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还我剧情!(困兽之斗)+番外——水十方

作者:水十方  录入:07-04

 文案:

 天道苍茫,谁主万灵? 既然所谓的上天给予了我改变一切的契机,哪怕拼尽一切也要改变注定的命运! ……天既予之,何不取之!! 注:文案苦手,古典仙侠风,此文切勿考据_(:з」∠)_第一次写仙侠感觉自己真是相当的渣啊…… 师兄弟文,年上1v1。 内容标签: 强强 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玄,云和 ┃ 配角:青阳子等 ┃ 其它:师兄弟,仙侠文,年上 卷一:梦回百转桃花落 01.师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其实还有点迷糊,不过任谁眼前一黑再醒来的时候,看到面前凭空竖起一座白玉石碑都会一愣的。 “云玄,还不上前。”冷不丁的有人催促到。 我下意识的就明白那个声音是在叫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正跪在碑前,膝盖都在隐隐发麻,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听到声音后身体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站了起来。 毛骨悚然的发现身体自动朝前走了两步,这时我才终于看清了面前碑面上的字,文体倒是隽永而不失锋芒,碑额浮雕蟠龙,矫健腾舞,隐隐还有云雾盘绕在周围。 不过——器阁是什么? “云玄!”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不等再次被催促,我连忙回过神。右侧腰一热,也不需要任何吩咐就自动飞出一块铜铸令牌,十分违反物理定律的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中。 玉碑上的字莹光一闪,霞光以磅礴之势倾洒四射,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彻底变了个样。 墙上镶嵌着一幅图,似乎是幅极为极为飘渺的景象,然而等我试图看清楚的时候头却猛的一痛,图像比刚刚还要模糊起来。隐约猜测到了什么,我移开视线,看见门饰栏台阶朱碧交辉,淡淡的金雾不知何时升腾起来,俨然渲染出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 正中央浮着一个字,莫名的让人不敢多瞧一眼。 道。 道?没意识到雾气逐渐浓郁,我打量了一圈周围,想弄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然而最终还是将目光停在了那个字上。 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我试探性的伸出手,出乎预料的轻易穿过了它,神智也瞬间一清。 实话说感觉还挺暖和的。在我摸够了打算收回手之前,好像又触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慢慢张开手掌,把那玩意儿抽了出来。 这是什么? 还不等我继续打量自己究竟拿到了什么,忽如其来的声音陡然钻进我脑中。 “——云玄,还不出来。” 渺渺的吩咐不知为何让人生不起半点反抗的心思,我立刻就应了一声,场景须臾间彻底变换,迷雾急速消散。一只带着暖意的手将我从地上搀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又跪在了玉碑前。 “怎么过了这么久,”刚刚听到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和蔼近人,“得了什么?” 弄不清来人的身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角倒是扫到对方还未松开的手上带了枚翠玉扳指,衣袖上也绣着鹤衔灵芝的图案,看上去精致素雅的很。 也许是见我不说话,他微微笑了一下,牵着我走向另一边,直到把我领到看上去颇为精致的屋子里,他这才温言道:“如何了?” 这时我才来得及抬头,只见对方一袭海清色的常服,交领右衽上有着不甚显眼的素色暗纹,并未着冠,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色沉静,琥珀色的眼睛十分温和地看着我。 这回装不成哑巴了。考虑了一下装失忆的可能性和下场,我迟疑了几秒,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恕云玄不知。” 他似乎又微笑了起来,执着我的手终于放开了,我趁机快速偷看了一下拿到的东西,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低头把东西递了过去。 “渡生碧霞镜?”他惊讶而若有所思地瞧了我一眼,接过那玩意儿,细细地打量了半响。 那是一面双夔纹镜,背面是凤凰的浮雕,极至羽翼,根根栩栩如生,镜面冰凉如水,触之更有温凉之感。 我却是觉得手心都开始冒汗,镜面上的字隔了老远都能看得分毫毕现。 “此物已在器阁搁置了四百余年,为师倒当真未曾想到你会选它,此物若作御敌之用威力尚显不足,却不比剑类……”他摇摇头,将东西还给了我,右手一翻,一柄散发着冰寒气息的长剑霎时出现在他手心。 “……师父?” 也许是身体原主人留下的惯性,我这声师父倒是喊得无比顺口。看样子上面的字他看不见,保持表面镇定,我恭敬地接过东西,顺便暗中抹了一把手心的汗,就见镜面上面明晃晃的用正楷写了三个字:青阳子。 “此剑予你防身之用。”他温言道,琥珀色的眼里沉稳中带着柔和,满是长辈的亲昵关切之意。 我还在踌躇是否该直接接过,青阳子已然起身,亲手执起我的手,将剑放了上去,随即只能看见衣袂飘飘,人影早就不知何处去了。 手上还余存着温软干燥的触感,我怔了怔,被剑身的寒意冻的一哆嗦,总算收回了心思。 虽有剑鞘,阵阵寒意仍然毫无保留的散发出来,我抽出剑,只见剑身上篆刻了半月二字,想了想,又拿出了那面镜子,果然见到镜面上的字换成了半月剑三个字。 仙侠版探测仪? 随手将剑插了回去,又翻过镜面,却在翻过的瞬间仿佛看到了什么,我心里一突,忙仔细又翻了回去,镜面上的不知何时字体已经消失,换成了密密麻麻的几行字,看上去也比刚刚小了好几个字号,蝇头小楷占据了镜面的中央位置。 “云和……”刚念出开头的两个字,我就敏锐察觉到了有其他人的视线在盯着我,抬起头就看到门槛前又多了个人。 两两相望了须臾,那人终于率先开口。 “你倒是有些长进。”来人着一身素色常服道。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未到及冠的年纪也正正经经的束着发,神情语气中透着不易近人的冰寒气息,容颜更是如雪塑般略带苍白而精致,服饰边角都有金线绣成的流云点缀,迈进门来时衣袖一摆,刺得简直让人睁不开眼。 “云和……师兄?” 我之前大概看了一眼镜面上的内容,上面比起刚刚除了名字意外的还多了关于这人的介绍,后续碍于他已经进来不方便再看,但多少也已经知道这人和自己的关系,一愣之后果断朝他行了一礼。虽说明面上修仙之人未必追求凡俗礼节,但多数还是要讲究个颜面身份,这位祖宗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还是老实点儿吧! 见我行为恰当,云和反而凝起眉,尚未长成的面容上多出了几分冷肃,寒玉般的瞳孔中更是多了两分让人无法直视的情绪,盯着我的视线更是冷冽难测。 “数月未见,云玄师弟的脾性倒是变了不少。” 甫一听到这话我就觉得要坏事。 02.叛教 “师兄这是何意?”再不济表面也得稳住,我故作不解的问道。 “三年前你初入门的时候,天资卓绝,然脾性顽劣,青阳子更是对你管教颇为松散,让你一把火烧了纯阳殿,此后虽受惩戒稍作收敛,亦不过尔尔。”广袖一舒,案几上就多了盏茶,云和面无表情的端起冒着袅袅白烟的香茗,一举一动气场十足。 “师兄言重,彼时云玄少不更事罢了。”我抬头自若的又道。 看来我之前也是个不好惹的小祖宗,性格瞬间大变竟然没引起名义上的那位师父的注意?心思转了几圈,我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瓷器轻撞木制品的声音响起,云和冷冷地盯着我。 我微笑以对。 “……青阳子倒是收了个好徒弟。”半响过后,他冷笑一声,警告之意言溢于表。再不愿多看我一眼,甩袖就走。 我看着他飘然的背影,挑了挑眉。 直呼青阳子?之前被“我”的真实性情吸引了注意,还没发现这位师兄大人倒是不羁,直呼青阳子的名字——这不羁的程度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啊。 名义上的俗世伦理修仙者一并俱全,直呼长辈名号这种事儿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本身的身份比青阳子更高。 低头看了一眼铜镜,这一看更是让我一愣,不由又朝那位云和师兄离去的方向望了片刻。 没用多久我就弄明白了目前的状况。 九州界绝对排的上名号的紫霄派,除主峰紫霄峰外,其余六峰皆有自己所长,如二峰灵霄峰主剑修,“我”就是二峰峰主青阳子座下的第四个弟子,也是他最后收的关门弟子。青阳子虽为我师父,然而多数时间都在修炼,少数得空也需要处理事务,修仙一途最耗的便是时间,半年一年不出关也是常有,而“我”天资卓绝,平日里脾气也是颇为高傲,好处是这么一来和“我”关系好的寥寥无几,又加上两日前的门派比武大意之下输给了实力远不如“我”的三峰(药峰)弟子,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正好为我性格大变提供了个合理解释。 倒是那位云和师兄才不过十三四岁,竟然是主峰峰主玄阳子的首席大弟子,修为已至筑基期,几乎让同龄人望尘莫及,而除了为人冷淡以外也无可挑剔。玄阳子辈分比青阳子要高,修为可以称得上九州界第一人,却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未飞升。 《尔雅》曾有提及:“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者,其名为凤凰。渡生碧霞镜背面的凤凰浮雕极为清晰,盘旋于顶部,下面只有一片空白。我翻转了镜子,看着还未镜面上消散的字迹,内心倒是涌上了股复杂难言的滋味。 距离那日过后已有两日,身为灵霄峰峰主的亲传弟子,我可选择不参与众弟子的早课,单独修炼,而今日已是第三日。 铛——铛——铛—— 雄浑古朴的钟鸣声穿透云霄,震得我手一抖,险些没能拿稳渡生碧霞镜,闻声恐怕是极为罕见的门派召集钟声! “云玄师兄!”一身绿色绢衣的道童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竟是连服饰都未曾整理,头巾还歪在一旁,只顾朝我匆匆行礼急道:“事出突然,还请云玄师兄快至大殿去罢!恐有大事降至!” 我内心咯噔一声,面上只点点头,配上半月剑后便跟在道童身后前往主峰大殿紫霄殿之中。 未至筑基期者不得御剑飞行,我和那位师弟即便竭力加快脚程,也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赶上主峰大殿,此时已黑压压的站了不少弟子众。我刚停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只刚一抬头,就顿住了。 紫霄殿气势磅礴规模宏大,正脊两端铸龙对峙,而殿内顶部铸浅雕流云纹样,夹杂璨若星辰的各系灵石,而地面上正跪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黑漆漆的长发逶然垂地,衬得那人的脊背愈发的挺直起来,白色的服饰上有着极为的大片破损,衣角边际的金丝流云绣纹顺着破损处露出了线头,更显得毁坏的严重。 而那人闭着眼睛,周身的气息较之前更为冰冽,而容色更胜。 我不敢再看下去,低头匆匆在青阳子身侧站定,攥着渡生碧霞镜的手不自禁地暗暗收了收。 待到门内主要弟子都来齐之后,顶座上的玄阳子终于开口。 “——紫霞派二代弟子云和,今日与天魔教勾结被察,叛教之罪理应自散功力,所得师门法宝一并交还至纯阳殿,不日革除教籍,可有异议?” 原本静默的大殿哗然起来,嘈杂之声不绝于耳,以修仙者一贯不理世事安于修炼的性格竟然会如此,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青阳子在我身侧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声音极低。 终于等到众人安静下来的时候,熟悉的带着冷意的声音忽然响起。 “弟子并未叛教之行。” 大殿瞬间再次喧闹了起来,云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目光冷的更是有若实质性,几名正对着他议论纷纷的弟子霎时脸色苍白的闭上了嘴。 “你有何可申辩之事?”举手示意肃静,玄阳子起身,步行至他面前又问。 “云和,并无叛教之行。”他一字一句的道,我轻而易举的就能听见身后又一次响起的窃窃私语声。 青阳子朝我这儿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睛沉静温润。 我紧抿着唇,手掌攥成拳。也不知道玄阳子会怎么想,但我知道云和的确没说谎。渡生碧霞镜按传言中可通天意,知万灵,却鲜有人晓运用法门,我不知为何能从上面看出来点东西,却也只局限于万物名称,除了这个正跪在我面前的人。 右手猛地一股柔和的力道抓住了我,我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就要走到云和身边了,而青阳子袖摆不易察觉的一动,将我扯了回去。 “……今日已有三名清字辈弟子因你与天魔教纠葛重伤,另有一十二名浩字辈弟子受伤,此事你可有异议?” “无。”那人沉默了半响后,低声回答。 “可有旁证可予你清白?” 那一刻的寂静仿佛绵延了几个纪元。 “有。” 空旷的大殿上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直到我低头看见一双绣制云纹的道履停在流云金边的白衫旁,才意识到那个字竟然是自己说的。 “……云玄可证。”着魔似的话自发从嘴里蹦了出来。 数以千计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我身上,其中或疑惑或惊讶或幸灾乐祸,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退路了,索性深吸一口气跪在了云和的身边。身侧的温度一如既往的冰寒,我却知道此时恐怕一扭头就能看见那人讶异的目光。 “云玄?”玄阳子一怔,倒是点了点头,“你说说看罢。” “云和师兄专于修炼,天性纯善,绝无可能与天魔教众有所纠葛。”我顿了顿,忽然觉得嘴里苦涩的要命,“与天魔教有联系的人,另有其人。” “何人?” “紫霞派二代弟子,云玄。” “——云玄年幼不知利害出口狂言,请掌门师兄明鉴!”不等我继续说下去,青阳子忽的上前几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我面前,一贯温言的声调显得肃然有力。 “青阳,此事由不得你我做主。青阳,让开罢。”玄阳子命令道,一挥袖将其逼退到一旁,又转向我,神色肃穆:“云玄,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俯下身,深深行了一礼。 殿中的喧哗我全然当做听不见,直起身后觉得自己攥着渡生碧霞镜的手都在颤抖,但要我就此放弃也是绝不可能的。如果依照铜镜上所书写的字样,接下来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云和就会被定罪,三日之内就必然会死于自己之手,与其亲手害死一个算得上熟悉的人乃至倾覆全派,倒不如我现在就直接说出真相。 哪怕我今日不说,若当真有一日我当真屠尽紫霄派上下,或是被人抓住证据以叛教罪论处又该如何? 天道,天道,若是我必须要遵循的天道已经将前进的方向写出,而那条路根本就是我不屑一顾的,那我为什么不能抓住机会去颠覆它!! 天既予之,何不取之! 我咬着牙,又俯身将额头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云玄……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然不愿此事牵连师父及云和师兄,唯求掌门师叔听完后能将云玄逐出紫霞派,从此再无联系……” 03.判决 其实渡生碧霞镜上写的内容并不多,但是就我能看到的那些就足够让人手足发冷了。 “我”的确是紫霞派二峰峰主青阳子最宠爱的弟子,十余年来除了性格骄纵以外也绝无背叛师门的意思,云和更是清清白白绝无二心。但事无绝对,铜镜上清晰明了的写出了“我”和云和更为隐秘的消息。云和的确是和天魔教有所联系,但仅限于他的出身。 他是天魔教座下四御之一血阳刹的遗腹子。十四年前血阳刹被追杀至衡阳泗水一带,当时云和不过是一普通婴孩而已,或是天道指引,玄阳子终究于一次巧合收下了他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养至今。 这件事除了玄阳子外无人知晓。同样的,如果不是因为玄阳子早就知道云和的身世,他又怎么可能这么任由自己的大弟子被定下叛教之罪! “紫霞派从无连坐之罪,此事你自然可放下心来。”见我依旧叩首不起,玄阳子缓下几分语气道:“起来说罢。” “云玄不敢。”我迅速抬起头,维持着跪着的姿势低声又道,“谢掌门师叔。” 青阳子琥珀色的眼睛一直停在我身上,隔了三丈远我都能察觉到其中的焦急关切。我顿了顿,终于还是狠下了心! “方才云玄所言之事皆为事实,云和师兄和此事绝无干系。”青石板地冷得膝盖都在刺痛,我听到自己的叙述的声音遥远的就像天边传来一样,隐隐还带着颤抖。 “云玄……云玄也不知为何,受了天魔教之人的控制,直至那一日去器阁得了渡生碧霞镜才清醒过来。 弟子未曾想到会自己会犯下此等逆天叛教之罪,不敢吐露出半点,却不想天魔教之人再次传来消息,欲与弟子今日会面,云玄虽曾因受控制而有愧对师门之行,却绝不敢再有半点叛教的念想。想来他们见不到要见的人自然会散去,因而便未行前往,不想云和师兄却恰巧碰到了他们——”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玄阳子! “请掌门师叔明鉴,云和师兄是被我牵累的,云玄实有叛教之行死不足惜,唯求勿要牵连至师兄及师父——” 大殿中一片喧哗更甚之前,我牢牢跪在地上,已经是豁出去了,成败就在此一举! 本来我仍对渡生碧霞镜所言的真实性抱有怀疑,但照今日事态发展来看,竟是丝毫不差,事件发生情况甚至时间都对的无比精确! 铜镜上将事态发展都写明了,如果我刚刚没有站出来,一刻钟之内云和就会被定罪,玄阳子虽会因多年师徒之情不会抖出他的真实身份,但多少也会对他勾结天魔教之事有所疑虑,最终下令将他关在闭思堂中。而间接导致他死于我之手。 而哪怕我三日之后不去杀他,天魔教也绝不会对“我”这枚重要棋子就此放弃,如待到那时他们还有重新控制我的方法,甚至再反打一耙说我与他们勾结,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 ——倒不如现在就彻底摊牌! 眼见我要把责任全揽了,青阳子眉间一凝,袖袍瞬间舒展开来,竟是不顾礼教硬是再次上前了两步。我愣了愣,看着那个海青色的背影再次遮挡住我的视线,心底倒是当真觉得被触动了些。 “师兄,此事还可待容后商榷。”青阳子一贯温润的音调显得比平时快了些许,肃然中又透露出了一丝焦急之意。“云玄虽受天魔教蒙蔽或有损紫霞派,然其生性纯善,又愿担负所有责任可见其悔改之意!望师兄择轻处置,饶过他这一次罢。” 玄阳子沉吟片刻,并未搭话。 我索性闭上双目,静静地等着掌门师叔的判决。 殿中此时早已恢复了寂静,原本空旷的地方上如今站了数千紫霞派弟子,均无声低着头等着玄阳子的判决,其余五峰的峰主各自坐在一旁,除了六峰峰主朝这边看了一眼,其余几位都各自低头品茗,并无插手的意思。 “青阳,让开罢。”上方之人终于发话,“紫霞派二代弟子云玄。” “弟子在。” 我重又睁开眼睛,沉声应道,心脏却跳得飞快。 “今日之事,罪不能归咎于你一人身上,但知情不报导致同门师兄弟受伤之责却不可少。”玄阳子缓缓道,声音中自然有一番让人信服的力量,“念在你自愿担责,又是受恶人所控为之的份上,罚你在闭思堂中静思三月,可有异议?” 彻底听完判决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急促鼓动的心脏也慢慢恢复了正常。定了定神,我再次俯下身行礼。 “谢掌门师叔。” “起身吧。”玄阳子吩咐道。眼角又瞥见他朝看了青阳子一眼,摇了摇头,才转向了另一位当事人。 “紫霞派一代弟子云和。” “弟子在。” 自始自终都一言不发静跪在一旁的云和应道,神情较之刚刚越发的寒冽,那双墨黑的眼底透着我异常熟悉的光芒,只要微一侧头我就能看见他漆黑如鸦羽般的长发,映的他容颜愈发如同冰雪雕塑而成的。 “此事本于你无关,然毕竟牵连者众,今日三名清字辈弟子同一十二名浩字辈弟子亟需交代,若不是你今日挑起纷争也不至如此。现如今我以掌门的身份,将你逐出紫霞派,你可有异议?” “掌门师叔!” “掌门师兄!” “掌门!” 猛地被此消息一惊,我同大殿内的同门们同时惊叫起来。刚刚回复平静的心脏再次猛地跳动起来,我遥遥望了一眼依旧不言不语的那个人,一咬牙,刚离开青石板的膝盖再一次重重跪了下去。 “——请掌门师叔三思!” “胡闹什么!”青阳子本欲拦着我的动作迟了一步,往日温雅的神情少见的带上了几分怒意,又见我执意求情,更是径直上前一把将我拽起,看上去恨不得直接给我个清心咒。 04.离开 我反手挣了挣,没挣开。 青阳子力道极大,硬生生攥的我手发疼,刚刚毫不留情磕在青石板上的那一下后遗症也挺严重,至少现在我被拽起来两腿都有些打颤。 玄阳子倒没有斥责我的失礼,他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其中蕴藏的巨大压迫力却让我好容易才积蓄的力气瞬间消耗殆尽,若不是青阳子依然牢牢拉着我,我可能直接就要再一次跪下去了。 这就是修为的差距。 没等我继续不甘下去,玄阳子就已收回目光,和那人如出一辙的流云袖袍随意一摆,轻易停在跪在地上的人面前,语气淡淡地询问。 “此等处决,你可有异议?” “弟子……”云和停顿了片刻,由于青阳子挡住视线,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冰寒冷冽的声音难得的有了一丝波澜。 “云和……遵命。”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没想到我站出来却让云和得到了逐出师门的下场,没有紫霞派这个九州数一数二的修仙门派作为后盾,他区区一个筑基期的弟子,能在天魔教手下逃多久?恐怕他离开紫霞派不到三日就要命丧黄泉了。 那我所做之事还有何意义? 我这样豪赌一把,自己确实是性命无忧,然而原本想救下的人却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接受他既有的命运而已,这一次真相明晰掌门却执意逐云和出师门,那么是不是我只是避开了其中的一种方式,最终还是要接受既定的命运?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我任由青阳子攥住我的手,目光紧紧停留在那个正从地上慢慢起身的少年身上。 我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一步步踏出大殿,站在殿外的弟子自觉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少年的背影孤傲清寒,光线照在他白色袍摆处金色的流云绣纹上,隔得老远,反射的光芒都刺得人眼角发痛。 他就这么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然而即使刚被逐出养育他十多年的师门,也不能看到那个孤傲的脊背有半点弯曲。 紫霄殿似乎都随着他的离去而错觉般显得黯淡了几分,这时候殿内的弟子多数已听令走开,玄阳子同四峰峰主鸿阳子低声谈论着什么,青阳子朝那俩人微一颔首,很快将我带离了紫霄殿,径直带着我御剑赶回灵霄峰。 踏在剑上之前,我按捺住内心混合着复杂和激动的心情,瞄了一眼渡生碧霞镜。镜上只显示了这把剑的名字,羲和剑,除此之外空无一字。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们就再次站在了灵霄峰上,青阳子一言不发,只攥着我的手将我扯到他休憩的闭关室中。 我只粗粗扫了一圈,房间内的布置朴素淡雅的正如青阳子给人的印象,除了蒲团、橱柜一把带着剑鞘的剑、和一副菡萏花开图以外空空荡荡的。 “——跪下。” 青阳子陡然冷下来的声音为他增添了不少震慑力,我不敢多看,按照他的意思默默跪在了蒲团上,老实地低着头。 蒲团中许是垫了什么,跪上去虽然不能说如坠云端,但也真的比一般的蒲团柔软不少。但可能是刚刚跪在青石板上的时间太久了,即使蒲团再软,我膝盖处还是在隐隐作痛。 “胆大妄为,目无尊长,”沉默了片刻后,青阳子终于开口,他显然是气极,语气较之以前重则数倍的斥责:“……我如何不知你如今竟是可以擅自作为了!” 我垂着头听训,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见我不答话,青阳子在室内疾走了数步,我修为尚浅,只能看见他海青色的常服像一阵风似的晃得我眼花。 “抬头!”他终于提声训斥道。 我二话不说的迅速抬头,这一抬头却是一愣。修仙之人,容色多出色的很,青阳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发色和瞳色较常人都略浅,轮廓柔和,服饰也多疏疏绣些竹叶或仙鹤,光线下便会显得十分温和素雅,气质卓绝。 今天却显然不同于往日,他周围的气息除了肃然外竟然还带了几分骇人的压迫感,直至对上他的眼睛,我才在那双琥珀色的眼底找到了熟悉的关切、痛心和…… 和怀念。 这回我才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青阳子一时不察被我窥到心底的心思,见我愣在原地,也未有更多的动静,只少见地透出几分焦躁,在室内踱了几步后忽然又道。 “紫霄殿之事你说之事可是属实?” “云玄……云玄自然不敢欺瞒师长。” 许是我的停顿引起了他的怀疑,青阳子眉间轻皱,琥珀色的眼睛不经意似的在我膝盖上扫了一下,紧接着又问道。“你被天魔教之人控制之事自何时起的?” “……云玄不知。” 我现在一对上他的眼睛就想逃,刚才不小心的停顿也实在是被发现的事情给惊住了,不得已只能再次盯着地面,只求问话早点结束。 “既然如此,你先回去罢。”青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后竟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了我。 我朝他行了一礼,返身在却离开之前出其不意地忽然回头。 刚刚好撞进对方眼底。 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青阳子动作一僵,琥珀色眼底中淡淡地怀念和伤感根本就来不及收回去。 我和他对视了半响,抽回返身的脚,重又跪了下去。 “师父,”我低声问道,“有一件事我从来没问过您,我……” “——今日之事,我且作不知。你如今已至练气后期,不如从今日起闭关修炼,何时突破筑基期,就于何时下山历练。”没等我说完,青阳子陡然语气淡淡开口,简单一甩袖就有股强大而柔和的力道迅速将我从地面上托起,我狼狈的一把抓住门框,在那股力道将我拖出去之前猛然抬头喊道:“——青阳!” 那股力道倏然停了下来。没等我庆幸自己没赌错,青阳子绣着仙鹤衔灵芝衣摆已然出现在我视线当中。 脑袋上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了一下。良久,他终于沉声开口。 “紫霞派绵延百年,如今,也到了该变的时候了。你……也该走了。” “师……”我张了张口。 “你即刻便收拾下山罢,至于掌门师兄罚你于闭思堂静思三月之事,也可等你回来再说。”青阳子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神情同一贯的温和,除了小指微不可查地颤抖,很快缓缓又道:“——你如今下山,正好结伴陪同你云和师兄。” 这回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明知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但凭我练气后期的修为能做什么?只得任由心底百般滋味的低头,重重磕在地上。 “云玄……领命。” 紫霞派所处山群高峰林立,以主峰紫霞峰为中心,周围六峰像主峰倾斜,呈拱卫之势。山上常年被灵雾环绕,山高谷深,溪涧纵横,地势虽显崎岖,但灵气遍布山谷沟壑,不论其他,确实是个绝佳的修炼之地。 如今我下山走得是小路,未有任何一名同门相送,身上所配紫霄派令牌自可保我下山之路畅通无阻,而当两个时辰后我终于站在山脚之时,回头望见紫霞峰上渺渺可见的石阶,我却又升起了几丝茫然之情。 天魔教,紫霞派…… 我深吸了口气,眼看着面前高大的石碑,运足灵力一掌拍了下去。 挡在面前的结界应声而散,回头我依旧能看见远处灵霄峰渺然的山巅,只最后望了一眼,再转身时不迟疑地踏出了结界! 我迟了云和半日下山,沿途也终于能看见紫霞山脉上钟灵神秀的景致,终至此处,心里倒也升起了些豪气万千的兴致。 就算记不得往事又怎样?天魔教在后虎视眈眈又如何? 天下之大,修仙之途又是何等艰难,万千世界,万千劫难,我如今既然已能借助渡生碧霞镜硬生生扭转云和的命运,世间苦难又有何惧! 今日暂且隐忍,明日—— 终有一日,我也可立于无惧这一切,笑看苍生! 但我却没想到,甫一踏出紫霞派设下的结界,等待我的不是葱郁的树丛也不是灵智未开的野兽,而是一片淡粉色的花瓣雨。 远处赤霞般的桃树延伸数里,轻飘飘的花瓣打着卷儿落在了地上,一眼望去,渲染出了一片灿烂明媚的春景。 恰逢人间三月天。 05.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景极美,就连我都没忍住喃喃赞叹道。 被花瓣铺满的小道祥和极了,这样的春景在紫霞派上可是看不着的。修仙最忌道心动摇,这般桃花盛放的景象往往和俗世最易联系起来,整个紫霞派所处之地都是飘渺而不染凡尘,灵霄峰作为剑峰更是将这种精神发展到了极致,称得上是崎岖险丽,巍峨浩荡。 而这种地方呆上一段时间,一心向道的人的心思可能都会淡下来也说不定。我踩到花瓣铺成的道上,驻足望了一会儿。 “嗳,那个乱看的家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条,勉强在桃花林中搜寻了片刻,我才在远处的一颗繁花簇锦的桃树上看见了个一袭粉衫的女孩。 “真笨,”她晃了晃脚,杏眼柳眉,面色粉润,相貌更是清丽以极,就连盛放的桃花都被她轻易的比了下去,“找了这么久才看到我,笨死啦。” 我仰头朝她打量了一会儿,一眼却没看出来她的修为,反倒让她咯咯笑了起来。 一直听到她的笑声我才赶忙收回了视线,脸上滚烫滚烫的,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满脸通红。就算修仙者不计凡俗礼节,也哪有像我这样盯着人家女孩儿看的! “好啦,过来点儿,不笑你啦。”她远远地又道,脸上还带着点儿笑意,乌黑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你这人真好玩儿,说一句就脸红了。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云……小玄。”我迷迷糊糊地朝她那儿走了过去,好在还存了点理智,没被美色所迷直接报上名字,但这个掩饰显然也拙劣粗糙的够呛。 等走到她面前,我才注意到女孩的穿着打扮都不像是平常修仙之人,修为更是比我高上不少,恐怕最少是在筑基中后期的模样。那一身桃粉色的衣裳流光内敛,飘渺中又带上了几分仙气,腰带上绣着极为精密华美的纹路,隐隐散发着灵力的波动,一对古朴的铃铛就静静地挂在旁边。 “你叫云小玄?”她突然朝我笑了一下,一瞬间正如百花盛放春日朝华,整个桃树林都沦为衬托她的背景,我愣愣地看着她,甚至差点错过她接下来的话。“记住啦,我叫宁宁。” 我呆呆点了半天的头,这才想起来渡生碧霞镜,低头装作找东西的样子,眼睛快速地瞥了一眼镜面。 松晓宁。 上面显示的名字让我刚刚还暖洋洋的心底冷了大半。天魔教教主松北月之女,天魔教圣女,松晓宁,这等威名哪怕是刚醒来不超过三日的我都有所耳闻。 也许是我的神情中透露出了戒备的缘故,松晓宁乌黑的眸子转了转,柔声又道:“……你认出我来啦。” 我没接话,心下有些犹豫——她看上去不像是会作恶的人,但若是她将我的消息透露给了天魔教的人,不,甚至不必她去透露,以她筑基中后期的修为,想斩杀我一个练气期的还是轻而易举的。 更别说她身上的法宝几乎都不是凡品,作为天魔教圣女,暗中说不定还有人在保护着她…… “嗳,姓云的,”她见我不说话,当下歪着脑袋笑意盈盈道,“既然认出了我,那你是要要抓我回去么?” 我下意识的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底有什么小心翼翼地破芽而出,像是看到了一朵举世无双的花儿,动作都不自觉的放柔了些。 “怎么不说话啦,”她从桃树上跳了下来,赤足踩在了湿润的草地上,圆润的脚趾踮了踮,轻巧的转了一圈,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不开心吗?” 背后的桃树肆无忌惮的盛放出云霞般的花朵儿,她就这么站在那儿,粉色的桃花映衬的她更是容颜清丽绝美,俏皮得紧。 “不……” 我一时间觉得心脏都被什么攫住了,声音愈发的小了下去,眼角忽然见到一道白影掠过,不等我松了口气,那背影熟悉的竟是让我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师兄!”我运气冲着刚刚影子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却再也看不到任何影子。心下不甘心得很,却又毫无办法,只得立在原地提声大喊,“云和师兄——!” 这片桃花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上不少,整个林子也干净的近乎诡异,除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和那些被花瓣铺就的小道,什么也没有。 我若有所悟地回过头,又差点被惊住。 松晓宁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维持着不到半尺的距离,又道:“云和是谁?” “他是我的大师兄,先我半日出门,我今日下山正想寻他,方才看见了个白影还以为是他,也许是我眼花了。”我摇摇头,不欲多说,松晓宁修为高出我不少,自然能轻易跟上我的脚步。 “你们师兄弟的感情真好,”松晓宁叹了一句,重又用那双乌黑的眸子望着我,抿了抿唇,又笑道,“姓云的,你既然不打算把我抓走,那我们一起结伴同行怎么样?这片桃树林我都走了半个月啦,若不是有辟谷丹,我早就饿死在这里面了,好容易才看到又有人进来,我可不能让你跑啦。” 半个月? 我心中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不抱希望地问道:“松姑娘,冒昧问一句,这里……不是紫霞山脉吗?” “紫霞山脉?”松晓宁惊讶地看着我,“这里可是惊鸿阁的后山,被封住的禁谷。——你不知道?” 我刚才的预想这回可是成真了,紫霞山脉和惊鸿阁相差何止是十万八千里可以概括的,没想到刚一出结界我就被送到了人家的禁谷里,要是被发现了,我一人安危倒还好说,若是惊鸿阁以为我是紫霞派过来的而引起两派纷争,那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言! 没想到好容易出了师门就遇到这种事情,我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别丧气啦,”松晓宁安慰我,“我一个魔教妖女都在这儿了,你一个紫霞派名门正派的弟子还怕甚么!” 魔教妖女…… “松姑娘的洒脱在下自愧弗如,”她这么一安慰,我反倒觉得心里更苦了,偏偏还不能说出来,只得草草的又道:“正是因为姑娘并非正派,我才如此烦恼。” 06.阵法 惊鸿阁位于平原区域,毗邻南祥国,地势平坦,阁中弟子多擅阵法,阁主丰巍然七十年前以紫霜飞云神阵图一人独挡天魔教四御之中血阳刹、碧魔凤二人联手闻名于九州,此战虽败犹荣,丰巍然一战成名,惊鸿阁自此也跃而成为九州界中提得上名号的地方。 早有听说惊鸿阁有一处禁地……我抬头遥望了一眼仍旧看不到尽头的桃花林,沉默地盘膝坐下,以求尽快回复体力。 “嗳,云小玄,”松晓宁不甚无趣地坐在我身边不到一尺的地方,语气有些低落,也不叫我姓云的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之后我才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抱膝坐在一旁,侧影落寞的让人不忍。 “我们大概是陷入这里的阵法中了,看这阵法也不像是威力极大的那种,大概只是想把闯入者困住,你……别担心,我们会找到出路的。”我迟疑了一下,耐不住心底瞬间升起的,有些莫名的触动,笨拙地开口安慰道。 “真的吗?”她问。 “真的,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出去的!” “那出去以后呢?” 我愣了一下,隐隐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慢下了声音:“出去以后我要去找云和师兄,他一个人在外,我很担心他。你……你不是要回家去吗?” “我不想回去。” 她低头摆弄起地上淡粉色的花瓣,声音有些闷闷的。 这下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沉默了半天后,她率先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瓣,回眸的时候又是轻轻巧巧地一笑。 “对了,我好像找到了破阵的窍门啦。” 顾不上其他,我按下心底的那些感受,跟随在她身后,走到一处看似和周围并无不同的桃树下。松晓宁纤手一转,蹲下身的同时将腰间那对铃铛抽了出来,铃铛虽样式极为古朴,又是青铜所制,却见不到半点锈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瞥了一眼渡生碧霞镜,果不其然,镜上显示出了离凤魂铃的字样。 叮铃—— 一声妖异的铃声震得我心神一移,不由后退半步,按捺下心底的惊异等待了片刻,却没见到任何变化。 松晓宁咦了一声,柔软白皙的手腕轻轻一抖,比先前要大上不少的铃声再次响起,这次她显然用上了不少灵力,淡紫色的波纹朝周围缓缓荡开,在即将撞到桃树上之前,竟然突兀的消失了! “就是这里!”松晓宁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在我出声之前犹如闪电般出手,离凤魂铃发出的了阵阵淡紫色的波纹,大量的灵力毫无顾忌地冲向桃树! “等……”我来不及多说,只堪堪来得及拽住她的右臂,紧接着眼前一黑,繁花盛景须臾间变成一场噩梦,远超于刚刚松晓宁所展现的灵力如飓风般狂躁的席卷了我们,粉色的花瓣如刀片一样轻易穿过护身灵气割破皮肤。 在第一片花瓣落下而导致的剧痛的瞬间,我几乎下意识的右手一把拽过松晓宁,完全没理会她喊得话就紧紧将她护在怀中,咬牙用左手抽出半月剑,狠狠插在面前的土地上! 半月剑上有青阳子曾留下的防御阵法,威势极大,却只能激活三次,三次之后这把剑离废掉也不远了。 但这时候不用,或许我这辈子都不必再用了!我顾不上被割得鲜血淋漓的左手,疯狂的催动起体内的灵力,急速运转的灵力飞速注入剑中,不到半秒,一个乳白色的防御结界就罩住了我们。 “姓云的——!”终于从我怀中挣脱的松晓宁一抬头看着我就怔住了,从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我能清晰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这时候我的灵力已经被抽的七七八八,只能朝她苦笑了一下。 “你……怎么样啦?”她放轻了声音,看上去除了衣角有些黯淡之外没受一点儿伤,“你怎么这么笨,我的衣裳是玄冰蚕丝织成的,哪儿会那么容易受伤?” 我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灵气告罄实在是没有剩余的气力了,只得滑坐在原地,左手撑住半月剑,刚刚被花瓣割破的伤口滴滴答答不断落下血滴,痛楚接连不断的传来。 将头抵在半月剑的剑身上,冰凉的剑身刺激的我神智微微清醒了些,青阳子温雅的声线幻觉般的出现在脑中。 ——“此剑乃真元力所化,若非绝境切勿使用,如今你既执此剑,切莫忘了为师曾与你的教诲。” 曾经的……教诲? ——意领剑行,剑身合一! “姓云的,醒醒……” 旁边似乎有谁推了推我,我脑中已经几近模糊,嗡嗡响着一些杂音,眼前却又仿佛看到了相貌清丽的女孩坐在一棵茂盛的桃树上,歪着头,笑意吟吟。 心底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温软下来。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睁开眼朝着松晓宁的大概方向笑了一下。左臂上最为狰狞的伤口微微发痒,像是正在愈合的迹象,这里也只有她可能会想方设法的治疗我了。 若是这一生就如此…… 如流星般的念头迅速在我脑海中划过,接踵而来的便是永无尽头的黑暗,寂静辽阔。 我在暗中独自一人行走了很久,所见到的却只有更加苍茫沉郁的无边黑暗,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画面,一切都死寂的令人心惊。 隐隐的白影在我眼前一掠而过,我下意识的朝着那个方向拔足狂奔。 那人像是在等我,待我追上之后,却又是一愣。 熟悉的绣着金边流云的白色服饰上如今却多了条活灵活现的云龙,虽被云雾笼罩身影不甚清晰,却能轻易看见鳞片和五趾。 他仍是一派旁人勿近的模样,一举一动都仿佛会带来一阵寒气,漆黑的眼睛在过于苍白的肤色衬托下更为冷冽。他注视着我,并未开口说话,忽的转过身,走向了另一个黑暗而未知的方向。 我刚欲追上去,却发现他刚才所站的地方竟然有一幅阵法图。还未凑近我就觉得心下一惊,这阵法,仿佛眼熟的很…… 07.破阵 十二地支中生、旺、墓三支相合化为水火木金局,申子辰化合水局,巳酉丑化合金局,亥卯戌化合火局,三合成局,三方感应,土无不在不成局…… 我盯着地上的阵法图观察了一会儿,脑中仿佛微微有所感应,慢慢浮现出青阳子曾予“我”的教诲。 三合化局,有吉有凶,化生者为吉,化克者为凶。 我俯下身,闭目思索了片刻之后,将手移向其中一处亮起的石子。却不想还未待我碰触上去,一道细小的白色闪电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石子出猛然劈了过来! 三指朝上,左手在半秒内微曲结出防御的法印,堪堪挡住了那道闪电。我身形一晃,朝后跌退了数步,脸色一变。 那道闪电虽看似不起眼,蕴藏的威力却是不容小觑,震得我用以结印的那只手到现在都在发麻。 “原夫天高地厚,万物殊散,阴浊阳清,五气顺布,祸福莫逃乎数,吉凶皆有其机,是以遇吉兆而顺有吉,见凶兆而不免乎凶……”渺渺茫茫地声音却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闻声辨别不出男女老少,语调却显得极为悲慈。 我皱了皱眉,缓声道:“人为万物之灵,心乃一身之主,目寓而为形于色,耳得而为音于声,吉凶既有其机,万物自备矣。我等修仙之人,本已逆天,又何必在乎命数吉兆!”话音一转,又淡淡道。 “前辈若有意一见,何不现身?” 云和的身影早已不知何处去,刚刚那段话我也绝不相信会是他说的。自看到这片黑暗到现在,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这里并非现实世界,而是识海之中。 修仙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大乘、渡劫七个阶段,再上便已成仙人。每一阶段又分为上中下三个实力区分,只有到达金丹期才能内视识海,而我不过是个练气后期、初窥门径的修仙者,仅靠自己根本不可能进入识海当中。 “牙尖嘴利……”一声轻哼过后,无比无际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处异常明亮仿佛漩涡似的地方,却并未有任何人影出现。我愣了一下,又等了片刻,终究没看见半个人影出现,只得无奈地再次出口相问。 “前辈——这又是何意?” “我不过受人之托,奉劝你几句话罢了。”那声音顿了顿,又道:“你既然执意追求大道,便记下方才那小子引你来看的阵法,然后循着亮处出去罢。” 我直觉这话中有话,有几个修仙者不是一心追求大道的?犹豫了片刻,还是耐心折回刚刚的法阵处,一心一意记了下来。直到彻底将阵法印在脑中,我这才转身,朝着虚空中恭敬行了一礼。 “多谢前辈指路。” 这回那人仿佛早已离去,未有丝毫的回应。都言世外高人有些怪癖,不愿理我也属常事。我也不在意,只抬脚踏入漩涡的一刹那,恍然间忽然听闻到背后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声音毫无恶意,只是带了些淡淡的悲悯,让人仿佛听闻都要怅然若失起来。 “……姓云的,你终于醒啦!” 我刚一醒来,阵阵眩晕感就再次窜了上来,连忙压住急欲呕吐的念头,好容易觉得舒服了些,这才感觉到对方柔软的身体正扶住了我,大半个身体重量都靠松晓宁来支撑。这下比什么灵药都管用,我反手握住半月剑充当支撑点,脸色发烫地推开了对方。 松晓宁眨了眨眼睛,这才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连忙松开手,乌黑的眸子难得的躲开了些。 不过片刻,她又歪着脑袋,柔声道:“对不起啦,你都发烧发了一夜了,我实在是担心你才会靠的那么近的,你别在意。” 我又哪会当真在意? 然而毕竟伤势刚愈,又是在半月剑的防御结界中才能获得半点安宁,我以手撑剑,朝外面看了一眼。结界外的桃花瓣依旧漫天纷飞,一片繁花簇景的模样,然而此时我却再也没有欣赏这幅盛景的心思了。 “嗳,云小玄,”见我不搭话,一心只望向外面,松晓宁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你师兄的名字,他对你……很重要吗?” “我一直在叫云和师兄的名字?”我终于回过了头。 “是呀,叫了好几声呢。还有一个叫做青阳的家伙,”松晓宁撑着头,视线也没看我,而是投向外面的桃花树上,语调却不自觉的放轻了些,“……他们对你很重要吗?” “自然是重要的。”重又低下头,我思索起之前背下来的法阵,一边回答她一边在内心勾画涂抹着草图,直到心底渐渐有了个初步的雏形。 “云小玄……” “——原来如此!”我被她一唤,脑中灵光一闪,却是终于将那个法阵和面前的桃花林对上了! 也来不及多加解释,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就不顾伤口一把抓住松晓宁,左手拔出半月剑,借着已经黯淡了大半的防御法阵向南移去! 生局,生局。 一路琢磨着生局的真正含义,待到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才彻底想通了法阵的阵眼究竟在何处。之前松晓宁推算并无错误,她找到的也的确是阵眼,只是是阵主特意放出来迷惑破阵者的假阵眼,其中的凶险也不必再言。 “是这里么?”松晓宁皱起她好看的眉毛,在半月剑笼罩的地盘内转了一圈,想了想,还是掏出了离凤魂铃,又退后了数步,做好充足的准备后深吸一口气,对着面前看似毫无异常的桃树轻轻一摇。 淡紫色的波纹悄无声息地穿过稀白色的防御结界,并没有产生半点声响,就在树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我和她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点喜色,当下不再迟疑,携手发力,两人的灵力同时重重撞在了那棵桃树之上! 08.离开 桃树经灵力一冲,震颤了片刻,树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漫天的粉色花瓣更是有如雨点般纷纷掉落,我紧张地盯着树,一面还不得不仔细关注着半月剑的结界。 比起之前乳白色的防御结界,经过那些刀锋般的花瓣不断摧残了一整夜之后已经转为了稀白色,能让人清晰看见外界的同时,隐隐透着令人不安的预感。青阳子之前并没有告诉我防御结界究竟能支撑多久,但照这结界暗淡的速度,恐怕不过半个时辰就必须重新支起一个新的防御结界了。 数秒过后,轰然的树干坠地声让我和松晓宁同时呼了口气,手握半月剑冰凉的剑身,我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松姑娘,你对防御类型的阵法了解的如何?”我想了想,回头问道。 “防御类的?”松晓宁皱了皱秀气的鼻子,为难地开口:“这方面……我也不怎么擅长呀。” 意料当中的回答,我应了一声,低头看着倒塌的树干,还是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那些纷纷扬扬的花瓣都已经停止了漫天飞舞,关键的阵眼也已被摧毁,这时候想要走出这片桃花林应当是轻易的很。 “嗯……云小玄。”见我不说话,松晓宁自原地转了一圈,小声开口。 我脑子中还在拼命思索着,没注意松晓宁的神色,下意识的就问出了现在最为关心的事情:“松姑娘可是发现了些别的什么?” “不是这个,”她低低地道,清丽的容颜更是仿佛染上了点儿嫣红,“……你别叫我松姑娘啦,叫我宁宁好不好?” “……啊?”刚一听清她的话,一股热气就冲上了脸上,我讷讷地发出了个单音。被这么一打岔,就算有再重要的念头也得暂时扔到一旁,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我望着她站在桃花树下的倩影,轻轻地嗯了一声。 之前曾埋下的念头再一次窜了出来,若是能和她就这样……就这样一辈子…… 妖异而清脆的铃铛声惊醒了我,我怔了怔,看着松晓宁一身流光溢彩的衣裳和法宝,这才发现自己的念头有多不切实际。 ——她是天魔教教主松北月之女,更是天魔教的圣女,松晓宁。 而我不过是紫霞派的一个练气后期的弟子罢了,实力不济,又谈何其他的念想? “你怎么啦?”松晓宁柔声又问,乌黑的眸子担忧地看着我。 我朝她笑了一下,没说话。 修仙之人多以修为说话,哪怕我和她……哪怕我和她当真心意相属,以我现在的实力,甚至连她都比不上!加上门派恩怨,如今她既然是天魔教圣女,我又是紫霞派二峰峰主最为溺爱的正派弟子,身份相隔的又岂是深沟万壑足以形容的! 见我不应声,松晓宁也不催促,而是安静地走在了我的右边。我们顺着刚刚那棵桃树倒塌的方向并肩走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我始终没有将半月剑上的防御结界收起来,仿佛内心总有一根紧绷着的弦。 耳边除了我二人的脚步声,只剩下微风轻拂过桃树的声响。 叮—— 这时候哪怕一个极轻微的声音也能轻易引起我的注意,我猛一驻足,下意识地伸手拽住松晓宁,只觉得被我遗忘的一些极为重要的东西逐渐浮现了出来。 “发生了什……”松晓宁被我倏然抓住先是露出几分讶异,随即细细聆听了片刻,神情忽的一变,手腕翻转,十指间飞快翻飞,几道亮的惊人的丝线在光线下一隐而逝。 这时候我已无暇去辨认她手上的究竟是什么了,隐隐的震颤声自脚下不断蔓延加大,我脑中飞速地转着——究竟遗漏了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眼见着半月剑的防御结界已然稀薄到快看不清,有汗水顺着眼角滑了下去,我却始终没能想出来到底忘了什么。 眼见着后方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了地裂,如狰狞的巨兽般毫无顾忌朝这里蔓延开来,松晓宁陡然一把拽住我往前拉,“笨蛋,还想什么,快走!” 这时候要走哪里还来得及? 我顺着她的力道踉跄了一下,脑海中离碰触到真相只差一点点,仿佛只要在前行一步就可以碰触到! 被拽着飞掠过一处的时候,远远就可看见之前我和松晓宁错认为阵眼的那棵桃树,我一愣,脑中白光一闪,瞬间豁然开朗! “云小玄!” 此时已来不及解释,我心一横,反手抓住松晓宁温软地手,强行将半月剑塞到她手心,右手以我现今修为结出防御法印,左膝微曲,借一蹬之力弓身窜出半月剑的防御范围,迅速向之前那棵桃树窜去! “姓云的——” 没时间解释,我三步并作两步掠到树下,以掌为剑,狠狠劈了下去! 这时候的花瓣已经没有之前的威势了,不像方才割得人鲜血淋漓,方才并未注意到的细节一起浮在脑海中,此处的桃花树较周围的显得更为奇兀怪异,而之前被离凤魂铃撞上的地方也并非完好无损,而是渗出了透明的汁液。 ——这才是真正的生局所在地! 那一掌的效力近乎于无,我心中一凉,明白恐怕是自己修为尚浅,无法对此处真正的阵眼产生什么威胁。而刚刚轻易被我们击倒的那棵树,只是触及到真正阵眼的一个必要前提,整个阵法环环相扣,若无金丹期修为,哪怕是当真找到了出阵法门,也要被困死在这里。 正当我呆在原地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尖锐的破空呼啸声,视线未来得及捕捉到什么,树干上已然出现了深到骇人的印痕! “怎么样?”轻灵中带着一点儿骄傲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我的手心就被握住了一个熟悉的东西,“还给你,别再丢给我啦。”她一边望着我一边说,仿佛带了些埋怨,乌黑的眸子里却是璨若星辰。 身后地裂的动静愈发的大了起来,逼近我们这里只是片刻的事,轰隆隆的声响一直震颤到心底,我望着松晓宁,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哪怕她的修为的确比我高上不少,却也只是筑基期修士而已,想要离开这里也只是天方夜谭,就算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真正的阵眼,也同样毫无办法。 “……宁宁,”我轻声说,眼里只剩下她专注攻击的身影,原本还在执着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的烟消云散。趁她回头的时候,我微微笑了起来,“照顾好自己。” 如果是为了她,哪怕像现在这样也是值得的。 丹田内所剩无几的灵力急速旋转聚集起来,四肢百骸中的灵力被抽出,不断加入漩涡,经脉中每一寸都因为灵力干涸而痛到近乎抽搐,漩涡的重心却形成了真空一样的存在,无论再怎么实力不济,也总有一种方法可以在瞬间跨越不止一个阶段。 只要那个人能抱着必死的心。 “不要——!”惊惶地声音自耳边远远的响起。 整个世界如同被炙烤一般灼热而疼痛,外界的声音终于在此刻达到了极致的宁静,每一根骨骼都在咯咯作响,连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 我睁开眼睛,旋臂转腕,在这一刻力量达到了巅峰的同时,手中的剑势如破竹般的举起,以恢弘而不可挡的强悍气势当空劈下!! 桃树应声轰然截为两半。 地裂终于戛然而止,桃花林中也逐渐开始消失大片大片的桃树,被劈开的桃树中央出现了一个带着微光的结界,隐约能看到结界外的景象。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没什么干系了,内脏早已不堪重负,我跪在地上,竭力遏制从喉咙间喷涌出来的血液,闷咳声还未持续多久,就有人扶住了我。 “你这人……怎么能……”她的眼泪掉在我撑在地上的手背上,温凉温凉的。 我勉强动了动嘴唇,想要说出的话却最终被一阵呛上来的血沫止住了,只得朝她又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 宁宁……对不起。 我闭了闭眼,聚起最后一分力道,猛然抽离撑住身体的手,借力硬生生的将她推向结界外! 甚至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地上,不断地咳嗽着,半月剑就在离我不到一尺的距离,可我却连伸出手够住它的力气都没有。与自爆无疑的行为耗尽了我所能聚集的所有灵力,深入骨髓的疼痛感逼迫的神智都逐渐模糊起来。 一阵微风悄然拂过,在我体内所有的经脉都彻底崩溃之前,一股清泠的灵力强行镇压了紊乱的经脉扭缩,如雨点般逐渐侵润着每一寸触及到的地方。 在神智彻底泯灭之前,我茫然的睁开眼睛,然而视线当中只有一片蒙然的血红色。 隐约察觉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柔的擦拭掉了我嘴角的血沫。 09.沐浴 意识的最深层里,有什么彻底破碎而导致的恐惧逐步逼近,却又在即将覆灭一切的前一刻戛然而止。 “咳咳……”沙哑到陌生的咳嗽声从不断震颤的喉咙间发出,我极力抑制住继续咳下去的冲动,勉强抬头撑起身体,然而所能望见的只有一片令人心生惧意的黑暗。 这里是哪里? 我勉强伸出手,却并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掌,身体上还未消散的疼痛感也在同样提醒着我,显然这里并不是识海当中。 那为什么会一片黑暗? “醒了?”熟悉而冷冽的声响忽的自不远处响起,打断了那个即将浮现出来的答案。我回过头,想弄明白那个声音是否是我的错觉,刚一动弹动作却又是一滞,瞬间就有汗顺着额角滑了下去。 “——别动。”一股柔和的力道制止了我的动作,紧接着,有谁伸出手将我扶了回去。 鼻尖嗅到一股仿佛高山上常年不化冰雪的味道,我心底一动,任由那人将我放回刚才躺着的地方,摸了摸像是蚕丝织成的床垫,又在一旁摸到了熟悉的半月剑,确信自己暂时安全后,决心试探性的低声叫道:“……云和师兄,是你吗?” 扶着我的手顿了顿,随即我就听到那人淡淡嗯了一声。 紧接着我们相对坐了一会儿,我张了张口,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话到口边却是变成了:“是师兄……救下我的?” “你经脉损毁了大半,修为尽毁,祸及双目,短时间内无法复原。”冰凉的手掌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稍稍阖上双目,心中早已有了这种猜测,得知事实之后失望在所难免,但心中却又像是有一块大石坠地,反而放松了不少。 “……勿要担忧,”那人缓声又道,“尚有复原的机会。” 明知道看不见,我还是微微朝后避开了云和的手,抬头坦然一笑:“师兄的话我自是信的,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云玄恐怕要成为师兄的累赘了。” 静静等了片刻,未等我再次疑惑起来,就感觉到那股冰雪般的味道凑的更近了些,仿佛就贴在我面前似的。 “你……”风声一动,那人凉凉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手腕上,输出几丝沁凉的灵力,不过片刻在我略有好转之后又收了回去,只余下玉石相撞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勿需烦恼,好好休息罢。” 我愣了愣,直觉有什么云和师兄同往日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修为尽毁,短时间内又什么都看不见,时间便分外的难熬起来。不过三天,我端坐在大概靠在窗边的地方,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心中已然是千万次的回忆着那个灿若桃花的倩影。 宁宁…… 不自觉的动了动嘴唇,然而在发出任何声音之前,我却只是慢慢收紧了手掌。 刻意放出的脚步声自远而来,伴随着仍旧显得十分冷冽,却又隐约透露一丝轻缓的嗓音,“……云玄,今日可是要沐浴?” 修仙之人原本尚可三月不沐浴而染不上半点尘埃,但这时候的我已经和凡人无异,甚至因为经脉损毁严重而不能动弹的缘故,比普通人的身体素质还要更差些。 刚被救回来的那几天,云和以这时候伤势过重为由拒绝了我打算沐浴的请求,让我再等上三天。 好不容易等到他主动开口,我又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我朝声音来的方向一笑,暂且放下了其他的念头,“已至三日,师兄可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自然不会。”云和似乎早知我的意图,在我预备站起身的之前微一使力,让我重又坐回了原地。没等我出声抗议,带着冰雪气息的味道忽的又凑到了面前,紧接着手腕上搭上了三指冰凉的手指。 我下意识的就想避开,然而手腕一痛经脉忽的一冷,窜进来了股带着寒意和锋芒的灵力,被原本就没什么气力身体被沁凉的灵力一激,霎时间一口腥咸的血就不受控制的喷了出来! “别动。”吐出了那口血之后,一直萦绕在心脏处的郁结之气反倒减轻了些,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基本上都靠在他身上了。偏偏刚想挣扎就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只好僵硬的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任由他抱着我出了房间。 今天的天气应该不错,我蒙着脑袋尽量转移自己的尴尬之情,然而暖洋洋的阳光还当真照的本就有毫无气力的身体愈发的不想动弹了。云和师兄的力气似乎不小,抱着个只比他小两三岁的人走了半天也不显得吃力。 直到湿润润又带了种灵草的气味飘了过来,我终于伸手轻推了一下还抱着我的人,小声开口:“是到了地方么,师兄?” 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还不把我放下来! 云和嗯了一声,呼出的气直接就拂到了我脸上。这时候我虽然看不见却能敏锐察觉到,就和那天我刚醒来一样,云和师兄和平时有些不同。 究竟是哪里不同? “……师兄?” 我试探性的问道。然而这一声没开口倒还好,一开口,他是真的把我放下来了,但同时我也能察觉到衣襟上一凉,轻易的就松散了开来。 “师兄!”我朝猛地退了一步,脸上迅速的涨红了起来,原本就没甚么力气的腿更是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何事?”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波澜。 我只觉得什么念头都在脑中转过了一轮,然而到了舌尖上又被堵了回去。顿了半响,还是只得无奈道:“这种小事还是让云玄自己解决吧,师兄实在是……实在是……” 他不再说话,我踌躇了几秒,又觉得没什么见不得人,同门师兄弟这么多年了,脱个衣服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下三两下解的只剩下里衣,裸露在外的皮肤一会儿就带上了几分冷意,我原地杵了一会儿,不见师兄搭话。刚想开口,一只手就忽地伸过来牵住了我的手腕,我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就察觉有力道牵着我缓缓前行。 一脚踏入水池中,我才发现云和师兄带我来的地方竟是一处温泉,嗅着上面的草药香气,轻易能猜到他恐怕费了不少心思找来了不少疗伤的灵草,当下心中就有了几分触动。 我只不过挺身而出了一次,让他的命运轨迹稍稍改变了些,而其中又是有多半为了自己,而现在—— 他却是在一心一意地照顾我。 修为倒退连带着感官迟钝了不少,然而浸泡了片刻后,体内原本极为干涸的经脉却隐约有了一丝流动的感觉。联想到之前的种种,我迟疑了几秒,大约望向云和所在的位置,一直盘旋在脑中多日的想法终于脱口而出。 “……师兄,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水流声传入耳中,即使我睁开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仍旧只有一片黑暗。云和师兄向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一次也同样。 “路过罢了。”过了片刻,他终于冷淡地说。奇怪的是我依旧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一直都没离开过,而且并没有他的声音给人感觉那么冷。 只着了一身里衣,即使我们同出一门,我半倚在池边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个女孩是松晓宁。”这时候他突然说。 我一愣,有些弄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即又想到他可能是担忧我被天魔教所欺骗,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嗯,我知道。” 哪怕她是天魔教的圣女又怎么样? 我在意她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也并不是因为她的实力,自然也不会因为她是谁而感到恐惧害怕。 那一天,她不顾可能的危险硬是跑回来将半月剑塞回我手上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并不十分清晰却又十分坚定的念头。 我喜欢她。 他又默不作声了半响。 直到我被池水泡的昏昏沉沉起来,才再一次地听到他如碎玉般的声音。 “——方才我得了消息,青阳子已死。” 嗡的一声我脑子就炸开了,原本有所好转的经脉被强烈波动的情绪影响,痛得我神智都空白了几秒,再次清醒的时候喉间上涌起一阵阵的铁锈味,被我狠狠咬住舌尖按捺了下去。 来不及等我我开口问些什么,那人倏然探出手,轻易制住我的手腕,动作极为熟稔的输入几道灵力,帮助我疏散体内更加紊乱的情况。 怎么可能?!我下山至今才几日,青阳子已然是渡劫初期的修为,世间能敌得上他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而且我分明看见渡生碧霞镜上曾描述青阳子是逝世于三百年之后飞升失败的时候! 紫霞派偌大的门派,又怎么可能任由二峰峰主就这么轻易的死去? “……你说的是真的?”脑中混乱一片,我哑着嗓子急切地问道,“师兄,这件事上你切莫与我玩闹,师父……师父怎么会?” 扣在我手腕上那只带着凉意的手微微松了开来。 很久很久,久到我整个心脏都沉入了最深的地壑当中,我才听到他低声应了一声。 10.心魔 那天后来我只记得眼前一黑,在相当漫长的时间内,我就一直都呆在那个漆黑而没有尽头的空间,毫无方向感,也毫无知觉的不停行走着。 直到有人不分由说的将我一把拉了回去。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模模糊糊地感应到了一些刺目的光线,愣神了半响,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 云和师兄不在。 我闭着眼睛摸索了片刻,确认自己又回到了之前休息的地方后,才再次眯着眼睛撑起身,尽量清晰地辨认着眼前的东西。 半月剑放在离我一丈远的木桌上,我尝试着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在地上。肢体的每一部分都像是被打散之后勉强合在一起,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不用想也知道这回已然是伤上加伤,恐怕要愈合的过程更加艰难了。但我仍然是撑在地上,慢慢的,却坚定无疑地朝半月剑的方向走去。 ——“此剑予你防身之用。”温暖干燥的手执起我的手。 ——“紫霞派绵延百年,如今,也到了该变的时候了。你……也该走了。” 一举一动都异常温雅的那个人,是我云玄的师父。 只是几日的相处,却已经遥远的仿佛永远无法触及,我借力撑在木桌旁,伸手一把攥住半月剑,只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都险些没能压住紊乱的内息。 “青阳……” 我无意识地喃喃低语,抽出半月剑,只觉得脑中像是被灼烧一般滚烫的很,思维被禁锢在一片黑暗当中,身上的痛楚都仿佛足以忽略不计,我摇晃了一下,甚至没有刻意维持身体的平衡,一路朝发出光亮的地方走去。 “云玄!” 身后倏然传来熟悉地声音,语气却更加让我熟悉,熟悉到我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都有些恍惚的回过头。 有谁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强行将什么凑到了我的嘴角,充郁的灵气在鼻尖萦绕着,然而不知为何,我只摇头避开了。那股芬芳的气味稍稍离远了些,我试图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谁,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轮廓。 须臾过后,有谁强制性的钳住我的下颚,等我因痛楚下意识地张开嘴的时候,一颗不算大的果子就被塞了进去,入口即化。 还没等我再感受到些什么,后颈突然传来疼痛感,紧接着眼前又再次黑暗下来。 ——“六阳既纯,上升而为天;六阴自纯,下降而为地。地之顺,地之‘势’也,因以为‘德’。中无不虚,自得之数无不约,斯以受物为良矣。唯物之资我以生者,已而各有其志欲,各有其气矜,积以相加而不相下,则可顺而不可逆……” 语调一转,那人合上书,朝我微微一笑,神态间自有股不染尘埃的文雅意味,“……云玄,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我张嘴就想回应他,但望向他的刹那间,心底却是陡然泛起一阵绞痛。 “青阳……” 种种被掩藏的记忆在一瞬间上涌,他对“我”亲手教导,细细照顾,百般庇护,哪怕我做错了事也从未对“我”说过半句重话。自我成长以来点点滴滴画面不断在眼前呈现泯灭,连带着其中的情绪也不断地刺激着我,只有他的眼神依旧如初,温和亲昵。 这究竟是谁的记忆? 清晰到任意一个细节都可以轻易回想起,我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茫然起来。 这是云玄的记忆,而我呢? 或许我就是云玄,只是忘了之前的一切?还是我根本就是另一个人,而这些记忆只是原本的“我”留下来的? “——够了,云玄,清醒点!”所见的物景猛地一变,有人声音如寒泉一般倏然响起,强逼着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 稍稍睁开眼,就能察觉到那人漆黑的眸子正紧紧盯着我。 视线仍然不甚清晰,就连他的身影也只能看清轮廓而已,体内的经脉倒是被梳理了大半,甚至灵气也开始随着四肢百骸虽缓慢却毋庸置疑地周转起来。 我足足呆了半刻钟,才慢慢低下头,手指带着点儿颤抖的捂住额头。 如果刚刚云和没有叫醒我,现在我早已陷入对自我的质疑当中,如当真陷入这种突如其来的疑惑当中,只会彻底演化为修仙之人颇为忌惮的心魔。 心魔是修仙者修仙之途最大的阻碍,千千万的修仙者只因一念之差,一生都无法摆脱心魔纠缠,或走火入魔,或此生修为再无寸进。 现在想来才发觉有些可笑,无论我曾经是否是云玄又怎么样?我记不得曾经云玄的记忆时尚且有商榷的余地,现在我已经想起来了大半,那我自然就是云玄! ——紫霞派灵霄峰青阳子之徒,云玄! 放下手,我终于抬头朝云和站着的方向一笑:“这次多谢云和师兄相救了。” 他看着我,缓缓一点头。云和就坐在床边,仍旧是一袭白色衣裳,看上去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那双漆黑的瞳孔始终定定地注视着我,隐隐地又带了点我极为熟稔的情绪。 想到刚刚所记起来的那些记忆,我又有些疲倦,下意识的就想避开这位喜怒无常的师兄。迟疑了几秒,这才低声道:“……若是师兄无事,云玄想自行休息片刻。” “自然。”那人淡淡道,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如行云流水般的起身走向屋外。 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觉仿然有些奇异,很快他白色的衣角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当中。 我独自坐在床铺上,良久,伸出右手,微曲三指,左手拇指一捻一划,一个不过半尺的半透明的水镜中瞬间就映照出了我的脸,纤毫毕现。 渡生碧霞镜是我自器阁中取来的,器阁中取来的灵器都可隐藏至丹田当中,而我如今修为已然恢复了四成,却完全没在丹田处看到它的身影。 右眼又是一痛,已是我醒来的第二次。我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视线和之前相比清晰了何止千万倍! 然而一眼,我就清晰地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容貌仍是一贯的清秀,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眼睛。左眼与平常人也并无不同,然而右眼处竟是一片深浓的暗红色!那种稠黏的色泽极易让人联想起满是血腥的魔道,其间又有几缕鲜红色的线状物穿过,隐隐形成了一个模糊而诡谲的动物形状。 11.分离 与其说那个动物形状是太过模糊才让人看不清楚,倒不如说每当我试图看清的时候,那些血红色的线状物就随之移动变换,尚未仔细看几秒,我就察觉到灵力大量的朝右眼涌去,原本才刚恢复的灵力又一次被消耗的七七八八,而其中的动物图案竟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变得清晰起来! 或许是不满足于现有的稀少灵力,变化到了一定程度后,原本已形成基本轮廓的鲜红色图案又开始缓缓散去。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左眼平淡无奇,右眼却是诡异骇人,整个清秀的脸庞在此映衬下显得诡异绝伦,不似修仙者,倒更像是修魔者! 九州界中对待修魔者态度多分为两类,一是于己无关,只要修魔者尚未成为一方祸害就一律无视,二来则是视为眼中钉,见者必除! 鉴于修魔者十有八九危害颇大,这二者中又以后者居多,几乎到了每出现一个修魔者,当地的正派修仙者就纷纷群起而攻之的地步。 我将凝聚在右眼处的灵力统统散去,又闭目行了一个小周天,再次睁眼的时候,镜中的自己右眼已经恢复了常态,只除了有有一丝红色不易察觉地竖在瞳孔中。 我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这种莫名的变化和渡生碧霞镜有着根本的联系。 此时我算是伤势刚愈,不易在情绪上有太大的波动,若想替青阳子报仇雪恨,暂时却反而不能有过度悲愤之情。 我凝神静气了半响,才暂且让自己忘了那个人的身影,待到情绪基本平复的时候,我再望向镜中,右眼再无任何异常,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挥手散开水镜,我这才来得及注意其他,身上的里衣光滑柔软,显然和之前那件的完全不同,还被仔细地整理了一番。想着衣的动作一停,我先是尴尬了片刻,才复又坦然起来。 云和师兄总不能就让我就这么昏迷在池中、或者光……光着身体躺在床上吧? 摇摇头,穿戴好了衣物,不过片刻我就再次发现视线重新模糊了起来,只能勉勉强强的分辨出屋内的摆设。好在我对这间房间已经足够熟稔,不怎么费力就找到放在桌上的半月剑,轻易摸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看见一袭眼熟的白色身影立在不远处,遥遥望着我这边。 “云和师兄?”我手倚在门框上,朝他所在的方向轻微地笑了一下,心底从未有过的清明,“有几件事……云玄想知道,不知师兄可愿告诉我?” 那个身影如风般飘然至我眼前,我又感觉到了那种极为熟稔的视线,莫名的,心底触动起来,竟是联想到了青阳子。 勉强按下翻涌的念想,我停了停,才又低声道:“师兄是如何得到消息的?青……师父又是逝于何人之手?” 这些日子云和几乎都在照顾我,偶尔出去也多会带回来各种灵草,他究竟是从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九州界已传遍,天魔教教主率众与紫霞派争斗,两败俱伤。玄阳子轻伤,而灵霄峰峰主青阳子死于松北月之手。”他语气不变,只和平常一样冷淡地开口,所说的话却却让我神智一荡,右眼微烫,险些又没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索性干脆闭上了眼睛。 “……你已昏迷了半个月,又从未从这里出去过,自然得不到消息。” 右眼更是一阵疼痛,我咬牙忍耐了片刻,强行将脑中纷乱莫名的思绪统统压下,指甲掐入掌心,深深的刺痛感让我清醒了不少。 “多谢,云和师兄告知。” 松北月,松北月。 我恨得几乎压抑不住满腔的愤怒,然而念头一转,心底却又是满满的苦涩。 如桃花般亮丽无邪的笑颜在脑中闪过,我竟是无措了起来。是啊,若是其他人倒还好办,但是如今——宁宁呢?杀死青阳的是她的父亲,是天魔教的教主——而她是天魔教的圣女,松北月之女! 我原本以为我们之间仅仅是身份相隔而已,如今得知了青阳的消息,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却是那么可笑! 弑师之仇,何以抵消? 宁宁……松晓宁…… “勿要多想,你既已食下天曦果,伤势自可在半月内复原大半,虽视力所及仍有影响,亦可于三月内完全复原,”他又平淡道,“想来青阳子并不愿你满心仇恨乃至形成心魔,不若好好养伤罢。” 天曦果? 常有高阶灵兽守护,又对生长环境极为苛刻的天曦果?初听闻这世间罕有的灵果,我愣了愣,接着听闻他劝诫的话,也只摇头一笑。 “此番多谢云和师兄了,只是关于师父的事情……云玄知道。” 知道,然而哪里真的听得下去? 哪怕有心魔又有何妨?!如今,死的人是照顾我至深至真的师父,杀他的人是我满心爱慕的女孩的父亲,若是我真的能无动于衷,才是妄生为人! 思及至此,右眼竟是不受控制的运转吸收起体内仅存的灵气,我忙按捺下满心思绪,不过片刻,又朝云和望去。 他看了我一眼,大约是我的态度过于明显,他面上并无赞同之色,但也只是话音一转,又道:“此处尚算安全,如今你伤势既已好了四五成,自可在此处自行养伤。” “云和师兄可是有事?”我猜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一怔。 “尚有一事未完,事成之后自会来寻你。”他语气仍旧是一贯的冰冽寒冷,又看了我一眼,“保重。” 一袭白衫稍稍动了动,也不等我再出口说句保重,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我面前,连一点儿影子都瞧不见。 我遥望着他消失的背影,隐约察觉到他的实力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远不止筑基期的修为,而且那背影,看上去竟然有种惊人的眼熟。 像谁呢? ******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我一个人独自运功调息,直到伤势和视力都恢复的七七八八才终于有空休息片刻。 云和没有再出现过,也没有任何音讯传来,但那一天他离去的背影却是偶尔还会在我脑中闪过,只觉得万分眼熟却又始终想不起来,只这一件事就困扰了我相当久。所幸我很快就找到了除养伤之外的事情可做。 眼前的湖光潋滟,若有似无的灵气不断自水面上飘出丝丝缕缕,配合着绿意盎然的景致,几乎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我低头紧盯着湖面,聚起极少的灵气缓缓探向右眼处,原本还带有些许模糊的水面在瞬间清晰地连每一滴水都看的一清二楚,而原本寻常的右侧瞳孔也随着灵力的增多逐渐蔓延出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同时几缕鲜红色的丝线也自其中旋转了出来。 我冲着水面定定看了半响,直到右眼有一股灼伤的痛感传来才猛地闭上眼睛,收回了所有的灵力。 筑基中期。 伤势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的实力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一整个境界,从练气后期直接跳到了筑基中期,经脉在严重损毁后重塑远比之前要宽广的多,就连吸收灵气的速度也增快了不少! 追究原因,恐怕与云和之前强行让我吞下的天曦果脱不了关系,也与莫名消失的渡生碧霞镜、我如今的右眼都有关联。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湖面上的自己已然再无异常。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笑了一下,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半月剑就摆在与我不足一尺的地方,我微一抬手,它就自发竖立了起来,锋利的剑尖离地约两寸距离,光线照耀下寒光凛冽,竟是亮的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此剑乃真元力所化,若非绝境切勿使用,如今你既执此剑,切莫忘了为师曾与你的教诲……” 手指在篆刻的半月二字上摩挲了片刻,我终于松开了手,沉默地站起身。 宁宁,对不起。 从今以后,没有云小玄了。 我目光一凝,再无顾忌的将体内的灵力倾巢而出,密集的灵力瞬间燃起赤色的火焰,将半月剑整个包围在其中,右眼被冲击的灵力激的再次灼痛起来,我也顾不得其他,全力催动灵力的时候原本还稍显疏散的灵气稍稍一滞,下一秒竟是告诉旋转起来! 在极快旋转速度的状况下,不过片刻火焰就从赤红色转为了赤金色,而这分明是金丹期才能使用的三味真火! 我一愣,灵力的飞速流逝却逼迫我再次凝神操控起正处于炼化阶段的半月剑,这剑与寻常的剑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真元力所化,本身就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切几乎不会被损坏,然而一旦用尽其中的真元力,就会彻彻底底的消失。 在这里的两个多月,除了养伤外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这里竟有一处精铁矿,利用多余的灵力足足淬炼了一个多月,我才终于有了较为满意的炼器原料。 再铸半月剑之时,我原本是想就按照原型,融入淬炼后的精铁矿即可,然而在我用神识碰触到眼前赤金色的火焰之时,心中却倏然冒出了另一个模型—— 想收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心底又是一阵疼痛,仿佛明知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挽回。我抬起头,倏然一笑,却是干脆尽全力催动仅剩下的灵气,按照那个模型铸炼了起来! 燃烧着的火焰隐隐形成了某种飞禽的图案,不过片刻,又忽的散了开来! 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的物件昭示着我这次铸炼已经完成了。我愣了半响才慢慢上前,捡起了它。 双锋直行,是为剑。 唯君子持剑以修身,然而如今的我已经不再适合持剑了。 摆在我面前的东西长足有四尺,刃长约三尺二寸,单锋弯型刃,握柄上简朴的看不到任何花纹,只有半月二字仍篆刻在接近握柄的地方。而以我现在的身形,握住它却还是带上了几分吃力! 我愣愣地看着手上的东西,摸着刀刃的手一颤,立刻就有血出现在了上面,又在须臾间消失了个干净。 铸剑为刀,铸剑为刀。 心中不断翻涌着难以言明的憋闷感,我看着手上已然成型的刀,猛然闭上了眼睛! 血液和手中所握着的兵器建立起了又一层联系,此时这把对我来说完全不合身形的刀已然轻若无物,仿佛它原本就属于我躯体的一部分一样。 右肘微曲,左腿向前一步,缓缓横刀,然后双手握紧刀柄,倏然运足气力朝前方劈去! 轰—— 铺天盖地的水花将我彻底淋了个湿透,自脚下至湖边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纹,形成的威势显然远超之前的半月剑。 我呆呆的望着自己造成的声势,半响,才慢慢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刚铸成的半月刀,不过片刻时间,竟是眼眶一红,姗姗来迟的泪水终于滴在了地上。 从此以后,我云玄,再无退路! 12.上元 喧喧嚷嚷的人群中不断川流而过,我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不时的停下脚步,在商贩招呼的时候不好意思的笑着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背上的半月刀随意用布条缠了缠,只露了个刀柄在外面,重倒不重,只是行走的时候多有些不便,好在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在原来的地方又等了数月,直到修为彻底巩固,云和始终没再出现,我只得大概推衍了一下自己所在的方位,然后朝东南方向一路前行,一直走到了现在所在的玄辉国,只要再等个数日,就能到达紫霞派的地界了。 这里和紫霞山脉上显然有着天壤之别,或许是恰逢上元节的缘故,街上处处都能看到各式各色的彩色花灯,样式更是五花八门,最多的自然是莲花状的,期间阵阵元宵香气更是让人忍不住驻足。 我一路走来,只觉得处处都显得热闹繁华,和紫霞峰上飘渺出世显然是两个极端,却同样都让人难以忘怀。 “……哎,这位仙长,可否帮老朽个忙?”我一脚刚踩过去,冷不丁的自人群中听到这么一句话,只好收了回去,回头就看见个旁边摆满了杂物的老婆婆正朝我招手。 “老人家可是需要什么?”我笑了一下,几步走了过去,蹲下身问道,倒没有什么不耐的意思。 “今儿个是元宵节,完好的花灯早早就卖了去,就剩下几个不慎弄坏的了,也不知仙长是否愿施展些法术,帮老朽修好这些花灯?”那老婆婆倒也不客气,灰扑扑的一身衣裳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但那双眼睛,只望了一眼我就觉得熟得很。 一边应了一声,我一边弯腰拿起一个看上去架子似乎有些歪的莲花灯,刚一拿起来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下意识的截住了那个东西下落的趋势。 似乎挺柔软的。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然而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手心躺着的原来是一朵盛放的桃花,其中还缺了一瓣,恐怕多是我刚刚的动作太快了导致的。 桃花?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 熟悉的声音激得我瞳孔一缩,未等抬眼就看见一只柔荑探在了我面前,我顺着那只手望去,哪儿还有什么老婆婆? 那个着了一袭桃红色衣裳的少女占了刚刚老婆婆所在的位置,容颜依旧,只望着我手上的花儿一脸心疼地娇嗔道:“我好容易才从桃花林里留下一朵下来的,刚一见面就被你弄坏啦。” 见我不说话,她乌黑的眸子一转,流露了些许担忧,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也轻轻响了起来。 “你怎么啦?我没有当真怪你的意思,我,我找了你很久,看到你没事太高兴啦……假扮成别人只是想给你个惊喜,你是生气了吗?” 我后退了半步,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消失了大半,喉咙间反反复复念着她的名字。 松晓宁,松晓宁—— 再不管心底翻上来的苦涩和甘美的回忆,背上泛着寒气的半月刀将我的思维彻底拉回了现实,我默不作声了半响,慢慢摇了摇头。 握着桃花的手重逾千斤,然而最终还是松了开来,任由它打了个转儿落在了地上。 “云小玄?”她愣住了。 “对不起,松姑娘,”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没有云小玄了。” 再不管她的反应,我转身就走。如今我和她修为相差无几,几个轻纵一跃,轻易就淹没在人潮当中。 原想在这里呆上一晚上再走,却不想遇见了最不该见到的人,竟是搅得心情一片烦乱,右眼又是一阵灼痛,连带着体内的灵力运转都险些拐上岔子。 既然我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能对她说出口,倒不如离她远远的! 我抿着唇快步从人群当中穿过,此时已至申时,周围的商贩已经陆陆续续挂上了不少花灯,间或有着不少提着莲花灯的人从身边擦过,我也全然不在意。 直到最终撞上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仍旧是一身白色的衣裳,只是衣摆处不再是显眼的金线绣成的云龙,而是斜曳着几丛疏疏的墨竹。他立在原地看着我,也不甚在意我的鲁莽行为,只淡淡道。 “……如何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底掺杂了万千种情绪,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统统咽了下去,只得攥着手掌,越攥越紧。 远处有几名书生聚在拱桥处吟诗作对,处在我们身边的则多是一些普通人家,多是趁着元宵节携家眷出来游玩的,路过的时候,蒙着纸纱的灯火将这一片照得通亮。 “云和师兄——”我最终只有低声开口,“今日,我们且不论这些可好?” 他又不说话了。 半响,我眼前一花,右手腕凉了凉,已是在瞬间就被他搭上脉。未等我想挣扎开,他的手已是改搭为握,竟是在瞬间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惊,猛地抬眼望他,却见那双漆黑的视线不带温度的望着我,只看了一眼,我却觉得右眼再次隐隐灼痛了起来,不由闭上了眼睛。 “可有不适?”寒凉的嗓音响起,又稍一顿,再次开口:“你与她,并非同路,今日之事且罢。”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误会了,他言下之意是以为松晓宁对我做了什么才会导致我有所不适。然而睁开眼刚欲辩解,转念一想,我又不由苦笑一声,现在辩解要来何用? 我和她……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云玄知道。不知上元佳节,师兄可有意同游?” 顿了顿,我才终于微微笑道。 扣住我手腕的手稍一停留,改为牵手,长长的袖摆不经意蹭到裸露出来的皮肤,凉的同时却又顺滑无比,我不由缩了缩手。 只听到一声淡淡地答应声,却再没有任何动作了。 我怔了怔,回头就见明亮的烛火下,他面如冠玉,神情中带了几分冷冽,然而这次见面的时候,除却出尘气息之外他又仿佛带上了点难以言喻的气质,隐约觉得更加熟悉了。 “师兄今年,可是十四了?”抛开杂七杂八的念头,我顺着人群前行,一面随意问道。 “正是。”他按照一贯简洁明了的方式回答。 紧接着便由沉默了下来,我也并不在意,眼见着人群中人人都提着花灯,忍不住就道:“不若我们也提上盏灯如何?” 牵着我的手稍一动,就见漆黑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他也不阻止,只平静道:“你要何种样式?” 仿佛只要我说了他立刻就能捧到我面前似的,我摇摇头,又笑着道:“我等既是修仙之人,自然是莲花灯为上。” 却不料我话刚一出口,他竟是手一翻,一盏七彩色的琉璃灯霎时出现在他掌心,灯芯处雕了个栩栩如生的莲蓬,花瓣处做工更是精致绝伦,整个灯看上去绚丽夺目的很。 “这盏如何?” 我愣了一下,不由再次看了他一眼,但云和师兄看上去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伸手接过了灯,细细打量了几眼,我才推了过去,道:“……师兄拿出来的,自然是好的。” 他却是没接,而是沉沉开口,“你拿着罢。” 我也不推辞,只右手提着灯,左手任他牵着一路慢慢前行。这灯委实巧夺天工,一路走来听见不少啧啧称奇声,还有几户富贵人家打扮的上前询问是否愿卖,均被我婉言拒绝了。 尘世间的芸芸众生,如今再次经历,已恍若隔世。 我一路走来,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安定静谧下来了,直到人流逐渐减少,我才回过头不经意地道。 “说起来,师兄是如何寻着我的?” 话一出口,刚才忽略的疑点忽然就浮了上来,见周围人已然散的七七八八,我索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不过一些追踪手段罢了,你若有危险,我自会寻来。”他随我的脚步停了下来,侧头看了我一眼,在此时朦胧的灯光笼罩下,精致冷寒的眉眼比平时要柔和了不少。 “师兄如今修为大进,不知……”我差点不受控制的把话全说出口了,但就算这时候及时醒悟也难免迟了些,刚欲就这么继续询问,没想到右眼猛地一痛,硬生生让我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 “怎么……?” 隐约察觉到他牵着我的手一紧,稳稳地扶住了我。 怕是又得欠云和师兄一个人情了。 我刚开始还有心思苦笑一下,然而紧接而来的疼痛感却让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用力用单手捂住右眼,只觉得眼前好像飞速略过一些画面,来不及捕捉太多,然而我能看的清楚的那几幅都出现了一位青衣中年人和两名身着黄衣的少年,及至最后,那三人中每一个人的连样貌佩饰都分毫毕现,甚至我还听到他们彼此的交谈声。 13.背离 “紫霞派经此一役已然伤了元气……”断断续续的话传入我耳中,就见一名黄衣少年道:“云玄……棋子……青阳子既死,不若……” 另一名黄衣少年哼了一声,又张口又快又急地说了一连串,我来不及分辨,只能听见一个被反复提及的控制一词。 而剩下来的青衣中年人皱着眉,待到黄衣少年住嘴的时候在原地踱了两步,我眼尖地看到他们腰间都挂了同一样式的腰牌,距离隔得太远,但仍能看见上面一个隐隐约约的魔字。 天魔教! 我几乎霎时就猜到了这个令牌的意义,不禁紧紧盯着他们的脸,暗自记下他们的容貌后,试图从他们嘴唇的动作读出来点什么。 那个青衣的中年人并不多话,只最终点点头,开口看似想要吩咐些事情,不等我急切地想听清,就觉得右眼一阵绞痛,硬是逼得我在瞬间清醒了过来! “……如何了?”不似寻常的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我眨了下眼睛,脑中依旧昏昏沉沉的,右眼处的疼痛更是让我忍耐不住的低声呻吟了起来。 扣住手腕的手指收紧了些,凉沁的灵气如小蛇般窜进经脉,瞬间游走至身体的各个角落,仅存的几分理智让我用力挣扎了起来,莫名的我就认为决不能让他发现右眼处的异常! 啪的一声,挣扎当中有什么东西从我手上滑落摔在了地上。我一惊,终于借着对方稍作停顿的时候手腕一转,猛然从他手中挣脱开来。 “云和师兄不必如此,”我竭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一面匆匆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衫,右眼的疼痛仍未消散,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点儿颤抖,“云玄无事。” 即使没抬起头,我也能感觉到那双漆黑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装作不知,转过头盯着地上,这才发现刚刚提在手上的七彩琉璃灯不知在何时倒在了脚边,忙俯下身拾起灯笼,打量了片刻确认毫无损伤之后才又递了回去。 “……既已过上元节灯会,师兄的灯还是收回去吧,莫要在我手中蒙尘。” 这灯显然不是寻常的花灯,握在手上的时候微带暖意,观其形状做工,乃至流转在其间的灵气,显然是个足以提上档次的灵器。 “收着罢,”过了片刻,我才听见他淡淡地声音:“此物与我无用。” 我一听他这话就笑了起来,摇摇头又道。 “师兄可是玩笑了,且不论我在蒙师兄数次相救之下,如何还能收下师兄的东西,便是我收下了,又该如何用?莫不是师兄认为我可提着这盏灯与人对敌?云玄并无乾坤袋,也无处可放,怕是要辜负师兄一番情意了。若师兄要此灯无用,倒不如再收起来罢。” 他直直地注视着我,眼底沉不见底,周围灯火阑珊,而他半个侧面都在阴影当中,看上去再不复之前的柔和,反而让人有种惴惴不安的感受。 我伸出去的手差不多都快僵硬了,不得已只好将灯塞回他手上,转身向远处走去。 “这把刀……”没走几步就察觉到云和再次跟了上来,突然道:“如何来的?” 脚步一停,背后的刀仿佛在瞬间沉重了不少。 “自是云玄所铸。”我迟了半响,才低声道。 一阵风拂过,吹得手都有些发凉,我吸了口气,见云和又一次沉默下来,便再次提步,维持着不快不慢的步伐前行。 “……你年纪尚幼,若是不想,自是不必背负起门派仇恨。” 身后意外的再次响起那人淡淡的声音,没想到一贯爱恨分明的云和师兄,也会主张让人放下仇恨? 我没回头,只抬头望了一眼前方遥远未知的道路。 半月刀。 漫长的修真时间已经让多数的修仙者忽视了岁月,青阳看上去虽与寻常青年无异,也有近三百岁的年纪了。 我既已铸剑成刀,便是再不打算后退一步。 哪怕我当真能畏惧躲在一旁不理师仇,今后心魔也必然会缠绕我永生永世! “师兄,这把刀,是用来复仇的。” 我最后平静道。 修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无情无欲的大道,亦或是能够守护自己所在意之人的力量? 至少我选择的道路,只有复仇! 之后的旅途也远不如我一个人上路的时候安稳,走在街上,时不时就能察觉到有谁在用一双熟悉的眸子注视着我,毫无恶意,猜也能猜到只能是松晓宁。 每次感觉到她的视线我都要回头逡巡半响,偏偏云和师兄并不说什么,只随我一路前行,时不时的停下来,显然并不打算插手。 她若不是松晓宁……该有多好。 除却她,那天看到的几幅画面和听闻的声音更让我独自思索了很久,天魔教之人,又提到了紫霞派,显然绝无可能是什么好事。 ——“云玄……棋子……青阳子既死,不若……” 就这么勉强能听见的一句话,已经透露了不少讯息,加上后来那名黄衣少年反复提及到的控制一词,几乎立刻我就猜到了他们的打算! 他们竟然在这时候还不打算放弃?已经提前失败了一次,却因此让青阳子殒于松北月之手,天魔教,这是和紫霞派有着血海深仇? 恐怕是见再控制不到我,就想另寻一个新的棋子了! 然而坐立不安了几日之后,另一个念头忽然就这么涌了上来。 只是若是要这样……我便不得不去做一件极不想愿做的事情了。 等我终于想通了之后,也已然重新站在了紫霞山脉山下。时隔近一年,紫霄峰上依旧是灵雾围绕,峰峦突兀挺拔,耸入云霄,气势磅礴万千,看上去和一年前记忆当中的完全无异。 云和陪我到了离紫霞派的势力范围还有几里地的地方,就不在前行,只道了一声保重,就再次飘然而去。 我原本想拦他,然而刚欲出口,却想到我才是害他被逐出师门的凶手,难免踌躇了半响,再次抬头的时候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至于松晓宁,九成九还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路上她的踪迹隐藏是隐藏的越来越好了,直到紫霞山脉脚下的时候,我只有寥寥几次还能感觉到她还在不远处。 上山的时候由于紫霞派的结界阻挡,终于再没察觉到松晓宁跟上来的痕迹,我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何滋味,最终也并未回灵霄峰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上了主峰紫霄峰。 一路上所见的虽表面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一贯浓郁到凝聚成实体的灵雾并不如往日般澄澈渺然,甚至以我修为都能看出上面偶尔会夹杂着一丝不祥意义的暗色。 途经的数名弟子看见我多是一脸讶异地行礼,我点点头,趁他们起身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还未愈合的伤痕。 数月前那一战,双方恐怕都是大伤元气。 站在紫霄殿前的时候,正逢午后,此时门派弟子多在自行修炼,没有做早课的弟子,偌大的紫霄殿看上去空旷的惊人。望着正脊两端对峙的铸龙晃神了半响,只觉得那一日发生的事恍若昨日,我长长吸了口气,终于踏了进去。 这个时间点,玄阳子只要不闭关,多数是在偏殿处理事务的。 “……云玄见过掌门师叔。” 果不其然,一踏进偏殿我就低下头,恭敬的朝正坐在紫檀木桌后的人行礼。 “你回来了啊。”玄阳子仍是初见时的肃然,点了点头,缓声道:“青阳执意送你下山也是好事,如今门中弟子折损大半,就连青阳……你如今回来已是修为大进,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再次听闻青阳子的名字,我只觉得心口一痛,随即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了青石板上,声音沙哑。 “云玄未留在师门为师门效力,是云玄之过,还请掌门师叔……逐我出师门!” “你打算如何?” 玄阳子停下手上的事务,语调不变,然而目光却仿若有实质般钉在我身上。 慢慢直起身,我动了动嘴唇,终于开口道:“云玄,自知修为不足,若想逞强复仇也是无用,然而于一次意外中得知,天魔教仍打算在教中寻人安排控制之人!而如今,云玄,亦可成为紫霞派在天魔教探寻消息之人——!” 既然天魔教采用了如此令人不齿的手段,紫霞派又何必总是被动挨打?寻常的手段若是不能复仇,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然而只有一件事我绝不会做,利用松晓宁加入天魔教。我和她……哪怕是当真有缘无分,也绝不会利用半分曾经彼此的情谊! 想来想去,竟然只剩下这么一个方法了。 “——请掌门师叔,逐云玄出师门!” 出口的声音的嘶哑之极,却又万分坚决,我几乎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然而遥想在紫霞派中的一幕幕,青阳温言的教诲…… 我低头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中,然而那些微末的疼痛哪里比得上心脏仿佛被生生分裂开的疼痛感! “你既然执意如此,也罢。”玄阳子深深看了我一眼,叹息一声,再次开口的时候已是神色肃穆:“紫霞派灵霄峰青阳子之徒,云玄听令。” “……弟子在。” “自今日起,你便与紫霞派再无联系,门内令牌等物品一并交还,从此以后,不得再自称为紫霞派弟子,也不得踏入紫霞派的领地范围内半步!” “弟子……听令。” 14.真相 “听说了没?紫霞派被逐出的那个云字辈的弟子竟然弃明投暗,投到了天魔教下!” 刺耳声音自破旧的茶棚右边传来,循声望去,茶棚边角的桌子上围了四五号人,多是练气后期和筑基初期的,而其中最高的筑基后期,就是刚刚那个开口的人了。 “哈哈,没想到方兄也听闻了啊,紫霞派数百年来的清誉也不过如此,云字辈的弟子都能私通天魔教,最后干脆反水投到天魔教中了!”旁边一大汉又道,语气颇为不屑。 “可不是,千百年来闻所未闻啊,这么高辈分的弟子,轻而易举的就反水了。那个青阳子想来也是徒有虚名,教个徒弟都能背叛师门——哎哟,这么说起来,也怪不得那天正邪大战的时候他就这么死了,紫霞派这几百年也越来越堕落了啊……” “哈哈哈哈……” 一桌子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此时已至秋高气爽的时节,空气中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手边握着的刀凉意几近传到心底,我抬头望着刚刚发出嘲笑的几个人,慢慢笑了起来。 “不知几位对那个云字辈的弟子怎么看的?” “哟,这位小道友也想一聊?背叛师门,不顾师仇,这等小人自然人人得而诛之!”方才开口的人又道。 我粗粗看了他一眼,连他的脸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只又笑了笑,右手忽的暴起施力,将半月刀重重插在地上! 对面一桌的人统统一愣,刚刚那名大汉站起身,狐疑道:“这位道友是何用意?” 就是他说青阳徒有虚名、死有余辜? 手中的刀一颤,我自插入的泥地上将它单手拔起,刀锋上看不到半点泥屑,寒光一闪,筑基后期的灵力激得其嗡鸣一声,光芒大放! 我提着刀,右眼再次灼痛起来,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万分,我才抬头,缓缓地扫了他们一圈。 “他就是那个云玄!”那一桌有个眼尖的人从眼睛辨认出了我,脱口就道出了我的身份,一时间茶棚内的人无不色变。 加入天魔教因为我右眼处的异变,比想象中的容易不少。自彻底放开修炼之后,我的修为几乎可称得上日新月异,不过半年时间,就距离结成金丹只一步之遥。 而我凭借诡谲万分绝不属于紫霞派所教授功法的右眼和颇高的天资,在天魔教的刻意泄露下,也算是在修仙界稍有名气。 哗啦一声,身侧破旧的桌椅就因为灵力的冲击彻底散了架,毫不掩饰的凛然杀意直直冲向对面! 一时间眼前闪过数道光芒,众人俱是拿出了法器,戒备万分,甚至有一人见情势不秒,竟是偷偷后退了两步,想躲开战场。 我冷笑一声,手一抬就是道灵气凝聚成实体快准狠的刺了过去! 不过练气期中期根本就抵挡不住筑基后期的攻击,那人惨嚎一声,捂着被穿了个窟窿的左腿倒了下去。 “魔教妖人,你叛逆师门,作恶多端也不怕遭来天谴!”旁侧有一人急促道。 天谴? 如果上天能告诉我青阳做错了什么,我就相信天谴! 我转了转眼睛,清晰的从他们眼底看到自己鲜红欲滴的右眼,也不说话,只双手举起刀,周围的气势如云堆般层层叠加—— “够了!” 一道如闪电般的白影忽的窜至我面前呵斥道,那语气熟悉的让我一惊,动作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没等我从愣住的状况下清醒过来,手腕一凉,竟是被他拉扯之下倒在他怀中。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那人竟是不待我挣扎就径自带着我离开了。 “云和师兄又是何意?” 好容易等他放松了力道,我用力挣脱开来,神情相当烦躁地质问。 “你入了魔道。”那人用的是陈述语气。 “是又如何?”右眼仍有着轻微的灼痛感,我也不甚在意,只提着半月刀,冷冷地盯着他:“紫霞派既然逐了我出师门,我再去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云和脸上一贯极少有表情,如雪塑冰雕般的容颜也从不给人以融化之感,然而这一刻,他却稍稍蹙起眉,也许是光线的折射,漆黑的眼底在这一刻竟然浅了不少。 我立在原地,看似冷漠的默不作声,内心却有些焦急起来。 原本料着松晓宁必然跟在我身后,哪怕我找那些人麻烦也无妨,最后下杀手之前松晓宁肯定会跳出来拦住我。以我如今的魔教身份,如果听到那些谈论却无动于衷才是极不合理的,若是下手轻了更是不可能。 没想到大半年不见的云和师兄却在这时候跳了出来,若要这事给跟踪在我身边的天魔教教众报了上去…… “云玄,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回归正途?” 听闻这话,我先是一愣,接着只嗤笑了一下,演足了反派的架势,这才冷眼道:“师兄这话真是玩笑了,有几个人入了魔道之后还能回来的?更何况,如今既没有人再束缚我云玄,正道魔道又有何区别?!” 若是青阳还在,我又怎么可能出口这些话? 但如今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大半年也都过去了,紫霞派和天魔教表面上已然平静下来,暗地里却时常还会有消息传来。我作为紫霞派的叛教弟子加入天魔教,时间尚短,身份也不明,所能得知的消息并不多,好在右眼处却每每在极危险的时候有画面涌现,极为灵验。而按照我所整理得知的消息,只怕最多不过三年,又将会是一场大战! “离开之时,我从未想过你会像现在这样性情大变,”云和话一转,神情却还是淡淡,只透着掩藏不掉的熟悉感,“即使如此,想来我原本打算瞒你一辈子的事情,倒不如就这么说出来了罢。”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我初听闻他的话,却是忍不住握紧了半月刀。 某种极为可怕的预感油然而生,下意识的我就后退了数步,脊背都开始绷紧出汗起来,有什么一直被我掩埋忽视下去的荒谬猜测逐渐上浮—— 他却并未看我,酝酿了片刻,如月光般冷凉的银色终于响起。 “……自我与你初见之时就一直直呼青阳子之名,以修仙界这个实力说话的地方,云和不过一个筑基期的弟子,当真能仅凭辈分就肆意妄为? “我救了你数次,甚至能找来天曦果给你服下,一个区区筑基期的弟子,又怎么可能会在被逐出师门的情况下做到这些? “以青阳子对你的宠溺,又怎么可能当真任由你独自一人下山?” 脑中嗡嗡作响,熟悉的画面不断在我脑中浮现,青阳子临我下山之前所说的那句“你如今下山,也正好结伴同你云和师兄一起”,初见时的云和以及救下我之后性格隐约有所改变的云和,总是觉得万分熟悉的身影和目光…… 他漆黑的瞳孔里隐约带了我所熟知的东西,我来不及辨别,甚至来不及从喉咙间挤出一个字,就听到他叹息般的开口。 “云玄,你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云和,不过是青阳子的一个化身而已。” 宛若一场最深沉的噩梦。 “你师父青阳子,从未当真陨落,如今你让我看到你入了魔道,又该作何想法?” 他语气和曾经的青阳子几近完全相同,就连目光也熟悉到让我无法想象,我呆呆看了他半响,喉咙间突然发出了“嗬嗬”的低低怪声,声线嘶哑粗粝,不过片刻,声音逐渐增大,到了最后,竟是大笑出声! “青阳……云和……青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仰天大笑,只觉得有股热流从眼角滑下,心脏瞬间收缩,竟是痛到极致。 “是!你是为了我才不告诉我!那你如今都告诉了我,又是为了什么?青阳,云和,我历经万千,亲手放弃紫霞派弟子的身份,坠入魔道,万般苦楚都曾咬牙受过,只为取得松北月的信任,而如今,如今,你却告诉我你根本就是青阳子!师兄,师父,你可是要告诉我,我这些行为,都是错的!毫无缘由!!!” 我不在看他,猛地松开半月刀,哐当一声,就如擂鼓般重重击在心底。 “你叫我,从今往后,如何自处!” 不顾当场呆立在原地的云和,或者青阳是和反应,我掉头就提气运足狂奔,也不管面前挡着的是什么都一掌劈开! 发泄到最后,一头撞在林中的溪水当中,沁冷的溪水唤回了一些神智,我再不愿意去想什么青阳子什么云和,紫霞派和天魔教之事又与我何干?! 灌了几口溪水下去,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爬到了岸边的草地上,狼狈万分的蜷缩成一团,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的时候,嘴唇终于动了动:“……宁宁……” 15.白阳 “……修仙一途,逆天而行,却又妄追寻大道,岂不是可笑?当日我问你,你执意道,我等修仙之人,本已逆天,又何必在乎命数吉兆。如今……” 我并不答话,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随着亮点一路前行,看不见其他的光亮,只能循着一点微弱的荧光,一路慢慢走过去。 行路漫漫,我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那个叹息般的声响也逐渐泯灭,只剩下眼前那么一点亮光引导着我。 我拖着脚步,独自一人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忽的一亮,自这片虚空中终于出现了些东西,两条白色的岔道,一条道路的尽头就是我那天醒来的时候所看到的“道”字,另一条,则通往一片似曾相识的桃树林。 脚步一顿,我站在岔道的中央,痴痴地望着前方的道路,即便明知在识海中不会有任何感觉,还是错觉般地觉得心口茫然而疼痛起来。 这是在让我选择? 在天道和人间之间选择? 初下紫霞峰时的豪情和想要为青阳子复仇的心情如今看来却是那么的天真,他告诉我,我是错的。 并未停留太久,我抬起脚,最终向通往桃树林的那条道上慢慢走去。 “宁宁……” 醒来的时第一眼就看到一块光滑万分的石头,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半响才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哪里? 左手还浸在溪水当中,我抽回手,借着那块石头爬起来,手下的触感更是有些凉,低头想看一看,却发现视线隐隐的有些模糊。是之前的伤势没好透的原因?也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以我现在的修为,左手都凉了个彻底。我也不想再想下去,聚起灵力,再睁眼的时候世界再次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四周幽静寂寥的很,灵气也算不上充沛,也幸亏如此才没让我在昏迷期间碰上什么灵兽。弯下腰洗干净了手,我大概推算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这一算又是一怔,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跑了这么远。 这里离天魔教所在的地方远得很,地处偏僻,大约是在青丘山脉附近,这一块灵气向来稀疏,几乎没有修仙门派,要回天魔教恐怕要连着几日几夜朝东御剑飞行,即便如此还未必能到的了。原本在我有半月刀的时候还可能做到,但如今…… 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耳尖一动,第一时间我就发现有人朝我这个方向来了。短暂的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撤下了聚在右眼处的灵力。没有这个与常人相异甚大的特征和半月刀,哪怕来人是修仙界的人也多不可能立即就认出我。 隔了好一会儿,窸窸窣窣踏过草丛的声音和打招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哟,三哥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洗衣服了?” 只是个凡人而已,我松了口气,这才转过身。 “哎哟,真不巧,认错人了!”来人一身粗麻短褐装扮,三十出头的年纪,拎着一卷旧衣服,一见我就爽快地承认认错人了,又笑道:“不知这位小公子是打哪儿来的?我们这旮旯地可是很久都没人来了。” 这时候我手上既没武器,一路疾奔来,哪怕是真穿着一身法器也恐怕多少要有些损伤,更何况这只是件普通的衣服。本来就被各种树枝损毁了不少,又被溪水浸过阴干,整个衣服都皱巴巴的,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狼狈万分,都不知道对面的人怎么看出来我不是个乞丐的。 我摇摇头,只勉强笑了笑:“……我也不是什么公子,普通人而已,家住玄辉国边辖,也不清楚怎么来的这儿。只记得看到了一阵金光,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了河边,都不知道这是哪儿,不知大哥可否告知?” “那小兄弟也不知运气是好是坏,大概是碰上仙长喽,”那人打量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这里就是青丘山,走吧,你在这儿也怕是饿死也走不出去,我带你去白阳村!” “白阳村?” “就是离这儿大概不到三里地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地儿,贫瘠的很,好几十年前还曾有仙长路过这儿,全村人就差没供着他了,也只告诉我们此事不可强求。唉,不强求!”那人索性也不洗衣服了,卷了卷又夹在了腋下,一面朝我招了招手,一面朝来时的方向边走边道。 这里灵气确实少了些,没有灵气滋润,多数连普通草木都无法生长的茂盛,即使有天资出众的人,在这里久了,自身的灵气都会慢慢消散开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里既然地处青丘山脉,灵气稀薄,又并无甚么特别之处,九州界地大物广,这一块儿自然鲜有修仙门派骚扰,却是一块儿避世圣地了。 “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程义安,叫我程大哥就好,”他也不在意,只笑道,“哎哟,说起来还不知道你叫甚么呢?” 我一愣,步伐不自然的一顿,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姓宁,宁青。” 他应了一声,倒不像是在意,只是脚步又加快了些,我也不说话,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脚程都快,不一会儿就自林中隐隐看见了稻田的影子,程义安指着前方就道:“看见了么,就前面左拐第三个屋子,就是我们村长白五爷的家了。五爷德高望重,知道的也多,你要是想问什么,一会儿尽管去问他吧!” “真是多谢程大哥了。”远处飘来一阵炊烟的香气,眼看着眼前虽显破旧却又不掩整洁的村落,我回头认真地道谢。 “谢什么,你要是想,也能就在我们这儿待下去,就是穷苦了些,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他这一说,我却是又是一愣,心底竟微微一动。 自醒来之后,我一直以为会看见松晓宁或者云和,不料一直到现在都未看见他们,身上天魔教的令牌也没弄丢,然而连一个跟踪过来的都没见到。 跟在程义安的身后,也许是这会儿还太早的缘故,一路走来就见到了一个人,直到走到那个和周围屋子看似没什么区别的第三个茅草屋前,还没敲门,那扇看似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就自己开了。 “——难得有客人来访,义安,你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伴随着拄着拐杖敲击地面的节奏和略显苍老沙哑的声音同时响起。 “五爷,您可冤枉我了,哎,我今儿个的衣服还没人洗呢,喜珠还在坐月子,可不能让她沾冷水。不说了不说了,这位是宁青,不知怎么的就在了溪边,您既然在这儿了,我就放心回去了。”程义安又和我招呼了下,转身就这么走了。 我一抬头,就看到面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朝我祥和的缓缓笑道:“来者是客,小道友可愿进门一述?” 他身上竟有些灵气漫布?我被他话中的“小道友”所吸引,却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哪怕这点灵气连练气初期都算不上,却也足矣让他比周围长寿不少。 “自然。” 既然用了修仙界的招呼,自然就按照修仙界的规矩,我也并未行礼,只随着他矮身进了屋。 “这里已近二十年未有道友到访了,不知宁道友——是为何而来?”一进屋,也没怎么绕弯子,就听见有些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时间我又有些发怔,半响,才收回了念头,抬头淡淡道:“我若是想说,我欲留在这里又是如何?” 白五爷也不说话,只笑着看了我一会儿,目光像是对待子孙辈般的柔和。 “你可知为何此地虽毗邻多处,却为何不仅连惊鸿阁、紫霞派、天魔教不愿管理,就连南祥国、玄辉国和金蜀国这些凡俗地界都无一愿意接收?” 停顿了片刻,见我无应答的意思,老人沉吟片刻,这才又慢慢道:“道友或许不知,此地天生灵气稀薄,不仅如此,修仙者来了这里都会逐渐丧失已有修为,我原本也有筑基初期的修为,来这里不过百年就已经成了现在的模样。此处毗邻的国家多有修仙门派庇护,长期熏陶之下,已是呈现人人期求大道的迹象,我这等下下乘之地,自然入不了他们的眼。”声音一转,已是仿若叹息。 “也不知宁道友,现在可还愿留下来?” 我沉默了半响,仍旧未答话,眼前却忽的又出现了曾经的一幕幕。那一场绚丽的桃花瓣雨,一个倩丽的身影,或是一个孤傲卓绝的背影,还是一个曾亲手执起我手的那个亲密万分的人? 可如今我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我如今,还如何能回去?又能回哪里去? 16.剧变 我到最后没回答他,却也没否认。 再后来我就住了下来,暂居的地方是现成的,白五爷多年来只身惯了,如今再加个我也不嫌麻烦。 简陋的炊烟香气阵阵飘来,我怔怔望了一会儿远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草药从手中落了下去这才一惊,低头拾起那株显得格外瘦小的百叶草。 视线总觉得有些模糊,我忍不住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觉得好点儿的时候再次专心挑拣那些能提供用途的草药。 三个月,整整三个多月的宁静。 没有任何人找来,松晓宁没有,天魔教的人没有,就连云和也没有,而这里祥和宁静的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我低头笑了一下,轻柔地拂过那些整理好的草药,运气注入些许灵力,不消片刻,原本卖相不算好草叶纷纷舒展开来,被灵气滋润过后品相与之前几乎是两个档次。 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这些整理好的小东西,我刚欲起身找白五爷聊聊,却不想眼前一黑,右眼处更是狠狠扯痛起来,足足一刻钟左右,那种倏然袭上来的黑暗才终于消褪。 “——谁?”视线还有些不清晰,但耳边传来的两个人脚步声却不容错辨,其中一个像是程义安的,另一个稍显错乱,却轻巧的很,而这个脚步声绝不是村中任意一个村民的。 “宁青?是我程大哥啊,哎哟,这药材卖相真好!说起来也不知怎么的,今早上刚出去就看到这小乞丐,怕是也是迷路来的,刚打算把她带去见五爷呢。唉,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我勉强睁开眼,见程义安身后跟着个衣着破烂的小姑娘,然而还不等她抬头,我忽的后退了一步,猛然咳嗽了起来。 “你怎么了?”程义安和她同时急切道。 “没什么,”我望着她,摇摇头,又慢慢道:“程大哥,我望见她就觉得眼熟,也许是曾经相识的,能让和她聊聊么。” “行,我一会儿再来!”程义安爽快的答道。 眼前仍然算不上清晰,但也足够视物,脚步声逐渐远离,这地方就剩了我们二人。这里并无灵气滋养,三个月来我既无处可修养旧伤,也不愿再出去,就这么拖了下去。我本以为自己会和白五爷一样,一直拖到修为尽消逝为止,却没想到…… 一阵风吹来,我静静地站了半响,直到凉意笼罩过来,才终于低声开口:“是你?” “是我。”她也轻轻应了一声。 此时她看上去哪儿还有魔教圣女的光鲜?周身衣裳破破烂烂的比我初来时还要不如,腰间也不见离凤魂铃的影子,只除了一双眸子仍旧漆黑明亮,又带了几分柔柔的意味。 我不再说话,一时间竟是就这么呆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所幸不一会儿,就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找了你很久……他们也在找你,但半个月后就放弃了。我循着你的踪迹一路找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之前就算在你身边,你也总是不愿理会我,现在我终于又找到你了,你……你还是不愿意再理我么?” 我身体颤抖了一下,眼见着她柔嫩的脸颊上还有一块被刮伤的地方,眼前竟是愈发模糊了起来。 “……对不起,”我哑着声音伸出手,小心地避开伤口碰了碰她,“宁宁,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注视着我,轻轻把手覆盖在我的手掌上,半响,忽的又展颜一笑,连着脸上脏兮兮的泥,就像个调皮的小花猫。 “好啦,我不怪你啦。你还没说,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一个名字在我眼前闪过。 我心口一窒,万千滋味又在心头过了一遍,然而最终也只抬头望向远处,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意外罢了。宁宁,你可是想留下来?” 她随我的视线回身望向这个宁静随和的村庄,未挽起的青丝随风飘荡,一瞬间,我甚至从她的背影中读出了落寞。 隐隐的,我猜到她不会同意。 果不其然,她沉默了半天,摇了摇头:“这里不可以,云小玄,你也不能留在这儿,我们都必须要回去。” 回去证明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么? 我笑了一下,没回答她。已经错到了如今的境地,哪里还有我能呆的地方?天魔教,还是紫霞派? “天魔教对加入的教众都有控制手段,云小玄,你必须要回去,已经三个月了,如果让他们发现了——这里很好,但不属于我,更不属于你,我们回去好不好?”松晓宁望着我,眼里带上了几分恳切和祈求,声音急切。 控制手段?是我刚加入天魔教时候,接过阴罗老手上的那颗丹药? 真不愧为魔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我不由低下头,眼前仍旧有些模糊,我张了张口,终于还是轻声拒绝:“……我已经习惯了这里,宁宁,我不想再回去了,这里很好。” “——哎,宁青,这小家伙是谁啊?”忙完农活的几个汉子远远冲这边招呼道,走近了纷纷善意的笑了起来,“怎么脏成这样了,快去找点水带她洗洗干净吧!” “她是我朋友,不知怎么的就来了这儿,我马上就带她去溪边洗洗。对了,虎大哥虎三哥,你们看到程大哥了吗?我有事儿找他。” “刚还看见他在砍柴呢!你去西边找找?走不远的。”站左边的人扛着锄头,率先道,又细细看了松晓宁一眼:“这脸上还有伤呢,要不你先带她去喜珠面前给收拾干净了,再给替她瞧瞧?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修仙之人这种小伤口隔天就能好个彻底,哪儿还会留疤? 我谢了他的好意,也不说什么,道别后转身就向村外我来时的小溪走去。松晓宁跟在我身后,一路上轻易就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打转转。 沁凉的溪水仿佛让人都清醒了些,松晓宁盘膝坐在溪边,烦恼地扯着纠成结的头发,桃花般的脸颊皱了起来,神态看上去困扰的很。 情不自禁的我就微笑了一下,让她低下头,伸手舀水,浸湿那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轻柔的用手摘掉其中的碎树枝,有微一运力,用灵力将结成一团的长发疏散开来,手下的触感自然也是极好的。 她老老实实地任我弄完了,又自己洗干净了脸,偏坐着偷偷看我一眼,眼神都有些漂移,脸上还有着淡淡的晕红,好看的紧。 “宁宁……” “怎么啦?”她软软地应道,偏过头就是不看我。 我心口登时有些细细的疼痛起来,忽的很想摘朵花儿插在她头上,然而最终也只是望着她笑了笑:“干净啦,你该回去了。回去之后记得别再到处乱跑了,别再来了。” “那你呢?” “不回去了。”我摇摇头,竭力忽视她失望而急切的神情,“修仙的路太漫长了,宁宁,我现在只想在这个小村子里安静的过一辈子。没有复仇,没有天魔教,也没有紫霞派,种几颗果树,每天晒晒药草,替村民们偶尔治些小伤,让时间就这么过去……” 话到半路,忽的一停,我倏然回过头! 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视线仍旧有些模糊,什么都看不到,然而不祥的预感再一次上涌,修仙之人的预感多是极为灵验的,再没有半秒的犹豫,我聚足灵力向右眼涌去。 只一眼,我就浑身发冷起来! 那些穿着熟悉装扮的天魔教弟子,竟然出现在了村庄里面,以我现在的视力轻易就能看见刚刚还在和我说话的虎三哥轮着锄头冲上去,又被轻而易举的的弹飞,眼睁睁的就见他落下来就断了气! “别回去!云小玄——”气血上涌,我奋力就想甩开她冲回去。 但那只看似纤细的手却牢牢地攥住我,只逼得我粗哑开口:“松手!” “你现在回去也救不了他们!云小玄,你仔细点看看他们腰间挂的牌子,那不是你我所能拦住的,他们都是天魔教九幽罚门的弟子!”松晓宁放也不放,只哀求道:“这和你无关,你救不了他们的,再不走连你也会牵扯进去的,他们连我的话都不会听,求你了云小玄,走啊——走啊——!!” 我闭了闭眼睛,用力扯开了她的手,二话不说地提气就纵跃了回去,耳边除了风的呼啸声,也逐渐开始有其他的凄厉的呼号声传来! 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转着右眼,恨到几近疯魔,原本我就已经入了魔道,此时更是看也不看就知道周身必然是一片嗜杀狠戾。 为什么就算我逃到了这么一个世外桃源,也会被彻底摧毁?这就是天道,天道在对我的惩罚? 我不信!凭什么?!凭什么—— 没了半月刀,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我修为也并未倒退太多,不过须臾就到了地方,眼见喜珠就要死于一个黑衣人之手,顾不得其他抬手就是一道灵气击过去! 这些人的修为显然都不低,虽只有五六个人,但见到我也丝毫不为所动,不仅如此,被我攻击的人连头都未回,轻轻松松的收割了面前妇人的性命,随手一挥,轻易就拦下了我的攻击。 金丹后期。 一见他出手我心就冷了半截,既然能轻松拦下我的攻击,最少也是金丹后期的修为,甚至既有可能为元婴期的高手。 脚边就躺着喜珠的尸体,大大的眼睛还望着我,满眼掩饰不住的惊恐和害怕,却再也没了生气。 “三师叔!放过他——”熟悉地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松晓宁终于追了上来,牢牢地拽住我,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恐惧和恳切,“三师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求您别和他计较,我马上就带他走……” 空气中每一缕都充满了铁锈味,不消片刻,村落就彻底安静了下来,我死死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虎三哥、程大哥、白五爷、喜珠、魏三……耳中嗡嗡作响。 17.打击 “三师叔!放过他——”熟悉地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松晓宁终于追了上来,牢牢地拽住我,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恐惧和恳切,“三师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求您别和他计较,我马上就带他走……” 空气中每一缕都充满了铁锈味,不消片刻,村落就彻底安静了下来,我死死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虎三哥、程大哥、白五爷、喜珠、魏三……耳中嗡嗡作响。 我没等她说完,就抬头冷笑了一声,目光森冷。 “不知这位道友……可否告知云某是否做错了什么,竟引得追杀至此?” 一个普通的村庄,平静了这么多年,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事。如果不是我来了,如果不是松晓宁追来了,哪里会遭受此等灭顶之灾! “你倒有几分眼色,”黑衣人模样阴鸷,根本就没睬理松晓宁,嫌恶地甩了甩杀人的手,转眼就朝我赞赏道:“还能看出来我们是来找你的。”他的脚还踩在血泊上,挪开脚的时候连脚底都没沾上半分血渍,显然是故意为之的。 我直直地盯着他,慢慢就笑了起来。 “当然能看出来,不知现在可是要我随你们回去?” 剩下来的几人持了武器,无声站在一旁,隐隐有将我和松晓宁围住的趋势。 “若不是你迟迟未回来,也不至于牵连了这些下贱的凡人,此事就当给你个教训,既然入了天魔教门下,就别想再脱身。” 一个教训? 我没答话,仅剩的理智死死压抑住我当场爆发的欲望,一声不吭地甩开松晓宁的手,向他走去。 “怎么,不甘心?”见我目光不对,那人愣了一下,又颇有兴致地笑了起来,“不错,还有点脾气,不过——” 轻微的“咔嚓”一声,我只觉得右手臂一阵剧痛,冷汗瞬间就滑了下来。耳边慢悠悠的响起黑衣人的声音。 “不过,你哪儿来的资本去有这个脾气?” “三师叔——!” 似乎有血堵在心口,一瞬间就被激了出来!左手护在右臂处,我连退了数步,低头咳嗽起来,视线中重又泛起猩红色,似乎有谁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又仿佛是在脑中狠命的念叨着一通我根本就听不懂的话,强逼着我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还要我冷静?!脑中乱糟糟的一片,我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什么,忽的右眼再次灼烧般的疼痛起来,不过片刻时间,竟是在倒输出了无数几近凝成实体的灵力,而以我的修为根本没有办法承受这些灵力,不由艰难弓起身体,然而模模糊糊间又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闪过! 这时候外界的又发生了什么? 我听不到,然而却慢慢笑了起来。 松开毫无知觉的右臂,强到根本就不属于我的灵气汇聚至左手处,挤压的血管都开始破裂起来,原本完好无损皮肤表面逐渐渗出血珠,没人知道这一刻的我究竟在想什么,包括我自己。 直到灵气达到临界点下一瞬,我倏然抬手,一束强悍到令人惊惧的“灵气”不受控制猛然击出,隐蔽,然而却如黑夜中一道雪亮的利刃! 黑衣人先是一脸不屑,然而在“灵气”以惊人速度击中他的瞬间,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扭曲了起来,更加令人作呕了。 “……好,好,好。”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情况,就听到极为难听沙哑的三声好,虚影一晃,黑影瞬间就飘忽至我面前,紧接着左腿又是一阵剧痛,逼得我半跪了下去! “三师叔!求你放过他——” 松晓宁的声音略略换回了我的理智,然而痛苦却并没有因此减弱半分,一只手扼在喉咙处,根本就接触不到丝毫的空气,左腿的剧痛逐渐加重,甚至能感觉到腿骨被一寸寸碾碎的感觉,无法抵抗的无力感简直令我恨到了极致,耳边狞然的笑声再次响起:“很好,老夫已经近百年未尝到受伤的滋味了,很好,是个硬骨头……” 咔嚓又一声,右腿也一并被踩断,卡在脖子上的手一松开,我顿时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沾了一身血,狼狈卑微到了极点。 “三师叔,算晓宁求求你了三师叔,放过他吧——!” “走开!”响亮的巴掌声简直犹如扇在了我脸上,我缓慢地仰起头,血红色的右眼从仍旧试图挡在我面前的松晓宁身上移开,死死盯着那个男人。 “还有力气?”那人哼了一声,轻而易举地扯开松晓宁,一脚踹在我身上,胸口的肋骨可能又断了几根,然而这种被侮辱的感觉还比不上刚刚的一半。 宁宁,宁宁…… 他见我只吐了口血,仍旧死死盯着他,反而又笑了起来:“能伤了我,算你本事。但你就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一个筑基期的弟子,就算你一时侥幸能伤到我,现在还能翻出来点什么花样?” 新伤旧伤一齐翻了上来,此时我眼前已经暗了大半,只听勉强到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 “……你以为你怎么能加进天魔教的?若不是……” 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几乎让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意识,直到我听到了人体重重撞击地面的声音,和什么东西熊熊燃烧的声响。 我动了动手指,察觉到有人将我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扶起抱在怀中,而那种冷寒中又混有一丝温雅的气息熟悉到让我连辨别都不用。 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他!也许是猝不及防,也许是愧疚,他竟然被我得了手,然而还没等我作何反应,双腿又是一阵剧痛,赶在我再次狼狈跌爬在地上之前,那只手重又将我拽起,声线低哑。 “……别动。” 我看不到他,从声音也听不出来他的情绪,有种茫然而可笑的情绪在我心脏处激荡,然而最终我还是闭上了眼睛,只声音嘶哑道:“若是……你伤了她,我定不会……” 话到半途,腥咸的血抑制不住的从口中涌出,不得已打断了接下来的话,我扔不打算放弃,刚欲继续开口,忽的感到后颈一凉,未竟之语再无机会出口。 18.相处 我做了一个梦。 修仙之人修为越高,越是甚少需要睡眠,更别提做梦了。但我偏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似乎梦到了很多东西,但我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唯一记得就是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你醒了?” 凉凉的温度覆盖在我额头上,下意识我就想转头避开,半途却又停住。我并不想睬理他,只睁开眼睛,视线中依旧有些模糊,沙哑问道。 “她怎么样了?” 那只手明显一顿,移开了,稍显冷淡的声音随即响起。 “天魔教的人自会带她回去,你勿需为她担忧。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我摇了摇头,这次醒来最意外的一点就是除了有些脱力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我做了一场梦一般。 甚至在有心查探之下,我发现自己竟然不知在何时结了金丹。悬浮在丹田之中的不光是那颗淡金色的金丹,还有凝结了因入魔道而呈现淡红色的血雾,雾气随着金丹的旋转而旋转,明显是金丹中期的模样。 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一种莫名的荒谬而疲倦的情绪却先涌了上来。 如今我究竟要怎么称呼他,我该叫他什么,师兄,还是师父?他如今对我来说又究竟是谁? “叫我……师兄吧。”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的声音突然低声响起,“云玄,此事是我之过……你若是愿意,接下来数月无事,我可再教你些东西。” 我没说话,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只阖上眼睛点了点头,就当做是回答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床边放了件湖绿色的新衣,泛着寒意的半月刀连着崭新的刀鞘就放在衣裳上面。定定看了半响半月刀,我低头又瞧了一眼身上明显也是新换的白绫绣纹里衣,默不作声地穿戴了起来。之前用于束发的发带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替代品,最后我只得披散着头发推开门。 刚一推开门又是一愣,那人着了一袭暗银云纹的白衣,容色冷冽精致,恰恰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望着我。 见我披头散发地提刀出现在门口,他神情明显一滞,半响,才缓声道:“……如何这样就出来了。” 我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空气中灵力微一波动,就见那人手腕稍一移动,手上就出现了个什么东西。我虽修为有所长进,但不知为何视力却愈发的差了起来,哪怕相隔并不远,眯起眼睛也只能勉强瞧出他手中物件的大致形状和颜色。 又一阵极为清凉的风拂过,他已经走到了我身边。 我也不吭声,只觉得耳后一凉,披散着的柔顺青丝已经被他舀了起来,只片刻功夫,就见他宽大的袍袖重新落下。 让师兄替师弟束发,不敬成这样的我恐怕也是紫霞派第一人了。 “好了。”他看着我淡淡道,听不出来情绪,却也并无不悦,语气一转又道:“你如今可还是要执刀?” 几丝没拢好的发丝挡住了视线,看来也不是为常为人束发的主儿,我撩开那几丝发丝,语气平静地回答道。 “自然,师兄可是觉得不妥?” “你若是愿意,并无不妥。”他随即道。 凭心而论,无论是青阳子还是云和,对于教学方面都足以让人赞叹。不偏不倚,每每切入都恰到好处,使听闻者受益匪浅,哪怕是他并不常用的运刀法决都能娓娓道来,提出的见解多能令我豁然开朗。 加之原本的半月剑根本就是以他的真元力所化,他拿起刀的刹那,周身气势瞬间就和半月刀融为一体,冷冽寒疏,寒光一闪,我只能看到刀光从眼前闪过,用以示例的木桩就已然无声无息地倒成两半,用力之精准简直让人胆颤!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不自觉得就将灵气汇聚于右眼当中——如果不这么做,我连看普通的景物都显得吃力,更别提看不清他的动作了。 “……手腕翻转之时凝气于刀,非要处不得——”他突然停了下来,漆黑的视线远远地盯着我的右眼,忽的又道:“你依然打算行魔道?” 我一怔,不自觉的收了右眼的灵气,眼前重又模糊了起来,两者之间几乎称得上天差地别,不得已我只得再次汇聚灵气于右眼,又不愿看他,偏过头低声作答。 “天魔教所予功法比紫霞派的要速成不少,况且一旦入了魔道,再重归正道已是千难万难。师兄,我如今既然已结了魔丹,已再无反悔的可能,若要云玄碎了魔丹再结金丹,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看了我半响,视线让我愈发紧绷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道:“魔道艰险比之正道更甚,你当真不悔?” 我忽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满地的血液和尸体,还有那些狼藉不堪的场面,以及那响亮的一巴掌。若不是他及时出现…… 仿佛过了很久,我才终于扯出了一个不带感情的笑容。 “云和,自然是无怨无悔。” 即便不是为了我自己,实力也是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东西。自尊被人轻易踩在脚底、所爱慕之人被人轻易羞辱的状况,只这一次,就足以让我永生难忘了。 清晨的时候还有些雾蒙蒙的,没过多久,不算剧烈的阳光就照在了我身上,然而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 我举起刀,重复他之前的动作,脑中不断思索着他告诉我的法决。 一遍,一遍,又一遍! 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般的重复。 实力的提升给我增添了不少便利,就连灵力的回复也快了不少,哪怕一早上连续不断地往半月刀中注入灵气,我也只是双腿都在打颤,撑着刀还能坚持站在原地。 如今我不过十三岁,十三岁的金丹中期,不说后无来者,单论九州大陆上,已经算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但实力进步太快导致最大一点问题也在同时显现出来。我的根基较为平常修仙者要差上不少,也并无什么护身法宝甚至本命灵兽,对上金丹前期的问题还不算大,然而对上同阶级的多半却是要落败的。 更何况,我连自己怎么结丹的都不知道。 直到云和喊停的时候,我的汗水已经几乎将新换的里衣全部打湿了。 我也不在意,只趁着休息的间隔,干脆将他给我戴上的发簪抽了下来。原本就散乱的差不多发丝一瞬间倾泻下来,我喘息了一会儿,这才注意到是一根做工极为简朴大气的白玉簪,上面只雕了最为简单的流云式样。 “此物虽算不得极品,却也算得上上品了。”寒凉的声音忽然响起,身侧温度倏的降低了不少,我侧过头,就见那人站在我身边,半边的面容逆光,漆黑的眼底有着什么我辨认不清的存在。 “滴一滴精血便可任你使用,此物是我当年元婴期之时亲手所制,如今你用来,算得上合宜。” 手上的玉簪触感温凉,不用尝试我也知道他必然说的是真的。 我低头笑了一下,随手挽了发,重新插上发簪,并无丝毫滴血认主的打算,只作不知他话中的意思,抬头道谢:“多谢云和师兄,云玄暂且借此物一用,日后并当归还。” “你还在怪我?” “云玄已蒙师兄多次相救,委实不愿再收下赠与的物件,绝无责怪师兄之意。”我重新提刀摆出架势,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师兄可愿继续指导?” 19.少年 我坐在河边,粼粼的水光刺得眼睛都不由微微闭了起来。 远处的芦苇荡一望无垠,正值秋季,漫天都是芦花飞絮,不时的就有一些落在了我身上,我望了一会儿,忽的就觉得时光漫漫,神思都有些倦怠起来。 “……在看什么?” 微凉如水的触感从身边滑过,只觉得有风拂过,边缘绣着凸银云纹的袖摆就出现在了视线当中,我抬头眯起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容色完全称得上绝顶,气息冷冽文雅,又常着一身白衣,动作之间仿若行云流水,一举一动俱是带着隐蔽的气场,赏心悦目的很。 只有那双漆黑的瞳孔,见之就生出几分凛然之意! “自然是看风景,”我转了一把刀,也不愿多看他,借力从地上撑起,又问道:“师兄如何有时间过来了。” 窸窣的声音响了起来,片刻过后,才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你……三月后即惊鸿阁十年一次的南祥灵会,届时你随我一同去见见吧。” “全凭师兄做主。”我低头应道。 上次无意间闯入惊鸿阁的后山禁地,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复杂到让人惊叹的阵法和大片大片的桃花林,以及那个此生再难相忘的倩影。 惊鸿阁位处南祥国境地内,不过修仙门派自然不能和凡俗国家相提并论,惊鸿阁自南祥国单独划出一块,又因地理委实难以分开,长年累月,南祥国也有部分地界凡人和低阶修仙者混住在了一起。 再来到南祥国的时候,即使视线仍旧算不上清晰,我也没再将灵力汇聚于右眼之中,即便如此,我仍旧察觉到路人多不自觉地避开我,就连修仙者也不例外。 修魔道者……便是如此了。 我目光多少动了动,心底逐渐泛起了别般的滋味。 云和却是同平时并无区别,只单手牵着我一路前行。握着我的手五指修长,掌心微凉,又干燥的很,言行举止之间看不出哪怕半点的异常。 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我们来的时候离集会早了足足半个月,虽然已经聚集了一部分的修仙者,毕竟还未全到时候,也根本就未形成什么规模。我本想再回去练刀,然而暗示他了数次,却也不见他有丝毫回去的打算,我也无法,只得随着他的意思暂且住了下来。 客栈是个练气后期的中年人所开,模样也是平凡,许是年龄到了,他自知修为再难更近一步,便以经营客栈,为家族管理产业为生,为人倒也豁达的很。 我和他交谈数次,见他言谈之间自有一番想法,也不由升起了点好感。 三日过后,客栈里又多了一批新的客人,不论年龄大小,都是一身青色绣八卦纹长衫,式样如出一辙,看来显然是同一门所出,其中有一名年龄不过十三岁左右的少年相貌更是极为出色,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更是灵动十足,看上去倒有几分男生女相的味道了。 彼时云和恰巧在屋内运功调息,我正与店家交谈了数句,就听见清脆中带着几分傲慢的声音倏然在自客栈外响起。 “掌柜的,你这间客栈我碧罗宫包下了,还不快把无关人等赶出去——” 话音一近,我径自转过头,正正好对上少年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他明显的愣了一下,眼睛不住地打量着我,半响才问道,语气中还有种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味儿,却又缓和了一些。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开口回答。 碧罗宫,筑基中期,模样又不过十三岁左右,脾性高傲,这几个关键词稍一串联,几乎立即就能让我联想到一个人。 碧罗宫宫主封浩宕之子封飞英。 “你听不见我说的话吗?”右手臂稍一紧,大意之下竟被他一把攥住,我一怔,回头就看见一双蕴藏着恼火的桃花眼,“耳聋了吗?” 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我轻哼了一声,仗着自己修为比他高出一整阶,稍一运灵力就震开他的手,也不欲和这种无理取闹的人多说话,转身就打算离开。 “我问你话你听不到——” 耳边风声一啸,神情一动,还没等我冷下脸,眼前一道虚影窜过,少年低呼了一声,随即捂着软下来的手恶狠狠地看向这边。 我侧过头,就见一截冷白的手指毫无烟火气息的收了回去,熟悉地声音随即响起。 “……如何被这种人缠上了。” “你又是什么人?”少年颇为恼怒地挥退围在身边的人,望向这边的桃花眼里透出了几分稚气和狠意,“我碧罗宫问人还没碰到过这等不给颜面的,道友不妨报个名号,也好叫我封飞英认识认识!” 紫霞派……云玄。 然而想到如今的身份,我目光不由黯了黯,并未回答,只回首望向身侧的人。 “走罢。”他只平静道,袖袍一甩,边缘的绣纹如银龙般活灵活现的游动闪过,我不由自主的便跟了上去。 “喂!” 见我们当真要走,那少年面色一急就喊道,云和头也不回,只须臾间一股令人胆颤的庞大威压就无声无息地就盘绕在厅中! 如履针尖,这是一瞬间我唯一剩下的念头,等级差距几乎让我呼吸都滞住了,连我一个金丹中期的人尚且如此,周围的人早已七七八八多倒了大半,连客栈老板也脸色发白的倒在一旁,跟着那少年来的倒有几名修为高的,也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有那少年勉力支撑了片刻,汗水很快顺着脸颊落了下来,看上去哪里还有之前半分的傲气,我最后瞥了他一眼,抬脚就欲离开客栈。 “——站住,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前脚刚离开客栈,身后就传来了那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我脚步一顿,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忽的就回头朝他淡淡笑了一下。 “……在下宁青。” 20.重逢 出门之后那人漆黑的视线就落在了身上,我莫名的就觉得他看上去有些不悦。街上仍旧是嘘嘘嚷嚷,但目所能及的地方已不再是筑基期或练气期这些低阶修士,多是金丹期,金丹期之上的修士虽然相对之下要少得多,却也不像平日般的难见。 “云玄。” 携手走了半响,他的声音终于响起。 “师兄可是有话要说?”我倒是丝毫不意外,只干脆地问道。 “方才那人,你可是——”他一顿,又道,“存有结交之意?” 我避开商贩的动作停了停,随即回身笑了一下:“师兄可是担忧云玄会招来祸事?云玄虽性莽撞,却也明晓事理,封飞英与我年纪相仿,虽有些骄纵,却并无恶意……” 碧罗宫亦正亦邪,却也是难得极为利落的门派,紫霞派与天魔教之争也是两不相帮,加之相隔甚远,也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了。 “你如今的年纪也是正好,交些朋友自然无妨,只另有一事尚未知晓你的态度。”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街道尽头,周围零散的还有几名修仙者经过,他声音平淡,却让我不由地侧过头,就见他瞳色如墨,沉郁而温凉的正注视着我。 “松姑娘之事——” 我呼吸都差点没接上来,好在背上背着的半月刀森森寒气强行将理智拉了回来,即使是这样,我也停了相当久的时间,才终于淡淡开口。 “师兄可知情之一字?” 他没接话,恰巧站在背光处,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修仙者没有轮回之说,与天相争,逆天而行,从来就无第二次的机会。”既然看不到我也不强求,松开被他牵着的手,心底有股涩然的滋味蔓延,我沉默了数秒,自顾自的忽然又道。 “师兄,云玄和她,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便是再无反悔之意。 接下来的数日,我和云和换了一身衣服,另寻了家客栈住下,街上偶尔还能见到身着青色绣八卦纹长衫的碧罗宫弟子在到处打听着谁,听描述正是我和云玄那日的装扮。 每每遇到这时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高阶修士多有盖头换貌的法术,而为避免再生事端,云和师兄早已做好了打算,任凭他们再怎么打听也是不可能找到人的。 南祥灵会十年一次,一次半个月,涉及范围极广,种类也极多,加之举办方由散修盟、惊鸿阁、碧罗宫共同管理,百年来也未曾出过大的事故,规模逐渐发展,到了如今,几乎算得上修仙界最盛大的集会了。 如今已是第一日了。 “可是看上了什么?”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我收回停顿过久的目光,只摇摇头。 他顺着我刚才的视线看去,只能看到了个摆放诸多物品的杂物摊,不由神情一敛,多了几分道不明的味道。 “师兄又看上了什么?” 理了理袖口,我假装未看见他的神情,抬头笑道。 我看上的是个玉髓石,材质上佳,流光外溢,至少有七百年的年份了,虽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全部融了之后再做个玉钗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与松晓宁相识近两年,聚少离多不说,还从未赠她任何东西。看到玉髓石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极为合适,色泽也极为满意,心中更是连玉钗的构造模样都画好了。 但如今……我却是囊中羞涩,半块灵石也无。然而头上还插着云和赠我的玉簪,又逢他多次照顾,纵使浑身上下也称得上是两袖清风,也不可能再厚脸皮让他帮我买物件送人。 纵然我一无所有,却也不可能这么理所当然的接受他的一切。 “有甚么想要的,你自取便是。”他的声音忽然响起。 川流的人潮顺着路前行,不时有修仙者停下询问着些什么,绵延数百步都是这样,和俗世间的集会有些相似,只是换的东西不同罢了。 初听闻此言我就一怔,忍不住回头盯着他,却看不出他有丝毫玩笑的意思,神色之间虽仍是一贯的疏淡寒凉,却又有当真带了几分言无二价的意味。 “……师兄何故对云玄百般照顾?云玄自认不是个好弟子,脾性也绝称不上好,何等何能承蒙师兄百加照顾?” 犹豫半响,我终于开口问道。 他并未回答,只深深看了我一眼,玄色绣金纹的袖袍一摆,身影如游龙般轻易避过人潮,潇洒肆意,声音不远不近的响起。 “你既说唯有今生而无来世,何不多加珍惜?” 我愣了愣,忽然就觉得这话中的意思有些奇怪,仔细看了他背影半响,仍是一派清寒冷意,看不出半点异样。 是我想多了? “听说元通域内有高阶修仙者集会……”耳边传来的话转移了我的注意,不等我停下脚步,带有几分不屑和隐隐嫉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哼,只有南祥灵会首日才会有的秘密集会,各大门派以高阶修仙者集会为名,说是只有到达化神期以上的人才能参加,其实真正参加的又有几个普通门派的?!那些大门派的弟子往往金丹期就能在旁观看,我们这些小门派的又哪能见得着半分?” “方道友此言差矣,不去也未必是坏事。去岁就听闻了些传言,紫霞派和天魔教同时出现在集会当中,当时就闹得不欢而散,更逞论今年了……” 手边一凉,有股力道引着我前行,我下意识的缩了缩,手一抽却没成功,这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停在了道路上。 抬头就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见我尴尬地低头,他略显冷淡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若想去,我自可带你前往……虽得维持乔装,但你想见的人,还是能见到的。” 我一惊,条件反射地想开口解释,话到口边却还是咽了下去。 宁宁她……现在怎么样了? 有些浑浑噩噩又有些焦躁不安,跟在云和的背后,几度想要开口,然而每每想开口说些什么之前,我却又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满脑子都是那片盛开的桃花树下,清丽又俏皮的倩影。 情之一字,情之一字。 穿过人潮的尽头,袖袍之下那人的手依旧紧紧牵着我的手,一直引我到了一处看似毫无异常的酒楼前,忽然不动声色地推了我一把。 “……师兄?”我踉跄了一下,回头疑惑道。 “进去罢。”他又道。 我迈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对,瞬间就明白了周围的异常,来往酒楼的人并不多,然而就这些穿过的寥寥数十人,我能看透修为者竟然不超过五人! 哪怕那五人,也像我来时一样,低头匆匆跟在一人身后,修为最低也在金丹初期。我心中一震,猛地回过头。 “——师兄?!” 青阳子已死,云和及云玄又被紫霞派逐出师门,尤其我还同时被天魔教所通缉,能拿什么身份进去? “云炎阁,褚和正,”他低不可闻的在我耳边道,“你自然是褚阁主新收的弟子。云炎阁此次忙于门派内部事务无暇参加,何必浪费。” 我僵着脸,这才意识到自己顶了几天的脸根本就是别人的! “师父早就考虑到了——”顺势改了口,我刚想勉强开口问道,身后忽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叫甚么名字? 清脆的如同银铃般的嗓音中带了点不确定。 仿佛轻风拂过,树枝上的花朵扑扑的落下,我费了太多的力气,终于慢慢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着了一身鹅黄色衣裳的少女。 她腰间仍旧挂着离凤魂铃,肩上蹲着一只锯齿鼠类的灵宠,眉目间依旧灵动好看的紧,却又带了几分隐隐的黯色。 我喉见一哽,脑中空白了许久,好像过了很久,才竭力温柔的慢慢笑了笑。 “在下云炎阁弟子,褚玄。” “褚玄?”她有些失落的重复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猛然抬头,乌黑的眼睛望着我,亮极了,“你今年多大啦?” “十三。”我回答她。 “十三岁,十三岁,”她低首呢喃了几遍,稍一转眼珠,轻轻巧巧地道:“我见过一片桃花林,桃林里面有一个很好看的人,可他不顾我的意愿,就把我推了出去,嗳,你说,他是不是很讨厌?” “很讨厌,”我应着她,酸酸涩涩的滋味从心底蔓延到眼角,我闭了闭眼睛,半响才又轻轻笑道:“松姑娘这么好看的人,哪有人舍得把你推出去,那人一定……定是个极为讨厌的人。” 她望着我,眉目如画,眼里柔软到了极致。 “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他肯和我道歉的话,我就原谅——” “云炎阁不知何时和天魔教的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极为突兀的声音在松晓宁话到一半时陡然插入,十几日前还在四处搜寻我和云和的封飞英甫一踏进门,皱着眉扫了扫我们的位置,许是嫌弃挡路,桃花眼一挑,冷笑着就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这里谈情说爱……胆子真不小!” “褚玄,回来。”云和突然道,明显带有不悦的声音冷极了。 我心下就对封飞英升起了几分厌恶,却不搭话,只听从云和的话,低头错过松晓宁。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心头忽的一颤,嘴唇动了动,极细微的声音脱口而出。 “……宁宁。” 她猛地回过头,一瞬间如朝华四射,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21.决斗 累死我了……然而最终我们也没有更多的接触,借着衣袖的掩饰,云和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携我一同进了个半月形的虹膜。 松晓宁远远地望了我一眼,眼里还有着无法掩饰的激动,然而下一瞬,却在有人站在她身边时脸色一白。 那人身形瘦削,露出来的手掌颀长苍白,长发凌乱,看不清容貌。我下意识的就想凝起灵气看清楚,然而灵力刚刚一动,手腕就瞬间被人攥紧,硬生生地扯到了一边。 “无论此番究竟有何结局……”刚一回头,眼前就出现了位我极不愿看到的人,想挣脱的动作也愣在了原地。 玄阳子。 “善慧,你我多年的交情不必再言,此番紫霞派与天魔教恩怨既结,早晚会再起纷争,前次虽彼此都伤亡甚重,毕竟尚未波及九州界其余门派。”玄阳子神色肃肃,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若能借此次南祥灵会决出胜负,倒也不失为个好方法。” 站在他对面的中年僧人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摇摇头,率先迈向另一侧。 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转为集会另辟的,不远处摆着一套编钟,最大者高不过两尺,最小者只有六寸高,编钟的侧鼓部有一小鸟纹,装饰虽显简朴,却浩然大气,兼之有丝缕灵雾围绕,更是令人见之忘俗。 我原本视线就有些模糊,此时更是莫名的连头脑都有些昏沉起来。 似乎有什么…… “——褚玄。” 突如其来的冷凉灵气冲得我一个激灵,一股力道自身后传来,帮助我稳住身体。我茫然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忽然觉得之前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但脑中却还记挂着松晓宁。等了等,还是按捺不住的再次抬头,正好看到她正站在离玄阳子极近的地方,微微低首,露出一截柔嫩的脖颈,肩膀上搭着一只瘦削的手。 我几乎就想立即冲过去,却又不得不按捺下去。不消片刻,那人终于开口,音色出乎意料的虽有些喑哑,却并不难听,甚至可以称得上悦耳,只咬字有些不甚清晰。 “玄阳……数月不见,不知近来可好?” “多谢松教主关心,”玄阳子冷然回道:“玄某自是好的很。此次既然你仍愿前往,便依照规矩,贵千金需得同台比试,若胜了,玄某无话可说,若败了——” 同台比试? 还残存几分昏沉的思维瞬间清晰了过来,我倏然抬起头,这才发现周围根本就是个比武台的式样! “若败了,松北月自断一臂,从此天魔教不再骚扰紫霞派,如何?”松北月接过话,不知为何语气中竟带了一丝倦意,我不由仔细盯着他,但所站的方位实在不合适,仍旧只能看见他苍白的手掌。 “爹!”松晓宁猛地回头。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松教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上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位白面书生模样的青年携着封飞英,手中浑厚黝黑的铁扇一拍掌心,语气意味深长,正是碧罗宫主封浩宕。 桃花眼的少年跟在他身后,朝各位长辈先行礼,安静退到了一边儿。我看了他一眼,他明显不高兴地皱着眉,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松北月略一点头,又道,“晓宁,可准备好了?” “爹……”松晓宁乌黑的眼睛恳切地望着对方,见松北月毫无反应,半响,纤细的手指终于一滑,抽出上次我所见到的仿佛琴弦般的丝线,神色瞬间一变。 “天魔教松晓宁,”她一字一句道,“——请教紫霞派弟子!” 那只锯齿鼠类的灵宠自她肩上溜下,吱吱叫了一声,光滑水润的皮毛“嘭”的炸开,迅速膨胀成了个奇形怪样的毛团!她眉目间依旧清丽绝伦,只一双极好看的眸子,定定地穿过数人落在了站在玄阳子身边的人身上。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是一惊。 服饰的式样是紫霞派三代弟子的,眉清目秀,却又没什么特点,神情恭谨,看模样竟然就是最开始在紫霞峰上,门派比武中我输给他的三峰弟子,清敏师弟!清敏实力并不强,天资也仅仅算是优秀罢了,那次实属我大意才会输给他,没想到这次见面他竟然也到达了金丹初期。 他和松晓宁现在同处于金丹初期,区别仅仅在于清敏比晓宁年龄大了近四岁,经验要多上一些,但松晓宁自小接受的教育就同紫霞派不同,天资聪颖又招数百出,胜负倒也难料。 “阿弥陀佛,”善慧和尚转了转手上的佛珠,踏在比武台的边缘,冲着下方的人打了个佛号,“两位可是预备开始了?” 两个门派的命运就由两个弟子比武决定? 我下意识就觉得荒谬,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严肃万分的模样,就像一场由各大门派共同主导的戏剧一样。 清敏上台后也不多言,只朝松晓宁拱拱手,轻声道:“紫霞派清敏,还请松姑娘指教。”随即右脚上前一步,右掌同时内旋下按,掌心朝前,左手握一柄青色光芒的剑贴利背后,摆好了架势。 “师……”身侧的人依旧不动声色,只听到我唤他的时候略略抬眼,看了我一眼,神情淡漠。 我刚一张口,就听到“铮”的一声,兵器相撞的声音已然响起,猛然回头就看见松晓宁眸光微动,五指一张一收,数条暗光流动的弦线自鹅黄色的衣摆前迅速窜过,方才摆着起手式的清敏滑退了数步,顺势一收剑,左手连点数次,奇异的太极状法决自手边升起,浮在半空中。 一眼就看出正是紫霞派的玄清霞极道法术,威力极大,没想到清敏也可以不甚费力的使出。不自觉得攥起手,灵气朝右眼涌去,目光紧紧落在松晓宁身上。 松晓宁立在原地,衣裳无风自动,露出的十指如葱根般,间或有着暗色的丝线流光穿过,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对手,眸色乌黑。 “——虽说该等的人还没来,不过紫霞派,如今就剩下这等招数了?”一直默不作声观看的封浩宕踱了几步,貌似不经意地站在了我前面突然道,语气带了几分讽刺。 台上的两人倒是毫无反应,玄阳子不免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就见善慧转过身,朝封浩宕道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封宫主,既然尚在比试中,还是莫要出言相讥了罢。”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善慧,既然众道友都聚集在此地,显然都抱了同样的心思,就是带来的小辈都清楚的很,何必装模作样看两个金丹期的小辈比武呢?”封浩宕哼了一声,手中的黝黑的铁扇转了转,毫无买账的意思。 台上风声一啸,灵气瞬间激散开来,松晓宁轻巧地跳起,手中原本粗细合宜的弦线倏然涨大,仿佛千万条击向太极状的法决,瞬间就打散开来! 见此,玄阳子不免脸色一僵,终究还是开口道:“……虽说曾有三年之约,不过他若是还未寻着人,来不了也属寻常。” “既然如此,这场比武可还算数?” 音色略显喑哑,却极为悦耳,开口的是松北月。 我匆匆一瞥,恰巧这时候他终于侧过身,得以看清他的容貌,出乎意料的是个容颜极为清绝英隽的青年,长发凌乱,眸色稍浅,身形又有些瘦削,莫名带了股出尘的味道,气息完全不似魔教教主,倒是比正派更带了几分仙气。 “自然算数。”玄阳子道。 这时候手腕忽的一痛,寒气瞬间自经脉涌入,硬生生截断了我涌向右眼处的灵气! “师兄!” 条件反射地低喊道,只刚一出口我就知道麻烦大了。 就站在附近的封家父子同时回头,片刻功夫,封浩宕收回视线,玩味的笑了起来。 “褚阁主……三日前我曾听闻,阁主今日事忙,不会再来,不想如今却携弟子前来。不过,褚阁主什么时候多了个师弟?” 剩下来的数人视线同时聚了过来,我脑中一片乱麻,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褚某家事罢了。”云和忽地开口道:“封宫主多虑了。” “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多虑些的,”封浩宕一转和封飞英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侧头又笑道:“阁主可听说了紫霞派的消息?接连逐出了两名天赋极高的弟子,二峰峰主青阳子又陨于松北月之手,这打击不免有些大了……不过又听闻其实这当中,另有缘由?” “唔!” 一声低叫惊得我心脏一颤,抬头就看见松晓宁蹙着好看的眉毛,一手按在右肩处的伤口上,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这边,鹅黄色的衣裳沾了小片血迹。 “松道友还是专心些吧,”清敏收回剑势,神色淡然道:“此战于两派都重要的很,其余之事还是容后再说,如何?” 松晓宁眉目一敛,也不顾肩上的伤口,自腰间缓缓抽出柄软剑出来。剑身薄如蝉翼,她反手握在手中,抬起头,淡白色的灵气光芒自剑尖涌出! “争斗到现在,你我灵力都已消耗大半,下面一招定胜负,可好?” “就依松道友所言。” 我下意识的凝起眉,但不等我继续看下去,右手忽的一凉,干燥冰凉的掌心扣住我的手腕,强迫我抬头看向他们。 “封宫主——想说何事?”他道。 封浩宕收起笑容,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不巧封某有些猜想……” 他顿了顿,还没开口,我眼前就一花,松北月暗色的衣衫和凌乱的长发就出现在视线当中,那双比旁人略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目光让我几乎屏息。 扣住我的手愈发的紧了起来。 “他是谁?”松北月停了半响,突然声线喑哑地问。 “自然是褚某的弟子,褚玄。”扣住我手的力道差不多要将我手腕攥断了,剧痛之下我也顾不得太多,在袖袍的遮掩下挣扎起来,察觉到我的动作之后云和终于松开手,不动声色地回答。 这时候连玄阳子也朝这边看来了,台上松晓宁和清敏二人正缠斗在一处,耳旁尽是剑身相击和灵气相撞的声响,我几番想再回头看去,又顾及眼前的情况,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褚玄……” 松北月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黏在我身上的视线终于收了回去,只是还不等我放松下来,耳边“嘭”的一声巨响,席卷而来的灵气波动就让所有人俱在第一时间回过头! 原本用作比武台的地方已是一片狼藉,松晓宁用手撑在地上,吐了一大口鲜血,身边那只灵宠毛色暗淡,无声无息地倒在一旁。 清敏一个人站在比武台上,身形不动。 灵气不受控制的涌向右眼,我几乎就想立即冲上去,然而我刚一抬脚,就见原本立在原地的清敏轰然倒地! 胜负已分。 “阿弥陀佛,此战结果已出,松教主,恭喜。” 善慧率先上前查探了一番,转着手上的佛珠又朝玄阳子道,“还请玄阳放下心来,他并无性命危险,只是需要休养一些时日罢了。既然……” 只是接下来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见,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我只觉得身体一轻,就莫名其妙地腾空而起了! “你——”我心下焦急万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竟被那个看似清隽出世的魔教教主提在手中,周围的景物倏然变换,然而抗议的声音只来得及说一个字,眩晕感就冲了上来。 远远地,眼前最后能看到的就是云和那袭玄色的衣裳。 22.囚禁 “……弑师杀祖,灭尽派中上下数千号人……丧尽天良!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啊啊——” 尖锐的嘶叫声响起,触目所及的都是模模糊糊的血色,赤红色的火焰顺着视野尽头爬行逼近,燃烧的炙热温度几近逼迫到脸上。 天理…… 要天理容我何用? 横刀大笑,即便看不见也清楚自己现在定然是疯狂入魔的模样,神智泯灭在滚烫的火焰当中,到处都是罪孽深重的血红色,看不到任何可以回头的路! “……你怎么了?” 声音激得我悚然一惊,脊背都顺着寒毛直竖,这才满头大汗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这里是哪里? 身下冰凉刺骨,完全不复梦中一片可怕的炙热,我重重喘息了几声,这才用手撑地,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打量着周围。 视线当中依旧有些模糊,但眼前的黑漆漆的栏杆还是能分辨出来的,环顾一圈,明显是个牢房的模样。手下按的地方格外阴冷,浑身上下都仿佛针扎般的刺痛,我忍耐性地闭了闭眼睛,将灵气重新汇聚至右眼,只觉得世界陡然清晰起来。 “你果然是他……”一只苍白的手覆盖在我的右眼上,动作温柔。声音虽咬字有些模糊,却显得极为出世渺然。而我竟然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意思,只是僵在原地任由他动作。 松北月。 只是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果然是谁?他认错人了,还是我根本就没有想起全部的记忆? 究竟,我还遗漏了什么? 他收回手,看上去比之前还添了几分倦怠,就连脸色都苍白的有些透明起来,长发凌乱的披在肩上,比常人要浅上不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神情有些寂寥。 “晚辈见过松教主。”我硬着头皮避开了他的视线,莫名的很,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心下又有些焦急,不知道云和究竟怎么样了,“不知晚辈究竟何时犯下重罪,使得松教主将我囚禁于此,晚辈的师父——” “你并未惹下什么祸事,至于你师兄,莫要担心,他自然好得很。”松北月气息沉沉,又望了我一眼,没再解释什么,仿佛世外仙人般的身影径自出了牢房,我刚想爬起来跟上去,但右脚脚踝一重,心下顿时就凉了大半截。 一截泛着乌光的铁环紧贴在脚踝上,自铁环望去,长长的铁链一直延伸至牢房的角落,长度也只够我在牢房内稍稍活动而已。 “海底寒髓铁所铸,非飞升者无法挣脱。若非你师兄来了,也许还有断开的机会。”他忽然望着说。 我放弃了打算砍断铁链的打算,深深吐了口气,简直觉得自己碰到了个疯子,偏偏还不能说半句重话,只得竭力心平气和又道。 “松教主这是何意?” 他若有似无地扫了四下一圈,似乎思考了片刻,然而并不答话,只忽地低下头又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我几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转身就走,凌乱的长发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当中。而脚边一动就能听到哗哗的铁链声—— 开什么玩笑! “松教主!” 我提起对着空落落的走道上大喊了一声,但回应我的只有减弱了几分的回音。 我盯着通道半响,终于决定暂且放弃能让松北月改变想法的可能,打量了周围还算得上整洁的环境一眼,慢慢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顺着脚踝就能摸到铁环,冰凉刺骨,倒是和云和的灵力有几分相似,也算不上粗,细细的一圈,连带着铁链都只是细细一条,轻得很,然而无论我怎么使力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丝毫痕迹。 我重重靠在同样充满凉意的墙壁上,叹息了一声。 失去意识之前所看到的景象多不会出错,云和的确追了上来,却并没有带我回去。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松北月的话更是可疑的很,我究竟是谁? 之前我所做的梦又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一个梦,还是个预言,预示着将来也许会发生的事情?隐隐的,我确信那个梦境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 “宁宁……”直到自己无意识地念出那个名字,我才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被她父亲囚禁在这里,她究竟知不知道? 我转念一想,又苦笑了一声。不说她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就算真的知道她又能怎么样,她能违抗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摩挲着铁链的边缘,此时只觉得时光慢慢,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日子。 原本我还想着给宁宁做只玉钗,现在看来也是遥遥无期。甚至也不知云和师兄如今又在何处……又是否当真无恙。 牢房里极静,也极暗,廊道两旁静静烧着的长明灯模糊的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呆呆坐了半响,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突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青阳子执着尚且年幼的我的手,一招一式的教我练武的日子。 青阳子总共就收了四个弟子,算不上多,也绝算不上少了。 我入门的时候才不过三四岁,勉强能走稳路而已,他却耐心得很,甚至由于年幼,他执意亲自照顾我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可以拿起剑,毫无滞涩的将他教我的剑法一遍舞出。 那时候他常常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看着我练剑,偶尔指点两句,即便我天资再怎么聪颖也并不夸赞,然而只站在不远处望着我。 我清楚他一直在看着我,却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紫霞派剑法轻灵和锐利兼而有之,攻守得当,与道法配合实施威力极大,但对其他刀法、鞭法、棍法乃至锏法都有所涉猎,万法归宗,按照云和师兄的话来说,便是殊途同归。 一刀,一剑,对他来说的含义都不大。 而我手边还留着半月刀。 “哐”的一声,就听到半月刀沉闷撞在铁链上的声响,我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解开刀柄上缠着的布条,横刀,将右手搭在刀面上,沉默了半响,终于起身。 我执着了那么久的实力,真的值得吗? 寒气顺着手指朝上,我慢慢滑过刀面,左手握刀上托向右横至胸前,刀尖向前刃朝外,右掌终于下落至刀柄上接刀,左手松开。 值得我为此彻底堕入魔道吗? 锁链移动声时不时的响起,敲打在我心头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忽的模模糊糊地笑了起来,刀面上映出的我脸庞,右眼处赤红如血,当中又隐约可见一暗红色的动物,仿佛鬼神附体般骇人,眼神甚至连我本人都陌生的很! 呼出的水雾迅速在刀面上凝结,模糊了刀刃上的面容,很快又在下一刻散开。 23.探望 轻微的像是老鼠移动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怔了怔,下意识的我就收回了右眼处的灵力,抿着唇盯着黑暗的廊道。 先是一阵石砖的摩擦转动声,随即又停了下来。 我等了半天也看不到丝毫的动静,转横为立,随手将刀立在石地上,剧烈的碰撞声意料当中的响起,而移开刀尖之后,石地上丝毫无损。 哪怕是紫霞派大殿上的青石板,我一击之下也会出现些细小的裂缝,这里就连地上都考虑到了,竟是没有丁点破绽。 石砖搬动的声音终于再一次响起。 伴随着几声细小的喷嚏声,黑暗的尽头似乎出现了个身影,我眯了眯眼睛,在没有光线的帮助下就连辨别出那个身影都极为费力。 “……谁在那里?” 那人也不说话,只身影渐渐走近,鹅黄色的衣裳瞬间照亮了眼底。我一愣,情不自禁的就微笑起来。只见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蹑着脚,像只灵动的兔子一样窜了过来。 “我好不容易才溜进来的,小声点儿,”松晓宁先是嗔道,视线一转,乌黑的眸子止不住担忧地望着我的右脚,“爹怎么会用这东西困住你的?” 我尴尬地一缩脚,哗啦的铁链响动声反而让我更不自在了起来,只得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天魔教的总坛,赤雪峰,我趁着爹爹出去的时候找了半天才找到的机关你现在在的地方就是天魔教用于关押囚犯的地方,只是不是普通的关押地点,我也从来没进来过。” “你上次受的伤呢?” 她摇摇头,目光中还带着歉疚,纤细白皙的柔荑穿过厚重的铁栏杆间的缝隙,像一束温暖的光一样轻轻覆盖在我手背上。 “……对不起。”她低声说。 身体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我心中五味杂陈。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宁宁,”半响,我才勉强出言安慰道,“也许松教主事出有因——” 她微微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别难过了……”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得转移话题又道,“宁宁,你有看见过云和师兄吗?” 松晓宁的手一颤,我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似乎不对。 “怎么了?”脑中险些空白一片,我出口的时候才发现声音沙哑极了,“云和师兄……他是不是出事了?” 以青阳子渡劫前期的实力,松北月应该是不可能…… “他没事,”松晓宁低声道,“且不说他大乘后期的修为,爹爹也不会当真伤害他的。” 大乘后期? 放下心的同时我不由一愣。 “有一件事,云小玄,我是远远看着爹爹从二师叔曾住的屋子里出来,才偷偷跑进来的,里面摆着二师叔的画像,移开它之后能看到机关……”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望着我:“但画像上的人,和你师兄长得很像。” “很像?”我重复了一遍,忽然想起了什么:“血阳刹?” “你知道?”松晓宁惊讶地问。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猜到的。” 我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挲声响起,我喉结动了一下,就见她侧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注视着我柔声道。 “我要走啦,再不走他们就该发现我了。你……再等几天,我去找爹爹,他一贯宠我的。” “——宁宁。” “怎么啦?” 她鹅黄色的裙角不知为何刺得我眼角一痛。 “别去了。”我终于还是朝她微微一笑,“别惹得你爹爹生气了,他对我并无恶意,也许过些日子就会放我离开的。” 她刚要反驳,忽的神情一动,只急急道:“你等我数日,我定会再来!” 随即亮色的衣裳稍一旋转,就消失在了廊道的尽头。 我看着她身影消失的地方,视线愈发的模糊了起来。手上隐约还残存着她留下的温软触感,我沉默地伸出手,扣住最面前冰冷的栏杆,慢慢滑坐了下去。 石地上同样不会有丝毫的暖意,比起身侧的寒气外放的半月刀也相差无几,早已习惯这种低温,对我来说也不算难熬,只无论脚踝上的铁环是何材质打造的,都是用来囚禁人的。 云和师兄究竟为何追上来了之后又不见踪影,为什么松晓宁会说他的实力在大乘后期,松北月又究竟想做什么? 半响也理不出丝毫线索,我也不自取烦恼,索性闭目开始修炼起来。到达金丹期已经足以辟谷,每次修炼长则数月,短则三天,也不失为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紫霞派的功法归咎起来就是一个“静”字,静字,包括身静、心静、意静。 静的本意倒不拘泥于姿势,只是盘膝坐下来,或者其他姿势也罢,要求并不高。静,则指心无杂念,万缘放下,不忆往事,不记挂眼前之事,未来的事暂不思想,心不起念,却同时要做到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必须要心气合一,忘我无杂念才能开始真正的修炼。 而天魔派则根本就是背道而行,整个功法就在于一个“放”字。与紫霞派功法一般,同样是包括身、心、意。 天魔派功法走得是魔道,虽与正道看似毫无交集另辟蹊径,认真研习之下,倒也能隐隐悟出两者的相通之处。虽天魔教只一个放字,每每修炼时念头杂乱纷纷,万千往事俱浮在眼前,对未来的念头更是交杂其中,却也要做到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否则每一次修炼都有极大的可能性会激发出心魔,比正派功法凶险数倍。 偏偏我走了魔道后,经脉运行已经被强制扭成适宜魔教的方式,加之丹田中结成的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金丹,而是更像魔丹。因此,哪怕对我而言这条道路要比常人艰辛百倍,也是绝无反悔的可能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神识一动,须臾间内视身体,清晰地看见之前还有些微微浮动不稳的金丹此时光华更盛之前,周身围绕的血色灵雾也要浓郁不少。 牵动灵力自经脉处缓缓流过,运行了数个小周天,正想引着形成一个大周天时,眼前原本纷乱的画面忽的一退,所看见的只剩下一个场景。一个身穿玄色衣裳的人孤零零地立站在一片尸海当中,动作极缓地抽出插进尸体上的兵器,慢慢回头。 看清楚他脸的一刹那,我呼吸猛地一滞,灵气运行频率都开始错乱起来! 然而这时候想停下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竭力守住动荡的灵台,强逼灵气顺着既有的轨道运行而不乱窜—— “第二次了。” 一股极为柔和精纯,甚至可以说比云和的灵力还要纯粹几分的,甚至根本就不能成为灵气存在帮助我梳理了四散的灵气,不过片刻,抵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轻柔地撤了开来。 能在这种时刻、这种地点出现的人只有一个。 松北月。 “……多谢松教主相助之恩,云玄感激不尽。” 我维持着靠在栏杆上的姿势,狼狈而沙哑开口道,几乎精疲力竭地睁开眼睛道谢,连擦一下额头上冷汗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这回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视线和之前差不多,并没有更差几分,不由让我稍稍松了口气。虽然现在的视线依旧模糊的很,却也足够让我看清松北月现在的模样。 他换了一身绛紫色的长衫,凌乱的漆黑长发就披散在肩上,那双比常人要浅上几分的眼眸正定定地注视着我。 “这是第二次了,”像是为了方便与我对视,他微微低下头,咬字比之前要清晰了一些,“你,看到了什么?” 24.逃离 心脏仿佛被擂鼓敲打一般,我错开他的目光,勉强沉稳回道:“——松教主说笑,不过修魔者多会遇见的心魔罢了,哪里值得劳烦教主多费心思。 凌乱却柔顺的漆黑长发擦过我垂在一旁的手背,我不禁一缩,只觉得下巴一痛,被两根苍白的手指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力气钳住,强行撇向了另一边,耳边同时传来他清浅的呼吸声。 “三十年前……冼天录曾有云,九州将变,星辰不复……你以为你所谓的师兄,或者师父究竟为什么不惜损毁修为也要将元神一分为两半,在下界这种混乱不堪的地方跟着玄阳子创建紫霞派?” 下界? 刻意忽略到下巴上的疼痛,我还是按捺不住地动了下,只是稍稍一动,锁链刺耳的声音就再一次响起。 也许是我目光中透露出了疑惑,松北月浅笑了一下,他本身容姿就是上上等,即便着了一身绛紫色的长衫也只显得更为清隽淡然,这一笑更显得仙气弥漫,几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众人皆传,天魔教松北月实力超群,而这个众人,自然就是在九州界当中所有的修仙者,因此久而久之,我的实力就被传为了渡劫后期。” 或许是说多了话的缘故,他的咬字又有些模糊了起来,过了片刻,他才终于不带半点烟火气息地松开手,略浅的眼眸望向未知的远方:“……而你也当真这么以为?” “难道不是?”我下意识的开口问道,然而松北月只淡淡扫了我一眼,并不回应。 我略一思索,紧接着,一个大胆到不敢置信的想法倏然出现在了我脑中,而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就几乎就被骇的整个人都僵硬了。 的确,九州大陆修仙者只有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大乘、渡劫这七个阶段,要说松北月连渡劫期都没到,传遍九州大陆所有人都会嗤之以鼻。但,除了这七个阶段以外,再往上,只剩下另一个可能,就是还有更为高深的境界! ——仙界! “你……是仙人?” 喉咙干涩,我控制了自己很久,才勉强正常开口道。 “散仙而已。”松北月收敛起面容上的神色,语气淡漠。实话说,得知他真实实力之后,惊诧有余外,却隐隐有些明悟了为何他看上去气息总是飘渺的很。 青阳子曾有一次提到,仙界同样有着清晰的实力划分,仙人不过是个统称而已。通常被分为地仙、天仙、玄仙、金仙、大罗金仙、天君,和造化仙王七个阶段。 而散仙,则是另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 渡劫期历劫后,成功者会飞身至仙界,失败者多半会魂飞魄散,却有一部分天赋异禀的人,或因机缘巧合之下在肉体被天雷劈毁下保住元神不灭,之后再行修炼,经过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可再行凝聚肉体,重新历劫。 我盯着眼前神色极淡的人,隐约的,竟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会以散仙元神之躯一直呆在下界,而魔教教主松北月,据称四百多年前就存在了。 “你又何必惊讶?你所谓的师兄,或者师父,也根本就不是什么下界的人,”他声线喑哑,又似乎带了一丝倦意和嘲弄,“玄阳他们看不清楚,因为他们不过是些渡劫期的九州界高手罢了,灵力和仙元力又如何能够混为一谈……” 哗啦一声,铁链移动的声音惊醒了我,我下意识的慢慢曲起腿,攥起来的右手指甲刺的手心发痛。 “松教主,所言之事——”半响,我才顿了顿,脑中一片空白,却又不得不低声开口:“告诉云玄又有何用处?” 他又不说话了。 这种沉默足以唤醒人心底最深沉的不安,整个牢房连带着锁链都阴冷无比,然而从来没有哪一刻,我会觉得像现在一样,整个心脏和所谓的海底寒髓铁一样深冷。 “你待在这里,未必会比出去更好。”半响,他终于开口,话题径自转到其他方向,语气仍是淡淡,见我不答话,也不生气,只片刻之间就寻不到半点踪影。 我靠在栏杆上,有那么一瞬间茫然无措极了。 云和,青阳,他们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甚至今天我才得知他根本就不是九州界中的人,而是上界下来的仙人。 他为何而来? 他又究竟是谁? 修炼已经出了一次岔子,我也不敢再次冒险,可也无事可做,脑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线索无论如何也不能传成一条清晰完整的线。 剩下来的时间,我就像个真正的牢犯一样,用大片大片的时间沉默地望着昏暗的廊道,像是在等待着下一个走进来的人,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如果是一个普通凡人,恐怕早就被这种境况逼疯了,然而修仙之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我静静坐在原地,等了很久,任由思绪不断远离,直到细微的石砖转动声再次响起,我才发现不知何时竟然连长明灯都已然熄灭了。 咔哒—— “云小玄?”松晓宁低低地声音传了过来。 我动了动,锁链的响动声在寂静到了极致的时候显得格外吓人,勉强撑起身,自地上爬起来,就见松晓宁着了一身不甚显眼的湖蓝绣流云纹的衣裳,一手紧紧握着什么,黑暗中也能看见她的眼睫急切的扑闪着,目光担忧。 “你怎么啦?”我尚未来得及回答,就见她话音一转,又急道:“你等我片刻!” “……宁宁?” 我沙哑着声音问,思维还有些迟钝。 “是我。”她一面柔声答道,一面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锁中,规律性的朝右转了三圈,又朝左回转了半圈,只见淡白色的灵气自她手边一闪而过,吱呀的开门声随即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响了数下,不过片刻时间,怀中霎时就多了个柔软的躯体! 我愣了半响,鼻尖仍然萦绕着仿佛幻觉般的桃花香气,僵硬的身体过了半天,才慢慢回抱了过去。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很好,松教主并未对我做些什么,你……快回去吧。” 偷了牢房的钥匙,哪怕松晓宁是魔教圣女恐怕也免不得遭受责罚,更何况,她极有可能不止偷了那一把钥匙。 她抱着我的手臂都在颤抖,过了好半天,才闷闷地开口,声音也仿佛比平时要低落得多:“给我抱会儿,云小玄,你知道……你知道外面过了多久了吗?” “多久了?” “已经快半年有余啦,”她终于松开了手,脸颊上泛起了好看的浅红色,又小声道:“我那天来了之后,七师叔就搬进了二师叔的房间了,七师叔平时甚少出门,我想进来又瞒过他根本就不可能,好在他今日终于接了密令出了天魔教……” 我闭了闭眼,强行将手自然下垂,勉强又笑了一下。 “宁宁,你的钥匙……从哪儿来的?” 她正在手上翻着什么,闻言立即抬头望着我,目光又柔又软,乌黑的眸子掺杂着令人心动的光彩。 “是从爹爹那儿找到的,你别担心啦,他们不会发现的。等离开这里,我带你一起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去个天魔教势力够不着的地方,去个凡人的地界,去哪里都行——” 哪里会没有天魔教?我跟着她一同蹲下身,见她一头青丝逶迤地落在脚边,却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只专心致志地解着我右脚踝上的铁链。嘴唇不由动了动,眼角更是涩的要命,连带着眼前都模糊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能去哪儿? 不过是两个金丹期的修士而已,逃,又能逃多远?松北月一介散仙,神识之广又岂是寻常修仙者足以比拟的,金丹期的神识就足有数十里之远了,而散仙神识之强又岂是区区数十里之远? “好啦。” 半响,她轻轻巧巧的一拍手,自地上起身,转了个圈儿就歪头朝我笑了起来,“嗳,云小玄,是不是看呆啦?” 禁锢着右脚的铁环终于被除去,我立在原地,也不动,只觉得万般滋味重又浮现了出来,心底一空,又慢慢冷了下去。不消片刻,忽的就低低笑了一下。 “宁宁,”我慢慢地说,“……我很开心,谢谢你。” “云小玄?”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我阖上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廊道上冷冷开口。 “松教主,还准备看到什么时候?”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廊道上慢慢显现出一个绛紫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凌乱而漆黑的长发衬得他面容愈发的淡漠渺然,略浅的眼眸不带感情色彩的远远望着我们。 “你是如何发现的……” 喑哑的声音重又响起。 25.师兄 我如何发现的很重要? 狠下心,我也不去看松晓宁,只平静地看着松北月,道:“松教主可是打算好如何处置松晓宁了?” 他盯着我,神色中似乎掠过一丝讶异,耳边风声一啸,就听到松晓宁一声闷哼,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却只能看到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 “她怎么了?”我哑着声音问道。 “你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处置你?”他并不回答,只又淡然问道。 “云玄现在就在松教主手中,自然是任松教主处置。”我不动,瞥了脚上状似被打开的铁环,又慢慢道:“刚刚宁宁以为她打开了寒髓铁……怕也是松教主所置的障眼法吧。” 寒气依旧顺着脚踝上涌,长达半年多的囚禁,哪怕我是个修仙者,右脚踝处也不免僵硬了起来。 听到我这么说,松北月竟是笑出了声,笑声极为空幽,又仿佛带了几分寂寥。 “你果然是他……”他声线喑哑,又悦耳极了,只是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我莫名的有些烦躁了起来,钉在原地也不吭声。 每个人都像是知道一些我根本就不了解的事情,也没有谁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偏偏这些事情都像是和我有着莫大的联系。 我到底是谁,又究竟忘了什么? 咔哒一声脆响,我一怔,就见松北月手上松松握着一截熟悉的铁链,不由回过头,果然见到墙角的铁链不知何时被他扯在了手中。 “松教主?”我出声问道。 轻微的几声锁链相撞的声音响起,他微微低着头,苍白瘦削的手伸了过来,完全不顾我意愿的将我横抱了起来。 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起来,被迫和不熟悉的人亲密接触让我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只是手刚一抵到松北月的身上,就听到他咬字模糊的声音再次响起。 “别动……” 简单的两个字轻易的让我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抱人的姿势十分熟稔,也不会让人觉得哪里不适,右脚踝处的铁环果然没有被打开过,依旧紧紧贴着身体,随着他前行的动作,铁链又发出了相撞的声响。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抽刀回劈,然而权衡利弊,也只得强迫自己忍耐了下来,只有些不自然地道。 “松教主可否放下云玄?” 显然他并不预备回答我,几声极轻微的石砖转动声响起,我条件反射的收紧手,拽住那身摸上去材质极好的绛紫色衣裳,微微阖上眼。 通道打开后并不是直达外界,而是要另外穿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松北月散仙的修为,脚步完全就听不到丝毫的声响,就像漂移了一段路程似的。 “松教主……” 无人应答。 我暗叹一声,知道松北月是绝无应答的意思了。 耳边又传来了几声极细微的声响,风的流动终于停了下来。在长期呆在黑暗处的人,不能直接在亮处睁开眼睛我还是知道的,更何况,以松北月的实力,就算我摸清了地道的路线也什么用都没有,加之我现在也根本就看不清什么东西,不如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你留在这儿,比出去好……”他并不动弹,矗立在原地,忽的喑哑道,“我知道你不会记得,但千万年……” 我刚欲睁眼,一阵刺目的光芒就在我睁眼之前出现,隔着眼皮都能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照亮的滋味。 只能重又放弃了刚才的打算,紧紧闭着眼睛。 “松北月。”松北月的话刚说到一半,带着森然寒气的熟悉嗓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条件反射的我就想睁开眼。 “——放开他。” 我沉默了几秒,将灵力运入眼中,慢慢睁开眼睛。 时隔半年,重又见到了那袭绣着金色云龙的白色衣衫,云雾缭绕间,愈发显得那人长身玉立,身姿卓绝。他远远地望着这边,漆黑的视线与我甫一接触就不曾放开,气息仍旧是冰寒中混杂着文雅,言辞万万难形容其一。 “师兄——?” 我哑着嗓子开口,也不知心底上涌的复杂情感究竟是什么。 “我在。”他道。 我没忍住,缓缓笑了一下。 松北月手明显收紧了起来,勒的我呼吸都有些不畅。云和目光陡然一变,还未说些什么,松北月就已经松开了手。 “你还是和当年一样……” 带有几分清凉意味的气息扑过耳侧,禁锢着我的力道刚松开,我就踉跄了一下,好在摇摇晃晃的还是站稳了。 只是脚上依旧绕着那根几近羞辱的铁链。 “寒髓铁?”虽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落在我右脚踝处的视线片刻即收,云和神色显然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渡劫后期……”松北月语气淡漠,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又带了丝莫名的意味:“不过半年时间,从大乘后期到渡劫后期,未免心急了些。” 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眼见着两人气场相撞,气劲隔着空气也能感觉到,这时候明显是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解开。”云和倏的冷然道。 右脚踝处猛的一痛,身体不受控制的朝后倒去,又被人轻易截住。我强行压制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闷哼声,狠狠皱着眉,终于忍无可忍地抽出半月刀,闪着寒光的刀刃横在两人的脖颈之间,我终于低声压抑着开口。 “松教主,还请——放过云玄!” 半月刀早在之前云和师兄教我刀法的时候就重新炼化了一遍,如今自丹田处召唤而出,抽刀横逼的动作竟是无比流畅! 以金丹期的修为去威胁一个散仙几乎可以说是痴人说梦,我也完全没有认为自己成功的这种想法,那双略浅的眼底完全没有丝毫所动的意思,只是映出我血红色的右眼。 梦境中所见的那个人的脸庞忽的出现在我眼前,我举刀的动作微不可查的一颤。 “你想到了什么……”松北月喑哑着嗓音,目光仿佛潜藏了什么东西似地看着我。 不自觉的,我把刀向后撤了撤,原本我和他离得就极近,这一撤,刀刃几乎回转逼到我自己的颈子上。 嚓—— 极轻微的锦帛撕裂声在我耳边响起,与此同时眼前一花,等我再回过神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之前了。 云和就隔在我和松北月之间,背影纹丝不动,哪怕有云和师兄在前遮挡,隔着他交错而来的巨大气压依旧冲的我连站稳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异常困难。 “……师兄,”迫不得已我只得艰难道,“松教主,对云玄并无恶意……” 云和袖袍如灌入狂风一般鼓动,对我说的话充耳不闻。 我深吸了口气,整个头疼的都快要炸开了,只能刻意收起灵力,又断断续续朝站在另一边的松北月道:“多谢松教主照顾多日,云玄现……愿回答松教主,云玄,所见之人,便是自己……” 轰的一声巨响,耳边在我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右手腕就一痛,被人强行拉进怀中,紧接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 我下意识的将灵力重聚右眼,一片刺目的血红色撞入我眼底,梦中的景象仿佛实景般缓缓出现在我眼前—— 漫天赤霞,天地共色,身穿玄色衣裳的人孤零零地矗立站在一片尸海当中,动作极缓地抽出插进尸体上的兵器,慢慢回头。 右眼一片血红。 “——师兄!” 这次不用别人叫醒我,强行将灵气自右眼处散开,逼迫自己从幻觉中清醒,我猛地回头,沙哑着嗓音喊道。 “我无事。”半响,我才再次听闻他的声线。 拽着我手腕的手并未松开,我整个人的脸都贴在那件质感极好的雪白绸衣上,凉得很,然而又有些令人心颤的起伏。余光瞥见那件衣衫上被血液染红了小半片,看模样多半是肩井处受伤,好在流血并不多,伤势多半不重。 “松教主此番款待,云某自当谨记,来日再见,望松教主仍能安然无恙。” 冷不丁的,我出奇地听到云和语调平淡的率先开口,话语中却显然相当在意。 “自然……”身后像是隔了很远地声音再次响起,“再见之日,恐也不远了……” 贴在师兄的身体上,尴尬之余倒是能让我感觉到他胸膛极为明显的起伏了一下,耳边呼啸的风声愈发尖锐快速,震得我几欲吐血。 一路上也并无人说话,我运转着体内的灵力,竭力让自己忽略异样的感觉,隔了半响,等到终于快要适应的时候,忽的又觉得一晕。 一直紧扣着我的手终于缓缓放松了开来,抽离之际宽大的袖袍拂过手背,隐隐的一丝潮意让我眉头皱了皱,忙后退一步,将手背凑到仍然不甚清晰的眼前仔细观察,果然见到一抹朱渲色出现在手背上。 怕是这次他伤的也不算轻了! 我心下凛然,抬头就见那人面无表情地矗立在原地,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却也称得上身形修长,他视线逐着天际尽头,一贯漆黑的眼底中透出了某种令人心悸的情感。 “师兄?”我低声开口,心中有些难言的滋味,“你如何了——?” 算上这次,已经是他出手相救几回了? 每每都是如这次一般,要仰仗他帮忙相助才能脱险,我屡陷险境,竟是弱到毫无反抗之力! “尚且无妨。”他随意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又注视了我片刻:“寒髓铁委实难见,松北月既不肯替你解开,我如今的修为若要解开也有些麻烦,暂且在此处休息数日罢。”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景色萧疏荒凉,显然是鲜有人烟,远处群山簇立,一眼望去仿佛并无什么灵气,再细细看来才发现灵气皆是隐而不散,俱是围绕此地缓缓牵引流动。我们所站之地恰巧就在悬崖边缘,环顾一圈,也看不到可以休憩之地,连山洞都没看到一处。 “休息数日?”我犹豫道。 云和嗯了一声,袖袍稍展,哗啦响动的铁链声瞬间就让我有些尴尬起来,这才注意到那条细细长长的铁链顶端就在他手中,有心想让他松开,张了张口,话都到嘴边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显然并不太在意,面对悬崖,手指凌空划了数道符文,银光闪烁之际微吐了口气,眼前原本毫无异样的空气陡然如水面般波澜起来。 眼前竟是另有乾坤! “随我进来。”见我面露惊讶不动,他又道。 我下意识的抬头望他,视线原本并算不上清晰,但那袭仿佛山巅松雪的身影却无比清楚地映入我眼中。背景仍旧是陡崖峭壁,然而他独独立在极为险恶的一块石壁凸起上,身边时不时闪过丝缕光芒,我们之间的联系仿佛只剩下那条细长的铁链。 松北月所说之话忽然如同魔咒般的在脑中响起。 他之前曾说,云和师兄并非下界之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了现在这种境地,又为什么半年之后才与松北月对峙? 长期在黑暗中独自静思,没想到一出来就遇到诸多变故,我脑中思绪翻涌,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个合适的解释,不由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抬脚跟在了他身边。 26.坦白 “——过来。” 在我走到悬崖边缘之际,他忽地反手攥住我的手,我一怔,眼见猎猎的飓风自一眼望不到低的山崖下风往上吹动,白色的衣衫随之不断鼓动着。 云和漆黑的视线始终停在我的身上,我两次三番的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低头盯着那条蕴藏暗光的寒髓铁链。 视野边际就是陡崖峭壁,我们所立之地看上去更是危险万分,我脚稍稍移了移,从一块不大的石子上移开,脚下所踩的地方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坠落进这片万丈深渊之中一样。 这种感觉实在算不上好,我竭力岔开自己的注意。 而攥着我的手指节修长有力,带着熟悉的凉意,被牢牢扣住的感觉像极了寒髓铁贴在手腕上的感觉,不自觉的让人更挣脱开来。 “你不喜欢?” 他的声音忽然耳畔响起。 我脊背一僵,半天,才草草点了点头。 桎梏住我的力道放松下来,仿佛很久以前一样轻柔,心底忍不住一动,我闭上眼睛,任由他牵引着向前踏入悬崖底中。 刚一踏出脚,一种奇异的感觉就迅速包围了身体,像是浸在了温泉当中,温温热热的滋味瞬间蔓延至整个身体,其中含有的浓郁灵气更是让整个人都禁不住放松了下来。 牵着我的手终于松开了,我眼皮一动,重新睁开眼睛时,映入眼中的就是一双漆黑的如同茫茫苍穹般难以揣测的视线。 “师兄伤势未愈,云玄就不打扰了……” 我垂下目光,心中不知怎么的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语气不自觉的就冷淡了下去。 “左手边第三个房间,”他袖袍微收,声音不变,气息愈发沉沉起来:“其余的屋子禁制非你所能抵御的,莫要乱走,对面的屋内即我所在之地,三日内勿要来惊扰。” “全听师兄的。” 我低声应了一声,手心忽的一凉,就听到哗啦的声音,几乎立刻,我就意识到锁链被重新塞回来了。 不由一愣,再抬头的时候那袭金线云龙的白色身影早已看不到半分,倒是再低头,就看见自己衣服早就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我慢慢笑了一下,在那个阴冷的地方呆了大半年,若是还能整洁如初……那最少也是个上品灵器了。 抬头一眼望过去就是道古色古香的长廊,我站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循着廊道前行,中途紧闭着的屋门上多有着流光溢彩的禁制,即便云和师兄不实现告诉我屋上有禁制,我也是不会当真到处乱闯的。 走到左手边第三个房屋前的时候,果然看不到任何禁制,我下意识的看向对面,意料之中的看不到任何动静。 推开门,入目所见的摆设和我在紫霞派时极为相似,檀木书桌边放着几幅字画,旁边的书架上摆放了不少玉简,除此之外只有铺着白蚕丝锦被的木床和一座暮雪骨木镶嵌屏风而已。 整体布置素雅而简朴,只显然比紫霞派上要精致舒适不少。 我绕过屏风,果然见到了用于沐浴的木桶。 只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抽离了发带,又随手聚起几道凝水咒,引起灵力聚在木桶当中,这才三两下解开衣裳,抬脚跨了进去。 在紫霞派的时候,即使是沐浴也绝花不了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我独自坐在木桶中,沉默地蓖落发间的细碎树枝——足足半个时辰之后,这才捡起崭新的里衣披上,连湿淋淋的水渍都未理会,攥着木梳,神情不变地顺着黢黑的发丝下梳。 直到带着凉意的风自门外拂来,我这才意识到房门并未关紧。 拖着细长的铁链转身,刚欲关紧屋门,极细微的声响让我耳尖一竖,动作顿时就停在了原地。又仔细听了片刻,我凝起眉,还是弯腰拾起铁链,尽量轻声地拉开房门,几步走到对面的屋门前。 刚刚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云和师兄所受的伤……是否当真无妨? 我站在他所待的屋前,收敛表情,下意识的将铁链握紧了,几番想探知他的情况,却又没有当真上前推门。 “云玄……” 忽然传来的细小声音险些让我认为是自己的幻觉,我愣了半响,才垂首站在门口应了一声。 里面重又安静了下来。 我缓缓松开手,参与的水珠顺着手腕下滑,滴落在地上的瞬间发出的声音在此时却显得响亮的惊人。 进去?还是不进去? 攥着手掌的力气逐渐增大,直到手心传来咔嚓一声,原本算得上结实的檀木梳竟是不知不觉给攥断了。我松开手,任着断成两截的木梳落在地上,发出了极难忽视的声响,空下的手动作绝算不上轻柔,却也算不上用力的推开了那扇门。 “……师兄?” 除了视线空白重又暗下来之外,踏入门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 我眯起眼睛,一面尽快让自己适应这种这种暗度,一面低声问道。右脚踝处的铁链提在手中,一个不注意就发出了清晰到难以忽视的声响。 据说视力不好的人,通常听力要更好一些。我皱了一下眉,迅速地扫了一眼周围,有心想直接用神识“看”清周围,却发现无法动用神识,只得有些困难地试图辨认云和师兄所在的方位。 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人熟悉的身影,我也不再说话,径直朝那边走去。脚板直接触及到地面,冰凉的触感简直能让人神智都要清醒几分。 “师兄?” 我又重问了一遍,话音未落忽的觉得脖颈一凉,手腕被谁紧攥着压制住,逼着我连退数步重重撞在了墙上,像是竭力压抑而显得格外嘶哑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出现。 “我令你三日之内勿要出现——” 顾不上手腕的疼痛,我一愣,之前心底那种不太好的预感重又翻了上来。 远比以往要炙热得多的气息紧紧靠在肩颈处,不同于以往的清凉滋味几乎让人下意识的就想避开,偏偏双手的手腕都被他牢牢锁住扣在墙壁上,躲都躲不开。 潮湿的水汽这时候在彼此间蔓延,刚刚沐浴后,我甚至连里衣都未系好,如鸦羽般黑长的发丝遮挡住了他的表情,甚至看不清他现在具体状况究竟怎么样了。 刚欲再开口询问,我整个人陡然突兀地僵在原地。 脖颈处传来濡湿的触感,并且顺着颈部不断流连向下,我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像是在数九寒冬中浸入了冰湖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对方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的,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响亮的声音同时惊醒了我们两个人。 贴在干燥寒冷的墙壁上,虚弱感从四肢百骸中不断涌上,直到将人彻底击垮。我忽然想起他曾经略显亲昵的一举一动,忽然想起来他曾经亲手教会我剑法,亲手为我束发的时候,也忽然想起仿佛永恒不变的漆黑而柔和的目光…… 一场场一幕幕,恍若昨日。 “……你喜欢我?” 我终于哑着嗓音开口。 他并没有回答,黑暗的屋内提供了足够完美的躲避方式,我们之间的距离仍旧很近,近到我甚至忍不住后退。我仍然能感觉到他比平常要炙热急促的呼吸就在眼前,愈发的觉得荒唐起来。 “那我喜欢宁宁,你又知不知道?”我近乎绝望的再次开口。 27.仙界 他还是不说话。 一片黑暗寂静的环境当中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我沉默地闭上眼睛,脑中几乎乱糟糟的成了一团,扇的那一巴掌让手心火辣辣的疼,而此刻他就在离我几近的地方,一言不发。 他知道。 这种默许的态度比其他的一切都令人感到荒谬,我勉强抬起头,想离他远一点,然而下一刻忽的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千万年前,仙界初始之时,就只以造化仙王一人为尊,殊不知造化仙王并非只有一人,而是一对师兄弟……” 我一怔,抬手推开他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一直为众人前者,唯有师兄一人,而师弟早在亘古之处就因残暴嗜杀,毁绝仙魔人三界而被众仙强行封印在太古之殿。造化仙王无奈,领导仙界数千万年,终究耐不住寂寞,于四百年前放出其师弟……” 这时候他已经不知在何时靠在了我肩膀上,呼吸沉沉,声音也不复以往的清寒,而显得喑哑沉抑不少。 “后来呢?”我忍不住道。 “造化仙王原本是天地混沌之气而化,一正一邪,师兄即为正,为防师弟其暴行,并未解开全部的封印,却不想还是师弟趁其不备入了人界——”他缓缓道,隔着松散的里衣,几近能触及到他如寒玉般的肌肤,沁凉入骨,又仿佛带了一丝化不开的冷香。 “俾忏陈于罪垢……” 黑暗当中传来的声音极轻,像是水滴落在湖面之上,泛起一圈涟漪之后就再无声息地散开了。 我下意识地皱起眉。 半响过后,还是低声开口道:“师兄告诉我这等仙界传说,又是何意?” 他终于离我稍稍远了一些,漆黑顺滑的发丝有几缕荡在了我面前,轻微的痒意让我不由缩了缩,半天,他才终于缓声道。 “你不懂?” 不懂。 我几乎当时就想回他,只话语到了嘴边,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云玄,”我终究还是涩然道,“只是云玄罢了。” 事实上我现在思维近乎是一片混乱,之前的种种猜想摆到眼前,又冒出了新的解释。无论是青阳子还是云和师兄都从不对我说谎,也从不会说些无关莫名的话语。 造化仙王…… 我要如何去坦然接受? “四百年来,祸乱动荡不断。三十年前,冼天录出世,仙界灵气泄露,格局大变,事由只指向一人。 “原打算隐瞒其行踪的师兄再不得已,只得下界追踪到了师弟所在的地方,却不想师弟已然选择了散尽修为,轮回转世。而为隐藏身份,师兄将元神一分为二,其中青阳子为先,以渡劫初期的修为加入紫霞派,成为二峰峰主,云和为后,转世为血阳刹之子,于衡阳泗水一带被玄阳子所收留……” “恕云玄失礼。”我陡然哑声打断了他,匆匆朝旁退了数步,又缓缓矮身跪了下去! 他似乎怔住了。 我整个脑中都在嗡嗡作响,然而沉寂片刻,忽地抬头望他。 “云玄只问一件事。” 那人终于慢慢点头。 “我……可有机会远离这些纷争?” 仙魔人三界当中,有两界都与造化仙王相关,而若是消息属实——恐怕这一生,再无半点安宁可言。 我仍能清清楚楚地记起宁宁笑起来的样子,乌黑的眸子弯成了半月形,笑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纷纷扬扬落下了一地的桃花瓣,容颜清丽绝美,比幻境还要让人沉醉。 “我喜欢宁宁。”心脏处滋味百转,我微微仰头,喉咙动了动,眼角不断发涩,“师兄,我别无所求,只想和她一起去个没有人能到的地方……” 看遍九州大陆,然后在某棵桃树下,亲手给她戴上自己做好的玉簪,和她一起一辈子。去哪儿都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 “只是你未曾想起曾经罢了……”他神情明显波动了一下,如玉雕般的手指无声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摇了摇头。 “师兄,我只是云玄罢了。这一世,我喜欢她,便是一直喜欢了……哪怕我曾经喜欢的是别人,如今,我只喜欢她一人。” 扣住我手腕的力道稍一收紧。 “——你是我师兄。”我最终慢慢道,语气没有哪怕半点回寰的余地。 他的手一震,冷滑的指尖终于自我手腕上垂了下去,敛进纯白色的衣袖当中。 28.时间 我矗在原地,心乱如麻,面上还堪堪维持着一贯的表情,神情不变。 黑暗中我依旧看不清太多的东西,却隐约知道自己一席话带来的究竟是什么后果,却只是一动不动,仿佛雕塑般的立在原地。 唯一能听到的只有他较平常要急促不少的呼吸,这种呼吸频率让人忍不住都要忧虑起来。 可我不能上前。 这些年的相处已经让我足够清楚他的性格了,无论是云和,还是青阳子,对我的态度始终都是近乎捧在手心当中的,他拿我当做他的师弟,千万年与他共生的师弟。若是走上前扶住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可我呢?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他教养我至今,我敬重他、在意他、拿他真真正正地当做我的师兄,当做师父,可我不可能喜欢他。 “师兄……放我离开吧。” 我嘴唇动了动,最终透出几分疲倦道。 我不可能抛下宁宁,更不可能让自己忘记那片三月天纷纷扬扬的桃花雨。 他的呼吸明显加快了一瞬,隔着半丈的距离,即使看不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漆黑的视线深深地落在身上的滋味。 紧接着,含着一丝冷香的身躯忽地压了过来,措不及防之下我不由再次重重撞在墙壁上,闷哼声未歇,仿佛寒玉般的气息就不顾意愿的强行贴在了唇上。 恍惚间,像是碰到了一块燃着火焰的寒冰…… 这种纠缠并不陌生,像是潜藏在记忆的最深层次当中,因而使我开始并未挣扎,直到我隔了半响,才终于回复了思考的能力,想都没想地用力推开了他! 也许是并没想到也许是根本就不打算阻止,他竟然轻易的就被我一把推开。 胸膛剧烈的起伏了片刻,我半倚靠在背后粗糙的墙壁上,试图让自己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而那人带着几分沙哑和寒凉的声音重又响起,隐约携着波动。 “好。”他说,“我放你走。” 甫一听到这话,我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他不再说话,只背对着我,背影仍旧是恍若当年的孤傲冰寒。 唇瓣上还残留着之前温凉的触感,我匆匆收拢早已散乱的不成样子的里衣,低头朝他行了个礼,再无犹豫地转身就走,刚走了一步,哗啦的铁链声却让我猛地一震。 寒髓铁…… 顿了几秒,我索性矮身拾起另外半截铁链,也不管其他,重新走向门口。 屋内和屋外完全犹如两个世界,淡金色的光线不知自何处洒来,在出门的刹那温柔地笼罩在我身上。沐浴过后的水汽早已消散了大半,我跨过门槛时,一眼就能瞥见之前断成两截的檀木梳就躺在不远处。 隔了几秒,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我还是停在了木梳旁,沉默地俯下身把它捡了起来。 曲折回转的廊道尽头早已变幻了景象,看不清的白色迷雾笼罩着廊道的尽头,不断变幻收缩张弛着,诡谲莫测。 我回到之前所在的屋内,重新走到屏风后,草草拾起衣裳披上身,刚想转身离开,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那猛地晕眩感就涌了上来! 有人在耳边不断地念叨着什么,我克制着死死抠住房门,竭力试图维持神智的清醒,然而越来越多的幻觉开始干扰起感知,眼前所能看到的不再是古色古香的廊道,越来越多的赤红色连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覆盖了我的视野。 铺天盖地的尸体,穿着玄色长袍的背影高高在上立在尸堆上,手上提着的一把刀上缓缓凝结的暗红色的液体,逐渐,滴下—— “找到你了……” 仿若幻觉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倏然响起,抠住檀木门板的力道瞬间加大到了极限! 哐当一声,铁链砸地的声音猛地唤回了我的神智,手一松,竟是就这么脱力的半跪在了地上,右手手指传来的疼痛感直达心底,多半是生生扳断了半截指甲。 到底是谁? 谁在找我? 刚刚看到的景象又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按照云和所说,这就是“我”曾经所做的事情?抑或者是别的什么,别的什么更为可怕的…… 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反手借地一撑,拖着僵硬了不少的身体不顾形象的爬起来,刚站起来的瞬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和师兄。 “师兄?”我低着头,右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们找来了。”仍旧是和以往一般淡淡的音色,眼角能看见那袭比雪山之巅还要冷白的衣袂,“是不是?” 见我不答话,仿若玉雕般修长的指尖倏然轻柔地拂过我的右手,在我下意识的一缩同时,原本连接至心底的疼痛须臾间就消隐无踪了。 他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念头急转之下,我仍是低头杵在原地,满嘴的苦涩感却是怎么都下不去的了。 不知何处卷来的风打散了我们之间的僵局,几乎是同时,我只听到咔嚓一声铁链断裂的声响,一惊之下猛然回头,就见他静静地立在原地望着我。 他目光仍旧和当初一般,漆黑中隐约渗出几分柔和,又与当初不同的是明显多了几分黯淡。脸色更是极为苍白,相比较平常如寒玉般的白皙还要更白上一两分,光线照耀下他更是显得整个人都要透明虚幻起来了。 心脏猛地一抽,我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的低声问道:“——师兄?” 他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径直转过了身。 我低下头,就见脚上的铁链已然彻底断裂,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一动之下还是闭上了嘴,即便心底再怎么难过,还是抬脚就想离开。 只是鼻尖上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停下脚步,在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之前倏地回过头! 一眼就望见地上几滴鲜红刺目的血液。 我倒吸了一口气,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回身攥住对方,他显然也没料到我会突然回头,唇角还有一缕血痕未来得及擦拭干净,衬在苍白的脸庞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胸口一股郁结之气闷得我声音都沉下去了几分,只紧紧抓住他道:“云和师兄为何不说?” 他安静地注视着我。 仿佛隔了一会儿,一只隐约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掌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就如那日我离开紫霞派的时候,气息熟稔到让人眼角都禁不住酸涩起来。 “走吧。”他终于道。 “我终究不能护你一世……” 仿若叹息般的话语逼得我攥着他袖袍的手逐渐松开。 “你又待如何?”我哑着嗓子问。 他十分轻微地笑了一下,这一瞬间就令我怔在了原地。像是在极地之巅,高山峰顶之上,在一缕阳光之下缓慢融化的寒冰,鼻尖萦绕的都是那股冰雪初融的味道,记忆最底处像是被人深深深深地刻下了这一幕。 “千万年尚且无妨,”他淡淡道:“云玄,时间并无意义。” 我慢慢垂下手,明明白白的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千万年,哪怕是亿万年对他而言,甚至对我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如今他愿放我自由是因为哪怕松晓宁再怎么天资聪颖,也多半只能止步于大乘期,而大乘期的几千年寿命,对于他而言,并不长。 他有太多个几千年可以等。 从未有哪一刻,我竟然会觉得,时光是这么的漫长而又短暂。 29.欠你 山高树茂,清峰秀水。 脚边踩着的杂草中间或掺杂了几株灵草,碧绿的色彩带来的勃勃生机足矣让人停驻脚步。沿着丛间走去,远远可听闻到瀑布的声响。 我默不作声地捡着不那么崎岖的坦道前行,时不时下意识的多空了一截地方。 “……他不管你了?”喑哑而悦耳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再次响起,我脚步一顿,克制了半天,假装自己没听见那句话。 松北月显然没就这么放过我的意思,却也没再说话,只身形始终离我不超过一丈的距离。 “金丹后期……”他忽的又用那种渺渺然的嗓音轻轻开口。 我加快了脚步,真恨不得能把他给甩开了。 松北月根本就不是一个能用常理揣测的人,就像他现在,跟在我身后已经足足大半天了,直到刚刚才开口。 之前在天魔教总坛赤雪峰之上的囚禁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若要说松北月毫无恶意,我的确也是信的,但若是说他毫无目的——却也是天方夜谭。 叹息声自身后传来,我条件反射的想回头,却又生生压抑着低头看路。 “云玄……”他又轻声道。 “松教主究竟有何话想说?”终于顶不住压力,我猛地转身道。 松北月较常人略浅的眼眸离我极近,黑发随意而凌乱的披散在肩头,一身和赤雪峰上风格极为相似的绛紫色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得身形瘦削,而容颜清绝英隽。 我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右脚踝莫名开始错觉般的隐隐发冷。 “你不喜欢,”他的视线仿若蜻蜓点水般在我脚上掠过,轻轻柔柔的又道:“我与你道歉,可好……” 踩在草地上的脚一滑,我差点没摔倒在地上,松北月就站在我身前,苍白中又带有几分劲健的手掌停在我眼前,像是在等着我搭上去。 松北月? 他向我道歉? 我深深呼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额角,希望自己可以尽快冷静下来。 “云玄……” “——松北月!”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然而声音刚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松北月可不是云和师兄,身为魔教教主,他的脾气也显然不会好到哪儿去,这样冲撞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等了片刻,却听不到任何动静,我耐不住小心翼翼的偷觑了他一眼。 松北月伫立在原地,略浅的眼眸遥望天际,周围生机勃勃的景象更衬得他愈发明显地透出了那股初见时的疲倦气息。 我心一跳,话不受控制的就从口边溜了出来。 “松教主,可否告知贵千金近况?” 话出了口,才清醒过来,不由暗骂了自己一句突兀。 松北月收回视线,聚在了我身上。 “死了……”他淡淡道。 “恕,云玄无礼——”脑中空白了半天,我才顿了顿,缓缓道:“松教主,何故诅咒亲女?” “你不信?” 我极慢笑了一下,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 “松教主所言之事,云玄,一个字,都不相信。” 松北月原本就比我高出不少,此时更是需要我仰头才能与他对视,而他现在则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神色间出现了一丝高深莫测的渺然意味。 我状似冷静地站在原地,灵力控制不住的几次三番朝右眼涌去,强行打断了数次之后,经脉之间灵气相冲,加上脑中根本就乱糟糟的成了一团,疼痛之余喉咙间更是冒出了几丝铁锈味。 天边极静,开始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紧接着的景象就彻底颠覆了我的印象。 不光是没有了之前的瀑布声,就连轻风吹拂的声音,万物舒展的声音,云卷云舒的声音,甚至呼吸声都消失了。 原本蔚蓝晴朗的天际不知何时凝聚出了层层叠叠的霞云,霞光璀璨,瑰丽辉煌,四射的金光带着恢弘异常的气势和隐隐的雷声,所见的景象足以称得上是百年一见的祥瑞。 仙人下界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找来了……” 松北月陡然喑哑道。 谁? 我下意识的凝起眉。 视线当中,那双略浅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恍然间我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下一刻眼前一黑,神智须臾间就归了虚无。 “她认识你,”在昏迷之前,那人飘渺的音色是我最后能听到的,“不若死了……” 宁宁还活着。 这是我唯一能意识到的,如星火般微弱的念头就淹没在了一片虚无当中,甚至来不及稍稍思索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本沉沉安睡在身体深处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像是被什么触动了。 暗色的光芒缓缓亮起,经脉处逐渐绷驰,像是鹰隼展翼,又像是一把极为锋利骇人的兵器自鞘中拔出。不知自何处出现的力量极缓又极快地涌出,这股力量和灵气完全不在一个级别,所到之处的灵气瞬间就消泯其中,连丁点浪花都无法惊起。 原本占据了丹田处的金丹在此大形势下剧烈的颤抖着,竟如烟雾般片刻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曾经的一切都分崩离析,有什么存在以一种压倒性的优势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我倏然睁开眼睛时就经不住地愣住了。 “……宁宁?” 我喃喃地开口,探出手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哪敢相信自己当真又重新见到了她。 松晓宁抿着唇,任由我攥着她的衣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垂出一小片阴影,好半天,她才低头朝我笑了笑。 “是我,”她柔声道,“爹爹把你送过来啦,云小玄,这里很安全,谁都找不到这里,以后,以后我们——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着她。 周围的景致陌生的很,像是个荒废了很久的屋子,布置摆设都显得极为古典,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只有松晓宁清丽的脸庞仿若春光般照亮了这里。 我想回她说好,想拉着她的手不顾一切地逃走,想……但我做不到! “逗你玩儿的,”隔了半响,她忽地展颜一笑,灵动的乌黑眸子柔柔地望着我,“怎么啦,被吓着了?” 我讷讷的刚想开口,眼角陡然就见不远处的橱柜旁多了一个人。 也许见我面露惊讶,松晓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甫一看清来人,猛然就起身奔了过去,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爹爹!” 松北月无声无息朝她一点头点头,绛紫色的衣衫就倚在金丝楠木的橱柜旁,整个人看上去虚弱异常,而那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掠过松晓宁落在了我身上,苍白而瘦削的手只轻轻在松晓宁肩膀上抚了一下。 我撑起身,这时候才发觉整个身体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强行维持一个不算太狼狈的姿势,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低声道。“见过松教主。” 飘渺的气息瞬间扑到了脸上,我睁大眼睛,重又对上松北月的眼睛。 “你……”喑哑而悦耳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松北月望着我,缓缓道,“可是想起来了?” 我并不作声。 僵着身体和他对视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糊里糊涂的就点了点头。 他侧头看着我,眼底闪烁着熟悉而柔和的光芒,像是天际一卷云雾般渺然的气息凑得极近,就在我能反应之前,一只瘦削的手盖住了我的右眼。 “我不欠你了……”他说。 电光火石间我仿佛在瞬间看到了一连串的景象,有谁站在山巅之上,上空聚集了厚厚的云层,疯狂的雷电声重重击在那人身上,那人苦苦支撑,就在他肉体被彻底被击碎,天雷即将击中元神瞬间,忽然有个身着玄色衣裳的人重若千钧般的一挥手—— 雷声戛然而止! 那只手顺着脸颊滑了下去,原本就极清浅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彻底安静了下去,我愣愣地坐在原地,茫然的低下头,松北月就抵在我肩上,却再也没了声息。 ——散仙,则是另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 渡劫期历劫后,成功者会飞身至仙界,失败者多半会魂飞魄散,却有一部分天赋异禀的人,或因机缘巧合之下在肉体被天雷劈毁下保住元神不灭,之后再行修炼,经过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可再行凝聚肉体,重新历劫。 四百年前,是我救了他。 他不欠我了。 30. “爹爹?” 松晓宁轻灵而柔软的声音惊的我一颤,脑壳里面都开始突突的疼,杂乱无章的记忆不断地涌出,而以至于我竟然就这么维持着现有的动作,眼睁睁地看着她跪在了我面前! “宁宁……”我徒劳地张开嘴。 安慰的话根本就出不了口。 “爹爹说过,他松北月的女儿,不能哭。”松晓宁歪着头,乌黑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表情,我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可我不是松北月的女儿。” 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上了,心头逐渐刺痛起来,这种刺痛并不强烈,却让人十分的难耐,仿佛隔了很久,她的眼泪终于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整个世界都仿佛被这种温热的温度烫伤了。 我僵硬地挺直脊背,隔了半天伸出手,把她攥成一团的拳头慢慢扳开,接着就这么抓住她柔软的手掌,沉默不语。 屋子里回荡着清晰而细小地呜咽声,揪得让人像是有什么郁结在胸腔当中却又吐不出来,我瞪着落了一层浅灰的地面,却只能这么无能为力地钉在原地。 悲哀!还是痛恨? 靠在我怀中的那个人和当初一样的渺然清冷,就像是只是睡着了似的,凌乱的发丝遮盖了他的容貌,整个人轻的近乎没有。 整个头脑都开始隐隐作痛,我抑制住想呻吟而出的冲动,慢慢的,把手嵌入松晓宁的掌心,紧到无法挣脱。 “……别哭。” 这是我唯一能说出口的话。 她肩膀猛地一颤,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她清丽的脸庞上被眼泪糊的通红,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只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比什么都要扣人心弦。 就像是那一日盛放的桃花。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的就想替她擦干眼泪,手刚一抬,这才发现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毫无力气,仅仅维持这么一个僵坐着的动作就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能力了。 松晓宁望着我怀中的那个人,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放在了松北月的肩膀上—— 我眼前猛的一亮又一暗,无数个星点像场不切实际的梦境一样瞬间散开,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星点大半都是怎样在我猝不及防之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体内,我看到层层叠叠的人影伴随着嗡嗡的说话声,看到五彩斑斓却又重归于寂静的黑暗,还看到松晓宁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我,一滴眼泪自她眼角滚落了下去。 别哭。 我动了动嘴唇想告诉她,探出手却摸了个空,耳边却莫名开始响起了极为嘈杂而令人厌烦的声音,眼前更是一晃而过数人的摸样。 “不过数百顷的距离罢了,他离不远的……” 异常的直觉告诉我了一个事实,他们找来了。 “云小玄?” 我倏然把自己从幻觉中拉了回来,怀中的人不知何时消泯无踪,也许之前千万个星点便是他所化,我也看不见松晓宁的神情,只能感觉到她的手紧紧地拉着我的,像是溺水的人挣扎地抓住最后的希望。 “云小玄……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她哑着声音乞求。 好。但是,他们追来了。 “对不起。”我慢慢抽开自己的手,半侧过头,终于狠下心沙哑着嗓子回绝,“你走吧。” 她怔怔地望着我。 “走吧。”刻意板起面容,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仍没能狠下心想推开她,只得闭上眼睛又道,“我走不了了,自然回去陪你爹爹的。” “我要你陪我爹爹干什么?”她哑着声音问,随即带着颤抖地凑了过来,幻觉般的桃花香气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气息,“你走不动,我带你走好不好?我扶着你,我背你,好不好?” 湿润的水珠穿透过薄薄的衣袖,这种温凉的触感直接传到了手腕上,我默不作声地盯着她所在的位置,一时之间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几度无法发声。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她哭了。 我下意识的攥紧拳头,却蓦然发现自己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了,维持着僵硬的坐姿就已经是极限,而她的眼泪比什么都能击垮我的坚持。 “……好。” 直到我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倚在松晓宁身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多么愚蠢的行为,而她真的就这么将我的手臂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费足力气背着我走出了那间极暗的屋子,走了一段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的路。 “……我们以后,去九霄天好不好?听说,那里有很多我们这儿没有的仙草,据说还有一刻钟一开的冕阳花,还有很多灵兽,云小玄,我们过去了之后……” 眼前所有的色彩都开始慢慢褪色,我侧着头,偶尔模糊地低声应她,根本就来不及顾上被女孩子背有多丢人了。 体内几种力量间的平衡像是被彻底打破了似的,几股尖锐的力量彼此间不断地厮杀缠斗,融合,再排斥,像是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钻营一样,带着深重暗色的气息不断翻滚,偏偏原本就软绵绵的身体更是动弹不得。要是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痛! 痛到极致也能消耗了绝大部分的精力,以至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半点,连偶尔那几声应下来都耗费了我所有的能力。 “我们……把桃花……种在靠屋子的南边……” 铁锈味弥漫了整个口腔,痛楚已经趋近麻木,半睁开的眼睛实质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松晓宁极好听的嗓音。 要结束了吗? 忽如其来的念头震得我恢复了几分清醒! 我还有宁宁,我们都不会放手,我会带她去九霄天,去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然后慢慢慢慢的度过余生。 而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丹田处生出的原本肆乱篡改体内经脉的气息像是缓了缓,抓住这个时机,我强行将神识接触到这股气息之上,原本疼痛难忍的感觉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隔绝开,神识像是自然而然的,就领导起了这股奇妙的力量,逐渐自四肢百骸中汇聚在一起,重新自经脉间缓缓流动,修复着每一处受损的躯体。 我猛地呛咳了几声,右手臂像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移动起来极为困难,然而我却迟钝地察觉到了点别什么,身体在这个时候像是终于恢复了掌控的能力,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是怎么回事?”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瞥了一眼这边,语气厌倦。 “刚刚那个散仙收养的女儿,”一片深色的阴影落在了眼前,悦耳却显得格外冷漠的女声响起,“不用管她,我们只要把‘他’带回去就好了。” 他? 松晓宁仍旧紧紧的抱着我,柔嫩的手臂上像是被什么划伤了,我不再试图聚起灵气,而是转而用那种极为奇特的力量聚向右眼! 纤毫分明的世界让我下意识的有些不适应,我匆匆反手抱住松晓宁,瞳孔一缩,就见她身上漫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我重复她的唇语,胸腔之间起伏着,在自己能意识到之前已经轻轻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她的头上。 她向我道歉什么?最应该道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我抬头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人,动作缓慢地站起身。 三男一女,唯一的那名女性一挥袖,宽大的素色衣袖鼓动了起来,强悍的灵气瞬间顺着衣袂擦过,刮得脸生疼。 “醒了?”她漠然道,“跟我们回去吧。” 我牢牢护住松晓宁,握紧的拳头都耐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隔了半响,才勉强克制着开口:“救好她的伤,我可以跟你们回去。” “和‘他’商议什么?”站在右侧的紫衣人厌倦道,“要不是造化仙王失手……趁着现在速带他回去罢。” 血腥气冲进鼻腔,越发使人晕眩起来,我逼迫自己压抑住莫名的冲动,冷冷地斜睨他们一眼,从齿缝间蹦出了两个字。 “救她。” 那名女性修真者略一犹豫,将目光投向右侧的人。那人一袭金丝镶边的玄色衣裳,头戴冠带,仿佛是个中年男人的模样。 只见他稍一摇头,只冷漠道了三个字:“带他走。” 我眼前一晕,悬在胸腔当中的心重重的落了下去,宁宁失血过多,若是没有人及时救助,多半……而环顾四周,根本就是个渺无人烟的山谷模样。 耳边风声一紧,我连思索都来不及,抬手就召唤出半月刀猛地一格挡,超乎想象的巨力倏然逼迫而来,所幸还记得松晓宁就在我身后,匆匆间生硬地偏离了方向,重重撞在了她的右边。 “唔……” 轰然石碎声中夹杂着极为熟悉的声音,我心下一凉,顾不得其他就望向左边。 松晓宁乌黑的眼睛半睁着望着我,眼底清晰地映衬出我的身影,她的衣裳大半都被染成了鲜红色,那种刺目的颜色几近能让人刺伤。 “跟我们回去——!” 身后风声一紧,我咬牙用左手撑在碎石上爬起来,右手按着刀柄微一旋抖,不求伤敌,只求退敌! 再等等,宁宁一定有治伤的灵药,只要再等等。 “没完没了。” 身后一声冷哼,我心中警铃大作,下一秒铺天盖地的浓郁灵气就陡然刺了过来,我反手横刀拍了过去,只求能完整的接下来这么一招…… 刺啦一声,漫天的血模糊了我的眼睛。 挡在我前面的人,是松晓宁。 我张了张口,倏然像是疯了一样的重重跪了下去,死死把她揽进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 她歪着脑袋靠在我的臂弯处,目光好半天才凝起焦距,落在了我脸上。 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恍然未觉周围嘈杂的声响,我低头想叫她,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紧紧攥着她。 “爹爹……来……接我了。”她像是被血液呛了数声,模模糊糊地开口,比什么都刺眼的鲜红色血迹渐渐染红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对不起……”她低低地小声说,“我……喜欢……” 未能完结的话句戛然而止,一滴眼泪落在了她沾满血迹的唇角,将那片血色晕淡了些。 ——“嗳,姓云的,你要抓我回去吗?”她赤足踩在一片嫩绿的草地上,歪着头笑盈盈的问我。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她问。 好。 云霞般色彩笼罩了整个世界,仿佛回到了那一日我们初见的时候,她坐在树上晃着白嫩嫩的小腿,笑意盈盈,三月的桃花盛放的看不到尽头。 若有下一世,若有下一世…… 她的呼吸彻底停住了。 “啊啊啊啊啊————” 我嘶嚎了起来,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 苍茫宇宙容不下一个渺然的她,云端之上仿佛有谁冷冷地嘲讽看着我,整个世界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杂乱无章,这一切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们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不知在何处猛然涌出了源源不断的深沉能量,通过贯穿至全身经脉的力量给予了我支撑的一切,而像是融在这股能量中的情绪更像是激发了我所有的仇恨。 我缓缓拿起地上的刀,满眼血红的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当我从彻底地疯狂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所有的已经消耗殆尽,经脉都因为灵力运用到极致而隐隐作痛,周围只能看到一片废墟,处处都是散落的肢体和残垣断壁,坍塌的石块以规律的圆形环绕在我们身边。 她的呼吸已经永远停住了,只有目光还停在我身上,亮的就像天上的星辰,带着足以让人心脏抽搐的柔软祈愿。 我重又跪了下去,用尽最后的力量抱着她,像疯子一样突然仰天大笑! ——一卷·梦回千转桃花落·完—— 卷二:一入江湖岁月漫 31. 江南烟雨蒙蒙,细密的雨点如牛毛般纷纷飘落,石板路上生长着青苔,踩上去脚滑得很,却添了几分柔情似水的意境。 街边污脏的街角站着一个人,衣服连片的挂在身上,早已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乱糟糟的长发纠成结,完全就是个乞丐的模样。 人群如潮,自他面前经过的多数人漠然以对,偶尔有人同情心起扔下两块铜板,也很快给躲藏在一边的其他乞儿给抢夺拾走,而他的完全不作理会,就这么傻愣愣地站在地上,脏兮兮的脸根本就看不清容貌。 “……怕什么。”有人哼了一声,不屑地伸手推了他一把,见他纹丝不动,有些恼羞成怒道:“一个傻子而已,有再大的力气也只是个傻子!” 话虽如此,却再无人上前打扰了。 街边重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矗立在江南屋檐瓦片之下,不闻不动,不听不看,目光散乱地眺望着无尽的天际,滴滴落下的雨点很快将他身上打湿了大半,看上去分外的……可怜又可悲。 他什么都不剩了。 “你一个人?” 不知道隔了多久,一把油纸伞忽然挡住了雨丝,考究的朱色镶金边停在了他面前,有人轻柔地问道。 我没理会她,脑中一片空白,这一年来来谁都没理会,只浑浑噩噩地沿着街走,觉醒的记忆混杂成一团,再高的修为也起不了作用,松晓宁的尸身早在我那日再次昏迷之后消失不见,就连……就连最后那么一点希翼都消泯无踪。 哪怕是修仙者,没有尸身上残留的元神魂魄,也是绝无可能将人复生的。 “傻子……”街边有人嗤笑道。 举着伞的是个女子,眉目间带了几分和蔼和遮掩不掉的其他意味,闻言也不动怒,细细打量了云玄片刻,忽的撩开了我乱七八糟的头发,用手帕在脸颊上擦了擦。 只擦了数下,女子忽的“嘶”了一声,面露讶异,随即顾不上弄脏自己一身上等丝绸做的衣裳,伸袖就带了几分急切地仔细擦了起来。 我连看都未看她一眼,仍旧像个痴儿似的毫无反应。 “当真是……”女子后退一步,满眼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见周围只有几个看笑话的乞儿,她神情一动,语气柔和对我道。 “你随我走如何?我可带你找到家人。” 家人? “若是你有什么想寻着的人,我亦可带你去寻到。”女子见他不为所动,不免有些急促道:“或是让你过上好日子,如何也比得过在街边乞讨!” 想……寻着的人? 我一震,记忆洪水像是被谁打开了闸门,漫天都像是有血红色的阴影所覆盖,半天,才哑着声音道:“宁宁。” 那一声更是让女子一惊,眼底抹不开的就添了几分喜色,随即立即就道:“你要找的人叫宁宁?这容易,你随我走,我必会带你找回那人!” 我慢慢垂下眼帘,手上忽的一热,就被人当街急切地拉走了。 宁宁,宁宁。 我来找你,可好? 旁边的几个小乞儿瞬间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人已经在街角站了三天两夜,任谁欺负他也毫无动静,力气又奇大,根本就无人能让他动上一步! “可怜人啊……”蹲在屋檐下躲雨的老乞丐摇头叹息了一声。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东侧过道里各竖立一座大红镶金色木影壁,靡靡之音顺着扇阁就传了过来,视线一转,就能看到正坐在椅凳上,神情木然的少年。 “你若是听话,我自然会去带你寻那个宁宁的……”之前神色还算得上和蔼的女子露出了几分欣赏和贪婪道,“这么美的姿色,若是想,你多攀上几位大人,就算是那些仙人都有机会,想打听谁不都是轻而易举?” 铜镜上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也未施粉黛,只是将那头顺滑而黑若鸦羽的长发垂了下去,一身白衣更衬得他恍若仙尊。 ——也的确,就是仙尊! 落得这般田地的仙人,自古以来,怕是也没有几位! “听话,半个月后就有仙人会来,你若是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伺候仙长们,想得什么就有什么……”女子轻浮的在他下颚撩过,“是不是,云儿?” 光影打在脸上,也带不来半丝的温暖,我直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眸深黑空洞,像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深渊,而深渊的尽头,有个容色清丽的少女站在桃花树下,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中,我看到她正回眸一笑。 她笑起来,当真是比得上万千花卉盛放。 死寂的房间内终于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我独自坐在木椅上,半响,细若游丝的声音忽然响起。 “……宁宁。” “听闻你们这儿有个新来的美人?”推门而入的少年倨傲道,语气中带了几分打量,“——给我看看能有多美?” “仙长客气了,不过是街边的乞儿罢了,颜色确实算得上上乘……” 吱呀的推门声响起,脚步声陡然停了下来。 “就是他?”少年清亮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确定,我侧身立在窗边,神情古井无波,他迟疑了一下,猛然走了几步,探手就扣在了我的手腕上。 封飞英松下手,脸色阴晴不变地变化了片刻,试探性地又道:“……宁青?” 我视线缓缓落在了他身上。 桃花眼猛地一竖,封飞英回头一甩袖,跟随而来的数人连求饶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就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你们好大的胆子!”封飞英眼看着吐血的数人冷笑道:“我倒是不知,修仙者何时成了青楼中的玩物!” 脑中空空荡荡的,我唯一能记起的人也给不了任何帮助,我只知道,我想见她,而倒在地上吐血的那个女人说她能让我见到她。 “宁青?”少年阴沉着脸,转过头的时候神色间又闪过一丝不忍:“你……如何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隔了半响,脸上才僵硬的牵扯出一道弧线,垂下目光,照着那女子所教地轻轻靠了过去。 “你干什么?!”封飞英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样一把推开我,脸上都涨红了,“宁青,你发什么疯!” 32. 封飞英金丹初期的力道本就算不上多大,更逞论他虽是含羞带恼,下手却不带半点灵气,轻飘飘的造不成丝毫影响。 我顺势退了一步,脸上挂着僵板的表情,微微侧头,又无声无息地凑了过去。 “——宁、青!”封飞英一把抓住我手臂,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那双桃花眼瞪得极大,像只被激怒的兽类,眼底有带了几分顾忌和不忍。 我直直地望着他,脑中回荡着那女人先前的话语,任由他抓着手臂,朝他牵动嘴角。 封飞英手猛地一颤,又飞速地收了回去,转身就冲着地上歪七扭八的人咬牙喊道:“他到底怎么了?!” “仙长饶命!饶命啊,妾身绝不敢强迫他,实在是不知……” “废物!”封飞英根本就像没见到那女人一面吐血一面跪地求饶的模样,神色一冷,厌恶地挥手,求饶声戛然而止,咚的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 我看也不看这场闹剧一眼,脑中空空荡荡的,只有谁在虚空中对我柔柔微笑着。 “宁宁。” “什么?”封飞英迅速回头,皱着眉打量着我。 我木然着站在原地,手伸在半截,衣袖自手腕上滑落了,抓到的却只有空荡一片。缓缓转过目光,我望着他,终于翕动嘴唇,哑声开口。 “……带我……去……见她。” 封飞英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神情比刚刚又冷了几分,桃花眼里满是尖戾,倏然扫了地上毫无声息的女人一眼,抬头对着幸存地瑟瑟发抖的数人冷笑一声。 “好一个不敢强迫于人,好!” “——从今往后,楚齐境内再无这醉香居的名号!” “仙长饶……” 封飞英轻描淡写地甩出一道灵气,整个房间就彻底安静了下来,他这时候终于回过头,又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你……”他轻声道,“随我走吧。” 我不动,整个人就如同雕塑般定在原地。 他神色复杂,半响才道:“你要找什么人,我带你去寻便是了。” 我要找人? 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缓慢将身体凑了过去在,也不顾他手忙脚乱就想推开的模样,忽的沙哑开口。 “……宁宁。” 封飞英愣了愣,终于想起来似的脱口而出:“你要找的是松晓宁?她不是已经——” 对了,她叫松晓宁。 可她怎么了? 脑海中倏然一痛,我捂住头,海量的画面瞬间不知自何处涌了出来,她坐在桃花树上倾城一笑,她背着我的纤弱脊背,她靠在我怀中最后喃喃出口的话。 对不起。 别…… 云小玄,我喜欢你。 她的呼吸终于停滞。 “不要——!”我猛然嘶吼道,漫长时光中都未动用的力量冲进右眼,封飞英猝不及防之下重重撞在墙壁上,周围家具具被卷入凶悍强大的灵气当中,一时间碎木翻飞,飓风扫荡之处无一能幸免,少年惊惧地看了我一眼,翻手一个法决挡在身前,脸色却猛地一白,不由自主地又撞在窗棂处,一口血登时就吐了出来。 亘古就存在的力量冲上九霄,徘徊不过片刻的时间,厚重的雷声就轰然炸响,天际祥云迅速堆积,赤霞伴随着霞光染红了大半天际,异象迭生。 这时候我却像是被谁打醒了一般,木愣愣地矗立在原地,忽地垂首,凉滑的黑发遮挡了视线,视线不由自主地模糊了起来。 “宁宁……” “清醒了?”封飞英慢慢凑近,用力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抬头顿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语气极差道:“还不快跟我走!” 我这时候记忆仍旧十分混乱,闻言也辨别不清,只低头跟在他身后,刚跨过门槛,右手一热,手掌就被人牢牢抓住。 我侧过头,下意识弯出一个半僵不僵的弧度。 握着我的手力道一紧,封飞英匆匆扭头,背影看上去像是有些狼狈。 碧罗宫坐落于楚齐境内,然而这次封飞英却并不打算回碧罗宫,而是七弯八绕的,带着我进了间不大不小的院落。 封飞英牵着我走到院落的铁桑云树下,此时日光极好,适中的光线透过树冠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影,慢慢停下了脚步。 “松晓宁的事我也曾听说,”他迟疑了一下,忽然低声道,眼里露出的神情让人有些难以捉摸:“你……就暂时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吧。” 我随着他停下脚步,视线缓缓落在他身上,脑中的记忆统统混杂成一团,根本就不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听没听懂!” 和我对视了半响,桃花眼的少年终于恼羞成怒道。 我抬起脸望着他,迟疑着消化他语句中的意思,最终歪着头,不声不响的轻轻靠了过去。封飞英一把攥住我的右手,胸膛急促起伏了一下,却不知为何并未下手拦住我。 “你……” 他声音颤抖了一下,又竭力稳住了。 半天都再没有任何动静,我放弃了温顺依靠在他身上的举动,然而一抬头却看到封飞英放大了无数倍的脸庞。 像是干坏事被抓了个正着似的,少年猛地一仰头,差点栽倒在地上。 好容易稳住平衡后,封飞英瞪着我,玉色的脸庞上不易察觉地染红了大半,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低声冲我喊道:“——你干什么!” 我迷惑地看着他。 封飞英像是被什么哽住了,气急败坏地瞪着我半天,忽的一甩袖,转身就走! 33.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封飞英围着院落转了半天,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即便他隔了一日再来,他对面的人也并无什么波动。 坐在镂空雕花的黑檀木矮凳上的少年仅仅只是是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罢了。少年身着的素色的对襟长衫上泛着暗色的流光,一看便是价值不菲。黑黢黢的长发无声无息地垂落在地上,拖出了极为迤逦的痕迹,显得他坐姿极为端正,日光照射下更是让他容貌出众到了让人几乎不能直视。 封飞英愣愣看了半天,脖颈处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那双桃花眼恶狠狠地盯着我道:“不许这样看着我!” 我慢慢歪了下头,隐约觉得有些迷惑。 他瞪着我看了半天,这才气哼哼地走了过来,弯腰把落在地上的长发掬起,又动作粗鲁的整理起那些过长的黑发,少年特有的骨节偶尔从我眼前穿过,动作灵巧又熟稔,不过片刻时间就梳理好了大半,眼角却闪过什么白色的东西。 我下意识的探出手,变掌为爪,毫无预兆地伸手扣住了对方! “你干什么!”封飞英一惊,眉间下意识的皱在一起,反手就想挣开,然而他另一只手还顾忌着发型,我面色不变,手上只多用了两分力,就轻轻巧巧地自他手中夺过了那东西,低头慢慢打量了起来。 手上的东西是一根玉簪,上雕着极为简洁流畅的流云图案。 玉髓石…… “你怎么了?”耳边响起少年急切地声音。 我紧紧攥着手上的发簪,眉间不堪忍耐的皱了起来,脑中变化的场面却实在是太多了,一时之间或是戾气或是柔和的神色反复在脸上变换,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仅剩地神智,条件反射地我就拽住了身侧站着的人,不声不响地靠了过去。 被我倚靠着的身体一颤,属于少年的手掌慢腾腾地移到了脊背上,慢慢顺着轻拍了起来,我闭上眼睛,忽然下意识地轻声道:“……对……不起。” 抚着我脊背的动作一停,一股力道强行将我从封飞英怀中扯开,我茫然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封飞英神色在须臾间变换了好几下,最终转为了恼怒。 “宁、青!”他咬牙道:“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的到底是谁!” 我慢慢地看着他,再次散开的黑发遮挡住了一小部分的视线,长久地注视让对面的少年也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看好了没有?”他没好气的问。 “……宁宁……在哪里。” 我沙哑着声音开口。 后脑勺一痛,就被封飞英强行用手掌按在了他并不宽广的胸膛上,而他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才咬牙切齿道:“松晓宁,松晓宁,你除了她就不会想点别的吗?!” 盛放的桃花林中,少女笑盈盈地自树上俯瞰着我。 我欠她太多。 即便元神泯灭,肉体消散,即便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想再见她一面。 我沉默而温顺地态度让封飞英的胸膛又起伏了片刻,隔了许久,他才终于放弃了想把我闷死在他胸膛的打算,百般不自在地又低头瞪着我。 “我警告你,”他赌气似的道,“松晓宁已经死——” 他的话突然卡在半截,桃花眼越瞪越大,嘴唇颤了颤,又闭了上去。 我看着他,脸上堆起僵硬的弧度,然而眼角一热,却是有什么控制不住的自眼角滑落,滴在了地上。 封飞英愣愣地看着我,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年脸庞上露出了不知所措地神情,隔了半天,他才讷讷道:“你……你别哭啊。” 见我不答,封飞英按捺不住在原地转了几圈,视线来回落在我身上十数回,这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又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在我脸颊上擦了擦。 我直直地看着离我极近的少年,一些奇怪地画面再次窜过脑海,下意识的我就知道若是我这么做了,他就会带我去见她。而没有丝毫迟疑的,我就侧头轻轻凑了过去。 “……你待如何。” 漫天遍地的寒气让整个院落都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明明是五六月艳阳高照的季节,这一瞬间却如坠冰窖。我慢慢直起身,散乱的长发顺着我的动作滑落在朱红色的丝绒绣着腾云祥纹袖口上。 封飞英动弹不得的维持着之前的动作,眼底地惊惧让我下意识的侧目看了一会儿。 “我寻你许久。”冰凉的手掌突兀遮住我的眼睛,那人音色寒凉道。 我朝后动了动,沁凉入骨的冷香自鼻尖幽幽萦绕,一时之间我让我失神了片刻,下一秒,莫名的惊惶恐慌感一并涌了上来,我低叫了一声,脑中空白一片,竟是条件反射地提掌就拍了过去! 云和顺着我的动作一带一收,形同灵气的力量恰到好处的一震,行云流水般的就避过了攻击,而我挣扎地动作却都让他轻而易举地圈挡住。 “云玄。” 漆黑的眼睛深深望进我心底,半响他才缓缓道:“你可知,我是谁?” 犹如苍茫九州星辰混沌变动,下一秒杂乱无章的记忆就将我再次淹没,无数个片段或完整或残缺的闪现,曾经所经历的所遇到的一切冲进我脑中,眩晕感兼并袭来,而我隐隐记得面前的人似乎对我很重要——他是谁?! 34. 那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一身看不出材质的绣云长袍更是极为熟悉,也许是呆愣愣看着他的时间太久了,望着我的漆黑视线中逐渐松融了些许。 “记不起来也无妨……” 他淡淡道,又一声轻微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在我能意识到之前眼前就陡然一黑,须臾间鼻息内瞬间就充斥了那股极为清冷而熟稔的气息。 无妨? 我记不得你……也无妨? 醒来时我正躺在柔软的被褥中,床上挂着淡色的浣烟罗帐,我慢慢自床上坐起身,伸手将闪烁着灵气光彩的细小灵石做成的帏帘撩开,脑中仍在嗡嗡作响。等了片刻,我面无表情地赤脚下床,身形刚一晃,带着凉意的手就扶住了我。 我侧过头,沉默不语地注视着他。 他攥着我的手臂一紧,毫无预兆的将我往后一带,微凉而柔软的唇瓣就印在裸露在外的脖颈上,触感让人禁不住一颤。 我神色不变,任由他动作,原本就算得上宽松的里衣几个动作就彻底散开,自肩膀上滑了下去。 “你如何不作反应?”他忽然道。 作何反应? 我敛下眉,不知为何心下竟隐隐升起些许厌恶之情,潜意识的就不愿意回答他的话。见我不答话,他也并不不悦,如玉石般冷滑冰凉的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摸了一会儿,才顺着颈侧的弧度滑了下去。 啪的清脆巴掌声让我们俩同时一怔,我冷冷盯着他看了半响,停在半空中的手才终于慢慢垂了下去。 “你记得?”他眸色极暗道,呼吸沉沉。 我神色不变,半天过后才沙哑开口。 “……她,在哪儿。” 瞥了一眼刚刚被打过的手掌,他神情冷淡又道:“你找到她又如何?元神逸散大半,肉体损毁,又无人想助。不过如此——” 脑中一片眩晕,我艰难地呼吸半天,才终于闭上眼睛道:“我答应同她成亲,即便她如今不在了,我……只要再见她一面。” 是生是死,我都想再见她一面。 半响都无人应答,我刚欲睁开眼,耳边一凉,喃喃地低语声就传进耳中。 理解他话语中含义时我一震,隔了许久,才慢慢道:“……好。” 原本就松松挂在腰间的素色对襟长衫彻底滑了下去,我低头扫了一眼赤裸在空气中的皮肤,面色不变的微微侧头,仰头就轻轻凑了过去。 是温的。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我顾不得那一瞬间的诧异,试探性的探出舌头,触及的柔软嘴唇稍稍分出了一条缝,像是在等着我主动凑过去。 ——师兄,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喜欢宁宁? 纠缠在一起的舌头逐渐升温,我闭着眼睛,内心空空落落的一片,眼角却愈发的酸涩起来,竟是不受控制的滑出一道温热的痕迹。 “哭甚么,”他松开我,声线比往日压低了些,更显得醇冽又惑人,“我自然会把她还你,你我千万年来……又怎么会因为一个松晓宁就分开?” 我轻轻颤了颤,心下厌恶感更甚,却只半睁着眼不答,身体大半倚靠在他身上,一眼却望见墙壁上挂了幅梅鹰木雕图,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出那木雕刀工超逸豪纵,气魄沉雄,布局更是厚重大方,不失郁茂! 我竟是觉得那图无比眼熟。 “怎么,喜欢那图?”云和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意外的语气中透出些许柔和:“我遍寻九州,曾在一处凡人家宅中寻到你的气息,却不想只是一幅图罢了。这图出自你之手,你可还记得?” 我慢慢摇了摇头。 鹰击长空,这图上的鹰傲然大气,凶悍之意几近透过图显现出来,而我如今却再难寻到半点锐气。 “够了。” 搁在我腰身上的手收了收,指甲划过肌肤,轻微的刺痛感换回了我的神智。我极缓的笑了一下,温顺地敛下眉,主动撩开那些细碎的灵石帏帘,手掌率先扣在柔软的被褥上,随即俯下身趴在了床上。 隔了片刻也感觉不到任何动静,我刚欲起身,就听到他冷寒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你当真,那么喜欢她?” 抓住被褥的手一瞬间收紧,仿佛过了很久,我才听到自己低声嗯了一声。 又停顿了几秒,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重新想起,带着凉意的手掌自脊背出抚了下去,像是要将脊背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摸清楚似的。 我闭着眼睛竭力放松身体,脑海中空白了大半,身体上方慢慢被他压住,这种陌生的重量和过分亲密的肌肤相触之几乎让人下意识的就想躲开。 我没动,他压着我的手臂,动作十分轻柔地绕开落在脸侧的碎发,轻声开口:“你我千万年来都彼此相依……你可知道?” 带着凉意的手抚在身下那处,强烈的快感却只是让我重新攥紧了手上的被褥,仍旧一言不发。身后是难以容忍的疼痛感,那人却毫无停下来的意味,只伏下身,轻轻在耳廓处撕咬着,语调喑哑。 “你可知道,我同样等了你千万年?” 我恍若没听见他的声音,脑中快速闪过一道白光,手中的力道耐不住倏然加大,只听到嗤啦一声,再回过神时才发现被褥已经被我扯破了,里面泛着赤红色的蚕丝露了出来。 火岩蚕丝。 修仙界极为少见的宝物,若织成衣物甚至连元婴期全力一击也可以轻易阻挡。 我轻微的笑了一下,喷洒在耳侧的气息温度隐约上升了些许,带着一种足以让人心脏彻底沉入深渊的暖意。 闷在被褥间的动作被人强行掀开,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他喑哑着嗓音道:“……怎么了?” 疲惫从四肢百骸中飞快弥漫,我目光散乱地望着他,又笑了一下。 “带我……去见她。”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在我出口的一瞬间,那人的神情倏然冷了下去,连同目光都如同冰封千万年的雪山之巅。 我明白他的不悦,却反而控制不住地又笑出了声。 笑声愈大,甚至还因此还呛咳了几声。身下的疼痛让人根本就无法忽视,却根本就抵不上心头阵阵纠结起的疼痛感,而我就这么半依靠在床上,忽然像个疯子一样莫名其妙的大笑出声! 35. 微凉的手掌重新覆盖住眼睛,我停住笑声,茫然和精疲力竭同时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像是浮在虚空当中,整个人都有些怔怔的。 “睡罢,”熟悉而冷淡的嗓音终于响起:“……我会带你见她。” 只这一句话,整个眼眶都陡然模糊了起来,我终于阖上眼睛,让黑暗彻底淹没视线所及的一切。 一眼望去都是深褐色的开裂大地,蜿蜒出数道暗红色轨迹,三四名修士正站在开裂的土地上,中间看上去似乎是领头人的紫衫人正勃然大怒地斥责着另外的数人,唯一的一名女修站在一旁,神情闪烁。 “到了这种地方……废物!把他弄丢了……万死难辞!若不是造化仙王…九州界寻找……你以为我们如何能……” 我下意识的就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瞬眼前的景象颜色纷纷剥落,整个世界都仿若坍塌了一般,只能看见那几个修士脸色一变,其中一人大喊了一句什么。 眼前猛然一亮,我一把攥紧身侧的东西,弯腰重重呼吸了数次,这才觉得稍微好了一点。须臾间右手一凉,如寒玉般的手掌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上来,我神情不变,这才察觉到我之前下意识攥住的竟是他的衣袖。 “看到了什么。”隔了片刻,他才淡淡道。 身上所着的衣衫早已换成玄色绣金纹的,衣襟处所绣图案样式和云和所穿的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他所穿的颜色是白色的罢了。 我没理会他,径自松开手,独自闭目调息了片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发出的声音喑哑的险些连我自己都没认出来。 “你答应过我……”从喉咙间震颤地声音极为艰难,我隔了一会儿,才慢慢望着他道:“带我,去见她。” 他表情有些莫测地注视着我,半天才应了下来。 我跟着他自那间布置无比奢华的寝室里走了出来,脚步不易察觉的有些踉跄,身后并无不适,只是每走一步,都有极为深重的疼痛感自右脚踝处泛起。 寝室外依然是上次所见的长廊,我凭着仅有的毅力,一步步地跟随着他,直到他停下来的时候我神智已经空白了大片,险些就直接撞了他身上去了。 他漆黑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隐隐能察觉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意味、 “就在此处,”他道:“你当真决定要去看她?” 番外一 仙界之主云和,最开始时候并没有名字。 自他有意识以来,所见到都是仙界最为瑰丽渺茫景色,所居宫阙壮丽,园囿精美,仙灵气满溢了整个仙界,珍草瑞兽更是屡见不鲜,触目所及一切都是九州界甚至难以想象珍贵。 所见到一切生灵都极为恭敬地称他为造化仙王,万物皆有他所掌控,唯有他高高立于殿上,日复一日地俯视三界众生。 人间喜怒哀乐嗔,皆如同过往云烟,他位于仙界至高点,眼中是万亿年不变漠然,这种漠然却并非对天地无情,而是恰恰合了天道所赋予涵义! 忘却天地,形神合道!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九州界早已变幻太多,仙界却并无改变。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下,在某一日,他却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倦意。 他记得,他曾有个师弟。 造化仙王并非是专属于他称号,在此之前,他曾经师父也被称为造化仙王,只是有一日,师父忽然招他前来,并未嘱咐些什么,只朝他微微一笑,眼底中却透露出一种万物沉淀后悯然。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当他再次醒来时候,他便成为了新一任造化仙王,而曾经在他身边一并修炼小师弟却再无踪影。 他为何不见了? 第一次,他生出了一丝困惑情绪。 仙界永远也无人会忤逆造化仙王,因此他轻易就便寻到了位于仙界仙灵气最为浓郁玄灵潭,弥漫着稠浓仙气潭水却意外冰冷刺骨,他手指插入潭水一瞬间,千万年都不曾动摇过丝毫心神竟是细微一荡! 潭水漫过手腕便自发分开出一道三尺宽道路,漫长白玉石阶凭空出现,直通往潭底最深处。 他顺着路走了下去,愈到接近潭底地方仙气就愈浓重,原本显得极为舒适而沁人心脾仙气浓缩到了极致,却是显得极为浩肃。而当他踏入最后几级台阶时,四面八方仙气已经浓缩到了一个极为可怖境地,隐隐压迫着他。 他目光倏忽落在了对面! 仿佛冰晶般庞大透明壁障延伸至四面八方,宽广无垠,最中央就是他所要找寻人。那人乌黑长发上隐隐闪着幽蓝光芒,仿佛感觉到有人出现,紧闭着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嘭。 千万年都不曾跳动心脏在这一刻却像是失控作响,他看到一双血红色双眼,那种色彩属于不祥,但那人眼底却没有丝毫血腥,望过来目光竟是足以让人心惊动魄! “……放……离开。” 对方神识直接在他心神处震荡出声音,云和看了他很久,却什么都没做,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 第二日,他再次出现在对方面前。 晶壁中人微微一动,再次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眼睛,看了他一眼后很快又闭了上去。 云和长久地注视着对方,却再一次地转身离开。 第三日。第四日…… 等他再次出现时候,他小师弟却再不愿意睁开眼睛看他了,一丝淡若无物失望从心头泛过,静静看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放出了对方。 云和其实并不愿意放出对方,以玄灵潭最盛仙灵气镇压,无数珍贵无比水灵精魄作为屏障防止逃脱人必然是有着令人极为忌惮缘由,更何况那人在透明壁障中模样极像是在一直等待他。 只是对方视他为无物一刹那,他又忽然改了主意。 “……师弟。”他轻轻道。 庞大晶壁如冰层般迅速融化,那人重又睁开眼睛,血红色眼底透露出了迷惑和讶异,很快晶壁就滑了大半,对方似乎挣扎了一下,上半身却无力地倒了下去,他上前一步,无声无息地接住了落在他怀中人。 那人看上去极为虚弱,周身也几乎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很快就放弃了挣扎,重又闭上了眼睛,呼吸须臾间就平稳了下来,彻底熟睡了似。 云和在玄灵潭里布下法阵,除他以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其中当然包括那个人。每一日他都会走进玄灵潭底,去见一个只有他能看到人。这种漫长时光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而这些时光,却意外让他觉得好,比曾经他所经历一切都要好。 然而当某一天他再一次进入玄灵潭时,却发现里面竟然已是空无一人! 再往后仙界莫名发生动荡,亿万年安逸早已让整个仙界都惫怠下来,那种惊天动地震裂让每个人都错愕不已,浓郁灵气自剧颤仙界裂缝中泄露出去,上空中被撕裂出来空洞而巨大口子让仙界大乱! 他将真身留在上界,神识入了九州界,以他修为寻找到对方仍旧废了一番功夫,而他终于寻到时候那人正矗立在高高山巅之上,一个动作就轻而易举地挥散了天雷,猎猎风吹拂不动他乌黑长发,而那双如火焰般眼睛倏然回眸。 目光极冷,却又带着跳动火焰般肆意光芒。 只这一瞬间迟疑,那人再次消失不见,他没有追上去。 不过百余年时间,兴盛浩大仙界竟然隐隐有了坍塌崩坏之意,再次在仙界中面对无数惊恐惧怕却又极为熟悉祈求时候,他隐隐明悟了些什么。 小师弟还要回去吗? 36 待的时间越长,云和的态度愈发的难以揣测起来,几次三番地想再走回那间存放着冰棺的屋子,往往只能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眸。 “……师兄究竟想如何不妨直言。” 几次三番下来,终于忍无可忍。 “她已死。”他忽然道。 攥紧了手,万千种滋味足以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然后慢慢笑了一下:“知道。” 可她就躺那儿,容颜不变,仿若熟睡。 拿什么忘了她? 云和神色隐约比寻常更冷了些,漆黑如墨的视线落了身上。 “师兄,……求最后一件事,”强行压下仅剩地自尊,一字一句地轻声道:“想给她做个东西。” 沉寂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最终点了点头。 凇云雕纹银钩将罗帐两侧分开,崭新的被褥上泛着隐隐的红光,脚步有些不稳的自床边站起身,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麻烦师兄给准备一块玉髓石。” 玉髓石材质极硬,多产自极南边,色泽偏白,用途并不大,修仙之炼器偶尔会选择它,其他则基本无需要,故而虽万分稀少,却也不是非常难寻。 云和自然不会拒绝的要求,轻易就拿来了万年的玉髓石,又特意将其凝练,只将其中最核心的部分交予手上。 手掌相交接,他质感极好的锦袖自手腕处掠过,一瞬间恍若回到了紫霞派的时候,青阳子一派温雅纵容给予一切。 不远处的圈足上放着折沿四方花盆,盆腹饰卷草纹,光流暗转,盆内放着新鲜的千年百碧焰果,怔了半响才抽回手,一时间竟然有些恍然。 青阳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青阳脾性温和,青阳从不强迫与任何事,他怎么会是青阳呢? 他怎么可能是? 玉髓石玉质坚硬,攥着它杵了良久,直到眼看着他转身离开,这才终于低下头,自手掌当中逐渐输出盘踞身体内的能量,原本打算运御火诀,然而念头刚一动,手掌中就自然窜出了一股赤红色的火焰。并不同于普通的火焰,这种火颜色要显而易见的深上不少,像有自主意识一般跳动着吞噬了玉髓石。几乎接触的一刹那,坚硬无比的白色玉髓石就如丢进熔炉的铁般融化了! 超过想象的顺利让愣了一下,万年玉髓石几乎称得上世间最为坚硬而不易融化的存了,而这簇火焰对而言没有丝毫的不适,也感觉不到烫的温度,像是原本就属于的一部分。不过片刻,手中跳动的火焰很快熄灭消失了。 按捺下其余的心思,闭目识海中构建出早已想好的模型,控制神识将手上一小团液体慢慢塑形,最细微处也没有丝毫懈怠。 一点点按照记忆中的存慢慢雕琢,脸上有什么顺着滑下滴落玉髓石液中,一瞬间神识感触到了什么,睁开眼睛,伸手接住浮半空中的物件。 半透明的玉髓石被塑成了女子发钗的式样,上面并非是常见的凤凰,而是一只盛放的桃花,贯穿其中的血色线条更是加了几分灵动,仿若活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慢慢抚过钗头处的桃花,她像是坐不远处,朝笑意盈盈地歪着头,清丽无双。 很快,眼前重又模糊了下去。 像是做了一场繁华至极的梦境,忽的缓缓笑了一下,无声地走出了不知多久都没离开的房间,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沿着曲折的回廊一路前行。 长长的廊道飞速地后退,只做未见,重新踏入了那间以幽蓝色烛火照明的屋子,森冷暗沉的背景更衬得透明的冰棺晶莹剔透。 呼吸一瞬间屏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静静站离她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她,像是总也看不够似的,痴痴地看着她。 冰棺中她容颜不变,寒气顺着所触摸的地方逼进心坎,微一抬手掀开顶盖,俯下身,动作轻柔的将发钗插进她乌黑的发髻中。 “……也喜欢。” 手指有些颤抖的简单梳理着她额间落下的碎发,近乎喃喃道。 她看上去那么好看,就像是睡着了似的,发间插的玉髓石所制发钗更衬得她比三月盛放的桃花还要清丽绝美。 像是隔了几千纪年般漫长的时光,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低下头,温柔的她额头上一触即离。 赤红色的火焰顺着目所能及的地方倏然燃烧了起来,身侧的冰棺须臾间便彻底汽化消失了,散乱的裙裾怀中燃起了熟悉的火焰,一寸一寸,炙热的颜色将她彻底吞噬! 目光一刻也不愿意她身上离开。 “——欲如何?”身侧停下的身影语气中带有一丝压抑。 火焰一瞬间爆裂开来! 怀抱着的面容瞬间消失,空气中纷纷扬扬仿佛落了一场火焰雨。 维持着怀抱什么的动作,莫名地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愈响,愈衬得心底空落落地疯狂蔓延开来。 “云玄。”他重又冷声道。 “还能维持这里多久?”眼前仿佛出现了漫天遍野的赤红色火焰,慢慢站起身,回头轻笑了起来,目光带着自己都不清楚的森然:“师兄,把困这里,还能困多久?拿她当做阵法核心,她若是不彻底消失,就绝无可能闯出去。现她不了,还能困多久?” 37.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他已经是在强自按捺住某种情感,压抑而浓重的情绪被克制在那双漆黑的眼底,风暴即将来临的前奏。 我却轻轻地笑出了声,回荡着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 我很久都没有这么笑了,破坏的欲望仿佛破土而出的魔念,迅猛而猝不及防地在须臾间形成不可阻挡之势! “……你以为我在困着你?” 那人沉下了嗓音道,肉眼可见的灵气围绕在他的身侧,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消散,不过片刻就黯淡了不少。 我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师兄仍以为云玄是个初入修仙界的幼童?”我低低地道,抬头冷下了目光:“九玄锁灵阵,师兄好大的手笔。” 以松晓宁的身躯为阵眼,所见每一个上千年的灵物无一不摆放处奇妙,隐隐形成了极为眼熟的法阵,模糊不清的记忆深处,我却认出了它。 他仍然以为我是当初那个一无所知的少年? 各色的灵气疯狂席卷聚集而来,整个阵法腾空而起的颜色中,赤青黄黑白五色从稀薄而肉眼难以察觉的状态中迅速转变为了极为醒目的颜色,彼此纠缠逐斗,竟隐隐有了液化的迹象,从中逐渐化为了两派,彼此对峙。 “你当真要与我动手?” 他踏过阵法的边角,神色变幻莫测,望过来的眸色漆黑,却仿佛暗藏了些什么。 我一言不发,深深望了他一眼。 抬手—— 噼里啪啦的灵气撕缠碰撞声自翻飞的衣袂掀然暴起,数道凝成实体的白气猛然散开,蕴藏火气的赤色蔓延期间,冲天而起的青光尾随着黑光重重撞击在地面之上! 飓风席卷着彼此间的距离,我看见他微敞着的长衫在动荡中露出了玉色胸膛上,向上便看到一张微蹙着眉的脸,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青阳脾性温和,偶有难事也爱如此,不言不语,仅眉间稍稍拢住,眼角微垂,琥珀色的眼底流光溢过,一袭海清色的常服…… 我猛然凝神闭上眼。青阳,青阳…… ——青阳已死! 他囚我至今,毁她身躯,我凭什么! “云玄,”他声音清冷,仿若云端之间巅峰之上逐渐融化的冰雪,寒冷刺骨,却又沁凉柔和,“回来罢。” 我倏然翻飞袖口,手掌中凝聚的魔气如饥似渴的吞噬着周围的灵气,所到之处一片贫瘠,整个法阵都在震颤着,灵气的大量缺失和阵眼被破动摇了它的根基。 我矗立在原地遥遥望着对面的人,数步之遥的距离,他容颜不变,神情冷肃,微皱着的眉始终未解,周身灵气已然黯淡大半,竟隐隐有不支之象。 他修为仅仅如此? 察觉到异常,我动作不由略略一滞,须臾间之间就听到了极为轻微的碎裂声,四周色彩在瞬间消褪下去,苍茫的戈壁和呼啸而过的风声组成了新的景象。 魔气肆无忌惮的张牙舞爪盘旋在身侧,不远处堆砌着杂乱的石块,赤红色的岩石上仿佛淋了鲜血一般,我抬头望去,云和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飘荡,衬得背景愈发诡谲刺目起来。 “如何?”他道。 我退后一步,鼻尖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腥气。 “九州大陆,灵气驳杂,唯有此地灵气可与魔气共存,你可知为何?”他嗓音不变,却有些低沉起来。 我猛地一震,仿若有什么被重若千钧却又轻而易举的劈开了思维的裂缝,白光自其间透露,嗡嗡的声响占领了它们,却又把最重要的一部分掩藏于最深处。 “……你想说什么?”我趔趄一步,抬头沙哑道。 他漆黑的眼底深不见底,只注视了我半响,不答,却转身看向了岩石。 无人应答,唯有呼啸的风声自耳边刮过,他的身影逐渐消淡。 天际不知何时凝聚出了层层叠叠的霞云,熟悉的霞光璀璨刺眼,恢弘的层云当中雷声闷闷,我松开唇,不再理会那人,舔了舔用力过度而残余着血腥气,竟是笑出了声。 魔气瞬间大涨,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着,鲜红的岩石被暗色的魔气所覆盖着,不过片刻就转为了暗红色,无穷无尽的魔气攫取挤占着周围的空间,无声的静谧带着可怖的气息碾压着所有的存在,我站稳的身体,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起手掌击向云层! 雷声轰然炸响! 铺天盖地的轰鸣声刺激着耳膜,几个熟悉的身影在云端上显露出来,我仰起头,朝那些身影发出一连串古怪而凄凉的笑声。 “……宁宁何辜?”我低低道,比起责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初见的时候,她坐在树上晃着白嫩嫩的小腿,笑意盈盈,三月的桃花盛放的看不到尽头。 攥出血痕的手掌缓缓张开,蔓延的魔气已然将大地都浸染成了纯粹的暗黑色,咕噜的轻响声不断响起,凝集的大片魔气在极度压缩的情况下逐渐形成了六尺高的巨兽雏形。 闪电在空气中沉闷而迅猛的划过,一道水桶粗的雷击重重撞在了巨兽的雏形上! ——她走的时候,仍旧那么好看,漫天星辰也抵不过她唇角的笑意。 一声尖锐的鸣叫声破空响起,刺目的白光过后,入目便是一双展开的巨大羽翅,色泽如墨,却又带着隐隐的光滑,繁复的花纹点缀期间,已然完全散去了最初的雏形。 形如凤,却已沉入黑暗! 我冷冷看着仍在云端上的人,刻入骨髓的恨意让整个人都颤栗起来。当初我毫无反抗之力,如今呢?哪怕倾尽性命,元神俱毁,我也要拉着他们,一同坠落! “尚且未到时候,”熟稔的嗓音倏然在耳边响起,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叹息,“云玄……” 我心头一动,然而下一秒眼前猛地一黑,竟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38. 我杵在一片寂静的虚空之中。 极静谧,稳定,充斥着永恒的黑暗,望不到尽头,熟悉的让人禁不住怔然。 血色自脚底蔓延着,我低下头,看着它们仿若有生命般结成了深红色的蛛网,顺着四面八方快速伸展着,灵魂深处的寒冷和疲倦让我最终环顾四周,缓缓盘膝坐下。 这里是哪里? 我并不知道,然而也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毫无兴致。 我能做什么,亦或者,我怎样才能出去?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随即我倏然抬头,空无一物的视线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影。 她歪着头,抱膝坐在我身边,长长的黑发顺滑的从肩上落下,漂亮的脸庞大半埋在了鹅黄色的衣裳里,白净的额头甚至在这里发出淡淡的光。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却又有些想流泪。 她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我才轻声开口。 “……你来了?” 身影动了动,我一眼看见她发髻上插着的显眼发钗,玉髓石所制,桃花样式,血色丝线如活物般自石质中流窜着,衬得她格外的清丽无双。 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我翘了翘嘴角,仰着脸,竭力让嗓音不那么沙哑。 “陪我聊聊吧,宁宁?”在察觉到语句中的颤抖时我顿了顿,近乎祈求的柔和道,“……我们都那么久没见过面了。” 她埋着的脑袋终于动了动。 仿佛过了几千万年的漫长时光,她终于抬起头,我屏住呼吸,看见那双蕴藏着星辰的柔软眼眸落在了自己身上,秀气的眉蹙着,像是在和谁闹着别扭,却显得整张面容都俏丽而富有生气。 “不生我气了?”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整个喉咙都嘶哑的几近辨不出原音,我索性松下了紧绷的脊背,只深深望着对方。 “我有什么好跟你生气的,”她松开臂弯,又闹别扭似的伸直了腿,难得显得有些赌气,“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轻轻回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撕扯刺痛着,“也许是因为太想你了?” 这里没有大片的桃花林,没有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仅有一片阴森诡谲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静谧空间,和两个傻瓜一样坐在意义不明的暗色纹路上的人。 我却希望这一刻能永恒下去。 “乱说话,”她埋怨着,却嗅了嗅微翘的鼻尖,乌黑的眸子里透出明亮的笑意,“好啦,好啦,云小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在这儿——听说了爹爹的事儿,他说我遇见你,真是太倒霉啦。” 我笑出了声,没反驳,也没说话,只是朝她那边凑了过去。 死寂当中,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却能察觉到她仿若虚幻一样的莹白手臂也朝我这儿蹭了蹭。不一会儿,我的脑袋就抵上了她的额头,凉得很,却又带上了若有似无的暖意。 “我想你啦。”她小声说,“你知道吗?爹爹还说,他当初把你囚禁在赤雪峰,是想考究你是否当真会如预言所说,颠覆九州,况且——”她声音低落了下去,“况且,他说……你也属于那里。” 我笑了一下,呼吸轻微颤抖的倚着她,闭上了眼睛。 “赤雪峰常年囚禁违逆者,然而多半待不过一个月,就连曾有过的大乘期也如此,”她细细地问,“云小玄,你为什么那么特别呢?” “我哪里特别了?” “哪里都特别。”她说。 我忍了忍,仍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目光略向遥远深邃的虚空尽头,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她推了推我。 “你该走啦。”她柔声说。 “去哪里?”我半响才疲倦道,素色的对襟长衫在黑暗中流光闪过,隐隐带着熟稔的凉意,我低头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在这儿陪你,可好?” 这回轮到她笑出声了。 她嗓音仍是悦耳清脆,仿佛离凤魂铃招出的摄人心魂的声响,眉目如画,乌黑的眼中潋滟着柔柔的光芒,绽开的三月桃花也抵不上她的一星半点。 “谁要你来陪我了,”她说,“走吧,云小玄,再不走他就要来抓你啦。” 他? 困惑刚浮现出来,就望见松晓宁起身走向了黑暗尽头,我伸出手想攥住她的手腕,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熟悉的桎梏感伴随着寒意顺着脊背扩散,连带着每一寸身躯,直到指尖。我目光一暗,正欲动作,耳边却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声。 “忘记啦,上次没和你说完……云小玄,我听见你对我说的话了。 “我喜欢你。” 我愣住了。 猛地抬头,眼前却再也看不见穿着鹅黄色衣裳的人,周围只余下空荡荡的一片。 脚下的血色丝线逐渐合拢,像是蛛网时光倒流,退回了最初的状态,没有任何灵气的存在,也理所当然的没有魔气。我矗立在原地,张开的嘴慢慢合了上去。 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周围的虚空像是斑驳剥落的深色图块,高山之巅般的寒冷气息弥漫开来,侵入了这片寂静无声的黑暗当中,如刀锋般锐利划出凶狠的痕迹。 我沉默下来,视线的尽头看到那个熟悉到元神泯灭都无法忘却的身影向我缓缓走来。 39. 漫天纷飞着类似雪花般的景致,松融的雪水顺着我脸颊滑了下去,我仰着脸,视野尽头可以看见缓步前行的人,他仿佛可以刺伤人眼睛的一身白衣,而他每走一步,就好像将天地间的寒意都挤压逼迫了个透彻,雪越下越大。 待到他行至面前时,我怔怔然地望着他,相视无言。 他手上持着一柄剑,我曾见青阳手中用过的,他修长颀白的手指扣在剑柄处,光滑的剑身上刻着羲和二字,字取匀衡瘦硬,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望之肃然。 他停在离我不到一尺的距离,眉目微动,精致的面容上隐隐透出几分倦意,神情却又仿佛融化了些许。 “我许你见她,”他说,“了却心意。如何?” 我动了动嘴唇,心下冰凉中却又燃了暖意,仿若坚冰中燃烧的火焰。 “……她回不来了。”我慢慢道。 他应了一声。 “我还在。”漆黑的眼眸沉沉凝视着我,“千万年间,我都在。” 我耐不住笑出了声,笑声除却了以往的嘶哑不甘,逐渐沉淀,竟是转为了彻骨的冷。我呼出一口气,深重的疲惫倏然上涌,连反驳亦是不愿。 他长袖翻飞,雪间滚银绣纹的长袍于一片苍茫中静止下来,漫天飞雪,却无人应答。 无声静谧之中,我竟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想起我曾与一人坐在万古莲花上,凝神听从另一人的教诲。 我想起我曾有个容颜绝铸无双的师兄,神情亘古不变。 我还想起漫天的血色,残酷的灵气逼压,和醒来时延伸至四面八方的庞大透明壁障,宽广无垠的冰晶将我囚禁其间,而我只尝到了彻骨的寒意和不断流失的灵气。 “造化仙王仅有一位,然而仙界却从未知晓还有仙逆神君的存在,”带着寒意的嗓音慢慢道,“世间灵力万万多,也终有耗尽之时,届时九州颠覆,万物倾覆,论谁也逃不过……” 雪下的更大了,不过片刻时间就将整个天地染成了一片安宁的白色。皑皑的白雪缀在他的发间,愈发衬得他发色漆黑,幽邃纯粹。 我曾被困在那个地宫的时候,似乎向他求助过。那时候我还能认得出来他是我唯一的师兄。 “上任的造化仙王已知天地命数,故一早就决定寻出支撑天地之物,然即便是天界之物也撑不住哪怕片刻的天地灵气索取,他听闻极寒之地有异象横空,连绵三日不断,寻路前往,发现了两个婴孩。” 我止住了思绪,抬头望他。 两个? 猜测如闪电般窜过脑海,我一扯嘴角,弯出了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一为正,一为邪。”我缓缓道,“他将二者教诲长大,择其正者为造化仙王,继承天界大统,重置万物命轨,异者囚于玄灵潭下,为万物支柱,镇压魔界,并称其为仙逆神君。借而抽其万千亿年凝聚成实质的灵气之躯,填满天地之壑,罔顾意愿——你可是想这么说?” 他把我放下来了,却不肯放我走。他不敢担下天地覆灭的责任,却又想看到我能做到哪个程度。 所以我逃走了。 “……冼天录所言是为真。”他沉默半响,才道,“七百年前却只有前篇。我不慎让你离开,天地无支撑之物,天界平衡将破,此为我失责,然而你已拼所有入下界,又于机缘巧合之下救下松北月。彼时他正渡劫失败,元神溃败之际恰巧遇你,也算是他的缘分。我并未阻止,是因尚未发现天界将覆。” ——我不欠你了。 他说,气息如天际一卷云雾般渺然,却又凑得极近,一只瘦削的手盖住了我的眼睛,清浅的呼吸在我肩头逐渐停滞。 散仙之躯得来不易,下界从未见有得道者长期逗留。 他于四百年前为我所救,强抑修为四百年,单单等之后死于救我,当真仅仅是缘分? “三十年前,冼天录昭告天下,‘九州将变,星辰不复’。天界时已有崩塌坍倒之象,不得不寻找替代品,然而灰飞烟灭者不计其数,却连减缓都不得半分。你已在下界三百七十余年,仙界之人下界需压制修为,或以分身下界。我已决定寻你,不惜代价将元神一分为二,青阳子入紫霞派,借门派之势寻找异象,原预以云和魔教之子身份同时寻你,却不想玄阳将云和之躯带回。后青阳念与你有师徒之份,放你离开,松北月尚以为青阳子为上界之人,单单杀了这一人,却不想反令云和恢复了记忆。” 绕来绕去,却得了这么一个答案? 只得了这么一个答案! 我抬头欲笑,然而长久的寂静中,却只听见了一声凄凉绝望的长叹。 “……那宁宁呢?”我最后问。 他沉思片刻,只深深看了我一眼。 “她不过下界一凡人耳。命中遇上不该遇之人,得此下场,也是缘分。” 我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笑的声音。 “不该遇之人——师兄,你来说说吧,你该不该遇上我?” 我凝视着他松动的眉间,其中似乎是难得被惊诧笼罩了,难得温顺地低头笑了一下,动作缓慢而狠戾地拔出于电光火石间插入他胸膛的羲和剑,沾着温热血迹的手微微颤抖着,抬头的语调却依旧镇定的近乎疯魔。 “你可曾预料到这个?” 40. 上穷碧落下黄泉…… 此生无悔。 刺眼的血迹布满视野的边际,我敛下眉,一时间神思恍然的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手掌中满是刺目滚烫的血迹,他就倒在我脚边,捂住伤口,深深地望着我。 漫天飞雪,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了他身上,不一会儿就叠成了一层浅浅的白色。 他眸色漆黑,如浸入墨汁历经万千工序精心染制而成,容颜精致,连骤然失血的苍白脸庞也反透出一股冷然中夹杂着微融的意境出来。 我持剑长立,寒风呼啸而过,剑尖抵在坚硬的地面上,意识在漫长的寂静中消泯,又有谁知道是我在持剑,亦或是剑在支撑我? 哐当—— 金属重重撞击在地面的声音唤回了我仅剩的理智,我下意识一怔,低头已望见羲和剑无声躺在脚边。银光闪闪的剑身之上,骨力遒劲的羲和二字映入眼底。 师兄…… “你我如今,”我沙哑道,“两不相欠。” 我欠的人太多。 前方路途漫漫,欠她的我已无法偿还,然而他,我却还得以补救。 我回去。 回去做天地的支撑,还他当初将我放回来的情谊。 “云玄——”他忽然嘶哑道,我从未听过他如此艰涩的嗓音,仿佛蕴藏着万千情绪于其中,不复冰冷,却犹如砂石在喉间滚动一般。 我回身望他,血几乎染红了他滚银绣纹的长袍,颜色刺目的几近令人心悸。 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伤他极重,混杂进去的魔气也足以让他有一段时间无法动弹。 我慢慢转过身,心头却是从未有过的明朗起来。 一场场,一幕幕的景象在我面前飞速掠过,喜悦或悲伤,哀痛或恨意,希望或绝望。若是我挣脱出来只能让他们落得一个异常凄惨的结局,又何必出现呢? 我本该被囚于玄灵潭下,这四百年的时光,已是罔顾万千生灵偷出来的了。 天界还能支撑几个四百年? 若是天界坍塌,人界在须臾间也只得倾落,更逞论魔界。 我还记得桃花纷飞的景致,还记得三月花开是多么一片繁华的景象,还记得街头巷尾的走卒小贩,还记得将我找回来的封飞英。 他们又何辜?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结满冰霜的小路,冰冷刺骨,周围纷纷扬扬着鹅毛大雪,触目所及的唯有一片苍茫而无尽头的雪。 我踩在了唯一的小路上,慢慢走向了归途。 此生唯一的归途。 然而尚未前行数步,一只满是湿黏血迹的手攥住了我的手,我一怔,竟是看到了云和满身是血的望着我,眼底流动着漆黑却几乎凝成实质的柔和光芒。 我恍然间看到了青阳。 “……你来做什么。”我哑声道。 他不答话,只深深看着我,半响,第一次带着尚暖余温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庞,轻微的甚至带着颤抖。 “我陪你。”他说。 我愣住了。 “千万年的时光,我只看着你,”他的手滑在我的肩膀上,擦过一条带着血的痕迹,几乎将我烫伤,音色仍是寒凉,却带着柔软,“造化仙王可有无数个,而唯有你……既无法卸下重担,我亦可选择陪你一起,永生永世。” 我慢慢闭上眼睛,眼泪倏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好,”我晃神了极久,终于似哭似笑地道,“我们一起走。”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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