扭伤了脚。” “啊,是这样的,我今晨起来觉得喉口干涩疼痛,喝了凉茶也无济于事,可否帮我瞧瞧……” “对了断颜,我今日头疼欲裂,总是四肢乏力,不知是何缘由?” “断颜,我……” 断颜叹口气,搁了手中笔,抬眼直直地盯着眼前日日前来就诊的“有疾”之人。 “萧沨晏……你真的无甚大碍,若是实在觉得不舒服,就多休息。” 一旁的惜楠实在是看不下去,扯着一脸烂笑的某人拽到一边。 “我说你有毛病是不是,每天都让公子给你瞧病,你没看见后面有人等着就诊么?我看不如我来给你瞧瞧好了,告诉你吧,你没得医了,准备后事!” “啧啧,小姑娘家家的真是粗鲁。” “你!……” “惜楠。”断颜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去后院,熬一碗陈皮汤给萧沨晏。” “为什么呀!” 断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了看表情各异的两人,有些犹疑地道:“因为……方才给他瞧着,觉得他确实有些上火……” 惜楠只觉胸口堵了一口鲜血,看着一脸无辜的自家公子,最终一跺脚,乖乖地跑去后院熬汤。 萧沨晏得了便宜,心情极好地走到一隅歇着,不再聒噪。 良久,待到陈皮汤喝了,白眼也数够了,这边的断颜总算得了清闲,停下手中之事,默默地抬眼将躺在角落椅上的那人望着。 萧沨晏原是一直盯着他在瞧,眼下四目相对,断颜心里暗自漏了一拍。 那人正经之时,眉眼深邃,再加之眼神中总会不经意带着不明意味,竟也瞧得他喉头微涩…… 望着望着,萧沨晏突然又给出一脸烂笑。 “……” 断颜无言以对,想着这人果然不是正经得起来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每日都如此辛苦。” 知道我辛苦你还来捣乱…… “还好,一切如旧……倒是你这几日,为何如此……反常?” 萧沨晏愣了,想起几日前烫伤时曾出语惹得断颜不快,心下着急怕他不乐意再见着自己,这才想了瞧病的损招日日来聒噪,没想到……断颜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来便来吧,何必总是说自己身体不适,口头上也应当图个吉利。” “哼,就是,你先前没病没痛的时候不也很厚颜无耻地来了,无事还登三宝殿。”言谈中毫不突兀地夹进一记白眼。 “惜楠……” 惜楠气嘟嘟地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 “小姑娘不要老是生气,”萧沨晏站起身来干笑两声,无可奈何地被一道道白眼中伤,“……不如今晚我做东,请二位去城东新开的酒楼吃饭,算是为自己的‘厚颜无耻’致歉如何?” 生气中的小姑娘一双眼亮起来。 “不必,你无需破费。惜楠向来出言无礼,你不要介怀才是。” 秀目眨巴眨巴,失望地暗了下去。 “怎会介怀,惜楠姑娘也是不把我当外人,才言语自在。断颜,今日天色尚早,也难得你清闲下来,便赏脸同去吧。” 惜楠双眼再度发亮,小脑袋点个不停。 断颜瞧了瞧她一脸期待的样子,终于颔首。“……多谢你了。” “何须与我客气。”转身的萧沨晏一张脸笑得无比可怖。 厚颜无耻又如何?所幸化解了先前的尴尬,他萧某人真是得意极了。 第四章 一晃,又是几日。 毕竟到了晚春时节,濒临转季总是雨多。晴了没个几天,门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断颜坐在桌边,看着檐上滴水微微走神。 “哎呀好闲~每逢下雨,都没什么人出门问诊。公子你这么坐着冷不冷,要不要加件外衣?……公子?” “……”被叫的人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过去。 惜楠吐了口气,道:“公子你冷吗?” “不冷。” “饿吗?” “不饿。” “那公子你渴吗?” “……不渴。” 惜楠顿时夸张地瞪大眼。“哎呀公子你要当神仙啦!” “……” 断颜揉了揉眉心。 屋外鲜有行人走过,确实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了。怎么往常闲暇的时候,也不觉如此无聊?似乎隐隐约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想着,突然愣住。 “惜楠,萧沨晏有几日没来了吧?” 惜楠不知从哪又摸出一包糕点,正开开心心地吃得满嘴都是。 “是吧,没见着他来,”小姑娘点着下巴,砸吧砸吧思考着,“可能他身上的毛病总算全好了,或者已经病入膏肓在准备后事了。” “……”这张嘴,还真是厉害。 门外突然来了人。 来人动作轻缓地挑了帘子进来,一抹柔和的鹅黄色袭入眼中。 萧沨晏? 不是。 断颜有些疑惑。这个人确乎与萧沨晏有着几分相似,只是眉目清秀,相比之下,五官更为纤细,加之面色略显苍白,整个人的气息便大不相同了。 “请问……” 那人不待他问出口,已和缓地施了一礼,唇角软软地勾起,道:“这位是断医师吧。” “正是。”断颜起身走近。 “在下萧一雨,替我兄长前来送一件东西。” 断颜心头跳了跳。 “请问令兄是……” “萧沨晏。” 果不其然。 断颜不再说话,抿着唇瞧着眼前的温润之人,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萧一雨也不多话,从怀里摸出一个织锦的袋子。 “此物昨夜方才制成,家兄央我即刻送来,说是怕断医师等得太急。” 似是想到了什么,断颜眸子闪了闪,接过袋子打开,果真见得的就是那镂花铜镯。 那颗彩石已被打磨圆润,精致地镶嵌在缺失的地方,现在再看,两颗宝石对相呼应,终于完美无缺。 “家兄说,先前的小包有些破旧了,所以擅自给你换了一个锦袋,”话到此处刻意顿了顿,紧接着语气变得温软无比,轻柔地落入耳中,“……你可还喜欢?” 断颜一愣,一时恍惚,竟错觉是萧沨晏在柔声询问,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却见眼前之人笑得不可捉摸。 “恕我冒昧,令兄为何没有……亲自前来?” 话音未落,萧一雨的笑容已消失殆尽,丝丝愁意侵袭眸底。 “兄长他……”沉默片刻又转了话头,“无碍,若是别无他事,在下先告辞了。” “等等!”瞧他言语未尽,断颜不经意间提高了嗓音,自己也愣在原地。 “断医师可还有事?” 呆了半晌,最终还是无话可说。“……没事,多谢你了。 那人点点头,施礼离去。 门帘晃了一阵,重又安静下来。 心里跳得厉害,手中的镯子被捏得死紧,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 “公子……” 断颜抖了抖,道:“惜楠,替我仔细收好铜镯,我去去就回。”说完转身几步将锦袋交予她,随即旋返门前,取了墙边青伞就要出去。猛地,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惜楠,犹豫了半晌,道:“还有……你还记得我的玉佩吧,找出来,拿去顺庆钱庄,以上官齐幕的名义……不,找出玉佩来便好,明日一早,我亲自跑一趟……” 话落,房内一时安静。 惜楠愣住,整双眼凝在他身上,半天回不出一句话来,直至他将满目徘徊掩下,踏出了门…… 屋外雨意愈浓,层层叠叠地撩起烟雾,看不清街头景致。 断颜敛下满头思绪,无言地撑开雨伞。正欲前行,目光却落到伞柄之上,霎时眼皮一跳,没了动作。 青伞色泽与往常无甚不同,只是柄间却清晰地刻着一个“萧”字。 难道是那日回来时……便拿错了萧沨晏的雨伞?只是恍惚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把伞……怎么是好的? “刚刚雨伞被树枝刮破少许,所以用不得了。” 当日萧沨晏分明如是说。 ……萧沨晏在骗他?可是缘由难道只是为了和他共撑一把伞? 真是幼稚,真是从来就没个正经的人…… 然而脸颊却在发烫,若不是一层薄薄的面具阻隔,恐怕他的脸色已然红透。而且,仅仅是思及此,他便已觉脸红舌燥,从未有过的慌乱情愫纷纷扰扰地涌起跌落,那份陌生的知觉完全吓坏了自己。 额角跳了跳,眉头不觉敛起。雨伞撑在手中,也不知该否前去。 繁杂思绪缠绕了许久,想起方才萧一雨的欲言又止,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往前去了…… 不知萧沨晏家在何处,断颜只能抱着些许期冀去往隔街的珠宝铺。他一路疾行,待到终于行至店铺时,已是略微有些气息不稳,然而整颗心却终于落下来。 ——门口竖着一把青伞,这一回他瞧得清楚,那才是自己的雨伞。 看来萧沨晏在店里,应当没有出事。 断颜合了合眼,收伞进店。 店里显得有些清净,大抵是因为有雨而少客,又如同那日一般,只有掌柜一人在柜台后清理账目。这一次,那掌柜及时看见了他,绕出身来相迎。 “请问公子要寻些什么?” 断颜握紧手中湿润的雨伞,道:“劳烦问一句,你家大少爷可在店里?” “公子稍候片刻。” 断颜颔首,见那掌柜掀了帘子进到里面去。 堂里显得更为安静,满室华宝俱无声息。断颜压下心底的些微担忧,静静等着。奈何时间恰似过得极慢,好半晌,才终于见那人从帘后出来。 好鼻子好眼,还好,看来并未出事……可为什么方才那个叫萧一雨的人会…… 那人如先前一般斜逸着如画的眉,调笑的眼角此次还和着些许欣喜,他转了转亮眸,故作茫然道:“怎么得闲来了?” 断颜抬起双眼,默不作声地将他瞧了个仔细,指尖微收,手中青伞被握得更紧。 萧沨晏喉头闷笑,暗自往前两步,凑近了又问:“找我何事?”语罢,目光柔柔地覆到他的身上,俊逸洒脱的双唇幅度更甚,满眼有味的看着眼前人手中的青伞。 断颜莫名无措,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如此糊涂……当日送我,竟然拿错了雨伞,你还……” “我还什么……”萧沨晏忍不住大笑出声,“糊涂的是你吧,这么多日,才察觉这雨伞并不是原先那把。” “实在是太像……我今日来,便是要将雨伞送还给你……”声音细小,分明是底气不够。 “你来这一趟,只是为了如此?” “……自然。” 萧沨晏突然沉默。良久,断颜才尴尬地抬首,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那人暗涌的眸光哽住喉口。 “我却不信。我猜想……你是喜欢我……的这把青伞吧?” 断颜一怔,在听得最后半句话时方才平静,额上却已微微渗出薄凉细汗。 喜欢,谁胆敢说他喜欢? 想着,偏又看见萧沨晏笑若暖阳。沉淀了半天,终于让自己的眼底满上清霜。 “都是伞罢了,有什么偏爱喜欢的,”单手抬起,把雨伞递到那人身前,“还给你。” 萧沨晏眯了眯眼,沉默着并不去接,半晌才伸手,覆上青伞上沾染着丝丝药香的手,看似温柔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融了几分内力,霸道地不容许这人抽离。 “明明没什么值得偏爱,可我偏偏喜欢你……的伞。” 断颜有些吃惊,不曾想几日不见,萧沨晏仿若转了性子一般变得让他不知所措。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绝非看不懂这人的心思,只是他自己不肯动心,便有意置身事外罢了。可现下……若非是心绪难宁,自己又怎会站在这里? 想要挣脱,然而双手相覆的位置不易察觉地又收紧几许,抽身不得。 “……当真是笑话……”声音喑哑。 “不知断医师可愿成全这笑话?”再度凝视时,萧沨晏的眼底已不再是简单的笑意而已。 那份光华,晕开炽热,晕出莫可置信的期冀,就想……跌进他的眼睛。 可是,要他如何相信。 一个信誓旦旦多年之人,都最终让人心念成灰,那么……一个初识之人,哪可轻信。 他记得小时候不懂之时便听娘亲说过,这东西本就不可信,情愈深,毒愈甚,此毒无解,直至病入膏肓,唯有一死…… “一把旧伞而已,你喜欢便留着。”淡唇轻颤,断颜用力抽手,力道过度而向后颠去,萧沨晏上前一步将人揽住,任横挡的青伞跌到地上。 衣衫相近,满室俱寂。 断颜恍然一惊,想要挣开腰间的手臂,却徒劳无功,只好慌乱地合上眼帘回避那人的双眼。 直至陌生的感觉愈渐逼近面颊,耳边承受着柔柔的吐息,听着萧沨晏低沉着嗓音低语:“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断颜,任谁都可以不承受寂寞。” 寂寞……被束住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战栗,夹杂着丝丝陌生温暖的寒流漫过全身,冷热交替间,将脆弱挣扎的心脏包裹,不留喘息的余地。 “不是……” “不是什么?不寂寞吗?还是说……你未曾如我一般心动?断颜,我三弟不过只言片语,你便即刻赶来看我是否安好,这还不够吗……”手制住了躲闪的下颚,逃避不得,那长睫微微颤动后,终于掀帘,露出灿若星湖的瞳仁,满满的都是被他话语所怔住的茫然与无措。 萧沨晏直视,只一瞬便如往常一样,任由这美目牵扯心魂。 于是眼神一沉,低头覆上近在咫尺的柔唇。 断颜愕然,任他的唇舌允吻舔舐在自己的唇上,直至这人再忍不得,舌尖趋入,在津液交融中夺取他最后一丝神智,一双眼才慢慢轻合,再不压抑地沉溺纠缠下去。 双手早已牢牢地环住那人的腰身。 身之所及明明是唇舌的炽热,胸口某处却依旧凉的发疼。 “上官之姓,与我何干。”当初他离家前,对惜楠如此说过,自他娘死后,上官齐慕就死了。 临走前丢了华衣,也顺便丢了心。 那么现在让自己难过的是什么呢……眼睫动了动,用力咬上了对方的唇,要把他驱赶走。 萧沨晏吃痛蹙眉,本想收紧的手臂在犹豫后还是松了一寸,然后离开,笑着望他。 断颜沉默半晌,终究无言以对。墨色的瞳里道不清纷杂情愫,犹豫徘徊间,流溢出迟疑和痛楚。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贴着那人的身子,感知心跳无比有力,一下一下,慢慢地让他有了些心安的感觉。他抬起一只手,有些迟疑地抚上萧沨晏苦笑的唇角,眼底的挣扎渐消渐散,满满的疑惑却丝毫不减。 “断颜,我三弟言语不明之时,你可有担心我?”话问得极轻,生怕吓着了依旧茫然的人。断颜听着这声音,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萧沨晏心里一动,低头又吻了下去,这一次,怀中人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一池涟漪,尽数平息在一吻绵长里。 断颜恍惚间只觉得,这个人,竟连唇齿都如此温柔…… 再分开时,他的神情终于平静许多,仿佛彻底回过神来,慢慢地浅浅地浮出一层羞赧之情。 那人看得有趣,正欲说话,有人声袭入耳中,扭头一看,是来挑选珠宝首饰的当地大户。断颜吃了一惊,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处,窘迫之下立即从他双臂挣开,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慌不择路的样子,着实像极了受惊的白兔。 萧沨晏叹口气,瞧着他伞也不拿地跑到屋外雨里,无可奈何地拾起地上青伞,幽幽道:“孙伯,别偷看了,出来照看一下客人……我离开一会。” 帘子动了动,出来的人恭敬地行礼:“大少爷慢走。” 第五章 雨还在绵绵地下着,萧沨晏从伞下伸出手去,只觉得这落雨虽密,但又细又软,拂在脸上当不会觉得刺痛。 看着已然不见人影的街道,心下的担心稍稍平缓了些,这才又赶紧提步,往隔街的方向追去。方才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了靠着墙根,在巷口檐下躲雨的断颜。 断颜更先一步看见他,立刻别扭地垂下头去不再多望一眼,徒留给这人几缕青丝覆面,以及遮挡不住的发火的耳根。萧沨晏瞧着那红彤彤的颜色,心下又柔软了不少。上前几步,将他护在伞下。 “走,我送你回去。” 断颜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而头顶的青伞也将他步伐踩得恰到好处,一刻也不离了他。 雨水打落在伞纸上,声音杂乱却异常悦耳,断颜听着击打之声一路行到医馆,心情已平静了不少。 踏进室里的时候,惜楠正在为一位妇人包一副中药,两人靠近,妇人正好收了药离开。断颜回头看看,转过头来说:“惜楠,辛苦你了。” 惜楠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他身后安好的萧沨晏,摇着头舒出一口气,道:“就来了这一个客人,公子回来的赶巧,正好看见了而已。” 话音刚落,门口便气喘吁吁闯进了一人,瞧年岁,还只是个小童。 “先……先生救救命吧!……家母……家母突发重疾……今日雨多,这一片只有先生的铺子现在还启着门,就……”闯来的小童年纪不大,手中有伞,却仍旧是湿漉漉的一身,想来是跑得太急,进门后微微喘了一阵,才皱着眉顺顺地道完。 断颜颔首,瞧这情形也不多问,转身快步去拿药箱,匆忙间给惜楠交代了一句便又要赶出去。 出门前擦肩,眼角余光无意扫过一直跟在身侧的萧沨晏,那人竟然笑了笑,脚跟一转又跟上了他。 一路的雨声淅淅沥沥,悦耳之声变得浮躁无比。几人和着杂乱的步子,除了断颜偶发的一些简单的问题与小童掩不住心慌的答语,也不再多话了。 那宅子果然是近得很,只是顺着巷子拐了两回便看着了府宅的院门,断颜突然想起,自己闲来散步,曾到过这处。此宅远远望去,华贵之上覆着一丝陈旧与衰败之色,想必宅子的主人也几经波折,应该算得上是当地的大户人家。 断颜微微走神,有些恍惚地想到了上官府,也不知自己离开之后,那座空寂良久的小庭院还有无人照应打理…… “先生请随我这边来。”声音打断思绪之时,三人已行至门前,那小童跨过门槛,一刻不停地向里赶去。 断颜轻轻应声,听见身后一声收伞之音,不觉便回首去看,却看得一愣。 那人鬓发还浅浅地顺着水珠,身上衣物湿了大半,偏偏还挂着暖和的微笑,眸子映着他弯了又弯。 断颜低头看了看自己仅仅是衣摆处被雨水浸润的衣裳,想着方才一路上走得太急,并不曾与萧沨晏齐肩并行,而这人又一股脑儿净把雨伞往他顶上遮挡,反倒让自己淋了个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嘴唇张了张只得沉默作罢,随着小童的脚步去了。 身后的某人居然变得颇为得意,喜滋滋地赶上去,在他的身侧同行。发梢的水珠映衬着一脸烂笑的模样实在好笑,断颜偷偷抿了抿唇,想着这个人是真的细心体贴,不察觉间,竟从嘴角一直暖到了心口。 直到进了屋内,瞧见病榻上的中年女子,唇边那本就不易察觉的幅度才完完全全敛下去。 床边坐了一位年岁尚轻的男子,闻听声响也不曾抬头看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揉搓着女子的手。小童似是习惯了,也不向他打招呼,只是搬了椅子到床前,低声请断颜落座行诊。 这情形有些奇怪,断颜略觉尴尬,却还是不形于色。然而直到他坐下,那妇人的手依旧被男子紧紧地握着。 他伸手也不是,开口也不知说何,无奈之间,听身后传来一句“可否借夫人的手一用”,那人才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他们两人,最后把眸子锁在断颜的脸上,沉默着瞧了好一阵,这才把妇人的手轻轻放回了床榻上。 断颜被瞧得万般不自在,此时松了口气,低下头撩开袖子去把脉,心想着,方才萧沨晏那句话,真是解了围。 一边又开口问了几个问题,回话者都是那小童。 指间的脉相虚弱,断颜抬眸去看妇人的脸色,确实苍白。“多加照顾夫人,肺弱体寒,久病不医,才成了长年的顽疾。”语罢站起身,目光淡淡地扫过床榻边又将妇人之手攥在手中的男子,想了想接着说,“天色好的时候,让夫人多去屋外走走,多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那男子依旧没有说话,又是小童开了口:“之前有寻过诊,那些个医师都说没有法子根治,只能病发一回就治一回了。” “荒谬,”断颜起了一丝恼怒,眉头蹙起,“又不是什么要命的顽疾,怎么会无法医治。若是病发一次便以药搪塞一次,只会让病者依赖药汤,直至病根入髓,无药可治。” 小童瞪直了眼,听着沉默少言的断颜突然地生气,有些无可招架地口讷起来。这一回,反倒是床榻旁那男子将他的话细细听了,又抬起头来瞧他,良久,沉着嗓子开口:“若是断医师,必能寻得良方治好家母的病。” 断颜有些惊讶,隐约觉得这声音无比耳熟,却是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在哪里听过,更为讶异的是,这男子也称她为“家母”。抬头看了看萧沨晏,这人也是满眼兴味,暗自挑了眉梢往床上又看了看。 断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双眼停在女子的脸上,暗自感叹,觉得这女子虽说已是中年,眉目间却依旧有着几分韵味,想来年轻时,定是个极为精致的美人。要说那小童是她的孩儿并不奇怪,但若这青年男子也是她膝下之子,那究竟是她容颜不易衰老,还是较普通女子而言,更为年轻时便已为人母? 真是奇怪……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此时也当是风韵犹存,依旧容颜尚好吧?自己也定会常伴左右,端茶送水地日夜伺候着,不让她有一丝一毫地恙端…… 这么想着,断颜突然无比地想要医好这妇人。这心情不与往常为人看诊时的一样,而是带了几分急切,成了一股子执念。再说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言,完全治好她的病并不是不可能的,即使这不只是几服药的事情。 “我家先生可是厉害得很,治好夫人,自然没有问题。”断颜愣了愣,正要开口的话被堵了回去,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身后的萧沨晏抢了话茬,还一脸痞笑地将话说得理直气壮,惹得他禁不住觉得脸颊发烫。 “……不敢对公子夸口,但在下定会尽力一试。” “有劳先生了,若能治好家母的病,祁某定会重金酬谢。”这人总算是有了些表情,出口的声音依旧是无比耳熟。断颜冲他颔首,眸光再一次扫过躺在床上的妇人,见她一直半眯着眸子,总是噙着笑平静地盯着床帐上方。 “分内之务,祁公子言重。还劳告知夫人往日使用的药材,在下好酌情配方。” 那小童闻声忙取来纸笔,一边将往常取的药材尽数道来,候着他开好方子,不住得道谢。 “小远,带先生去账房。”断颜起身时听得祁家公子嘱咐小童,轻声谢过便携了萧沨晏离开。 萧沨晏有些吃愣,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跟着走了一路,直到账房门口才欣喜地笑出声。直笑得断颜疑惑半天才心下一惊,松了他的手。 “……我以前学医的时候,小师弟总喜欢跟在身后……我一时犯糊涂……把你当做我师弟,你别误会……”难得犯了回迷糊,语无伦次之间带着几分窘迫。 萧沨晏笑得不遮掩,得了便宜继续卖乖:“恩?我又没说什么。” 断颜说不出话来,恰逢此时,小童已点好了银子,咧着嘴送到他手上。断颜接过银子,道一句“多谢”,丢下萧沨晏独自往外走。 萧沨晏依旧乐呵呵的,追上去又把手握住。 “你……”断颜蹙眉,停下脚步去看他,却瞧得那一身湿衣依旧未干,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人方才一直湿漉漉地呆在屋里,想要说的话便说不出了。 “恩?我什么?”萧沨晏勾着唇角,捏了捏手心,满眼的不正经。 折腾了一下午,已是时趋黄昏,天色转暗,夜前的凉意丝丝袭人。 “你……简直笨得像猪……”断颜抿了抿唇,声音又低沉下来,没了先前的责怪之意,一双眼流连在那身湿透的衣服上。 “啊?” 断颜抬头,将那迷惑的表情看了半晌,才极轻极缓地笑了。 这一笑,又让萧沨晏心里“突突”地跳了许久。 “走吧,回去了。” 萧沨晏听这声音听得浑身发暖,点点头跟他一路走出去。断颜也不再计较,由着他把自己的手握着,不时地揉揉捏捏。 下了整日的绵雨总算到了头,没了乌云遮蔽,天际处现出一片绯红的晚霞。 一路无言。 原本在行诊时觉得奇怪的事情憋了满腹,现下能说了,却不知从何说起。萧沨晏看似也舍不得打破这宁静,攥了一手掌的满足。 便这样十指交叠地回了医馆,直到踏进房里萧沨晏才舍得放开。 一直透过窗栏等着的惜楠早在两人进屋前便瞧见了手间的小动作,呆愣惊讶了许久,才合上掉落的下巴,憋红着脸悄悄溜回了后院。 “怎不见惜楠?” “我方才似乎见她进了后院。” 断颜不再追问,转身去药柜旁配了一副药,包好了交给站在一旁看着的萧沨晏。 “拿这药回去服个两日,一日一碗即可。” 萧沨晏莫名其妙地接过药包:“……我病了吗?” “衣服湿了这么久,身体会受凉的。” 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容易受凉……萧沨晏眯眼笑了笑,没有反驳出声,欢喜地捏捏药包,满足得像是得了奖赏的孩子。 “快些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断颜沉默地看着他的小动作,犹豫了半晌,开口赶人。 正欢喜着的某人极度委屈地抬眼,表情立时大改。 断颜被瞧得万般无奈。 “……惜楠。” “哎!”庭院内传来清脆的女声。 很快,一颗小脑袋探进窗户瞧着。“公子何事?” “……烧点沐浴用的热水,然后去熬点姜汤。” 惜楠笑眯眯地应了,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天色更暗了几分,想着应当不会再有人上门求诊,断颜合了大门与窗户。 身后的萧沨晏喜滋滋地挂着笑,乖乖地看着他,听候发落。断颜叹了口气,由他在身后跟着,转身入院回房。 房里陈设简陋却干净整洁,盈着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衣服脱了去沐浴吧,我给你弄干。” 萧沨晏头一次进他房间,无比满足,正满心好奇地四处瞧瞧摸摸,闻听此言,听话得立即动手,把脱下的外衣扔在了椅子上。 “……”断颜愣住,瞧得他连贯的动作,瞬间哭笑不得,“你进去屏风后面再脱。” “恩?那你怎么拿衣服?”萧沨晏解着里衣的手停下来,无辜地问道,丝毫不觉就在这儿脱了有什么不对劲。 “你挂屏风上,我从外面拿……” 彼时,惜楠从屋外悄无声息地飘过,心里头总算确定了这两人的关系,无声地笑了很久。 ——可惜是朵烂桃花……不过好在……咱家公子总算开窍了。呵呵呵呵…… 第六章 折腾了半晌,屏风后面终于传来浅浅的水声。断颜托着衣服专门搬了炉子来烘着,正值晚春,坐在火炉旁,身体难免会发热微汗。 断颜因了体热而略微分神,眼神有些游离地回想着之前的事情。 想起一月前才认识萧沨晏这个人,初次见面就听他说“你生气的样子倒还美丽几分了”,并非口出恶言,却无端端惹得他生气。后来二次相遇,竟莫名其妙地亲如故友,却似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 再往后,便时常见他往医馆跑,一日一日间,总算瞧得他的心思。 也并非没有徘徊过,只是想起往事,就会毫不留情地将这感情视而不见。但是人心这东西,何时顺从人意过…… 人心,从来都是随心所欲。 断颜摇头,伸手摸了摸温热的衣裳,叠放到一旁,取了另外一件。 暖和着的双手突然碰着湿润的衣服,不自禁寒颤了一下,整个头脑清醒了些。扭头看了看屏风,那道人影正悠哉地靠着浴桶。 断颜突然有些愕然,头一次觉得自己房里有了人息,还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这种感觉多年不曾有过,且与惜楠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并不相同。他说不清楚当如何形容才更为贴切,只是愈发觉得自己多年的认知似乎正在被击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个人亲手带给自己一个不好的结局…… 一个人如何去克制自己?情爱之事根本是防不胜防,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从何时开始上心这个人的事情。 这人今天还说:“我家先生可是厉害得很,自然没有问题。”闻话的一刻,他心里明显又松动了几分。 他说话完全不计后果,却让他觉得安心极了。“我家先生”几字,燎得他双耳发烫…… 禁不住抿唇一笑,低头,又瞧见了手上的衣衫——对了……还有就是,这个人今天湿冷了一身…… 托在手上的衣物愈发温暖起来,眼角印着柔柔火光。 真是性格随意的人……却偏偏…… 让人欢喜…… 水声惊了一下。之后变得安静,只剩下布料的窸窣。 断颜停了思绪,转头看着屏风。 室内烛光悠晃,半透过屏风,映出那人身体轮廓。 断颜停了思考,看着那影子擦拭身体上的水渍,然后取了下身的裤子穿上,再然后……很坦然地裸着上半身就走了出来。 “……”这个人……“里衣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外衣等我弄干了再穿,姜汤在桌上,穿了衣服去喝吧。” 萧沨晏勾着唇闷笑,偶有发尾的水珠顺到胸膛之上,难得安静地没有接嘴,听话地走近取了里衣穿上。 下一刻,断颜就被他从身侧揽进了怀里。仅仅是隔着一层里衣,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断颜……”那颗心脏强劲有力地跳着,胸膛随着这声轻呼微微起伏。断颜头一次如此痴迷,愣愣地侧脸贴在胸膛上。 ……不想推开他了。 发顶是那人均匀的呼吸声,断颜听着听着,慢慢地合上眼。思绪开始混沌,一时间竟然忘了方才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异常温暖。 记忆中这么温暖地被人抱在怀中,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蓦地,便又想起了那个惨死剑下的女子。 断颜眼睫微颤,却没有离开这个怀抱。 这一次,就让自己沉溺一回吧,实在是不想再那么累了…… “断颜,我今日所言都是真的。你无须一个人,我想陪着你……不仅仅是不寂寞。” 沉默了半晌,缓缓地睁开眼,又印入了炉子里的焰色。 他这才发现,萧沨晏是哪里不一样——他的一字一句都可以恰到好处地拂在自己的弱处,足以一时软化冰霜。让他一瞬间,什么后果都不想再思量了。 就算往最坏处去想,萧沨晏现下也根本无从害他,无非是相互了解寂寥。他寂寞多年,只是需要一个人来陪着自己,只要不会沉溺得太深,那么既然舍得他来,如何会舍不得他去? 反正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如先前一般,一直负着这样的面具独自一生。 既如此,又何须顾虑。 断颜抬起头把他望着,心下已是顺畅,并不开口作答。萧沨晏也不强求,只是用手掌摩挲着他的脸庞,低头用唇浅吻他的眉眼。 手中的衣服渐干,断颜坐直了身子,把外衣塞到他的怀里,道:“穿上吧,喝点姜汤一起用晚膳。” 萧沨晏笑着点头,眸子映着火光欢喜地闪着。 “明日……” “明日……” 突然安静。 萧沨晏乐了,冲着窘迫间转过头的断颜道:“明日什么?” ……明日我去为祁家夫人行诊,你可还要与我同去? “……我没事,你说吧。”言语间,手不自然地拨弄着炉子,想要将它熄灭。 耳畔飘进了几声闷笑,晃神间只感觉身侧滑过了一阵凉意,再放眼瞧时,炉子里的火已经熄灭,空余几缕细烟还在升腾。 炉火熄灭,萧沨晏伸出的手却并没有收回,绕到一旁重又把断颜揽入怀,下巴摩挲着他的发顶,轻声道:“明日我还陪你一起去。” 那句话被空气揉得很软,一路从头顶漫下,滑进耳中。断颜愣了愣,终于把方才紧绷起来的身体放软,伸手环住了萧沨晏的肩,轻声应了,低头的一瞬,唇角浮上了笑意。 “咳。请问姜汤需要重新热热么?” 断颜被突兀的女声惊得一哆嗦,推开萧沨晏的一瞬整个人站了起来。 “不必,我没那么娇贵。”萧沨晏起身,无奈地看着门口笑得灿烂的惜楠,走到桌边单手端过姜汤饮尽。 方才那双手正准备再往腰下挪挪…… 萧沨晏笑得温文尔雅,轻抿的唇里咬紧了白牙。 “公子,该吃饭了,萧公子看起来已经很饿了。” 断颜没有应声,眼眸垂着不断转悠,好半天终于动作僵硬地转出了屋子,留下继续笑眼狠瞪的萧某人和活力无穷的惜楠无声地沟通。 翌日,天刚蒙蒙发亮之时,萧沨晏便晃悠晃悠地来到了医馆。 彼时的惜楠正哼着小曲儿推门推窗,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哟,这么勤快。”萧沨晏笑笑,毫不客气地跨进屋里。 惜楠转过身默默地盯着这人,好半天翻出一个白眼。 “彼此彼此,昨儿个没能死皮赖脸留下来,今儿个倒是跑得挺快哟。” 萧沨晏倒也不恼,笑眯眯地望着那才翻过一记白眼的嫌弃表情。 “你家公子呢?”一柄扇子随着眼睛悠悠地转。 继续白眼:“想知道自己到处找找呗。”话落,冲着那人的方向打个哈欠,转身继续收拾。 “我说,惜楠。” “有话就放。” 萧沨晏“啧啧”两声,找了个位置慢腾腾地坐下,道:“姑娘家老是一副死人脸可是嫁不出去的。” “你!”正整理着药柜的惜楠一个激怒,一把巴豆对着那人砸了过去。 于是断颜掀开帘子进屋的时候,便看见了双目怒瞪的某姑娘和嬉皮笑脸的萧某人,当然还有那一地的巴豆。 “……惜楠。”平淡无波的声音。 惜楠十分委屈,一双怒目瞬时化为汪汪泉水,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家公子。 断颜一边转身去取墙角的扫帚,一边继续道:“想不想试试离府后再抄抄医书的感觉?” “呜哇!”洪亮的嗓音顿时倾泄而出,“公子你不能这样,我是无辜的……公子你好绝情啊!公子你有了情人忘了惜楠呜呜……明明是我被欺负了呜哇……公子你不但不安慰我还胳膊肘往外拐嗷嗷呜……” “……再多一个字就真让你抄了。” 顿时安静。 惜楠双手捂紧原本还喋喋不休的嘴,一转身溜得飞快。 原本一直戏笑着观望的萧沨晏从那堪比窦娥冤的台词喷涌而出之后,便一直保持着无比佩服的表情,此时见惜楠从眼皮子底下消失,这才回过神来,眼皮跳了跳,立马起身接过扫帚,笑得无比谄媚。 断颜由着他从手中夺过扫帚,依旧面无表情,对着这人道:“你真是闲得很。” 萧沨晏一边谄笑一边扫着地上的巴豆,讨好地道:“不闲不闲,绝不有下次。” 这人手脚利索,很快清扫了地上散落的巴豆。断颜沉默地看着,一时间找不到言语来应他。萧沨晏却是仍旧不觉得尴尬,笑了笑把手头的东西都收拾好,揽着沉默站立的断颜到桌边坐下。 “……怎么来这么早?”断颜无奈地叹口气,由着他去了。 那人眸子笑得微弯,道:“不是说好陪你去问诊嘛,忘记问你时间,所以来早些,免得错过。” 断颜拍掉腰间的手,回道:“下午才去。” “那我陪你等着。” 刚执起笔的手顿了顿,扭头去看他,眼眸安静地没有一丝波纹:“你没有别的事忙吗?” “无事,”萧沨晏偏头枕在了桌面上,“早先是来这儿处理几笔生意的,这半个月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也不急着回去,所以留下来陪你。” 一滴墨点滴到了纸面上,断颜双唇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写什么。 萧沨晏倒是委屈起来,一个劲儿替他说:“怎么,想要我离开?” 断颜终是搁下了笔,扭头去看着他。 萧沨晏正侧脸枕着手肘,一边脸颊被压得有点变形,看着煞是好笑。 断颜忍住笑意,又道:“你终究是要走的。” 一双眉蹙了起来,萧沨晏瞧着他的眼神沉了几分,像是滴进了墨珠。 “昨日我说了不让你一人,就不会走。”顿了顿,又补充道,“即便是要走,也应是带着你的……” 话未落,便被断颜单手封住了口。 萧沨晏有些不解,也不再继续说,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望进他的眼里,却半天也找不到应有的温度。 “我不会同你走,而你自当回去,所以你迟早是要走的。” 萧沨晏愣了愣,心下不禁抽动一瞬,茫茫然间只觉这人同昨日的态度又差了许多,不过一夜之隔,当真是捉摸不定。 想了想,又玩笑道:“那我若是一个人走了,你不心疼难过?” “不会。”回答得倒是干脆。 萧沨晏眉心随着唇角一起抽跳。 “我说你……断颜……你这张容颜,为何就不能对我真实几分?”言语间,伸出手背去抚他的面颊。 断颜浑身一僵。 “……你情绪多变,一阵一阵的,让我瞧不真切……” 僵着的身子松了下来。 断颜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我哪里不真实?” 萧沨晏不回答,断颜也没追问,两人都静了下来。 静下来的断颜终于开始一笔一划地练习书写,字迹隽秀。 “……脉小弱而涩者,谓之久病;脉滑浮而疾者,谓之新病……脉沉而紧,上焦有热,下寒得冷……”萧沨晏支起手肘,百无聊赖地念着断颜练字时写着的东西,“……断颜,为何你都不问我……” 练字的手停下来。 “问你什么?” 萧沨晏墨色的眸子染上一层暖笑,似是丝毫不介意先前的对话。 “不问问我家中何样,究竟为何人。” 断颜摇头,将笔搁下:“你家住京城,是岚颍轩的大少爷,别的还要知道什么?” 一声闷笑溢出,萧沨晏伸手去理这人垂下的发丝。 “……那换我问你可好?” 断颜略微挑了挑眉毛,素来少有表情的面部显得生动许多。 萧沨晏期待地看着,见他果然点头,道了声“好”。 心下暗喜,正准备开口问来,却又见他慢悠悠丢出一句:“想问便问吧,只是我不定会答。” “……”一腔喜悦被打翻,萧沨晏方才欣喜的唇角又抽了两下,无力地垂下去,“当我没说……” 端了热茶的惜楠恰逢时机进来讨好主子,瞧得他那挫败样,又洋洋得意起来,一副“你活该”的神情。 “公子,热茶~” “多谢。”惜楠见他应声,欢欢喜喜地搁下茶盏,回了里院。 那茶壶就摆在萧沨晏的面前,热腾腾的茶气飘飘袅袅,往鼻翼间晕了几分宁静韵味。 萧沨晏坐直身子,伸个懒腰理理经脉,斟了一杯茶水凑到鼻翼间轻嗅,而后递到断颜面前。 “平日里都喝这么浓的茶水?”一句话道得轻快,瞬间又忘了方才碰的钉子,愈挫愈勇。 断颜叹口气,接过茶杯,轻轻抿了抿,道:“习惯罢了,醒神。” 萧沨晏递出的手尚未收回,彼时便又将茶杯夺回,就着那人唇印的位置细细地品下杯中余茶。 抬眼便是玩味。 断颜仅是怔愣一瞬,尔后垂下眸子不看他,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样子。 “浓茶太过苦口,我那儿正好有些茉莉干花,煮出的茶水清淡爽口,也是可以醒神的,下次给你带来。” “不必……”话语间依旧没有抬眼,“浓茶苦口算得了什么,良药方才更苦。” 闻言的这人失笑出声,茶杯在笑声间被搁回桌上。 “真是句句不离本行……苦口之药利于病,不知段医师的利己良方是什么?” 断颜想了想,摇摇头应道:“不需要,我又无病。” 萧沨晏不置可否,双眼依旧弯着好看的弧度,伸出手去,指尖轻轻点在断颜的胸前位置。似是凝思了会什么,又言:“断颜……你有着几分傲气,却也终是有病需治的。” 断颜不语,静等下文。 “怯懦之症……习惯了以苦为甜,到最后便是连重新尝试甘甜滋味的勇气都没有,你说这是坚强,还是怯懦?” ……有些诧异。 断颜略微挑起眉梢,偏头望着萧沨晏。 这个人很是奇怪,总是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够说出许多莫名的话,并且一语中的。 他开口的一瞬间,自己会惊慌失措,似是被人看穿看透,但待到他说完,却又丝毫不会觉得浑身不适,反倒是心下释然。 “萧沨晏,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萧沨晏抚在他心口的手缓缓上移,轻覆他的脸庞,道:“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断颜有些失神,抚了抚贴在脸颊上的宽厚手掌,觉得异常温暖……昨夜一夜未眠。 用了一整晚的时间让自己从莫名的喜悦中脱离出来,以为今日总可以平淡一点对待这人了,可偏偏……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他心软的。 “……对了,我今晨早起,去了一趟钱庄……”回过神来后,想起有事要对这人说,一边道来,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这是红霞彩石的价。”萧沨晏盯着那叠突然出现在眼底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变了许久,差点抽搐地变了形。 “我说你……真的是……” 断颜抿了抿唇。“我先前说过要给你的,你便不要推拒了,否则我安不了心。”话至此,萧沨晏终于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长气,再也找不到反驳的话了。 好半天,才回道:“好,你这脾气……我也不跟你争了,银两我收下,但往后,你对我要习惯着不分彼此。” 断颜不回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萧沨晏又笑起来:“所以我下次带些茉莉干花给你泡茶,你也不要拒绝。”话未说完,眼瞧着断颜面上有些迟疑,似乎又要开口反驳,于是立马又说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试着不去拒绝我想为你做的这些小事。”言语间,带了少许委屈。 “这些?” 萧沨晏又是轻笑,满眼柔情晃得断颜几乎要挪开眼去。 “嗯,也不能说这些……茉莉干花只是第二次。” 第二次? 断颜在脑子里回溯了一番,着实想不出他所谓的第一次是个什么事情。于是只好又茫然地疑问了一声。 萧沨晏无奈摇头,晃了晃刚到手的银票。 断颜回神,好一阵哭笑不得。 “所以红霞彩石就是你所说的‘小事’?” 萧沨晏不觉有误,点头。 “……萧少爷真是财大气粗。” “断医师也是固执得很。”那厮眯着眼笑得很得意。 断颜无奈,彻底搁下了笔……这字……是练不下去了…… 第七章 下午阳光正暖之时,萧沨晏一摆一摆地跟在断颜身后去了祁府。 断颜细细地为祁老夫人施针的时候,萧沨晏一直挂着浅笑倚在一旁走神。 那夫人依旧没有别的表情,仍是笑着望着帘顶,初看那笑容,任谁都会被这之中的淡然而触动,但放及今日第二次瞧见时,萧沨晏却愈发觉得怪异了。 这般笑容维持得太久,久到似乎已经不是为了笑而笑着,只是忘记怎样收回笑容……祁老夫人给出的,便是这样的感觉。 眉头不觉蹙起,想要开口,又终觉唐突,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 就这么一直在旁边看着,直至断颜收针。 “夫人好生休养,汤药按时服用,明日此时,断颜会再来拜访。” 祁老夫人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尔后闭上了眼睛。坐在桌边的祁家公子起身相送:“辛苦先生了。” “不辛苦。”断颜回礼后,同萧沨晏一同离开。 一路上难得沉默。 断颜侧头看他一眼,回过头来继续走路。 “……以为你会主动开口问我还真是个错误的想法……” 断颜回他:“也不全是,只是我更加肯定你会比我先开口。” “咦,断医师什么时候跟萧某滋生出的相知?”萧沨晏眉毛一挑。 得来一个冷眼。 “想说什么赶紧说。” 萧沨晏摸摸鼻子,清了清嗓子:“祁老夫人似乎有点奇怪……始终那么笑着,又不见她说话。” 断颜的眸子敛了敛,低声道:“怕是……不能说话……我也是这次才发现的。” “所以?” “所以……”断颜有些犹疑,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能完全肯定,只是行针不顺,像是被什么力道止住了哑穴,本想试试面部的筋络是否也被控制,但碍于祁公子在场,我……” 萧沨晏眉毛拧在了一堆,打断了他的答话:“你是觉得祁公子有问题?” “只怕万一。” 断颜的声音很轻,萧沨晏额角突突地跳了跳,好半晌没有答话。 时近黄昏。 萧沨晏想要再次开口时,已行至医馆门口,抬头望了望,却是连一个匾额都没有,依旧只有竖在门旁的那一块书着“医”字的木牌。 于是正要开口的话霎时忘了,笑了笑说出的是另一句:“断颜,没想过要为医馆想个名字吗?” 断颜摇了摇头,停下脚步。 “随遇而安罢了,我在的地方便是这医馆,不在乎一个名字。” “哪怕只有平地一席?” 断颜愣了愣,想起初见时的这句话,不觉笑了,点点头。 萧沨晏吃了这笑容,往他身边挪近一步,伸手去顺他的发丝,触手冰凉。 “天凉,进去吧。” 断颜颔首,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问道:“不跟我一起进去?” 那人笑着不答。 “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吗?” 那人开了口:“不了。” 断颜没有动作,站在原处那么看着他,良久低声道:“一同吃晚饭吧。” 萧沨晏怔在原处,眸底浅浅地闪过一片流光,呆了半晌,终于从喉口闷出几声愉悦至极的闷笑,往前一步走到他的身侧。 “从命。” 这一去,当夜便没有再回去。 萧沨晏仰躺在床榻之时,心中诧异还未敛尽,带着满心的欢喜和惊奇盯着方才洗浴归来的断颜。 今日天寒,那人沐浴之后又只着薄薄一件单衣,有些畏寒地迅速熄了灯,缩进被窝。 “……断颜?” “嗯?”声音还因为寒冷带着浅浅的颤音。 萧沨晏挣扎了半晌,往他的身边挪近,伸手揽住他暖着。 胸口蓦然跳得甚快。 “我……” 断颜逐渐暖和起来,吐了口气,抬起头来看他,眸子静如平素。 “萧沨晏,为什么你会因为祁家夫人的事情而介怀?” 就为了这事?萧沨晏恍悟,有些哭笑不得,平静下来方才答道:“因为……不知如何说,只是觉得祁夫人之事……与祁公子关系甚大。” “……” “断颜?”萧沨晏疑惑地敛起眸子。 断颜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说:“当是祁公子个人所为……我有所猜忌,故有所防范,待日后寻得机会在别处施针,让祁夫人开口说话。” “祁公子不在一旁的时候?但似乎他是有意在房内守着的。” 断颜摇摇头,道:“这一点,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萧沨晏唇角勾了起来,蹭着身子往他身边挪近一点。 “再想想办法,你只管医治祁老夫人的病。” “好。”断颜点点头,没有再问。 屋里静默许久,不觉便会以为两人都已入睡。 又是萧沨晏率先打破了这气氛,眸子一转,低声笑了几声,满眼风流。 “我道是何事,你便是为了问我这个而让我留下?” 断颜点点头,又摇头,尔后叹气:“不是。” “嗯?” “……萧沨晏,我一开始问的,其实是……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情。” 一言问进心底里,丝丝缕缕的浮躁闷上来。 萧沨晏眉心轻抖,下意识地伸手去揉。 “我……” 那只手抽离被褥,支起一方空隙,凉凉的空气徐徐灌入。 断颜畏寒地缩了缩脖子,下一秒,被整个的揽入怀,温暖如旧。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道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我娘若在我身边,我必定将这世间至珍至贵之物都给她……”萧沨晏将他揽着,动作很轻,下巴摩挲着断颜的发顶,声音听起来有些嗡嗡的。 断颜没有说话,闭着眼睛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约摸着有七八年了吧,我找了她这些年,却是杳无音信……当年我娘为了救她的几个孩子,至今生死不明。”环抱着人的手臂紧了紧,“只要一日不见踪迹,便一日不会放弃……” 似乎咬碎了一口牙。 似乎回答得依旧不是那个问题。 断颜睁开眸子的时候,睫毛扫过他颈间的肌肤,霎时间僵住眼皮,不敢再眨一眨眼睛。 思维绷得有点紧,断颜理不出个所以然,茫茫然只觉得,若是祁公子做了半分忤逆天道的事情,身边这个人怕是会一言不发地砍了他。 “萧沨晏……” 断颜气息吐得极轻极缓,萧沨晏的手臂又紧了紧,而后才慢慢松开,拉开几许距离,低头看着他,似乎极为轻松地笑道:“说白了我就是看不惯多管闲事。” 听着这故作欢快的言语,断颜知他是怕自己情绪不好,于是兀自摇了摇头,道:“萧夫人她……你定会找到的。” 萧沨晏盯着他看,表情未曾变化,只是那双眼一点点地柔和起来,直至最终布满笑意。 “你呀……”重又挪近了一分,抚在他背部的手也移到了腰侧,声音越压越低,“如此待我,就不怕我……把你给拆吃入腹了?” 断颜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欺近,方才幽幽地呼出一口气,安静顺从地贴进他的怀里。 萧沨晏有些意外得过分,喉口立时涩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原本只是想要与他调侃一番,哪知断颜丝毫不拒绝,如此动作叫他的冷静荡然无存。 身体无可抑制地发热。 萧沨晏双眼眯了起来,伸手摩挲他的发顶。 断颜由着他去,心底滋味难言。 有一个人对他真好……就算是曾经素不相识,不也依旧……圆满了自己不敢为人道出的期冀吗…… 想着这人刚刚故作轻松要讨他高兴的样子,心里一阵无可言喻的触动。 断颜说不清那感觉,又抬起头看着萧沨晏,看了好久后,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口,声音闷闷地道:“要我吧……” 那离开了发顶无处安置的手霎时僵了,萧沨晏突然安静下来。 胸前的吐息软如绸锦,一时间就迷了眼。 “你……说什么?” “我说……” 此语未尽。 一吻袭来的时候,那人的双手就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在周身游走,所及之处是从未感受过的惶惑。 但却是推不开了…… 萧沨晏突如其来的占有来得太过凶残,再不似平日里的轻言轻行,将他的双唇咬得发痛。 气息太过强烈,让他一时间屏住呼吸,窒息感模糊了脑中所想。 断颜往后挣了挣,想要清醒一下浑浊的思绪。 “……萧沨晏……我……” 其实没有想说什么,只是茫然之下想要唤他的名字。 萧沨晏一双眼犹如火燎,不失往日柔情,却又多了几分热度,满满地将他盈在眼里,如同那双占有他的双手一般将他心外冰层一点点融去。 被子被撑起,冰冷的空气缠绕住方才温暖的身体,断颜轻轻一颤,伸手搂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拉近。 “便来要我吧……”声音已然低沉,沙哑得不成样。 萧沨晏喉口微动,将脸埋下,在他的颈间深嗅。 身体逐渐热起来,衣衫褪尽也不觉寒冷。 断颜双眼愈发迷蒙,整个人恍惚如置身梦境,无数人事在心头滑过,最终四处涤荡开去,让他捉不住,也再也看不清,无奈地由着那些纷杂的情绪尽数消散,只余下清晰的心跳。 “嗯!”萧沨晏埋进身子里的动作有些急切,让他一时吃痛出声,身上那人紧张了一下,立即放柔了动作,直等他适应下来,在怀里轻轻地颤抖。 “轻点……”断颜微微敛了眉,那人律动之下带来的疼痛,偏又夹杂着层层快意,让他茫茫然不知如何承受,迷惑挣动了许久,终于入坠浪底…… 见他适应许多,萧沨晏的动作又忍不住愈发激烈起来,断颜略微承受不住,一时忘了在做什么,只是不觉抱紧这人,迷蒙间突然出现在脑中的繁杂思绪浮沉良久,终于隐去,被翻涌的快感打碎成细碎的轻吟。 挡住视线的液体从眼角滚落,断颜终于又看清了那人的脸,见他堆砌着欲望的眼眸里明显地嵌着心疼,手指轻柔地拭去泪痕。 “萧沨晏……”心跳了跳,沉淀半晌,淡淡地笑了。 一笑过后,身上之人的动作却来得更加凶猛,浮浮沉沉地又将他拉扯到了水底。 断颜向后仰起了脖子,颤动的喉结被那人怜惜地含住轻吮。 “嗯……” 想不了了……便不想了。 ……不过是年少风流。 不过是陌路相逢,也许……终有一天还是会各归殊途。 萧沨晏,我舍得你来,难道会舍不得你去…… 越来越无法思考,高朝灭顶前的一瞬,断颜紧紧地抱住了他,束缚至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胸前的起伏,萦绕着的气息带着独属于他的味道,那气息曾在鼻间扫过,直至今日今夜,终于全数清晰地吸进肺腑…… “让我去……” 断颜眼神迷离,伸手轻轻抚摸着身上人的面容。 萧沨晏便在他的目光里愈发热情,一下一下撞击地有力,最终带着他一同宣泄了满心焦躁。 “嗯……”断颜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下来,然而身上人却似不愿就此罢休,携着被激起的一腔烈焰紧紧地将他拥住,依旧不停地轻吻啃咬,晃晃荡荡地一路沉下去…… 断颜再次回神的时候,已一觉睡到日晒三竿。 不知惜楠是不是觉出什么,今晨居然没有来扣门将他唤醒。 忍不住动了动,却在这时才发现,萧沨晏竟是整夜地没离开过他的身子,耍赖似的就着那不齿的姿势拥他入眠。 又气又窘之间,断颜对着那人的睡颜便拍了过去,惊得他立时睁开眼睛。 “怎么了?”语气沙哑间带了一丝急切,看清楚状况后这才缓了口气,凝了凝眼眸浮出笑容,单手抚上断颜的唇角,一路顺过,勾勒眉眼。 “醒了?” 断颜的话在齿间转了转,没有开口,默默地看着他。 “……疼?” 断颜声音嘶哑:“……你不觉得现在问晚了吗?……你……出来……” 出口才发现声音无力,说出的话还是那般不饶人却又不清不淡的风格,萧沨晏一愣,忍不住笑出声,动了动身子离开他的身体。 断颜咬了咬唇,没哼出声。 ……其实现下已经不疼,只是面红耳燥,不想被他察觉罢了…… 昨晚竟是什么都做了。 暗自失神间,萧沨晏又靠了过来,那声音极尽讨好,又带着几分委屈:“是我不好,弄疼了你……不曾试过,只能照着书上搬了。” 断颜有些怔忡,颇为意外地盯着这个看起来并不怎么洁身自好的风流公子,带着委屈的模样倒也可爱了几分。 “你……怎么会没有……” 萧沨晏瞬间来了劲。 “我看起来很滥食?” “……岂止。” “……” 这两个字未免太重了…… 萧沨晏方才滋生的那股子骄傲瞬间被打散。 “……我可是洁身自好得不得了……”萧沨晏十分不甘心,愤懑地自我解说。 断颜浅浅地顺眉。 “你不信?我……”萧沨晏噎了口,确实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应当如何去证明,苦恼间,无奈地连叹几口气。 “萧少爷,该起来了,日照当头,鄙人还要行医混口饭吃。” 声音里带着笑意,入耳温暖异常。 萧沨晏带着几分惊艳望进那双光华浮烁的美眸,一时餍足无比。 “断医师请,小的帮您打下手。” 断颜的唇角无声地上翘,点点头,终于从床榻上起了身。 正午时分的阳光透过窗缝洒了一地。 “断颜。” 断颜方才梳洗整齐,闻听那人唤他,转过身去便撞进了怀里。 “嗯?” 几声轻笑代替了回答。 一双手臂将他揽紧,薄唇恰巧可以吻到鼻尖。 “……萧沨晏,怎么了?” “我在想,要是日日醒来都是如此,便是很好了。” 断颜没有回答,眸光很柔软,却是闪烁不定。萧沨晏也不去强求,并不追问,静静地将他拥着,手臂紧了又紧。 “出去吃饭了。” “好。”口里答着,人却不见得有动作,又抱了好一阵,这才松了手。 断颜理了理鬓发,沉吟半晌,冲他浅浅一笑,转身走去推开房门。 庭里的惜楠正在忙着,听见推门声才抬头来看,入眼是断颜未敛的浅笑。 “……” “惜楠,辛苦你了,今晨……” 惜楠回过神来,咧嘴冲他笑回去:“今晨我替先生问诊了,无甚大事,现在准备午膳,已经半阖了门。” 断颜颔首,轻声道:“谢谢你。” “应该的应该的。”身后探出萧沨晏的脑袋,殷勤笑着替惜楠答了话。 活生生又惹得一个白眼。 “哼!” 断颜低头抿唇,心底竟是难得的轻松无比。 第八章 “恭喜恭喜!” “恭喜断医师了,如今这医馆挂上名匾,可算得是圆满了!” “是啊,断医师年纪虽轻,却医术不凡,悯怜众生,‘怜君阁’三字,确是名副其实。” 转眼又是小半月,清晨时分。 断颜开张不久,门外便驻足了一些路人,指指探探,却不踏进门里。疑惑地迎出门去,哪知众人一见,便纷纷抱拳道喜。 “这……” 断颜一一回礼,尔后才有些茫然地回身去望,立时有些惊愕。 门幅之上竟一夜凭空多出一块精致的名匾,上书“怜君阁”三字,匾上红绸未卸,似是新揭。 “这名字,可还喜欢?” 循着声音回头,那始作俑者不知何时出现,正带着一脸痞笑凑在他跟前。 断颜了然,转过身去礼谢众人,又是好一番客套人群才散去。 “我先前不是说了不必吗?” “做都做好了,你还计较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讨你一个欢喜。”那人皮厚地靠上前去,裹住他的手带进屋里,一边眯眼笑着回道,“我可是大半夜的像做贼一样给挂上去的,你好歹给点欣喜之意。” 一句话逗得佳人开怀。 “惊喜倒还是有的……” 萧沨晏眉梢高高地扬起。 “就是这名字……有点说不出味儿。” 萧沨晏笑了,随手的骨扇撑着下颚乐不可支。 “断医师没听方才那人说吗,你可是悯怜众人。” 断颜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那人可不知这名字是你给想的。” 萧沨晏没有立马回答他,一双眼转悠转悠,把眼前人瞧了个遍,瞧了好一会,似是把声音也给瞧轻瞧软了:“那人知道你是医者怜人,而我萧沨晏,但怜君一人……”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点一点地凑近,眼瞧着就要触上一吻,房间一隅却突然传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坏了好事一桩。 正吃着愣的断颜一惊,忙着扭头去看,瞧得方才呆头呆脑闯进来的惜楠已摔了一地茶具。 “公子、我……我出去买个茶壶……”也不管那一地的热水和瓷屑,红了大半张脸的惜楠急急忙忙地想要逃出去。 恰逢此时,有患者至门,断颜来不及回她一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躲到来人身后,一转身就溜了出去。 无奈萧沨晏便宜没讨着,只能站起身来,彻彻底底打起了下手…… “萧沨晏,三钱忍冬花,一钱甘草,一钱大黄,两钱连翘……” “嗯……忍冬花……甘草……大黄……等等……大黄……断颜,大黄放哪儿了?” “三层左数第五阁。” “嗯嗯……” “还有二钱连翘,还有……” “慢点,再说一次……” “……” 萧沨晏手忙脚乱,偶有几日的帮忙倒也比最初熟悉了几分,断颜一边就着诊一边偷闲转头去看,心底里不明地觉得舒畅。 忙忙碌碌了半日,终于又等来一阵清净,彼时已有饭香从里院飘来,馋虫还来不及作动,便有脑袋小心地探进窗里:“……公子,吃饭?” “惜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断颜呆了呆,问得犹犹豫豫。 萧沨晏“扑哧”一声,抱着手臂彻底笑得个不遮不拦:“能让你瞧见了还算是偷偷摸摸地遁墙根吗?” 惜楠受了委屈,这回却又不敢再一个白眼飞过去,只好撅着嘴继续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家公子。 “……萧沨晏,掩门吃饭吧。” 那厮依旧不停地“扑哧扑哧”乐着,强忍着那股子愈发要倾泄而出的笑意听话地去半掩了门。 今天这顿饭大概丰盛得很…… 进院里之前,断颜暗自在心里这么想到。 一顿饭后,死皮赖脸的萧沨晏又黏在断颜的身边,耗到了行诊的时间。 在饭桌上被逗到气急败坏的惜楠跟在身边不断地冲着他吹胡子瞪眼,碎碎念个不停。唯有断颜一人仿佛置身事外,噙着浅浅的笑在房里收拾药箱子。 眼看着就要出门了,萧沨晏终于使出必杀技,目露银光,将顿时安静下来的惜楠逼出了房间。 也是直到这丫头离开,他才又似换了个人似的开口说话:“待会诊断的时候,如果祁公子离开房间,你就立刻施针,不要太久,我不确保可以拖他多久。” 断颜一愣,收拾着的双手停了下来,抬眼莫名地看着说话的萧沨晏:“怎么突然……” “你记得就是了,晚上回来,自然会给你解释。” 沉默着合上药箱,断颜在出发前点了点头。 见他凝眉,萧沨晏立时又笑笑,道:“你别太在意,不会出什么岔子的。”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一块包好的锦布。 “这是什么?” “一颗药丸,只要是不致命的毒药,它都能暂且压住,我猜想的可能性比较多,所以你带着这个,需要便用了吧。” 断颜伸手接过来,也不放进药箱,只是细细地揣进了怀里。 明明这两天正值转季降温之时,断颜却感觉贴着背部的衣物被蒙蒙地浸了一层细汗。 他抬眼,萧沨晏已经早一步出了门,出乎意料地没有赖在他身旁同行。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断颜只是茫茫然觉得有点失落。愣了愣,抱着药箱跟了出去。 “萧沨晏,你……”别太冒险。 “什么?” 那人回头应他,竟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烂笑,瞬间打碎了断颜的情绪,舌尖绕了半天的话,明明是合乎情理,却觉得说出来会莫名其妙,于是只好噎了回去。 “没事,你头发乱了。” “哦?那你帮我理理。”话落,萧沨晏已从他手中抱过药箱,面向他把头凑近一点点。 断颜条件反射地伸了伸手,又僵住,莫名觉得自己随口一说的托词,又给这个人一个耍赖的机会。 想罢,又微微笑了,方才一小会时间里那些混乱多变的情绪全都放松了下来,愉快地伸手将他鬓间散发绕到了耳后。 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萧沨晏突然更加凑近一步,在他眼睫上方偷了个吻,惊得断颜赶忙闭了闭眼。 “你这人……” “走吧,断医师,您是走先,还是小的搀着您?”萧沨晏眨了眨眼望着他。 断颜默默地盯他几秒,一转身走出了院子。 换季时的气候果真是说变就变,今日更是急转直下,在下午的某刻彻底掩了暖阳,起了急风。 断颜有些心神不宁,偶有几时会转头去看被风吹得轻颤的窗栏。 目光瞟过萧沨晏的时候,那个人却像是忘了什么,如往常一样在他不远处盯着他的脸认真地望着,那双含情动意的眸子里,却奇怪地不带有别的意思,让断颜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不是做梦梦见他说的那些令人担忧的话。 那么此刻如履薄冰的心境又是如何的境况呢? 行针很慢。 “断医师今日可是有急事?”最后却是祁家公子先开了口。 原本除了急风拍打窗栏之声,周身都是极度安静的,眼下突兀的问话掷出,断颜取针的手轻微抖了抖。 “……不,只是为这急风着急,若是转得更为恶劣,恐怕不利于老夫人的身体恢复。” 确实是借口罢了。不过,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惊之后,竟能圆滑冷静地撒谎蒙骗,难不成是跟那个油嘴滑舌的学坏了? 明明是不合时宜的时刻,断颜却在心底暗自笑了。 手上的动作依旧很缓慢,再这么拖下去的话,大概就会一如往常,收拾东西告辞了吧……断颜这才开始意识到,可能萧沨晏的计划被打破了,大抵今日的紧张不过是多余。 正是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外院里的风声中突然混杂进了意料之外的声音。那声音有些许耳熟,断颜想了想,似乎是初次将他带来祁府的那个小少爷。 那孩子似乎在一声声地喊着“哥哥”,十分急切委屈的声音。 断颜心里“咯噔”一下子,悄悄抬了眼睛看了看萧沨晏,然后低下头,沉沉道了句:“好吵。”语罢,方才将银针扎入穴道的手也不收回,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再动作。 祁公子皱了皱眉头,似乎也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安静。”房门被祁公子推开,萧沨晏也稍微挪步跟了过去,看见门外一脸委屈又害怕的小少爷,以及他身边竟敢将他如稚鸡一般擒住的三个下人。 “大少爷,我们在听风苑的假山发现小少爷的。” 祁公子原本不悦的脸色愈发沉了几分,一时间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地便走了出去。萧沨晏略一思忖,安安静静地跟上了他的步伐,顺带着合上了房门。 事发突然,直到院里的吵声已经远离,断颜的手依旧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想着方才萧沨晏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他,心下十分不安,背脊明明在丝丝渗着汗,却有如凉风袭入一般寒凉。 今日在此只说了两句话,两句都是别有目的。 或是不曾有过不坦荡的时刻,现下这后怕是不是出现得太快了…… 断颜抬头望向萧沨晏的位置,空无一人。 彼时,他才终于恍如梦醒,双唇颤了颤,赶紧收回手,将目光挪到祁老夫人的脸上。 ——往日那双盯着帐顶的眸子正含着一成不变的浅笑看着他。 心里又是一惊,立刻取针选穴,直中祁老夫人的哑穴。 “抱歉,在下只是试试,如果没要试错,夫人您能开口说话吗?” 那老夫人的唇有着轻微的抽搐,极轻极缓地开合了一点后,带着无比僵硬的微笑突出几个干涩的字:“……救……我……儿……” 断颜心下吃惊,祁老夫人虽然吐词艰难,他却是听得清楚。 “夫人的孩儿,是指祁公子?” “……苒……烟……假山……” 院里传来脚步声,祁老夫人双眼闭了闭,不再说话。 反倒是断颜有些慌了手脚,无措了一刹后,才迅速地抽了祁老夫人哑穴上的细针。 银针入盒的一瞬,房门被推开了。 断颜抬头,先进房门的是祁公子,紧跟其后的萧沨晏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凝着的眉才舒缓了下来。 “病人诊治的时候,进门敲门。” 他回过身去,将剩下的数根银针收回,而后为祁老夫人理了理被子,这才整好药箱站了起来。 “今日天色本就不好,祁公子多加照顾老夫人。以后行诊,更是不要如今日一般喧哗。” “……今日劳烦先生了。”大抵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是交代,祁公子沉默了半晌,那双眼才将那少许异样掩下,慢慢回复往日的温文尔雅,“那便不多送了。” 断颜微微颔首,偕同萧沨晏离开了祈府。 街外急风更甚,萧沨晏脱了外层质地轻薄的纱衣,从断颜发顶盖下来,将他大半个身子挡住。 断颜似乎受了一惊,身子立时抖了抖。 “可还好?”风有些大,似乎要将披挂着的衣服吹落,萧沨晏急忙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萧沨晏……回去吧……” 萧沨晏有些无言,原本束好的发早已被吹得散乱不堪。本想开口问询,却又觉得肘间的这人太过于心神不宁,于是又紧了紧了双臂,轻轻道了句“好”。 回去的路上,他抬眼望天,墨色的云层稍显浓重,怕是今夜有一场大雨。大抵这场大雨过后,天气终将转热了吧…… 赶回医馆的时候,惜楠已将窗栏扣紧,唯有医馆的正门还开着一扇,似是陪同她一起在那儿守着。 看到两人的时候,她满心的焦虑这才消散,欢喜地又将门打开了些,把这两人迎进屋里。 “公子可有被冻着了?惜楠一个人在医馆守着,心里很着急。” 断颜摇了摇头,将披挂着的纱衣拉了下来,道:“无妨,天气不凉,只是风大罢了。” 身旁的萧沨晏接过纱衣,顺手放在了椅背上。 “这么一路吹着多少会有点冷。惜楠,我陪你家公子进房去,你去给他沏壶热茶暖暖。” 惜楠习惯性地丢给他一个白眼,而后又感到些许别扭,觉得萧沨晏有些怪怪的,说不出哪里不对,反正说话的语气不向是往常那样。 吹个风能把姓萧的吹傻了么?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独自愉快了许多,于是撅了撅嘴,乖乖巧巧地热茶去了。 “我陪你进去。”萧沨晏语罢之后没有动作。 原本是想等断颜走在前面,哪知回过头去,只看见断颜呆愣在原地瞧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一片空白。 “断颜?”又轻轻喊了一声。 断颜闭了闭眼,迈了一步靠近他后,整个人松懈下来,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下。 萧沨晏很是意外,赶忙将他揽住,声音变得更轻:“发生了什么?” “……萧沨晏,你说得对,我是有怯懦之症。” 断颜抬头,良久后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第九章 “怯懦之症?……当日我只是随口一说,你……” “你却是一语中的。” 断颜垂首,将脸更深地埋下,他只觉双颊发烫,那层薄薄的面皮附在脸上,似乎也将被烧透,让他有些局促:“萧沨晏……我双手都在发抖……你不知道……我曾一直以为我足够坦荡,我以为我可以独自做到我想要做的事情……” 萧沨晏急忙抬手安抚:“这不在你,是我低估了他的防范,时间确实紧迫。” 这语气听来似乎有些急切不安。 这人就连在祁府的时候,也可以冷静自如,这个时候,怎么反而无措了…… 沉默了半晌,断颜终于抬头,望着萧沨晏那张略显担忧的脸。 “你离开的时候没有看我一眼,是怕我紧张吧?可惜我还是慌乱了。” “无妨,再想别的主意就是。” 断颜摇头,长睫掩映下的眸子立时盈满疑惑,缓了缓又道:“祁老夫人说的话我实在不能理解,所以……大抵不容易再想出别的主意……” 一句话让萧沨晏瞬间愣了愣,眉头拧了半天,终于让整张俊脸抽搐起来,问得无可奈何:“所以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嗯?”断颜眨了眨眼,“我有用银针让老夫人开口,然后你们回来得太快……” “……” “……” 萧沨晏终于脱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脑袋耷拉下去,垫在了断颜的肩上。 “你啊……能不能不对自己那么苛刻……”顿了顿,又道,“你这般自责,我会以为你什么都没有做……” “我……” “好了,断大仙人,咱们到里面去慢慢聊……”语罢,将人打横抱起,正大光明地穿过后院进到里屋。 刚开始冒着炊烟的小厨房里伸出个脑袋瓜子,瞪直了眼目送某人用姿势将自家公子猥亵掉。 果然是本性难移,这混球居然越发大胆地占起了公子的便宜,待会给他的饭碗里放一把盐…… 进到屋里的断颜也是吃惊得很。 “惜楠看到了……” 萧沨晏没皮没脸地笑笑,道:“让她看见又怎样?” 确实不怎么样…… 断颜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摇头:“被看着总是不好的……以后别这样……” 那厮笑弯了眉毛,凑过来将人揽住,又说:“那便在旁边没人的时候……” 冷不防又被偷了一吻。 “……” “还是说说祁夫人的事情吧……” “好,你说,我听着。”萧沨晏颇觉愉快地站起身,走到桌边,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一杯惜楠方才准备的热茶。 “她说救她的孩儿,”茶水递了过来,他伸手接过,又道,“还说了什么我不太明白。” 挪近些许。 “她的孩儿?不就是祁公子吗?” 热水透过茶杯暖了手掌。虽说外面起了大风,但毕竟不似寒冬,身处屋里的时候,还是觉得热茶略微有些夸张了。断颜想了想,只是浅啜一口,便将杯子搁在旁边的案几上。 “我也问过的。祁老夫人吐词艰难,似乎没回答,只是隐约听见假山……先前门外嘈杂的时候有人提及过,所以对这个地方有点留意,也就不敢肯定是不是听错了。” “应当不会有错了。虽不知其中缘由,但这位祁公子确实是对后苑假山之地颇有留意。” 断颜一愣。 “你怎么会知道?” “我若是不知道,今日如何有主意将他引开?” 断颜仍是不解,还想要继续问询,却被萧沨晏打断:“不急,吃过晚饭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可好?” 见他如此说,断颜便点头应允,不再继续追问。 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两人的肚子都饿了的时候,才发觉浓郁的饭菜香已经飘进了房里,于是极有默契地站起来,往院里走去。 院里就着空地搭了个四面通风的小棚子,挡阳挡雨,下面搁着用膳的木桌,虽然简陋狭小,倒也方便舒心。 眼看着风小了很多,惜楠也就没有将木桌移进屋里,直接将菜端了出去。 连着这一个多月,萧沨晏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地赖在这儿吃饭,于是大大方方地坐下,等着惜楠将白饭和白眼送过来。 “菜都在这儿了,米饭马上盛过来~” “断颜,惜楠今儿似乎心情很好。”萧沨晏话音刚落,满脸笑容的惜楠破天荒地第一个盛饭给他,惊吓地他一时间不敢接。 “惜楠,这碗饭……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不是多了点什么么? 惜楠眨眨眼。 “我是说,少了个白眼。” 断颜笑出声。 “今天我开心,明天补给你两个。”惜楠温柔地冲他笑笑。 萧沨晏挑了挑眉,接过饭碗与竹筷。 “那多谢惜楠姑娘的恩宠了。” “客气客气~” 断颜张了张嘴,原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望了望这两人,继续沉默…… 忘了是在吃第几口饭的时候,萧沨晏终于一口喷了出来,转身冲进了屋里。默默埋头吃饭的断颜抬起头目送着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惜楠开开心心地扭头去看桌上被抛弃的饭碗,之前裹在里面的盐疙瘩已经只剩下几粒碎盐,开心得不得了。 “惜楠,你在里面放的是?” “盐疙瘩~” “……”那么多盐一起吃下去,会成什么样子……断颜带着少许担忧和许多好奇一直偏头望着萧沨晏奔进的屋子。 等了好一阵,萧沨晏的身影终于出现,脸上的调侃不减,只是手上捧着茶壶,如同执壶饮酒一般时不时啜着壶嘴。 “……好盐。” 惜楠咧嘴笑得尤其天真,问道:“你喜欢吗?” 灌着茶的那人又吞了一口,而后抬头羞涩地看她:“喜欢极了。” 笑得正欢的这位愣了愣,狠狠咬了咬牙,扭过头扒了几口白饭。 断颜看得心满意足,愉快地又夹了一筷子土豆。 晚饭还没有用完,消停了一会儿的急风突然又起,并且愈刮愈急。三人忙手忙脚地将饭菜全部挪进了屋里。 关上门不久,便有雨点开始滑落,密密麻麻,最终成了暴雨。 “果不其然下雨了……唉,待会怎么出行。”萧沨晏一脸不满地靠着窗栏,雨水打起的泥土气息慢慢盈过来。 惜楠撅嘴瞪眼地道:“这不正好又给了你一个死皮赖脸留下来的理由。” 萧沨晏的眉梢抽了抽,颇有点无奈地望着她,回道:“不,今晚我原本打算回去的。” 听话的这丫头眼睛瞬间一亮,赞赏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听那人轻声一笑,无耻地开口接着说:“顺便带上你家公子。” “……” 惜楠瞬间萌发了将他赶出去淋雨的念头。 断颜有些迟疑地看着窗外,沉吟半晌,道:“吃得也差不多了,现在就撑伞走吧,再晚些恐怕风雨更急,若是雷鸣……” 话音未落,已被惜楠凄厉的喊声打断:“公子你真要跟着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回去么!” ……人面兽心? 断颜心底里笑了笑,望着惜楠悲戚戚的表情点点头,萧沨晏顿时挂了一脸得意的神情。 “……公子……”泫然欲泣。 “惜楠……一个人在家记得把房门锁紧。” “嗷嗷嗷嗷嗷呜!公子不要我了呜哇!我被抛弃了呜呜哇……” 又开始了,萧沨晏抱着手臂兴味盎然地开始欣赏。 断颜叹了口气,转身去房间一角取过两把青伞地给萧沨晏。 “嗯?竟是我原来那把伞。”萧沨晏挑眉。 “总不会忘记你没有带走吧。” 一旁的惜楠见断颜也不理他,委委屈屈地住了口,双眼盈盈地把他望着。断颜默默地望回去,望了半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道:“其实是有点事情,你好好的,明早我就回来。” 惜楠泪眼汪汪地点点头,无比委屈地挥着小手绢目送自家公子被萧沨晏带走…… 行在街上的时候,回想这一幕,萧沨晏依旧不时地笑出声。 “我倒是愈发觉得,惜楠这小丫头片子,十分有意思了。”急雨湿了衣衫的边角,萧沨晏也不觉有碍,依旧愉快得很。 断颜点了点头,道:“你如此喜欢,把她许给你如何?” 笑声戛然而止,萧沨晏一脸哀怨惊恐地转过头来。 雨水略微模糊了视线,但断颜依旧看清了他充满闺怨与惊吓的表情,轻轻地弯了唇角,又道:“说笑罢了。” 听他如此说,萧沨晏那张拧成一团的脸才终于松懈,瞬间又挂上了痞笑:“这玩笑忒吓人了,以后可说不得。” 断颜觉得有趣,掩在伞下的脸上笑容更甚,丝毫没有发觉自己越来越容易感到开心愉悦了。 赶到萧府宅院的时候,两人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急冲冲地进了屋里,断颜才安下心来抬眼望了望四周。 细一思忖,发现两人的住处虽说不近,但也并不算很远,不过相识一个多月,他还是头一次知道萧沨晏住在哪儿。 比起一般的府邸,这宅院并不算大,甚至还不如祁府一般大,不过里面倒是修葺得无比精致,眼之所及都很舒适。 还在独自走神的时候,屋外有人敲了两下门,而后推开门走了进来。 “大少爷,您回来了,三少爷和洛公子在书房等了许久。”进门的是一个打扮乖巧精致的姑娘,微微行了一礼。 萧沨晏冲她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巧遥你先去帮我取两件干净衣裳,湿衣换下了我便过去。” 巧遥应声走到柜子那边,萧沨晏想了想补充道:“一件就好,另一件你去请三少爷给你拿,就说我借用一套。” “是。”巧遥将取出的衣服放到了床头,又是微微施礼,转身合了房门出去。 断颜见他走了,这才开口问:“这是你家丫头?” “嗯,算是我的贴身丫头,跟了好几年了,还算乖巧聪明,只是不够有趣儿,该让你来教教她的。” 断颜失笑,摇了摇头,半晌后回他道:“惜楠那样的野性子,可不是我教出来的,有趣归有趣,闹起来可不好应付,还是这样乖乖巧巧的好。” “也有道理。”萧沨晏笑着颔首认同,“断颜,你先去里面把衣服脱了拿干净帕子擦擦手臂吧,你看你,两片大袖子都湿透了。” 断颜道了声“好”,也不拘泥,转身进了帘子里面。 又过了些许时候,帘子动了动,已经换了衣服的萧沨晏拿着另一套衣服进来。 “这是我三弟的,我猜想会更合身一些,先穿穿吧,免得凉着。” 断颜闻言接过,细锦织缎的好料子,自己好多年不愿穿这样的衣裳,现在拿在手上竟是略微有点不习惯。想了想,也不叫萧晏回避了,当着他的面换好。 萧沨晏在一旁看着,饶有兴味地挠挠下巴,道:“果然合身。”语罢,抽身靠近,偏着头在他的颈边嗅了嗅,又说:“原来还以为是你衣服或是床被上的味道,现在看来,应当是你本身的味道了。” “什么?” “一股清淡的药香味,嗅着舒心得很。” 话语间的热息喷到脖颈上,断颜有些痒地偏了偏头,萧沨晏便顺势吻了上去,轻轻地辗转着把那双薄唇尝了个遍,似乎还觉得不够,于是将怀里人拥紧,加深了吻。 吻了许久,直到断颜轻手推他,才又恋恋不舍地啄了几口,松开箍住他的手臂。 “……不闹了,不是还有人在等吗?” “好,这就过去。” 正要离开,断颜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换下的衣服里摸出一个布包,递到萧沨晏的眼前:“对了,这个是你给我的药丸,今日没有用上。” 萧沨晏扭头看看,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回答说:“无妨,还是放你身上吧,这东西,备着也没有坏处。”见断颜颔首,将东西揣回了衣裳里,才又笑着拉过他。 “走吧,去书房。” 第十章 暴雨没有丝毫缓和的势头,反而是夹杂着划过了一丝闪电,而后有沉沉的雷鸣响起。 萧沨晏暗自裹住了断颜的手,顺着走廊往书房走去。 “无事,我不怕雷鸣。”话虽如此说,他却没有挣开,任由那温热的手掌牵着自己,心底不自知地浮上些许心安。 走了没一会,拐进了一个小院,院里房间点着灯,正猜想着这是不是就是书房,萧沨晏已携着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大哥。”门里有人唤了一声,之后便有脚步声靠近。 心底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和萧沨晏十指相扣,急急忙忙把手松开。 下一刻,房门便被打开,开门那人嘴角噙着暖笑,开开心心地又喊了一声“大哥”。 断颜一时恍悟。 方才听巧遥口中提到“三少爷”时还未曾反应过来,此时见着这个人才突然想起,他正是那日来医馆的萧一雨。 “一雨,”萧沨晏勾唇笑应,携着断颜进到屋里,“这位是你大嫂。” “……萧沨晏,你……”断颜还没回过神来,没想到他会如此调侃,一时间窘迫莫名。 见他那不自在的模样,萧沨晏“扑哧”一声笑出来,急忙又道:“玩笑罢了,这是断颜,在廖城开了医馆行医,你已经见过了。” “断医师,再次相会,一切可还安好?”一旁笑眯眯的萧一雨也不觉惊讶,早已习惯自家大哥的性情。 “有劳三少爷挂记,一切都好。” “断颜,还有那边那位,我的一位至交友人,洛筠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断颜这才发现房里还有另外一人,一眼望去,是个十分俊俏的青年,年纪瞧来与萧沨晏一般无二,于是微微弯了唇角,冲他颔首致意。 那人也冲他点点头,开怀一笑道:“在下洛筠秋,是萧家三少爷的正房夫人,今日得与断医师相会,实属幸会”。 “……幸会……”彼时,断颜突兀地意识到,什么样的人,就会结交到什么样的友人。 “一雨,这家伙下次若是再如此胡说,你就把他轰出去。” “啊呀,一雨,你家大哥可凶。” 萧一雨闻言依旧暖暖地笑着,不点头也不回话。 断颜细细地瞧着他的笑颜,隐约觉得他眉目间神清气爽的气息,依旧没能掩住微乏红润的脸色。 大概是身子有点弱的缘故。 这么想着,确实有点吃惊。断颜暗地又瞅了瞅萧沨晏——眉目俊朗,气色饱满。这亲兄弟之间的身子状况,差异也稍微大了点…… “断医师,这边坐。” 耳边听得自己被唤了一声,断颜回神,轻微点头致谢。“多谢,叫我断颜便好。” 萧一雨也不生分,跟着断颜的步子走过去坐到他身侧,回道:“那好,我也如大哥一般直呼你的名字,你也当如此唤我。” “……自当如是。”其实本不过是一句客套之语,对方却如此坦然地应了,断颜讶异之余,心下却放松许多,如此回道。 一旁的萧沨晏挑了挑眉,一句话说得无比带味:“啧……断颜,我怎么觉得……你对我三弟,比对我可要温柔多了……” 洛筠秋爽快地笑出声:“萧沨晏,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么自取其辱的问题。” “你这混球……” “嗯?我有说错么?你难道不知……”洛筠秋得意地看着他,还没说完的话被微微敛了眉的萧家三少爷打断:“筠秋,你再这么说我大哥……” 听似会比较严重的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洛筠秋满脸的得意立刻泄了一地,急忙凑过去捉住他的手轻揉:“玩笑玩笑而已,不说了,不说了……一雨……你也不能总是偏着你大哥,也多心疼心疼我不是。”说着说着,脸上还故意挂上几丝儿委屈,耍赖似的看着他。 “哈,”萧沨晏开开心心地抱了手臂,“洛筠秋啊洛筠秋,我要是你,就不会说这么自取其辱的话。” “……” 还真是锱铢必较的性子,无仇不报。 断颜安安静静地看了半天闹剧,脑子里冒出一句“一物降一物”,差不多理清了这几人私下里的交情,莫名地竟滋生了隐隐约约的欣羡。这份欣羡让他略觉茫然,尚且来不及理清,思路便被打碎,暗自笑了笑,也就不再多想。 “大哥也总是没个正经,说正事吧。” “好。”心底里自觉占了上风的萧沨晏得意地走到桌边落座。待到坐下之后,才终于稍微认真几分,挑着重要的部分把白天的事大略讲了一遍。 差不多讲清楚之后,又转过来对断颜补充道:“先前你不是不清楚我为何知道祁家公子在意假山么?我和这姓洛的曾连着两天夜探祁府,发现虽是夜半时分,祁公子总会去那儿一趟,苑里还有几个人把守……所以我们试了试,今日你行诊的时候,便是他施计引起了看守人的注意,至于那个小少爷会被捉住,应当只是巧合,或者说,我们亦不知道小少爷会去那儿的原因。于是将计就计,委屈委屈他了。” “那小少爷现下可好?我看那几个家丁对待自家小主子的态度实在是……” “他没事,毕竟是小少爷,祁公子当时只是斥责了他了几句,不许他再靠近假山,之后大概也因为心下生疑,所以立马就放了他,匆匆赶回房里。” 原来如此。 断颜点点头,想要再问的事觉得有些无关紧要,还是私下再和萧沨晏询问的好,便没有再开口。 房里安静了半晌,洛筠秋大抵想了个明白,开口又道:“我就觉得你应当听我的,当夜就直接闯进去得了,就那几个不入流的角色,还能拦住我们么?” 萧沨晏不屑地嗤之以鼻:“所以说你神经大条。若非今日确定后山着实有问题,当日岂能贸然闯了?万一那后山不过是祁家公子的金屋娇房,那么洛大爷,你是和我一起狼狈地溜走呢,还是敢作敢当地被送去官府?” 洛筠秋唇角立时上翘几许:“自然是和你一起敢作敢当地溜走。” “还真是你的性情。” “过奖过奖。不过,话说回来,这闯后山一事,现下看来也是必然要做的了,咱们是今夜冒雨去,还是待明日天晴比较好?” “明日吧。” 萧沨晏一句“随你意”还没说出口,左右两边两个声音竟整齐地萦入耳中,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 断颜也是愣了又愣,方才想着屋外雨大,竟然就脱口而出了,不觉有些赧颜之际,发觉桌下的手悄悄被捏了指头,听得耳畔低声一句“多谢关心”。 这边的洛筠秋倒是欢喜得很,笑道:“那便明日,我一向很听话的。” 萧一雨开心地眯眼,赏了一句“乖”。 屋外又是一声雷鸣,萧沨晏抬眼望向合住的窗栏,视线被挡住,又将眸子转了回来,问道:“一雨,你身子好些了没,有没有不舒服?” 萧一雨摇头,回道:“也不知是否好些,只是现下春去夏来,暴雨雷鸣之夜不会太寒凉,所以身子还好。”顿了顿,转了话茬反问:“对了,大哥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京城去,出来也快两月了吧。” 听得此话,断颜微微走神。 差点忘了萧沨晏家住京城。 自己当初心里始终记得他是要离开廖城的,但几番相处下来,不自觉便抛开了这事,现在突然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问话,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在意的。 明明在意…… 此刻萧一雨突然如此问道,这一瞬间,断颜突然假想着萧沨晏能说出留恋的话语。这一想法让他觉得过于不寻常,惊出了鬓间细汗。 可惜萧沨晏难得没有如他意,回答的说辞平静至极:“是该回去了,等明日把祁府的事情弄完,就准备起身了……至于你们俩,是准备直接回去,还是再去别处?” “去别处。筠秋说,再去四处看看。” 身旁的洛筠秋将凳子拉近些,支手撑着下巴,补充道:“我想带他去南城看看,那儿气候很好。” 萧沨晏嘴里说着“是该让一雨多出去走走”,顺带着还叮嘱了几句让他仔细照顾三弟的话,笑意慢慢地盈了整双眸子。 看着他笑得洒脱,断颜却是笑不出了,连之后的对话也没有细听,只想着他那句“是该回去了”,胸口出乎意料地跳得厉害,任凭往日再过冷静的性子,此刻也如何都理不清脑子里混杂的思绪。 这个人说谎了……他说的不离开只是随口一提?或者说,他所谓的“不寂寞”便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他原先说的喜欢…… ——是了,原先他是没有说过的。 此时回想,才发现萧沨晏从没对他说过喜欢。 断颜屏住的那口气慢慢地缓缓地舒出来,心间的躁乱在此想法一出之时便已尽数沉淀。 竟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过……何来失去。 如此……便不可惜了吧?何必想得太多…… 又是一声闷雷,似乎更沉了,今日的天色也因着这雨夜而暗沉得快了许多。 “廖城气候一向宜人,今日这般也算是少见了。”萧沨晏也被这雷声打得分神,习惯性地又去盯了眼合着的窗子,道,“都回房休息了吧,早些休息,明日再做打算……还指不定过了今夜这雨会否消停。” 语罢扭头去看,瞧得断颜若有所思,一双耀人的眸子也暗淡地凝着,心下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两声。 这两声太过轻柔,直唤得断颜心下又是一疼,回过头来看他时,眼底里是没来得及掩住的失望委屈。 “哪里不舒服吗?” 断颜摇头,急忙敛首掩了眸光,道:“回房吧。”之后就站起身来,先一步走到门边作势要推开房门。 萧沨晏茫然之余有些担忧,丢下一句“先行回房了”,急急忙忙赶过去跟着一起出了门。 天色已暗,离开书房光线立即弱了,萧沨晏看不清楚断颜的表情,只好上前一步捉住他的手,随后紧跟着他的脚步。 走廊似乎变得有些长了,萧沨晏又断断续续地喊了他几回,都不见他开口回应,只好禁了声,把手又裹紧了些跟着走。 眼看着已到房门口,断颜突然驻足,萧沨晏来不及反应,往前一步,捉着的手被扯住,这才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 “你……” “天也暗了,我该回去了。” 萧沨晏皱了眉:“不是说好今晚就在这里么,眼下的雨这么大……” “我想回去了……” 萧沨晏沉默了一会儿,靠近一步将人轻揽入怀,声音变得更温柔了些,道:“怎么了,突然不开心了?” 断颜脚尖动了动,想要挪开一些,却发现身后他的手臂已将自己扣住,便不再做徒劳之功。 “没有,我只是……觉得应当回去了。” 萧沨晏没有回话,就这么将他揽着,良久,依旧是轻声轻语:“好,你等我拿伞,我陪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 “你觉得我会应吗,还是说,你能不许我跟在你旁边?” 断颜应不上声,愣了愣,心底微微作疼。 “……不走了……” 萧沨晏轻声笑笑,又将他揽紧些许。 “嗯,你便将就我一次……如果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只管说,我自当认罚,只是别跟我怄气。” 一字一词都是软语,断颜几乎又要陷入错觉。 “进房吧,萧沨晏,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好。” 萧沨晏低头在他腮边轻轻一点,转身去开房门。 房里灯还燃着,断颜踏进去,没有先说什么,反是进了帘子里面,不一会儿换了自己已被巧遥烘干叠好的里衣出来。 萧沨晏怕他凉着,急忙脱了外层薄衣给他披上。 “这就把衣服换了,也不怕凉着。” “无事,只是不习惯那样好的衣服而已。” 这倒是如他的性格,萧沨晏没再多说。 “对了,你三弟是不是身体不好,我看他面色略显苍白,却又不似带疾之人,手指节处也微微泛紫,应当是脾虚体寒吧。” “是。三弟自幼不喜练功,偏偏身子又是几兄弟里最弱的,所以落下些毛病。” “那我明日给他写个好方子,多少可以帮着好生调养。”说完又转身进了帘子里面,萧沨晏跟进去,见他站在铜盆跟前,伸手去触水温。 “水是凉的,等一会巧遥会送热水过来,待会再梳洗吧。”断颜听了这话,收回手,萧沨晏又问,“饿吗,今晚都没有好好吃饭,我让巧遥顺带着送点宵夜来。” 沾了凉水的手指有些冷,断颜伸手用挂在一旁的帕子拭干净,转身寻了一处软榻,半倚着身子躺在了上面。 “不饿,我有吃够的。” 萧沨晏走过去寻了空处坐在他身旁,自上而下地望着他,入眼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孔,却微微让他看入了迷。 “萧沨晏。” 那双眸子眨了眨,缓缓地合上养神。 “……嗯?” “你原本多数时间都在京城的吧?” “嗯,是。廖城有萧家的珠宝生意,所以偶尔来看看。不过主要的都在京里,还有少许别的生意,也都在京城做着。”一不小心多说了两句。其实萧沨晏心底是欢喜的,想起断颜原本是对他的这些事情毫不上心,现在突然开口问,让他忍不住惊喜。 “嗯。”断颜没有睁眼,喉口闷闷地应了一声,又开始了沉默。 过了许久,萧沨晏以为他睡着了,才又听他低声问了一句:“你要回去了?” 一句话惹得某人心中暗自高兴。 “是,该回去了,也不能什么都扔给家弟。” ……你原先不是说你不会走吗? 哽了半天,想要问的话还是没有问出口。 “断颜,我以前说,如果我要走,必定会带着你。现下我若回去了,你可愿意跟我去京城?” 长睫微颤。 “我也说过,我不会跟你走……” 第十一章 明知会是如此作答,然而待到他说出口,萧沨晏还是落寞了几许,刚刚兴起的欣喜也尽数散去,唇边慢慢勾出些无奈苦笑。 “断颜,为何不能随性一点……只要你肯,我们可以在京城也开一家医馆,依旧叫作‘怜君阁’,我也可以如同现在一般每日见着你……” 萧沨晏说话声落得很轻,身子稍微俯下去,垂下的发梢轻轻颤颤地刮弄着断颜颈间的肌肤。 顷刻间鼻息里便涌入这人的气息,断颜思绪停顿,略微动摇。 “……若我依旧说‘不’呢?”问得有些犹疑。 道出这样的话来,本是以为萧沨晏会继续追问为何,却不曾料想那人只是将身子完全倾下来,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又说:“那我便不走了,我会跟几位兄弟好好商量,从此往后陪你在这廖城,或者你若喜欢四处游走,我也陪你。” 语气依旧轻柔和缓,只是多了几分忽视不了的坚定。 这样的话萦入耳中,纵使再过铁石心肠的人,也应当为之动容吧……更何况,他断颜早就动了心,只是或许直到现在都不愿承认罢了。 不过,承不承认又有何妨,至少他已经快被他说服…… “你是随我离开,还是在廖城等我,能否稍作让步,至少在这之中做一个抉择可好?” 断颜怔住,胸口一时间被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无法习惯萧沨晏这样的人也会卑微得不似他原有的性子。 喉口哽了哽,似有几分心疼。 “……好。”应声的时候,这一字竟是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身上的重量瞬间轻了,萧沨晏撑着身子欣喜地看着他,眸底暗流层层涌起,让他不小心便溺进去,在其间挣扎起浮良久…… 而后终于缓缓地现出笑意。 “你便再让我想想。”断颜伸手抚过身上那人止不住笑的嘴角,道,“今夜累了,想休息了。” 萧沨晏覆上他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啄吻,急忙道:“好,我去叫巧遥弄些热水给你沐浴。”说完便轻快地起身,欢欢喜喜出了帘子。 断颜又合上眼眸养神,身子太过疲惫,不一小会便开始半梦半醒,直到有脚步声回房,才惊觉自己差点睡着。 “公子,巧遥能进来吗?”帘外有声音传入。断颜揉揉额角,回应一声。 坐起身来便见到巧遥单手掀开帘子,身后有两个仆人提着大桶的热水进到最里边的屏风后去,将水倒进浴桶才离开。 “巧遥……你家少爷呢?” “大少爷说要去隔壁的房间拿点东西,让您先沐浴,他很快便回来。” “好,多谢。” 闻听道谢,巧遥急忙冲他施礼:“公子严重了,巧遥先行下去,有何需要再唤我便是。” 看她走出去,断颜放松下来,重新倚回榻上又闷了闷神,这才起身绕到屏风后更衣沐浴。 只是实在是有些疲惫,身子和心里都有些乏了。 所以萧沨晏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泡在浴桶里睡着的断颜,白皙的手臂软软地叠在浴桶边上。 这画面让他的嗓子略微有些干涩,更多的却是满心的哭笑不得,走上前去轻轻把他唤醒。 “断颜,去床上再睡。” 断颜迷蒙着睁开眼睛,抽了口气,极慢地回神望着他,喃道:“你回来了。” 短短几个字让萧沨晏浑身温暖,低下身子轻吻他的眉眼。 “是,我回来了……来,我抱你出来,去床上再睡。” 浑身泡得酥软的断颜神智依旧模糊,顺从地将搭在外面的手臂抬起,勾住了萧沨晏的脖子。那人也不管会否浸湿衣服,伸手将他抱出了浴桶。 接着又急忙将他身上的水拭干净,套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嘴里还一边说着“不冷了不冷了”。 断颜软软地靠着他,嘴角带笑地道:“你当是在哄小孩子呢……又不是寒冬,哪里会冷。” 萧沨晏也笑笑,低头亲上几口,道:“寒冬也不会让你冷着。”说完将人抱回里屋,轻手轻脚地放到床上,拿被子好生盖着,之后才转身去梳洗。 等收拾好了回来,床上的人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已经睡得沉沉的了。 萧沨晏越看越觉得可爱,熄了灯钻进被子将人揽住,不停地用双唇轻轻磨蹭他的鼻子眼睛,活生生将人给折腾醒。 “……萧沨晏,别闹,让我睡了……” “睡吧,明早我叫你。”见他被自己弄醒,萧沨晏多少有些心生内疚,但隐隐地还是觉得满足愉快,便带着笑轻声哄着,直至断颜再度睡沉。 夜雨未止,只是势头在逐渐减小。 萧沨晏一时难眠,埋头嗅着清新药香,想象着往后同他在一起的长远,偷偷欢喜,一点点地听着夜雨落地声变得柔和,直至最终消散。 这雨夜其实颇有暖意。 断颜这一觉也确实睡得很踏实,疲惫之后的好眠让他睁眼的时候倍感舒服。 身旁的人起得更早些,尚未更衣,倚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瞧着一本书。 天色已经转晴,又恢复了应有的艳阳,断颜撑起身子,看见阳光落进来,刚巧洒在床边。 “醒了?” “嗯,”断颜盯着他带笑的眼睛,点头应声,“你起来多久了?” “也就一小会儿,觉得天色尚早,就没叫醒你。”说话的时候撑住书的手耷下来,静静地倚在腿上。 断颜侧头看了看卷着的书,没瞧明是什么,便开口问了:“在看什么书?” “你想知道?”萧沨晏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显得别有深意。 “……什么?” “春宫图册。”回答着的那人顺势便翻身压了下来,扬着手里的书凑到断颜的眼前,终于让他看清楚上面那些不齿的图画。 “……”断颜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偏着身子想躲,“你……大清早地发什么情……” “无聊了看看而已,既然你醒了,我们不妨来试一试那书上画的。” 萧沨晏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厚颜无耻地调戏着,低下头在他的脖子上啃咬起来。 身体立时有些酥麻,神智却还清醒,断颜急忙伸手推拒:“萧沨晏,这是白天……我等下还要回医馆……嗯……” 耳垂突然被咬了咬,断颜轻轻一抖,推拒着的双手开始发颤,不自觉地攀住身上人的肩膀。 “这事哪还分白天黑夜的,你昨晚困了,我可是忍得不行……医馆交给惜楠先顶着,不去管了……”萧沨晏有些耍赖地说着,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 断颜听得无奈,身子却跟着热起来,只好闭上眼睛随他去了。 白天阳光姣好,萧沨晏清楚地看见了断颜泛红的耳根,想着这人从不脸红,耳朵却比较诚实,心生怜惜地又是一阵啃咬,直咬得断颜猫儿似的轻吟不断。 “……你快点……” “是。”萧沨晏很满足。 断颜心下叹气,看来这一上午,又要委屈惜楠了…… 夜幕又至。 自正午时分萧沨晏将他送回医馆之后,断颜便没再见着这人。 下午一切如常,惜楠还是在耳边开心地喳着声,不时也有人行至医馆问诊取药。明明与往日无异,断颜却总是觉得不自在,越是偏近黄昏时分,心里越是难以安定。 眼下这天色已经完全 暗了,心底里的那份不安终于尽数流溢,心跳如雷。 惜楠在一旁瞧着,跟着他一同在院子里行行坐坐。 “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事。” “说起来真是奇怪,姓萧的今天居然没来缠着……”惜楠揉了揉脸,一副无比感动的样子,想一想又突然拔高音量问道,“公子,难道……你是为这事坐立不安的?!” ……坐立不安。 断颜默然,这姿态还真是被形容得贴切无比。 “不是。”不过确实和萧沨晏有关系。 虽然之后没有再谈及这件事情,正午时候萧沨晏只是将他送回医馆便离开了,没有过多逗留,也便没有闲暇再细问一句:今夜当是如何? 夜月高悬,说不定萧沨晏已经不在府上了…… 惜楠不知其里,夸张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我就说公子你怎么可以为了那种人……” “惜楠。” “嗯,啊?” 断颜终于坐定,细一思忖后冲着这丫头勾出浅浅的微笑。 “你很讨厌萧沨晏吗?” 惜楠轻轻一愣,竟然瞧出几分羞涩,怔怔地答:“不……讨厌……吧?” 断颜笑出声,又问:“那到底是讨不讨厌呢?” 月光朦胧下,小丫头的脸颊终于红了红,一阵懊恼地反问:“有时候讨厌有时候不讨厌……我就是蛮清楚公子你喜欢他,是吧?” “……胡讲。”耳根子又变了颜色。 惜楠得意,伸手挠挠自己的耳朵,眨眨眼道:“公子,红了红了。” 断颜直觉难为情,没有再回话,小丫头便接着嘟囔开了:“说来萧沨晏这个人,刚认识的时候觉得真是讨厌,后来嘛,看着他可以让公子你那么开心,我就慢慢地不讨厌他了。” 开心?断颜心里一突。 “以前,公子你即便心情不错,也不会笑的,这两个月里,你轻易就会笑出声……哼,功过相抵,我就不讨厌他了。” 惜楠说的轻松,断颜心里却是愈发讶异——听她所言分明都是事实,自己却一直没有意识到,如今经由她一提,才发觉确是如此。 “啊……好多年了啊,这些年公子笑的次数我都能数出来,再一想吧,也好多年没瞧得公子原本脸红红的模样了,其实公子你无需刻意伪装,如果你真的喜欢萧……”话说了一半,瞧见断颜的神情不自然,急忙捂住嘴,“呀,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的……” 断颜呆呆地望着她,眼神闪烁了一阵子。 “……无妨……我没有介怀什么……” 惜楠依旧有些紧张,悄悄盯着他的眼睛。 于是一个神思百逸,一个乖巧安静,气氛一时间温和地凝住。 又过了许久,夜月更明朗了几分,断颜彻底缓过神来。 清风滑过,拂得他心跳难抑。 “惜楠,我要出门一趟。” 惜楠吓了一跳,望着突然站起来的自家公子,惊得跟着蹦起来。 “啊?这么晚了公子你还回来么?” “还回来,惜楠你先睡,指不定我会叫醒你,有重要的事跟你讲。” “哈?……公子我陪你一同出门好么?” “不必了,你安心休息,我没关系。”话落人已经跑出了院子,惜楠一句“夜路当心”来不及道给他听,人已经没了影子。 难得看见公子急性子一回…… 惜楠叹口气,慢吞吞窜回屋里。 “呀,是断颜。” 断颜赶到萧府,有些诧异地看着大敞的宅门。正犹豫着是否要不请自入的时候,身边有人唤他,扭头一看,正是萧家三少爷。 “三……萧一雨。”想着要出口的礼称一时打住,微微喘着气改口。 萧一雨一双眼眯缝起来,颔首示意,道:“大哥他们方才离开了……你赶得可急,进去休息会吧。” “无妨,走得快了点,不曾想还是错过了。你为何在外面守着?”断颜抚了抚胸口,并不急着进门。 见他并不动身,萧一雨也不再多作客气,退后一步靠回暗处的门柱,回他:“方才送走了大哥和筠秋,就在外面呆一会了,反正回房也是一人。” 送走……这么说,这两人是正大光明地从正门离开的? 顿时语塞。 “是放心不下所以赶来吗?既然来了,正好你我闲谈一会,一同等他们回来吧。” 仿佛是听他如此说就能安心一般,断颜轻松了许多,踱到离他不远的门槛处坐下,算是应肯。 然而许久都不再听见萧一雨多发一言,断颜侧头去看他的时候,觉得这人若不是着一身浅色衣衫,站在暗处还真是容易完全隐没了身影。 “对了,”入眼的身形有些单薄,断颜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得妥当的纸,“或许有些失礼……这是我为你写的药方,你身子稍弱,虽无甚大碍,但若能调理一下还是更好的。” 萧一雨颇觉意外,伸手接过展开,入眼是隽秀的字迹,抿了抿唇,勾起嘴角笑。 那神情,一瞬间和萧沨晏极其相似,惹得断颜心口微跳。 “多谢。大哥说你温柔大方,果真形容得不差分毫。” 语调轻软,偏偏还带着这般让人赧颜的说辞……温柔大方,这样的词怎么用到男子身上了…… 偏偏会觉得欢喜。 不管是萧沨晏如是说,还是由这三少爷转言,听着都让他莫名觉得愉快。 “不客气,可惜走得太急,忘记将药也一同带来了,明日劳萧沨晏带给你。” 萧一雨没有继续客套,坦然点头,倒是无比随性。 “走吧,进去休息。”断颜站起身,跟着跨进门槛,又听萧一雨接着道,“你是去我房里聊天,还是去大哥房里歇下了?” 最后半句话虽无不妥,却让断颜瞬间手足无措,尴尬得不行。那紧张的样子让萧一雨失笑出声。 “还是去我房里吧,估摸着你也睡不着。” “……好。” 这心境似乎不曾有过,瞧着眼前的人满面笑容的样子,断颜突然间有种一眼便被看透彻的感觉。 第十二章 户外更声起。 闷闷的锣响伴随着送更人的声音一起穿越院墙。 原来不觉间,已经这么晚了。 “丑时已至。” 两人坐在屋中榻上闲谈已久,烛火随着窗缝泄进的细风微微闪烁晃动,耀了两双明眸。 断颜的眉心浅浅地敛起,原本松下身心畅谈的愉悦一时间被担忧取代。 “已经这么晚了,断颜是否要去休息了?” 如何睡得着…… 抬头看着那人不灭的浅笑,断颜一时忘了回话。 越是相处,越是觉得这二人是兄弟,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温润地笑着,仿佛一些扰心的事情都与己无关。 ——虽说恼人,却也莫名地让人心安。 犹豫着点头,道:“是该休息了,你也不要累着……只是……”愣了愣,不知道如何说下去,突然间便断了词。 倒是萧一雨明白得快,眉眼又柔和几分,言谈间极尽安抚:“不急,大哥与筠秋做事,一向无须担心。” 话已至此,再多说似乎只会平增烦恼,断颜点头应了,尽量平静下整个思绪,起身告辞。 萧一雨站起来送他:“断颜,我送你一同去大哥的房间,顺带着交代一下巧遥。” 断颜呆了片刻,有些难为情。 “……不麻烦了,我想我还是回去……” “现在这时辰让你回去,大哥回来可会生我的气。”萧一雨又笑了笑,看他沉默,又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说,“玩笑的,只是确实太晚了,与其回去不如留宿一晚,也当是等着大哥他们回来,可以安个心。” “那便……叨扰了。” “哪需如此客气。”说着推开门,两人一同出了房门。 转到萧沨晏的别院时,已睡下的巧遥闻声裹了外衣迎来,萧一雨细细交代了几句,便留下断颜休息,一个人又回房去了。 这么忙活了一阵子,待到断颜熄了灯睡下,又已过了些时间。 床铺间尽是熟悉的气息,断颜裹着被子,想着依旧不见萧沨晏二人归来,心里被说服的不安又全数浮上心头,担忧着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愈想愈急,最后竟是心跳得不行,又一次无比慌乱。 没来得及细想自己何曾为谁这般忧心过,人已经头脑发热地掀铺下床,行到窗边推开窗户吹风醒神。 柔风袭袭,慢慢散了手心的湿汗,心跳却在寂静的夜里更加明显,仿佛整个胸膛都在跟着震动。 会不会……是被祁公子发现,意外地被缚而不能逃脱? 萧一雨说他们厉害,可是自己确实未曾见识过,这世上本就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做这等危险的事情,孰强孰弱,本就没有底细……他们怎么就那么冒失,而自己当时是怎么了,竟然也没有加以劝说? 越想越懊恼,净月洒下的柔光也让人浮躁不已。 断颜心下着急,最后竟是穿了衣服就要出去,披散的长发也不去打理。 不想惊扰巧遥,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开。出了院子才一路小跑地转去萧一雨的房间。 刚踏进别院,目光便被隐约有烛光摇曳的窗栏吸引。 窗上映着一人身形,一动不动地坐着,单手撑着下颚,兴许是在发呆。 断颜心里动了动,这才发觉,什么叫做“喜怒不形于色”……原来这个人也是一样在担心着的,面上不减的笑容只不过是安抚自己罢了,方才那会讲的话,可能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 所以说是休息了,却根本没有睡下…… 断颜脚步顿住,凝了一会神才又走上前去,轻轻扣门。 “谁?”门内立即有人声问道。 “断颜。可方便我进来?”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只是有脚步声靠近,随后房门便被打开。 一眼望去,依旧在浅浅笑着。 断颜略微叹气,之后也不掩饰,直接道明来意:“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去祁府。” 闻话之人怔住,唇边的笑容终于略微不自然,犹豫了片刻开口:“怎么突然……” “实在是无法入睡,我也迟疑了很久,觉得自己不曾习武,兴许会碍事,只是……等着终究更加难熬,好歹有一技之长,指不定这医术还能派上一点用场。” 萧一雨双唇轻抿,没有回话,安安静静地瞧着他,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收了回去,良久,坦诚地将层层忧心映上眉间。 “你觉得,我能帮上什么忙?”停顿片刻,又道,“我与你一样,不曾习武。” 断颜一愣——紧张之下,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他只将萧一雨当做了身边可寻的一根救命稻草,别的也不及去考虑。而此时,萧一雨话一出口,断颜才觉得自己的想法确是无甚用处。 眼里的失落一览无余。 两人隔着一道门槛沉默良久,萧一雨终是无奈地叹口气:“罢了,我又何尝不想赶去,只是比起你,我更可能妨碍他们……我手上有一张筠秋画的祁府图纸,我随你去祁府之外,在靠近听风苑的后门看一看。”说完也不等断颜答复,转身去书架上取那图纸。 断颜眸子闪了闪,立时安心了许多,也不去想后果兴许如何,只等着萧一雨拿了东西跟他一道出门。 “真是看不出,你竟也会如此性急。”萧一雨换上一身暗色衣衫,行在大街上时,轻轻说了一句。 断颜一愣,明白这话是在说自己,长发遮掩的耳廊有些发红。 “我以为你性子温吞,这般冲动的事情,大抵是不会去做的。” 这话对了一半。 断颜想了想,低声回道:“我确是从未如此过。”此话一出,自己也难免陷入深思,一时间不知是何缘由,使得自己仿佛变了一人似的。 不过也不作多想,不管是无多闲暇的思绪还是心下回避,萧一雨没有继续说,他也就没有再考量。 刻意路过了医馆,断颜尽量小声地去取了一排银针和几味药物携在怀中,两人又继续赶路。 从医馆到祁府的路走了许多遍,断颜不曾想身边换了人,也换了时辰。这滋味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心头还跳得厉害,路走得比以前每一次都不轻松。 快要赶到的时候,萧一雨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断颜没有多问,跟他转了一个方向,绕着祁府向后巷行去。 夜深人静,似乎连蝉鸣声都很浅。 萧沨晏现在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了,而他此时,究竟是什么情境? 脚步越来越轻…… “别动,把身上的银子都给大爷乖乖掏出来。” 一声低沉的话音突然贴着后背响起,断颜忍不住轻轻一颤,整个人从头凉到脚,似有一泓冰泉倾头而至,连心底的惊呼都哑了声。 惊吓得太过突然,双脚有些发软,一时间没站稳便向后颠了颠,不料身后那人却伸手将他环住,熟悉的气息绕过脖子盈入肺腑。 随之而来的便是轻的不能更轻的一声笑。 “吓到你了?” 断颜一怔,立即回身去看,朦朦月色下,萧沨晏正满眼欢喜地盯着他瞧。 霎时心绪宁静。 断颜说不出话来,回过身去紧紧将那人拥住,反倒是让萧沨晏颇觉意外,喉头哽住,再也开不出玩笑,半晌,小声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听他回答,高处突然落下一粒石子,萧沨晏神色收敛,道了句“原地等我”,纵身便跳上了房顶。 萧一雨抬头,上边扔石子的那人脸冲着他,看不清表情,直到萧沨晏悄悄潜到他的身边,这才又将头转开。 细一观察,这俩人倒是很会选位置。 藏身的房顶根本不属于祁府,而是临着祁府的一个平常人家,房顶不高不矮,着一身黑衣隐在上面,既不容易被发现,视线也刚巧可以透过祁府院墙内的一些树木缝隙觇视。 萧一雨微抿了唇,压低声音对断颜道:“我们多虑了,他们还未有动作。”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人竟在这夜色中守了这么久。 断颜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转念一想事情并没有结束,立时又提上去绷紧。 就这么等了片刻,房顶上的两人突然有了动静,运气点足,一前一后地使了轻功跃到祁府院内。 院墙隔了视线,院内也悄静无声,断颜无措,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无从落手,慌了片刻想起萧沨晏叫他就在这原处等待,只好先安下心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又过了一会,离身不远处的侧门被人打开,有一人探出半个身子冲他们招手,两人这才卸了防备,赶紧走过去,一转身进到院子里。 开门那人正是萧沨晏,他转身又将侧门悄悄合上后,才将这两人带到依着院墙的一处树丛之间。 “躲在这里,不要轻易出来,小心防范。” 来不及应声,这人已闪身赶至不远处洛筠秋的身边。断颜顺着望过去,正望见洛筠秋侧掌击向一名家奴的后脑,那人尚未哼声便身子倾斜,洛筠秋又伸腿撑住昏迷之人,随后才让他跌倒在地。 如此一来,这人是倒得无声无息,连坠落地面的闷响也一并掩住。 断颜讶异之余,悄悄环视了四周,这才发现有几处的地面上也零零散散地躺着些人。 看来萧沨晏他们的身手确实不凡,断颜虽不懂武学,但多少也能有所察觉。这么想着,心里的担忧总算是少了许多,静下心来匿在树木草丛之间。 蝉鸣依旧,只是比及之前显得更为寂静,充盈满耳的反是有可能从假山处传出的一丁点声响。 断颜不觉间屏了呼吸,远远望着萧沨晏和洛筠秋动了什么机关,而后从出现的一道石缝处隐匿身形。 没有了人息的假山静得让人背脊发凉,断颜盯着那处地方,甚至不敢轻易眨动眼睛,唯恐那石缝处发生一丝一毫动静。 然而等了许久,不止是那座假山,整个听风苑内都是悄无声息,断颜扭头看了看一旁的萧一雨,那人碰巧伸出手来要拉扯他,于是眼神向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瞧见别院口正畏畏缩缩地探着一颗小脑袋。 夜色太暗,断颜看不太清,直至那颗脑袋又万分瑟缩地望了许久,终于壮着胆子探进月光里,断颜才认出,这正是先前见过几次的祁府小少爷。 那小少爷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几个人,欲要上前的脚步有些不敢挪动。断颜疑惑之余,突然间便想起了萧沨晏先前的说辞。 难道,他靠近这别院假山,当真不是巧合而已? 不过一个看来比自己更加无力的小孩子,又能做些什么,竟敢一个人三番四次地接近这地方? 断颜想不明白,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小童的动作,轻声对萧一雨说道:“这是萧沨晏先前提到过的祁府小少爷。” 萧一雨立时恍悟,点点头回道:“看来这事与他也有干系,且看看他要做什么。” 说话间稍微调整了姿势。 不过片刻,那小少爷低下身去探了探躺着的家奴的鼻息,站起来后又僵持了很久,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一步一步向着假山走去。 越走越近,断颜也瞧得更加清晰。 很快,他已经绕了过来,转身看见假山石缝的一瞬间,脚步明显突然顿住,似乎有所惊异。 萧一雨低声说了一句“不妙,可能会闯进去”。 断颜见势也是十分紧张,但转念一想,这般孩童还不足以伤害萧沨晏两人,于是冷静下来,继续在一边观望。 守着假山的两个家奴此时躺在地上,小少爷走近后停留了片刻,似乎是确定这两人完全昏迷后,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进了石缝里。 萧一雨又四处望了望,发现并未有人尾随而至,心下衡量了许久,才对断颜说道:“我们也进去吧。” 本就迟疑着的断颜正有此意,经由他一说更是彻底决心跟进假山之中,因此跟着站起身,动作尽量轻缓地撇开草木出来,跟着萧一雨的步伐快步靠近假山。 这么走近一看,才发现所谓的石缝其实是一扇石门,平日里机关未被触动的时候两座假山石可交错着将其阻挡掩盖住,现在挪开一石,正巧供一人穿过石门。 两人随即一前一后地进去,下了一段石梯之后,眼前是一条宽阔了许多的走廊,走廊很暗,尽头却是有光亮。那点光亮延伸着将这边一同照明,因此虽不透风,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走在前方的萧一雨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给断颜使了眼神,断颜遂即上前一步走到他身侧,然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尽头。 赫然是那小少爷,正在转角处悄悄看着什么,驻步不前,完全忽略了身后有人。 断颜来不及反应,身边的萧一雨已经快步走向前,在那小孩还不及躲开之时将他束缚住,伸手捂住他的嘴。毕竟是个小孩,力气哪里挣得过他,根本就不再挣扎。 断颜赶忙走近,看见他的脸都吓得惨白惨白。 还来不及说话,这孩子突然抖了抖,一双眼亮了一下,满是哀求与希冀地盯着他看。 给萧一雨比了唇形,捂住他的手这才挪开,小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又尽量抑制着不发出声响,有些胆怯地盯着断颜,想说话却又不敢出声。 事至此,断颜也略感无措,犹豫片刻后,探头悄悄往亮光里面望——依旧是一处走廊,不过短了许多,只有几步长的距离而已,尽头也更亮了些,似乎拐过去应该是个更大的空处。 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断颜更加放低了脚步声,缓慢地朝里面走去,身后的萧一雨不敢出声叫他,只好擒着小童的胳膊,跟在后面走。 心跳加快,几步的距离已经让他手心出汗,终于走到拐角时,却听里面低声道出一声“谁”。断颜颤了颤,发觉这是萧沨晏的声音,惊吓之后终于又放心,松口气整个人走出去。 眼前果然是一间宽敞石房,无处开窗因此点了许多夜灯将房间照亮,仔细看去,墙上某些地方还开着大大小小的气孔。墙角放着一张床,萧沨晏与洛筠秋二人正站在床边回头望来。 “断颜,你怎么……”话音未落,身后的萧一雨也擒着小少爷走进房里,萧沨晏愣住,眼神一凛。 “不妙,萧沨晏,我们动作得快点。”洛筠秋说话之际,起身靠近床边要将人抱起。也是此时,断颜才看见床上竟还有人。 “立刻走。” 第十三章 来不及问任何话,洛筠秋已将人抱起,转身往外走,路过萧一雨身边时道了句“跟紧,速速离开”。萧一雨来不及多问,扯着小孩便跟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那小少爷也是吓傻了眼,愣愣地跟着他们离开,先前被萧一雨抓住的手臂此时主动将他的衣袖扯紧,生怕自己跟不上。 快上石梯之前,洛筠秋突然停下来,转身对萧沨晏道:“你来抱,我走前面方便出手,一雨你走你大哥后面去。” 萧沨晏没有接手,而是直接走到了最前头,回他:“你走后面护他们,若是有情况,我来出手便是。”话落,已经抢先一步上了石梯。 断颜有些茫然地跟着,一边细想着洛筠秋为何会看见这小孩便说“不妙”。走了几步才恍悟,原先他也听说过这小孩,想他擅自接近过此处,自然很有可能会被悄悄看住,这会儿他贸然跑来听风苑,祁家公子也是极有可能会知道这事的。 若是多虑了倒还好,但倘若真的被祁公子堵在假山里,岂不是很危险? 这么想着,出了假山之时,断颜还特地望了望四周,确信无人才暗自松懈,跟上几人的步伐…… 然而就在几人即将靠近侧门之时,别院口传来一声轻笑,使得几人驻足不前。 “祁苒烟,这么急着走,不想再看见娘了吗?” 断颜一惊,下意识回转身去,发现萧沨晏已极快地挡在了几人的身前。 洛筠秋怀中之人颤了颤,明显地开始挣扎,嘶哑模糊的声音一声声地低嚅着听不清的话语。 断颜惊讶之外心下阵阵难过,觉得这声音根本不似一个正常的女子,不知是被虐到何种境地,才会如同半个哑儿。 再望过去,祁家公子便站在听风苑拱门下,身旁的地上躺着一人,细一瞧,竟是祁夫人。 祁苒烟依旧在颤抖,挣扎着似乎要下地,无奈那双腿不知何故瘫软无力,洛筠秋心生不忍,抱着她往前走了些,让她更靠近想去的方向。 待到他走近,月光也打下来,断颜这才看清那女子。 就是那一眼,差点让他无法抑制地呕出来。 ——那是如何的一张脸,断颜一时之间无法形容。 五官根本看不清楚,一张脸更是新伤旧伤遍布,道道伤疤瞧不出是出自何种手段……再一细看又发现,交错在旧伤上的新伤口正外翻着皮肉,脓水依附其上,入眼与腐烂的尸体又有何区别? 断颜胸口刺痛,突然便想起了多少年前贴附着自己面颊的冰凉触感与无尽疼痛,一时间难以忍耐,揪住胸前的衣物,蹲下身去大口地喘气。 “断颜!”萧沨晏心下着急,却不知他为何突然发作如斯。 耳畔萦入那人的声音,断颜听着,亦是尽量缓神,逼迫自己不去想陈年旧事。 然而那些念头一旦出现,便再难抛开,已经许久不曾想到的事情全数涌进脑海,耳中尽是曾经划伤自己面容之人的惨笑,一声一声凄凉无比,他虽不害怕这人,却终究是被这笑声扰了心,从此以后,午夜梦回总会被惊醒…… 好不容易安下来的心被打乱,纷纷扰扰的回忆袭来,断颜有些支撑不住,终于干呕起来。 萧沨晏看得心惊,来不及说话便被祁家公子的笑声打断。 那人笑得奇怪,畅快的笑意里明显嵌着无可言说的痛楚,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洛筠秋怀中的女子,咬牙切齿地道:“祁苒烟,你看见了,如今你这恶心的样子只会让人作呕……你还想跑到哪儿去?” 洛筠秋直觉怀中人战栗得更厉害了些,瞧得甚是不痛快,于是不着痕迹地向前挪动半步,足下碎石略微一震,直直地向着祁公子的眉心飞去。 那人不料想他会出此动作,匆忙之下无余裕反击,只是极其敏捷地移了双足,险险地躲避,那石子从他的脸鬓滑过,面颊被划破些许,却是过了半晌,伤口处才隐隐约约映出血丝。 再回神时,祁苒烟已被放躺在一旁树下,洛筠秋走回萧沨晏身侧,抽剑出鞘。 “这人说话听着不舒畅,直接砍好了。” 剑染寒芒,萧沨晏听着这话挑了眉梢,尚且来不及回应,已见洛筠秋运剑向前,一招逼去。 祁公子却是不慌不忙,先前的一颗石子让他已有了防备,如今这人剑势逼人,他却无比冷静,直到剑至眼前,才突然旋了身子,从身后抽出长剑,“铿”一声挡回去。 洛筠秋执剑之掌竟被震得酥麻一瞬,立刻回身躲开,将剑横在胸前,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 萧沨晏自是明白洛筠秋的功力,不料想对手竟能阻挡这一击,瞧得也是震惊无比。 祁公子笑了笑,道了声“不过如此”,手中颀长之剑在月色掩映下隐约可见少许奇异刻纹。 纹路特别,缠缠绕绕地环住剑身,仿似数根细蛇一般扭曲着将刃锋环住。 断颜抽一口气,认得了这把剑,犹豫良久,轻轻喊了声:“木师弟?” 闻话之人立时僵住,唇边笑容渐渐隐下去,缓慢转头向他的方向望去。 一时间空气凝住。 “……木师弟。”断颜又喊了一声。 方才石子划破祁公子脸颊的时候,出血极慢,他便觉得这人为人所见的绝不是真实面貌,眼下露出破绽经他如此一唤,祁公子竟有所反应,那么……难道执此剑之人,当真是好几年前便已离开上官府的年幼弟子木承文? 祁公子面上表情有些犹疑地抽搐起来,但仅是一瞬间,那张脸又恢复了平静。 “断医师认错人了。” “……你一早便认出我了?” 终是无声。 “木师弟年幼离府,为何如今会在此处?”心口依旧抽痛不已,旧事满溢之时,偏偏有故人出现在眼前,断颜心下苦笑,只觉是命道如此,行了这么远的路,竟是什么也摆脱不了。 良久,祁公子终于又开口说话:“断医师,当年的木承文在离开上官府之后,万事便早已沧海桑田,何须旧事重提。” 断颜轻微颤抖,双唇嗫嚅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本一头雾水的萧沨晏此刻却是心里一突,闻听“上官府”几字立时一手将腰间折扇扯下,握扇五指也是关节泛白。扭头去看,洛筠秋也是面色惊异地向他看来。 上官毒门——眼前的对手竟然根本不是一位面白体虚的公子少爷而已。 然而萧沨晏心头缭绕的根本不是此事,他听断颜颤声将这毒门中人唤作师弟,心下已是惊得无可言喻——平素只觉断颜的过去并非普通,绝不曾想过一个性格淡如水的医者竟会和盛传江湖的毒门扯上关联。 更甚者是……他为何一直都不愿对自己提起…… 现下被隐瞒的事实尽数摆在眼前,不论如何去想,都无法说服自己满心的疑惑,如此一想,莫名便起了一肚子的气恼不甘,萧沨晏咬了咬牙,从内至外涌起的热流干脆尽数汇到掌上,折扇全展,毫不迟疑便直击对方要害。 祁公子见他突然发难,也是立即回神,剑法凌厉地拆招反击。 折扇遇剑之时,月下寒光厉厉,风雅之物转瞬即成夺命铁器。 祁公子额上渗出少许汗珠,直觉以对手功力,如此缠斗下去少有利处,倘若洛筠秋此后也加入战局,自己必会凶多吉少。于是冷哼一声,搏斗间将内力齐聚于掌心,手腕一翻,往萧沨晏不曾防备的左侧手臂袭去,剑尖滑破肌肤的一瞬,内力全然汇入刃上,萧沨晏一个躲闪不及,手臂被刺穿,浑身一震竟是生生从嘴角溢出几丝血迹。 祁公子轻轻一笑,抽剑离身,在他不及反击之时纵身跳上身侧高墙之上,轻功一起,不时便隐匿在夜色之中。 断颜低声惊呼,一瞬间的画面使得他原本泛疼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扎进无数细针,一时间呼吸屏住。 “萧沨晏!”方才那一幕瞧得他双腿发软,却比谁都要更快一步跑到那人身边。 直到接近他跟前,才终于失了力气,身子一软差点跌倒在地。所幸萧沨晏反应及时,折扇一收,伸出右臂将他揽住。 断颜眼前黑了一下,立马闭了闭眼清醒思绪,紧张地从怀里掏出银针药物,一个不稳,东西散落一地。 急忙弯身去捡,却被萧沨晏单臂箍住制止,听他道:“我没事。” 断颜抿紧双唇,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信这剑上无毒。 萧沨晏终究拗不过,干脆坐到了地上,看着他颤抖着手拿一根银针去沾染自己手臂上的血迹。 “洛筠秋,我无甚大碍,你去拱门下瞧一下祁夫人,把她身上能解的穴道解了。”赶来身侧的洛筠秋点头,此时才将剑收回鞘中,听着萧沨晏所言疾步走到那妇人身旁。身后的萧一雨细瞧着断颜手中银针,瞧那血色未变,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往洛筠秋的方向去了。 没想到,习惯于使毒的木承文竟然手下留情。 眼神微闪,断颜总算放下心来,抬起手拭去萧沨晏嘴角血渍,而后又急急忙忙地找到止血药粉,一点一点将他衣袖挽起,动作轻柔地把药粉洒在伤口处。 等到全部处理好后,整个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萧沨晏这人差一点便从眼前消失一般…… 也是时至此,断颜终于勿需再细思,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里的所想所求。 就算是万般情绪一齐逼迫得自己难以呼吸,混沌之中,自己最在意的还是萧沨晏的事……先前不愿意承认,现下却觉得,若是某天这个人当真消失不见,自己绝不只是不习惯而已。 得到了便不愿意失去,舍得他来,到最后是真的……如何都舍不得他离开了。 愚蠢,以为自己能把持住自己的心思,然而情爱之事,哪里是一个凡夫俗子能够撇清的? 免不了俗,不管是他,还是曾经用尽力气想要告诫他的那名女子…… 断颜怔怔地望着那处剑伤,愈盯愈久,视线越发模糊……昏迷之前,听到萧沨晏急切的声音,心底里竟是无比轻松…… 再度醒来,已是艳阳高照,刺目的日光透过窗栏打进来,让整张脸都温暖不已。 充斥鼻息的是清晰的药香,入眼是朴素的床栏窗框,还有守在身侧打盹儿的萧沨晏。 方才舒醒的身子想要活动,又怕惊醒身边的人,断颜正犹豫之时,惜楠端着药碗进了屋里,瞧见他已醒来,开心地“啊”一声,“公子”两字还没道出,浅盹着的萧沨晏立即睁眼,清醒得仿佛并未睡过去。 “醒了?醒了便好……”萧沨晏看着他有些愣神。 明明手还被紧紧裹着,道出的关心却不似从前一样热切,断颜也是一呆,半晌有些尴尬地应声:“嗯……守了一夜吗?要不要睡一会……” “不用,你先喝药。”手自然地松开,站起身让到一旁,这一动作使得惜楠也跟着一同呆住,有些疑惑这个人竟然没有来接过药碗。 “啊?哦……公子,我喂你喝药!” “我自己来就好。”断颜接过药碗,有些失神地去望退到一旁的萧沨晏,不明白因何缘由使得他突然态度改变。 想要问他的话堵在喉咙里,开了口却变了样:“萧沨晏,你要是忙……不用一直守着我。”语出便开始懊恼,一张嘴不听使唤,言不达意。 闻听此言,萧沨晏垂着的眼眸霎时抬起将他瞧着,眼中流淌的情绪虽道不真切,却让他心悸,险些将药碗滑落。 “我留下来照顾你,你不想见着我的时候,我可以去外面。” 断颜眼睁睁地看他转身走出房间,心里莫名地有些凉。 “公子……怎么了……”惜楠有些尴尬,待到萧沨晏离开房间,开口小声问道。 断颜摇头,不作回答,捧起碗一口一口地把药喝掉,苦了整张嘴。 换谁来告诉他怎么了? 萧沨晏好像生气了,一夜之间心情不畅快……昏迷之前都是他的急切呼喊,醒来之后,却是不冷不淡。 “他生气了。” 惜楠接过药碗,眨了眨眼,支支吾吾半天,瞧着断颜的脸色小心地问出口:“这个姓萧的……能生什么气?” “不知道。” “……” 断颜面色未变,只是一双眸子有些暗淡,偶有墨色滑过,流溢出的也尽是低落与无措。 惜楠突然说不出话来,许久不曾见到的神情又出现在眼前人的脸上,让她感到慌乱。 “……对了公子!你昨夜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是什么?”努力笑得很愉悦,原以为转了话锋断颜会轻松一点,哪知此话一出,断颜整个人都怔住。 是啊,重要的事…… 原本是要告诉惜楠,也许会一起去京城的,现下可还能确定? 良久,断颜闭了闭眼,低声回她:“是想要告诉你……有可能过些天,我们会离开这儿……” 惜楠吓了一跳,手一抖打碎了药碗。 断颜被这声音一惊,抬起头正巧看见小丫头僵了一脸的表情。 “公子,对不起……”惜楠忙着从床畔站起身去收拾碎碗,动作迅速至极,在萧沨晏闻声赶进来之前便离开了房间。 断颜心里跳了跳,一丝异样情绪涌进脑中,越想越乱。 地上还有残余的瓷屑,萧沨晏低头看一眼,转身折回房门外取了扫帚进来。 趁着他低头弯腰,断颜终于侧过头去看他,瞧得那一双眉愈发拧紧。身上还是昨夜的黑衣,左臂上的破洞处随着动作隐约现出一抹白色。 断颜眼皮轻跳,掀了被子下床。 “身子疲惫就不要下床,你……”断颜没有理会,也不在意衣衫单薄,怀着一丝疑惑靠近他身侧,慢慢地将那长袖卷起。 昨夜的剑伤已被好好地包扎过了,白纱缠得仔细至极,结头刻意避开了伤处,细致之余显得并不繁赘。 “……惜楠替你包扎的吗?” “嗯。” “难得见她这么细心。”声音有些发抖,唇角却抽搐着想要挤出笑容,断颜伸手轻轻触碰白色纱布上透出的浅浅血痕,极快的心跳已经缓了下来,开始隐隐作痛。 萧沨晏扔了扫帚,把那只手捉进手里握紧,露出一丝苦笑:“断颜,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事要问我吗?” 手掌太过温暖,断颜呼吸微窒,死死地盯着他臂上的白纱,眼睛刺痛了许久,终于使力将手挣开。 动作极端任性,连自己也被吓到。 第十四章 萧沨晏一愣,僵着的手不知安置何处,沉默了好一阵,才缓慢地收回来,掩口苦笑出声。 “断颜,为何你就那么无情……不论我如何做,你都不肯对我真实一点?” 断颜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该作何解释,身子微微发着颤,由着这人的话语如同利刃一般割得他发疼…… “断颜,我喜欢你。” 以为会更加伤人的话语没有出现,入耳竟是意料之外的温言软语。 胸口狠狠震动,一双眼陡然睁大,尚且来不及抬头,那人已上前一步极轻极轻地将他拥在怀中。 有温暖的吐息从耳畔袭来,萧沨晏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我在想,我可能不该这么喜欢你……但要怎么做得到……” 脑后的发被宽厚的手掌轻抚,断颜想说话,然而太多问题尽数堵在喉口,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当初就不该好奇你这新开的小医馆……”声音愈发低沉,眼见着就要止声,断颜突然开始着急,不自觉间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那人失神得厉害,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只是喃喃着又道:“可我竟不后悔……有时候想着,你忽冷忽热又如何,我只当你是闹脾气,哄哄便好,只要我肯用这一生去耗着,即便是寒铁,也应当暖热了……只是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你心底深处的疏远只要一日存在,我便一日不快活,我就着急你不肯对我坦诚,我……”越说越急,最后一字连音调都走了样,喉头像被东西哽住,听得断颜也跟着难受。 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了……心里澄如明镜,也无需再听。 便在日前,自己还为他从未说过“喜欢”而介怀。 现下是如何?听得他说出口的话语,竟是如此痛心的方式。 要说心里没有因此而安心自是假话罢了,但自己所得到的安定与圆满,却让眼前这个人受了太多的罪……把整颗心都交出来的萧沨晏,他怎么舍得再让他吃苦了? 除非名为“断颜”的这个人,当真是无心无情。 断颜,断颜,庆幸当初只是断了容颜,并非断了一颗识情识爱的玲珑之心…… 幼时被自己的娘亲手割破面颊,鲜血淋漓又如何,那张遍布伤痕的脸在历经疼痛后完好如初又有甚影响?反正萧沨晏喜欢上他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为了那一张容颜——而这一点,竟差点被他忽视不见。 心里的冰层完完整整地坍塌溶解。 “萧沨晏,萧沨晏……” 那人还在喃喃,断颜十分心疼,又不知如何制止他的言语,手臂越收越紧,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只是如此尚且觉得不够。 ——他想说出口的,是自己终于明白有多喜欢他,想让他知道一切不过是误解罢了,想给他说真正自私的并不是他……甚至愿意说,只要他还肯坚持,这医馆便开到京城去。 可是好不容易开了窍,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看清了惜楠的心思? 眼眶发热,不留神便打湿了那件黑衣。 胸前衣衫浸透,萧沨晏终于回神,感觉胸前那一抹凉意已经渗入肤骨,让他心如刀绞。人未反应过来,出口的话早已习惯似的又软了许多: “……断颜,你昨夜来找我,我觉得好惊喜,我想你应当是喜欢我的。 “既然如此,哪怕还算不上相当喜欢,我也绝不会放手。 “……抱歉,今日对你使了性子,往后我绝不会这样了……你别哭,是我不好……” 断颜一字一字地听着,觉得这人明明自己难过得很,却反而还来安慰他,心里恐怕是委屈得不行…… ——这样的人,不就是当年那女子求而不得的吗? ——这样的人,再给自己一生,又能在何处寻到第二个? 既如此,便不能只让他将自己捧在手心。 万般羞赧与惶恐,还有不得不坦视的愧对,都当为此一人而放下了。 断颜终于弯起唇角,抬头看他。 “对不起,我让你这么生气。”语调温柔。 这样的话语果然暖心,萧沨晏瞧着那抹淡笑,释然许多,忍不住低下头轻吻他眼角的泪痕。 眼角的点点温暖扩散开来,顺着脸颊流连到唇畔,断颜感觉抚在脑后的手掌渐渐压紧,双唇被用力地啃咬。 炽热的温度终于挥扫了余存在心里的躁乱不安,断颜闭上眼睛不再有一丝一毫地动摇,彻底跌进这人给予的无限深情…… “萧沨晏,你说得对,我是喜欢你的,大抵够不得相当喜欢,但绝对比我所以为的还要深。”一吻之后,断颜贴着他的唇畔呼着热气,低声道,“若说自私,我当是比你更为过分,既然说了喜欢,就决不允许你喜欢别人……” 不论是谁,哪怕是亲近如斯的惜楠。 一定会很愧疚难堪,但比之将这人拱手相让,已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从不曾见过会说这般话的断颜,萧沨晏甚至没有想过。 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温柔至此,这惊喜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让他恍若置身梦境,措手不及地呆在原地,眸里是异彩流光,嗫嚅的双唇却是一个完整的字都道不出了。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生气,但我已经如此说了,你也应当相信我的真心。”断颜语调冷静,如同往日一般听不出过激的情绪,唯有那双眼噙着纷纷柔情,是难得一见的澄净。 “我信。”萧沨晏终于情动不已,再度将人拥入怀中,比及先前粗鲁了许多,将断颜硌得发疼。 那种踏踏实实拥有此人的感觉让他无比心安。 “萧沨晏,下午我陪你去萧府看看祁老夫人。” “好。” “过些天,我想去祭我娘亲,你能陪我一道吗?” “好。” “在那之后,我想在京城开一家‘怜君阁’。” “好……嗯?”萧沨晏呼吸一窒。 断颜抬头在他唇角轻轻印上一记吻。 “还有好多事情,我都要全部告诉你。” 萧沨晏突然觉得,眼下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惜楠手指上裹了两圈白纱从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整张脸快笑烂的家伙。 “哟,惜楠,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 “说吧,想吃什么?你今天忙着照顾你家公子,这会儿了就不做饭了,我去酒楼买些回来。”萧沨晏一脸喜庆,钱袋子直接拎到手上晃悠晃悠。 “……烧鹅。” “还有呢?” 惜楠眨眨眼:“还有烧鹅。” “好嘞,两只烧鹅。”萧沨晏转身出门,惜楠扭头看看那人晃着钱袋,着一身长袖染了血迹的黑衣,无比担心这人会不会把街上的人都吓跑了…… 萧沨晏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惜楠松了口气,这个人和公子之间,肯定是和好了吧? 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出声,没留意身后的动静。 “惜楠。”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惜楠被吓了一跳,蹦过身去瞧见断颜披了薄薄的外衣站在那儿。 “呀,公子怎么起来了,身子有没有不舒服?” 断颜摇头,将她的手拉到眼前细瞧,问道:“方才手指被割破了吗?” 惜楠裂开嘴冲他笑,缠着纱布的指头灵巧地动了动,回道:“不小心而已,公子你看,没事~” 双眼灵动着眨巴眨巴,断颜瞧着,心里一时内疚,突然想到了许多年前第一次见着惜楠的样子。 那个时候小丫头还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一张小脸如眼前一样笑得无比开心。 断颜记得,是娘到死都怨着的那人亲自将她送到自己院里的。 那个男人明明是上官府的主,却偏偏极度卑微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用无比痛苦的眼神望着他,遣人为他添置各种各样的东西。 东西放着便放着了,断颜总是一言不发,不推拒也从不去触碰。 唯有这一次,断颜瞧着小丫头的笑脸,竟然开口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正在换牙,说的话都还在漏风,声音软软糯糯地道:“我叫惜楠~”断颜瞧着那缺了的门牙,心里有些动容,盯着她站了半晌,终于伸手把她牵进了院子里。 身后的上官谦岳眼睛亮了几分,立即遣人将惜楠收拾得漂漂亮亮,把她当成半个女儿一般对待。 从那之后,惜楠就成了断颜的跟屁虫…… 以为平淡的日子会过得很慢,却是曾几何时,小丫头早在不知不觉里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断颜轻轻抚着那根受伤的手指,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惜楠,你还记得当年刚进上官府的事情吗?” 惜楠呆愣在原地,想不到公子竟会主动提起这些“禁忌之事”,瞧了半天又瞧不出有何异样,于是没有将笑容敛下去,开口答道:“记得。” “那个时候,你怎么不害怕我的脸。” 那张脸上的伤疤明明还没结痂,下人们瞧着都会避开视线,唯独这年幼的姑娘视若不见。 “那个时候惜楠无家可归,老爷说公子会对我很好,所以我不怕。”惜楠抿了抿唇,又说,“后来公子也不嫌我脏兮兮的样子,牵着我进房里,还给我吃糕点,我便觉得,公子往后就是惜楠最重要的人了。” 胸口又是一阵抽痛。 “惜楠,倘若我无法为你完全牺牲一些事情……” “公子对我已经太好了,还需要牺牲什么呢。”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不似方才一般俏皮,浮在面容上的微微浅笑显得恬静无比。 断颜知道她所言都是真心,越发感到惭愧,犹犹豫豫间差点咬碎白牙:“惜楠……你……你是不是喜欢萧……” “不喜欢!”惜楠勾起的唇角有些颤抖,急切地打断他的话语,“公子不要乱想,也不要问……能一直陪着公子便好……” 断颜哽住,无话可说。 ——惜楠为了她所说的重要之人,竟连自己的心情也弃之不顾。 只是这“重要”二字,他是否真能担得起? 其实倘若她回答“喜欢”,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但眼下的境况,反而让他更不好受,心口像是压了一方巨石,沉甸甸地挤压出无数愧疚。 “……惜楠,对不起。” “昨夜里萧沨晏抱着你冲进院子,我可也被吓得一夜未眠,公子往后照顾好自己,就太对得起惜楠了~”小丫头咧嘴又笑。 听她如此说,断颜沉默许久,心里感慨良多,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何才是,只好轻轻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惜楠一颗心放下来,携着断颜又回屋里,问道:“公子,能否告诉我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总是逮不着机会问你……昨天晚上见着你们两人伤的伤昏迷的昏迷,简直是惊心动魄。” 断颜没忍住笑出声来:“惊心动魄也说得太夸张了。”略一思忖,还是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给她讲了清楚。 惜楠坐在桌旁两手托腮地听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瞪得老大。 “天哪公子,这才多久,怎么着就发生了这些事……姓萧的胆子也太大了!” 断颜摇头,略一停顿,把心里担心的事也一并讲出来,问道:“你还记得木师弟吗?” “啊?记得是记得,怎么了?” 断颜顿了顿,道:“我怀疑……不,已经可以断定……祁公子是木承文。” “啥?”这回不只是双目圆瞪,小丫头的嘴已经夸张地合不拢,“他……不是尚在年幼时就离府了吗?” “是……说来我也不知道为何。木师弟对天下奇毒的悟性很高,武艺也不输于其他弟子,年纪尚幼便有江湖人传其名号……我本以为这正是他所求,哪知他在名声大振之前便悄悄离了府,彷佛消失了一般…… “如今牵扯进这样一事,我突然觉得,拜入毒门,大概只是他迫不得已罢了……” 惜楠一双秀眉拧成一团,越听越觉得离奇,又问:“公子既然说祁公子便是木承文,那为何早先没有认出来?” “他乔装过了。”断颜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忘了吗,我脸上这薄薄一层面皮,便是他做给我的……这么些年,他为我做了好几副,如今我用着的,是他离开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副。” 经他一提醒,惜楠总算反应过来。 回想当年情境,上官谦岳的所有弟子中,断颜唯与木承文以及另一个最小的孩子苏如异稍为亲近。对于其他人,并非他有意回避,而是那些人本身就不敢接近性格孤僻的断颜罢了。 从来都是求不得便不去理会的性子,他又怎么会主动与他们交好? 当年的木承文会关心他,苏如异会黏着他,方能让他接纳……如今的萧沨晏,不也是做得到如此,才陷进了断颜的内心深处吗? 或者说,萧沨晏做得更为尽力,早已全心全意地付出,终得此人心…… 神思百逸,惜楠未发觉自己想得过多了,依旧托着腮一副发呆的样子,断颜轻轻唤了两声,她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啊,没什么。”惜楠拍了拍脑袋,笑得很开心,道,“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而已……觉得公子跟以前比起来,越发开朗了。公子笑起来,真是好看。” 断颜一愣,惊讶于自己立刻显露出的神态——惜楠所言都是实话,如今听着这样的言语,自己非但不会如同往常一般生气,甚至会隐隐感到愉悦。 细想来,当初与那人初见时,他也曾说过相似的一句话…… “你家公子这么一笑,我倒是真的不想走了。” 望着惜楠毫无顾忌的笑脸,断颜突然觉得,面上附着的东西有些窒息,大抵是时候将它扔掉了吧。 若在那时能听到萧沨晏说一句好看,他定会觉得无比欢喜。 第十五章 “来来来,烧鹅两只,红烧狮子头,清蒸水鲢,爆炒肉丁……我想着应该够吃了,也就没再买了。” 断颜望着一桌子肉,执起的筷子僵在半空中。 “白痴……”惜楠倒是毫不客气,撕下一只鹅腿开始啃,嘴里嘟囔的话模模糊糊,“你就不知道买点素的么,公子一向喜欢清淡的。” “啊……我觉得你家公子睡了大半天肯定饿着了,就……” 某人的手依旧停在半空中。 惜楠狠狠把肉咽下去:“饿着了就只给吃肉么?有没点常识!” 被这么一说,萧沨晏有点着急,筷子晃来晃去,总算拿定主意,夹了一块鱼肉放到断颜碗里,嘴里极尽讨好地道:“是我忽略了,你尝尝这个,还蛮清淡的……” 彼时,那只僵住的手终于收了回去,断颜默默地咽下鱼肉,抬眼看看萧沨晏一脸做错事的表情,暗自觉得很有意思。 于是抿了抿唇,意料之外地把各种菜都往碗里置了些。 “鱼肉确实淡口,狮子头味道也挺好的,那肉丁瞧着开胃,都很不错。” 萧沨晏眼睛一亮,立刻又挑着选着往他碗里多夹了些。 这情景瞧得一旁的惜楠差点连骨头一起塞进嘴里。 ——公子竟然转了口味! 萧沨晏当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这太可怕了…… 不过眼见着两人都心情颇好的样子,惜楠眨了眨眼也就懒得再多想了,开开心心地扯下另一只鹅腿啃了起来…… 用膳间不再多话,吃的吃,夹的夹,三人一桌也吃得乐融融。 “我说姓萧的,你真买两只烧鹅做什么?”饭后,惜楠餍足无比地揉揉肚子,盯着桌上另一只未被动过的大肥鹅开口问道。 “不是你要两只么?” “哪有!我就说了要烧鹅而已!” “你说了两次!” “那是你自己误会了!” “慢慢吵,我回房休息一会。”断颜站起身,淡然踱步回了房里。 萧沨晏立即打住,狗腿儿地跟上去,临走不忘丢下一句:“多的一只留给你半夜打牙祭,收拾桌子。” 留下身后的惜楠牙痒痒,恨不得一只烧鹅扔到他的头上,想了想,还是没舍得,连着碟子一同端回了厨房…… 哼,打牙祭就打牙祭,当你孝敬我的。 阳光正好,小丫头开心地哼起了小曲儿…… “所以,祁公子不过是祁夫人当初抱回家的养子?”房内,断颜正躺在榻上由着萧沨晏给他揉腰捏腿。 本来心疼这人手臂上的剑伤,叫他自个儿休息一会,可他偏是不听,断颜也就不再劝阻了。 一边揉揉捏捏,一边便开始讲昨夜里发生在密室里的事情。 断颜和萧一雨尚在假山之外时,萧沨晏两人已寻到了祁家小姐。那女子神智并未模糊,见得有人相救,半残的身子极力挣扎着想要回应,终究是被安抚下来,吐词艰难地讲了事情经过。 原来祁家小姐祁苒烟并非亲生兄妹,两人一个是祁家嫡脉,另一个则是抱养归家。祁老爷去得早,祁夫人一人顾家,再之后又收留了一位街边弃婴,便是那小少爷,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相处之日倒也温馨。 可惜事不如人意,祁公子十二岁那年不知为何得知自己并非亲子,小小孩童立时变得极为古怪,尚不等老夫人解释,他已独自辞家别去。 此一别便六年有余。 断颜细细一想,木承文拜入上官府之时,正值幼龄,在府之日又方巧是六年,心里愈发肯定,于是不再犹豫,道:“萧沨晏,祁公子离家那六年一直待在上官府。” 萧沨晏止住话语,一时连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望着断颜静等下文。 断颜知他在意,也不再回避,连同往事一道讲出来:“我知道你疑惑,只是现下要我尽数讲来恐怕太乱了……简言之,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我本名作上官齐慕……断颜二字,不过是我娘亲许我的名字。” “上官齐慕……”萧沨晏颇觉讶异,轻轻喃着这几个字,想起江湖人所传之事——毒门之主上官谦岳膝下并非只有一女独脉,原本还有一庶子,只是尚在年幼时便已夭折了。 当初听得这些传闻,萧沨晏直觉事不关己,听来作乐罢了,是真是假更是不去定论。 那时哪有想过,人说夭折的毒门独子,会有一天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还成了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 萧沨晏万般感慨,把断颜搁在身侧的手握住轻轻地揉,慢慢地竟然笑起来,道:“那传言半真半假,真是让我庆幸不已。” 断颜没听懂他的意思,有些迷茫地把他瞧着。萧沨晏笑着摇头,又说:“无事,只是你如此一说,恰巧让我推得一二罢了……不过我并不理解其中缘由,往后你若能细细说给我听,我定会很高兴,若是不愿意再提,我也决不再多想多问。” 这话听得心中无比动容。 被握住的手动了动,觉得那儿的暖和一直暖到了胸口。断颜抿唇,道:“我都告诉你。”语罢,眉眼浅笑静静地把萧沨晏的喜色瞧了许久,才又开口:“我娘是上官谦岳的妾侍,原本是个爽朗的江湖人,生得一副好容颜。 “两人相识后动了情,我娘弃了一身武艺为上官谦岳做了宅中女子,不计较虚无名分,过得也算满足……可惜自我出生之后,夫人便开始刁难我娘,一次又一次算计,上官谦岳终于磨光了耐性,不再相信我娘…… “海誓山盟算得了什么,信誓旦旦也不过如此……情爱二字,对我娘来讲,换来的只是如此分量罢了……” 说着,眼中的笑意早已消逝,隐隐有些痛楚融在墨色瞳仁里,萧沨晏心疼,把握着的手凑到脸上轻轻摩挲。 断颜瞧了瞧他,那只手主动覆着他的脸颊,由上至下缓慢地抚摸,轻声道:“我没事。” “不讲了。” 断颜却是摇头,又说:“已经不介意了,萧沨晏,你如此对我,我已经信了你,又怎么还会计较这些陈年旧事呢……抱歉,之前让你那么难过,只因为我娘自刎离世后,我便不是上官齐慕,也不再信这情字了……” 萧沨晏胸口堵得慌,声音不觉有些低沉,语气放得极柔:“现在可是信了?” “信了。”断颜又微微笑,冲他点头,这人终于再忍不住,俯身把他拥住。 “断颜,我这一生只守你一人白头。”原认为轻浮的情话在耳边随着吐息萦动,竟让断颜听得十分安心,伸手环过他的肩,听他接着道,“过去了的事就不想了,不管是断颜还是上官齐慕,往后的你只需要过得自在快活便足够……我会陪着你。” 自在快活。 断颜道一声“好”,霎时觉得这世上所谓的爱恨情仇,不过都是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已。 只是一句话,那么不管是相思尽付,还是飞蛾扑火,也都在所不惜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阳光愈发耀目,先前转季时偶有的疾风劲雨都不再出现,这恰到好处的天气正让人舒适不已。 萧沨晏将断颜拥了一会,干脆整个人也挤到榻上,揽着他的腰又浅浅地聊了会,不觉间开始打盹儿。 断颜睡了大半天自是不觉困乏,想到这人守了一夜未眠,心下疼惜便安安静静让他抱着,听他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沉沉睡过去。 其实想要讲的事情根本还没讲完,然而旧事一旦打开便越扯越远,合不了匣。 断颜有些无奈,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跟这人似的喜欢啰啰嗦嗦起来? 想着,又仔细瞧了一眼他的睡颜——鼻梁高挺,双眉俊逸。 干净,虽算不得异常俊美,却不知为何让自己心下柔软,愈看愈觉得……举世无双。 暗自一声喟叹,伸出手去极轻极轻地覆上萧沨晏的脸颊,脑子里静静地把这两月间发生的事情嚼了一遍。 短短两个月,萧沨晏不曾有什么变化,始终温柔如斯;反倒是自己,已经不似先前。 ……如此甚好。 会这么觉得,大抵是因为早已腐烂的人事,确实应该被丢弃了。抑或无需理由,只要是这人给的,自己便觉得好了…… 断颜暗自逸神,心思不知在哪一刻突然无比轻松惬意。 萧沨晏醒来的时候,正巧瞧见他唇角悄然带笑的模样,眸光一动,捉住覆在脸上的手,尚不待他回神,往前偷一记吻。 “咦……你醒了?”断颜愣了片刻,扭头看见阳光已经柔了许多,大抵已快过未时了。 “嗯,醒了,”萧沨晏愉快地点头,缓了缓后翻身坐起来,“还有点犯困,不过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先回宅去吧。” 断颜颔首,跟着起身收拾了一番,随他一同往萧府去。 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转回房里,过了片刻,手上提了几味包好的药。 “谁的药?” “你三弟。”断颜偏头瞧见萧沨晏略微不解的神情,又解释道,“先前跟你提过要帮他开一方子调理身体的,顺便也就把药配了几副,若他不嫌药苦,理一理总会好很多。” 萧沨晏听罢颇觉欣喜,不曾想他当日说过之后竟如此放在心上,一时间感动莫名,伸手把药拎到自己手上,顺势便用另一只闲着的手将他拉住。 “萧沨晏,街上人多,你……” 手又紧了几分。 “我高兴。”断颜接不上话来,萧沨晏眯眼又道,“你把一雨当做亲弟一般体贴,我猜你是爱屋及乌。” 断颜顿时又羞又窘,听着这话暗自哭笑不得了好半天,微微别扭地道了句:“就你脸厚。” “我就是。”萧沨晏得意得像个孩子。 两个人一路轻声快语,玩笑戏侃着,很快便到了萧府。 踏进客房的时候,萧一雨正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把药喂给祁夫人。一旁的洛筠秋瞧见二人来了,蹙紧的眉峰稍稍缓和了几分,迎上来道:“你们二人都没事吧?” “哪能有什么事,这不都好好的。”萧沨晏接过话来,偏头看了看床上的祁夫人,“这母女二人如何了?” 洛筠秋摇摇头,示意他们到外面去说。萧沨晏见状,带着断颜一同跟出去,顺带掩了房门。直至到了庭院,洛筠秋才开口道:“那祁家小姐身上被下了毒,虽不至于危及性命,却不知能不能解,脸上的伤……怕是也好不了了。” 断颜闻言心悸,略一思忖,开口说道:“毒应当可解。”话落,瞧见两人不解的神色,又开口解释道:“上官一门有个规矩,毒必有解,那些江湖上传言无解的巨毒,也无非是制毒者不愿相救从而毁了解药吧……若祁小姐身上的毒真是木……祁公子所下,那么他定然知道解毒之法。” “可他若不愿……” “他若不愿……”断颜眼中有些犹疑,半晌终于决心道,“便带她去上官府求解吧。” 萧沨晏听得一愣,心里紧了紧。 洛筠秋倒是笑出声,眉间烦扰却不见散去:“这麻烦果然是个大麻烦……对了,祁公子之所以禁锢祁夫人,是因为……”话到口边似乎又说不出,洛筠秋徘徊之余,萧沨晏倒是不耐烦了:“直说便可。” “呵,”那人笑出声来,又道:“他对自己的养母产生了不伦的倾慕之心。” 闻话二人俱是讶异不已,虽说并非生母,但又与乱仑有何所异? “那祁小姐?” “先说祁夫人吧,她断然不能接受,才一再回避,最后迫不得已打定主意与祁公子恩断义绝,狠心要将他赶出家门,因此,祁公子才会束缚住她。而祁小姐自是不允,盛怒之下要去报官,其间又言辞侮辱,这才被虐待至此……说来也不知是否算是良心未泯,祁公子并未对懵懂无知的祁家小少爷出手,唯独是不允许他靠近假山软禁之地。” 断颜再说不出话来,只觉这世间情欲,真的是各有其解,幸则两情相悦,悲则覆灭人心。 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三人扭头去看,瞧见萧一雨正又合上房门朝他们走来。 “祁夫人喝过药想见祁苒烟。” 洛筠秋叹了口气:“现下她们二人的状况,当如何见?一个因中毒大半身瘫软,另一个长年穴位被锁现在也不可走动。” 萧一雨点点头,道:“适才我安抚了她,说小少爷在隔壁陪着祁小姐,等夫人的身子有力些了,再相见吧。现在祁夫人已经睡了。” 洛筠秋点点头应了。 半晌,又听萧沨晏言道:“洛筠秋,你‘那边’能否安插人手过来,我担心祁公子会夜间潜来将人带走。”洛筠秋又是点头,回道:“昨日已经遣人来了,不时也该到了,这几夜就让他们暗自守在这房前吧。” 断颜听得有些迷糊,不懂这两人所言为何,只觉祁夫人他们有了庇护,心下也就松了口气,又想着他们谈话间自己似乎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掉转身往房里走去,道:“我去给祁夫人把把脉。”身旁的萧一雨偏头看看他,也跟着又一同进了屋里。 房里祁夫人已然入睡,断颜动作轻缓地替她把了脉。 “如何?”萧一雨见他收手,轻声问道。 断颜摇头回他:“无碍,祁夫人只是长日穴位被锁罢了,身上的老病根想来跟祁公子无关,而是确有病症。先前我替她诊疗数日,现下已无需再日日针灸,但汤药还是要喝几副的……休息休息便可,身子已经好了许多。” 萧一雨点点头:“还是你给她开药吧,方才喂给她的只是随意的安神养身汤,除不了病。” “好。” “等下,再去看看祁小姐吧。” 第十六章 断颜进到祁小姐屋里时,正瞧得祁家小少爷缩在祁苒烟身边安睡。祁苒烟虽无法动弹,眼神却难得得宁静下来,侧着眸子将小孩瞧着。 断颜脚步走得很轻,也不开口说话,安静地替她把过脉后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听得那个无比嘶哑的声音极轻地说一声“多谢”,断颜冲她摇头,道:“早些好起来吧,会没事的。” 出房门的时候,有一双熟悉的手臂拥他入怀,断颜被吓了一瞬,随即张开双臂回抱住他。此时的萧沨晏终于将破损染血的黑衣换下,干净的衣物间尽是熟悉的味道,断颜深吸了几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饿了吗?一雨说饭菜已经备好了,让我带你过去。” “祁夫人他们呢?” “厨房会晚点给他们送饭过来,再让他们睡一会。” 断颜埋在他怀里点头,半晌又抬起头来,犹疑地问:“也不能总是这样……他们总归是要回祁府的,那时该当如何?” 萧沨晏低头在他眉间印上一记吻,柔声回道:“所以尽快处理好便是了,等下吃完饭你再将祁公子的事情讲一讲,现在要找到他才是当务之急。”见他颔首答应,萧沨晏又俯下身子在他耳边道:“还有……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断颜愣了愣,有些犹疑:“可是惜楠……”话没说完,瞧得萧沨晏眼中一片炽热,立时喉头哽住,心下瞬间明了,耳根也忍不住泛红。 “那我陪你回去,”后半句压低了声音,“……我想要你。” 一句话说得直白露骨,断颜立刻羞得不行,挣开他转身一个人往前走。萧沨晏在身后暗自闷笑,几步跟上去又黏在他身旁纠缠不休。 断颜随他胡闹了一阵,总算不再羞恼难掩,叹了口气开口扯开话题:“那会带来的药你交给你三弟了吗?” “给了,他还让我给你道谢来着。”说完往前一步,回过身来做作地施了一礼,怪声怪气道:“多谢断大医师爱护了。” 断颜没忍住勾起了唇角,轻轻道了句“没个正经”,扯了扯那人的袖子,继续往前走。萧沨晏讨得他开心,无比噎足地伴着他一同行去。 来到后堂的时候,萧一雨与洛筠秋二人已等了片刻。 “久等了。” “也才刚到。” 断颜随萧沨晏坐下,望了望桌子,颇有些意外地道:“哪儿来的嫩笋,廖城附近不见得有竹林。” 萧沨晏笑着夹了一筷到他的碗里,道:“自是有法子寻到,我家几位兄弟,都尤其喜欢吃这嫩笋,你尝尝。” 断颜喂了一些到嘴里,觉得这笋子格外清甜爽口,愈发觉得难得。他本爱清淡之物,此刻吃起来,倒是很合口味。 萧沨晏见他喜欢,又夹了一些给他,语调里满是欢喜:“喜欢就好,我倒是觉得,你和我三弟的口味颇为相似,都喜爱这清淡之物。” 洛筠秋笑起来:“是吗?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们两人确是像,除了口味,身形也差不了多少。” 萧一雨闻言勾起唇角,筷子尾轻轻点着下巴,似乎听得挺有兴味。 明明没有说什么害羞的话,断颜却依旧暗自红了耳廊。萧沨晏瞧在眼里,忍不住失笑道:“这性格倒是差了不少,断颜偏静,一雨外向许多。” 萧一雨轻笑出声,眸里映着那微红的耳廊又将眼角弯了几分,道:“那岂不是正好互补,待我与断颜认了兄弟,也就没你二人的事了。” “……”洛筠秋一张脸瞬间委屈地皱成一团,“一雨你这么说就太狠心了,你与谁做兄弟,怎么就扯上我跟你的关系了……你不认你大哥无所谓,你可不能把我吃干抹净就不认了……” 萧沨晏一个鸡腿塞他嘴里,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这人,冷声道:“闭嘴。” 断颜总算被逗得一乐,先前的莫名窘迫荡然无存,彼时一想才又反应过来——这几人自是如此随意和缓的性子,调侃几句哪里犯得着暗自羞赧? 想着,心情便极好地夹了些菜到萧沨晏的碗里,那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得意地抬着碗冲洛筠秋孩子气似的炫耀一下,大口大口地扒起了饭。 这边的洛筠秋狠狠瞪他,转头变脸举着饭碗凑到萧一雨跟前,一脸期待。 萧一雨神色未改,淡定地夹了一根葱放到了他的碗里,惹得萧沨晏差点笑喷了饭。 断颜失语地瞧着这桌人吃个饭也不安静片刻,默默地独自嚼噎也不再凑合,心下是无比的轻快。 一顿饭吃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总算结束,几人各自离去之后,萧沨晏稍作收拾一番,陪着断颜又回了医馆。 路过街边店铺时,顺便买了一点果脯给家里的丫头片子带回去。开门的惜楠瞧见了果脯,一张脸瞬间笑开了花。 “公子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惜楠嚼着果脯开心地点头回答:“也吃过了,还想着公子今夜回不回来呢。” “自是要回来的,这几日虽颇多意外,但也不能总丢你一个人在这儿问诊。”断颜一边阖着房门,一边回她道。 惜楠听得开心,觉得自家公子果然很心疼自己,“砸吧”着嘴道:“公子累了吧,我去给公子烧水沐浴~” “辛苦你了。” 小姑娘捧着果脯开开心心蹦进了后院。 待她走后,萧沨晏立即没脸没皮地贴到断颜身上,埋头在他颈上吐着气:“我与你一同沐浴如何?” 颈部被呼吸烫得一颤,断颜整个人抖了一下,耳根子立时又红了个透彻。 萧沨晏轻笑一声,偏头含住微热的耳垂,牙齿轻轻地啃噬。 “你……”断颜被咬得浑身酥麻,吸了口气,伸手把这人推开,“别在这里就……” “那你答应了?” “……什么?……” 这人乐得眉梢眼角一并往上扬,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道:“自然是一同沐浴。” “……”断颜偏过头不去看他,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不害臊……那浴桶怎么容得下两个人……” “自是容得下的。”萧沨晏也不再追着他讨一个认同,径直将人抱起来转身回房。 “说了不要……快放我下来……” “就不。” 那厮乐呵呵地把人抱回房里,小院里的惜楠翻了几个白眼无可奈何地习惯了——还是早些烧好热水滚回房里歇息去吧,真是眼不见为净…… 萧沨晏倒也没想给她看见,进房便阖了门,尔后没羞没躁地将断颜压到床上又啃又亲地厮磨了很久。 待到两个人终于磨蹭到浴桶里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一阵。 天色虽未完全暗下去,但房内烛火并不极亮,透过屏风隐隐透过来,显得十分宁静。 浴桶容了两人,确实略显拥挤,但萧沨晏不觉有碍,正合其意地将断颜拥到怀里。 温水环绕周身的感觉舒缓至极,断颜整个人放松下来,软绵绵地趴在他身前,一时间乖巧安静得像只兔子。 萧沨晏心里满足不已,受伤的手臂架在浴桶边沿,另一只手却并不闲着,在断颜身上揉揉捏捏,直揉得他双耳发烫,全身都朦朦胧胧染上一层粉色。瞧此情境,萧沨晏幽幽地呼出一口气,舔了舔那耳朵,又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道:“你这个人啊,耳朵最为诚实,独独是这张容颜总是冷静得不行。” 断颜听得一愣,待到明了他的话中之意,心里已是不能平静。 这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样子,如何诚实得起来?恐怕在这个人看来,自己这张脸算得上冷冰冰了吧,连那少有的浅淡微笑,也是自遇见他起才日渐习惯的…… 思忖了半晌,抬起头来望着他。 眸里水波潋滟,隐隐晃荡着屏外烛火。 萧沨晏看走了神,动作极慢地伸手抚上他的眼角眉梢,手中的水珠顺下,断颜不禁闭上了眼。而后有唇贴近,温柔地含住他的双唇,辗转轻吻着,并不深入,却甜蜜至极。 良久分开时,再睁开眼来,眸底已笼上了一层迷蒙水雾。 “萧沨晏,若我给你最真实的一面,你会否对我如一……”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迷惑地喃喃自语,萧沨晏疼惜不已,伸手轻抚他的背,答道:“自是如一,即便你不肯给我最真实的你,我也绝不对你放手。” 断颜闻言笑了笑,是未曾有过的清澈笑颜,唇边的弧度愈甚,比及往常的清清淡淡,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惑人意味。萧沨晏呼吸一时停滞,竟不知他也能展颜如斯。 呆了半晌,又见他伸出双手,借着手上的水珠顺腮揉下。 萧沨晏尚在疑惑之际,惊讶地发现那被手指轻揉的两腮肌肤竟慢慢地与面容脱离,并且愈来愈甚,直至最后,被手指轻轻地牵引着,彻底从脸上扯下。 面容之下,是另一张面容,那张脸长久不见日光,更为白皙通透,也略微显出些苍白之意,但绛唇映日,星眸秀眉,极美的气质丝毫不被削减。 萧沨晏彻底僵住,一时之间吃不消这情景,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脑子一片混沌。眼前的容颜还在,不论他看多久,都没有再起过变化。 “……” “……” 于是再说不出话来,断颜见他如此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时无言。那张脸却是越来越红,到最后彻底埋下去,不再让他瞧见。 “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字,声音还是往常的声音。 闻声之人似乎终于回神,立时将人揽进怀中,却是依旧回不出一个字,只听得胸前心跳如擂。 “你怎么这样好看……”不知又过了好久,终于有话语入耳,一字一字被捏得轻软无比,还带着深深的喟叹。 断颜抬头,面颊上的红晕未消,瞧得他着迷。 “我先前说,我娘生得面容姣好,我自出生起便随了她的容颜,只是……” “只是什么?” 沉了沉声,又道:“只是虽为珍惜,却并不喜爱这副样子。而且,这张脸曾亲手被我娘用剑毁过。” 萧沨晏听得心惊,一双眼里净是讶异与心疼,连忙探手去抚,然而触手细滑,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伤痕残留。 断颜捉了他的手,道:“早已好了……天下做娘的,哪能真的对自己的孩子狠下心来。再说了,原本她是想要取我性命,带我一起走的……” 真是一语甚过一语,身边这人仿佛在听什么可怖至极的故事,心里一阵一阵地后怕,嘴里不断地喃喃着:“幸好……” “其实我娘尤其疼爱我,若不是……她是不舍得这么对我的,所以我活到如今,纵然怕这长相,却又时常想要看看,看看我娘本是什么样子的……” “这样好看的样子,有什么好怕的,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在你身边,自然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我知道。”断颜阖眼点头,“所以已经不怕了。” 萧沨晏心里一动,双手紧紧将人抱住,惹得他急急说道:“你的手臂不要沾水……” “不去管,无事。”语罢低头再度将唇吻住,不似方才一般和缓温柔,动作之间只想迅速将这人拆吃入腹。 【是的这是被和谐掉的对不起过几天贴去鱼羊。】 靠在那人身上喘了许久,胸前的气息才稍有平复,然而困意愈甚,断颜疲惫不已,慢慢阖了眼,任由余韵中的萧沨晏轻柔地抚弄着他的周身。 过了一会,待到快要睡着之时,突然有水声入耳,将他惊醒。 断颜半睁开眼,瞧见萧沨晏正抱着他出来,擦拭了身子又抱回床上。 浑身酸软无力,已说不出话,眼皮半睁半合之间,蹭乱的发丝被那人温柔地拨到一旁。 “困了便睡吧。”温软言语仿似催眠,模模糊糊觉得有手在腰间按摩,舒服至极。然而实在是累了,断颜听着耳畔低语,更觉困倦,彻底闭了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腰间的手依旧在体贴地按着,尚在清醒的萧沨晏瞧着那睡颜满眼柔情,良久,埋下头,在他的腮边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吻…… 第十七章 翌日。 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里。断颜被这光亮弄醒之时,身边的床铺已空无一人。抬头看看窗外,觉得时辰尚早,一时有点疑惑萧沨晏一大早怎么就不见人影。 起身收拾了一番,披了外衫推开门,正巧瞧见惜楠在院里打扫。 “惜楠,萧沨晏走了吗?” “没呢,那家伙不知道兴奋个什么劲儿,一大早跑到厨……”小姑娘发着牢骚的话生生被堵了一半,抬起头来的她差点咬到舌头,手中的扫帚停住,呆呆得望着自家公子,眼神活脱脱跟见鬼似的。 “嗯?怎……”问了一半,断颜也才反应过来。 差点忘了这张脸的事…… “公子!”回过神来的惜楠感动得差点哭出来,一把扔了扫帚扑到断颜身上,“公子公子你终于变回来了,惜楠好感动嗷嗷呜~” “……”忍不住弯了唇角,“好了你,别这么夸张。” 小姑娘闪着泪光抬起头来:“公子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公子我去给你备水梳洗,公子啊萧沨晏那个混蛋在厨房做早饭,公子公子,我终于知道今天早上姓萧的在兴奋个什么劲儿了……” 小厨房的窗口适时地探出一个脑袋,一脸烂笑地冲他勾起唇角。 断颜失语地瞧过去——这人会做饭? 正想着,萧沨晏已从厨房出来,一把拎开了还扒着断颜不放的家伙,讨好地靠过去道:“不太会做饭,所以只煮了豆浆,包子馒头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 难怪。 断颜点点头,道:“我先进去换衣服。”说完转身进房,身后的萧沨晏也不再纠缠,一遛弯又回到厨房里去。 梳洗整洁出来时,早饭已端到了院里,惜楠正拿着个馒头热泪盈眶地望着走出来的他。 “公子啊,我只要看着你,不夹咸菜就能吃下几个大白馒头。” “……” 萧沨晏笑出声,从善如流地撤走了惜楠跟前的咸菜碟子。 惜楠连忙伸手去抢,道:“姓萧的你做什么!” “你就看着你家公子吃好了,省一碟咸菜。” 断颜摇摇头,由着他们去闹,独自走近坐下,开始吃饭。 萧沨晏见他靠近也不再捉弄惜楠,把盘子往他身边挪了挪,道:“看着苍白了点,多吃一点,没事晒晒太阳。” 断颜犹疑了一下,点点头,不再去想那张面皮的事。 既然取了,就丢了吧。总得慢慢习惯…… “吃完我回一趟萧府,看看有没有什么事,你……” 断颜回他:“我就不去了,等下替人问诊,晚些去找你。” “好,直接来吃晚饭吧,把惜楠一起带来,小丫头一个人就不单独做饭了。” 惜楠嚼着馒头拱拱鼻子“哼”了一声,腹诽着这人还算孝顺。 断颜点头同意,也不做多想。之后又被萧沨晏逼着多吃了两个包子,那人才满意地走了。 萧沨晏走后,断颜回到前厅开门问诊,却不想开门不久,便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医馆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来诊的人好有一些,断颜刚为一人把完脉,认认真真地开着方子。哪知写着写着,便有声音入耳: “师兄与我真是有缘,没想到我以真面目来寻你,你也以此面貌迎我。” 正书着药方的手一颤,差点坏了字。 不动声色地开好方子,交代一脸震惊的惜楠开了药送走病人,这才起身离开桌子,慢慢走近门边来人。 “木师弟。”断颜看着眼前这人,与两年前相别时并无甚区别,眉眼间的气息却大不相同了,“木师弟变了。” “师兄何尝不是。” 断颜垂了垂眼。 “木师弟随我去里面说话吧。” 木承文轻轻笑了一声,也不拒绝,抬脚便跟进了里院。 断颜不再发问,垂着眉眼泡茶,脸上看不出表情。 许久,两杯热茶送到了院里桌上,断颜坐在桌边,瞧着茶烟袅袅,眸底依旧平静如斯。 相对着沉默了许久,木承文才开口笑道:“哈哈,看来是我说错了,师兄还是这个性子,并未有什么变化才是。” 断颜抬眼看他,尔后捧起茶杯细细地吹。 “我是变了,但并未全然变化……你还好吗?” 木承文闻言总算敛了笑容,面上平平静静,一眼望去仿似当年,又沉默了片刻,开口并不作答,而是说道:“师兄大抵已经知晓一些缘由了吧……我是祁府养子。祁夫人她待我很好,我从前并不怀疑自己是她的血亲……” 烟气吹散,断颜并不细品,放下茶杯等他下文。 “十二岁拜进上官府原是非我所愿,无非是年幼走投无路……所幸师父竟然肯收我,我便留下了。” “你并非走投无路,祁夫人待你如亲子,是你自己心胸狭窄,不愿接受才擅自离家。” 木承文笑出声来:“心胸狭窄……是,明明无甚影响,可我偏偏就是解不开这层枷锁,不肯接受疼我爱我的娘,竟与我没有丝毫关系。” “纵使如此,你拜入上官,也算是另辟生路,以你的资质定会名满江湖,为何最后又……” “师兄,那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木承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像是师兄你,那些荣华富贵和江湖名号,不也从来都不是你所愿吗。” 断颜愣住,听他突然说到自己身上,一时无话招架。 木承文移走了眸子,接着说:“在上官府那几年,我夜夜都在想着祁夫人,想到最后我终于发现为何当初不可接受……” 停顿了半晌,又道:“我喜欢她,不只是孩儿对娘的喜爱,所以容不得欺瞒,容不得毫无瓜葛。 “……可是后来我又想,她若非我亲母,岂不是更好,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爱她……我不觉有错,她既不是我娘,这又有何不可?所以我回去了,还有意改了容颜去面对她,可她依旧不愿接受我,她说我是她的孩儿,呵,可笑,我身上没有她的血液,她凭什么说我是她的孩儿。” 语调并未起伏,但眼中神色却越发狠戾而痛苦。断颜有些疑惑,又有些心悸,记忆中的人和眼前之人重重叠叠,分不清虚实。 “师兄,你还可有什么要问我的?”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再次笑了起来,若忘却他所言,如此笑容,定算得上是温柔儒雅,他接着又道,“我今日来便是同师兄聊这么几句的,顺便告诉师兄,祁夫人,我是定要再见上一面的。” 语罢站起身来,断颜以为他要走,急忙也站起来,道:“祁苒烟身上的毒……” 木承文抬头看他,回道:“我可以给她解药。并且我可以告诉你,她脸上的伤是因身体里的毒而引起的,待到毒素全解,脸也自当愈合……只是多少会有深深浅浅的痕迹残留,若要完全恢复容颜,师兄便得另寻他法了。” “那你……” “别的师兄便不用多虑了,我说过我定会再见祁夫人一面,只是在那之前,劳烦师兄照顾她,切勿容她断了生念。” 断颜诧异地凝注眉头,想不出他为何如此说。 木承文垂首理了理衣摆,道:“原先祁苒烟是她的牵挂,所以她不会急着求死。但如今……祁苒烟若安好了,她难保会再有生念。” “你既然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如此作为。” “呵,把人禁锢在身边,无非也只是给自己一个安慰……师兄,我一开始随心而为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木承文摇头,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他出院门前,又道,“如今这一遭,或许我当感谢你才是。” 语罢离开,再看不见身影。 断颜愣在原地,恍惚不已地想着他最后的话语,心中百味难息,再移不动步子。 时间仿佛停住,断颜独自站在院里,陈年旧事尽数在眼前虚虚实实地重现,心里隐隐发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惜楠一脸担心地跑进后院,待瞧见他安好时,紧绷的表情才松懈下来。 “公子你没事吧!” 断颜摇头,轻轻吐出两字:“没事。” 惜楠还想再问什么,又见他表情不佳,忍了忍没有开口。 “问诊吧,有什么事,晚上陪我去萧府再说。” “嗯,好。” 天气尚好,断颜回到前厅,室里病人数几,却不再见方才那人的踪迹。 晚上赶去萧府之时,那几人正在讨论祁府之事。 断颜踏进房里,听见洛筠秋含着戏笑道得一句:“难不成是平素里‘杯弓蛇影’得惯了,如今这么个事反而显得多虑。那祁公子并未在夜间来袭,不知今夜会否依旧如此。” “他今日去了怜君阁。”人未落座,已然开口回了他的话。 几人转过头来,神色各异。 洛筠秋尚未反应过来,萧一雨已笑出了声:“我一早便认为,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定当有这样的长相。只是没想到随意所想,竟然是猜中了。” 洛筠秋摸了摸下巴,一双眼瞧着他道:“所以这个人确实是断颜?” “要不然呢,”萧沨晏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瞧他又是一脸才回过神来的表情,喉口闷出笑来,“既然来了,先去吃饭吧。等下再细说祁公子去了怜君阁之事。”避重就轻,难得不像他的性格。 断颜心有疑惑,却是直到饭后才知晓原因。 “我知道他去了你怜君阁,虽然改了相貌,但当晚在他脸上留下的划伤还在,所以便意识到了。”再谈此事时萧沨晏才开口说道,“我猜想他会来找你才是,所以一直在怜君阁附近候着,并未回府。怕被他发现,又担心他对你不利,所以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语罢,又将当时的对话说给了在场的人听。 洛筠秋听得恼火,一股子气全撒到萧沨晏的身上:“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萧沨晏也不计较,笑了笑开口道:“早说晚说不也一样,再说了,当中有些话,还需断颜来说,才解释得清楚,我也有听不懂的地方。” 断颜却是摇了摇头。 “你未听懂之处,我也略觉茫然,他最后一句话我不甚明了,只是心里隐隐觉得不安罢了,”略一思忖,又道:“倒是中途,他提到祁苒烟脸上的痕迹还需再寻他法时,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是想要我回上官府,那样的伤痕,唯有我另一位小师弟苏如异可医。” “医?这么说来,这上官府中,并非只有你一人习医术?”洛筠秋疑惑道。 断颜点头,回道:“是,家父虽是毒门之主,但医术也是极为精通的。他的门下,除了我,也就只有苏如异会些医理了。” 洛筠秋额角一抽,愈发一头雾水:“……你父亲?”一语问出,连同着萧一雨也饶有兴味地将他望着。 断颜愣住。 “萧沨晏未同你们讲吗?” 萧沨晏勾唇一笑:“我讲到的自是不完整的。” 断颜默了默,只好自己开口解释:“我本名作上官齐慕,上官谦岳实是家父。” 一屋子人突然安静下来。 彼时,房屋一角的“吧唧”声终于清晰入耳。 “还是我来说吧!”在墙角吃了许久糕点的惜楠眨眨眼,噎下口中食物,“听得我都着急了!公子确实是上官家的少主没错,但是是也不是了,公子不愿认祖归宗,老爷也是没有办法的。至于公子口中的苏如异是门下年纪最小的一个弟子,要说他会医术……呃……不如说他做不出毒药来。” 萧一雨勾起唇角,转过头去问她:“哦?那你说说,什么叫‘做不出毒药来’?” 惜楠食指点着唇,想了想,形容道:“就是……这么说吧,他曾经一心一意研制毒药的时候,做出来的竟是些强身健体的丹药,像是什么‘大力丸’啊、‘回春丹’啊……还有……总之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还都取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吃了就会壮身体倍儿棒神奇丹’!” “哈!”萧一雨没忍住笑出来,扭头冲断颜眨眨眼,道,“是不是真的?” 断颜抿了抿唇,实在是否定不了,于是点点头。 洛筠秋也听得畅快,开口道:“这倒是个怪才。” 断颜闻话又说:“苏师弟起初还很懊恼,后来似乎也自得其乐,就一心一意研起这些……嗯……罕有的药物了。所以要让祁小姐的脸完好如初,解了体内毒之后,还得找到他才行……一个女儿家,想必那面貌是十分重要的吧。” 待他说完,萧沨晏往他身边靠近了些,垂头到耳边低声说道:“你先前不是说想去一趟你娘墓前,那时再顺便陪你去寻你师弟吧。”断颜点了点头。 “当前,只需等祁公子来寻祁夫人了,虽不甚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既然说了要见她,就定会出现的吧,还是让人守着,直到他来为止。还有就是,如他所说,照顾好祁夫人,让她安好便是。” 洛筠秋点头称是,断颜亦不再多说,唯独心里想着那句“我定要再见她一面”,总是隐约觉得不对劲,又觉不出怪异之处,于是作罢不再深思。 天色渐暗,夏夜的光景,看来此时已经不早了。几人散去之际,萧沨晏私心要他留下,断颜又是犹犹豫豫,偏头看了看还吃得很欢的惜楠。 “那丫头居然从晚饭之后就还一直在吃……”萧沨晏笑着摇了摇头,道,“留下吧,我让人单独腾一间房给她,明早我送你们回去。” 断颜不再拒绝,点头应了。 惜楠更是没什么犹疑,几盘糕点便将她收买得彻彻底底,开开心心地抱着食盒往自己的住处去。 其实留宿此处,断颜并不介怀,甚至相比之医馆,他更希望萧沨晏睡在自己府上。医馆床小,那人夜里睡得不沉又不得翻身,这一点,他心里是有留意到的。 是夜,萧沨晏也确实睡得很好,他先前满眼带笑地不肯睡,一双眸子温温柔柔地将断颜望着,不时在他脸上亲一亲,好似怎么都瞧不够似的,过了许久,才微微起了鼾声。 夜里宁静,那鼾声虽清晰却并不扰人,声音不大,听在心头是恰到好处的安稳。断颜睁开眼来,犹犹豫豫地凑到他的唇边浅吻。 尔后独自红了脸,闭上眼又靠近了些,不时也沉沉睡去。 第十八章 天亮之后用过早饭,萧沨晏果真亲自将两人送回了医馆,待到问诊之人多起来后,他便不再逗留,独自回去了。临走前依旧是交代了断颜,让二人晚间赶去一同吃饭。 断颜不拒绝也没点头,眼神淡淡地看着他离开,眸底映出那人的发带衣衫。 到了晚上,也还是带着惜楠去了。 每天只需要做一顿饭,惜楠当然是开心得不得了,一路上叽叽喳喳乐得不行。 如此的日子过了许久,每天如一,倒也温馨自在。 唯独是祁府之事,除了祁夫人身体渐好,情绪也逐渐好转以外,再无后续。安宁得仿似并无风波。 天气彻底热了起来,一转眼又过去了些时日。 这一日,断颜尚在问诊之中,萧沨晏突然赶来医馆,不及多说,拉着他便走。 “……怎么了?”断颜意外地问。 萧沨晏不回答,只是转头对惜楠交代道:“替你家公子守好医馆。” 他眉宇间神色凝重,断颜看得心惊,惜楠也自是如此,所以并不多问话,难得乖巧地坐到桌边接着替人把起脉来。 街上白日人多,萧沨晏带着断颜走得很快,最后实在是急了,道了一句“抱紧”,随即就将他抱起来,几步跳上房顶,一路轻功赶了回去。 断颜自然是被吓了一跳,但见这人无比反常,又思及恐与祁府之事有关,便不出口责怪,由着他带着自己“招摇过市”。 然而赶得再急也终是慢了一步,断颜到萧府的时候,正看见祁夫人跪坐在房里,略显沧桑的姣好面庞上尽是泪水,臂间之人已然没了气息。 断颜怔愣在原处,一张口什么也说不出。 ……竟然生生错过了。 上次匆匆一面,原来是最后一次相见。 他喉口干涩,呼吸不畅起来……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木承文先前所说的“再见她一面”之所以让自己听得不安,便是因为他话里有话,所隐喻的是这最后一面吗? 蓦地,断颜又想到了他最后一言——“我一开始随心而为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是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才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归途? “师兄……如今这一遭,或许我当感谢你才是。”然而那一遭本是意外,若不是他来廖城,若不是他去祁府问诊……今日之事便不会有了。 原来这个归途是自己带给他的,这样的感谢,木承文是存心让他喘不过气来吗…… 可若是自己没有遇到此事,再往后,木承文又当如何? ……原本就错了,既然错得彻底,果然只能选择离去。 可是断颜此时瞧着他,心里还是无比难受,一想起当年在上官府的木承文,就窒息得不能自已。 府里之人皆以为他无心无情,唯有这个孩子,一开始便把他看得透彻,无所顾忌地给予关心。除了苏如异和惜楠,便只有这个人是上官府里他会在意的了。 如今他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已然是一具尸体。 屋外艳阳高悬,心底里却寒冷得不行。祁夫人的哭声还在耳旁,却偏偏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了…… 良久,断颜开口,声音虽有些颤抖,但终已平静: “葬了吧……木师弟其实从来都不想离开廖城。” 祁夫人的哭声渐消渐停,终至无声。疲惫地呆坐在原地,静静地把人抱在怀里。 又是好久好久,断颜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了的时候,房里终于有人动作。 “夫人,节哀吧。” 开口之人是洛筠秋,他说完此话后又静待了片刻,这才上前将人扶起,萧沨晏见状上前,将木承文的尸身扶出,让洛筠秋将已经失神之人抱到床上,随即点了睡穴。 “洛筠秋,我暂且让祁公子睡在隔院吧,再晚一些等夫人醒来……但愿别无他事。安葬一事,还得是家人来做。” “我去吧。”洛筠秋走近,抱过尸身转身出了房门。 屋里静了,断颜抬头,见萧沨晏回过身来望他,四目相对的一瞬,差点流泪。 萧沨晏瞧着他的眼睛,上前两步,把人揽入怀里低声道:“出去说……” 房门合上的声音双双响起,侧头去瞧,萧一雨正从隔壁房里离开。 “一雨。” “大哥,祁家小少爷尚且不知情,祁小姐她……我给她喂过解药了。她看起来难过,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到现在也是如此……” 萧沨晏回道:“让她静一静吧。”萧一雨点头,眼神扫过断颜,随即转身离开了庭院。 周围又安静下来,廊里洒落的艳阳刺目,断颜侧身不去看,对身边这人说道: “我们出院外走一走。” 萧沨晏颔首,一路把他的手裹在掌中,起了微微细汗,却如何都舍不得放开。 “我没事……给我讲讲今天发生了什么吧。” 手掌依旧裹着不放,萧沨晏把声音放缓:“他来的时候带来了解药,一开始就给了我们。他说想见祁夫人,我们见他无心要战,并未阻止……只是不知他来时已经服毒,所以……” “……我知道了。”断颜闻话许久,叹出一口气。 这是他的性子。 如果自己给了自己结局,那么即便是炼狱,以木承文的性子也定将自己送进去。 只是想着可悲,学了这些年的毒理,到最后,竟是以此方式,亲手要了自己的性命…… 断颜想得有些走神,萧沨晏见状轻轻揉了揉他的手,又道:“他毒发之前对祁夫人说了一句话。他说,‘娘永远都是娘,但爱的人也当永远是心中所爱’……他其实很痛苦吧。” 断颜停下了脚步,这人也就驻足不前,转头等待着他。 “等这之后,陪我去木师弟坟前看一看吧。” “好,”萧沨晏忙答应,“你……”开了口,方不知如何表达,想了想,往前走了两步靠过去,揽着他倚到自己肩头。 “你心里想着什么,对我说说,我可以听着,你什么都可以讲。” 断颜轻微地一抖,心里的寒气就要被这个人驱赶走,然而驱散的一瞬,四散的寒凉彻底扫过全身,激得人再无防范可言。 感觉喉口不顺畅,独自适应了一番,低着嗓子慢慢地讲道: “……木师弟他……进府那年,也方巧是夏日。只比我矮一丁点,瞧着却瘦瘦小小……那时我脸上的剑伤早已结了痂,别的孩子大多是看见我便走远,唯有他,见着我的第一次就开口问我疼不疼…… “后来伤口快好了……我习惯垂着头发把新长出的皮肤遮住……他也不知哪儿学得的一手技艺,自己琢磨着便给我做了一张面具……木师弟其实话很少,比起苏师弟闹腾的性子,他少有对我说什么……他只是关心我,隔两年便做张面具给我,再后来……我都没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长得比我高出许多了。 “……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好,如何才像真正的师兄……我来不及明白怎么亲近一个与我一样沉默寡言的人,他又走了……上次在医馆,那么寥寥几句,却是他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是笑得最多的一次,但是萧沨晏……他如今笑起来,倒不如同当初一样沉默着,要让我好受一点……” 一开口,便似收不住,心底压着的事情终于得以倾吐,好不容易讲完后,整个人显得疲倦至极,晃神的眸子许久后终于有了焦点。 抬起头来,又问:“萧沨晏,我今日是不是话太多?” “怎么会。”萧沨晏将侧脸贴上去,“我想听你说,你开心不开心的事情都讲给我听便好。这世上的事情本该都是顺应天命,区区凡人什么也做不了,但自己的心绪神思,却是能为自己控制的……断颜,我愿你多开心一些,心里的郁闷难抑,就全都推给我吧。今日如此,往后无论何时何事也当是这样。” 断颜听得怔忡,分明是字字体贴,偏偏听得失望。 顺应天命? 天命便是身边仅有之人,一个一个地离自己而去? “我不甘心罢了。”但是虽不甘心,这些年却一直习惯着。 萧沨晏不知这话中所指,手掌抚在他后脑,将一头半散的长发顺到末梢,如此往复,只待他心里平静,口里轻轻地道:“哪怕是半点不甘不顺,也要记得来找我抱怨。” 断颜听着,想着,这人向来温柔如斯,却不知何日也当离去……随即又一愣,立马不愿再如此作想。 ——自己不是说过信他的吗? 于是点点头,回答道:“好,我记得了。” 语罢闭眼放松,直觉这人的肩头手掌,都是温暖无比。 “惜楠,你随我来厅里一趟。” 这日午后,方才吃过午饭,断颜未如往常一般去房里休息,而是起身去了前厅。身后的惜楠眨眨眼,搁下手里正欲收拾的碗筷,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进得前厅,瞧见断颜站在药柜前,拉开各个抽屉查看着。 “公子找什么?” “我在看药材还剩多少。” 确实少了许多,这段时间刻意没有去添置。 惜楠凑上前去,凭着记忆拉开几个抽屉,道:“公子,这几味药已经快要没有了,别的多多少少还剩一些……为什么不让我再去添置了?” “因为要离开了。”断颜合上抽屉,又走到桌边拾起毛笔细细地点着墨。 惜楠手一僵,这才想起,他前些日子有提到过。 自家公子说那句话的时候,似乎和萧沨晏之间正生着气,自己从头到尾不明就里,以为是他一时气话,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那……公子,我们去哪?” 断颜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了一个“休”字。“回一趟上官府,再去京城……惜楠,替我把这字贴到门口,之后便不再问诊了。这些药材散给邻近的药铺,再找个时间把院子卖了。” “……”惜楠呆愣愣地接过纸张,一脑子疑问几乎绕了舌头,“去、去……那……回上官府做什么,之后去京城又做什么……” “回府办点事……”断颜抬头,顿了顿,一张脸微微泛红,“去京城是因为……” 眨巴眨巴眼等着。 “因为……” 继续眨巴眨巴。 垂下眸子,声音小了几分道:“萧沨晏要我去京城,我……” “……” “……” “……噗。”小丫头没憋住笑,“就这么点事公子你也能支支吾吾个半天,真是……哈哈,懂得懂得,嫁夫随夫嘛!” “你……”断颜眉头一蹙,瞧着她留下个鬼脸,拿着纸张溜出门外。 这丫头向来都是伶牙俐齿,但这言语间的痞子气,什么时候也跟萧沨晏学得一套一套的了? “哟,小姑娘又在忙活什么呢?”门外传来熟悉人声。 随即门被推开,那人同惜楠一齐进了屋。 “公子,曹操来了~”语罢又是一溜烟,迅速逃进了里院。 断颜眉心一跳,无奈地叹口气。 一只手掌抚到眉间,那人问道:“怎么了这是?”断颜抬眼看着那只手,又看看那个人,道:“没怎么……你怎么来了?” 萧沨晏收回手,道:“来看看你收拾得如何了。” “……急什么,不是过几天才走。我东西也不多。” 那人“嗯”了一声,俯身在他唇边浅啄:“可能会早两天,祁公子已经下葬了。” 闻言愣了愣,点点头。 “……惜楠知道了吗?” 断颜摇头,回道:“前几日她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对她说了谎话……以前在府里,她同木师弟虽算不得亲近,但也并非毫无接触。” “嗯,不知道也好,免得平增烦恼。”语罢,萧沨晏见他眼底又起了伤感,连忙转了话茬子道,“对了,走的时候先陪我回一趟京城可好?我想着京城与桦州在同一个方向,离这儿还近点,就……” 听着听着没了声音,疑惑地抬头,看见说话那人满眼期待地望着他,神色之间极尽讨好。 这个人……在撒娇? 心中郁气立时散得干干净净,忍不住弯起唇角,道:“好,都随你。” 萧沨晏一双眼喜滋滋地亮起来,揽着他亲了又亲。“我就回去瞧瞧家人和铺子可都还好,也让你先把一些个东西放下,待个两三天就陪你去桦州上官府。” “嗯。” “我带你见见其他几个兄弟。” “好。” “我……”萧沨晏还想再说什么,开了口却发现已经没什么要讲的了,独自“呵呵”地笑了好一阵。 断颜无奈地摇头。 “……我要进去收拾东西了。” “小的来帮忙。” 萧沨晏开开心心地跟进院子里。 第十九章 木承文最终不再叫木承文。 这名字就如同他出现在上官府的那几年一样,过去了,便是真的过去了。 断颜在祁家的祖墓瞧见新坟的碑上俨然刻着“祁文承”,恍惚觉得过去发生过的点滴,不过是阑珊一梦。 祁夫人的身子已经恢复了许多,行走坐卧不再有碍,她带着萧沨晏与断颜来这墓地,身边还跟着裹了面纱的祁苒烟。 那面纱层层叠叠,却依旧遮蔽不完全,鼻上寸许,还能瞧得深色痕迹。 断颜在坟前插了一炷香,一杯清酒洒下,尽数渗入泥土之中。 “祁夫人,多谢你带我来此处。” 祁夫人摇了摇头,眸里已是一片静水,道:“应当是我多谢二位恩人才是。”断颜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言苦涩,坟上新土未干,“恩”字分量实在太重。 “夫人,我心中有愧,现下虽已放下,但祁公子这一命,我是难逃干系的……” “这是他自己的因果,分毫怪不得断医师,你不用无端端自责,”祁夫人望着那墓碑,眼角纹路滋生,瞧着似乎比初次所见苍老几分,“承儿一意孤行,注定有此结局,若不早有了结,家不似家,对谁都是生生的折磨。” 断颜答不上话来。 “我是有怨的,只怨他对烟儿太狠,然而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孩儿……” “夫人你可曾恨他如此对你?” 祁夫人抬起眸子,瞧了瞧突然问话的萧沨晏,尔后走到墓前,弯下身子轻轻去抚墓上新字。 “……这新墓,怎么这么快便蒙了灰……烟儿,你去马车上替我取一下棉巾,我记得我带了的,拿来拭一拭尘土。” “是。”祁苒烟的声音已经恢复了许多,入耳清澈。 待她走后,祁夫人勾起了唇角,这才回答:“他那日讲,娘便永远是娘……天下哪有恨自己儿子的娘亲呢,既如此,不论是他娘,还是……心中所爱……也都无法恨他了。 “万般冤孽,如此的结局,真的很好……惟愿来世,可以不再相见。” 断颜略觉惊讶,少顷,一双眼又移到了墓上,瞧着那三字默不作声。 萧沨晏自也诧异,不料想她会如此回答,不觉间脑中的认定起了变化,直觉情爱两字,一旦施之无方无寸,变成了淬毒利刃,才是真正的毒无可解。 眸里掩映的那女子,倚着墓碑,分明笑着,却显得无比寂寞怅惘。 不远处,有脚步归来。 “娘,不曾寻到你要的东西。” 祁夫人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云鬓:“那便算了吧,定是我记错了。”转身要走,问道:“断医师与萧少爷,是否要一同离开了。” “好,”两人俱是答道,断颜又说,“夫人且安心,我不日便起身前往家乡,寻得故人,定能治好祁小姐的脸伤。” “有劳了,实在是感激不尽。”祁夫人冲他施了一礼,那祁小姐也是拜了拜,沉默不言,眸里晦暗,看似并未有所期冀,彷如一潭死水。 断颜心知多说无用,人之郁结并非一言两语便可化解的,便不再安抚,转身跟着她们离开这祁府祖墓。 临行回头,墓上三字静在,临晚的天色渐暗,气候渐凉。 马车晃晃悠悠,将人送到萧府门前。二人下车谢过,目送其行远。 归来城中,暮色已至,不过时值夏日,再是昏暗,比及漆黑的幽夜,也算得上明亮太多。 门里有丫头出来掌灯,瞧见两人归来,盈盈施了一礼。 “大少爷与公子回来了,可有用过晚膳?” 萧沨晏摇头,道:“不慎归来太晚,还没有用过。三弟他们吃过了吧。” “吃过了,”那丫头又答,“三少爷吩咐厨房留了些饭菜,说是大少爷您应当会回来吃的。” “好,你等下去交代一声,让人热一热送我房里来。” 那丫头施礼应声,萧沨晏便携着断颜进了府里。 医馆的东西已经尽数搬来这里,小院也在今晨卖给了一户人家。 今晨离开那里时,断颜心里颇多感触。 来这廖城快三月,其实细算,根本不足三月整。然而短短三月,足以叫一个人养成些许习惯,足够去经历众多莫名发生又难以招架的事情。 三个月……再往前算下来,自己离家竟然才半年? 为何感觉漫长若重生。 断颜偏头看着身边那人,那人进了屋便忙活,倒了一杯茶,体贴地端到他跟前。 接过茶盏吹了吹,水波平静之后,印出一张好看的脸,水里水外,尽数弯起了唇角。 ——难怪是漫长如若重生…… 一时了然。 “断颜,东西都齐了?”萧沨晏瞧着放在柜子上的那些包袱,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嗯,齐了。”如此答过,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心里一惊,道,“忘了一件。” “什么?” “‘怜君阁’的牌匾。” 萧沨晏一愣,笑起来,正欲说“去了京城做一块新的就是”,话到嘴边住了口。曾经惹断颜不开心的事情可还记着,要是再随口讲这么些话,可得有他后悔的。于是转了口,道:“明日走前去取。” 断颜眸底暗色漾动,依旧显得不乐。 “明天那家人便要往里边搬了,那牌匾万一拿去当了柴火……” “你不要着急,万一是没了……”萧沨晏心里嚼了嚼,想了许久总算找到合适的说辞,“要是没了,你要多少牌匾,我都做给你。” 断颜摇头不依:“我就要那个,那个是你当日……我瞧着喜欢。”话到最后,越说越委屈。他平日总是清清淡淡的表现,萧沨晏哪曾见过如此样子,一时高兴得不得了,又想到他这么执着,是因为那块牌匾是自己当初亲手送了挂上去的,更是开心,忙道:“你放心,定会安然无事的,明早一起床,我就陪你去取来。” 如此说了,断颜总算安心,不再作何要求。 过了一会,饭菜送到房中,一屋子的香气飘散,两人才察觉肚子饿了许久。 “多吃一些。”萧沨晏不断地往他碗里夹着菜肴,饭碗立刻冒高了一截,那厮却还不停手,“你脸色太苍白,厨房炒了猪肝,多补补。” “放不下了。” “呵,”萧沨晏挑眉笑起来,“真该让厨房换大碗。” 那不跟喂猪似的了? 这个人老是爱叫自己吃,其实自己也没多单薄才是……心里这么想,但每次都还是顺着他的意愿,尽量多吃一些。萧沨晏每每见他碗里吃得干净,总是很开心的。 桌上又闲侃了几句,饭后不久两人就去梳洗整洁。念着第二天还要赶路,尔后亦只是浅聊了一小会,早早便入睡了。 断颜这一觉睡得踏实,无梦无愁。 待到翌日清晨醒来,一扭头眼底就映入一抹朱红。 迷糊的眼一张一合地晃了一会,突然脑子一惊,晨醒的睡意全无,心底一半诧异一半欢喜——昨晚念着的牌匾怎么就好端端地靠在了墙边? 转身去看,床上那人还在熟睡,难道这牌子……是天亮之前取回来的? 想着,心里一片柔软,又转回身子,去看那牌匾。如此转来转去,总算扰了睡梦中的人,萧沨晏喃喃呓语,伸手揽住他的腰勾到怀里,声音模糊地道:“颜儿,再睡一会……” 断颜一愣,脸颊幽幽地发烫发红,那一声“颜儿”如珠声坠地般过耳,惊乱了心中碧水。 萧沨晏常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但却从没这样亲昵地唤过自己,称呼这方面显得异常中规中矩、又单纯得像个少年。只是没想到,他在梦回之间,思绪混沌的时候,还是会不自禁地唤他一声“颜儿”…… 这称呼像女子,像孩童,就是不像断颜本身。 可是,纵然不像,闻听之人眼里的色彩却暖了…… 断颜轻轻地覆上腰间的手,唇形比了比,无声地吐了两字: “沨晏。” 时间静走,他不再翻动半分,静静地把墙边的牌匾瞧着,眼底映着笔法苍劲的“怜”字,耳畔听着那人均匀的呼吸,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屋外的光线愈发亮堂,不多时便听到有轻巧的脚步声从廊上走近,有人轻轻叩门唤道:“大少爷,辰时方至,是否要起身了?” 身后人终于醒来,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待那丫头走后,萧沨晏又浅寐了小片刻,彻底清醒。瞧见断颜转过身来,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 “嗯?醒了许久了?”方才醒来,声音还有些干涩。 断颜点头,唇边勾起一点幅度:“那会就醒了……这牌匾,你半夜去取回来的?”萧沨晏呆了呆,这才想起了那牌匾,于是得意一笑,道:“嗯,我怕你一早醒来饭也不吃就要去拿,索性就提前给你取回来了。” 断颜伸手拂过他的眼角,欢喜之余有些心疼。 那人倒是没事似的笑了笑,捉了手到嘴边轻吻,又道:“我觉得这牌匾算是圆满了,先前半夜做贼似的挂上去,现下又做贼似的给‘偷’回来,挺乐的是不是?” 这么一说确实挺乐,断颜眼底浮起笑意。 “多谢你。” 萧沨晏低头一吻,微愠道:“先前就说了不许谢我,以后再说可真生气了。” 断颜点点头。 “起来了吧,”见他点头,这人才笑了,“等下巧遥要送水过来了。” “好。” 萧沨晏哼着调调儿翻身下床,一大早心情颇好,动作轻快地穿衣束发。两人差不多收拾整齐的时候,巧遥又赶来,把热水送进了房里。 “大少爷……”热水放下人却没有离开,巧遥在门边踌躇了好半晌。 萧沨晏自若地收拾着,见她开口,忍不住笑出来:“你这丫头,我还以为不问你,你就会一直在门边打晃儿……怎么了这是?” 巧遥秀秀气气地红了大半张脸:“大少爷,巧遥是不知道怎么说……三少爷一大早的在发脾气,这也是今早听他身边的青鸢姐姐讲的。” “哦?青鸢怎么讲了?” “青鸢姐姐说,其实三少爷昨日一回来就不怎么高兴,昨晚洛公子被撵到书房睡了一宿,今儿一早去门前哄了许久,三少爷还是不让进屋。” “噗哈哈哈!”这人正体贴地给心头人束着发,手一抖,青丝落了断颜满肩。 巧遥怔在门前,瞧自家主子乐得不支。 断颜叹口气,头发也懒得束了,用手拨到一边,拿发带随意缠住,道:“那可是你自家三弟的事,你还这么开心。” “是是是,”萧沨晏敛住笑容,却收不住斜飞的眉梢,“是三弟的事,可不也是姓洛那家伙的事,哈……”提到这人,又是忍俊不禁。 断颜无奈,搞不清楚这两人的“至交友人”是怎么个做法。 “走,断颜,‘一日之乐在于晨’,我带你看那人的笑话去……巧遥,去三少爷房前,就说我叫他快去后堂用早饭了。” “……是,大少爷。” 萧沨晏满意地出门,踏出房门前仔细瞧了瞧断颜,心情愈发轻快:“头发这么弄着也好看。” 断颜不语,弯了弯眼角。 两人径直去了后堂,坐了没一会,萧一雨果然赶来,身后可怜巴巴跟着个人,一脸讨好的样儿乐得萧沨晏差点拍碎了桌子。 “哎哟哎哟,肚子好疼,断颜快给我揉揉。”萧沨晏捉着断颜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断颜眼皮一跳,抽回手,一个包子塞他嘴里。 方才进门的洛筠秋一个狠瞪,偏又不敢冲他发火,憋着一肚子怨愤规规矩矩地贴在萧一雨身边落座。 “大哥,你们吃过早饭便要回京了吗?” “唔唔嗯,是,”萧沨晏嚼着嘴里的包子,眼里满是笑容,“吃过便走了,走近路,途中也就没得投宿,索性多备些干粮,连夜赶到京里。” 萧一雨勾着唇笑,一双筷子轻轻巧巧地把洛筠秋夹来的菜肴拨出去,又问:“二哥他们知道吗?” 萧沨晏在一旁瞧得又要大笑起来,一张嘴又被塞了一个包子。 “唔……不知道,没传消息回去,免得他们半夜被扰。” 两人一人一语地对着话,洛某人执着筷子憋屈得不行。 “一雨,你不是说要跟这家伙去南城?几时出发?” 断颜默默地喝了一勺清粥……这个人真是故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我说过吗?去南城做什么,那儿花美人更美,难不成去数数看又有他洛爷的几个老相好?”萧一雨双眼笑成两弯月,洛筠秋背上却起了一层冷汗,拿着筷子的手一抖,忙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急急忙忙为自己开脱的样子显得无比诚恳。 萧一雨一双眸子终于转到这人身上。 “没有?那回京城好了,京城的仙儿姑娘可还在迎春阁天天念着你。” “……一雨,你信我,昨儿是那几个混帐合着伙儿整我,都是胡诌的,什么仙儿翠儿的可都没有……” 萧沨晏挠了挠下巴,依旧是兴味盎然:“嗯?所以一雨你生气,是因为这家伙的风流债?” “什么风流债?!我说你就别急着落井下石了,昨天在廖城居然碰见了陈玉几个,可把我给整够了……你说说,京城哪来的什么仙儿姑娘嗯?!” “得了别把我给搭进去了,我跟你不一样,一向洁身自好,迎春阁里有什么没什么的,我可一概不知。”萧沨晏得意地露出大白牙。 洛筠秋挫败不已,满脸都是“交友不慎”的悔恨,转头又去轻扯萧一雨的衣袖。 “洛大少爷,你要么好好吃饭,要么不要影响我吃饭。” “一雨你生气,我怎么吃得下……” “那就饿着好了。” “……汪。” 萧沨晏一口粥差点呛死,仰到断颜肩上笑得直不起身。 断颜深深地叹口气,犹豫徘徊了许久,终于观望不下去,小声地开口劝:“我觉得……洛兄可能没说谎……应该是真没什么仙儿姑娘,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不是,我的意思是……” “噗……哈哈哈哈哈!”萧沨晏彻底笑岔气。 第二十章 “……” “……” 洛筠秋原本充满救赎的眼神瞬间幻灭了。 “哈哈哈,断颜啊断颜,你可真是个好宝贝!”萧沨晏抚掌拍腿个不停。 断颜无比尴尬,脸颊浮上红晕,心里叹一口气——说什么都好,就是劝不来人,更劝不了架…… 萧一雨默默地拿了个大白馒头,嚼了几口,没忍住,慢慢笑了出来。 “抱歉……”断颜道。 “不,应当是多谢劝导。”语罢瞟了一眼洛筠秋,道,“要吃饭赶紧吃,不吃饭就去收拾东西。” 洛筠秋惊得闪了舌头,这回连萧沨晏也吓了一跳。 “一雨你不能这么狠心赶我走呜,我这是受不白之冤啊一雨……一雨……” “谁要赶你走了,我让你收拾包袱去南城,陪我去看看那‘别的什么’都是些什么。”萧一雨一双眼里怒气全消,隐隐有了柔光。 洛筠秋听得一愣,回过神来如蒙大赦,饭也顾不上吃,一溜烟便回去收拾东西了。 萧沨晏舒了一口气,道:“我还真以为你气到要赶他走。” “本来是想的,”萧一雨挑了挑眉,“但是被断颜劝说了,就不气了。” “……”断颜拿着筷子的手僵住,“抱歉,我向来不会说劝人的话……” 萧一雨瞧他当了真,不再开玩笑,收了戏谑温和地笑笑,道:“无需在意,我也是玩笑的……倒是你那句话,真叫我欢喜了不少,自然也就没什么气了……筠秋这人……其实确实如你所说,总是有些别的什么的,他那些烂帐,也不知何时才能理清。”说到底,终归还是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萧沨晏在桌对面听着,总算收住了一脸不正经,摇头道:“洛筠秋这人过去是风流了些,但是一雨,他对你我是瞧在眼里的,你自己应当也看得清……过往是过往,现如今我看他整个儿都只绕着你转了,你该信他。” “信归信,只是事有因果,遇到这样的事,我也要撒撒气罢了。” “哈哈,撒气无妨,那家伙经得起折腾。” 萧一雨跟着一齐笑起来。 如此,断颜总算松了一口气,最后一口粥踏实地噎进肚里。 “大哥,我和筠秋也就明天离开吧,等下便不去门口送你们了,我们去南城待个十余日就回京。” “好,一路当心。”萧沨晏点头。 时间倒是正好,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惜楠跟着几个小丫头来到了门前。 “公子公子~你吃好了没?” 断颜抬头看向门边。昨夜没瞧见这丫头,今天一早看到,还是这么有精神。 “吃好了,你呢?” 惜楠挽着巧遥的胳膊晃悠晃悠,咧开嘴笑道:“我和几位姐姐一起吃过了,巧遥姐姐还送我一包绿豆糕!” “就知道吃,长成胖姑娘没人要。” “萧沨晏你你你!” 萧沨晏开开心心地剥了一个鸡蛋递给断颜。 “吃不下,已经吃饱了。” “就这一个了。” 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青鸢,”萧一雨瞧着那颗鸡蛋想到了什么,转头唤门外那一袭翠绿裙衫的丫头,“你端些清粥和小菜去我房里给那个混蛋……馒头包子也拿几个。” 青鸢掩口遮笑,轻道一声“是”。 马车晃晃悠悠地上了路,原本是夏日微热,清风泻进行驶的车里,空气立刻清爽几许。 幸而车内够宽敞,塞了许多包袱,容得主仆四人,也丝毫不显得拥挤。 断颜却是犯了疑惑,问道:“怎么有这么多的包袱?” 萧沨晏摸着下巴想了想,也是满眼不解,抬起头来询问巧遥。巧遥起身靠过去,把其中浅蓝色绸布的几大包分到了一旁,答道:“大少爷,公子,这里面是备下的干粮。” “……”两人俱是沉默,片刻后齐齐抬头看着惜楠。 惜楠眨巴眨巴眼,瘪了瘪嘴开口控诉:“你们怎么能这么看我!我们可是四个人诶!加上车夫五个人啊,路上两顿饭的时间……” “那也不应当这么多。” 小姑娘对着手指,又补充道:“我带了几大盒糕饼……” 萧沨晏乐了。 “我说惜楠,这玩意儿去了京城不还有,你带这么多做什么?” 惜楠咽了咽口水,当即取一盒出来,打开炫耀道:“你看你看,不一样的,廖城张记的鸡蛋饼味道可是非常非常好的,我知道京城有很多好吃的,但是张老伯只有一个,肯定就没有这样的鸡蛋饼了!” 断颜额角“突突”地跳,只觉这丫头跟着自己出来的这半年,别的没长进,这张嘴倒是越来越能吃了。 “公子你尝尝!” “不必……”断颜望着那金灿灿的一盒,想起早上撑下的那个鸡蛋,毫不犹豫地拒绝。 萧沨晏倒是不客气,伸手直接拿了一块,顺便接了一个久违的白眼。 “断颜,早晨吃的还饱着呢?” 断颜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还没饿。” “那你就尝一口,廖城的这家鸡蛋饼确实不错,你平时就不爱吃零嘴,我猜你没有尝过。”那人没有放弃,拿着糕饼的手凑到他面前。 香味入鼻,断颜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鸡蛋饼入口酥软,中间的馅料甜而不腻,确实很好吃。 “好不好吃?” 断颜点点头,萧沨晏轻笑,趁着他喜欢,又一口一口接着喂。 “巧遥姐姐你也尝尝!”惜楠见自家公子喜欢,心里很是得意。 “多谢。” 于是几人在车里分着饼,不知过了多久,一整盒子的糕点竟然被吃了个干净。 “……” “……” “……” 瞅着盒底残屑,断颜连额角都没得力气再跳了。 “看吧看吧,我就觉得该多带一点!”唯有惜楠觉得很骄傲。 马车渐行渐缓,最后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车夫的问询:“大少爷,这是晌午了,天气正烈着,要不歇息一会,吃点干粮?” 萧沨晏干笑一声,道:“是该……吃点干粮了……” 车子停在路旁大树下,正是庇荫良处,几人陆续下来,坐在松软软的草上,开了一包袱吃食饮水。 “……林叔,你赶车辛苦了,多吃点……” 一袋子食物,就两人吃得正欢。 “公子怎么不吃了?” “……你吃就好。” “那公子你喝水。”惜楠乖巧地递过水袋。 断颜伸手接过,吃了一路,的确口干舌燥。于是开了水袋畅饮,不慎有细流从唇边溢出,萧沨晏忙伸手去拭。 不知是否是天热的缘故,断颜的面容上有了几分红晕,萧沨晏愣了愣,惊喜道:“你这面具摘了有十余天了吧,一直没察觉,现在仔细一瞧,气色真比起初好了不少。” 断颜点点头,心想着每天这么吃,气色哪能不好。随即,又垂下眸子,稍稍还是有些赧颜。 总归还没习惯他就这么盯着自己这张脸看。 不过当初就想着,能听他说一句好看,自己也会是很开心的,如今瞧得,确实是如此……这人喜欢,自己就觉得高兴。 树下偶有几丝沁爽的风划过,繁叶簌簌作响。 几人又歇息了一阵子,马车再度上路。 放到平时,这正是要午睡片刻的时候,然而道路难行,日头正烈,断颜如何也没有睡意。抬眼瞧瞧,车里几人也都未闭眼假寐,两个丫头正细声细语地闲聊。 萧沨晏偏着头,透过帘隙望着窗外景致,回过头时见断颜看着他,勾唇回他一个笑脸。 忍不住学他一般翘起唇角,也去看窗外。 偏僻近道,略显荒遐,然而草木灌丛无拘无束,比之大道所见更为茂盛,生长得自在,也算是另一番滋味。 身旁人靠近了些,手掌搭上肩头,道:“乏了?要不我陪你聊聊,这道路荒了点,不过再行两个时辰,就能驶上官道了。” 断颜点点头,道:“那便聊聊吧。”顿了顿,又说:“聊一聊你家里的事。” 萧沨晏心情愉悦,难得断颜主动提到,他便立刻来了劲儿。 “你猜猜我家有几位兄弟?” 断颜想了想:“少说也有四五位吧。” “嗯?”萧沨晏眉头挑得老高,眸底满满都是欢喜,“怎么猜得的?” “你家三弟我是见到了,听你们言谈,京城家中当不止一人,自然就如此猜测了。” “我家断颜就是聪明。”萧沨晏得意极了,也不管断颜被他一语捉弄,兴致勃勃又道,“算上我恰巧是五位,其实细说起来,当还有一位义兄才是,只是平素不相见,萧家府里无父辈,也就我们五人了。” 断颜记得这人曾经说过母亲踪迹难觅,却不曾听他提起过父亲,担心触了什么不乐的话头,所以也不去细问,只是讲道:“长兄如父,便是了。” 萧沨晏一愣,张口又是朗笑。 “你这是在夸我呢?” 唯是惜楠听不下去了,撅了撅嘴丢一个白眼:“公子说大话,这人哪有一点为人兄长的样子了!” 巧遥垂首轻笑。 “巧遥,别跟这丫头学坏了。”萧沨晏吓了一跳,瞧得自家丫头纤手掩口的偷笑模样,眼皮子直跳——这才几天,自家规规矩矩的文静丫头也会笑话他了? 巧遥被主子点了名,收了手正襟危坐,抬起头来柔柔地抿唇,道:“是。其实巧遥知道惜楠妹妹说的不对,大少爷您身为一家之主,说话做事自有衡量,总是受几位少爷尊重的……” 那人听得得瑟,巧遥又道:“除了极个别时候也会犯糊涂以外,大少爷是个很好的家主。” “……” 断颜没忍住,偏过头去弯了唇角。 “巧遥……多谢你的美誉……”萧沨晏哀怨地盯过去,见两个小姑娘笑得花枝乱颤,“断颜,你要负责的,巧遥已经学坏了。” 断颜回过头来,敛了笑:“我初次见着巧遥时,你可还说了要把她教得更有趣一些,现下不是合你意了?” 萧沨晏深深地叹口气,简直是四面楚歌。 这么闲侃玩笑着,时间仿似过得快一些。马车走了许久,窗外道路果不其然宽阔平坦起来,想必已经走上官道了。 临近傍晚,车子又停了一会,尔后趁着天色未暗继续往京城赶。 还不知何时能到,萧沨晏省得无聊,逗着巧遥让她唱几首曲子解闷。 巧遥为难了许久,无奈三双眼睛都兴致颇高地把她望着,咬了咬嘴唇,细声细气地半哼半唱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萧沨晏听得直乐,待她一曲终了,开口问道:“你这曲子,跟四少爷学的?” 巧遥红着脸点头,道:“倒不如说是跟四少爷身边的寒凝学的……歌词没全然听清,也就唱得不溜。” 萧沨晏掩口大笑。 “寒凝这丫头倒是胆大,你啊……你要是听清了词,我料你也不敢唱来解闷了。” 断颜好奇,转了眸子去看笑得张扬的这人。萧沨晏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轻轻道了句什么,声音不大,巧遥却还是听见了,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 “什么什么,‘金莲叹’是什么?”惜楠自是也听了个清楚,问得一脸天真无邪,“巧遥姐姐唱得好听,怎么就不敢唱了?” 车帘外适时地传来林叔的笑声。 “哈哈,巧遥啊,往后四弟的曲子,可就别学了,我看他一天到晚唱的就没得个好。” 巧遥红着脸点头,惜楠依旧是满脸不解,又缠着她家公子去闹了。断颜被折腾个没休,想了想,对她解释道:“这曲子讲的是一个嘴馋的丫头,因为太能吃嫁不出去的故事。” 惜楠惊恐地瞪大眼,萧沨晏“噗”的一声,瞧着断颜一本正经的脸色,笑得肚子抽痛。 车里愈发热闹,笑声未歇,吵吵闹闹着一路前行。 直至窗外天色渐渐沉下去,人声才慢慢消停,不知何时起,只听得马蹄与轮声作响。 “吁——”深夜时分,起了刻意压低的一声勒马之音,车子缓缓停下,林叔挑开帘子探进头来,“大少爷,到了。” 车里几人皆闭眸休息,靠外的惜楠闻听马声惊醒,揉了揉眼缓过神来。 萧沨晏睁开双眼,眸里清明,倒是并未入睡。 “林叔,几时了。” “怕是快过子时了吧。” 萧沨晏点头,道:“辛苦了,你牵了马就回房休息吧,车子停在院里明日再安置就好,包袱等天亮后再遣人送来房里。” “是,大少爷。” 惜楠已经清醒了许多,摇了摇还满眼惺忪的巧遥,挑着帘子一个劲儿地兴奋起来:“巧遥姐姐,萧家的宅子好大啊~” 扶在萧某人肩头睡得正好的断颜不胜干扰,终于动了动身子。将醒未醒之际,萧沨晏伸手覆上他的眼睛,声音低缓地哄:“没事,你接着睡。”于是又安静下来,挪了个舒服位置,依旧睡得香甜。 见吵着了自家公子,惜楠总算乖巧地闭了嘴,随着巧遥跳下车。 “巧遥,往后让这丫头睡你隔壁的空房间,今晚先休息,别的事情明日再收拾。”巧遥施礼应声,萧沨晏又道,“你也辛苦了,明日不用早起忙碌,多睡一会吧。” 语罢,小心翼翼地抱着断颜往住处走去。 夜里昏暗,四周悄静无声,萧沨晏瞧着数月未归的家宅院落,心里满是踏实。 第二十一章 翌日清晨,断颜悠悠转醒之时,天已大亮。 镂花窗栏半掩,阳光透过缝隙,柔和地覆了一地。 断颜抬头四处看看,入眼梁壁精致,却是陌生至极。 隐约猜到这是萧沨晏在京城的家宅,然而昨夜睡得沉,无甚印象,今晨此时,那个人又已不在身边。 想了想,干脆翻身下床。衣物清水都有人备好,梳洗整齐后 ,想出房门去走走,兴许能瞧得萧沨晏在做什么。 于是推门入廊,入眼的回廊曲折有法,着色倒是清雅娴静。廊外是静水佳木,自成一方天地,修葺得奢侈。 断颜一时滞了脚步,想起廖城萧宅,心下叹口气。 ——原先还以为这人虽然家境殷实,但性子还算朴素,现在看来……还真是“错怪”他了。 虽如此想,但顺着走廊出了庭院,一路上这样的风景入眼,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于是稍起了玩心,也不急着找人,只是随意四处逛逛。 然而越是走就越觉得这府宅大了些,不一会便莫名地有点找不着方向。 一片茫然之际,进了一处院子。 院里有一处闲亭,亭下一人侧身立着,素衣着体,身旁有一个小孩,正跳着要抢他手上的书籍。 断颜又靠近几步,看清了那人的侧脸,竟然正是萧沨晏,也不知这个人为何突然转了性子,穿衣打扮都换了喜好。心下松了一口气,几步走到跟前,轻轻唤一声:“萧沨晏。”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表情有些怔忡,随即了然一笑,温和地冲他施了一礼,道:“是断公子吧,在下萧清文,家兄一早去了铺里,临行嘱咐要我好生照顾你……只顾着教小弟念书,竟一时疏忽了,不曾想你已起身,实在抱歉。” 断颜心下吃惊极了,这才发现是自己认错,颇有些赧颜,急忙回礼道:“萧少爷客气了,是在下失礼,竟会认错。” 身边那小孩眨巴着眼瞧了他一会,扒上去扯着他的衣裳道:“认错便认错了,哪里失礼了,大哥和二哥同胞而出,本就生得一模一样……嘿嘿,你是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生得真好看!”语罢,额头上被敲了一记,小孩“哎哟”一声,听自家二哥道一句“不得无礼”,嘟了嘟嘴,委委屈屈地钻到断颜身后去。 断颜瞧他圆圆的脸长得十分可爱,眉目间与萧家兄弟也有几分相似,心下喜爱,忍不住勾起唇角,由着他往自己身后躲。 “二哥就喜欢欺负我,不写了不写了!额头被敲疼了,今晨的字不写了!” 萧清文挑了眉梢轻笑一声,柔声问道:“真不写了?” “真不写了!” “好,那等你大哥回来,就不只是额头疼了,屁股也得疼。” 那小孩惊呼一声“娘呀”,立刻规规矩矩从断颜身后绕出来,坐到桌边开始练字。 断颜瞧得有趣,弯了眼角问道:“这是萧家的小少爷吧?” 萧清文点头回他:“嗯,家弟单名漓,排行第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倒是很活泼。 断颜又偏头去看,见萧漓蹙着一双小巧的眉,练字练得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断公子用过早饭了吗?” 断颜摇摇头,道:“尚且不饿。” 萧清文勾唇浅笑:“家兄说了,如若你如此回答,便告知你说,‘不饿也是要吃饭的’。” “……” “看来大哥与断公子倒是相知得透彻。” “我……”脸色红起来,连同耳根也在发烫,一时间窘于去看萧清文的眸子。 萧清文笑出来,声音清清淡淡,与那人的张扬相去甚远。 “我带路,你便随我去吃点东西吧,否则大哥回来,少不得又要怨我。”笑罢开口,一言一语亲近了许多,少了谦词敬语,断颜听着也缓了一口气,心头尴尬立时放下了。 “好,多谢。” 萧清文回头将手中书卷搁到石桌上,道:“你好生写字,不许偷懒,待会可要检查。”萧漓乖乖听着,趁他转身做一个鬼脸,又冲断颜咧嘴笑了一笑。 断颜莞尔,没有戳穿他的小动作,转身随着萧清文离开。 阳光耀目,其实时辰已经不早了,断颜不想吃得太饱,只是随意舀了一小碗瘦肉粥。 萧清文也不避礼,就在桌上坐着,不时跟他聊上两句。 过了一会,廊里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寒凝,你去厨房看看,让他们还有什么吃的都端出来,我快饿死了。”断颜听闻门外那无比清润之声,忍不住抬头去看,一时愣住。 门外来人生了一对桃花般的媚眼,眼角斜逸,一双薄唇色泽正好,唇边微微上挑,不笑自也含情。 “哎呀,竟然还有吃的没被收走~” 那人挑了眉梢,开心地窜到桌前,拿了个包子往嘴里塞。萧清文叹口气,道:“云兮,把你的衣裳穿好。” 萧云兮不理会他,包着食物“嗯嗯唔唔”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直吃得满意了,才稍微将披散在肩头的衣衫拢了拢,盯着断颜笑得颇有意味:“哪儿来的美人,二哥你竟然这么体贴地陪着。” 断颜来不及回话,萧云兮又凑他他跟前,白玉般的食指挑着他的下巴勾了起来。 “二哥,你说,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云兮,别胡闹。”萧清文蹙起了眉头。 “二哥就是无趣,要是三哥铁定回答我,”萧云兮来了兴致,追着不放,“说嘛,哪个更好看?” “你好看个屁。”一颗花生豆砸到了正兴致勃勃的那人头上,断颜听着声音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外,见萧沨晏捧着一包东西正走进来。 萧云兮揉了揉被砸痛的脑袋,一双眼笑得更欢,道:“哎呀,还以为是二哥的心头好,原来猜错了。” 萧沨晏懒得理他,径直走到断颜身旁,拉了凳子坐下,手中的纸包递到他跟前,道:“早上出去了一趟,回来路上买了街角的炒花生给你,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萧云兮伸手越过断颜,在自家大哥眼皮子地下捉了几颗开心地喂进嘴里,“大哥这么温柔似水的模样,哪能不好吃?” 断颜尴尬,瞧了瞧纸包又瞧了瞧萧沨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默不作声,垂了眸子去尝那花生豆。 萧沨晏笑了笑,连同纸包放在他跟前,这才转头去看正瞧得一脸好戏的萧云兮,开口道:“你怎么又穿成这幅样儿到处晃?” 一旁的萧清文轻笑几声:“哪日他穿戴整齐,早早就起来吃饭了,大哥你才该惊讶。” “就是。”萧云兮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不觉得羞愧。 语罢,又伸手去抓那花生。断颜瞧见了,连着纸包往他跟前挪了挪。 “呀,美人真好心,这么好的人,怎么就瞧上我大哥了?” 萧沨晏一个青筋暴起。 断颜听得窘迫,开口道:“在下断颜,萧少爷不妨……” 萧云兮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向来不爱这礼数,不像我二哥那么无趣,你同我说话只需自在地讲。” 被诽谤的那人暗自挑了眉,扭头去看自家大哥——我很无趣? 萧沨晏不置可否。 断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你叫我断颜就好。” 听着这对话,身旁人便凑近几分,问:“怎么,你还未与他认识?这是我四弟云兮,平日就是这样儿了,你别介怀。二弟你当是认识了。” 断颜勾唇颔首,萧沨晏又道:“还有个小孩你没见着。” 断颜想了想,知晓他说的是谁,于是回道:“今早见过了,很可爱的孩子。” 萧沨晏颇有些意外,语气听着很是愉悦:“这么一会儿,我家几位兄弟,你都见着了?”断颜想起他说是五位,心下一数正好,于是点头。 “小漓那孩子,还在不情不愿地写着字,”萧清文站起来,“既然大哥你回来了,我便去看看他写好了没。” “好。” “呀二哥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萧云兮急忙站起来,一手抓了一把花生豆,另一只手端着整盘包子衣衫不整地追出去,“二哥你不厚道,留我独自在那处,会被大哥记恨的!” 那声音渐行渐远,断颜默默地听了一阵,笑着把粥喂到嘴里。 “这么开心?”萧沨晏取了一双干净筷子,挑着选着给他夹菜。 断颜点点头,道:“以前不知晓,原来家人热热闹闹在一起,是这么让人欣羡的事情。”说完,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菜,又道:“吃不了多少,不要夹了。” 萧沨晏想着时辰不算早了,于是放下筷子。 “你都说了是家人,就把他们当自己家里人,往后想要多热闹,自然就有多热闹。” 断颜一愣,想着这个人竟然钻了他话里的空子。 “好不好?”见他不说话,萧沨晏往他身边蹭了蹭,又追着问。 双颊有些发烫,低下头去只顾着吃饭。 “你倒是回我一句,我可是眼巴巴地指望你点头应了呢。”那个人又冒出了死皮赖脸的劲儿,话里滋味,明知道会让他窘迫不已,偏偏要追着逼他说出来。 断颜被缠得没办法,轻轻应了一声:“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可把那人乐得不行,伸手揽腰凑上去就啃了一口。断颜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见房里没别人,才松了口气。 “吃过我带你在府里转转。” “嗯……你今晨那么早做什么去了?” 萧沨晏回道:“这几个月没回来,总归有些惦记京城的铺子,就去岚华轩看了看,所幸二弟和四弟打理得好,无甚大事,就又回来了。” “岚华轩?”断颜听着耳熟,想起廖城的岚颖轩,问道,“是和廖城那边一样的珠宝铺子?” “是,除了这两家,还有墨庆那边的岚玉轩。前些时日三弟就是去了墨庆,之后才又来廖城……说起来,这萧家里头,还属三弟最精通陶朱之道,除了玉石铺子,别的些许生意,都是他张罗着弄起来的。” “你三弟瞧着,确实很精明。”说着,把最后一口粥吃进去,尔后搁了勺子抬起头,“吃饱了。” 萧沨晏点头,取过帕子替他仔细擦拭嘴角。 “走,带你逛逛。” “嗯。” 府里的院墙不算太高,抬眼远看就能瞧得别院的阁楼边角。 断颜任他牵着手晃悠,身旁偶有丫头仆从走过,赧然了几次过后,竟然也就习惯了,心想着原来“没羞没躁”也是能传染的…… “这宅子太大,今晨起来闲逛,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处庭院,才碰见了你二弟。” “嗯?那你是在那时见着小漓的?” 断颜颔首,又说:“那处庭院倒很漂亮,凉亭瞧着精致讨喜。你二弟在那儿教他念书写字。” 萧沨晏闻言笑起来。 “那处庭院就是小弟的住处了。原本是二弟选的地方,照着自己的喜好修葺打整了一番,结果小漓那孩子瞧着好看非要同他换,二弟向来疼他,就换与他了。” “原来如此。” “走,你既然觉得那儿好看,我就再带你去瞧瞧,也看看小漓今儿早上都写了些什么。” 说完,拉着人转了个方向,一路畅快地行去。 到了庭院,两人还没走近,一早便听到有声音在大吵大闹:“二哥不讲理!明明已经写好了!不讲理不讲理!” “到底是谁不讲理,你自己瞧瞧,这字还没昨儿写得好,一看就知没有用心,重新写。” 萧漓撅起嘴来又闹:“不管不管,我写得胳膊都疼了,二哥你坏!”闹腾了两句,绕过石桌转身就跑,一不小心撞到正走近的断颜怀里。 “呀!”断颜连忙伸手扶住,萧漓抬起头来,咧嘴笑得灿烂,“是你啊!你吃过饭了?” 忍不住勾唇回道:“嗯,吃过饭了。”随即又学着他的语调问:“你写好字了?” 萧漓眉头蹙起来,嘟着嘴摇头又点头:“写好了,二哥不认。” “哦?”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依旧问得轻快,“为什么不认,是不是你偷懒了?” 萧沨晏在一旁瞧得哑然,隐隐又喜不自禁——他的断颜何时能够这样活泼地讲话了? “才不是我偷懒,都是二哥不好!” 有人慢慢挑起了眉梢。 “二哥教得不好,我才写得不好!” 唇角也挑了起来。 “反正都是二哥的错!” 萧清文终于“呵呵”笑了出来。 “大哥,你瞧见了,这下不怨我,换你来教他。” “娘啊!”萧漓一下咬了舌头,一扭头瞪大眼看着满脸都是笑的萧沨晏,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不要不要我不要大哥教我!大哥老是拿扇子敲我头!” “你当我乐意,”萧沨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教你写字可是个麻烦事。” 萧漓委屈地抬头,咬着嘴唇烦恼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盯着断颜直嚷嚷:“你来教我好了!你这样好看,肯定会写很好看的字吧?” 断颜一愣,没反应过来。 “啊?” “你教我写字吧,你教我我就好好写!”萧漓冲着身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哼哼”两声。 “我……”断颜有些为难,“可以是可以,只是你大哥的字应当比我的漂亮很多。” 萧沨晏大笑起来,自是从谏如流,道:“你可别谦虚,我可是见过断医师的一手好字的,看来这个担子还真得交给你了。” 断颜无言以对,攀着他的萧漓是一脸期待,实在拒绝不了。于是抬起头,瞧那两人笑得何其相似,无奈地叹口气…… 第二十二章 是夜,萧沨晏一脸狗腿儿地给断颜打水泡脚。 “请主子抬脚了,小的给您揉揉。” 断颜脸颊微红,听他怪声怪气地说话,禁不住浅浅地笑出来。 方才泡暖的双足被萧沨晏抱在怀里力道适中地揉捏,心下一片宁静,不觉躺下身子闭上眼睛假寐。那人以为他是累了,便有些心疼地轻声道:“小漓肯跟着你好好念书,我倒是高兴,但你一辛苦,我就心疼得很。” 断颜睁开眼睛,掀开两片星河,盈着笑意回他:“哪里辛苦了?小漓是调皮了些,但是性子可爱,我说什么他都肯乖乖去做,跟以前问诊比起来不知道轻松多少,你哪用那么夸张。” 萧沨晏回他一笑,想起白日里萧漓随他学习的时候,难得得乖巧听话,很让他惊讶了一番。 “小漓那孩子很喜欢你。”顿了顿又说,“四弟也是。” 听得此话,断颜想起午饭桌上再度瞧见萧云兮的场景。 那时他终于好生收拾了一番,衣服穿戴得整齐,一头齐腰秀发也高高束起,发尾依旧长长地扫在背部,整个人却精神了许多,那张脸又生得灵动,一言一行叫人看着便挪不开眼睛。 “萧云兮是个很漂亮的人。” “呵,”萧沨晏乐得一笑,冲他眨眨眼,“你比四弟好看。” 红了红脸,不去答他,萧沨晏就又凑上来问:“你现在都叫他们名字了?” 断颜点头:“嗯,他们说叫萧兄也不知道在叫哪一个,况且生疏得很,就不妨直接叫名字。” 萧沨晏心里高兴,面上却故意作得委屈,揉捏着双脚的手停下来,整个人俯过去耍赖道:“那我不依了,你还这样叫我,可就没什么不一样了。” 断颜略微无奈,扯了扯这个人皱成一团的脸,问道:“要怎么个不一样?” 萧沨晏一张脸立刻笑起来,眉目之间净是痞子气。 “叫一声‘沨晏’来听听。” “……” 断颜偏头不看他,萧沨晏不得逞,不甘心地伸手挠他身上的痒痒肉。 “别……”断颜有些受不住,本就是个怕痒的人,这么挠着只好边笑边躲,扭动着的身子不一会就蹭起了火。 萧沨晏瞧着他从未有过的露齿欢笑,心里一动,擒住他的下颚低头便吻了下去。 “唔……”唇舌贝齿被细细品尝,身下热度片刻就隔着衣物透过来。 萧沨晏情动得厉害,一双手急切地褪尽两人衣衫,来来回回地在那光滑肌肤上摩挲。 断颜由着他去,仰着头轻轻地喘,感知他在脖颈处辗转啃噬,身子便松下来尽数展开,只等这人去开垦索取。 “颜儿……” 断颜微微地战栗,听着那人满是宠溺的轻唤,伸手环住他结实的背脊,咬着唇承受着热物的入侵。 “嗯……”下身一寸寸地被填满,说不出的惶惑又满足。 萧沨晏深深地叹了口气,念了想了好几日,现下又将心头人拥入怀,仿佛全身都要沸腾起来,于是比以往都还要热情,深深地埋进去,揽着他的腰肢用力地顶撞。 “啊……嗯嗯……沨晏、沨晏……” 断颜承受不住地随着他摇摆,一波一波的快感冲刷着思绪,双颊发烫,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那人却仍不满足,沉着嗓子在他耳边吐着热息:“再叫我。” “沨晏……” 冲撞来得愈发厉害,双腿忍不住缠上他的腰,生怕自己被这人顶出去。 “啧啧”水声一下一下地冲击着耳膜,断颜逐渐起了哭腔,萧沨晏低头吻住,愈发激烈地索要。 “嗯……”高朝袭来的时候,断颜攀紧了那人,咬着唇埋在他肘间不住得颤抖,身下一阵一阵地缩紧,直绞得身上人叹息不已。 片刻之后,萧沨晏从他身子里离开,侧过来把人抱住亲吻,舌尖轻轻地舔在唇瓣上,道:“再叫一次让我听听。” 断颜气息尚未平复,氤氲着一双星湖璀璨的眸子,声音还打着颤儿:“沨晏……”声音细若猫吟,耳根子红得透彻。 萧沨晏心底满满的都是柔情蜜意,紧紧地把人抱着,生怕一眨眼,怀里人就会凭空没了。 “往后就这么叫我,好不好?” 断颜闭上眼睛,安稳地嗅着这人身上的气息,点点头答应。 萧沨晏欣喜极了,忍不住阵阵发笑,手掌覆上他的心口,道:“你这样我很高兴,这一处热了许多,也软和了许多。” 那只手掌温暖又宽阔,抚在胸前让他的心跳漏了几拍。抬眼看看这人孩童般噎足的笑容,断颜缓缓地勾起了唇角。 “明日我带你出去吃午饭。”萧沨晏伸手去描那翘起的弧度。 “去哪处?” “谦竹阁。”断颜开口说话时的热气吐在他的手指上,这人玩得开心,又用指腹轻轻地去点唇瓣,道,“萧家在京城开的一处茶阁,那里边的吃食可不比好的酒家差。我带你去尝尝,把惜楠和巧遥也带上。” “好……”想起惜楠,又道,“那丫头今天在做什么……我就在晚饭后见着了她……还一溜烟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萧沨晏笑道:“我让巧遥带着她在京城到处逛逛,铁定是玩得收不住了。” “让她熟悉熟悉也好……”断颜闭上眼想着,气息平稳了不少,声音还隐约有些低沉,“等去了桦州回来,还要她随我去采买药材……行医为我所好,这医馆总是要再开的,到时候免不得还要辛苦她……” 萧沨晏听着,伸手把人抱起来,应他:“我知道你放不下开医馆这一事,就等回来再张罗吧,再歇两天我们就出发,这两天你先休息好。” “嗯。” 断颜任他抱去沐浴,舒服地闭眼,决定就如这人所言,彻彻底底好好地休息…… “公子~昨天巧遥姐姐带我去逛京城集市,我挑了一根发带子给你!” 翌日上午,方才教过萧漓念书写字,断颜回到院里便被蹦跶着的惜楠撞了个满怀。 伸手接过那根缎带,瞧得白底上细细勾缀着银线,拾在手心质地柔软,确实讨喜。 “多谢你,很好看。” 身旁的萧沨晏从他手上拿过来看了看,给他换到头上,仔细地束好。 “这小丫头挑的东西,倒还真挺适合你。” 惜楠咧开嘴无比得意:“那是!我可是跟着公子长大的!公子喜欢就好~公子,我昨天还买了好多吃的,京城有一家的凤梨酥比以前在桦州吃的还要有滋味!” 断颜摇摇头,道:“就知道你这张嘴闲不下来。” “哈,等你把京城的东西都吃遍,可还要些时候,”萧沨晏一柄折扇敲了敲她的头,“今儿中午再带你去尝个嘴,你去叫上巧遥,等下就走。” 惜楠捂着脑袋正要狠狠剜上一眼,听得后面几句瞬间乐开花,高高兴兴地去找巧遥了。 几人收拾了一阵出门,赶到地方恰巧临近正午时分。 谦竹阁楼如其名,入得楼里,放眼看去,桌椅扶栏多是雅致翠竹所制,在这夏日时节赶来,进得堂里便能得一股沁人凉意。 堂里有一人从柜台后绕出来行礼:“大少爷来了。” 萧沨晏点点头,交代道:“李掌柜,让人弄些佳肴小吃送去二楼,多些清淡的,叫厨房挑着好吃的做。” 那掌柜的应声,身后的小厮便立刻转身往厨房里去。 萧沨晏带着人上了二楼,脚步踩在竹梯之上,有清脆的声响入耳。 “这地方怎样?” “嗯,瞧着舒心。” “我猜你就会喜欢。”说话间择了临窗的一处座位。 不一会儿,竹梯上传来人声,几个小厮将备好的菜肴送了上来。 “这么快~”惜楠最为高兴,执起竹筷笑着去夹菜,“我先吃啦~巧遥姐姐快吃快吃~” 巧遥抿唇轻笑:“小心烫了馋嘴。” 惜楠吐吐舌头,不管那么多,小厮们还在一盘一盘放着菜,她那筷子便已经没有闲住。 断颜瞧得无奈,萧沨晏倒是笑起来:“吃吧吃吧,不这么个吃法还真不像这丫头了。” “你就不怕把她越宠越坏。” 萧沨晏低头到他耳边悄声道:“我都不怕把你给宠坏了,还担心一个小丫头?”断颜红了脸,扭过头不理他,惹得那人大笑不已。 待到最后一盘菜摆到桌上,几人正要提筷子,李掌柜又上了楼,毕恭毕敬施了一礼,问道:“大少爷,有客人想上二楼寻座,您看……” 萧沨晏点头回他:“我又没说要包了这堂子,你便将人请上来吧。”话音未落,人已经上了楼梯。于是暗自挑眉,心想这客人倒是不客气。 片刻后,来人上得二楼,并不置喙他们几个,随意寻了一处顺眼的地儿,带着一人落座。萧沨晏彼时才发现,在那人身边,还有一个个子矮小的少年。 “你想吃什么?” 那少年被来人按在座位上,眉毛鼻子挤成一团地闹:“都说了不想吃,我就是想吐!” “想吐?”那人不以为然,“你以为你是大姑娘家的有了身孕?” “平非卿你你你……你混蛋!”少年脸涨得通红,拳打脚踢地想要把他从座位旁边推远一些。 萧沨晏却是听得一怔——平非卿? 这才眯了眸子细看,见那人一身墨蓝色锦衣华服,腰间别了一枚血玉坠子,心下一时了然,转头对掌柜的道:“李掌柜,那桌客人的账给免了,立刻叫厨房把好酒好菜多弄些个送上来。” 李掌柜虽不明就里,但见主子如此,也多少猜得了几分,顺着吩咐应声下楼。 萧沨晏又站起身,走到那桌前微微施了一礼。 “平王莅临陋阁,实在是蓬荜生辉。” 那人闻声满眼兴味地转头来看他,半晌勾起唇角回道:“这萧家生意人,倒是跟传言一样,心子玲珑。” 萧沨晏低声笑了笑,不深究话里是褒是贬。 正吃得欢喜的惜楠一边嚼着一边抬头看好戏,满口囫囵着悄悄说话:“公子啊,这个人做作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平王是谁,居然这么大架子……嘿哟公子,他身边那小少年长得真眼熟,瞧着跟小如意似的。” 断颜含着浅笑听她嘴碎,及至最后一句突然愣住,一想到她口中的“小如意”是谁,执着竹筷的手一僵,立马回头去看。 ——那少年还微微红着脸皱着眉,听萧沨晏与身边人的对话,偶尔撅着嘴插上一两句。 那清朗可爱的模样,不是他念着要寻找的苏师弟又是谁? 怎么这么巧,居然在京城碰见了,要是先前直接去了桦州,岂不是要错过? 可是……这个人怎么会离开上官府,跑来京城,又与什么“平王”扯上了牵连…… 断颜越想越乱。 那边的苏如异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瞧,疑惑地侧过脸来对上断颜讶异的目光,呆呆地对了半晌,一张可爱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思来想去,突然恍如大悟地“啊”了一声,总算把断颜给认出来。 “师兄师兄!”苏如异从平非卿身后钻出来,几步扑到断颜怀里,“师兄你怎么在这里呀!师兄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我差点记不起来了!” 惜楠一口茶呛在嘴里:“天哪,真的是小如意……” 断颜愣愣地看着埋在怀里不断蹭着的少年,脑子里糊里糊涂的一片。 “……小师弟?” 苏如异抬起头,小狗一般地盯着他。 良久,断颜伸手抚上他的脑袋,转过头去望着挑眉呆在原地的萧沨晏,道:“……我……找着要去桦州寻的人了……” 萧沨晏干笑两声,回头施礼:“平王是否介意与我几人共用午饭?” 于是换了一方内室圆桌,热热闹闹地坐了六人…… “呜呜师兄,看到你真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到了桌上,苏如异整个儿黏在断颜身边,又扯又蹭地缠着他。 断颜心中感慨,想起他从小便是如此黏人,忍不住浅浅勾了唇角。 苏如异眨眨眼,圆溜溜的大眼睛水润润地把他瞧着,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道:“师兄你不要面具了?还会笑了,变得真好看。” 断颜弯了眸子点头:“嗯,不要了。”伸手揉揉他的脑袋,问道:“小师弟,你怎么来京城了?” 苏如异瘪了瘪嘴,差点哭出来:“我没地方去了,顺着路走走停停,就一路逛到京城来了……师兄,你一走我就不想呆在那里了,大师兄欺负我,师娘也欺负我!” 断颜疑惑,瞧着这人委委屈屈的伤心样子,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府里发生了什么?先生怎么不管你?” 苏如异皱起了眉头,嚷道:“师父是大笨蛋!”嚷过了立时变得愈发委屈,又说:“师父师娘想让上官晴嫁给大师兄,然后把整个毒门都交给他。” “……上官一氏无人继承,大师兄年轻有为,这样做也是无可非议的。” “才不是!”苏如异一颗脑袋使劲摇,“大师兄明明就有相好的,我偷偷瞧见过!他一点都不喜欢上官晴,就只是想要师父的传承而已……” 声音小下去,断颜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些无奈地开口问道:“所以,你去阻止了?” 小脑袋委屈地点一点。 “……你还是这么喜欢多事。”叹一口气又道,“但是也不应当会赶你出来才对。” 苏如异扯着他的衣袖蹭了蹭眼睛。 “我去告诉上官晴那个坏丫头,她还很生气,跑去告诉师父师娘说我轻薄她,师娘一早就不喜欢我,所以……” “呵,原来是这么个傻乎乎的经过。”听了许久的平非卿摇了摇茶盏,挑起了眉梢。 断颜垂下眸子拍拍怀里少年,低声安慰:“我知道了,先吃饭吧。” 第二十三章 “师兄师兄,往后都让我能见着你好不好,别再一声不吭地就不见了。” 断颜心里一暖,想着当初不辞而别时,其实连惜楠都不曾知会,略微起了几分歉疚。 “好。” 苏如异双眼一亮,开心地又问:“那我怎么找你?” 萧沨晏适时接了话茬:“你师兄过两天要去一趟桦州,等之后回来了,你想找他就去萧府寻人……”话落一半,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平非卿,又说:“我猜想,你往后应当都在京城了吧?” 被瞧那人执着茶杯轻笑几声。 “好像我往后应该都……呀不对,师兄你还去桦州做什么,师父他们可讨厌了,你回去他们铁定欺负你……师兄,你当初是不是也是被欺负了才离开的?” “是呀小如意,所以你师兄回去报仇去!”惜楠拿了一块蝴蝶酥塞他嘴里,“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比我还啰嗦~” 萧沨晏乐了,这丫头知道自己很罗嗦? “惜楠别胡说,”断颜轻微蹙眉,转过头来又解释,“我是回去看看故人。” 苏如异眨眨眼,三下两下嚼了口里的蝴蝶酥,腾出一张嘴来继续聒噪:“师兄,其实师父很想你,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都不肯叫他一声师父……你走了之后,我有几次悄悄瞧见师父对着你的画像一直看,还不停地说‘对不起’什么的。” “……我的画像?” 苏如异点头:“嗯,画着你现在的样子,只是师兄你穿着女儿家的衣服……唔,还是很好看。” “……” “师兄?” “……没事。”断颜摇头,阖了阖眼不去多想,沉默了少顷又道,“……小师弟,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嗯嗯,师兄你讲。” 断颜勉强牵起一丝微笑,道:“有一位姑娘中了一种毒,毒发时面部腐烂,待到毒解后,脸上残留了许多深色印痕。你有没有办法让那些痕迹尽数消失?” 苏如异皱着鼻子思索半天,点点头回答:“应当可以,我以前捣过一种药叫‘被刀子划过也能变得跟神仙姐姐一样’,可惜现在找不到了,不过我可以重新做。” 萧沨晏转过头去喷了一口茶。 断颜见怪不怪,淡淡然颔首:“辛苦你再做一次。” “好,师兄你从桦州回来要几日?” “不逾十日。” “那就十日,”苏如异咧开嘴冲他笑道,“十日后,师兄从桦州回来,我给你送过去。” 断颜应一声“好”,心下又了了一桩事。 之后闲话无多,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吃饭,惜楠胃口大开,一边嘟囔着“团聚了就要好好庆祝”,一边努力把桌上的菜扫荡干净。 苏如异瞧得佩服极了,瞪着眼睛赞扬她:“惜楠姐姐比以前还要厉害!” 惜楠得意地一仰鼻子:“那当然。” 一顿饭后,几人在门口分离。 萧沨晏四人径直回了府上。 进得房里,这人立即伸手把断颜揽到怀中,埋首在他颈窝轻蹭,柔声柔语地问:“你在不开心?” 断颜愣了片刻,摇了摇头。 “说不上来,应当算是开心才对,可是有些事情听着又很恼。” “画像的事情?” 断颜点头,萧沨晏又轻轻地问:“那上面画的……应当不是你吧?” “……是我娘。”断颜抬头看他,眼底情愫纷杂,瞧不太真切。 萧沨晏叹口气,心疼地吻上眼角:“这么久了,或许你当试着原谅上官谦岳……” “他根本没有变过。”叹了口气,又说,“他让我失望,总是毫无主见……瞧起来满脸慈悲,其实比谁都残忍……从来都是夫人说什么,他就摇摆不定,当初对我娘是如此,如今对小师弟何尝又不是如此。” “你小师弟?” 萧沨晏不解,他又垂了眼眸低声解释:“你以为小师弟被赶出来真是上官谦岳信了上官晴的胡言乱语?小师弟是怎样的为人,他不可能不清楚。” “你是说他夫人……可是为何?” “因为‘苏如异’这三个字,除了小师弟本人不察觉,上官门里,没有一个人不放在眼里。‘毒门’又如何?江湖上若是出了一位神医,有谁会在意他的出处是否合乎情理?上官门为此一分为二,分两系传承,也就并非绝无可能。” 所以干脆斩断念想? 萧沨晏恍悟。 断颜唇边牵起几分苦涩难言,幽幽道:“以大师兄的性子,没有让小师弟这个人彻底消失,也算是念得同门旧情了……” 话到此处,起了些后怕,垂下头拥住萧沨晏,低声喃喃: “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竟然留他一个人在府上……” 那人忙伸手抚背,温柔地安慰:“别想多了,我瞧你师弟生性单纯,这些个事情自然不会为难与他,况且他现在被平王护着,哪儿会有半分危险。” 断颜点点头,又满眼疑惑地道:“我就是奇怪,他怎么会跟平王走在一块儿?” 萧沨晏一阵乐,喉口闷着笑了几声。 “怎么走在一块儿的我是猜不着,倒是平王瞧他的眼神,你不觉得眼熟?” 断颜沉默半晌,抬头望着这人两双狼眼闪闪发光的样子,微红着脸颊别开了视线。 萧沨晏又乐,倒是不再逗他。 “明天就走怎样?知道你急。” “……嗯。” “去了……你要如何做?” 断颜一愣,听他声音正经起来,抬起头来看,萧沨晏的表情已经无比认真,深邃的墨瞳仿佛已将他内心瞧得分明。 声音有些颤抖。 “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做?” “不委屈自己就好。”萧沨晏深深地叹一口气,“我就怕你委屈自己……其实我觉得做与不做无甚区别,但你若心里有气便全部撒出去吧,你有我就足够了,别的事情一概随性而为,怎么痛快就怎么做,没有任何事情比自己能开心更重要,与此违背的执念,全都放下吧……除此之外要记得,你决意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敢替你担下,你只管放心。” “我记得了。” 断颜闭上眼睛,听着这一席话,心里一阵难言感动。 执念,其实这个人不知道,他原先的冥顽固执早就一日一日消散了。 能与他一起平平静静地生活,才是自己现在的执念。 舒一口气,道:“总觉得心境与以前愈发不一样了……要是真被你给惯坏了可就……” 萧沨晏得瑟起来:“我种的因,自然就愿意承受后果。” “你要是哪天不这样了,我又难以习惯。” “那我就一直这样。” 断颜突然认真,睁开双眼眸子掩映着眸子,一字一字道得清晰:“沨晏,我和我娘不一样,我往后……是绝不会放手的。” “你还在不信我?”萧沨晏伸手勾勒他的眉眼,轻轻叹气,“我哪里会给你放手的机会……” 温言软语,霎时安心了许多。 “我信,”断颜覆上他的手,微微笑道,“我只是感慨而已。” “好,我就只要你信。” 萧沨晏不再多言,将人抱起来,走到床前轻轻放躺下,体贴地为他脱了布鞋。 整个人接触到床被的瞬间,才稍稍觉得乏了,于是闭上眼睛。 “休息一会,嗯?” 断颜阖着眸子摇头:“你陪我说话。” 萧沨晏俯身躺下去,揽他入怀道:“那就陪你说话。” 于是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聊了不过一会儿,断颜的声音渐渐沉下去。 “颜儿?” 没了回应。 萧沨晏唇畔浮出温暖无比的笑容,听着怀里人细缓均匀的呼吸,手指轻轻地顺着他的发梢。 “你啊……其实也笨得很……” 言语之间,尽是道不尽的怜惜。 午休片刻后,断颜悠悠转醒。 想起上午和萧漓约好了再念书,于是起身要往他的庭院去。萧沨晏替他理了理衣裳,跟着一同前往。 院里亭下,萧清文拿着书卷跟站在身前的萧漓细细地讲,已经来了一阵子。 “你们来了。” 断颜点点头,萧漓便开心地扑上去。 “你先教教他,我和二弟聊一下。” 萧清文闻声将手中书卷递给断颜,随即走到萧沨晏身边,等他下文。 “我还要再离开一阵子,算上来回约莫十日,家里的事,又劳你辛苦了。” “无妨,大哥此次是要去何处?” 萧沨晏回道:“去桦州,陪断颜去瞧瞧故人,处理些个‘旧事’。”萧清文听着话里有话,不觉满眼兴味地盯着他,示意他继续讲。 尚且来不及解释,一旁正念着书的萧漓倒是偷耳听见了谈话,立时插进嘴来。 “哥哥你要走?”小孩嘟着嘴搁下书卷,抬起头来询问断颜,“我不要你走。” 断颜捏捏他的脸,笑道:“十日便回来。” “回来要是见到你的字比现在难看了,他就不教你了。” “呸呸呸!”萧漓冲着萧沨晏做鬼脸。 萧沨晏无奈地挑眉,转头对自己二弟碎碎念:“这小破孩现在有断颜护着,胆子越来越大。” 萧清文浅笑着回他:“你都管不了了,我看以后直接将他‘放养’好了。” 语罢齐齐地叹了一口长气。 “话说回来,大哥你们此去还是当心点,毒门可不见得是个好玩的地方。”两人怕再扰着萧漓念书,行远了一些。再聊及此事,萧沨晏把过往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讲,知晓断颜的身份,萧清文颇有些惊讶,满是担忧地交代道。 “二弟放心,一般的毒物怕是还近不了身的,厉害的,我自会有所防范。倒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劳二弟用这十日替我办好了。”说着便凑上前去耳语片刻,萧清文逐渐听出了笑意。 “我定然替你办好。”他点点头应下来,“大哥只管带着断颜平安归来。” “那就多谢二弟了。”萧沨晏戏笑着深深施了一礼。 萧清文扶着下颚轻笑出声,道:“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我有个如此温柔体贴的大哥?” 这人挑眉回他:“那是你以前没仔细看。” “那往后铁定擦亮眼睛瞧好了,瞧瞧我大哥究竟是个多么深情的人。” 一句话道得两人开怀大笑,笑声隐约传回来,萧漓撇了撇嘴: “俩傻子。” 断颜听得有趣,无声得翘了翘唇角,随即一脸正经地捏捏小孩的脸。 “你呀,怎么这样讲自家哥哥。” 萧漓眨眨眼,道:“因为我了解他们呀!” “呵……” “你笑起来真好看。”瞧着他被逗笑,萧漓忍不住也咧开嘴道,“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大哥?” 断颜愣住,一句话被他问得直截了当,一时没反应过来,毫无防备地紧张了一瞬间。 “你脸红了,那就是喜欢我大哥对不对?” 断颜哭笑不得,曲起手指敲敲他的眉心,问道:“谁教你的?” 萧漓捂着额头依旧笑得灿烂,回答得天真:“四哥讲的,四哥说,喜欢才会脸红。”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 “唔……不知道,但是我喜欢一个人的话,就想跟他一起玩,有吃的也分他一半。” 断颜眼角弯了弯:“等你哪天想把所有吃的都给一个人了,你就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 萧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可难了,所有吃的都给他,那要多舍不得!你会把所有吃的都给大哥吗?” “嗯,”断颜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人,“都给他吧。” 萧漓瞪眼,满脸羡慕地小声念:“真大方,往后我也找个这么喜欢我的人……” 断颜伸手揉揉他的后发,心里一片宁静。 翌日一早,两人带着惜楠准备出发。 巧遥在门口送别,踌躇着开口,问得有些担忧:“大少爷……真不用我随行吗?” 萧沨晏安抚似的笑笑,宽厚的手掌揉揉她的发顶:“你这丫头这几年还真就没离过我……别担心,这回出去,你主子我可也是‘寄人篱下’来着,你就在府里等着吧。” 巧遥乖巧地点点头。 “大少爷,那您一路保重。” “嗯。” 临行之际,不远处徐徐驶来一辆马车,萧沨晏瞧着那深色帷幕,正欲扶过断颜的手停下来,道:“意外之客。” 马车渐渐停下来,一身墨蓝衣衫之人挑开帘子,伸手挥退了候在车边的仆从,径直着了地面。 “巧遥,你们全部回府里去,不必再送了……林叔,也劳你暂且回避。惜楠,进马车里面等着。” 两个丫头俱是愣了愣,瞧他神色不似玩笑,应下声顺从地回避。林叔倒是老道许多,神色不变,跟着巧遥先进了府里。 “平王?”断颜见他身后并未跟着别人,显然是独自前来,心下隐约有些疑惑,莫名起了紧张之绪。 那人走近,瞧了瞧备好的车子,缓缓勾了唇。 “还真是时候,若是晚到几分,可不就见不着上官少主了?” 断颜惊讶地抬眼,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个人怎么知道……绝不可能是小师弟所说,因为苏如异自己都尚且不知他的真正身份…… 平非卿低低地笑了几声,深色双瞳把他满心诧异与防备都瞧得分明。 “不必衡量太多,本王无非是打听了一番想要知道的事情罢了。若是与你为敌,自然也就不会站在这里。” 萧沨晏闻言挑起唇角,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把断颜护在身后,语气回得颇为轻快:“这一大早的,是何缘故使得平王屈尊大驾?” 平非卿瞧着他,两人对视一阵,唇边笑意不觉各自加深。半晌,他伸手到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瓶。 “洗灵丹,萧少爷应当知道该如何用。” 萧沨晏也不矫情,毫不拘礼地伸手接过,随意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又问:“平王来此,当不只是送此大礼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一些。”平非卿弯了眼角,少顷,脸上表情尽数松懈柔和了几分,侧头对断颜道,“本王惟有一事,欲求上官少主答应。当然,少主若是不肯,本王也少不了要用更麻烦的方式自行处理……桦州如若彻底没了上官府,想必你再是无情,也会心生遗憾吧?” 断颜问:“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苏如异这个人,从此以后不被人记得……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只要毒门的利害关系,再跟如异牵扯不上分毫,这事就算了了。这个要求,很简单吧?”语罢不再多说,停顿了半晌冲他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 断颜瞧着这人背影,心头翻涌,突然开口道了一句:“这件事情,纵使你不开口,我也会如此做。” 那人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回头,冲他颔首。 马车渐渐随他离去,断颜依旧望着,心境有些道不清楚。 惜楠挑了帘子探出脑袋,轻声问道:“公子……他……” “无事,”断颜摇头,“他的确不是敌人。” 第二十四章 赶往桦州的路不似廖城返京那般近,马车上路后,几人在途中一处小镇落脚,歇息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的黄昏,才终于驶进了桦州城内。 “颜儿,这桦州城里,离上官府近的、最好的客栈在哪处?” 断颜思索片刻,道了一句“就去福顺楼吧”,随即微挑帘子,给林叔指了方向。 不一会,车子到了目的地,几人下车后,林叔问了一句:“大少爷,咱们要在此待上几日?” 萧沨晏摇头,回他:“还不清楚,当不逾十日。林叔,我们三人只在此客栈投宿一宿,明日有要事处理便不住了。你这几日,就在福顺楼等我们回来吧。” “是。” 随即,几人进了客栈,遣小二腾了房间,又在堂里随意吃了晚饭,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一番收拾下来,天色已晚。 断颜着着单衣倚在窗前榻上,撑头望着窗外夜色,眸里平静。 “怎么不睡?”萧沨晏沐浴出来,见他如此,走过去轻声询问。 断颜收回目光,转头看他,伸手抚上他顺水的发梢,道:“突然回来这里,就瞧瞧了。只是没想到这么瞧着,心里并不会有什么情绪。” 萧沨晏俯下身子,吻上他,温柔地在唇边流连一阵,说道:“心里宁静就好,我就怕你会不开心。” 断颜伸手揽上这人的脖子,并不回答,仰头又吻上去,牙齿轻轻衔住他的唇摩挲。 “呵……”萧沨晏心里“突突”地跳,舌头窜进嘴里把一吻加深,直品尝得满意,才稍稍离了些,吐着热息轻言轻语,“你这么主动,我忍不住了怎么办……明日……可还要去上官府的。” 断颜垂下眼眸不与他对视,脸上的表情纵然再是清淡,也被双颊红晕出卖得彻底。 半晌,他低声道:“你轻一点就好。” 话一入耳,萧沨晏再忍不得,伸手掩了窗户,俯下身子深深地埋到他的颈间…… 一阵欢愉过后,断颜浑身酥软地陷进榻里,由着萧沨晏替他擦拭身子,而后温柔地把他抱到床上。 眼瞧着他双眼迷糊,眼皮半掩得就要睡过去,萧沨晏犹豫半晌,终究不忍再同他说话,想着明日之事,还是睡醒再说吧。 两人就此相拥而眠。 翌日一早醒来,断颜依旧没主动提及什么,萧沨晏忍不住开口问他,他浅浅笑了回道:“你就当是上官齐慕请来的贵客,配合我撒撒气便是了。” 萧沨晏愣了愣,听着“上官齐慕”几字,隐隐猜到他的意图。 吃饭时在厅里见着了惜楠,小姑娘难得换了打扮,往常俏皮的辫子尽数散下来,长发垂肩,竟也显得温柔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在断颜跟前转了一圈,道:“公子你瞧,跟以前的样儿比起来变了没?”断颜摇摇头回她:“没变。” 出门前,转头又交代她:“惜楠,这次回府,不要再叫我公子了。” “那叫什么?” 断颜默了片刻,道:“叫少主吧。” 惜楠瞪大眼睛,瞧他眸底暗流翻涌不息,一时间有些陌生,然而心里又欣喜不已,连忙点头道:“是,惜楠记住了。” “还有,”断颜又道,“回去见人可以招呼,但不得寒暄,你就当作自己从来都不曾离开过就好。” 惜楠又点点头。 一旁的萧沨晏听得讶异不已,望着断颜的侧脸,良久,唇边弯出几许弧度。 离开客栈,该交代的说了清楚,一路上竟也就不严肃。 惜楠又变得嘻嘻哈哈起来,绕过街角上买了一包蜜糖糕,边走边吃。 一路吃进府里,守在门口的仆从原本正要开口拦人,瞧见惜楠,立时又满眼疑惑地把断颜看了好几眼。 断颜也不理会他,径直往里面走。 那仆从见他走进府里,这才回过神来,立马上前去拦道:“不得擅闯上官府门!”惜楠一口蜜糖糕塞进嘴里,黏糊糊的手拍上他的头,毫不客气地嚷嚷:“阿禄你看门看糊涂啦,少主你都敢拦,一边凉快去!” 断颜暗自抿唇,侧了身子继续走,不去看那人茫然的脸色。 “先回庭院吧,估摸着要不了一会,那个人就要找过来了。” 萧沨晏憋了一肚子笑,乐呵乐呵地跟上去。 走了一会,入得一处小院。 那院子并不偏僻,甚至是位置正好,但不知因何缘故,踏足进去,霎时便能感到一股子清净之意。 “你以前就住这里吧?” 断颜点点头,有些哑然地环顾四周。 ——院中花草修剪得整齐,再往里看,廊壁门窗也都并未染尘。 “公子……少主,这里看起来一直有人在打扫诶。” “嗯。”断颜应了一声,朝着院里屋宅走去。 半年罢了,谁知那人是不是一时兴起……兴许多一些时间来忘却,这庭院就该杂草丛生了吧…… 想着,不知为何心底还是有所在意,伸手扶上门框的一瞬间,眼神不自知地暗淡了些。 萧沨晏瞧得分明,从背后揽住他,偏头在耳边轻声道:“别想多。” 断颜点了点头,随即推门入室。 “也好,没想到会回来住,倒也省得再收拾一番了。” 惜楠开开心心地跑进屋里嚷嚷:“少主,我房里的小木人都还在~” 断颜冲她浅笑,道:“记得了,一切如常。” “是~” 几人坐下歇了不一会,廊外便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萧沨晏暗自挑眉,腹诽一句“确实挺快”,抬起眼兴致满满地盯着门外。 来人略有些苍老,出乎意料有一张苍劲的容颜,想必年轻之时,应当算得上英俊不凡。 彼时的那人有些激动难言,双唇颤抖着踏进房里,瞧见断颜站起身来,满脸尽是难以置信。 “月心……” 断颜愣了愣,垂在衣袖下的手暗自收紧。 “不……慕儿……你可回来了。”上官谦岳一语道得小心翼翼,一只脚尚且还在房外,整个人却滞在原地,似乎因为方才说错了一句话便再不敢轻易地向前。 断颜沉默良久,一口气在胸前闷了半晌,最终只低低地道出一声“嗯”。 “回来就好……”上官谦岳脸上的表情还在颤抖,此时瞧见断颜未如往日一般排斥这称呼,整个人愈是激动难言,不自禁地眉眼齐笑,语不成章,“你……你累了吗?……饿不饿……我让厨房……不,这时辰……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中午的时候……” “随意就好。”断颜垂了眸子打断他,静默了少顷,抬起头来道,“我只是小住几日,还会再离开,但这家……我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如先前一般什么都置之不理,这一点,还望爹您……代为转告夫人。” 上官谦岳呆在原地,半晌,问得犹豫:“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既名作上官齐慕,自然是唤您一声爹……只是夫人那边,我怕是改不了口了。” 上官谦岳又是怔忡不已,苍老的眼眸立时盈满色泽,满满欢喜之下,竟仿佛蒙蒙然起了一层水气。 “好……我……不,爹去准备准备,正午的时候,一家人好好吃饭……” “我想休息了。” “好……我不吵你,你好好休息。”语罢,满是不舍地又盯着他,断颜敛下眼眸,不知如此立了多久,门口那人终于转身离去。 盛夏时节,背脊绵绵的都是汗水。 断颜闭上眼睛,感知一双手伸进他的袖里,动作轻柔地将他捏紧的手指一点点松开。 “少主……” “惜楠,去你的房里,柜子右边的第二块墙砖里,我曾经藏了东西……你去取来。” “……是。” 惜楠离开房间,断颜的双手终于软软地散开,手掌的汗水已经发凉,萧沨晏心疼地握住。 “……我怕我有一天不恨他了。” 萧沨晏轻叹一口气,道:“随心便好……我一开始很好奇,这上官门主当是个什么模样,如今瞧见了,其实也只是个极为普通的父亲罢了,这一点很让我感慨。” 断颜不语,坐下身去,略觉疲惫地靠在他肩头。 片刻后,惜楠拿着一个盒子回到房里。 “少主,这个是……” “木师弟离开这里前留给我的东西,当时觉得用不上所以藏在了墙里。”提及故人,话语之间掩不住有些失落。 语罢打开盒子,盒上灰层细细地抖落些许。 盒里是几只瓷瓶,与一张微微泛黄的书信。 断颜把那封信取出来,递给萧沨晏,道:“你瞧一瞧。”这人伸手接过,展开之后,发现字数并不多,唯有寥寥几行,大抵是在解释盒中之物。 仔细瞧过之后,他细细挑起了眉梢。 “两瓶毒粉,一瓶解药?” 断颜点点头,道:“沨晏,你曾经说,你对武学只是略通一二,想必并非只是如此吧?” 这人笑着眨眨眼:“自然只是谦虚,虽然不及,但少说也有七分。” “七分就够了,”断颜取出一方瓷瓶递给他,“这是没有解药的那一瓶,毒不致伤,只是叫人腹痛难耐,又无计可消,疼上一个时辰自然就没事了……之所以稀奇,是因为木师弟做的东西,即便是我爹……即便是上官谦岳,要在一个时辰内配出解药,也难吧……” 萧沨晏接到手上,问:“所以你是想要我……嗯?” 断颜顿了顿,眉目间浮上犹豫之色,终究定下心来点点头道:“若是午饭时候,夫人出言为难,你就把这个东西给上官晴尝一尝……用你那七分力气,不让任何人察觉就好,我猜大师兄也会在桌上,你可要防范他。” 萧沨晏一乐,瓶子塞进怀里。 “瞧不出啊,我的颜儿也有这么狠心的时候。” 一旁的惜楠也啧啧舌,眨巴眨巴眼睛忍不住一脸兴奋:“萧沨晏,不管夫人有没有说什么,你都给上官晴喂点好了,我老早就看那丫头不顺眼了!” “那丫头招你了?” “可不是!”惜楠愤愤地点头,“老爷给我什么东西她都要抢,穿的戴的就算了,吃的也抢,仗着自己是上官家的小姐……了不起啊!” 萧沨晏又是一乐,继续逗她:“那她倒是挺胆大的,连你的吃的都敢抢,不知道你可能吃了吗?简直是自讨苦吃。” “就是简直是自讨苦……你、你说什么呢!” 萧沨晏大笑出声。 笑声入耳,断颜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下来,瞧着这两人打闹不休,不再暗自徘徊。 ——既然决定如这人所说的随性而为,那就无需多虑了吧…… 正午时候,有仆从来到院前传话,请他们去后堂。 断颜从怀里掏出刻着“慕”字的玉佩,别到腰间,又磨蹭了一阵,这才同萧沨晏二人一同前去用饭。 入得厅里,其他人尽数已到,放眼看去不过四人——除了上官谦岳夫妻二人以外,便是上官晴,与坐在他身边的大弟子安作辞。 那夫人当是听说了他的归讯,原本是满眼不悦,待到断颜赶来,瞧得他的容颜,立时整张脸变了表情,惊讶的眸底慢慢浮上一丝厌恶与憎恨。 断颜不理会她的目光,带着二人坐下。 上官谦岳不察觉桌上怪异的气氛,欢欢喜喜地执起筷子,一句“吃饭吧”方且道下,立马关切地为断颜夹菜。 断颜浅浅勾唇,手指摩挲着杯沿:“上官府里什么时候改了规矩,门下弟子也能同桌共食?” 安作辞脸色不改,身边的上官晴却是一脸不快,嘟了嘟嘴瞪他一眼,道:“大师兄又不是外人,你自己不也把人随随便便往桌上带!” “这两人一个是我请来的贵客,一个自幼跟着我长大,比我亲妹子你——都还要亲,你觉得哪里不对?还是说,大师兄什么时候也成了我上官府的客人?” 萧沨晏轻笑两声,配合地搁下筷子拱手施礼:“晚辈糊涂,竟然忘了向上官门主与夫人问安了。在下京城萧家长子萧沨晏,失礼之处,切莫怪罪。” “哼,什么京城萧家,我上官府里除了这个人有人邀过你吗?你……” “晴儿!”上官谦岳厉声喝止了她,瞧得断颜眉目间的不悦,颇有几分尴尬,于是对萧沨晏回道,“小女无礼,客人切莫介怀。这京城萧家的大名,老夫也有所耳闻,萧老板年轻有为,实乃青年才俊。” “上官门主谬赞了。” 断颜一双眸子留在安作辞身上,见那人只管吃饭,倒是沉得住气,又道:“爹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上官府里的规矩是不是改了?” 上官谦岳立时为难起来,尚不知如何回他,身旁夫人轻哼一声,筷子搁到了桌上。 “吃饭也不得个清净,”她斜着眼睛睨着,冷言冷语地说道,“怎么做了十多年的外人,这个时候想管起家务事来了?” 断颜抬起眼来迎上她的目光。 “夫人这话说的不对,十多年来,我皆与你们同吃同住,哪里是外人了,您如此说,岂不是自己一直在拿我当外人?” “你!……伶牙俐齿,倒是和那个女人一样。” 断颜暗自咬紧了牙关。 不过片刻,唇畔又勾起了些许笑容,语调听来并无情绪:“难得您还记挂着我娘,她当年死的时候,夫人也算得是她念念不忘之人……” “满口胡言!”上官夫人手一抖,立时打断他的话,声音尖利了几分,“你回来做什么?这上官家让你回来,不是听你胡言乱语,扰人清静的!” 上官谦岳听他提起旧人,本就无比窘迫,见上官夫人变得声嘶,这才道了一句:“你少说两句。” 萧沨晏暗自挑眉——一把软骨头。 “我自然不是回来胡言乱语的,至于回来做什么……是想弄清一些事,顺便让这毒门有所传承。” 彼时,安作辞终于抬眼将他盯着。 断颜不置喙那目光,满是笃定地盯着一时惊愕的上官夫人。 “呵呵呵……怎么,原来是起了贪婪之心?”她以手掩口,突然失笑,勾了细眉眼里尽是不屑,“上官齐慕,我告诉你,这毒门自有晴儿传承,你大师兄安作辞不日便会入赘我上官一氏。” “原来如此,”断颜不动声色对上萧沨晏的眼睛,那人立时心领神会,他便又道,“原来是这般,没想到大师兄已是自家人了,方才失礼于你,是我的不是。” 上官晴轻哼一声。 断颜接着说道:“说来也是,诸位弟子中,能与大师兄并驾齐驱的,唯有木师弟与苏师弟,现如今两人都身死异乡,入赘一事,自然唯有师兄你是最好的人选。” 上官谦岳听得一怔:“你说承文和如异……” “爹竟然还不知道?看来有幸瞧得两人尸身的,府里也唯有我一人了。说到这个,正是我想要弄清楚的事情,木师弟和苏师弟皆是门中奇才,为何会接连离府,又不得善果,个中缘由我也只知道些许传言,不知道夫人知晓得是否完整?” 上官夫人愣住,急急厉色道:“我为什么要知晓?你这话说的有意思,一张口便含血喷人!这两人当时自己要离开,出了事难不成还怨上官府?” “夫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断颜莞尔,“其实我什么都没说,夫人倒是激动个不行……我不过是听府里的下人说,爹是听了夫人您的意见,才将苏师弟赶出去的,现如今出了事,总归冤有头债有主才对……不过夫人您行的端,人不是你害的,哪里还怕夜半敲门声,当年我娘是自己要去死的,您不就睡得很安稳?” “你!” “不过说来也是,两位师弟死了,想必对夫人也没什么好处,毕竟要招一位上门女婿,也不是非大师兄不可的,现如今只剩下大师兄这么个好人选,事情就简单许多,师兄你说是不是?” 安作辞笑了笑,终于开口道:“师弟是在怀疑,他们二人的生死与我有关?” “大师兄多虑了,我只是把这个消息告诉爹知道罢了,并未如此说过。” “那么有话不妨直言。” 断颜学着萧沨晏的样子挑起眉毛,道:“大师兄且不要动怒,是我不好,说的话惹你误会了……其实师兄你能与妹妹成就一段佳话,自然为我所愿,但既然提到这一点,我倒是不得不提醒,你若是有心入赘,当还有二点需要知晓。” “师弟请讲。” “其一,既是入赘便随了上官家,从此更名上官作辞;其二,你在府外的那些儿女柔情,从此便断了,若是舍不得……不如趁早全然放弃,反正这毒门的传承,只要我想,便会落到我这正主身上。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安作辞眯了眯眸子,道:“师弟说的真是在理。”身边的上官晴听得那一句“儿女柔情”,早已咬紧了嘴唇,不时便红了眼眶。 惜楠瞧得欢喜,大口大口地吃肉。 上官谦岳不去在意话中深意,只是听得阵阵伤怀,悲痛之余又突然听闻断颜道得传承之意,心里立马悲喜交加,追问道:“慕儿,你当真愿意接了传承?”断颜不及回话,上官夫人咬着牙又是一声冷哼,道:“大话说得倒是响亮,你何德何能,凭什么接这传承?” 断颜回她:“就凭上官晴被生作女儿身,凭我身子里的血液。” “是男子又如何,难不成毒门到你手上,全府上下都跟着你去行医救人?哈,传到江湖上不让人笑掉大牙。” 闻听此言,断颜又暗自看了看萧沨晏,那人满眼轻松,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你也吃点,别老说话”。于是松了一口气,淡定自若地执起筷子吃起饭来。 上官夫人以为他无话可说,愈是得意,谁知半晌过后,身侧的上官晴脸色骤变,弯下身子捂住腹部,不断地呻吟出声,姣好的面容之上渗出汗珠。 “哎呀哎呀,吃坏肚子了吧~”惜楠眨眨大眼睛,开开心心又奖励了自己一块红烧肉。 尔后,小姑娘瞧见断颜站起身来,立马又往嘴里塞了些东西,一脸忠诚地跟着站起来。 “夫人认为我只会浅薄医道,是否正是我没有和二位师弟一同死去的缘由?……您不妨和我赌一赌,看妹妹是为药所苦还是为毒所苦,也赌一赌这十多年来,除了医术,我使毒的本事到底有多少……”说完转身要走,临到门口,回头又道,“疼上一个时辰就好了,您也可以叫爹和大师兄都试试,能不能在这个时辰里找着解毒的方法,让她少受点折腾。” 身后的萧沨晏噙着笑站起身来,谦和地施了一礼,转身跟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少主少主~其实我都没有吃饱~”惜楠绞着袖子哀嚎。 萧沨晏一柄折扇从身后拍她的头:“嚷嚷什么,你以为就你没吃饱?” “呀!不许拿你的破扇子敲我!” 萧沨晏不理她,黏到断颜身边,仔细去瞧他的脸色,见他一脸平静,并无大碍,这才松一口气,道:“你都几乎没动筷子,只顾着说话了,走,咱们出去再吃一回。” 断颜点点头,回道:“去隔街的味缘斋。” 惜楠开心地拍手:“好呀,味缘斋好地方,好久好久好久没去吃过了!” 几人出了府门,不一会便到了地方,大大方方地点了一桌子。 “我还要红烧肉和狮子头!” “嗯,想吃什么就再叫什么。” 萧沨晏一乐,贴到断颜身边道:“看来你心情还不错。” 断颜颔首。 “原本觉得压抑,可后来压在心头的都说了,便觉得畅快了……这十多年来怎么都没察觉,我其实欢喜看见夫人不乐意的样子……” “随了心性,自然会觉得畅快,有气哪能自个儿吞着,你吞了这么些年了,怎么都该吐一吐。”罢了,又问,“话说回来,你真有兴趣传承毒门?” 断颜摇摇头,道:“没兴趣,再说要来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的把戏,我对使毒确实一窍不通……上官谦岳盲目了那么些年,我也终是想要让他不再那么轻信夫人罢了,这么一闹,他们少不了要争吵一番……小师弟一事,也算是个下下策。” “那之后准备如何?” 断颜抿唇想了想,说道:“大师兄算是无辜,但他亦非善类,以他的性子,定会恼火个两天,很认真地去想我今日讲的话,他只是不知道,其实毒门的传承还是囊中之物……不过上官一氏的所有东西,可不只有毒门而已,没了别的东西,他纵使再厉害,也得服输。” 萧沨晏意会地笑了笑,不接他的话,反是问道:“颜儿,往后回了京城,你是要叫‘断颜’,还是叫‘上官齐慕’?” 断颜认真地回他:“自然是叫断颜,我不会真的是上官齐慕。” “你确实是上官齐慕。”萧沨晏侧过身子,把他的散发拢到耳后,眸底都是欢喜,“但你于我,只是怜君阁的断颜……我从没见过你这样自信的样子,今日瞧见了,我很高兴……但是你要知道,你若决意接手上官家的任何东西,你就必须随时记桩上官齐慕‘这个名字了。” 断颜无话可说,一时不知道如何答他,萧沨晏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后发,又道:“这是你的意愿,不论最后怎样决定,我都不会有丝毫改变。你只要选你觉得开心的做法。” 断颜彻底恍惚起来,萧沨晏对他说的,从来都是要他开心。 如此简单的衡量,却总是最为准确,渐渐地让他有了真实的性情。 突然明白了什么,浅浅地勾了唇,眸角盈起柔光,问道:“你呢?” “什么?” “我怎样做,你最开心?” 萧沨晏张了张嘴,瞧着他笑出声来,夹了一条肉丝喂到他嘴里,欣喜不已地道:“你现在这样在意我,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断颜嚼着,弯起眸子,心里的浮躁沉淀下去,这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忘了——对于萧沨晏而言,只待自己了了心事,陪着他回到京城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才是最大的心愿。 其实自从已故那人为他更了名姓,上官二字如何都与他无甚联系了…… “沨晏,上官家的东西,我都不想接手,原本这世上就不该有再有上官齐慕这个人……只是我还不够豁达,当年我娘以死了结的背叛与不甘,我心里一直不能释怀……如今牵扯上小师弟的事情,无非是给了我一个直截了当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也好,我都想让他们有所偿还……” “我明白。”萧沨晏眉眼顺下来。 “我想你再帮我一次。” “嗯,什么?” 断颜冲他微微抿唇,言语轻快:“萧少爷可有兴趣把商贾之首的位置坐得更稳一些,不如考虑并了上官门下的顺庆钱庄?” 萧沨晏一愣,瞧他变得活泼,不禁大笑出声:“这个好说,生意上的事情,就算我不乐意,我家几位兄弟还能不乐意吗?” 断颜看着这人得意的笑颜,稳了一颗心——只要断了毒门最大的财路,安作辞不得不被压制着从头做起,那么不论是心头不甘还是后顾之忧,就都解决了。 萧沨晏笑过又问:“那若是没了钱财,安作辞不愿再入赘,这毒门传承你又当如何作想?” “他不会。一个人幼时尝过人情冷暖,长大了就不会放弃名声大震的机会。” “这如何说?” 断颜道:“他小时候的经历也算苦,当年为寻出路,在雪地里跪了整夜才得以拜作长弟子,所以即便没了钱财富贵,光是门主这一江湖名声,就足够牵制他了……” “唔唔,”包着满嘴肉的惜楠连连点头,插话道,“况且老爷还有那么点良田什么的,就算没了钱庄日子也是能过的,没必要给上官晴那坏丫头留那么好的日子过!” 萧沨晏瞧她满口油,吃成这样还不忘损人两句,觉得好笑不已,忍不住又开口逗她:“唉,上官晴这姑娘错就错在不该抢你吃的,我看她就该捧着一盘子肉对你哭,’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惜楠一块骨头渣子砸过去,狠狠地翻一个白眼。 时间不觉又过了两日,几人当日回到府上之后,竟然一切宁静,相安无事地过得了两天。 此间风波,唯有上官谦岳找来过一次,踌躇着又开口问及木承文与苏如异之事,断颜自是不说实情,只是言语间无所纰漏,生生让他信了两人皆已故去。 上官谦岳满脸悔恨与伤怀之意让他心里松动,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何必总是等到失去才有所缅怀。” 那人闻言怔忡不已,掩了满眼无奈,不再多言多语,终于离开了他的房间。 除此之外的时间里,断颜都无甚举动,吃饭时也平静地仿若无事。 别的时候却一改旧态,总是戴着玉佩在整个府里转悠,带萧沨晏四处瞧新鲜。 不过两日,来来往往的丫鬟仆从一个比一个机灵,尽数乖乖改口唤起了“少主”。 也不是没有碰着过上官晴,那丫头总是恨得不行,却又不敢轻易再靠近,远远转身就会避开。每逢此时,惜楠最为高兴,哼哼起过年时才听得的喜庆调子。 萧沨晏笑得不支,转头问断颜:“这俩姑娘还真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断颜无奈地瞧着惜楠得意的样子,回答道:“惜楠自幼入了府里,确实没少受过她的欺负,也算是替她鸣个不平吧……” 惜楠感动地扒上来,眼泪鼻涕往他袖子上蹭:“少主你果然最疼惜楠了~真是大出一口恶气啊!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呜呜……” 萧沨晏一把把人拎开:“一边凉快去,你以身相许了我许给谁。” “哼,你爱谁谁!” 过了一会儿,行至一处楼阁,萧沨晏抬起眼来,只见阁楼入门处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娟秀四字:“舞剑聆风”。 断颜一时恍惚,驻了步子,将那楼阁望着,身边人上前轻轻问:“进去看看?”于是点点头,转身上了台阶,一边道:“我娘生前爱在这儿跳剑舞……故人去后,我就没再进来过了。” 入得里面,瞧得阁楼虽高,但其实内里只有两层,底楼的厅堂空旷,只有一方旋梯回环在一侧,四壁皆是舞中仙子,身姿缭绕着将画延伸,一路随那旋梯上了高处。 “没有变过。”沉默了片刻,四周色彩深深入目,转身上了木梯。 萧沨晏忙着跟上他的步子。 然而上得顶层,却意外地发现已有人在,上官谦岳站在那处,有些愕然地瞧着他们。 断颜眸中诧异一闪而逝,沉了眼神凝视着他手中匆忙合上的画轴。 上官谦岳被瞧得万般不自在,有些尴尬地望着一行三人,道:“此处远眺风景极好……你们……” “我要看你手中的画卷。” 上官谦岳愣住,不觉将画轴握紧,牵出一丝笑容回他:“只是些山水罢了……” “何须此地无银,”断颜抬头望着他,伸出手去,“让我看看我娘。” 之后便静了下来,伸出的手空悬了许久,那画轴终于缓缓地执他手中。 双手小心翼翼地展卷,细笔勾勒的容颜一寸一寸映入深色瞳仁,断颜暗自咬紧了口中白牙。 “慕儿……” “你凭什么不放过她。” 上官谦岳不知如何回话,良久叹了一口气,声音满是落寞:“你果然不曾原谅我……” “原谅你?”忍不住笑出来,“画中人恨着你去死,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笑了几声,又道:“我娘除了一袭血衣,什么都没有得到,即便是死了,也只叫做段月心,而不是上官月心……好不容易解脱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慕儿,我对你娘……从来都是真的有情意……” “有情意?你的情意价值几钱?到底是多么廉价才使得你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把她逼死?”声音依旧轻缓,但话到最后已是止不住的颤抖,“……我娘她生性爽朗,奈何一个江湖女子,手中长剑竟然只取了自己性命……呵,你当她是放过你们了?……她只是图个清静罢了,宁肯怀恨独自赴死,也不愿九泉之下再与所恨之人重逢……” 上官谦岳呆呆地站在原地,瞧着眼前亲子有着与画中人极其相似的容颜,听他言语残忍,心底阵阵发凉,不知当如何反驳。 断颜见他说不出话,不禁苦涩地牵起嘴角。 “你不是有情意吗?怎么无话可说了……你大可继续辩驳,告诉我……那个你对她有情有义的女子,为何死都不愿再与你相见。” 语罢,清浅笑容缓缓敛下去,整个人逐渐失神,神色暗沉起来。 少顷,不觉放低了声音,又道: “爹……我叫你一声爹……你便……放过我娘吧……生时不惜,死后就当再勿相念……” 心里是极度悲凉,两眼终于忍不住晕湿了一片,萧沨晏敛了敛眸子,顾不得那人在场,伸手将他拥进怀里,微蹙着眉心替他拭去水渍,低声得哄:“别哭,瞧着难过。” 上官谦岳在原地站了许久,听着他最后仿佛哀求一般的言辞,心里阵阵抽痛,终不再回他一字,叹了口气,独自转身离开。 木梯上的足音渐行渐远,萧沨晏偏头,视线越过扶栏瞧见楼下人影,入眼是重重寂寞。 断颜久久地埋在他胸前,垂下的手指愈渐无力,画轴跌落阁板之上,发出沉闷之声。 惜楠咬紧嘴唇,走上前去把画轴拾起,抬眼看着萧沨晏,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最后见他对自己点点头,捏着画轴先一人离去…… 胸前衣襟传来阵阵凉意,萧沨晏伸手抚着怀里人的后发,轻声道:“没事了。” 沉默了一阵,断颜这才抬起头看他,眸底流光清寒,唇角微抖着勾起,道:“萧沨晏,你说……情意这东西,到底算得了什么?” 这人心里一惊,瞧着那已经很久不曾见到的目光,瞬间无比紧张。 “我不明白了……他对我娘究竟是如何……如果念念不忘,为何又狠得下心让她蒙受冤屈与辜负……一个人在另一人心底的分量,到底能有多少?……瞧不清楚……我已经瞧不透了……” 听着这意味不明的喃喃,萧沨晏狠狠地咬牙,手臂紧紧收住把人箍在肘间,道:“你说过你信的。你可以迁怒于我,但你怎么能如此说……这世上的人千万种,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薄情寡义,你也必须信我……” 断颜被勒得生疼,胸前窒息般得喘不过气。听那人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眼睛逐渐清醒。 伸手想要推开半分,萧沨晏却似如临大敌,愈加将他死死揽住,他吸了吸气,闷声道一句:“很疼。”那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松开,两手却依旧攥着他的双臂。 “……抱歉,我并非有意迁怒于你。” 萧沨晏心有余悸,努力平复着急速的心跳,微微冲他笑一笑,道:“再唤我一声,你方才……那么连名带姓的叫我,声音那么凉,可把我吓得不轻……” 断颜回他极浅的一笑,道:“沨晏。” 这人终于缓过来,胸前郁气散了出去。 “……我们早些离开这里好不好?你在这儿不快活,我瞧着也不乐意,我们明天就把事情了了。我陪你去见见你娘,然后我们回家,好不好?” 断颜心里暖了几分,点点头应他: “好,回家。” 第二十六章 当夜,萧沨晏将惜楠叫来了房中,取出先前平非卿送来的瓷瓶,倒了一颗洗灵丹在她手中。 “糖果吗~”惜楠咧开嘴,笑得两眼弯成细月。 萧沨晏挑挑眉毛,无比嫌弃地对她道:“把你卖了都换不了这么精贵的糖果。” 惜楠撇了撇嘴,哼一声。 “你可收好了,明日一早便服下,要是丢了小命,你家公子可不负责把你救回来。” “这么严重?!会丢命吗?” 萧沨晏一乐,回道:“逗你的,总之你好好吃了,明天咱们是去找理由砸场子的,把毒罐子惹毛了就不好玩了。” 断颜伸手接过瓶子瞧了瞧,问:“多虑了吧?” “无非是防一防,你大师兄一开始肯定不敢动你。”萧沨晏摇摇头回道,“但难保上官夫人不会有所作为,她以为你来真的,现在恐怕已经是又急又气……上官夫人若有伤害你的意图,安作辞可就等同于有了底气与理由。” 断颜“嗯”一声,萧沨晏又解释:“其实上官谦岳必不会放任你出事,但是防范周全,省得一些麻烦也是挺好的,反正这么个好东西,得来又没费什么功夫,不用白不用。” “……” 萧沨晏“呵呵”一笑,又道:“行了,小丫头快回去休息吧,药丸收好。” “好嘞~”惜楠掏出小手帕子把药丸包起来收到怀里,站起来伸伸懒腰,轻快地蹦跶着出了房间。 萧沨晏揉揉下巴,道:“这丫头心境多好。” 断颜浅笑:“我瞧你的心境也挺好的。”这人听了直乐,凑上去往他脸上亲,说:“只要你好好的,我自然就心境好。” “既然可能会被算计就还是小心点吧,你……洗灵丹再好,也毕竟不是什么回魂药。” “我知道,你这么关心我,我哪舍得有事。” 话虽说的不正经,面上的表情却认真起来。 断颜点头,正准备开口说要休息了,眼前这人突然俯身,低声道一句“屏住呼吸”,低头便吻了上来。 断颜愣住,不明就里之间被他一语搞得紧张,听话地闭气,尚不觉得窒息难耐,唇里便有那人徐徐度来的气体。 片刻之后,萧沨晏浅浅勾起唇角,悄悄道了一句:“倒下去,再忍一忍。” 断颜猜着几分,听着门廊外极轻的脚步声,闭上眼睛,由着这人俯身将他压倒在地上。着地的一瞬间,听见萧沨晏手肘撞到地面的声音。 随即,有人推门走进来。 那人小心翼翼地探头瞧了一眼,看见两人俱是倒在地上,立时放下心来,大咧咧走过来,伸出脚想要撇开萧沨晏的身子。 萧沨晏突然睁开眼睛,在那人伸脚的一瞬扣住他的脚踝,一施力将人拉倒在地,那人哀嚎半声,周身穴位尽数被锁,剩下半嗓子硬是嚎不出来。 萧沨晏挑眉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寻出一包药粉,放到鼻尖轻嗅,又走到桌边倒进水里,连着茶杯一起递给断颜,道:“喝了吧,这屋里头还有迷烟。” 断颜接过杯子饮下,站起身来的时候略微有些无力,看来方才觉得窒息难耐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吸入了一些气体。 “还真是高估他们的耐性了,不过也好,这砸场子的理由算是送上门了。”萧沨晏揉了揉下巴。 “……沨晏,你不怕这迷烟?” “这种小玩意,自然是不怕的。”说着,揽过他一把抱起,走到榻边轻轻放下,道一句“你休息一下”,这才又走了回来,蹲下身子冲地上那人笑了笑,道:“你主子还真是看不起我,这么大个毒门,竟然就拿点迷烟招待我,还找这么个喽啰来伺候,嗯?” 语罢伸手解了那人哑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开口说话。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收了点银子……” “怎么,你连谁叫你来的都不知道?” 那人支支吾吾不肯认,断颜摇了摇头,道:“这个人的确不是上官府里的。” 萧沨晏挑起了眉毛,两根手指压到他的颈上,故作轻松道:“哦?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留着也没用,杀了算了。” “别、别!大侠饶命!”那人吓了一跳,差点咬破舌头,额上冷汗滴下,“我、我只是个好赌的人,身上就那么点三脚猫的功夫……今天收、收了上官夫人的银子,说要趁着天黑把两位爷绑走,就就就……” “就就就,怎样?就收钱害命了?” “大侠饶命、饶命……”萧沨晏收回了手,那人立马一脸讨好的笑容,一个劲儿讨饶。 萧沨晏站起身来,问道:“收了多少银子?” “五十两……” 这人额上青筋暴起,眯着眸子转过去对着断颜叹口气,道:“颜儿,这女人够狠的,咱俩加起来才值个五十两……你说这口气怎么噎得下去……” 断颜瞧他一脸愤恨委屈,忍不住弯了眼角。 “得了,我比她大方,算她值个一百两好了,这一百两,你要不要?” 那人瞪了瞪眼,有些口呐地问:“我、我吗?” “不然呢?” “我不敢要……” 萧沨晏笑着“嗯”了一声,语调拖得有滋有味,那人吓了一跳,立即点头答道:“要、要!” “好,那你就在这儿呆一晚上。”萧沨晏转身在房里找了一阵,遍存不着绳子,干脆取了一条衣带,把人拎到桌边连同着桌脚一并绑好,完事后满意地瞧了瞧,道,“就这么呆一晚上,明儿个把该说的说了,你就拿钱走人。” “这位爷……我这……该说的都说了……” 萧沨晏瞥他一眼:“不是让你对我说。今晚先给我安静。” 那人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彼时的萧沨晏故意装出一副无比流氓的样儿,断颜原本瞧得有趣,突然想到什么,含笑的眼眸立时担忧起来,道:“糟糕,惜楠她……” 萧沨晏愣了愣,两步走到廊里,对着隔壁喊一声:“惜楠!”声音不大,却是夜里凭空一声传来,惊得隔壁立时一阵“乒呤乓啷”。 “……干嘛呢吓我一跳!”惜楠推开房门瞪着眼睛一脸惊恐地蹦出来。 萧沨晏瞧着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半晌慢慢地挑起眉毛,道:“没事就好,断颜,看来这丫头根本不值钱。” “你你你……你才不值钱!”惜楠几步跳过来,揪了萧沨晏的衣领龇牙咧嘴,“大晚上的,你想吵架……咦,公子,发生了什么?” 断颜摇摇头,瞧着她反应慢半拍。 “哪儿来的小毛贼,偷东西的?”惜楠走进房里。 “嗯,想偷你家公子来着。” 惜楠一瞪眼,一掌拍到那人头上:“胆儿忒大啊!” 萧沨晏一乐,笑了几声:“小丫头,今晚你就待这房间吧,指不定半夜三更你就值钱了,还懒得想办法去救你。” 惜楠翻一翻白眼,转了转脑子总算明白是个什么情况。 “还真是讨厌……少主,你去睡吧,我和姓萧的给你守着。” 断颜摇头:“不了,这么一闹,我也睡不着……你去床上睡吧。” 萧沨晏知他不想委屈惜楠,有意留床给她,于是走上前道:“今夜不睡也罢,我陪你下棋。” 惜楠眨眨眼,转身阖了房门,又去柜子边取过棋盘棋子,道:“那我也不睡了,瞧你们下棋好了,瞧着瞧着就天亮了。” 断颜抿了抿唇,不再勉强…… “不对不对,萧沨晏你这一子应当放那里!” “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是小女子!” 桌上棋局正好,桌下有人靠着桌腿听了一宿的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蒙蒙亮起来,屋里安静了许多,萧沨晏落下最后一子,弯了嘴角:“下到天亮,我可算赢了一回。” 断颜浅浅一笑,偏头看了看趴在桌边沉沉睡着的惜楠,道:“叫醒她吧。” 萧沨晏点头,狠狠揉上小姑娘的脑袋,顺带着一脚踹上桌脚边的人。 两声“哎哟”一并响起。 “天亮了起来了啊!惜楠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去给夫人请安。” 惜楠揉揉迷糊糊的双眼,扭头看看窗外,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这就去收拾……”说完晃悠悠站起来,半分清醒地走出房间。 萧沨晏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拉着断颜去梳洗一番,凉水洗过脸后,倒是比之前精神了些。 “吃这个。”萧沨晏递过一颗洗灵丹,断颜接过来,就着茶水服下。 不一会,小丫头回到房里,头发梳得整齐,两双眼睛清醒之后,又是灵巧剔透。 “惜楠,昨晚给你的东西吃了没?” “吃了。” “嗯。”萧沨晏蹲下身子解了桌边那人,冲他道,“那咱们就去给你发银子了。” 几人来到后堂,正逢丫鬟将早饭搬到桌上,堂里清净,上官谦岳等人还一个没到。 萧沨晏一乐:“时候正好,吃饭。” “好嘞~”惜楠开心地坐下,大大方方地递给那毛贼一个馒头,道,“来,小毛贼,别客气,一起吃。” 那人愣着眼接过来,傻傻地喂进嘴里…… 吃了一阵,上官谦岳几人总算赶来,瞧此情景,正是满头雾水。 上官晴“呀”了一声,心里不满又不敢独自上前,嚷嚷道:“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没教养!这个人是谁呀,脏兮兮的居然也坐在桌上……” 萧沨晏喝了一口粥,抬头故作惊讶地看着上官晴:“怎么上官小姐不认识这人?难道夫人请他回来做客,都没有知会你一声?” 上官谦岳蹙起了眉头,瞧那人一身黑衣不正不经,又听得这话里有话,转过头盯着上官夫人,而她此时却是丝毫不显慌乱,轻哼一声道:“我怎么不记得请过这种人作客?” 萧沨晏笑起来:“夫人莫不是老了,这点小事都不记得?昨夜还劳夫人遣这位兄弟来照顾在下,今晨便说不认识……只是夫人好小气,这上官府里那么多味毒药,就拿点迷烟来打发,在下自幼习惯了这些,还真是被招待得不怎么痛快……怎么夫人不知晓在下会点浅薄功夫,上官门主与安兄也不知晓吗?还是……您都不曾知会他们一声?” 上官谦岳听得震惊无比,甚是不信,皱着眉头犹疑地道一句:“萧老板莫不要信口雌黄。” 萧沨晏一双筷子敲了敲那小贼的头,眉毛挑起来,那人立马吓得丢了馒头,急道:“是、是,我都说……是夫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要我去、去绑了两位爷,还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三十两……” 上官夫人咬了咬牙,道:“怎么,你们没了别的把戏,如今连这唱戏的功夫都使出来了?” 断颜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直看得她侧开了眸子,这才幽幽开口:“是如何夫人自己清楚,只是这件事我并不在意,没有必要去求证虚实……我不过是想要感慨一句,夫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从我出身起到现在,都怕我夺走上官家的一分一毫。” 笑了笑,又道:“不过您只需放心,我也并未改变,这上官两字,我半毫都不想要,您无需为我前两日的戏言惊慌成这样……既然这么不放心,怎么不趁我还小的时候了断个干净……说起来,我当感谢您的活命之恩。” “呸呸呸!”惜楠翻了个大白眼,“公子你应该感谢老爷,幸亏这两个女人没跟着学使毒,要不昨儿夜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哇塞,简直是刀光剑影,惊心动魄!” 萧沨晏忍不住一乐。 “娘……” “晴儿你先出去。” 上官晴跺了跺脚,转身跑出门去。 待她离开,上官夫人正欲开口说话,上官谦岳突然转过身来,伸手重重抚了她一掌。 她惊呼一声,来不及躲过,捂着脸满眼不置信。 “老爷你居然……你信他不信我吗!……他一回来就胡言乱语!你跟我吵了还不够今日还动手……” “闭嘴!你给我滚出去!” 上官夫人咬紧了嘴唇,转身要走。断颜突然出声,道得平平静静:“夫人慢些。还有一事,需给您说明白。” 上官夫人回过身来,满眼恨意地盯着他,听他又道:“我不想要的,那就一点都不会要。但若是我决意不放过的,纵使您抓得再牢,也必定会失去……爹这一巴掌,我当是还给我娘的,只是你当明白,她所承受的,根本远远不止这些。” 上官谦岳无力地垂下手掌。 “……慕儿,你要什么?” 断颜不答,反去问安作辞:“大师兄,你要什么?” 安作辞瞧了半晌,笑了笑,也问道:“那你又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断颜摇了摇头,往前两步,“先前讲的,尽数都是戏言罢了,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怎样对待都是你的事情……但若是上官家什么都没了,留给你的只是一个空壳,你也不要怨天尤人。” 最后一句,道得笃定,安作辞闻言沉默了半晌,闷声轻笑,袖口微微抖了抖。彼时,萧沨晏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断颜身前,介入两人之间。 断颜被逼着往后退一步,差一点脚步不稳。 “那就提前道喜了,但愿安兄早结良缘,来日兴盛毒门名震四海,钱庄生意财源滚滚啊。”萧沨晏拱手道贺,安作辞眸底漆黑一片,听得他把钱庄几字说得分明,暗自咬紧牙关。 “上官门主,我等就此拜别了。”语罢转头去拉断颜,断颜愣愣地随着他往外走,想不通这人为何如此突然。 身后的惜楠赶紧跟出去,皱着眉头喊一句:“小毛贼快跟上了,留下来想被打残啊?”那个人听得一抖,急急忙忙往外跑。 “沨晏……” “嗯。”萧沨晏笑了笑,走出门外时,脸色略微变了一变,一路行至福顺楼,从衣襟里掏出一纸银票,递给那毛贼。 “这位爷……” “拿了银子快滚……留在这城里怕是之后也没你好过,何去何从自己想清楚吧……” 那小贼吓得一哆嗦,收了银子忙着道谢,一转身跑了。 “喂……萧沨晏你没事吧?” 萧沨晏摇了摇头,脸色愈发不对,断颜瞧着他的嘴唇,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触,触摸到的一瞬间,血迹染上手指。 “……沨晏……”整个声音都战栗起来。 萧沨晏握住他的手,道:“我没事……呵……这洗灵丹可不是吃着玩的……” 断颜突然想起这人挡在他身前的那一瞬间,心脏猛得缩紧,连忙伸出手臂抱住他。 “沨晏、沨晏……我们上楼去……” 第二十七章 萧沨晏只觉自己身子有些疲惫,进了客栈房里,斜倚在床栏之上,噙着笑看着断颜手忙脚乱。 断颜沉默着不语,瓶瓶罐罐翻找了一堆,瞧来都觉无用,死死地咬住下唇。最后心里愈急,倒了热茶端到床边,萧沨晏接过茶杯的时候,瞧见他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都说了我没事。”这人伸出食指轻轻按上他的嘴唇,道:“别咬了,都发白了。” 断颜捉住他的手,贴到脸上,问得心悸:“……我该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懂……我后悔了,不该带你去上官府……我应该置之不理……为何心有不甘……沨晏……没有什么比你还重要了……” 萧沨晏听得一愣,眸色不觉加深,揽人入怀,沉了嗓子道:“你这是要我欢喜死……都说了没事,你怎么就不信?” 断颜抱紧他,闭上眼睛,睫毛抖个不停。 “我信你没事,你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可是你嘴角流血了,我看得害怕……” “毒门的长弟子,也不是闹着玩的……这毒药下得无声无味,连上官门主都未察觉,我若不是一直盯着,又哪里发现得了……这么好的毒,怎么着都该让我出一口浊血是不是?”萧沨晏说得轻快,戏笑着安抚道,“洗灵丹在身子里压着,多少还是能护着些……你瞧瞧,这么烈的毒药,就让我吐吐血而已……我的颜儿是不是觉得我厉害极了,喜欢得不得了?”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人厚着脸皮追问:“说说,是不是喜欢得不得了?是不是?” 断颜点点头,轻轻“嗯”一声,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你真的没事?” “真没事,就是累,有些困了。” 断颜支起身子,扶着他躺下,道:“你睡一会,昨夜都没有休息。” “你也没睡,跟我一起休息。” 断颜点头,躺到他的身旁,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瞧着他没个片刻便沉沉睡去。 胸口还在不停地跳,不知身边人睡着了多久,困意终于袭来,支撑不住地合住眼脸……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一片暗沉,屋里光线很暗。断颜动了动身子,察觉身旁那人还在熟睡,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动作极轻地点亮了烛火。 回到床前,萧沨晏的脸色显得比白日苍白了一些,断颜一惊,唤他两声,丝毫不见他清醒,立刻伸出手去给他把脉,感知脉相在手中一下一下跳着,除了有些虚弱,并无大碍,这才稍微放心一点。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惜楠小声地唤:“公子,你醒了吗?” 断颜走过去,轻轻打开了房门。 “公子,我方才瞧见你房里有了光亮,猜你醒了……”惜楠端着些食物进来,“客栈厨子已经休息了,我这儿有几盘糕点,你吃点吧。” 断颜摇摇头。 惜楠把盘子放到桌上,颇有些踌躇地问道:“……他还好吗?” “似乎还好,但是睡了一昼竟也没醒……” 惜楠笑一笑,走过去把断颜扶到桌边:“人累着了,总是要多睡一会的……兴许一会儿就醒了,公子你可得吃东西,不然等萧沨晏醒来,看见你饿得有气无力,又要心疼得不得了……他可最怕你不吃东西!” 断颜犹豫片刻,眉心层层担忧散不下去,半晌点了点头。 然而东西到了嘴边,喉口阵阵干涩,终究还是吃不下去,又搁了糕点摇头:“不饿,吃不下去。” 惜楠脸上的笑容慢慢隐下去,道:“公子,他不会有事……” 断颜不回话,重又坐到床边,替萧沨晏掖了掖被角。 “我等他醒来。” 房里安静下来,惜楠咬了咬嘴唇,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待到萧沨晏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个深夜。他未醒之时,断颜便候在床边,手指一直按在他的腕脉之上,唯有支撑不住才倚在栏上浅寐一会。 内心不安宁,又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只好写了一纸大补的方子,交待惜楠寻着药铺抓齐药材,熬了汤药送来房里。 汤药润着嘴唇让他一点一点服下去,唇色每恢复一分,胸口才安定一分。 手中的脉搏不似最初那么虚弱,逐渐跳得有力,断颜瞧着他的脸色,许久,看见那双眼睛终于缓缓睁开,眸中神色还有些朦胧。 搁在腕上的手指轻轻一颤,眼角毫无防备地润湿了一片。 萧沨晏一双眸子渐渐有了焦距,入眼便是这人满脸水渍,皱起眉头抬手去抚。 “怎么了?”喝过药的嗓子显得并不艰涩,断颜听得很是分明,慢慢勾了唇角摇头回道:“没事。” “你啊……我都说了我没事,你在紧张什么……”手指轻揉地拭着,把他脸上的痕迹全部拂去。 断颜含着清浅的笑意颔首,说:“我知道,你脉相一直很稳,我信你没事。” ——然而虽是信了,但如若这人再不醒来,自己绝对会再回上官府,不论如何做,也要安作辞亲手交出解药…… 萧沨晏扭头看看窗外夜色,屋内烛火燃了许久并不十分明亮,问道:“天都黑了,睡了这么久?” 断颜点头又摇头,道:“已经是第二夜了。” 萧沨晏愕然,终于知道他为何心急如焚,一时感触不已,笑着撑起身子,往前挪了挪,倚到他肩上,说道:“你大师兄可还真厉害,我这从小吃着药丸长大,还浪费了一颗洗灵丹,竟也被他放倒了这么久。” 眼见这人又有心思开起了玩笑,脑子里环绕的后怕才终于渐消渐隐。 于是松了口气,笑着回道:“你小时候多病?” 萧沨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捏了捏他的下巴,道:“要是体弱多病现在不给毒死了?”眼瞧着断颜又微微蹙了眉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又说:“我家老头子为了让他几个孩儿在人间多祸害几年,可把乱七八糟的补药毒药都当糖子儿给我们吃了……尤其是一雨,不肯好好学功夫,被彻底喂成个怪胎,明明身子比谁都弱,偏偏百毒不侵……颜儿你要不要回去瞧个稀奇,让他喝一杯鹤顶红给你看?” 断颜讶异地问:“还能这样?你爹不怕把你们给吃坏了?” “他更怕我们一不小心就被人给弄没了。” 断颜没懂,那人也不着急着解释,偏头在他脸颊上吻了吻,道:“我倒是没机会告诉你,萧家人从商之前,都在做什么……” “……做什么?” “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在街上瞧见你这么好看的人,就绑回去卖了。” 断颜一愣,竟然差点就相信了,又看见这个人一脸狡猾的样子,回过神来忍不住一笑,说:“一醒来就这么不正经。” 萧沨晏乐了一阵。 “我就是想看你笑一笑。”语罢又在他脸上啃了一口,认真几分,道,“颜儿自幼生在毒门,对江湖上的事情多少有所耳闻吧?” 断颜点头,他又道:“墨月教可曾听说过?” “嗯,记得幼时有一年,人人都在谈,我便知道了些……听说教主名叫席恒,在那一年的混战中离世,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于是萧沨晏补充道:“他离世之后,新一任教主是他的义子,名作席陌,出事那年年方十六,武功造诣却不逊色。席恒的亲子中最小的孩子不过两岁,最大的孩子也才十二三岁。于是席陌在出事当天就继任了教主之位,保全了几位兄弟与一干教众。” “你……”断颜听得惊讶,话到一半便已猜到因果,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萧沨晏抵上他的额头,言语之间的热气呼到他的唇边:“席恒本名萧恒,萧家兄弟寻了多年的娘便是墨月的上任奉月仙——姬娘。” 断颜说不出话来,心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隐约之间又觉得庆幸——若不是如此,萧沨晏这个人,现在怕是已遭不测……不,应当说一开始,便不可能与他相遇了。 可是刚刚好,就是有这么一个人。 萧沨晏喉口闷笑两声,见他不说话,蹭了蹭他的额头一味地讨他乐:“我可把老底都掀出来给你讲了,往后整条命都捏你这捣药的手上,你说,要不要好好对我负责?” 断颜笑起来。 “要不要?”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无赖……” “我可就赖你了,你要是想不负责,我就牵个绳子把自个儿绑你身上,一路跟着,上茅房都跟着。” “你……”萧沨晏说话间狠命儿往他颈上蹭,断颜被弄得发痒,低低笑声如何也止不住,“呵……别闹了,我负责就是了。” 萧沨晏停下来,偏头深深地吻上去:“好,我就让你负责了……” 亲吻之时,一双手顺着背脊直抚到腰间,待到好不容易离了唇畔,那双手才稍稍使力捏了一把。 断颜低呼了一身,不解地抬眼,见这人挑起眉梢欲要“兴师问罪”。 “我怎么觉得你肚子瘪瘪的又瘦了些,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断颜沉默着不答他,萧沨晏侧过头望到了桌上,上面不知何时送来的饭菜几乎没被动过,瞧着早已凉透。 “你还真是惹我闹心。” 断颜垂下眸子,不觉间有几分恼意,道:“你才叫人闹心。你那样……我怎么吃。” 萧沨晏见他不自知地浅浅撅了嘴,心下觉得可爱至极,立时笑起来道:“好,是我闹心……你也不怕这夏天里菜放坏了,走吧,我陪你去堂下吃点新鲜的。” “……现在是深夜,楼下早就打烊了。” “那就拿银子把做饭的砸出来,睡了两天我可要饿成一张纸了。” 断颜听得莞尔,瞧着这人一脸好兴致,又一次想起了曾经说过的四个字——财大气粗…… 于是,福顺楼睡得正香的大厨突然被银锭子砸醒。 “哎哟!……他奶奶的……哪个挨千……哎哟哪儿来的财神爷!” 萧沨晏一乐,又抛过去两锭银子,道:“财神爷肚子饿了,劳你起来给做顿热饭吃。” 大厨鼻子眼睛笑成一团,伸手接住银子往枕头底下一塞,热情地跑进厨房。 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上了桌,厨子心满意足地爬回了被窝。 “先喝碗热汤,你饿了两天,别把胃子刺激着了。” 断颜点头接过汤碗,弯着眼眸瞧那人大口喝汤。 “嗯?怎么看着我。” 摇了摇头,道:“看你身子好了,高兴。” 萧沨晏笑起来。 “是真好了,这么老老实实地睡两天,就连月前手臂上被刺穿的剑伤了也好了个透彻。” “往后决不能再叫你这样危险了……” “你才是。”萧沨晏叹了口气,搁下碗筷,认真了几分道,“现下没事了,我也不怕跟你说实情……安作辞那药粉也不知是什么稀奇八怪的玩意儿,若是真让你给服了,我怕……他是真急了,迫不及待想要让你威胁不到他,竟然也不怕上官老头子发怒。” 断颜想了想,道:“他敢如此,也是量着这毒门后继无人吧……说到底,谁不是在拼一个’赌‘字。”沉默一阵,又道:“还好你没事,否则我……” 萧沨晏忙接道:“是幸好你没事,我不是说过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没事。”断颜不回答,他便又伸出手去捏捏他的脸,笑言:“好了,总之就是什么事都没有,快吃饭,我现在就这么一个打算——把你这张脸给喂成肉呼呼的模样。” “那就成大胖子了。” “那挺好,直接改名叫断大胖,我陪你改名叫萧大肥如何,听着够不够喜庆?” “……” 断颜忍不住笑出几许白牙。 “哈,就这么笑,多好看。”萧沨晏乐呵。 堂下大厅,幽幽烛火下,唯有一方桌子暖意融融…… “呃……公子,今天早晨客栈发生了一件怪事,掌柜的说一大清早醒来堂里就有一桌子的残羹剩饭,不知道半夜三更是哪位神仙跑来吃吃喝喝了……这事也算新鲜,你也听个热闹,不要总是自个儿闷着……” 翌日一早,门外便响起几声敲门声,断颜应声后,进门的惜楠开始喋喋不休。 小丫头还是一贯地啰嗦着,只是说着这些闲事的调子不似以往那么活泼,多多少少带了几丝沉闷之意,进屋之际手中还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药。 “嗯,我知道。” “公子,你今日气色好了不少……啊!” 窗台边的萧沨晏暗自挑眉——怎么,这丫头总算发现自己醒了? “呀呀萧沨晏你怎么就醒了!” 萧沨晏笑着拍拍耳朵,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呢,我这又不是诈尸,怎么就不能醒了?” 惜楠开心地咧嘴笑,凑上去仔细瞧上几眼,问:“我就知道你这么讨厌的人定不会有事~什么时候醒的,身子好了吧?” “呵,我这么讨厌的人昨晚就醒了,身子已经没事了。” “昨晚醒的……呀,难道堂下那一桌子狼藉是你搞的?” “自然不是,”萧沨晏摇摇头,得意地补充道,“是我和你家公子一起搞的。” 惜楠瞪眼:“还真是你做得出来的事情……来把药喝了~” 语罢,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汤药凑到眼皮子底下。 萧沨晏皱了皱眉,抬眼望她:“我都醒了,喝药做什么?” “都是顶好的补药,熬都熬了怎么能浪费,快喝了快喝了!” 萧沨晏叹口气,转头去看断颜,见他噙着浅笑在桌边写字,完全不干涉,只好无奈地接过药碗,仰头喝干净。 “好嘞~”惜楠开心地一甩手,“这下好了,没事了!” 萧沨晏笑起来,开口又逗她:“怎么,你这小丫头也知道关心我了?” 惜楠睨他一眼。 “谁管你死活,我那是心疼公子寝食不安的,你要再多躺两天,我可就打算直接抽死你得了,省得公子跟着受罪。” “啧,真狠心,一点都不像个姑娘家。” “你比我像姑娘家!” 萧沨晏曲起手指掩口轻笑,惜楠浑身战栗,干呕一声逃窜出去。 “啊……惜楠,你收拾一下,我们等下就离开。”断颜抬头道。 “好~”门外廊上传来一声回应,萧沨晏闷着嗓子又笑了一阵。 断颜搁下手头练字的毛笔,走到窗边坐下,拾起这人的手腕。 “怎样?” “嗯,没事。” 萧沨晏扬眉,在他唇上偷一吻,道:“所以就别还担心着了。” “……就是想给你把把脉而已。” “好好好,”这厮笑起来,“那往后我这手腕就一直给你瞧,每天把几次脉,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三餐之后各一次,上茅房前后也把一把,你觉着怎么样?” 断颜略红了脸,手指挪到肘部,用力按上那人肘上的麻筋。 “嘶!” “……你这张嘴……” “我这张嘴不就为了讨你开心?”萧沨晏笑着抖抖手臂,断颜勾唇浅笑,伸手替他揉一揉,听他又道,“颜儿你这拿筋捏穴的功夫倒是很准,什么时候帮我好好打打身上的经脉怎样?” “嗯,好。” 断颜颔首应了,萧沨晏又得意了许久,仿佛断颜这一手本事都是他自个儿的。 “颜儿,等下就走?” “嗯,等下就走。” “可是还没去看咱娘亲。” 断颜听他厚着脸皮道一句“咱娘亲”,忍不住又微微一笑,点头道:“要出城的,等下就去,之后就直接回京城了。” “好,去给咱娘瞧瞧,是怎么个卓尔不群的青年才俊把她宝贝儿子拐走了。” 第二十八章 段月心的坟冢处在桦州城外的林子深处,几人的马车晃悠悠出城后,在断颜的指引下拐了好几段路,总算停下来。 下车之后,断颜又带着萧沨晏和惜楠徒步往深处走了一会儿,这才见着了一座孤坟。孤坟四周灌木丛丛,枝叶生长得茂盛却并不杂乱,树木环绕间有一处细小的溪流淌过,景色不显单调。 然而土堆石碑,坟冢的简陋倒是衬出几分冷清。 “这地方偏了点,但瞧着清静。” “就是图一个清静。”断颜应他,取出棉帕到溪边浸水,而后走回来擦拭石碑上的尘土,良久,望着手中的帕子失了神。 “怎么了?” 萧沨晏靠近蹲下,视线挪到他手上,那一方棉帕在擦拭之下只是浅浅地有些不净,再细一瞧那石碑,确实显得很是清洁,不像孤置了半年之久。萧沨晏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这荒野之地,灌木繁而有致,坟冢面前恰有一片开阔处,哪能是自然天成。 “这地方,是我寻的……当年年纪虽小,脾气却有些硬,死活不肯容那个人插手……这么些年,我怎么都以为他会不晓得这个地方……他想知道这么一件事,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萧沨晏轻轻叹气,从他手上拿过帕子,依旧是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一边安慰道:“你要是愿意,等回了京城,我寻人算个合适的日子,将这墓迁到京城去。” 断颜摇头,回道:“留下吧,他想来看一看的时候,才能找着地方。” 执着帕子的手愣了愣,萧沨晏偏过头来,不料想他会如此作答,眼里尽是诧异,最后冲他笑笑道:“那你何时想再来,我都陪你赶来。” “好。” 打整干净之后,身后的惜楠取出香烛冥币递过去,又细细地摆出一些糕点与清酒,眨巴眨巴眼睛开始碎碎念:“夫人,这是公子第一次带我来您跟前呀……虽然没见过您,但我心里可就只有您一个夫人!夫人,您把公子生得多好,心眼好长得又好看,还不嫌弃我能吃……” “……噗。” “笑什么笑!”惜楠抬头白一眼往酒杯里斟酒的萧某人,低下头继续念,“夫人,我叫惜楠,您可要记得我呀,我往后还跟着公子来看您的,还给您带很多糕点,带最好吃的那些……” 断颜没忍住弯了嘴角。 萧沨晏站起身毫不留情地把人拎开:“可以了,夫人嫌你啰嗦。” “你才啰嗦,夫人铁定最嫌弃你!” “我这么玉树临风,自然不会遭嫌弃。” “就你这样子,公子是糊涂了才看上你!” “你家公子偏就看上我了。” 断颜微微笑着听两人斗嘴,手指细细地抚过碑上朱红色的刻字,过了一会,跪到坟前洒了三杯清酒,又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 瞧他如此,萧沨晏立刻便回了一脸正经,走到坟前重新斟满三杯清酒,尔后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洒酒敬拜。 断颜看得微怔,少顷,笑了笑重又跪到这人身侧,原本一直未曾开口多说什么,这会儿终于说道:“娘,你曾教导我说,切莫识情爱二字……我或许可以做到不识,却终究做不到不遇,遇着了,就不会再放手了……我与娘很像,却又终究是很不一样的,我身边这个人,倘若有一天食言了,我绝不会妥协分毫……与其了断自己,不如直接了断了他吧,毒不死就一刀一刀地剜肉,把他的头割下来埋在盆底下种花也好,挂在房檐下也好,总之是不会放过他的。” “……” “噗哈哈哈!” 萧沨晏听得眼皮直跳,憋了一肚子的煽情话瞬间泄了出去,散得个无踪无影,树下的惜楠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 “……颜儿,你也好歹让我有点能说的……” “嗯。” “……那就……如果我负你,你就拿我的头去种花好了……”萧沨晏干笑两声,默默地念着原来温和如他家断颜,认真起来也是无比可怕的。 好在他一心一意,这誓言再过“凶残”,也算不得什么了…… 断颜再次叩拜,起身走到树下寻来时的包袱,从里边取出一个织锦的袋子与一轴画卷。 画卷当是前几日从上官谦岳手上要来的那一副了,而那锦袋萧沨晏则更是记得——里头装着的,正是那枚嵌着彩石的镯子。这镯子他喜爱极了,只觉这么一只秀气的物什,当比月下老人手中红线更为有用,牵着扯着把这么个人送到他身边。 断颜拿着两件东西走回来,萧沨晏知他心意,在碑侧帮着挖了一方不深不浅的小坑,替他把东西好好埋进去。 最后一掊土细细地盖上,断颜眉目间松懈几分,瞧来都是满足。 尔后,待到临走之时,惜楠也靠近拜了拜,对着坟冢又罗罗嗦嗦念一阵子,三人这才结伴离开。 回到马车上,断颜心里无比轻松,回想着往年来祭拜的时候,纵使来得很勤,却不见得有哪一次是心情畅快的,甚至可以说是每一次前来,心底隐隐都有着一层阴霾细拢,满心都是不甘与怒意。 原来人心底的仇恨就如同中毒一样,毒物侵体,噤声承受根本无济于事,唯有服下解药狠狠地发作一次,把毒素都逼出体外,才算是救了自己的命。 萧沨晏这个人,正好是他的解药。 倘若没有遇见他,像以前所以为的那样一直沉寂着生活下去,会不会在哪天终究就不治身亡了…… 想着,手方巧被那人覆住,抬头见他眉宇间还是有几分担忧地问:“在想什么?”断颜摇摇头笑答:“没什么,想着往后便不一样了。” 萧沨晏松一口气,笑得开心:“是不一样了……” 车子徐徐地走,行了两天,回到了京城。 萧沨晏揽着断颜跳下车时,方巧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萧府跟前,这人一乐,凑到断颜耳朵边轻轻咬:“你瞧,家里人可都回来了。” 一句话让断颜听得很暖。 那边车上,下来两个熟悉的人。 “大哥,难不成才从桦州回来?” 萧沨晏笑了笑,点头反问道:“一雨,南城风光如何?” 萧一雨挑起了眼角,笑得欢喜:“风光自是如画,人嘛,也是一个比一个水灵,筠秋你说是不是?” “自然不是,没瞧见哪个有我家一雨一半好看的。”洛大狗腿笑得一脸谄媚,殷勤地给他捶捶肩。 萧一雨轻笑出声,走近几步问候断颜:“一切安好?” 断颜点头回他:“一切都好。” 一旁的萧沨晏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来了精神,道:“一雨,虽说你刚回来,理应休息休息,但这儿有件事,却不得不要你忙活了。” “大哥这么讲可是在吊人胃口,”萧一雨浅浅地勾了眉稍,乌黑的眸子不觉亮了几分,问道,“何事?” “我们萧家的生意,除了玉石和茶阁,可就没别的了吧?” “大哥觉得不满足?难不成还想把布匹子油盐酱醋什么的都给垄断了?真是大奸商。” 萧沨晏听得很乐,手指敲上自家三弟的额头。 “有你这么说你大哥的?呵,油盐酱醋我是没什么兴趣,倒是钱庄要不要考虑收进一个来做一做?” 萧一雨闻言做出一脸震惊的样子,毕恭毕敬地施礼拜了拜:“我怎么能说自己大哥是大奸商,分明是大恶人才对。” “那你这大善人是要还是不要?” “自然是要了。”语罢眯眼笑起来,又问,“哪家钱庄惹我大哥生气了?” “顺庆钱庄。” 萧一雨愣了愣,半敛着眸子疑惑了几分,想了一阵,突然挑起眉梢,略有几分诧异地望着断颜,开口问道:“难道不是自家的东西?” 断颜摇头,想了想,如此回他:“所谓’自家‘的东西,拿着负累,倒不如是萧沨晏的东西,让这上官二字,再与我无瓜葛。” “呀,那敢情好,”萧一雨弯唇笑开,又是做作地一拜,道,“那’大嫂‘的这份子嫁妆,我可就代替家主收下了!” 瞧着断颜怔愣片刻,瞬间又被这玩笑逗得无比赧颜,萧沨晏无奈地笑一笑,不去接应他的戏言,又说道:“你去查查清楚,看看毒门一枝除了这钱庄,还有些什么,像是田地庄园什么的,想来也不多,咱们懒得打理,就借花献佛散给当地需要的商家吧。” “大哥你这是在’赶尽杀绝‘,看来去这一趟没少受气啊。” 听他如此说,断颜犹豫了一瞬间,抬头瞧见萧沨晏眼里是先前并未展露的微愠。 那人敛着眉道:“我倒是没怎么受气,无非是被人觉得不值个五十两银子罢了……”此言一出,断颜不禁又想起了’遭贼‘那夜这人耍流氓的样子,不觉松懈下心情,抿着唇望着他,见他恰巧侧头盯着自己又接着说:“不过安作辞最后冲着断颜出的那一手,我可得干干净净地还回去。这偌大一个毒门,想来江湖上的人都还是认的,就算他变得一穷二白,也无非就是苦了点,饿不死。” 萧一雨不解地偏了偏头,萧沨晏顺口便把来龙去脉讲了讲,除了自己昏迷不醒的那茬,别的事情也算说得详细。 “听着还真是善良。”看了一阵热闹的洛筠秋抚掌称赞,“你萧沨晏什么时候成活菩萨了,这换做是我,管他什么门的传承,把人弄死了再说,江湖上爱怎么道怎么道去。” 萧沨晏挑一挑眉,问道:“然后等上官老头子彻底没了希望,干脆腆着脸来求断颜回去接手毒门?让整个江湖都晓得他叫上官齐慕?那我萧府就热闹了,到时候你负责安排人来清场子。” 洛筠秋摸摸鼻子笑几声,道:“这倒没想过,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意愿在首,善后一类的都另作考虑。不过你要真被惹火到那地步,这场子我还真负责帮你清,小意思。” “真是谢谢洛爷了。” “好说,好说。” 正聊得欢快之时,府里有了动静,有说有笑地又出来几个人。 萧沨晏抬头去看,默默腹诽——真是到齐了。 还是小孩跑得最快,一溜烟窜进断颜怀里蹭,开开心心地道:“哥哥很守时,方巧十日便回来了!” 断颜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心想着差点就逾这十日了,果然是刚刚好。 府门口的萧清文微微颔首,道一声“大哥、三弟”,还是身边的萧云兮最不客气,揽着衣衫呵欠道:“听府里人说门口来了几个精神劲儿可好的人,站在门口就开始叙旧,也不知道进来。” 萧一雨笑着挑起眉梢,转过头去回道:“这大中午的,难为你这幅模样就出来大门,让过路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萧家老四失心疯。” “哎呀,三哥好口才,许久不见,一张巧舌还是不饶我。”语罢,衣衫不整地几步跑出来,凑到断颜身边,冲他继续叨叨,“三哥你可回来了,快来瞧瞧,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二哥总是不回答我的。” 萧一雨退后一步,认真地瞧了瞧,伸出手指指了指断颜:“亏我看得这么认真,果然还是断颜好看。” 断颜心下叹气,略微有些习惯起来。趴在他肩上的萧云兮却是丝毫不介怀的样子,又黏到萧沨晏身上问道:“那可不能总是输啊,三哥再看看,这回哪个好看?” 萧沨晏一个暴栗敲他脑袋上,萧一雨笑得开心地回他:“这回你比较好看。”于是那人收回敲人的手,委屈地对断颜道:“你瞧瞧,我这么好的人,遇着的都是怎样的兄弟。” 断颜低低笑几声,怀里的小孩动一动鼻子:“没办法大哥就是没四哥好看!” “破小孩一边玩儿去,就你最不好看。” 小孩龇牙咧嘴地扑上去,萧沨晏轻松地躲开,就是不让他近身。 萧清文靠在府门边瞧得无奈,暗自叹一口气,提了声音道:“你们就在门口讨论清楚谁好看谁不好看再进来吧,这后堂的午饭做了糖醋排骨和笋子肉片,这会儿时候正好,我先去用了。”语罢转身就走,身后的萧云兮赶紧追上去,一声一声地喊:“二哥你总是这么不仗义!” 艳阳当头,确实是时候正好,身后几人听得来了胃口,收了打闹戏笑,尽数跟上前去。 中午的一顿饭吃得热闹,一屋子的人在桌上依旧闹得不停歇,萧云兮吃起来毫无吃相,却还追着不放,非要问桌上的人说得一句好看不好看。萧沨晏淡淡地睨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邋遢了,倒要好看几分。” “大哥这是嫉妒我长得好。” “就是,”萧漓啃着排骨附议道,“大哥没四哥好看,哥哥那么好看,喜欢了大哥真是可惜。” 听得萧沨晏直想给这两人一人扣一饭碗到头上,尚且来不及发作,萧清文先他一步沉不住气,抬起头来左边右边冷冷地各扫一眼,嘴碎的两人终于闭了嘴。 “这损大哥损着,我怎么觉得跟在说我似的。” “哈哈哈哈!”萧沨晏乐起来,“瞧见了没,得罪了你们二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话说回来,这和大哥同胞而出,也非我所能控制的。” “……二弟你……” 一桌人沉默了半晌,忍不住笑了个整齐,洛筠秋一粒饭几乎呛死自己,差点捏碎了一双银筷。 萧沨晏叹一口气,夹一块排骨给断颜,哀声道:“你可劲儿地吃,免得喜欢我还真是可惜了。” 断颜忍俊不禁,以碗遮脸笑得轻快。 第二十九章 吃过午饭回到房中,断颜不提防被这人揉到被窝里浑身挠痒地折腾了一阵,直笑得提不起劲来。 萧沨晏做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皱着一双俊逸的眉,问道:“你委不委屈了?” 断颜细细地笑着喘气道:“委屈什么?” “你没瞧见小漓那孩子说的,你这么好看,喜欢我还真是可惜了。” “呵……你怎么也跟小孩似的闹脾气……” 萧沨晏啃他两口,追着问:“那到底委不委屈?” 断颜起了玩心,道:“那要是委屈,可怎么办才好?” “那我往后把脸遮起来,可不见人了。”这人也明知他故意如此说,厚着脸皮笑着答,又说,“反正再委屈也不给你后悔。” 断颜摇摇头,伸手抚上他的脸,道:“不后悔。” 萧沨晏得寸进尺,继续耍赖:“那你觉着我好不好看?” 断颜深深笑起来,点头:“我瞧着你最好看。” 这人立刻得意地扬了眉毛,垂下头狠狠亲上几下。 “还是我的颜儿最好,你睡一会,睡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便知道了,好好睡觉。” 断颜还想再问,那人已经翻身躺到床上,又揽着他揉进怀里。于是也不再追问,连着赶了两天路,甚是疲惫,安安稳稳闭了眼睛打盹,不一会便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萧沨晏满眼欢喜,亲手给他收拾了一阵,把手攥进怀里,带他出府。 走过两条熟悉的街道之后,眼前的景致陌生了些,倒是先前在京城那两日不曾来过的方向。断颜满是兴味地瞧着,顺带着跟他一路闲聊。 “沨晏,你今日对你三弟说的那些,其实我觉得有所不妥。” “嗯?”萧沨晏捏捏他的手心,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断颜侧头瞧瞧他,道:“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江湖上的事情也不甚明白,只是人多是有仇当报的,更何况是安作辞那样的性子,真把他惹急了,我怕萧府这边……很不安宁。” 萧沨晏挑一挑眉,知会了他言语中的意思,不禁笑起来,道:“那你瞧瞧他能否毒死咱这一家子?” 断颜合了合嘴,摇头,细想片刻又说道:“倒不只是这么个意思……只是真闹起来,总是很不安宁的……当如何说呢,就像是……”顿了顿,还是寻不到合适的言辞。 萧沨晏笑起来,将他揽近一分,道:“好了,你别想这么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怕他什么手段都用了,来报复是不?那不正好,到时候你瞧得他怎么着都伤不了我,对我更是喜欢得欲罢不能了。” “……你又不正经。” “好,我正经地说。”这人收敛几分,解释道,“你细想想,他安作辞认得我是谁,才晓得我为何有这番作为,但在旁人看来,无非是商道之间的争斗,萧家并未用下作手段,他自己手里的东西若是扶不住难道还能怪别人?江湖上那帮子道貌岸然的人,讲求的就是一个’义‘字,出师无名这样的事,他们还是会假惺惺地说上几句的,这舆论纷杂,你觉得他毒门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你说的有理,但明面上不做什么,不代表暗地里也安安分分。” “那可就更简单了。”萧沨晏闻言满是笃定,“我就不怕他来阴的。像是两个人打架,你觉得有人观战好还是无人掺和更好?这被人在明面上瞧着,总是条条框框万般拘束,私下缠斗,什么招数都可以使,你当我会输与他了?” 言罢,瞧着断颜还有些犹疑,又摆出一副赖脸道:“你这样担心,我可就以为你对我没几分信心了。”断颜终于回道:“自然不是,我只是不想再瞧着你有半分危险。” 这人听得高兴,忙说:“不会,真有那么危险了,义兄就当亲自出手了。当年萧家兄弟年幼,出来接手这些生意的时候,在外人瞧着总是有些来路不明的,能掩人耳目地安然居处于此,总是有人暗自费工夫的是不是?” 断颜听得一愣,这才想起这么层干系,好算是放下心来,含着笑点点头。 “再说了,义兄身份有所不便时,咱们萧家的常客里,不还有一尊大仙人?” “……嗯?” 断颜迷惑不解,萧沨晏朗声笑起来,问他:“你每每听着我和姓洛那家伙的对话,都不觉着好奇,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吗?” “是好奇过,”断颜点头,“但是他也住这京城,又是洛姓,京城洛姓只一家,还是半个皇家亲戚,怎么都能猜到的,还需要好奇什么?” “我反倒觉得这皇家亲戚于他不算个什么。一大家子人,嫁个女儿进宫为妃,算皇帝老儿的哪门子亲戚?一个名头罢了。而洛筠秋的身份,全是他娘给的。” “洛夫人?” 萧沨晏勾了唇,说起这么个事倒是满眼兴味,摇头道:“不算。洛家夫人是他亲姨娘,他是个过继的孩儿。这家伙的亲娘,可是个了不得的人——见卿山庄除了建庄的第一任庄主,可就他娘这么一个庄主是女子了。” 断颜听得沉默,愣愣地转头看着说话这人,脑子里糊里糊涂,慢悠悠地开口道: “我怎么觉着遇见你之后,就一直在听什么奇侠传记似的……” 萧沨晏以为他要说什么,等了半晌等了这么一句,立时忍俊不禁,在这人来人往的街上驻步不前,好好地笑了一阵子。 笑了许久,欢喜地对他道:“你不觉得你这身份也跟’奇侠传记‘似的?这人跟人之间,本就多是稀奇事,各人自觉平凡,可在别人瞧来,总是会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是有一些不一样而已……” “呵,你只管想着,有那么些稀奇八怪的人在身边就行了,假使这么个见卿庄主也不管用,咱们就厚颜无耻地去请平王吧,如何?这样可能安心了?” 断颜听得有趣,笑一笑应道:“嗯,说到小师弟,也该去找一找他了。” 萧沨晏闻言笑得有些意味,不再答他,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断颜不知道方向,也不多问,由着他带路跟着往前行去。 然而走着走着,脚步便顿在原地,视线再挪不动…… 彼时的身侧是一家宽敞的铺子,抬头入目的牌匾万分熟悉,笔锋遒劲地书着三字——“怜君阁”。 门外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不时有人进门求诊,看来门里已有人在主事了。 他说不出话来,惊喜地偏过头去看萧沨晏,这人眸光轻柔,低声问他:“怎样,喜不喜欢?” 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情,一句“喜欢”闷在喉头,不知如何出声。 身旁那人又道:“你瞧瞧对面,往后你想来医馆,我可就跟你一起了,一整日都把你瞧着。” 断颜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街道对面也是一间宽敞的店面,店外装潢瞧着有几分眼熟,再去看其上匾额,正书着几个大字:“岚华轩”。 门里有人走出来,来人有着一张和萧沨晏极其相似的容颜,瞧见这二人,浅浅地盈了笑便靠近,道:“大哥交代的这事可算是办好了,还满意否?” 萧沨晏笑得愉快,回道:“满意极了,二弟办事,总是让人无比放心。”那人又转身对着断颜施一礼,玩笑道:“现下当唤一声’断医师‘了。” 断颜讷了许久,终于轻声道一声“多谢”。 萧清文弯了弯眼角道:“听话做事罢了,断颜要谢,还是谢大哥吧。不过想来大哥也是不需你道谢的。” “还是二弟了解我。” “我萧清文一向善解人意,察言观色的。比如现在……我就还是不碍事了,留得两位慢慢温存……告辞。”说完转身回了店里。 断颜依旧是惊喜未过,听着萧清文言语间的细侃双颊幽微发热。萧沨晏假意不觉他羞赧之意,凑近了邀功请赏,道:“要是喜欢就亲我一下。” 断颜一愣,瞧着这人来人往的大街,敛了眸子微微侧过头去不理他。 萧沨晏挑了挑眉,满眼都是笑,知道这么等下去也没个结果,干脆揽人入怀,一口啃在了脸上。断颜被吓了一跳,满脸涨红急忙把人推开,瞧得四周似乎无人看见,稍稍缓了口气。 “你就不能在没人的时候……” “没人的时候可就不止亲这么一下了。” “……” 断颜接不上话,干脆转身进到医馆里,身后的萧沨晏乐呵呵地跟上。 “公子来了~” 方一踏进厅内,便有熟悉的女声入耳,断颜来不及发问,身旁又有人小狗一般地黏过来,喊道:“师兄师兄,你可来了。” 断颜愣道:“惜楠你怎么这么快就……小师弟,你怎么也在这里?” 苏如异开开心心地冲他咧嘴:“这医馆开了我就在这儿了,他们说,这是师兄你的医馆,我这两天就一直来等你。”说完,从怀里掏出两个瓶子递给他,又道:“师兄要的东西我给做好了,青色的那瓶是外敷的,白色的装着内服的药丸子,都是一日用一次就好,用完了皮肤就跟神仙姐姐一样了。” 断颜勾起唇角点点头。 “辛苦你了,多谢。” 语罢,把两个瓶子一起交给萧沨晏,那人心领神会,应道:“我待会就托人送到廖城祁府去。” 断颜“嗯”一声,身边的小狗又道:“师兄,你让我留在这儿给你帮忙吧,我可以常常见着你。” 萧沨晏一乐,问道:“平王准你天天往外跑?” 苏如异鼻子皱成一团,怒道:“不准,我都是翻墙溜出来的。”萧沨晏听得大笑,想着平非卿每天假装没看见地瞧着这人翻进翻出该是怎么个心情。 断颜自是也猜到这层,笑了笑应道:“那你能’溜出来‘的时候便来这儿吧。” 苏如异开心地点头,一转身又跑去帮惜楠忙活。 门里问诊之人不多不少,人气恰恰好,断颜望着那两个大孩童忙活得起劲,唇边眼角的笑意加深,半晌道: “沨晏,我心里很满足,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人事,都是可以这么圆满的……就算是你不允,我也还当对你道一声谢,你就当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声音低低缓缓柔和无比,萧沨晏轻笑出声,回他:“那我就许你最后一次道谢好了。”说着,又将他的手裹进掌里,细细地揉搓,说:“走,带你去对面的岚华轩瞧瞧,往后咱俩可就’隔街相望‘了。” 断颜浅笑,随着他一同走出去。 岚华轩的装潢修葺与廖城的岚颖轩确是风格相似,在外瞧着都是淡雅而大气,入得厅内,华宝入目,立时多了几分奢侈贵气。 倒是这店面,比之廖城所见,又要大了许多,厅里还有扶梯,可上得二层楼阁。 “楼上是什么?” “楼上无所陈列,无非是休憩之处,偶尔熟客前来,也想上去坐一坐的。”萧沨晏一边解释着,一边将人带着往上走,上了木梯,瞧见临窗处坐了一人,眼里都是笑意,仿佛那会已然在窗边将街上的热闹瞧得尽兴。 “你们二人还真是柔情蜜意。” “三弟再取笑,他可又要说不出话来了。” “呵,我可没说我方才瞧见了什么。” 断颜心底叹口气,整个儿已经无力羞恼,终是释然,问道:“怎么不见洛兄?” 萧一雨回他:“离京这么久,他也当回家去瞧一瞧,吃过午饭时便离开了。” 断颜点点头,萧一雨又道:“先前那一事,还想再同断颜你确认一次。” “什么?” “那上官家,你是否真不管了?” 断颜一愣,犹疑许久不知如何作答。 要他如何说才是?萧沨晏陪着他的这一回,心里的怨愤早就散去了不少…… “我当是永远也无法原谅夫人了。只是上官谦岳……他终究是我爹。” 萧沨晏无奈地笑一声,叹气道:“我当是永远也无法原谅安作辞了,可惜上官谦岳是颜儿他爹,颜儿现在心软了,一雨你看该怎么着?” 萧一雨瞧着自家大哥故作一脸愁苦的模样,低头顺眉轻笑起来。 过了会儿,说道:“断颜,我不如大哥清楚,但能听出来,你怕是当日还在桦州时,就已经原谅你爹了。要真如大哥气话那般所为,我怕你有朝一日会后悔……不过话说回来,搁到眼前的利益,我没有放过的理由,时间虽短,但今日中午,该了解的事情我也打听了一些,眼下等的,无非是你一句话。” 断颜听了,回道:“我娘枉死,我自是见不得他与害她的女子过得舒坦,你无需顾虑我……我心里……只要他的晚年,不至于太过窘迫就好。” “你倒是单纯,”萧一雨摇摇头,“光是桦州一个上官府,就足够值钱了,你言语矛盾,难不成还真以为他得沦落到贫困地步?说到底,还是为难了自己。” 断颜无话可说,心里果然是如他所说的矛盾不已。 萧一雨冲他笑笑,言辞之间有着劝慰之意,道:“哪怕还有半丝半缕的不甘心,就不要为难自己。这决定我便帮你做了吧,你信我一回,我做事也当是有分寸的。” 断颜点头应他,道一声“好”。 “那就半年时间,只要几位兄弟都出点力气,我确保可以在年前牵制住毒门的各枝财路,便先牵制住吧,这于你也算是留得余地,于他们而言,到手的东西等同于看人脸色索求,怎么都不会好过……再往后,你有什么确切的决意,我再动手去做,你看可好?” “好,多谢你。” “无需言谢,”萧一雨斜逸了眼角,“我可一点都不吃亏。” 萧沨晏笑融融地展扇子:“还是三弟最冷静。” 摇晃的折扇送来徐徐凉风,断颜直觉阵阵清凉,偏头往外看,楼外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怜君阁”三字再度入眼,医馆门前是来往行人。 彼时心中无限感慨。 不觉何时自己已能内心宁静地去瞧这尘世人息——眸里皆是一片人间喜乐。 尾声 京城是个顶好的地方,断颜在这处好地方,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每日清晨,和萧沨晏一齐用过早饭,两人便会一路晃悠悠地赶去医馆与玉铺。 断颜忙着给人问诊一天,萧某人闲下来的时候则在对面门口倚着,喜滋滋地瞧。 萧家老三路过那处,顺着自家大哥傻愣愣的眼神瞧一瞧,含着戏笑轻轻道一句:“看来萧家铺子最好的宝石当属你这块’望夫石‘了。”尾随身后的洛筠秋听得极乐,从此以后叫他“萧望夫”。 萧沨晏不堪示弱,挑着眉梢回敬道:“洛狗腿,你有何不满?” ——于是两人就此掐起来。 断颜叹口气,假装没看见街对面的两人在热闹地吵…… 正午时分,萧望夫终于欢欢喜喜地盼团圆,晃到对面陪自家夫婿好好地吃顿饭,勤快的惜楠越发能做出好吃的东西了。 “小姑娘不错,吃了这么多年,还算没白馋,手艺有进步。”惜楠故作矜持地一笑,自从采买药材时和药坊陈老板的儿子瞧对了眼,日渐变得“温温柔柔”,努力克制了翻白眼的动作。 萧沨晏觉着这没有白眼的日子,连吹拂在周身的柔风都清新了一截。 吃过午饭,陪着断颜小憩一会,这人又被赶回了对面。 萧望夫开始哀声连天地盼下一顿饭。 好容易到了傍晚时分,这又勤快地跑过去,喜庆地替他收拾东西,牵着小手一路晃回家。 紧接着,众人一同用过晚饭,断颜又被萧漓缠着闹着去庭院,教他习一会儿字。 如此,一天的“辛勤劳作”总算是基本结束了。 这样的日子,道起来平平淡淡,细数下来,每一天却都噎足无比。 断颜愈发爱笑,看着身边随时乐呵呵的那个人,眸底盈满光华…… 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入了浓浓盛夏。 这一日傍晚,用过晚饭过后,萧沨晏不顾萧漓的叫闹,霸道地揽着断颜回了自己庭院。 断颜一头雾水地由着那人给自己换了一套衣裳,又坐在桌边任他把自己半散的头发折腾了许久。 萧沨晏选来选去,拿一根白绸带子替他束好头发,道:“还是白色的最衬你。”尔后细细地瞧了一阵,往那日渐红润的脸上亲两下,拉着人站起身来,乐颠颠地出了门。 黄昏时分,街上却难得得愈来愈热闹。 一路缓缓地逛至河畔,天色又暗了几分,青石桥上正巧亮起盏盏明灯。 断颜瞧得好看,扭头问道:“今日有灯会?” 萧沨晏摇摇头,笑着答他:“今日是七月初七。” 断颜一愣,想着原来是乞巧之日,又忆起方才这人的兴奋劲儿,微红了耳根轻声笑道:“这可是女儿家过的节。” “谁说的,你看看桥上灯下那些个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满脸欢喜得等着情儿?” 闻言抬头去看,果真瞧见一些年纪轻轻的男子站在上面四处张望,明晃晃的灯盏之下,眸中喜色都可见得分明。 ——这节日的名目正好,倒不令谁感到羞怯。 于是笑一笑,道:“那我们也去瞧瞧花灯。” “好,”萧沨晏带着他往桥上走,回道,“我也去灯下猜迷,赢一把情人梳送予佳人,你瞧着哪个喜欢,我就去猜哪个。” 一路过了青石小桥,河对岸本是一片青青草地,此时满是热闹人息,张灯结彩,入眼花灯个个精致讨喜,像极了一处闹市。 满是新鲜地逛了小阵子,透过人群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影,断颜停顿脚步,扯一扯萧沨晏衣袖问道:“那不是你二弟吗?” 萧沨晏顺眼望过去,点点头,带着他转了个方向往另一边走去,道:“是二弟,他每年都来这里,带走一件物什。” “送人?” “或许当有一日能送到手中。” 断颜不解,萧沨晏微微笑着解释:“二弟心头自是放着人的。” “……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只是他要一直等,那么即便是他大哥,也没什么可说。” 断颜不再多问,脑中略有所思,回眸去看,原本那处的花灯下,已不再见萧清文的身影。暗自舒一口气,扣紧了身侧这人的手掌。 萧沨晏转过眸子看他,他回了清浅一笑,道:“所幸你就在我跟前。” 这人立时笑起来,反手扣住他的十指,说得笃定:“我自然在你跟前,二弟性子沉得住,换做是我,可要被生生折磨死了。” “你这说话的毛病就是不改,这些个字眼总是挂在嘴边。” “好,我改。”萧沨晏捉起手到唇边轻轻吻一下。 月过树梢,又逛了许久,脚跟有些乏了,天色好算是彻底暗下来,盏盏花灯衬得愈加明亮,晃了人眼。 萧沨晏手中早已得了一柄精致白玉梳,得意地瞧一瞧,轻轻地塞进断颜手心。 “灯市的小玩意都没有太好的质地,但好歹这块白玉还算通透洁净,我瞧着别的木梳都不如这个衬你……不知断医师是否入得了眼,赏脸笑纳否?” 断颜勾起唇角,把那柄小巧玉梳暖在手中,幽幽灯辉之下,笑意愈浓。 萧沨晏看着看着,蹙起一双俊眉凑到他跟前耳语:“我想着还是再给你弄一张面具好了。” “嗯?”断颜疑惑地偏头望他。 这人满脸委屈:“你瞧瞧这一路上多少人盯着你一直看了,我就想把你好好遮起来,总好过把他们一个一个戳瞎。” 一声轻巧笑声溢出来,贝齿微露,暖暖笑意叫萧沨晏看得失神。 断颜一双深色墨瞳映着片片灯星,半晌,细细地瞧着他,极轻极轻地道: “可是我这双眼里……就容着你一人了。” 字字含情,身侧华灯正浓。 萧沨晏再不顾身侧路人,半阖眼眸俯下身去,缓缓地,往那唇上印下一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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