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饕——不能发芽的种子

作者:不能发芽的种子  录入:07-03

 文案:

 没长牙的小饕餮救了个人拖进自己窝里打算当储备粮, 每天虎视眈眈跟着那人在窝里走过来走过去, 得意了就扑在人家怀里用没牙的嘴啃得那人满胳膊满脸口水, 并坚信自己长大了一定能吃了这口储备粮…… ↑饕餮是受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饕,陆潜 ┃ 配角:渊奇(小花),沈雁回,九垣 ┃ 其它:吃货,不能发芽的种子 1. 其实小饕很少自己出来觅食的。 它在这山林里也算是号人物,每天窝在自己的山洞里,自有虎精豹子精什么的送来食物讨好。如果不是这些天雨水实在太多,大家伙打猎都不易,该它那份的供奉也是少不了的。 没有撕好的新鲜肉食,小饕在窝里听着雨声吞了三天果子,直吞得拍拍肚子就觉着里面大大小小骨碌碌四处乱撞——倒不饿,只是馋肉馋得厉害。 山里的妖怪们都知道,小饕贪馋,也贪懒,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极少离开自己的山洞。这是件好事,毕竟哪个妖怪都不想看到自己住的山头有只饕餮成天瞎转悠——就算那饕餮的牙还没长齐,可保不定人家早看中了谁的屁股肉,就等冒了牙尝鲜呢?所以一天三顿的供奉顿顿都按时送到小饕的洞口,一是讨好,二是大家伙都盼着把小饕养成个胖子,最好能堵在洞口,一辈子都出不来。 妖怪们的心思小饕自然是不知道的。它只管张嘴吃,闭眼睡,要不是馋得很了,它才不出洞呢。 雨水连绵,噼啪敲打在树叶草尖上,然后又滚落在小饕身上。小饕不喜欢下雨,尤其讨厌雨水渗进毛发根处的冰凉,但下雨也是有好处的:一道蜿蜒的细流就把几缕红丝送到了它眼前。 粉色的血丝荡开在细流里,浅薄的甜腥味让小饕禁不住口水长流:肉!新鲜的! 小饕循着细流一路欢欣鼓舞地蹦跶过去,果然找到了鲜肉一块——一个侧倒在地不知死活的人。 那人一身血污,滚得满脸泥巴,看不出长相,闻起来倒是香甜可口皮肉筋道。 小饕有些犯愁:这块肉太大,以它现在的大小整吞是肯定不成了;它又还没冒牙,要不扯吧扯吧分几顿就能吃掉。 怎么办呢? 那人半张脸埋在泥水里,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胸口处微微起伏。他身上的伤口也不知在哪儿,胸膛每起伏一次,血腥味就加重一次。 小饕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胸口舔了一口:血倒是舔着了,但泥水也入了口。 小饕“呸呸”吐掉泥,绕着那人转了一圈。 就这么放在这里肯定不行。虽然其他妖怪发现他肯定会送一部分肉给小饕,但是…… “这么大块肉,全是我的才好呢!”小饕一边想,一边哗哗流口水。 这么想着,小饕一口咬上那人裤脚,也顾不上嘴里尝到的泥土腥气了,一路小心谨慎把猎物拖回洞。 ——现在吃不了,那先存着呗!等它牙长出来了,还不是想怎么啃就怎么啃! 小饕美滋滋地把人塞进干草堆藏着,过了一会儿,又急急忙忙拖出来扒了个干净:这人还受着伤,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就只能先风干了。 小饕不喜欢吃肉干,没滋没味,吞起来还哽喉咙——还不如干脆把这人的伤治好,然后喂得白白胖胖…… “嘿嘿!肉!都是我的!” 2. 小饕自己没受过伤,也没经历过比拉肚子更严重的病症,此刻说要救人也不过是学着山里妖怪四处采了些常见草药,胡乱嚼了敷在那人伤处。 也该是那人命大,淋雨淋出的高热在第二日便退了下去,胸前一指深的血口子被小饕随便糊弄竟也慢慢收了痂。 洞外雨水停住,藏着猎物打算吃独食的小饕又心安理得地享用起妖怪们的供奉。它倒也没真打算把那人藏个严严实实,毕竟山林里的妖怪那么多年也不是白修炼的,小饕洞里多了个生人,他们不是嗅不出来,不提而已。 猎物醒来时,小饕正趴在干草堆边上吞肉。撕成长条的生肉被它叼着边角一抬脑袋甩上高处,再跌进嘴里,“咕咚!”咽下去了。 一睁眼就见到这么茹毛饮血的画面,那猎物却是一点不见惊慌,只蹙着双墨描般的眉,嫌弃地看着小饕。 “你醒了!”小饕爬起来,小跑两步凑到他身边,用头上刚冒出来的小犄角顶人,“起来吃东西!” 小饕没有用力,那人也不配合,犄角在对方赤裸的胳膊上蹭了好几下,也不见他坐起身来。 “你不饿?”小饕很吃惊,那人已经昏睡四天没有进食了。 “你……”赤着上身躺在干草里的人没有回答,只顾上下打量小饕,“是饕餮?” 小饕昂起下巴:“是呀。” “这里居然有凶兽……”那人低声嘀咕。 被忽视的小饕不满:“是我救了你!” “哦?”那人扬眉,“你救我做什么?” “养肥了吃啊!”小饕答得理直气壮,分毫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得知自己会被吃的猎物却嗤地笑出了声。 小饕被他笑得恼火,“啊呜”一口啃在那人脸上,口水立刻涂了他半张脸。小饕松开嘴退了两步,得意地俯视那人:“你身上现在有我的味道了,就算逃跑也会被其他妖怪抓回来——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被我吃掉吧!” 小饕这话并不是唬人,它的口水确实能在猎物身上留下记号,山里的妖怪们也确实不敢让它的猎物跑掉——奈何被口水糊脸的那位并不惧怕,反倒翻身坐起,抹掉胸口那坨草药糊糊,一脸和煦地笑问:“劳驾,我的衣服呢?” 小饕把衣服踢给他。 那人在衣服里翻翻拣拣摸出个白瓷瓶,从中倒了两粒大丸子吞下。 小饕猜想他是在吃伤药,便也懒得管他,径自趴回草堆边上吃肉。 猎物吃完药,穿好衣裳,起身对着小饕就是一揖:“在下陆潜,多谢救命之恩。” 3. 名叫陆潜的男人就这么在小饕的窝里住了下来。 穿着衣服的陆潜看起来就是个文弱的白面书生,不过小饕对吃食一向记得牢靠,陆潜穿着衣服在它面前晃悠了好些天,它还是对那身衣服下面的腱子肉念念不忘。 要在窝里养这样的陆潜,小饕是下过狠心的:山里的妖怪不可能为它的猎物再准备食物,于是陆潜的口粮只能从小饕的嘴里省。 陆潜清醒过来的第一顿,小饕强忍了心痛把果子和生肉堆到陆潜面前,让他先挑。 陆潜擦洗干净的脸上眉目分明,小饕就顺着他的视线来来回回看那些红白相间的肉块。 “等牙长出来等牙长出来等牙长出来……”小饕心底默念,爪子纠结地挠着地面。 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了它的不情愿,陆潜没动肉堆,只是挑了几个红透的果子坐到一边。 小饕心下大喜,正要把吃食护到身边,突然又想起一茬:万一陆潜吃不饱饿瘦了怎么办?等它牙长出来,那人只剩堆排骨怎么办?骨头吃多了会积食…… 小饕望着肉块,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用鼻子把装肉的小筐又推到陆潜身前。 “你得吃肉。” 陆潜擦着果子笑道:“我吃这个就好了。” 小饕急了:“单吃果子会瘦!” 陆潜不说话了,挑着眉对小饕笑。 他笑得很好看,像春风里卷起的桃花瓣,像柳条上新发的嫩尖尖。 小饕脸上一热,不自觉就垂下头,额上卷毛遮住了眼。它扒拉扒拉地面,小声劝说:“你,你身上伤还没好,吃肉好的快。” 耳边陆潜的嗓音尤带笑意,听来不远也不近:“我可没有小饕你那么好的肠胃,能吃得下生肉啊。” 对了,人是不吃生肉的。小饕懊恼地记起来,山里妖怪确实这么告诉过它。 “那怎么办?”小饕犯愁了。 陆潜指了指山洞:“你这洞里方便生火么?” “啊?” 小饕尚在茫然,陆潜已经先摇了头:“是我问错了——你这洞里到处都铺着干草,怎么能生火呢——洞外可有平整的地方?” “有是有……”小饕犹豫地扫了他两眼。 陆潜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放心吧,我身上有你的味道,就算想逃跑,也会被抓回来的。” “你知道就好!”小饕又得意了,凑上前张嘴吞住陆潜的手;再松开时,陆潜满手水光淋漓,手中的果子却是落进小饕的肚皮里了。 小饕在前头引路,陆潜摇摇头在下摆擦干了手上口水,捧起那一小筐肉块,跟出了洞门。 雨过天晴好几日,山林里依旧水汽充沛,和着草木花香,倒是颇有沁人心脾的意味。小饕领着陆潜来到附近小河边上,河边沙石平整,零星的草叶渐渐连成片,织成茵,铺展在河岸边。 4. 陆潜指使小饕去找干柴,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就着里面的东西料理生肉。 小饕犯懒不愿干活,仰头对着树林乱吼两声,吼出一只精瘦的小猴精来。 “大王有何吩咐?”小猴精连滚带爬跑到小饕身前,惊怕得浑身打颤,两只爪子偷偷摸摸遮掩住肉最多的红屁股。 小饕嫌弃地瞥了眼猴精的皮包骨,抬爪一挥:“找柴去!” 猴精领命,“嗖——”一下就蹿得不见踪影。 小饕满意地点点头,一转身,又凑到陆潜身边:“你还要什么?我叫他们去准备。” 陆潜没再要求其他,小饕便卧在草茵上目不转睛看他揉弄肉块。 “出门在外,身上只备了些盐巴。”陆潜猜它好奇,便把手里的东西给它看。小饕勾着头嗅了两下,伸出舌头就要舔。陆潜手一缩,躲了过去:“这么舔太咸。你若想试味道,还是等这肉烤出来再尝吧。” 他这么说了,小饕便也缩回脑袋耐心等着。 小饕很好奇熟食。它一直住在山里,印象中是从未吃过熟食的。山里妖怪闲聊偶尔提到人的吃食,往往都是些诋毁不屑的说辞,小饕虽然怀疑他们是胡乱评价,却从没想过妖怪们这么同心协力给熟食抹黑的由头会是在自己身上。 饕餮贪食,尤爱美食。供养一头满足于果子生肉的饕餮无疑比供养一位挑肥拣瘦口味刁钻的神仙容易——因此,这么多年山里妖怪去人间历练,从未有谁敢带人世间的吃食回来。 妖怪们的小心思,小饕自然不知道;它只知道今天终于有机会亲口尝尝熟食的味道了。 小猴精动作不慢,几个来回便拖了一堆柴禾到河边。陆潜用藏在腰带里的火折子生了火,又挑了合适的树枝串了肉架在搭起的木架子上烤。 火光在他额上燎出汗珠,晶亮地缀上眼睫,又被他顺手抹去。 小饕跪卧着,痴痴望着陆潜:翻烤中的肉块逸出了香,陆潜整个人就被包裹在这肉香里。 “肉……”小饕咕咚咕咚不停咽着口水,等到终于忍不住了,就起身往火堆里凑。 陆潜伸手拦它:“当心火!” 小饕便不再向前了。 它不怕火,蒸腾的热浪也燎不伤它。只是,火里是肉,火边上这个也是肉——虽然是生的,但现在闻起来也差不多,味道应该也差不多吧? 小饕被烤肉的浓香蛊惑着,又一次啃在了陆潜脸上。 5. 它动作得突然,陆潜也没有防备,一口下去没牙竟也磕得陆潜脸上钝钝生疼。 小饕一口咬不下肉来,却也舍不得松口,就那么含着陆潜的腮帮子,口水哗哗往他脖子里流。 陆潜哭笑不得地推了小饕两把,小饕还沉浸在肉香里不知今夕何夕——直到陆潜啊呀一声:“肉糊了!”小饕才被惊得跳开。 陆潜手忙脚乱撤了烤肉出来,上面果然已经黑糊糊一片。他惋惜地吹吹焦黑的肉块,正打算等肉凉下来撕去烤糊的部分,就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机敏地挤过来,叼住肉块一扯一甩,那块黑漆漆的东西就飞离树枝,落进小饕嘴里。 “咕咚!” 小饕吧嗒吧嗒嘴巴。 陆潜问它:“好吃?” 小饕摇头:“不知道,吞得太快了。” 嗯,吞得太快了,除了嘴里残留的焦糊味道,小饕只觉着嗓子眼被烫了一下——烫不伤它,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好像以前也被这么烫到过似的。 小饕疑惑地晃晃脑袋,视线扫过火堆边上的小筐:那里面还有好多肉。 “你再烤一块,这次我慢点吃!”疑惑被对食物的向往击败,小饕又兴奋地围着陆潜打转。 陆潜擦干了脖子里的口水,也不多话,串好了肉便架到火上。 有了东西垫肚子,小饕这次总算克制到了肉块烤好。陆潜把肉递到它面前,小饕也没客气,拽下肉含进嘴里就乖乖蹲到一边去了。 肉很香,香气从嘴巴蹿到鼻腔。小饕含着肉块,舌头兴奋地刷来刷去,肉块上的咸盐和油水都被它吮进肚皮里。 小饕忙着尝味道,陆潜继续烤他的肉——小饕都吞了两块了,他这个干活的还饿着呢。 在小饕终于把烤肉吮成白肉吞掉时,陆潜自己也吃了两块下肚。妖怪们给小饕撕好的肉块并不大,但陆潜毕竟空腹多日,不宜多吃,剩下的那堆便被小饕享用了个干净。 小饕不能嚼食,口感如何入味如何在它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陆潜自觉粗陋的烧烤,小饕却吃得很是开心。 心满意足之余,小饕对自己当日决定救起陆潜的决定又多了几分得意:看它多聪明!现下有了这么大块肉存在窝里,还能吃到风味不同的熟食! 这个念头在小饕心里翻腾不散,直鼓噪得它恨不能爬到山顶吼几声,炫耀给所有的妖怪听。 不过吃独食就要有吃独食的自觉,小饕在窝里转了几圈,还是抑制住了想往外跑的四肢。 可是,那撑得它胸口满涨涨的愉悦不发泄一下也着实难受。 小饕侧过头,瞄住干草堆上坐着的陆潜,然后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用力在他胸口蹭来蹭去,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 ——反正这块肉是它的,它想干什么都行! 6. 它蹭得欢快,陆潜却直想逃开。 小饕头顶的犄角才冒头,并不尖利,但硬邦邦顶在人身上也好受不到哪里——更何况小饕那么乱糟糟一顿蹭,犄角勾着衣衫东扯西扯,没几下就拽得陆潜衣襟大开,整个胸膛都暴露出来。 他胸口的伤还未痊愈,结出的痂被小饕顶得有些开裂,细微的血腥气便从裂口逸散出来,慢悠悠飘至小饕鼻端。 小饕被那气味一激,肚里的馋虫又开始蠢蠢欲动。它停了动作,下巴搁在陆潜光裸的胸口,凑在伤处一下一下用力吸气。 陆潜苦笑,抬手拍拍小饕的鼻子:“起来可好?” 小饕忽扇了下耳朵,装没听见。 陆潜的胸膛肌理分明,看在小饕眼里白花花的可口,连右侧乳晕上方那半拳大小的暗色伤疤看起来都分外诱人。 小饕伸出长舌飞快地舔了一圈,伤口也好,乳尖也好,都让它用口水淋了一遍。 “呃!”陆潜闷闷哼了一声,再拍在小饕鼻尖的手掌已经使了力气,“起来。” 那一巴掌拍得小饕鼻子发酸,它不情不愿站起身,一边用舌头安抚受到攻击的鼻子,一边继续觊觎陆潜光滑的胸膛。 陆潜低头查看了一下伤口,见没有出血,便迅速穿好了衣服。 小饕惋惜,低着脑袋又想去勾陆潜襟口,却被陆潜用手一托一带,昏头昏脑就转了个方向。 “你干嘛?”小饕不满。 陆潜抚着胸口看它:“我身上有伤,禁不住你那么蹭。” 小饕想了一下,人确实比妖怪娇弱。“可是有没有伤有什么关系?反正最后都是要被我吃掉的。” 小饕歪着脑袋看他,鼻尖被粉红的舌头舔得湿漉漉。陆潜笑道:“你要是现在就吃了我,有没有伤自然无甚区别;但你若暂时不吃我,明天我还可以做烤肉给你——有伤难免行动不便,烤出来的味道便没有那么好了。” 陆潜几句话直戳小饕软肋,小饕思索了一下,终于点了头:“好,我不蹭你了。不过你会做的吃食都要给我做一遍——烤肉要,其他也要!” “你要我做菜?”陆潜吃惊。 小饕仰着脑袋睥睨他:“有什么用的上的东西你仔细想想,明天告诉我,我叫其他妖怪去准备。”说完,也不等陆潜回复,便踱到另一处的干草上卧下休息。 山里从来没有谁敢打搅小饕的睡眠,小饕一旦入睡也没有警醒的意思。它枕在松软芬芳的草垫上,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陆潜轻巧起身来到它身边,落在小饕身上的目光复杂中又带着些玩味。 “该说你是太单纯,还是凶兽天性就如此无所畏惧呢?”陆潜蹲下,拈过小饕身上一撮卷曲长毛在手里轻轻抚摸,“连我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也敢吃我做出来的东西……罢了,借你的地方容身,便给你当一段时日的厨子吧。” 7. 第二日,陆潜列出张单子给小饕,小饕转手就打发了一头黑熊怪下山采购。 说是采购,山里妖怪并没有花钱的习惯,等到傍晚黑熊推着满满当当一车东西回来,陆潜也只能对那些锅碗瓢盆的半新不旧视而不见。 小饕对那些被乱糟糟塞作一堆的调味品好奇得厉害,不等陆潜细细解说,便叼了只老醋坛子到一边又嗅又舔。 陆潜扬着眉看它:“味道怎么样?” “酸的。”小饕咂咂嘴,“比果子酸。” 小饕答得认真,一本正经的小模样让陆潜忍不住拿了罐干辣椒逗它:“要尝尝这个么?” 小饕看了眼罐子里红彤彤干瘪瘪的东西,探过脑袋,舔了一枚。这东西初入口时没什么味道,可等唾沫泡开,小饕立刻惊得又跳又叫:“什么东西?!” 陆潜哈哈大笑。 小饕气急,腮帮子一鼓,连辣椒干带口水,喷了陆潜一脸——也亏得陆潜反应迅速,及时闭了眼,不然保不定会不会被辣椒蜇伤。 “叫你害我!”小饕吐着舌头,辣出的泪水糊了它的睫毛,一撮一撮都挂着晶亮亮的水珠。 陆潜抹了脸,一睁眼就看见小饕满腹委屈地瞪着自己,黑漆漆的眼睛泡在泪里,眼睫上也全是泪花。陆潜心下不由一软,对着小饕一揖,道:“是我不对,不该哄你吃辣椒。” 小饕眨了下眼,眼里盛不下的水滴便顺势滚落。它也不说话,就那么吸着气、掉着泪地看陆潜。 陆潜无奈,回身从板车上翻出口大锅拎在手里问小饕:“你想吃什么,我做来给你。” 小饕眼睛一亮,刚想说些什么,眼神又愁苦了起来:“我不知道要吃什么——你们人做的吃食我又没见过……” 陆潜叹气:“罢了,你这里有什么食材?我看看能做什么。” 小饕满意了,一路小跑着寻到今日的供奉拖来给陆潜看。 山里妖怪实在,猎到的野猪都挑了最好的部分连皮送给了小饕。陆潜在那竹筐里翻翻捡捡,里头除了肉块,便只有几只新鲜的果子。“没有素食。”陆潜倒也不意外,只是他于养生一块还算是看重,没有素食难免遗憾。 “素食?萝卜算吗?”小饕问他。 陆潜点头。 小饕立刻跑开了:“我去找萝卜!” 小饕虽然懒得出洞,但山里有些什么妖怪,各自有什么喜好,它却是知道的:比如,山腰处有两只兔子精,一只白一只灰,平日也不敢招惹其他妖怪,就在自家洞口种些萝卜白菜——这事是黑熊怪当笑话讲给它听的。陆潜一提到“素”,它便记起这对种萝卜的兔子了。 小饕脚程不慢,跑到菜地时正遇上兔精在浇水。小饕一露面,两只兔子便被吓僵了,眼睁睁看着小饕把自家田里的幼苗都拔了个遍,灰兔子才心痛难忍地开了口:“大王,您这是在找什么?” “萝卜啊。”小饕很纳闷,“你们种的萝卜呢?怎么没有?” 两只兔子胸口均是一梗,险些上不来气儿。白兔哆哆嗦嗦指指洞口:“大王,萝卜,萝卜在洞里……您想要萝卜说一声我跟小灰就给您送去了,这地里的是刚出的苗儿……” 小饕看了眼满地东倒西歪的秧子,脸上微微发烫。它偷偷把爪子边上的苗儿踢开,然后故作威严地命令兔子精:“把萝卜都交出来!” 8. 小饕此行收获颇丰,两只兔精连扛带拽拖了一大口袋萝卜进了它的窝。 打发走兔子,小饕便推搡着陆潜让他挑萝卜。 陆潜挑了根白萝卜丢进竹筐,连野猪肉一起放上板车,准备推去之前烤肉的河边。 “怎么就要一根?”小饕不太高兴,“袋子里有好多萝卜。” “一根够了。” 陆潜推车出发,小饕跟前跟后问东问西,陆潜也不嫌它麻烦,挑着不太傻的问题都一一答了。 等到了地方,陆潜停好车,拣了些碎石起灶;小饕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便跑到河边踩水玩。 河水不深。攀高的日头自树叶间隙撒了把金光下来,零零碎碎缀在水花上,小饕一爪子拍下去就不见了踪影。河里的水草倒向一边,顺着水势摇摇摆摆。里头没有大鱼,几尾细瘦的鱼苗机敏地在草叶间进进出出。小饕跳进水里兴致勃勃地捞鱼,不多时肚皮上的长毛便湿了个透,小风一吹,凉飕飕还往下滴水。 它在水里站着,陆潜便绕去上游洗了萝卜,又削皮切了滚刀块堆进碗中。 头天没用尽的柴禾被填进灶下,锅里热油炸出葱姜八角的香——黑熊怪下山一趟,寻得的调料甚是齐全,一看就是对人间吃食颇有见识的主——陆潜把切好的野猪肉倒进锅,嗞啦一声,水汽蒸腾。 肉香很快就飘了出来。小饕立刻跳上岸,急吼吼冲到锅边伸着脖子猛嗅。 陆潜加了料酒酱油,待肉块着了色又添水烧。 “好了吗?好了吗?”小饕焦躁地绕着锅转。 陆潜提着锅铲,脸上一派轻松:“再等等——萝卜都没放呢。” 小饕扭头瞪萝卜:一大碗,还冒尖。等这么多萝卜下锅煮好要等到几时? 陆潜蹲下看火,小饕偷偷摸摸凑到碗边张嘴就是一口,冒尖的萝卜块不见了。 陆潜揭开锅盖撇沫,小饕又是一口。 等陆潜终于要用萝卜了,碗里的萝卜只剩了一半。 “哎……”陆潜哭笑不得。 陆潜把剩下的萝卜倒进去,加足了调料,盖上锅盖,改了小火焖。 锅里咕嘟咕嘟闷响,小饕眼巴巴看看锅,又眼巴巴看看陆潜。 那时候山清水秀,天高地远,林间有风自在来去,心无旁骛只等肉熟。陆潜盘腿坐在草地上,眉眼间都是愉悦的笑:“耐心等吧——好东西都是要等的。” 他这么说了,小饕便等了。 它枕着自己的前腿,闻着渐浓的肉香,看着不远处的陆潜:一脸自在悠然。 “奇怪的人。”小饕想,“他在想什么?” 锅里的动静越来越大,陆潜过去看过,灭了灶火,抬手招呼小饕:“好了,来吃吧!” 小饕欢呼着起身冲过去:前一刻漫不经心的好奇都随着开盖时的白汽消散不见。 9. 陆潜取过之前洗净的海碗要盛菜,胳膊一垂锅铲一低,那沾着汤汁的铲面便敲在了小饕鼻尖。 小饕方才一直在锅边探头探脑,盘算着要把脑袋埋进锅里独占整锅。但刚决定付诸实践,鼻子就挨了陆潜一铲子。小饕急急退开,一面还要恶人先告状:“你、你打我!” 陆潜一手粗瓷海碗,一手锅铲,表情很是无辜:“我要盛菜。” 小饕甩过头,唧唧哼哼伸舌头舔鼻子,眼角余光却是死盯着锅碗不放。 陆潜盛出两大碗萝卜炖肉,其中肉块多的那份给了小饕:“尝尝我的手艺。” 小饕拨弄了一下碗,抗议:“怎么就这么一点?” 陆潜笑道:“先尝尝味道,若合你胃口,我再给你盛。” 得了陆潜的保证,小饕终于安心,埋头苦吃。 野猪肉劲道,小饕嚼不了,含了几块在嘴里骨碌碌吮过味道,便只能囫囵吞下肚;倒是那些色泽诱人的萝卜块,小饕用牙床一碾,就碾出了满口的香。 兔子精种出的萝卜不辣,甜津津水果一般,小饕之前生吞也不觉得难吃;现下用来炖肉,陆潜火候又把得极好,这些萝卜吸饱了调料油水,又尚未酥软得失掉自身的清甜,小饕含着满口的萝卜,美得直眯眼。 山里很少有小饕能嚼得动的食物,自然也就没什么机会让它慢慢品尝味道。小饕用舌头把萝卜抵到牙床,耐着性子慢慢磨,直到磨无可磨才将满口的萝卜糊糊咽掉。 它这么细嚼慢咽,一海碗的炖肉倒是陆潜先吃了个见底。 “怎么?不好吃?”陆潜问它。 小饕摇头,嘴里含糊不清:“萝卜……再帮我盛……” 陆潜明白了:虽然饕餮贪食,但小饕毕竟没长牙,只贪图味道的话,确实易嚼的食材更好。 “毕竟还是幼兽……”陆潜叹息出声。 小饕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陆潜轻笑,伸手在它头顶揉了一把:“没什么,我去给你盛菜。” 他起身走开,小饕望着他的背影发怔:小饕对人这种食物不熟,陆潜方才一声叹小饕不明白他是为什么感慨,却听得胸口闷闷的不舒服。 “幼兽怎么了?”小饕很不满,“我已经是山里最厉害的妖怪了!” 不过,不满归不满,陆潜端回的萝卜炖肉还是要吃的。 小饕趴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磨萝卜,惬意得耳朵直忽扇。 陆潜收拾完炊具,便坐在小饕身边看它进食。他也不说话,只是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饕开始没在意,可被一直盯着,小饕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你看我做什么?”小饕别扭地撇开脑袋。 陆潜不答反问:“小饕可喜欢土豆?” “啊?” 10. 这天,小饕又逼黑熊怪下山。 陆潜没有替换的衣物,身上那身长衫浸过泥水染了油烟也没法清洗。小饕倒是找了张兽皮打算给他裹身,可陆潜宁愿穿着脏衣服也不动那皮毛。小饕没辙,只得去找黑熊麻烦。 黑熊怪却是好说话,小饕一说明来意,它便乐颠颠地应了。小饕不傻,连吃了几顿萝卜炖肉,它也明白了妖怪们故意隐瞒熟食美味的事。现在看到黑熊怪迫不及待就要下山的模样,哪里还猜不出这贪吃的熊瞎子为什么兴奋。 “都欺负我没下过山!”小饕有些恼火,回窝的路上对着挡道的灌木花草又踢又踹。 到了山洞,陆潜不在,小饕也不急,伸长脖子四处嗅嗅便习惯地向河边去了。 陆潜把河边的石灶重新砌过,还在附近搭了个草棚,安置那一车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小饕在这里连开了几天伙,山里的妖怪们都已经知道这块地被它圈了。它们也不过来打扰,只一天两顿地把给小饕的食材放进草棚。 不知是因为怕小饕计较它们诋毁熟食的事,还是因为防备生人,这些天除非小饕主动找其他妖怪,妖怪们很少在小饕和陆潜面前出现,连送食物都是趁河岸上没人偷偷摸摸送来的。 小饕来到河边时,陆潜正在煮土豆。 土豆是小饕从田鼠精的洞里搜刮出来的。这种灰溜溜的东西小饕没吃过,若不是陆潜提到,它看都不会看一眼。 不过看田鼠精当时泫然欲泣的心疼模样,小饕觉得自己应该没抢错。 锅里的土豆已经煮了段时间,陆潜用筷子试了试软硬,觉得差不多,便捞了它们出来浸在冷水中。 小饕好奇地凑过去看他给土豆剥皮:剥干净的土豆黄澄澄粉嘟嘟,闻起来还挺香。 “可以吃了吗?”小饕兴奋地问陆潜。 陆潜点点头又摇摇头:“吃倒是能吃,只是还没有味道——等我做完吧。” 在“吃”这一块上,小饕算是彻底信服了陆潜,他怎么说,便怎么样。 陆潜用刀背把光洁溜溜的土豆碾成泥,与干辣椒、花椒、盐一起下到油锅里炒,直炒到飘出锅巴的焦香,才出锅装进碗里,又撒了些切碎的香菜在上面。 “现在可以了。”陆潜把碗放在草地上,小饕欢呼一声就把舌头探了进去。 它不怕烫,舌头一舔一卷便挖了一块进嘴里。被碾成泥的土豆不用嚼,口水一泡,化在嘴里一般。 小饕满意极了,低下头唰唰舔碗。 陆潜被它凶猛的吃相吓了一跳,眼见着它连辣椒花椒都吞进嘴里,才匆忙提醒:“小心辣——别咬花椒!” “什么?”小饕茫然地应了一声,不像被花椒麻到的样子。 陆潜道:“你第一次吃花椒,万一咬到,怕是要觉得难受的。” “不会咬到的。”小饕撇撇嘴,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郁闷,“我又没有牙,才不会咬到。” 11. 傍晚时候,黑熊怪背着一筐衣服回山。它也不进小饕的窝,在洞外放下竹筐就走。小饕疑心熊瞎子在山下吃了好的,怕被它闻着味儿才连招呼都不打一下。 所幸陆潜刚用红糖熬出的糖稀浇在煨得酥软的小土豆上给它当点心,不然小饕是一定要拉着黑熊好好理论的。 土豆已经凉了,浓稠的蜜汁在粉嫩的土豆上结成发硬的糖衣。小饕很满意:陆潜说红糖不够多,点心便没有做多少,现在这样可以吃得久些。 嘴里有了吃食,小饕兴致勃勃地催着陆潜换衣服。 陆潜弯下身,在竹筐里翻翻拣拣,不多时,又气又笑地从里面拽出条鹅黄襦裙来。 小饕瞥了眼陆潜身上的长衫,又歪过脑袋去看那襦裙,它嘴里含着土豆,说话都夹杂着咽口水的动静:“你要穿这个?” “这是女子的衣裳。”陆潜笑道。 小饕又问:“女子的衣裳不能穿吗?” 陆潜摇头:“我是男子,自然是不能穿的。” “这件比你身上的好看。”小饕含化了糖衣,舌头往上一抵,便把土豆压扁在了上颚。 它忙着吞土豆顾不上说话,陆潜也就不再接茬,低下头继续在筐里翻找。 那黑熊怪也不知哪里弄来的衣裳,干净倒是干净,只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陆潜一件件翻遍了才凑出两身行头。小饕扒过陆潜的衣服,却没见过他如何穿齐整理;此刻陆潜宽衣解带它也不回避,舔了颗土豆在嘴里,一边含吮一边看陆潜更衣。 陆潜也不扭捏,赤了上身任小饕去看。他胸口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痂还未褪,瘀痕未消,青紫褐红纠缠作一团,看着令人心惊。 小饕瞧见他伤处,嘴里搅来搅去的舌头歇住动作,含含糊糊问他:“疼?” 陆潜笑笑不答,着了中衣,又捡了对襟窄袖的青衫上身。衣料不是什么好料,幸而大小还算合身。陆潜系好腰带,理齐下摆,望着小饕笑:“如何?” 小饕认真上下打量过才答:“不好看,还是黄色的好。” “那是女子的。”陆潜一边跟它搭话,一边解了衣裳,褪到干草上。 眼见陆潜又把脏衣服套上身,小饕急得险些被土豆咽住:“你,你干嘛?新衣服不要了?” 陆潜呵呵笑出了声:“自然不是。今天晚了,河里水凉;等明日我去洗浴过再换干净的吧。” 他说得在理,小饕自然不再有异议。 夜色渐浓,吃饱了糖土豆的小饕终于耐不住瞌睡趴去睡觉。 陆潜静静等它睡熟,方才一直攥着的左手这才摊开:一只小巧的纸鹤正静卧于他掌上。 陆潜拈着纸鹤,神情变了几变。他低头看了眼睡得人事不知的小饕,抬手轻掷,那小小纸鹤便落进洞壁火把之上,“嗤”一声化做了青烟。 12. 小饕一夜酣眠,醒来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温热的阳光投在洞口,明晃晃刺得小饕眼酸。 陆潜不在洞里,放在干草堆上的干净衣裳也不见踪影。小饕记得他说要去洗澡,便两口吞了昨夜剩下的凉土豆,出洞找他。 它在密实的林子里走,时不时就用爪子去踩地上零碎的光屑,玩得兴起了,嗓子眼里便呜噜呜噜直哼。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鸟惊飞了一群又一群。 有这样的声势,离着很远陆潜就知道是小饕到了。 陆潜并不起身迎接,赤足蹲在浅滩继续洗衣服。他的裤脚卷上膝盖,赤裸的脊背暴露在阳光底下,湿漉漉的头发蜿蜒在肩头,晕开的墨迹一般。 小饕远远看着那白皙的后背愣神:它不饿,吞下的土豆还在嘴里留着甜,但看着那白晃晃的肉块,它就是禁不住地流口水。 “怎么回事?”小饕纳闷地舔了下鼻尖,颠颠小跑了两步到陆潜身后。 靠的近了,陆潜背上的水珠一颗一颗都看得真切。莫名的饥渴从腹中烧了上来,催着小饕要做点什么才好。 偏生陆潜这时候还问:“中午用土豆炖肉可好?” 小饕抬起前腿,猛的拍到陆潜身上。 陆潜用皂角揉了衣衫,正埋头搓洗,被小饕这么突然扑在后背,差点就跌进水中。 “小饕?”陆潜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它。 小饕昂起脑袋,嘴里振振有词:“你把我的味道都洗掉了,给你盖个印就没有妖怪会动你了。” 这话当然是胡说:小饕身边新跟了个人,整座山的妖怪都已经知道;这个人被小饕圈着养了,妖怪们也早看了个清楚明白。 小饕霸着陆潜,就算没有饕餮的气味护身,山里也没有谁敢动陆潜。 陆潜不傻,这点事自然心中有数。现下小饕说什么“盖印”……恐怕只是幼兽贪玩胡闹找的借口。他这么想,也就没把小饕的举动放在心上,撩了清水把背上的泥爪印擦了。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小饕却瞧得清楚——陆潜用水洗净了泥,但两个微红的印记却是留在了他肩头。 “这样就算被人偷走也能找回来了。”小饕望着那印记,心里偷乐,嘴上却提也不提,只嚷嚷着要肉吃。 陆潜无奈,只得先上岸料理。 他食材早就备好,此刻生火起锅倒也不废什么功夫:先是葱、姜、蒜瓣、干辣椒和花椒滚进油锅爆香,再倒了肉块进去煸炒,待到肉色发白,便加了调料进去。陆潜在黑熊搜刮来的一车东西里发现一袋干扁豆,洗衣之前便用水浸了,现下也捞出来,和滚刀块的土豆一起尽数下锅。陆潜给锅里添完水,便盖上锅盖由它去焖。 小饕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原本不是真在馋肉,现在也是口水直流了。 陆潜劝它:“肉没那么快炖好,你不如先去把身上的泥洗掉。” 有事情做,时间好像就过得快些。陆潜这么说了,小饕便三步一回头地离开肉锅,跳进河里,就着水流梳理起身上卷曲的长毛。 13. 小饕的卷毛平日乱蓬蓬堆在那里,看起来挺厚实;一浸水便都塌了下来,一络一络贴在皮肤上,整个身子看上去小了两圈。 它把脑袋埋进水里,再抬头,湿嗒嗒的毛就糊住眼,淅淅沥沥的水流还呛得小饕直打喷嚏。 小饕拼命甩脑袋的样子看得陆潜好笑,他自己的衣服堆在石头上不动,却伸手招呼小饕道:“我帮你洗。” 小饕甩开遮住眼帘的湿毛,乌黑的眼睛睁得溜圆:它独自在山里生活了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谁说要帮它洗澡。 山里妖怪大多独居,但成妖之前多少总还是有过和亲友戏水笑闹的年岁;只有它,仿佛天上掉的土里长的一般,自记事起就孤零零一个,虽然有妖怪们好吃好喝供着,但愿意和它亲近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现在陆潜说要替它洗澡,小饕扭捏地哼哼两声当是恩准,然后一小步、一小步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蹭了过去。 他们淌在浅滩。揉碎的皂角在木盆里浸出沫,陆潜就撩着那皂角水到小饕身上一处一处搓揉。 小饕低头,死盯着脚下被河水冲刷得无比光滑的石头。 它有些害臊,心头又莫名高兴,它不好意思向陆潜道谢,便不停扑棱两只耳朵。 陆潜正揉到它脖子,小饕耳朵一动,星星点点的泡沫便甩得陆潜满脸。“幸好我没先把衣裳穿上。”陆潜夸张地叹气,一边用胳膊抹净了脸。 小饕心虚地侧过脑袋瞄他,却正好对上陆潜的胸膛。 陆潜的伤口沾了水——小饕先是忧心,但想想陆潜本就是自己说要来洗澡的,那伤口应该也是不妨事了;然后,小饕的视线便落到了伤口附近的那颗乳珠上。 或许是淋了凉水的缘故,那颗小肉粒比小饕前夜见着时要饱满得多,洞口灌木上结出的小果子似的——大多都不好吃,但偶尔咬到一两颗甜的,小饕便愿意留着那株挡路的灌木了。 小饕盯着陆潜的胸口胡思乱想,不提防陆潜的手已经探到了它腹部。 “咦?!”小饕猛地跳起来,夹着尾巴惊喘。 陆潜慢慢收回手,似笑非笑一脸高深地望着它。 “你……你干嘛?!”小饕被他瞧得脸上发烫,忍不住扭开头去。 陆潜笑:“原来小饕是男孩子。” “你!”它羞恼得厉害,陆潜却仍是那副讨嫌模样,小饕一时气不过,卯足劲,一头把陆潜顶翻在河里。 陆潜支着上身在水中哈哈大笑。 小饕气急,也不管自己嘴里有牙没牙,压在陆潜身上张口便啃。 陆潜自是不怕,半躺着由它乱涂口水。小饕喉咙里嗷呜嗷呜嘟囔,从身下人的胳膊啃到胸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的胡思乱想,小饕最后啃住了那颗被它打量许久的乳珠。它还记得陆潜的伤,口中并不敢多用劲,只是用牙床衔住了肉粒,泄愤似的挤压。 那颗东西尝起来没有味道,不如果子有滋味,但小饕却着迷地停不下动作。 饥渴的感觉又在它胸腹里烧,烧得它焦躁,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饕……”被压在下方的陆潜皱起眉,试着推它。 小饕不满地扇了下耳朵。 “呃,小饕,快起来。”陆潜的姿势使不出力气,他勉强撑着自己不至倒下,想推开小饕却是毫无余力了。 小饕凉凉的鼻尖蹭在他胸口,舌头在那颗柔韧的果实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陆潜的眉皱得更深。他攥着小饕垂落的卷毛,却隐忍着不拽疼它。 “小饕,”陆潜微微喘息,“起来,肉要糊了。” 14. 听到这话,小饕一个激灵跳起来。 “肉!”它惊惶地叫嚷着,掉头就往岸上冲。 压在身上的分量消失了,陆潜慢慢坐直身体——他也不着急站起来,只是望着小饕在锅边焦急打转的模样,若有所思。 小饕啪啪跑了两圈,不见陆潜过来熄火揭盖,又啪啪跑到水里,叼住陆潜的胳膊往岸边拽。 陆潜挣了两下,湿漉漉的胳膊从小饕嘴里滑出:“不急,没糊。” “真的?”小饕担心。 陆潜点头:“糊了就该有焦味了。” 小饕狐疑地东嗅西嗅一番,确定了那肉香没有古怪才放下心来。 它的澡才洗了一半,身上的泡沫还在。陆潜有心帮它洗干净,却被小饕警惕地躲开。 小饕自己在河水里滚了几下,自己觉得差不多了便淌回岸边,提着前爪轮流甩净了水,然后就趴去青草地上晒太阳,一边晒还一边懒洋洋地指使陆潜:“肉好了要给我盛满满一碗!” 陆潜哎哎应着,把石头上的衣物漂洗干净,便去锅边照看。 锅里的肉和土豆已经炖了有些时候,汤汁收得浓稠,一揭开锅盖,漫溢的香气就勾得小饕再也躺不住。 陆潜用铲子试土豆的硬度,小饕也跑过来看。它这次学得乖了,不打算独吞炖肉得罪厨子,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仰着脑袋眼巴巴望向陆潜。 陆潜被它盯得实在做不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便捞了块肉块喂进它嘴里:“尝尝熟了么?” 小饕兴奋地用舌尖顶着肉在嘴里碾压——压自然是压不碎,但好歹肉里的味道能被压榨出来。 口水泡净了肉香,小饕果断咽下肉块,向着陆潜连声道:“熟了熟了,快点盛起来!” 陆潜熄掉灶火,正要盛菜,一个陌生的声音蓦地响起。 “好香啊!给我也分碗可好?” 陆潜身形微滞,小饕倒是没有多少意外的模样。它扭过脑袋对着一处树杈气势汹汹地吼:“不给!” “哎,这是怎么了?”那声音带着笑,轻佻却并不让人讨厌,“谁又惹我们大王生气了?” 陆潜侧过身,不动声色地顺着小饕的视线望去:浓密的枝叶间垂下一条毛色斑斓的长尾巴,一下一下地扫。 “你们都骗我!”小饕很恼火,“你们都说人间的熟食最难吃!” 那条毛尾巴不动了。 “你们下山从来都不给我带!”小饕很生气。 垂落在树叶上的尾稍翘了起来。 “都欺负我没下过山没见过世面!”小饕越说越委屈。 “唉……”见尾不见首的来客叹了口气,轻巧地从藏身处跳下来——一头皮毛光滑的琥珀眼花豹。 “大王,小的们知错了。”花豹毫无诚意地安抚着小饕,双眼却极不友善地打量陆潜。 陆潜被它瞪视,言行中反没了方才的紧张。他扬扬手中的锅铲,笑道:“这位豹兄,若不嫌弃我的手艺,便一起用饭吧。” 花豹走近两步,鼻翼翕张,似乎在闻那锅里逸出的香。它视线粘粘在陆潜身上,陆潜便笑得越发坦然。 良久,花豹微微颔首:“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他们一人一豹你来我往,委屈着的小饕却是没人搭理。小饕气急,嗷嗷叫嚷“不给他吃”,也被陆潜忽略了个彻底。 15. 花豹看起来对熟食并不陌生,陆潜料想它是能化作人形在人间走动的。修为至此的妖物多少都受到些世俗礼仪教化,就算私底下茹毛饮血,与人相处时,也往往变作人身,以凡人的礼数相待;但不知什么原因,此刻对着陆潜——还有那一海碗热气腾腾的炖肉——花豹却执意以兽身进食。 “味道不错。”花豹俯下身,就着碗口大嚼,琥珀一般的眼睛眯起,拖在身后的尾巴翘起,尾稍惬意地左右轻摇。 陆潜笑笑:“豹兄喜欢就好。” “哼!”小饕不高兴,歪过脑袋瞪花豹,“你就只有那一碗,其他的都是我的!” 花豹咽掉嘴里的食物,笑眯眯地点头称是:“都是大王您的。” 它面上的温顺驯服也不做足,这话一出口,不是附和,十成十是在哄着小饕玩。小饕不傻,当即叼着自己盛肉的碗远远走到一边,只把屁股对着花豹,以示自己强烈的愤慨和不满。 得罪了自家“大王”,花豹也不想法儿赔罪,依旧翘着尾巴不急不慢地吃肉。陆潜倒是想去安抚一下小饕,只是在走动之前先对上了花豹的眼——然后脚便再也迈不出了。 花豹那双漂亮的琥珀眼在阳光下剔透晶亮,竖成一线的瞳仁勾着陆潜的视线不放。 “前些日子我不在山上,”花豹缓缓开口,刻意压低的嗓音不见初时的轻佻,却激得人头皮一阵阵发紧,“黑熊他们说小饕捡了个人回来,还养了起来——连换洗衣裳这种琐事都想到了。小饕身份特殊,他们不敢多问,我却是要问清楚的。”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细碎的光点在花豹眼里游离,陆潜凝视着那些光点,沉默不语。 “你来灵山有什么目的?” 花豹眉峰皱起,尾尖低垂。 “你想对小饕做什么?” 陆潜依旧不答,花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回答。”低沉的咆哮声在花豹喉中滚动——如果不是顾及着远处的小饕,它现在已经该是吼得整座山都听到了。 陆潜轻轻眨了下眼睛。 花豹浑身一震:“你……” “摄神术对我用处不大。”陆潜微微一笑,神情坦然,“豹兄若是有什么疑问,直接告诉陆某即可,不用这么费心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花豹谨慎地绕着他打圈。 陆潜却大大方方弯腰取了花豹的海碗,问它:“可要再盛一些?” 花豹压低上身,威胁地亮出森白獠牙。 陆潜停了动作,默默看了它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不会对小饕不利的。” 花豹姿势不变。 陆潜只得继续说:“我是被仇家追杀,误入此处,现下不过是借这山里的地方养伤——我也不想多生事端。” “灵山不是普通凡人随意能进的。”花豹冷眼打量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身份,你们最好不要追问。”陆潜摇头,“你只需知道,这个叫做‘陆潜’的‘凡人’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16. “凡人?”花豹冷哼:陆潜话说得含糊,它自然是不信的;但在陆潜身上一下子又看不出什么异样,它也不好直接把小饕的东西丢出山去。 花豹撑直前肢,蹲坐了起来。 陆潜面上仍是平静,笃定花豹不会伤他一般。 花豹被他那副模样惹得气闷,长尾一甩,又起身逼到他近前:“我会看着你的。” 陆潜放下碗,眼帘微垂,抬手一揖。 花豹转身,豹尾似是随意地扫过一块碎石,石块喀喇一声裂作几块。“承蒙款待。”花豹不等小饕回来,留下这句毫无诚意的致谢便纵身跃进林中,几个起落不见了身影。 直到它走远,陆潜才收手站直。 小饕原本是远远背着对他们的,但直到吃光了碗里的东西——连汤汁都一圈一圈舔干净了——还不见有谁来向它服软道歉,小饕就急着想回去了:它忧心剩下的半锅土豆炖肉被花豹吃光,又觉得这么快回去丢了大王的面子。小饕犹豫半天,决定还是要先观察一下那边的情形。 它翘起尾巴,垂了脑袋从肚皮底下偷看陆潜和花豹,正看见花豹对着陆潜龇牙。 “怎么了?”小饕一惊,“这是要打起来了吗?” 它离陆潜花豹远了,那一人一豹又故意压住声音,他们在说什么小饕是一点儿也听不见。它眼见着花豹围着陆潜转圈,随时打算扑上去的样子,而陆潜则分毫不见惊怕——小饕很困惑。 它不知道这时候跑回去算不算时机恰当,也不知道如果陆潜和花豹正打起来自己该帮谁。 “怎么办?”小饕勾着脖子,担心得眼都不敢眨一下。 幸好,没多久花豹就离开了——他们没有打架,小饕也不用再纠结下去了。它抬起酸胀的脑袋,啪啪跑到陆潜跟前,紧张地瞪圆了眼睛:“你们刚才在做什么?吵架了吗?” 陆潜笑着摆摆手:“只是闲聊罢了。” “闲聊?”小饕不信,“只是闲聊的话,小花怎么一副要咬你的样子?” “小花?”陆潜哽了一下。 “恩,小花不用自己捕猎,它也不敢抢我的猎物,刚才那样——你惹它生气了?”小饕现在已经忘了自己被花豹糊弄的不快,专心为陆潜担忧起来,“小花很厉害的——虽然比我差远了,但它还是很厉害。” “小饕,”陆潜摸摸小饕头顶的卷毛,表情有些古怪,“你担心我?” “当然!”小饕皱着眉郑重点头,“小花不会吃你,但万一它咬伤你,你就不能给我做菜了!” 而且受伤了还会掉膘! 小饕抬眼在陆潜身上扫来扫去:现在就不胖,要是再掉膘,肉就该柴了。 陆潜一指按在它眉间,揉开那处纠结的皮肉,笑道:“放心吧,豹兄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们没吵架?” “没有。”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小饕追问。 陆潜沉吟,眼角余光掠过给花豹盛菜的空碗,面上笑容绽开:“只是豹兄想添菜,我没有同意而已。” 小饕一愣,然后嗷嗷跳起来:“说好了剩下的都是我的!以后一个土豆都不给它吃了!” 17. 接下来几日,花豹都不曾露面。小饕对花豹抢食的怨愤无处发泄,便天天逼着陆潜给它做新菜。 陆潜新衣上身没多久,便熏出满袖烟火葱姜味道。陆潜对这味道头疼得紧,小饕却是莫名喜欢,不管饿了还是饱着,总爱凑到陆潜身边闷进衣褶里就是一阵猛嗅——陆潜反对过几次,不见成效,也就随小饕去了:大不了他勤洗勤换,反正日头暖得很,衣裳干得也快。 陆潜做菜,小饕也没闲着。 从前小饕不爱出窝活动,现在为了口腹之欲却是日日早早出洞,一寸一寸在山林里扫荡。一时间山中妖怪怨声载道,私底下不知埋怨了多少句,面上却还得陪着笑,把自己私藏的好料都进贡给小饕。 小饕扫荡了三天,山洞被食材填埋掉一半。晚上睡觉时,小饕还总要拉着陆潜一遍一遍清数哪些食材能做什么菜肴,直闹得陆潜也是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小饕又把新弄来的东西堆到陆潜面前。 “这个你尝不出味道。”陆潜对着一地带壳的花生皱眉。 小饕却不依不挠:“那也要尝过才知道。” 花生是它白天刚从松鼠那里搬来的。小饕没吃过花生,只看见松鼠蹲坐在树枝上啃得津津有味,它便馋了。 陆潜无奈,剥了颗花生,搓去红衣,把白生生的仁儿丢给它。 小饕张嘴接住,两粒花生米在它嘴里滴溜溜地转。它嚼不碎花生,那光滑的小东西用口水泡上好久也泡不出什么味道。小饕疑惑地吞下花生米,问陆潜:“我问过的,松鼠说这个很好吃。怎么会一点味道都没有?” 它眼巴巴望着陆潜等答案,滚圆的眼睛被洞里火光点得晶亮。陆潜伸手去揉它头顶,小饕没有躲,还是那副困惑的模样。 陆潜不禁笑了:“花生要用嚼才尝得出香,光是含着自然没有味道。” “恩?”小饕皱眉,“那不是要等我的牙长出来才能吃了?” “那倒也不是。”陆潜安慰它,“明日我做来给你吃。现在还是先睡吧。” 可是松鼠说生吃最好吃啊……小饕回想松鼠精捧着花生小口啃咬的模样,心里默默记下:等它牙长出来之后要吃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夜色渐深,小饕搂了一捧花生在怀里一边数一边打哈欠。陆潜盘腿坐在一旁,等到小饕睡熟,便把那些硌人的花生拾掇出来。 他来到洞口。山中夜凉,陆潜站了片刻,然后抬脚踏进那寒凉夜色中去。林风乍起,搅起远近涛声。几只惊鸟怪叫着冲入天幕踪迹全无。陆潜向它们消失的方向摊开手,不多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不急不缓地飞落在他掌心--一只小小的纸鹤。 陆潜捏起纸鹤,眉头紧锁。良久,他长叹一声,把纸鹤收进怀中,转身回洞。 18. 清晨,小饕迷迷糊糊醒来。它懵懂地把眼睁了条缝,瞄见陆潜坐着的身影,便含混不清地唤他:“陆潜……” “吵醒你了?”陆潜放下手中的东西,侧过头看小饕。 小饕慢慢摇头,嘟囔着问:“你在做什么?” “在剥花生。”陆潜随手一指脚边的粗瓷碗:碗里已经堆了大半红彤彤的花生米。 小饕还是困顿,眯缝着眼扫了下,便支撑不住地又合上眼皮。“陆潜……”它小声哼哼。 陆潜听不清,只得起身过来:“困就继续睡吧——怎么了?” “啊……”小饕有气无力地张开嘴,一丝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消失在长毛里。 “恩?”陆潜不明白它的意思。 “花生。”小饕吧嗒吧嗒嘴。 陆潜乐了:“昨夜不是尝过了么,没有味道的。” “啊……”小饕不理,只管张嘴。 陆潜无法,取了几粒花生过来;花生到了嘴边,小饕又懒得动弹,执意要陆潜喂。它嘴张得不大,陆潜只能一粒一粒把花生推到它舌上;这么慢慢喂食,等塞到最后一粒花生,小饕已经又昏昏睡去了。陆潜推送的手指未及抽出,便被小饕不自觉地吮住,湿滑的舌头软软纠缠在他指腹,带出喉中无意义的呢喃。 “小饕?”陆潜低声唤它。 小饕没动。 陆潜微微用劲,抽出手指,小饕不满地哼哼了一声,倒也没有醒来。 陆潜随手把指上的口水擦在衣上,回到花生堆处席地坐下,继续剥花生。 咔嚓咔嚓的剥壳声响了很久,一直响进小饕的梦里。等小饕终于清醒过来,陆潜已经不在洞中了。 小饕在窝里溜达了一圈,没找见剥好的花生,便笃定地去往河边找人。它一路寻来,半醒时候含住的花生竟一直泡在嘴里,直到看见陆潜了,它才觉出那层红衣涩得厉害。小饕舌头一卷,吞下口中的东西,然后欢快地跑到陆潜身边看他压花生:陆潜早已把花生炒好,搓尽红衣,眼下在一处平整的石面上铺了大张的油纸,上面倒了好些炒熟的花生仁。 “你是在做什么?”小饕嗅着花生的香气,肚里馋虫又开始不安分。 陆潜答道:“花生米你嚼不动,压成粉总能吃的。” 他把擀面杖用力碾在花生上,那一颗颗圆润的白果子便被擀碎成粉粒,碎碎铺在纸面。 小饕兴奋地在石块边踱来踱去,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些喷香的粉末。 陆潜也不馋它,取了只碗便扫了小半花生粉进去,又撒了把白糖在上面,用筷子搅匀后放在小饕面前:“先吃这个吧,剩下的还有别的用处。” 小饕欢呼一声,长舌便搅进碗中。一口花生粉吞回来,浓郁的香气闷在口里,又窜去鼻腔,直美得小饕眯着眼睛不住摇头晃脑。 它吃得开心,陆潜手下却是没歇。他把花生粉收拾停当,又钻进草棚里找什么东西。 19. 草棚里的存货比前些日子多,陆潜猜是那黑熊怪又背着小饕偷偷下过山。陆潜提出早就看中的一口袋糯米粉,在日头底下翻检过没有生虫,便倒了大半进木盆里。 小饕舔食得急,那蓬松松一碗花生粉没几口就不见了踪影。小饕不死心地一圈圈舔着碗沿,心里又盘算着去讨剩下的花生粉。 它讨食的说辞还未想好,陆潜便先叹了口气:“可惜时间不对。” “啊?”小饕一愣:什么时间? 陆潜也不解释,只是颇有些惋惜地问小饕:“这山里可有谁种了南瓜?” “南瓜?”小饕想了想,“鼠精那里好像是有——陆潜,你要做南瓜给我吃?” “小饕想吃?”陆潜问它。 小饕点头。 陆潜笑:“下次吧,这次你先去弄些南瓜叶子回来,我用得着。” 陆潜这么吩咐必定是和要做的吃食有关,小饕也不偷懒,两眼放着光就去直奔鼠精老巢去了。 陆潜目送它跑远,探手入怀中取出夜里收到纸鹤。那只小东西卧在他掌中,无力地扇动翅膀。陆潜冷眼望它,纸鹤渐渐停下动作,再无异样。 “既然赶了我出来,现下又何必找我……”他低语,笑声闷在喉间,泻出时却化作一声长叹。 “沙——”一阵风过,林叶微动。 陆潜猛地收掌,四处环顾:河岸边并无他人。 他理了理衣襟,行容如常地打了满锅的水架在灶上烧——而那纸鹤便在抬手间消失于火舌之中。 陆潜站在锅边等,水还未开,小饕先回来了。 它也不知是如何跟那鼠精交代的,陆潜的意思是要几片南瓜叶子就足够,小饕却是拖了整条的南瓜藤回来——全须全尾,上面还挂着十来朵南瓜花。 “给你。”小饕很得意。 那昂首挺胸的得意劲儿让陆潜实在不忍说它什么,只得顺着小饕的意随便夸奖了两句,然后摘了嫩些的叶子,洗干净放在一边。 等到水开,陆潜便把南瓜叶下到锅里焯,焯过便捞出来沥干,再塞进石臼里捣烂,倒进糯米粉里,和上沸水拌匀揉面。捣烂的叶汁有股青涩的香,小饕嗅着那味道,不住地问:“你在做什么?” “在做青团。”陆潜用力揉着面团,“可惜现在没有艾草。” 小饕疑惑地歪着脑袋。 陆潜笑笑,不再说话,只一心一意把面揉透。揉好的面团透着青绿,颜色粉嫩喜人。陆潜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取过剩下的花生粉加糖和极少的水拌匀作馅儿,然后把面揪做数十个小面团,压平填馅儿搓成团子。这一番动作陆潜做起来极快,小饕还在试探着戳弄第一只青团子,陆潜便已经用光了青面,一排排圆滚滚的粉绿团子静卧在盆中。 “花生粉不多,馅儿包的少了点。”陆潜把蒸笼架上锅,又在河边折了苇叶洗净,铺在笼屉里。 小饕唔唔应着,继续去戳团子。 陆潜伸手,把整盆青团都端去了锅边。他把青团排在苇叶上,蒸腾的水汽便熏染出更重的草香来。 小饕伸长脖子去看:“什么时候才能吃?” 陆潜盖上笼盖,笑道:“很快的。等一会儿便好了。” 20. 等待最是熬人。所幸青团易熟,小饕并没有等上太久。 陆潜熄了火,搬下笼屉,还未揭盖便嗅得到里头碧绿的香。蒸熟的青团颜色比先前重,陆潜抹了些许麻油在上面,那色泽更越发晶莹诱人。 小饕不怕烫,也不待青团冷下来,舌头一卷就裹了只回来。刚出笼的青团软糯得很,轻轻一压便榨得满口清爽草香;等磨破了青瓤流出了馅儿,草香裹上了甜,那滋味便越加好了。 “如何?”陆潜问。 小饕嘴里含含糊糊顾不上答话,只是点头。 陆潜见它满意,便不再打搅小饕享用。他自己拾了只热腾腾的青团两手来回倒着,等不那么烫了,才把绿莹莹的团子送到嘴边。 陆潜的青团还未入口,小饕第一只已经下肚。它扒在笼边,先是叼了一只,见陆潜并不看它,便迅速地又吞住一只。 “小饕……” 陆潜突然开口,小饕被惊得一哆嗦,偷偷含在嘴里的青团立刻滚到嗓子眼,软软绵绵堵个正着。这一堵直噎得小饕气都喘不上,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冒。 陆潜被它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声询问,小饕却又回答不了。它难受得直跳,眼泪也流得越发急。 “怎么了?” 小饕抖着爪子指那笼青团。 “噎住了?” 小饕猛点头。 陆潜好容易明白,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帮它。 “让开!”焦急的呼喝自他身后炸开。陆潜尚不及回身,便看见一道斑斓身影直扑到小饕身边。 “快点快点!”花豹急吼吼地把小饕推至河边,一边示意它喝水,一边伸出爪子帮它揉喉咙。 小饕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的水,终于把那惹祸的青团吞下去。它四肢发软地偎依在花豹身上,也不说话,就啪嗒啪嗒掉眼泪。 花豹被它哭得手足无措,连忙躺卧下圈住小饕,安抚地舔它头上卷毛。 陆潜在一旁站着,落在花豹身上的目光带着些了然。 他的注视太过直接,花豹耳朵一抖,琥珀色的双眼立刻迎上了陆潜。它舔舐的动作继续,瞪着陆潜的眼里却满是怀疑愤恨。 陆潜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若真有心害小饕,又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用这种办法?” “哼!”花豹冷笑,“你若是心里没有鬼,昨夜收到的东西,可敢亮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豹兄果然是在‘看着’在下啊。”会被花豹监视,陆潜早就料到,不过它会当着小饕的面挑明,陆潜却是没想到。“那只纸鹤是我山下故人的东西,打探行踪的小把戏罢了,”陆潜顿了顿,“我已经把它烧了。” “既然是故人的东西,烧了岂不可惜?”花豹不信。 陆潜苦笑:“说是故人……现下大概也算是半个仇人——他要探我行踪,我又怎么敢让他知道。” 花豹又是冷哼,正要说什么,却被小饕截住了话头:“小花,你们在说什么?” “没你的事!”花豹气恼,一爪子盖在它脸上,“你怎么又叫我小花!不是说过了要叫我作‘渊奇’么!” 小饕抽着鼻子还想说什么,花豹威胁地咬住它的耳朵。 小饕哼哼唧唧埋下头不动了。 花豹松开口,又舔了舔它颊边的毛:“大王你别添乱,下次下山我给你带吃的。” 21. 大概是因为受惊过度,小饕这次倒是没有计较花豹对“大王”的不敬,老老实实任由它舔净了自己脸上的泪。 花豹料理完小饕,一扭头,又对着陆潜怒目而视:“灵山入口有上古幻境遮掩,寻常修道之人都轻易上不得山来。之前你说自己是被人追杀误入,我可以当你机缘巧合命不该绝;但现在一只小小的纸鹤都能跟着你闯进灵山——陆潜,你那位故人是什么身份?你又究竟是什么人?” “上古幻境?”陆潜眉梢一挑,脸上显出几分疑惑。 花豹冷眼等他答复,陆潜却兀自陷入沉思。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风声翻动叶片。轻软的林风卷起淡淡草香送到小饕鼻前,引得它不住张望一旁的蒸笼。小饕一动,花豹便泄了气势,急匆匆低下头问它:“怎么了?” 小饕看了眼陆潜,又看了眼花豹——这一人一豹正在对峙,实在不是吃东西的好时机,于是小饕也不敢说是自己犯馋,只一本正经地顺着花豹刚才的问题表态:“陆潜是什么身份不重要。” “恩?”花豹不赞同。 小饕继续一本正经道:“反正最后都是要吃掉的。” “噗哈哈哈哈!”陆潜喷笑。他笑得极欢畅,仿佛小饕宣布要吃掉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花豹原本也想笑,可瞧见陆潜如此恣意,便又恼火起来:“你笑什么?!” 陆潜笑得发喘,几乎笑出泪来。他大口喘气,好容易挤出句话都被零碎的笑意冲得断断续续:“没……没什么。哈!只是觉得……若真能被小饕吃掉,也算是件幸事了。” 他这话说得古怪,不止花豹听得眉头紧锁,小饕也是满脸大惑不解。 “小饕说的没错,身份于我已经不重要了。”大笑之后,陆潜慢慢调匀气息。他脸上的笑意未敛,神色却显得黯淡下来。“我原是个道士。”陆潜说。 花豹哼了一声,并不意外的模样。 陆潜叹道:“豹兄已经猜到了么?” “本就不难猜。”花豹很平静,“灵山上遍地是妖,你那见怪不怪的样子可不像个凡人。再者,你身上的气味……” “如何?”陆潜饶有兴味地发问。 花豹抬爪指了指小饕:“你身上都是小饕的气味——你我初见时,你明明是刚洗浴干净,却故意撩拨着小饕咬你……饕餮是凶兽更是灵兽,你要小饕的口水,怕是为了遮掩身上的道力吧?” 陆潜闭目,先是点头,又再摇头:“对了一半。我是要掩盖身上异样,不过,不是道力。” 他说完这句,便摊掌朝上,掌心“嘭”一声绽出朵绿莹莹的火,便是在阳光下也透着森森的冷。 “狐火?”花豹惊呼着站起身,要不是小饕挡着它迈步,它就要凑到陆潜跟前细看了,“你是道士,怎么能放出狐火来?” 陆潜苦笑:“我原是个道士。” “你是说……”花豹迟疑。 陆潜不再回答。他五指一收,捏碎那团火光,然后走到安静很久了的小饕身前蹲下:“小饕,你可是生我的气了?” 他利用小饕掩饰身份,这是陆潜亲口承认的。 小饕静静看他,乌黑的眼瞳波澜不惊。半晌,小饕问他:“要是没有我的口水,你会怎样?” 陆潜答:“会被仇家发现。” “这样吗?”小饕昂起头,微微眯起眼来,“那你还不快做些好吃的来讨本大王欢心?” 22. “小饕!”花豹不等陆潜多说便出言反对,“他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小饕皱眉,“他是我捡回来的,是我的东西,自然要跟着我。” 它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花豹听得却是越发火起。它也不跟小饕理论,慢慢踱到陆潜身边,突然人立而起,把陆潜扑倒在地。 花豹动作得毫无征兆,陆潜来不及反应便被制住,他的肩头被花豹用前掌扣着,颈项处也被森白的利齿贴上。花豹紧紧压着他,口中呼出的热气直喷在陆潜颈间:“你若是当这个人作食物,我现在就能把他撕碎给你。” “不要!”小饕立刻拒绝。 “为什么?”花豹眯起眼,“你要是想吃他,根本不必等到长牙。” 小饕想了想:“陆潜会做吃的。” 花豹甩甩尾巴,并不认同小饕的理由:“你喜欢熟食,我可以去山下找来。” “啊……”小饕被堵得没词,嘟嘟囔囔开始耍赖,“反,反正你不准动他!” 它这么说,花豹便真松了压制在陆潜肩头的前爪。它神色有些古怪,先是回头望了眼小饕,然后那双琥珀眼睛便一直狠狠瞪着陆潜。 陆潜倒不惧它,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豹兄如果不打算现在就撕了陆某,还是请先从我身上下去吧。” “啪!”豹尾抽飞一块卵石。 花豹的右掌踏在陆潜胸口伤处,一点一点加力。“你说过,这个叫‘陆潜’的‘凡人’不会带来麻烦。”花豹居高临下地俯视陆潜,“如果再让我发现有什么不该出现在灵山的东西,就算小饕保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陆潜被它踩得胸口发闷,却也明白花豹并非想踩死他。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作答。 花豹放开陆潜,轻巧地跳到一边。它并不走近小饕,隔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看它。 小饕被它盯得发毛:这个模样的花豹小饕是第一次见到,说不上怕,就是心里一阵阵发着慌。“小花……”小饕不安地唤它。 花豹没有纠正它的称呼,依旧定定望着它,如果这一眼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一般。 “小花……”心里的慌变成了急,小饕唤它的声音也越发大起来,“小花……渊奇,你怎么了?” 花豹似乎怔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轻轻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记起些事来。” “什么事?”小饕问。 花豹轻笑。它踏过那段距离,在小饕面前站定,一低头,便亲昵地在它耳边舔弄。 小饕觉得痒,不住地扑棱耳朵。 花豹又笑,那压抑的笑声和着低语在小饕耳边响起:“小饕,不要长大,可好?” “恩?”小饕侧过脑袋,疑惑地看它。 花豹却避过小饕的视线,只留个下巴在它眼中。“没什么,”花豹说,“忘掉吧。” 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花豹又变回了往常的花豹,对着刚站起来的陆潜再三威胁,不准他再做类似的吃食,之后便收缴了剩下的青团大摇大摆地走进山林深处。 小饕目送它离开,良久都不说话。 陆潜轻轻摸它头顶。 小饕扭头看他,滚圆的黑眼珠浸在泪里,吓了陆潜一跳。 “小饕,怎么了?” 小饕泪汪汪地叫他:“陆潜,我喉咙好疼……” 23. 小饕这一声叫得极委屈难过。陆潜以为它是噎伤了喉咙难受,本打算替它揉揉聊作安慰,可谁想他的手刚触上小饕颈项,便被狠狠烫了一下。 陆潜大惊:“怎么这么烫?!” 小饕摇头,含着泪只知道喊疼。它喉间如同埋了炭火在烧,连呼吸都快要燎出火星来。 陆潜也顾不上太多,急忙引小饕踩进河里,按着它的脊背让它跪卧下去。 河水被晒得久了,多少有些温热,但比起小饕身上的温度却还是清凉得多。小饕把脖子埋在水里,灼烧感略减,嗓子眼却还是烫得冒烟。刚才噎住时小饕已经喝水喝得发撑,现在被滚烫的喉咙逼着又不得不继续猛吞。 它边喝边哭,脸上不是水便是泪。陆潜在一旁看得焦急,却又插不上手帮忙:饕餮进食按说是冷热不忌的,先前小饕吃刚出锅的熟食也不曾被烫到过。“怎么会这样……”陆潜的眉头扭作一团。 他有心去找花豹来帮忙,却耐不住小饕一声一声唤他。 “陆潜……呜……陆潜……” 小饕哭得可怜,陆潜只得摸着它头顶软声安慰:“没事的,饕餮是灵兽,不会有事的……等你能变作人形,我就带你去山下吃遍各地可好?” “真的?”小饕抽噎着问他。 陆潜轻声应着,把人间各处的风味美食一一说给它听。他说得细致,从食材到口感都描述了出来,小饕原本还忙着喝水,渐渐地便听得入迷,水也不喝了,张着嘴向往地流口水。 “小饕,”陆潜拍拍它,“喉咙不难受了么?” “啊?”小饕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咦?不疼了!” 它疑惑地吧嗒吧嗒嘴,觉得没有异样,立刻兴奋地跳起来,直溅得水花都往陆潜身上扑。 陆潜也不恼,拽过小饕小心地摸它脖子。小饕大大方方任由他摸,也不觉得自己是把要害交到了别人手里。陆潜仔细拨开它颈间湿漉漉的长毛,上下揉按过去,见确实不再发烫才放了小饕上岸。 这场意外来得古怪,去得也突然。陆潜连番追问之下小饕也没有记起那灼痛是因何而来:它喉中的灼热远比噎住它的青团更甚,而除了吃,小饕也没有做什么与平常不同的事。 小饕自己不明白,陆潜这个道士出身的也是不明所以:“我修习的是丹鼎一路,对神怪并无深究。” 他这么一说,小饕才又记起陆潜的身份。它不曾出过山,关于道士抓妖怪的恶行都只做故事听了。现在喉咙没事,小饕又兴致勃勃地问陆潜:“道士不都是抓我们的吗?” 陆潜摇头:“捉妖的多是修符箓的,除非那妖怪害人,其他道友……并不如何插手。” 小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你现在不是道士了?” 陆潜苦笑,良久才道:“大抵……不是了。” “那你是什么?” 这次陆潜却不回答了,只抬头望着天空出神。小饕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便也不再追问。 日头正好,慢慢晒干小饕身上滴水的长毛。小饕往林子里跑了几趟,排尽了满腹的河水,想起被花豹卷走的青团,顿时又觉得饿了。 24. 它一贯记吃不记打,刚才还疼得哭哭啼啼,现在就只惦记着肚子了。 小饕蹭到陆潜身边,理直气壮讨食。陆潜被它头上犄角顶得回过神,听明白小饕的要求,便又开始忙碌。 他答应了花豹不再做青团,又被之前的事闹得无心准备什么新花样,随手点了灶火烧水给不知道哪个妖怪新送来的两只山鸡褪了毛,加了姜、酒焖进锅里,便由着它慢慢去炖。 小饕嫌弃山鸡肉少骨头多,干吞总卡喉咙,一直不爱吃;现在看见陆潜把整只鸡丢进锅里,也就没有像往常那样期待。它侧卧在草地上,甩着尾巴没话找话:“陆潜,当道士好玩吗?” 陆潜守着灶火,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为什么要当道士?”小饕不理,继续问。 陆潜低头拨弄柴火,火光撩得他脸上暧昧不明:“我年幼时双亲亡故,被师父捡了回去,自然是要跟着他做道士的。” “你也没有爹娘啊……”小饕叹气,一张脸苦巴巴地皱起来。 陆潜拨小了火,一抬头看见它那副模样,便丢下手里的枯枝,过去在它身边坐下:“小饕也没有么?” “恩。”小饕点头,“山里只有我一个是饕餮——小花说黑熊兔子它们是生不出我来的。” 它这话说得并不愁苦,却听得人忍不住软下心肠。陆潜摸摸它脊背上的软毛,问道:“小饕还小,怎么当上了这山里的大王?” “它们说我是饕餮,本就该是大王。”小饕眯起眼,歪过脑袋把头枕在陆潜腿上。 “那……”陆潜沉吟,“豹兄呢?” 花豹待小饕可不像是对着什么大王。它做得明显,陆潜也看得分明:这山里真正说得上话的,恐怕不是小饕,而是花豹渊奇。 “小花?”小饕反应有些慢。暖暖的阳光晒得它犯困,脸颊处还能感觉到陆潜身上的温热,小饕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双眼越发睁不开:“小花很厉害的……我看着它长大的……” 它眼皮渐渐合上,嘟囔声也低了。陆潜笑笑,知道它是睡迷糊了,并不把那些话当真。 小饕枕在他腿上,陆潜便坐着不动,直到小饕睡熟,才轻轻移开它的脑袋,去灶前料理那锅汤。 等到鸡汤出锅,陆潜也不叫醒小饕,盛了碗汤就放在它鼻前冷着。小饕原本睡得正香,被那香味一勾,眼睛还没睁开就先舔上了碗沿。 “小心烫。”陆潜拦它。 小饕半梦半醒地胡乱应着,舌头却还是要往汤里探。陆潜怕再出乱子,伸手要把碗端走,小饕闭着眼睛啊呜一口就叼住了他的手——它并不用劲,只是把陆潜的手错当做了山鸡肉块,含在嘴里又舔又吮。 紧紧松松的吸吮激起一丝麻痒,陆潜急忙抽回手,带出满掌的水光淋漓。他望着手掌怔愣了片刻,然后在衣摆上抹净。 小饕嘴里没了东西,腹中馋虫闹腾得越发厉害。它迷迷糊糊醒来,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跳起来就缠着陆潜要汤要肉:久炖的鸡汤鲜香异常,直熏得小饕把对山鸡的嫌弃统统抛到脑后。 陆潜捞出鸡,拆了架子,把酥烂的鸡肉和汤一道喂给小饕。小饕吃得开心,转眼就喝得肚皮溜圆。 25. 有吃有喝,时间便过得飞快。 等到真正进了夏,陆潜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只在胸前留了个三指宽的圆印子。他在这山里待得久了,山里的妖怪们也不再躲着他——虽说花豹三令五申说要提防陆潜,可大家毕竟一个山头住着,碰面次数多了,总不好再当做不相识的。 更何况,陆潜还做得一手好菜。 妖怪们每次下山都得给小饕背些东西回来:大多是食材,有时也捎上些衣物。小饕自然不会想到要道谢,陆潜下厨时却常常故意做多了分量,给帮忙的妖怪也分上一碗。 从小饕嘴下抢到的食物是最美味的,哪怕不吃,光是看到小饕那副心疼不舍却又无从反对的样子便足够回味上好几天——就为这,山里跑去人间游荡的妖怪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这些事小饕是不知道的;陆潜猜到大概,却也不揭穿,只是下次分饭菜给其他妖怪之前总会先催着小饕吃饱。小饕塞饱了肚子,对剩下的食物便没那么执着了,陆潜要怎么处理,它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妖怪们没了乐子也不敢抱怨,乖乖领了吃食回自家窝里啃去;只有花豹,每次都是大大方方在河岸边当着小饕的面吃。 这段时间山里过得平静,花豹没逮到陆潜的错处,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狠话,陆潜不愿提及自己身份,它也不在面上追问。 倒是小饕还惦记着花豹说要撕了陆潜的话,期期艾艾找它问过好几次,结果问得花豹烦了,一爪子把它按住,上下舔了个遍:“说什么等养肥了吃,那家伙现在可是比受伤时肉多,你到底什么时候吃?” 小饕一边挣扎一边答:“那也得等我的牙先长出来啊……” 花豹的动作顿了顿,琥珀眼古怪地看着小饕:“你是真心想要吃他么?” 小饕被它问得莫名其妙:“当然!” “那我去撕了他。” “不行!” 花豹的神色便越发古怪了。 小饕被它瞧得不自在,胡乱挣脱豹爪跑回自己的窝。一进山洞,正碰见陆潜赤着上身在补衣袖上的洞。 袖口的破处是被火星子烫出来的,不大却极显眼,陆潜忍了一天,终于还是托妖怪从山下找了针线。他缝补的动作熟练,听见小饕回来还有余力抬头笑问:“豹兄今天还来用饭么?” 这天天热,陆潜的长发都束在脑后,一抬头,整个脖颈都映进了小饕眼里。 那颜色比吃饭用的粗瓷碗还白,还细。 小饕看着那段白,一时怔怔地什么都说不出。 “小饕?”陆潜唤它,喉结轻巧地滚动。 “咕咚!”小饕不自觉地咽口水。莫名的饥渴感在它身体里点着了火,烧得它心焦。 “小饕?”陆潜停了手问它,“怎么了?” 他的手垂下,赤裸的胸膛再没遮掩。小饕的视线顺势滑落,然后定在他胸前。 26. 陆潜这些日子在河里洗浴的次数不少,身上晒出些麦色,连胸前两颗乳珠颜色都似乎比之前更深。小饕定定看着它们,不知怎地又想起秋天时候熟透的浆果——那些甘甜的、轻轻一碰便化在嘴里的小果子——小饕的呼吸猛然一梗,再喘息时已经变得粗重起来。 胸腹里的火还在烧。 小饕鼻腔里头热得厉害,它张开嘴喘了一会儿,舌根下漫溢的津液又逼得它不得不仰头吞咽。 小饕很难受,那奇怪的热度撩得它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潜……”它惊慌地向陆潜求助,一开口便带上了哭腔。 陆潜丢下手里东西,几步走到它面前:“哪里不舒服么?” 他的手覆上小饕头顶。小饕热得难受,自然不肯让他碰;只是在陆潜手底下扭了几扭还没甩开他的手,小饕就先觉出了异样:和陆潜接触的地方不烫,反而有些舒适感觉。 陆潜身上很舒服。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小饕便不管不顾地直往陆潜身上蹭。它力道不小,陆潜没有提防,一下子被小饕撞到在地。 小饕毫无章法地压在他身上厮磨,腹部柔软的长毛磨蹭在陆潜光裸的地方,倒不疼,只是怪异得厉害。 陆潜一叠声地唤小饕,小饕却像听不见他的声音一般动作个不停。 摩擦带来的舒适感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在习惯了接触之后,身体里的饥渴便烧得愈加旺,直烧得它眼眶中的泪都蒸腾干。 小饕痛苦地皱紧眉,干涩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瞪着陆潜。 有什么东西要从它身体里冲出来却找不到出口——那东西在它体内到处冲撞,到处点火。 “小饕!小饕你清醒一点!” 陆潜焦急的呼喊声听起来朦朦胧胧,小饕困难地叫他名字:“陆……潜?” 陆潜双手安抚地抚摸它的颈项后背,光裸的胸膛便暴露在小饕眼前。 “轰!” 小饕仿佛听见什么炸开了!那臆想中的火焰蹿得老高,把它整个吞了进去! 小饕的动作停住,陆潜却心下大惊:小饕的眼中神智全无,喷在他脸上的鼻息也滚烫得吓人。 “小饕?小饕?”他放轻了声音继续唤它,双臂却是悄悄收回。 听见陆潜的声音,小饕茫然地垂下眼帘。 陆潜慢慢扶住它前肢,正要用力推开,却被小饕一口含吮在胸前。 “呃!”陆潜皱眉。 小饕不得章法地在他胸口舔弄,很快便焦躁起来。无处发泄的滚烫热度让它亮出爪子狠狠扣进地面,没牙的嘴也在陆潜身上用力啃咬,留下大片水光。 陆潜脸色沉下,指间跃起幽绿火光。 小饕毫无知觉,依旧在他肩颈乱啃,口中难受地呜咽着。 陆潜低低叹了口气,捏碎掌上狐火。 “小饕,小饕,醒一醒……” 他这么哄了不知多久,小饕才慢慢不再乱动,只是含咬住他肩头一抽一抽地哭。 “陆潜,我难受……”小饕哭得久了,说话也带着鼻音,听来委屈至极,“难受……” 27. 它的鼻息还是烫得厉害。 陆潜轻轻推它,小饕顺从地抬起身让陆潜坐起。“怎么突然难受起来?”陆潜让小饕枕在自己腿上,伸手在它耳后探它体温:并不发热。 “烫……”小饕哽咽,抖着耳朵避开他。 陆潜对神怪妖兽所知一般,也帮不上什么忙,想了片刻便道:“我去找豹兄过来。” 他移开小饕的脑袋起身要走,却被小饕突然咬住裤脚不放。小饕泪汪汪望他,爪子护在自己颈上:“陆潜,我喉咙烫……” 陆潜一惊,立刻记起月前河边那一幕。他急忙弯了腰查看:小饕的脖子果然又如那个时候一样,烫得碰都碰不得。 “去河边!”陆潜急急催它。 小饕却瘫软在地上力气全无。 陆潜蹲下,连拽带拉,好容易把小饕背在身后,出了山洞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河边飞奔。小饕前腿扒在他肩上,一边稳着身子,一边努力伸直脖子不贴上陆潜的身。这个姿势别扭得厉害,没多久小饕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它仰天张大了嘴拼命吸气,可每一口都似在喉中倒了一勺油,浇得那里的火越烧越旺。 小饕分量不轻,饶是陆潜脚程不慢,跑到河岸边也早就气喘得说不出话来。他背着小饕直接冲进水中,带着凉意的零星水花溅在小饕颈脖处,竟“嗤”一声蒸腾作了白烟。 小饕没有看见,自顾自低头喝水;陆潜在一旁却是瞧了个明明白白:这次小饕并没有吃过什么,身上的异状却是比之前一次更加凶险。陆潜不敢怠慢,立在水中大声呼唤常住河边的几个妖怪,眼见树枝晃动,也不待那妖怪现身,便吩咐对方去请花豹来。 小饕一心一意喝水,喉中的灼痛却始终不见消退。它撑得难过,却又不能不喝。身体其他地方的热度像是全都跑去了喉咙里,要在那里烧出个窟窿一般。 小饕焦躁地把脑袋闷进水里,清凉的水流却不能如上次那样减轻它的痛苦。小饕心里怕得发慌,脑袋越发往下钻。 陆潜被它的举动吓着,连忙抱住它拔出水面。 小饕不干,甩着脑袋又往下扎。 花豹接了消息赶到河边,一来便看到他们一人一兽在河里闹腾。花豹琥珀眼一扫,瞪住陆潜:“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豹兄!”陆潜忙唤它,“快来帮忙!小饕喉咙里烫的厉害!” 一听事关小饕,花豹立刻跳下水来。小饕执意把自己淹在水下,连花豹到了身边也不知道。 花豹探爪在它颈上碰了一下,琥珀双眼立刻阴沉下来:“它这样多久了?” “从你那儿回来之后不久便不舒服了。”陆潜奋力拽着小饕,让它露出水面呼吸。 花豹又问:“以前可曾有过?” “之前——被青团噎着那次小饕喉咙也烫过……” “你怎么不早说!”花豹暴怒,豹尾狠狠抽在河面,水花飞起丈高,待到水花飞落,那斑斓花豹已不见踪影,只一眉目飞扬的青年男子立在那处。 陆潜早料定花豹能幻化人形,现在见他人身也不多吃惊,只是催问:“豹兄可有办法帮小饕?” 花豹也不理他,十指翻飞,拍出一道法诀在小饕额头。小饕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还不及有什么表示,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花豹躬身托住小饕,双臂一抬便将小饕抱上岸去。 陆潜忧心小饕,追着上了岸:“豹兄,小饕究竟如何了?” “如何?”男子回眸,颜色艳丽的薄唇似笑非笑,瞳仁竖作一线的琥珀眼却是明明白白满是憎厌,“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 “就是?” “——发情罢了。” 28. 花豹这话一出,陆潜只觉得荒谬可笑:“小饕还是个孩子,豹兄这个玩笑……似乎不太合适吧?” 花豹走到草茵处放下小饕,也不起身,单膝着地偎在小饕身边,仔细梳理它脸上潮湿杂乱的卷毛。 陆潜皱眉:“豹兄?” 青年低头看着小饕,神情是与面对陆潜时截然不同的温和怜惜。陆潜唤他,他半晌才应道:“陆潜,你以为小饕现在年岁几何?” “小饕连牙齿都未长出,还是幼兽。”陆潜不知道花豹问话用意何在,却还是认真答了,“饕餮寿长,生长缓慢,但天生灵性,一出世会学人言语——小饕虽然会说人话,但该是还足五岁吧?” “呵!”花豹轻笑,“那你觉得,我又该是什么年纪?” “寻常草木山灵初窥修炼法门少说也需数十年,要修炼出人形,又得再加百十年——如豹兄这样可以随意在人间走动的,少说也该有两百年功力了吧?” “不错,”花豹侧过头,单薄的嘴唇勾出抹奇妙的弧度,“自我修炼以来,已经过去三百余年——而这三百多年里,小饕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陆潜吃惊,“你是说……” “小饕一直都是这幅模样。”花豹唇边的讥嘲毫不掩饰,“整座灵山,除了那些老树,年龄最大的便是小饕。” 我看着它长大的…… 小饕半梦半醒时的那句话没来由窜进陆潜脑中——原来小饕竟说的是实话么? 陆潜愣住:虽然不熟悉饕餮习性,但他也还知道即使是灵兽,三百多年不曾长大也绝不是什么正常的情况。 他犹自愣神,一旁的花豹却不给他细想的时间:“你想知道为什么幼兽模样的小饕突然会发情么?” “豹兄知道?”陆潜问。 花豹脸上嘲笑越甚:“因为你啊,陆潜!” “啊?” “你为什么要来灵山?”花豹起身,向着陆潜步步逼近,“如果不是你,小饕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嘴边笑意不再,凌厉的眼神刀子一般往陆潜身上剜。陆潜听不明白他话里意思,却看得出花豹对他的敌意:与之前警告威胁时候不同,花豹这次是动了真怒。 花豹紧逼,陆潜也不退让。他垂手立在原处,目光正迎上花豹:“还请豹兄明示。” “小饕不能长大,但它却对你动了心思!”花豹咬牙,齿列摩擦出刺耳的咯咯声,“陆潜,我真该一回山就杀了你!” 花豹后半句说了什么,陆潜完全顾不上。他也不管花豹是不是瞄着自己的脖子随时准备下口,只是急着追问:“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小饕不能长大?它对我动了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花豹古怪地笑了一声,“连印子都给你打了,当然是想和你交配的心思。” “小饕还是个孩子!”陆潜摇头否定。 “是你让它想长大的!”花豹愤恨地吼回去,“小饕身上有封印,若是没有外物触动令它自己想要长大,那个封印会让它一直保持幼兽模样!” “封印?”陆潜一怔。 花豹趁机一掌拍去:“陆潜!我不能让你继续出现在小饕面前!” 29. 他出手极快,原本白皙修长的五指半途变作利爪直取陆潜左胸。陆潜抬手格挡,却仍是慢了一步,被花豹狠狠抓进皮肉。 陆潜一声痛哼闷在嘴里,血腥气味逸出。花豹神色愈加狰狞,原本俊朗的青年生生变作半妖模样,一张口便是森白兽牙。他一边咆哮一边纵身跃起,十指如勾执着剜向陆潜心口。陆潜不敢大意,接连退了数十步,才找到空隙捏了个法诀挡在身前。那术法做出的屏障并不能抵挡太久,陆潜又分心想劝花豹停手,不消半刻,匆匆做出的屏障便被豹爪撕了个粉碎。 陆潜无法,匆忙闪过花豹爪勾,口中还不死心地唤他:“豹兄!有话好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花豹不买账,龇着牙猛攻,“你既然能闯进灵山,必然是有些本事的,现在遮遮掩掩做什么!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 “我说过我是误入此处!”陆潜不敢与他正面交手,跑却又跑不过花豹,躲闪得极为狼狈。 花豹冷笑:“你说是就是?!” 他本就疑心陆潜来历目的,现在更是怨恨自己当初不该顺小饕的意放任陆潜留下;怨恨深了,下手时便更加处处杀招不留余地。 陆潜见他什么都听不进,又被豹爪接连招呼在颈项胸前,实在惊险得厉害了,只得咬牙道一句“得罪了”,然后亮出手中狐火。 那火焰幽绿,隐隐泛蓝,随着陆潜拆招的动作上下纷飞,不时便滚落在花豹身上。 “啧!”花豹猛地撤手,惊疑不定地瞧身上伤处:那火并不灼热,滚在皮肉上不见烫伤,却会钻入皮肤之中,烧得骨头森冷酸麻。花豹自认不怕那些狐媚子的把戏,一味只攻不守。初时一朵两朵的燎上身也不曾怎样,但等他被陆潜打入十数朵狐火之后,却是如坠冰窟,从骨子里透出寒气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花豹努力控制着发颤的身体,半妖化的脸上透出青白,“我和狐妖交过手,就算是五百年道行的狐妖也使不出这么厉害的狐火!” 陆潜收了掌上火光,摇头苦笑:“说来话长……豹兄若是愿意听,不如坐下听我慢慢说……” “哈!”花豹强笑,他身上冷得厉害,手脚都开始发僵,却死撑着瞪陆潜,“我怕你没命慢慢说!” 陆潜猜得到他身上不适,也不说破,依旧苦笑。 他无心和花豹交手,花豹有心却一时半会动不了手,两人架势十足却只能互相瞪眼。他们站得久了,昏睡在一旁的小饕倒是先醒了过来。 小饕被花豹拍了道清心诀在脑门,身上异样全消,脑袋却还是昏沉,眼皮重得睁不开。它躺在草地上,朦朦胧胧听见陆潜问:“豹兄要杀我,好歹也该让我死得明白——我究竟做错什么了?” “你不该连累小饕触动封印。”花豹声音略颤,吐出的每个字都沾染了寒气,“你认得饕餮,难道不知道饕餮的下场么?” 下场?小饕蹭了蹭颊边草叶,默默糊糊地想:什么下场? “贪虐成狂,己肉自啖。” 30. 陆潜一震,脸色难看起来。 这一句说出,花豹自己也愣了一愣,然后忙不迭扭头连着呸了好几口。 小饕还躺在那处不动弹。花豹心虚地瞄了几眼,见它似乎没醒,才偷偷吁出口气:那些话他不该说——至少不该在小饕面前说——可是不说,看着陆潜那副无知无辜的模样,花豹心里又呕得厉害。 所幸小饕没有醒,所幸小饕没有听见。 陆潜沉着脸不说话,花豹也顾不上什么打斗厮杀,他专心听着小饕的呼吸,一声一声,数了约莫一盏茶才放下心来继续。他不敢吵醒小饕,抬手招呼陆潜走远。陆潜略一颔首,便跟着他去了。 他们走进树林里,花豹挑了棵树倚着,视线恰能落在小饕身上:“小饕以前总问起自己的爹娘,大家都说不知……其实这山里但凡有点灵识的都知道,只有小饕自己不记得。” “灵山原本叫做荒山,草木贫瘠,整个山头活物都没几只。直到三百多年前一只重伤的饕餮来到这里,散尽血肉改了山里运势,才有了现在的灵山。”花豹叹气,望向小饕的眼里再没有刚才和陆潜缠斗的凶狠,“那饕餮身上的伤都是自己撕咬出来的。它疯得厉害,只勉强记得不伤及自己的崽子。” “你是说……”陆潜皱眉,眼神朝林外草地上扫去。 “那只饕餮就是小饕的生父。”花豹闭上眼,眼睫抖得厉害,“它求山里的妖怪收留小饕,妖怪们不敢,它便在小饕身上下了封印……”他喉中梗了一下,突然问陆潜:“小饕的脖子很烫吧?” 陆潜点头。 花豹惨笑:“它逼着小饕吞了它的心。” “什么?!”陆潜吃惊。 “说是用至亲血肉压抑饕餮的天性——即便这样,小饕一旦想要长大,那封印也会松动失效……”花豹睁开眼,眼底泛起金光,“陆潜,你现在该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了吧?” 花豹一睁眼,陆潜就暗道“不好”。林间昏暗,树根虬结,一个人在树林里和花豹较量,简直是自寻死路。陆潜甩出数团狐火,转身便往外跑,花豹冷笑一声,勾着树枝高高跃起,避过幽绿火光,在枝桠间几个跨越便追到了陆潜身前。 之前被狐火烧出的寒凉已经在说话时淡去,花豹双手又兽化出利爪,直直抓向陆潜颈项。 陆潜想要闪开,却被脚下杂物绊得踉跄,一个不稳,颈间便多了一道血痕。 “你逃不出去的。”花豹踩在树上,冷眼挑开陆潜丢出的火光,“你若死了,我便把你的肉撕了给小饕,也不枉费你纠缠小饕纠缠了这么久!” 陆潜失笑:“是生是死,我倒也并不怎么执着。只是,豹兄,有件事可得先说明白——我对小饕不过是照顾孩子一样,它对我是什么心思,与我并不相干。” “你不承认?”花豹怒道,“若不是你言行上有所引诱,小饕怎么会突然动那种心思!不动那种心思,又怎么会触动封印!” 31. “豹兄这话太过偏颇!我无心招惹旁人,旁人有什么心思却都得算到我头上么?”陆潜仰头看他,笑得意味深长,“别是豹兄心里有些什么,才觉得其他人对小饕都是居心不良吧?” “你!”花豹脸上一阵青白,张了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明明对小饕关心,却常常跑得不见踪影,你待它态度亲昵,却又从来不说什么软话——渊奇兄,在你心里,小饕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的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花豹恼怒,大喝一声,脚下一蹬,直冲陆潜扑去。 “还要打么?”陆潜无奈,只得边躲边说,“豹兄无非是想让我不再出现在小饕面前,那我现在便下山如何?” 花豹身形一滞:“你舍得?” 陆潜好笑:“我本就打算伤好离开,有什么舍不得?” “你要下山……”花豹皱着眉,脸色阴晴不定,“小饕为你触动封印,你现在却说要下山?” 他心里烦乱得厉害:一边暗自轻松,一边又为小饕不平——就好像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被人咬了一口就随手丢掉…… 他犹自挣扎,一时也没留意附近响动,等他发觉异样时,小饕已经站在他二人面前。 “你要下山?”小饕问陆潜。 陆潜点头,蹲下身与它平视:“小饕现在想吃了我么?” 小饕低下头,愣愣对着自己的爪子发了会儿呆,然后摇头:“你太瘦了。” 陆潜轻笑,伸手要摸它额头;小饕微微侧开头,让了过去。陆潜收回手,脸上笑容淡了几分:“什么时候醒的?” 小饕含糊着不愿明说。 花豹心慌,匆忙变作豹身,想如往常一样蹭到它身边,却被小饕后撤的步子逼停。 小饕听见了。 那些大家不忍心告诉它的事也好,陆潜说要离开的事也罢,它都听见了。 小饕抬眼看看陆潜,又看看一旁沉默的花豹。它觉得委屈难过,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嘴里的话换了几遍,等出了口,却只是一声埋怨:“你说过要带我去山下的……” “以后让豹兄带你下山也是一样的。”陆潜依旧是哄孩子一般哄它。 于是小饕满肚子的委屈难过便憋着不说了。它只是望着陆潜,黑漆漆的眼睛映出他的脸来。 那摸样看得人心疼,陆潜忍不住又伸手去摸它,这次小饕没有躲。 陆潜当天便收拾了东西下山。他东西不多,都是小饕折腾妖怪们弄回来的衣物。小饕没去送他,花豹担心它,自然也没不会去送。 晚饭时候,花豹托黑熊从山下弄了碗梅菜扣肉,一路送上山来不知馋红了多少妖怪的眼。小饕也没拒绝,连碗底汤汁都舔干了——只是,那一大碗扣肉下肚,它却说不出这菜是甜是咸。 花豹自责白天的多嘴,本不想再说什么,看到小饕吃得没滋没味却又忍不住念叨:“难不成你真喜欢上那个陆潜了?” 小饕没什么精神,恹恹趴在地上,喉咙在前腿上磨蹭:“困了。” 它这个模样,花豹也只能告辞。等花豹走了,小饕把自己挪到陆潜睡过的草垫上,睁着眼过了一夜。 32. 喜欢一样活物是什么感觉,小饕并不明白。 它只知道自己喜欢吃的是肉,喜欢做的是睡,花豹说它喜欢陆潜,小饕自己却是云里雾里。 白日里听到的东西太多,到了夜深人静小饕才一丝一丝慢慢理清。它不记得自己有个爹,也不记得自己吞下过什么,三百多年的时间它就这么懵懵懂懂得过且过。 小饕也曾想给自己找些玩伴,但新生的幼崽们都被母兽看牢,谁都不和小饕一起玩耍——后来,它们都长大了,有些死了,有些修炼成妖怪,只有小饕一直是幼年模样。小饕一直以为它们是畏惧自己山大王的威严,现在想来,却是自己被抛在了灵山年年岁岁的光阴里。 它长不大,山里的妖怪便不在它面前展露人形,普通鸟兽求偶也往往被赶离它的山洞,所有的妖怪都不希望它长大。 身下的草垫还有陆潜的味道。小饕把鼻头拱进茅草之间,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把那气味吹散。 陆潜和大家都不一样:不怕它,会帮它洗澡,给它烧菜。 小饕想把陆潜留在洞里,就算养不肥吃不掉,有这么一个人陪在它身边也是好的。 “这是喜欢吗?”小饕很茫然。 没有人教过它这个。 天亮的时候,小饕脚步蹒跚地走出洞。它一夜没睡,脑袋昏沉得厉害,脚下东倒西歪地走,直到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才发觉自己走到了河岸边。 陆潜砌出的灶上还架着大黑锅,锅铲歪斜地露出柄,不远处草棚里还停着那辆板车,上面堆着不知哪个妖怪送来的野蘑菇。 小饕走到锅边,伸长脖子嗅:那烟火味没变,烧菜的人却不再。 小饕垂下头,又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窝里,卧下睡觉。 它这一觉便睡了一天,再睁眼时,洞里已经点了火把,花豹蹲在它面前担心地看。 “醒了么?起来吃点东西。”花豹推过一只海碗,里面的炒鸡蛋略带着糊味。 小饕舔了舔嘴唇,摇头:“不饿。” “说什么傻话,你睡了一天,怎么会不饿。”花豹把碗推到它跟前,琥珀眼里略带期待,“你尝尝看,我可是一下午都在河边……” “不饿。”小饕还是摇头。 花豹眼里的期待便成了灰烬,黯淡下来。 它站起身,想要到小饕身边,前爪抬起,最后却还是落在原处。“小饕,你是在生我气么?”它哑着嗓子问,“你怪我把陆潜赶走?” 小饕不答。 花豹低下头,又把那碗鸡蛋向前推了推:“你生气可以,别饿着自己……我,我先走了。” 它爪子上有被烫出的泡,被碗碰到便不自觉地瑟缩。小饕看着它若无其事地收回前掌,脚步轻巧地转身要走,终于忍不住叫它:“小花……” 花豹立刻回头:“什么?” 小饕黑色的眼睛被火光照得明亮。它的嗓子有些发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我想长大的。”它说。 33. “……”花豹愣愣看它,嘴里跑出的字句听来如旁人说的一样陌生,“会死的……” 小饕想了想,并不怎么担忧的样子:“再厉害的大妖怪都会死——有什么好怕呢?”人会死,妖怪会死,就是得道升仙的也有五衰那一天——黑熊怪喜欢学凡人说书,小饕听过这样的故事。 就算一辈子长不大,终归还是会死的。这么一想,小饕便不觉得怕了,而且,“万一我活得太久,你们都不在了,以后谁送吃的给我?” 它烦恼得认真,花豹望着它愁眉不展的小脸,心里酸软得厉害:“不会的,灵山的妖怪会世世代代敬你作大王。” “可是,我只认得你们啊。” 花豹眼眶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它仓惶地仰起头不让小饕看见,故作轻松地另起话头:“对了,黑熊摘了个野蜂窝,问你可要蜂蜜……” 小饕却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往下说:“等长大了,我要下山找陆潜。他答应要带我吃遍各地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花豹住了口,静静听小饕絮絮叨叨念陆潜做过的菜式,念他提到过的吃食:春江上面蒸鮰鱼,夏夜里头切凉糕,秋月底下桂花酒,冬雪初晴腊八粥……它一本正经地数,花豹便一字不落地听。 临到最后,小饕满是兴奋地问花豹:“小花,我们一起下山吧?” 花豹眨了下眼,如平常那样笑了起来:“这些东西我可是早就尝过了,何必再跟你去吃一遍。” 小饕不满,腮帮子鼓得溜圆。花豹哈哈大笑,探头过去舔它脸颊。 笑闹如常,只是临走时脚上多了个水泡,走一步,疼一步。 山洞外月光皎洁,往地上撒一层糖霜,甜得发苦。花豹便踩着这霜色离开,轻巧地融进夜色里。 洞里只剩下小饕。它默默望着洞口,望着花豹不见,然后蜷身抱住那碗炒鸡蛋:蛋早就凉了,金黄里夹带着焦黑。小饕闷头去吞,被那放多了咸盐的炒蛋齁得泪流满面。 转眼又是天明,猴精送了当日的供奉来。 小饕叫住它,问到花豹,猴精便回答说花豹又下山游历。 小饕“哦”了一声,前爪踢着空碗闷闷不乐。 猴精不敢久留,小饕一点头放行,它便捂着屁股跑了。 小饕在山洞里转了一圈,提不起兴致出去,便又趴回草堆发呆。 封印什么的,小饕不懂,但之前两次烧着喉咙的难受劲儿它还记得。听花豹的意思,这就是触动了封印。 “怎么会动到的?”小饕疑惑。 它并不记得自己又做过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只是突然觉得想做什么事想得心焦,却偏偏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它努力回忆,不期然又记起陆潜对花豹说的话。 “我对小饕不过是照顾孩子一样。” 不甘心。 不甘心听陆潜承认留在它身边只是为了饕餮的口水,不甘心在他眼里一直都是幼年模样,不甘心被他丢下。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34. 陆潜离开灵山倒也并未走远。 他下山匆忙,没有盘缠,干粮也未备足,所幸时节不错,一路打猎也足够填饱肚子。 花豹曾说灵山入口有上古幻境,陆潜离开时便特地在那处多转了几圈:他上山时受伤不轻,神智模糊,误打误撞不曾看清幻境也并非不可能;可他现下神志清醒,再踏入幻境所在,放眼望去却仍是清清楚楚一条小径蜿蜒上山——那遮蔽灵山的幻境对陆潜当真没有作用。 陆潜皱着眉站了好一会儿,一指挑出团幽绿狐火,喃喃问道:“九垣,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灵山下去不远有一处小镇,名半月,依山傍水算是灵秀。陆潜在镇外用叶片折出鹤形,轻轻抛起,那绿色的鹤儿便拍着翅膀飞入半月镇。陆潜耐心候了半晌,等它飞回确认了镇中并无修道之人,才背着包袱踏进小镇。 半月镇人口不多,做姜、茶生意的商铺却不少,石板路上车马往来不息。陆潜在那些商铺门口一一看过,最后挑了家不起眼的进去。他自言投亲寻不到人,又耗光了盘缠,想谋个账房的差事,掌柜恰好刚走了账房,拿出账本考过陆潜,便留了他下来。 陆潜在半月镇一住就是半年。这半年过得极平静安稳,追杀他的人早已搜查过这里,一时半会不会再来,而追踪他的纸鹤也一直不见踪影。半年下来,他遇到的最大麻烦,不过是隔三差五跑来说亲的媒婆。 陆潜相貌俊朗,待人和气,在半月镇里账房的月钱又不差,少不得有未出嫁的姑娘对他芳心暗许。刚开始几次,陆潜推拒说是攒够盘缠就要离开半月镇继续寻亲;但半年多了他还在铺子里安安稳稳当他的账房先生,媒婆们便当他是借故推脱,再不理他的说辞。 陆潜被她们堵得哭笑不得,岁末偷偷摸摸买了些年货便翻墙躲进屋里再不出去。 年前掌柜夫妇回乡省亲,和陆潜合住通铺的几个伙计也都回家团圆去了,大年夜里只剩陆潜一人看铺子。 傍晚时候,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便开始此起彼伏,陆潜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一边守着炉火炖猪蹄。 火光明灭,烤得人发困。砂锅里咕嘟咕嘟泛出香气,陆潜突然笑道:“这猪蹄小饕该是爱吃的……” 话音融在肉香里,句末的叹气声黏稠得分辨不出。 离开灵山半年,陆潜很少去想山上的日月,可一旦记起,便再做不了其他事了。 “不知道小饕它们要不要过年……”他挑了下柴火,火光一跳。 小饕被他喂惯了熟食,也不知还愿不愿吃妖怪们送来的生肉。 陆潜担心小饕,但却与花豹渊奇的担忧不同。 那天花豹说小饕对他动情,陆潜其实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不论小饕年龄几何,它的心性始终是个孩子。孩子的“喜欢”,怕是连“一时迷惑”都算不得,只要他离开,用不了多久便会淡去——那封印自然也不会再有问题。 陆潜只忧心自己走后花豹它们仍是对小饕若即若离,惹小饕难过。 他在半月镇盘桓半年已是冒险,半年来不见灵山有什么异样,陆潜便打算年后向掌柜辞行。 他想得专注,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把火挑得太旺,锅里的汤汁都溢了出来。陆潜连忙撤了些柴禾出来,正拿着抹布收拾,突然听见门板上响起叩击声。 他住处在店铺后院,院门早已锁住。陆潜皱眉,也不出声询问,悄步来到门后。 敲门声继续。 陆潜猛地拉开门,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年便跌入他怀中。 35. 白天落了些雪,铺在院中还未化净。少年赤脚踩在雪里,脸埋进陆潜怀中,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后背,衬得肤色如新雪一般。 陆潜想推开他,双手扶上他肩头时却不自觉收敛了力气。 “你是……” 怀里人像是觉得陆潜身上暖和,双臂牢牢箍在陆潜腰间。他身高只到陆潜胸前,脑袋撒娇似的在陆潜胸口蹭个不停:“陆潜陆潜!” 他嗓音清亮,陆潜却偏听出些熟悉的软糯感觉——陆潜觉得荒谬,但他又觉得自己确实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你……”陆潜扶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收紧。 少年抬起脸,一双黑亮的眼睛满是兴奋:“找到你了!” “小……饕?”陆潜犹豫地问他。 少年愉快地点了下头,又扑回陆潜怀里乱蹭。“陆潜陆潜陆潜!”他一叠声地唤陆潜的名字,语速又急又快。 陆潜原本还在震惊,被他那样叫着,也不得不回过神来。 “你是小饕……”他低头望着怀里少年的发顶,神色复杂,“你真的……”一阵风过,少年散乱的黑发便凉凉搭上陆潜的手指。陆潜一震,连忙把人往屋里让:“快进来!这么冷的天,怎么这幅模样跑出来!” 少年也不拒绝,顺从地由着陆潜把他塞到床上。等陆潜手忙脚乱地用被子把他裹住,他才眨巴着眼解释:“我不怕冷。” “不怕冷也不能裸着身子在外面。”陆潜脸色难看,“你化形之后豹兄没有教你么?” 小饕缩了缩脖子,半张脸都闷进被子里:“教了……” “嗯?”他说得含糊,陆潜不曾听清。 “我知道变成人形时候要穿衣服的。”小饕撇嘴,“是小花把我的衣服藏起来了!” 陆潜明白了:“你私自下山。” “我来找你!”小饕跳起来,又要往陆潜身上扑。 他一动,身上的被子就往下掉,陆潜眼见那被子松垮垮滑在他腰间,赶忙拽住被角把人裹好:“别乱动,我去找身衣裳给你。” “做人真麻烦!”小饕抱怨。陆潜撒手走开,他便兴奋地四下乱嗅:“好香!” 猪蹄还在砂锅里炖着,香气咕嘟咕嘟往外冒。小饕一说香,陆潜便记起山上的时光来。 “陆潜,你烧了什么?”小饕盘坐在床上探头探脑。 陆潜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裳送到床上:“黄豆炖猪蹄。已经炖了有些时候,你该是能吃的。” “我当然能吃!”小饕得意,张开嘴露出两排齐整白牙,“我的牙长好了!” 小饕的牙齿被烛火映照得珠贝似的,两颗虎牙俏生生冒出个尖儿。他忙着炫耀,又被食物香气勾引得心神不宁,勉强按捺着性子等陆潜赞叹,却没注意到陆潜的表情。 陆潜望着那两排白牙,心头烦乱得厉害:小饕能化作人身,牙也长成,身上的封印怕是再没有效用。那日花豹明明把事情说得严重,现在封印真被解开,它却不把小饕困在灵山,只是藏了他的衣服……“莫不是灵山上出了什么事?” 36. “什么?”小饕一愣。 陆潜见他反应茫然,便换了个问题:“你下山时没有遇上其他妖怪?” “没有啊。”小饕答得利索,“要是遇上了我就不能来找你了。那些家伙净向着小花,每次我要下山,它们就去找小花告状——还好我小心,这次才跑出来。” “这样么……”陆潜忧虑不减:花豹对小饕一向爱护,不会用什么强硬手段逼小饕留在山上,却一定会吩咐妖怪们看牢小饕;现在小饕偷跑没被发现,究竟是撞了大运,还是山中有什么异动吸引了妖怪们的注意…… 他皱眉思索,小饕晾着牙在一旁等了半天仍等不来他的夸奖,便悻悻合上唇,舌尖不断舔弄牙齿——舔着舔着,口水便积了满嘴。 小饕饿了。 他从山上下来一直没吃过东西。陆潜身上有他拍下的印子,小饕知道他在半月镇,可具体在什么地方却得自己找出来。他在镇子里转了一个下午,还被零星的鞭炮吓到过,现在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那积蓄已久的疲累和饥饿便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 小饕有心像过去那样指使陆潜给他盛菜,话到嘴边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他能化形之后,山里的妖怪们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什么礼节教养。小饕听得马虎,却还记得变作人形就要遵守凡人的礼法。他现在在陆潜的住处,就是陆潜的客人,客人招呼主人上菜……好像是不合礼数的。 这么想着,小饕便坐着没动,只是一个劲盯着陆潜,巴望他来主动招呼自己。 陆潜还在沉思:在半月镇住了这么久,他本就不曾指望过一直风平浪静,只是半月镇居住的都是普通人家,即便他行踪被发现,镇里住户也不会被波及;但灵山若是被他牵连,只怕山上生灵便再也不得安生。 陆潜越想越心忧,视线几次扫过小饕,却一次也没有留意到小饕热切的眼光。 渐渐地,小饕坐不住了。他咽口水咽得胃里发慌,饿得厉害了,干脆一手扯开被子,上身低伏,一眨眼就变回兽身——变成人要守人的礼,变回兽当然就不用理了! 小饕动静不小,陆潜回神,还来不及询问,就见小饕一路嗷嗷嚎着扑到炉子跟前。 它身形较之前大了两倍不止,肚皮上的软毛几乎垂到地面,头顶犄角也弯出了弧度,再不是旧时两个小肿包的模样。小饕歪过脑袋,用角把砂锅盖顶到一边:锅里汤汁收得浓稠,猪蹄泡在蜜里一般滑腻红亮。小饕兴奋地叼出一只,咬在嘴里四处乱转——它想找块地方趴下好好享用,又嫌弃石块铺就的地面不干净,转了几圈也不合心意。 小饕含着食物吃不了,急得耳朵直扇。陆潜见它这样,忍不住发笑:“吃这个恐怕还是人形方便。” 小饕眼睛一亮,跳回床上,往被子里一滚,又变成赤身裸体的少年人。 他伸手要捧住猪蹄,却听陆潜喝道:“慢着!” 小饕动作顿住,咬着猪蹄不解地看他。 陆潜取了块帕子用热水浸过,挤干,然后握住小饕手腕替他擦手:“你既然嫌弃地上不干净,怎么又不怕手上脏了?” 小饕说不出话,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陆潜笑道:“你也就是身体长大了,性子还跟以前一样。” 小饕不满,抽回擦净的双手接住猪蹄,嘴边一圈油光:“我长大了!” 37. 陆潜不置可否,只笑着洗了帕子帮他把脸也擦了。 小饕想再分辩,又觉得追着嚷嚷太过孩子气,低头琢磨半天,还是决定先填饱肚子。 他手里的猪蹄皮肉粘糯,连蹄筋也炖得酥软,一咬下去满口绵香。小饕牙口好,也不怕骨头硌牙,连皮带骨啃得嘎嘣响。 陆潜本是独自过年,并未准备多少食材,大年夜就搬了行灶在屋里打算炖个猪蹄应个景。现在小饕突然过来,他一时也弄不出什么菜色,只用棉线切了几只松花蛋淋上醋,又炒了盘花生米端在桌上,连装猪蹄的砂锅一并搬到床前。 小饕倒也不嫌弃饭食简陋。他听花豹说过,山下不比山上,吃的东西都得花钱去买,普通百姓平时都舍不得买肉食——小饕偷眼望望屋内看不出本色的老旧桌椅,还有身上打了补丁洗得泛白的被套:恐怕陆潜现在吃得还不如在山上呢。 这么一想,小饕啃完一只猪蹄就有些不好意思再要。陆潜给他盛了饭,小饕用不惯筷子,就握着汤勺扒白饭吃。 眼见着他扒下半碗饭,陆潜奇怪:“怎么不吃菜?不合口味么?” 小饕摇头,脸蛋微微发红:“你也吃啊。” “这么变得这么客气了?”陆潜好笑,伸手夹了只猪蹄到他碗里,“吃吧,还多着呢!” 虽然陆潜这么说了,小饕还是没有敞开来吃。他吃了松花蛋也嚼光了花生,米饭吞了三碗,黄豆炖猪蹄却剩下一半。 陆潜隐约猜到小饕的心思,嘴上没有说破,心里却着实意外了一把:在灵山的时候小饕可从不想这么多,现在……好像真的懂事不少。 吃完饭,陆潜收拾了碗筷,小饕还是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之前找给他的衣服小饕动都没动。“不会穿么?”陆潜问他。 小饕摇头:“会,只是等下就该睡觉,我变回原来的样子就不用穿了。” 陆潜在床边坐下:“小饕是几时学会化形的?你身上的封印……又是几时解开的?” 小饕拥着被子挤到他身边,眼神热切地望着他:“你走之后我就开始长大了,还长牙了。我一直想下山找你。” “这样啊……”陆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匆匆岔开话题,“你来时没被镇上的人看见?” “看见了。” “咦?”陆潜一惊。 小饕忿忿:“他们说我是野狗——我明明是饕餮!” 陆潜松了口气:小饕不是变作人形到处乱跑的。 小饕现在是凡人十三四岁的模样,裹着那床老棉,就像泼墨涂抹的荷叶里开出朵工笔细绘的荷花来,那花瓣上还染着淡薄的粉——即便半月镇风气不差,任由小饕在外面乱跑陆潜无论如何也是放不下心来的。 屋外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 小饕没有守岁的习惯,吃饱了便开始犯困,一犯困就被鞭炮声吵醒;被吵得厉害了,也只能瞪着眼干生气。 “这些天镇里都会放鞭炮,你要是觉得吵,可以先回灵山。”陆潜劝他。 小饕困乏地躺倒在他腿上,闷声拒绝:“回去就不能随便跑下来找你了,你要是走了怎么办?” “我总是要走的。”陆潜笑笑,“你难道要一直跟着我么?” “当然!”小饕清醒了,一翻身又坐了起来,“我喜欢你,当然要跟着你——你身上还有我的印子呢!” 38. 小饕神态认真,不是玩笑的样子。他一双黑亮眼睛瞪得溜圆,规规矩矩跪坐等陆潜反应。 陆潜脸上笑意僵住了。他不看小饕的眼,良久,才轻叹了口气:“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 “我不是随便说的。”小饕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的。” “小饕懂什么是喜欢么?”陆潜伸手揉他发顶,“你还小,说什么喜欢……作不得数的。” “怎么作不得!我说喜欢就是喜欢!”小饕急了,一把拉下陆潜放在他头顶的手。 陆潜也不挣开,只是略带无奈地问他:“那小饕喜欢我什么呢?我不惧怕你,不疏远你,能平常待你,还会做吃的,是么?” 小饕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若是有其他人也这般待你,你也会喜欢他吗?” 小饕攥着陆潜的力气小了:“我,我没想过……” “小饕只是在山上过得太寂寞,才觉得我比旁人亲近。小饕现在还小,等以后长大了,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会知道有什么差别了。” 陆潜和颜悦色地说,小饕却没了心思听。他低着头,手里拧着陆潜的袖口。 陆潜说的事,小饕从来不曾想过。他心里隐约觉得陆潜说的不对,却不知错处在哪里,更不知该如何反驳。 喜欢不就是喜欢吗? “你说的不对……”小饕挣扎。 陆潜没有接话,反倒另起了话头:“我有一个小师弟。” “啊?”小饕一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他儿时也说过喜欢我的话。” 一听这句,小饕立刻紧张地抬起头,死盯着陆潜的嘴。 陆潜像是陷入了回忆,神色里渐带上惆怅自嘲:“他入门晚,个子又小,总被师兄弟欺负。我护了他几次,他便日日跟在我身后玩耍笑闹……” “你喜欢他?”小饕紧绷着身体,小心翼翼地问。 陆潜笑笑,不置可否:“儿时胡闹罢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小饕口中有些发涩。他砸吧了一下嘴,那涩味似乎越发浓重起来。 “现在么……”陆潜闭上眼,嘴角勾出几分讥诮,“怕是在等着我行踪暴露,好来清理门户吧!” 小饕和陆潜相处有些时间了,但即便是和花豹打架,小饕也不曾见他用这样的表情说过话:冷冰冰的,艳阳天里突然砸落的雹子一样。 小饕犹豫了一下,展开胳膊笨拙地搂住他,安慰道:“你别难过……” 陆潜微微一震,睁开眼,低下头看着小饕用脑袋在他胸前轻轻地蹭。 “我跟你说的那个人不一样的。”小饕的声音闷在他怀中,“小花说人才善变,我是饕餮,又不是人。我说了喜欢你就不会变了。” “小饕……” 陆潜唤他,打算再说什么。小饕却固执地捂住了耳朵:“我不听你说,你说的那些我辩不过,但是我知道你说的不对——反正,反正你身上的印子除了我谁也抹不掉,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小饕耍赖,陆潜无可奈何,只能叹一声:“傻孩子!” 小饕抱着他不撒手,嘴里嘟嘟囔囔抗议:“我才不傻!我也不是孩子,我比你还大!” 陆潜不跟他多纠缠,把小饕按到便哄他睡觉。 小饕奔波了一天,早就困顿得厉害。陆潜在他耳边点了两下,窗外的鞭炮声便再不入他耳中。 没了干扰,小饕很快就睡熟过去。 陆潜默默望着他的睡颜,在床边坐了良久。 39. 小饕再醒来时,晨光铺了满屋。 他夜里忘了变回兽身,钻出被窝时,没了皮毛的身子便是不怕冷,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小饕拽住被子把自己裹好,揉着眼睛找陆潜。 陆潜不在屋里,睡过的铺盖早就冰凉。小饕呆坐了一会儿,等完全清醒了就扒过陆潜放在他枕边的衣物往身上套。衣服是陆潜的,小饕穿着嫌大,裤腰直提到胸口,袖口也拖出老长。他胡乱把那一身行头折腾上身,趿着床前的老棉鞋跑出门去。 昨日落下的雪已经化去不少,地上湿滑得厉害。小饕的鞋不合脚,只得小心翼翼拖在地上蹭。 空气里还有火药味道,小饕一手攥着裤腰,一手掩住口鼻仔细分辨了片刻,然后寻着些微的甜香摸到了厨房。 厨房里,陆潜正坐在灶台后面翻弄着什么,见小饕进来,便招手让他过去:“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么?” “你在弄什么?”小饕凑过去,鼻子嗅个不停。 陆潜笑笑,手中的烧火棍从灶膛的灰烬里扒拉出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东西来。 “这是什么?好香!” 小饕兴奋地嚷嚷,伸出手就要去抓;陆潜赶忙拉住他:“烫!” “我不怕啊。”小饕皱了皱鼻子,挣出双手捧起那滚烫软乎东西,轻轻一掰,就露出里面金黄喷香的瓤。 “我煮了些白粥,怕你吃不惯,就烤了个地瓜给你。”陆潜见拦不住他,也不再阻挡,起身绕到灶前盛了两碗粥端到桌上。 小饕捞起袖子,捧着地瓜跟上去:“只有一个?” “生的倒是还有,只是灶膛里的灰冷了,一时烤不了第二个。”陆潜笑道,“你若还要,我再弄就是了。” “恩……”小饕拖了长音哼哼,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陆潜当他是不好意思,并不追问,只是坐下耐心等他答复。 小饕不说话,看了眼碗里没多少米粒的稀粥,又瞄瞄陆潜带着补丁的棉衣,纠结良久,终于一咬牙,把那地瓜掰作两半,塞了一半到陆潜手里:“给你。” 陆潜愣住:“你……不喜欢么?” 小饕不答,提着裤子在长凳上坐下,闷头喝粥。 米是陈米,熬得再久也没什么滋味。陆潜看着小饕咕咚咕咚喝干了粥,然后捏着他那半地瓜仔仔细细撕净那层漆黑的焦皮,这才把绵软甜香的瓜瓤送进嘴里。 他小口小口吃得珍惜,眼神还总不自觉地往陆潜手上那半块地瓜溜。 陆潜看得好笑,刚想把自己那半给他,就听见小饕闷声闷气吼他:“快点吃,再不吃就凉了!” 他这一早上的举动都和在山上时候不一样,陆潜疑惑地挑着眉打量他,小饕也只装没有发现,垂着脑袋继续吃。 陆潜见他不搭理自己,以为小饕是还不习惯变成人形在闹别扭,也就没有多想。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早饭,陆潜收拾了碗筷,擦净了手又回桌边坐下:“小饕。” “做什么?” “你溜出来这么久,豹兄他们恐怕正满山找你——我送你回山上吧。” 40. 这话说完,陆潜便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小饕失望的表情。 小饕怔愣地看他:“你说过等我能变成人形,就带我吃遍各地的……” 陆潜沉默着不去应答。 小饕的眼眶便红了:“你还是不信,对不对?我说喜欢你、说会跟着你,你都不信对不对?” “小饕……”陆潜软下声唤他。 小饕眨了下眼,泪珠立刻滚落出来:“我真的长大了!喉咙烧得那么疼我都忍过来了!我才不是小孩子兴起随便说说的!”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陆潜愣了一下才听出他是在说自己冲破封印时候的情状。 关于封印的事,小饕寻到他的时候没有提,陆潜也不敢问。 道法讲究顺其自然,陆潜原本觉得小饕身上的封印逆天,有没有他陆潜出现,被冲破都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山里妖怪过执才拖到了现在;但现在眼见着小饕在他面前落泪,再想起之前小饕被喉中灼痛折磨的情形,陆潜心中却无可抑制地酸痛起来。 “很……疼么?”他抬手碰小饕脸上泪水。 小饕闭紧眼睛狠狠点头:“疼!好疼好疼!” “疼成这样也还是想要长大?”陆潜口中泛苦,指尖上触到的水渍迅速地凉了下去。 “想!”小饕的声音带着哭腔,“长大了,我才能来找你……” 他哭得厉害,却又强忍着不哭出声,只咬着唇瞪大眼睛,身子微微发颤,抖碎了一身晨光。 陆潜想要开口安抚,舌根却苦得麻木,说不得话来。 灵山上初遇时懵懂骄横的幼兽,现在隐瞒了痛楚在他面前连哭都不愿放纵出声的少年——在那个大年初一烟火未消的厨房里,陆潜第一次惊觉,小饕是当真长大了。 “我真的喜欢你的。”小饕还在哽咽。 他委屈得厉害,语调也带了埋怨。 陆潜手指一颤,又迅速平静下来,取了干净的帕子为他擦脸。 他不说话,小饕心里不安,一把攥住陆潜的袖子,红着眼睛央求:“别送我回去……”想了想,又强撑了气势威胁:“你,你就算把我送回去我也还会下山找你的!” 小饕眼中泪水未干,龇着两颗小虎牙张牙舞爪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威慑力。陆潜叹了口气,表情却是轻松起来:“若是寻常游玩,带着你倒也无碍——但我还在被仇家追杀,小饕就不怕被我连累了么?” 见他话里有了松动,小饕立刻跳起来嚷嚷:“不怕不怕!小花说了,我是灵兽,只要我不先伤人,伤我的人都会损功德——不会有人打我的!” 他这话说得天真,陆潜忍不住笑起来。小饕被他笑得一头雾水,眼神里也带了询问。陆潜笑过,倒并不打算现下就把那些不堪的事说来吓唬他,只是揉乱了小饕的头发,道:“把衣服穿好,等下跟我一起出门。” “出去玩吗?”小饕眼睛亮了。 陆潜摇头:“去灵山一趟。” 小饕眼里的光亮瞬时又黯淡下去。 陆潜轻轻在他头上拍了拍:“要远游,总得跟豹兄他们知会一声吧。” “咦?!”小饕惊喜地叫出声。 41. “不是要赶我走吗?” 陆潜的袖口又被他攥住,紧紧揪做一团。 小饕仰着头看陆潜,眼睛眨也不眨,生怕错看他的反应。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瞧得陆潜胸中一滞,一时间竟只想着再不能让他失望:“不会赶你走的。” “真的?” “真的。” 陆潜不是要赶他回灵山,小饕立刻又欢喜起来,连带着先前的委屈不安都消散了个干净,从来不曾显露过一般。 他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提着裤子在厨房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陆潜原本还在忧虑自己话说得太满,万一不能带小饕离开灵山该如何是好,被他这么一闹,也顾不得再细细琢磨,匆忙拦住小饕让他整理衣裳。 陆潜这么吩咐了,小饕也就老实停下来整理;只是陆潜的衣裤都大得厉害,他自己怎么穿也穿不好,折腾半天,还是陆潜看不过眼,接了腰带帮他系住,才让棉裤不再往下掉。 “年里铺子不开门,这衣服你先将就一下,等到了山上再换吧。”棉衣袖子太长,陆潜一边帮他卷袖口,一边不住皱眉:小饕身上的衣服是他过年的新衣,布是新布,棉花也塞得饱满,但穿在小饕身上,怎么看都是委屈了他。 小饕自己倒是不觉得,陆潜为他穿衣,他便望着陆潜嘿嘿偷笑。 “笑什么?”陆潜问他。 小饕摇头不肯回答,伸直了胳膊跟他抱怨:“空。” 陆潜便又找了条腰带来束在他棉衣外头。他双手捏着腰带环在小饕腰间,胸膛正迎在小饕眼前,再近一分便能拥住一样。小饕悄悄往前探头,嗅着陆潜身上熟悉的味道,又暗自高兴起来。 只可惜这拥抱似的的姿势没有维持多久,陆潜系好腰带便退了开去。 “走吧。” 自小饕不受阻碍地跑出山来,陆潜对灵山的情况便一直不放心。他先一步出了厨房,打开院门等小饕出来。可这十几步的距离,他却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瞧见小饕一点一点磨蹭过来。 “你的鞋……”陆潜明白了:小饕的鞋不合脚,他又还不习惯穿鞋,这样若是想上灵山,怕是天黑也到不了。 小饕苦着脸问他:“现在要怎么办?” 陆潜笑笑,背过身蹲下,一手拍在背后:“上来吧,我背你。” “哎?”小饕犹豫,“我,我比小时候重多了……” “我背得动。” 他们在院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小饕又试着走了几步,见实在走不快,只得红着脸趴到陆潜背上。 他的分量确实比幼兽时候重出不少,陆潜微微催动体内狐珠,背来倒也还算轻松。 离开院子,街道上三五成群的都是镇里相互走动拜年的居民。有认识的瞧见陆潜,道了新年便好奇打探小饕身份,陆潜打着哈哈一一回过,背着小饕慢慢向镇外走去。这一路上小饕被人看得扭捏得紧,最后干脆把脸埋在陆潜颈窝,出了镇子都不肯抬头。 他脸蛋温热,熨帖得陆潜颈间也隐隐发烫。陆潜侧过脸来笑他:“现在还知道害羞了?以前在山上可没见你这样。” 小饕脸上愈发热,蹭在陆潜身上撒娇似的哼哼,就是不说话。 陆潜便不再逗他,一路把小饕背回灵山脚下。 42. 越近灵山道路越是崎岖,碎石枯草乱作一堆,把进山的小路遮了个七七八八,不是刻意去找便极易错过。 陆潜下山时已经把路记熟,现在自然不会走错。小饕原本担心山路难行,闹着要下来自己走,被陆潜哄了几次,又见路上的沟沟坎坎确实没有拖慢陆潜脚程才又老实起来。 上山的路安静得紧,树梢残雪掉落的声音,鸟兽走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雪后初晴,饿了许久的鸟兽纷纷出来觅食。有胆大的雀儿在路边瞧见陆潜背着小饕走近,也不飞走,只是缩头缩脑地打量小饕,间或疑惑地叫上两声。 陆潜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这安宁,忧的也是这寂静。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山路突然清晰,路面再没有碎石杂草,明明白白蜿蜒向上。陆潜看着泾渭分明的两截路,明白自己该是踏进了灵山的上古幻境。 “小饕,”他微侧过头,“你可觉得此处有什么异样么?” 小饕双手扶在他肩上撑起身,迷茫地四处打量:“异样?没有啊……怎么了?” “这里该有一个幻境的。” 小饕恍然:“那个我看不到。小花说那个幻境是我爹设的——饕餮是大妖怪,饕餮的幻境,法力不够的普通妖怪和凡人都会被困住,不过灵兽却是看不到的。” “果然如此么……”陆潜沉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饕忍不住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陆潜轻点了下头:“我也看不见幻境。” “你很强吗?”小饕随口问他。 陆潜苦笑着摇头:“我若是很强,就不会被追杀得如此狼狈了。” “咦?”这下小饕终于认真奇怪起来,“那你怎么看不见幻境?” 陆潜脚下顿了一顿,接着往山上走:“小饕该记得我能使狐火吧?”感觉到背后人在他颈边点头,他继续道:“我体内有颗狐珠,是位……朋友寄放在我这里的。” “朋友?” “是个名叫九垣的狐妖。他要渡劫,便托我护住他的狐珠。”陆潜脚步稳健。四周景象渐渐熟悉起来,隐约还能听见未结冰的河水声音。 似乎……过于安静了些。 陆潜皱了眉,小饕却未曾发现异样,还在等他说那狐妖的事。 陆潜神色不变,语调也平稳依旧:“九垣和我虽不是同类,却也算是知交。他既然把狐珠托付给我,我便不会让任何人抢去!” 他最后一句说得奇怪,不像是说给小饕听,倒像说给旁的什么人听的。 陆潜话里异样,全心听他说话的小饕自然觉察得出,此刻也不用陆潜多加警示,自觉地瞪大了眼环视四周:“陆潜……” “小饕,你先下来。” 陆潜蹲下身,小饕顺从地滑下站好。 山林里还是寂静,只是这寂静里连该有的声音都不见了踪影:时起时落的风声止住,簌簌的落雪声也消失不见,鸟兽的动静更是半分都没有。 只有河水还在轻快跃动。 “陆潜……”小饕紧张起来。 “我在。”陆潜安抚地拍拍他头顶,然后转向密林朗声道,“天寒地冻,你站在树上不冷么?” 无人回话。 小饕顺着陆潜的视线,踮着脚瞧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什么人,正以为陆潜胡乱说话使诈,想要开口埋怨,冷不丁一阵风起,竟送来一截带笑的话。 “许久不见,又是新年,你就只想到这句么——师兄?” 43. 那声音很好听,二月里温软的春风一般;只是这么好听的声音却惊得小饕直炸毛——那个人叫陆潜“师兄”!该不会是陆潜喜欢的那个师弟吧? 被人觊觎食物一样的感觉让他止不住地焦躁。小饕紧瞪着声音来处,脚下悄悄蹭到陆潜身边贴住。 陆潜当他害怕,便握住小饕的手扯他站在自己身后,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陆某已经不是中镇山弟子,沈掌门这声‘师兄’,陆某怕是担不起。” “师兄这是在怪雁回?”那人叹了口气,言语间氤氲着江南的水汽,“当时事出突然,师父又在气头上,雁回……和其他师兄弟确实说不上话。” 他放低了姿态,陆潜却不领情,话也不接上一句。那人无法,收了隐藏身形的道符,从树上轻飘飘跃下。 待他走近,小饕才终于看清他的长相:不如陆潜俊朗,不比花豹精壮,论精致更是拍马也不及小饕,但那算不得多出色的五官却偏偏在他脸上生得恰到好处,一眼望去只觉得望进了一池春水里,由不得人说不好。 他一路走来,道袍舒展,广袖飘飘,仙人一般模样;小饕偷偷垂眼看自己身上不合体的衣裤,咬着唇又往陆潜身后缩了缩。 “师兄,”沈雁回在陆潜面前一丈处停下,眉眼和煦,“就算你不认我这个师弟,在我眼中,你却还是我的陆师兄。” 陆潜不置可否地避开他的视线,问道:“你既然能到这里,想必已经和这山里的妖怪动过手——他们现在在哪里?” “师兄怕我收了他们?”沈雁回笑了,“他们并未为恶,我自然不会伤他们——况且师兄你在这里受了他们不少照顾,我谢他们还来不及。” 陆潜眨了下眼睛,还不及开口,小饕先跳了出来:“你把小花他们怎么了?!” “小花?”沈雁回咦了一声,见小饕气势汹汹瞪他,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悦,“你是谁?” “他是谁你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山里妖怪现在都在哪里。”陆潜把小饕护回身后,提防的神情明明白白,“我知道你不会胡乱收妖,但那些妖怪于我有恩,便只是磕了碰了,我也得替他们讨回来。” 沈雁回抿唇,面上覆了层寒凉,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把他们困在河边了。” “还请沈掌门放人。” 陆潜言语冷淡疏远,沈雁回也没心思说什么软话,只凉凉道一句“师兄莫非真打算与妖物为伍了么,怎么放妖放人都分不清了”,便转身朝向河岸走去。 眼看他走出十来步,陆潜这才拉着小饕跟上。 小饕脚上棉鞋磕磕绊绊走得辛苦,但现下实在不是抱怨撒娇的时候,他只能踉跄着跟住陆潜脚步在林间穿行。 枯草瑟瑟,残雪久堆成冰,东一坨西一堆压在衰草落叶上。树林里静得厉害,林子尽头的水流声越发清晰——而在水声掩盖之下,似乎还有些其他什么动静。 小饕惊疑地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动静听起来……隐约是几个熟悉的嗓门在骂娘。 44. “……你到底认不认路啊!” 骂骂咧咧的声响越来越近,林木间能瞥见灵山上那一群妖怪在碎石滩上扎着堆乱转。 “干!死熊瞎子!那儿有路吗你就往那儿走!”化作人形的花豹暴躁地挠着头,脸上不知在哪儿蹭了满面的灰。 小饕还没出林子,自然瞧不见花豹灰头土脸的模样,只看到妖怪堆里那丈二的大高个被他骂一句矮一分,最后恨不能挖个石坑把自己埋起来。 “你们几个!歇够了就继续找路!”花豹咆哮着一挥手,原本躲在后头看热闹的猴精兔子精立刻四散游走,苦着脸在河岸上瞎转。 出了林子,整个河岸展露在小饕眼前:河岸上并不见阻碍,但一众妖怪却像被什么遮了眼似的,在一个不大的圈子里徒劳转悠却怎么也走不出来。小饕吃惊,忍不住连连去拽陆潜。陆潜低头看看他,解释道:“无妨的,鬼打墙罢了。” “鬼打墙?”小饕不解,“灵山上没有鬼。” “不一定是鬼,这种迷惑人的把戏有些道行的狐妖就能使。”陆潜眼一转,目光落在已停下脚步的沈雁回身上,“我倒不知道,沈掌门已经能驱使狐妖了。” “呵……”沈雁回轻笑一声,神情较初见冷了不少,“师兄离山已久,怕是很多事都不知道了。” 他话音落了,笑意还未褪尽,嘴角微勾,眼里却再无半分波澜。他本是迎着陆潜说话,现在却像倦了,眼睫微垂,视线不动声色滑到小饕身上,久久不动。 小饕被他盯得脊背发寒,却万般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干脆咬着后槽牙昂头挺胸瞪了回去。 沈雁回意外似的挑了一下眉,然后嘴角越发勾起,眼神嘲弄地落在小饕不合身的棉衣上;小饕的脸唰一下红了个通透,连眼眶都微微发热起来。 莫名的酸涩在鼻子里泛起,小饕却还是不甘心,瞪着沈雁回的眼睛不愿移开分毫。 他觉得自己瞪了那个人很久很久,瞪到眼睛的酸疼都麻木了,可当陆潜把手盖在他眼上,小饕才惊觉他以为很久的时间不过片刻而已。 “劳烦沈掌门放了陆某的朋友。” 陆潜覆在小饕眼上的手并未移开。小饕偷偷抽了下鼻子,把睫毛上些微的湿意蹭在他掌心。 小饕一时看不见,耳边只听得沈雁回轻快地念了些什么,然后山里妖怪们的吵闹声便更响了。他急忙扒拉下陆潜的手,一睁眼,果然瞧见花豹他们怒气冲冲踏出那个圈子直奔沈雁回而来。 “小花……”小饕安心了。 他举起手刚挥了两下,不想立刻被花豹吼了回来:“陆潜!这次我非撕了你不可!” “咦?”陆潜愣住。 花豹右足猛踏在碎石上,纵身一跃,长出利爪的双手直袭陆潜面门。 陆潜的手还攥在小饕手里,花豹突然发难之下,一时竟然避不过去。他正要用手臂硬抗,突然花豹身形一滞,竟生生从半空摔了下来。 “呜!”花豹吃痛,趴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旁,沈雁回理理道袍,眼带嘲笑:“这便是陆师兄你的……朋友?” 45. “不劳费心。”陆潜回得生硬。 沈雁回却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妖就是妖,变作了人形,本性也还是异类。”他这话说得尖刻,不止陆潜皱眉,原本怒视陆潜的花豹也转过脸来。 “臭道士!方才你用那狐媚子的伎俩偷袭,我本还不打算认真跟你计较,现在我非得——呃!”花豹撑动手臂刚要起身,一道道青白雷光立刻如铁索般捆缚在他身上。 “稍安勿躁。”沈雁回暼了花豹一眼,“这道符请来的雷缚可不是你们这些妖物能挣开的。” 他这么说,花豹自然不理,琥珀眼中瞳仁被电光激成一线,双手扣进地里就要使力。 “不行!”陆潜急忙拦他。 中镇山是灵宝一派,山中最多便是各式道家法宝。虽然陆潜修习路数和沈雁回不同,对捉妖之类涉猎也不多,但一听沈雁回提及道符,陆潜便暗道“糟糕”:沈雁回本就是中镇山最有资质的符箓派弟子,现在又接任掌门,他身上带着的道符怕是没有一道会是凡品——寻常雷缚符只能引来普通雷电,而沈雁回手中这一道,恐怕借的会是那雷劫之雷。 花豹现在的修为还受不住雷劫。他之前的动作已经唤得雷光乍起,现在再胡乱挣动,只怕一不留神就要被劈成飞灰。 来不及细说,陆潜匆匆交代小饕看住花豹和其他妖怪,小饕往妖怪们那里走时,他便朝着沈雁回做了个长揖:“沈掌门。” “陆师兄这是做什么?”沈雁回挑眉。 陆潜起身,道:“还请沈掌门收了道符。” “陆师兄你……这是在求我?”沈雁回似乎怔愣了一下;等那怔愣过去,他也不待陆潜再说,右手扬起两指在空中一划,一道朱砂黄符便从花豹身上飘至沈雁回袖中。“这样,师兄你可满意了?” 没了身上束缚,花豹立刻跳起来把小饕塞进妖怪堆里护着,琥珀眼里满是怒气:“陆潜!你和这家伙到底什么关系!” 花豹刚在沈雁回手里吃了苦头,陆潜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他略一踟蹰,露出丝苦笑:“他……便是我提过的那位‘故人’。” “用纸鹤跟进灵山的那个‘故人’?”花豹恨得牙痒,却又忌惮沈雁回再祭出什么古怪东西不能当场发作,只得把怨气统统堆到陆潜身上,“小饕下山找你,你们不在山下好好过年,又跑回来做什么!” 花豹这话一出口,陆潜便知自己先前的担忧没错:花豹该是一早发现有人闯入灵山,才故意放小饕下山,自己带着妖怪们迎敌。 灵山妖怪众多,但真说到道行深浅,只怕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灵山改运太晚,灵气远不如外头名山大川,在这里修炼的妖怪便是花费几倍的时间,实力也不一定高出多少。 若只是安居一隅,花豹他们还能轻松过活;若是遇敌…… 陆潜叹了口气:幸好这次来的是沈雁回,如果是先前追杀他的那些人,花豹他们不一定会输,受伤见血却是少不了的。 46. 不过,若是那些人,恐怕也上不了灵山。 自从陆潜被逐出中镇山,明里暗里遇袭受敌便成了家常便饭。追杀他的是什么人,揣着的又是什么心思,陆潜心中早已明白通透:他身无长物,于丹鼎上也还不曾炼出过什么起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唯一能被旁人觊觎的,就是九垣托付给他的狐珠。 中镇山陆潜与狐妖九垣交好,此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九垣说是狐妖,实则早已臻至散仙,就连符箓派那些天天收妖的,当着他的面也只能恭恭敬敬道一声“仙君”。九垣生性乖张,睚眦必报,未成仙时受了道门的气,一旦升仙,既不走访云游,也不结交仙友,天天就在各家道观里作客使唤人,变着法儿寻人晦气。 九垣讨厌道士,在道观住着自己也难受得紧,为了出气却又勉力忍着,只在憋不住的时候才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发泄一番。他住在中镇山时常常躲去丹房睡觉,恰逢陆潜刚得了个新方子在那里守炉炼丹,一来二去,两人便逐渐熟识起来。日子久了,点头交成了莫逆,最后更是连狐珠也敢相托。 九垣要渡天劫,怕功力太强招来的雷劫太盛,便把狐珠交给陆潜保管。他在中镇山找了个偏僻山谷受劫,惊雷足足劈了一天,等到雷停,山谷满目疮痍,该在谷中的九垣却是不见了踪影。山中同门都道那狐狸熬不过劫难灰飞烟灭,也不知什么人说走了嘴,一夜之间道门各派便都知晓九垣狐珠所在,纷纷寻了借口找上中镇山…… 陆潜摇摇头,不再去想。 为狐珠而来的人破不了灵山幻境,能登上灵山的沈雁回目的却不会是狐珠:狐珠在陆潜手中已久,沈雁回又遣过纸鹤探查他的行踪,若是有心插上一脚,早就可以动手了。 “你闯入灵山究竟打算做什么!”花豹还保持着攻击陆潜时的兽化模样,一开口便露出森白的利齿,“若是来抓那个陆潜,那就赶紧抓走好了!” “小花……”小饕焦急,连连拽他衣服。 花豹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雁回也不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小饕,见小饕缩在花豹身后不再探头,才终于皱眉答道:“我并无意冒犯,只是有些事不得不来请问陆师兄。” “何事?” “师兄在这里住了许久,或许还不曾听说——三月前,有人血洗青风观。”沈雁回边说边观察陆潜神色,见他面露诧异,眉间微微舒展,“师兄不知道?” “确实不知。”陆潜与青风观从无往来,现在更是连道友都谈不上。不过,若是与他全无干系,恐怕沈雁回也不会开口问起。这么想着,陆潜便隐隐觉得不妙:“凶手是什么人?” 沈雁回不答反问:“师兄可知道九垣现在何处?” “不知。”陆潜越发惊疑,“九垣自天劫后便下落不明,也没有与我联系——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青风观一个小道士当日躲在水缸里,瞧见了行凶的人。” 一阵风起,凉飕飕刮得人心寒。 “他说,杀人的是曾在青风观住过的那位仙君。” 47. “不可能!”陆潜断然道,“九垣虽然行事不守常理,但这种杀人放火的事他却是绝不会做的!” 沈雁回微微侧首,避过陆潜视线:“师兄你……就如此信他?” 他这句说得古怪,语调扬起,嘲讽一般。陆潜望了他一会儿,他始终侧目。陆潜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得道:“九垣是我的至交好友,我自然信他——沈掌门,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九垣,但九垣的品性你也该是明白的……” “呵……”沈雁回轻笑,“师兄,你当真了解九垣的品性么?” “沈掌门这话什么意思?”陆潜冷下脸来。 沈雁回也不理他面色,径自问道:“师兄可曾见过九垣真身?” 陆潜一愣。 沈雁回不等他答复,继续问:“这山中有个幻境有趣得紧,师兄就不曾想过自己是如何破了幻境上得山来的么?” 陆潜眨了下眼。 沈雁回又笑:“师兄就不好奇我是如何上得山来的么?” “你……” 陆潜张口要问,却被沈雁回抬手拦住。他笑得清淡,眼里沉沉一潭深水照不见底:“陆师兄若是想知道答案,不如跟我一道下山去一趟青风观吧。” 他这话一说,支着耳朵听的小饕立刻紧张起来。陆潜还不及回答,小饕先叫出了声:“陆潜!” 他这一嗓子来得突然,原本凝重的气氛一下子被叫破。河岸边一众人等循声看他,小饕也不管,只眼巴巴望着陆潜又小声叫唤:“陆潜……” 小饕挤在妖怪堆里,身上棉衣被蹭得歪斜过去,一小段雪白颈子露在寒风里,他却分毫不觉,只顾着看陆潜反应。清早时候的交谈还历历在目,现在瞧见小饕模样,陆潜只觉得胸口隐隐发紧,应声时便不觉放软了语气:“放心吧,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不会丢你不管。” 有他这一句,小饕便真的安心下来,抿着唇,嘴角也忍不住翘起来。 花豹看着火起,鼻子里冷哼一声接一声,哼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搭理,只得悻悻收了声。 那一边,陆潜还在与沈雁回对峙:“九垣的狐珠在我身上,我离开中镇山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沈掌门应该是知道的。现在让我和沈掌门一起去青风观……沈掌门就不怕我再连累中镇山么?” “师兄多虑了。”沈雁回暼了暼站在一处的妖怪们,垂下眼来,“青风观一案兹事体大,道门各派已经决定全力追查。师兄虽已不是道门中人,但若愿意助我查清真相,也不会有人为难你——即便是有,中镇山上下也能保你平安。” 陆潜默默思量片刻,眉头越蹙越紧:“沈掌门当真只是要求一个真相?” 沈雁回笑:“不然该是什么?” 陆潜不语,沈雁回也不催促。 良久,陆潜终于道:“我跟你去青风观——不过,我要带小饕一起去。” 沈雁回倒也不见意外,只是言语冷淡:“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近来中镇山事务繁多,怕是拨不出人手照料这位……小兄弟。” “不劳费心。”陆潜道,“小饕由我来照料便好。” 48. 一旦决定同行,沈雁回便不再多留,独自一人先行下山打点。山里妖怪在他手上吃了苦头,见他离去,嘴上不说,表情却是明显放松下来。 小饕不敢松懈,黑亮的眼睛犹自盯着沈雁回的身影。直到他走得再也瞧不见,小饕才悄悄舒了口气,转过头来跟花豹讨衣裳:“小花,我的衣服……” 花豹瞪他:“你真要跟他们去那个什么青风观?” 小饕点头。 花豹立刻扭头冲陆潜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方才说要带小饕同去时,陆潜就猜到花豹反应。现在花豹开口,他也不置可否,只是询问:“豹兄自认能在沈掌门手下撑得了多少久?”见花豹咬牙不答,陆潜又道:“青风观一事恐怕内有玄机,沈掌门的话只怕也不可尽信。豹兄若是有意同去,陆某也不阻拦,只是,希望豹兄避过沈掌门眼线在暗处跟着,万一发生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你是说……”花豹脸色难看起来,“你明知道那家伙居心不良还要带小饕涉险?!”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潜干咳,原本打算细细说道的计较都被花豹一句话噎回了腹中。 “那你什么意思?”花豹危险地眯起眼,语调一句比一句高,“你既然已经断定那个道士话有隐瞒前路凶险,为什么还要让小饕跟你下山?陆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话到此处,灵山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直勾勾盯着陆潜,神情戒备;只有小饕还是那副满心信任的模样,黑亮的眼睛不见半分动摇。 陆潜心口又是一滞,胸中泛起莫名的酸软,不自觉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我要在道门之前找到九垣。” “九垣是得道的狐仙,他或许有办法……抑制饕餮发狂。” 九垣受劫后行踪一直不明,但陆潜却知道他该是无恙的:九垣的狐珠在他手中,若是出事,狐珠也会有所反应——自那日在中镇山上迫不得已吞下狐珠至今,陆潜本身的道力已经被侵染同化了大半,有如此效果,狐珠的主人必定不曾受到什么严重损伤。 去找九垣是陆潜半年之前便已经决定的,只是他被人追杀,寻访一事只能慢慢筹划;但现在青风观血案一出,便由不得他再这么磨蹭下去。 此次沈雁回邀他同行,虽不曾直说,但既然许诺保他平安就是没打算隐瞒利用他引九垣现身的心思。 “九垣做不出杀人的事,但他毕竟处处结怨,如果被别先发现,只怕没有合适的时机询问。” 而且,九垣的真身…… 陆潜沉吟。 听完他的解释,花豹也是低头不语。半晌,他一手搭上小饕肩膀轻推示意:“走吧。” “咦?去哪儿?”小饕还在想陆潜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花豹扭开脸不去看他:“去换了你这身衣裳。” 花豹同意放行,其他大小妖怪们自然也不会反对。小饕在他住处换回自己衣服,再出来时,妖怪们已经散去,只有陆潜等在那里。 49. 他们这次回灵山本就是打算与山上妖怪说道一声便离开,现在虽说改了行程计划,有中镇山的弟子打点食宿,出行反倒便利了许多。 陆潜领小饕下山,花豹不跟他们同行,只拾掇了个小包袱,塞了些衣物零嘴给小饕。 小饕虽然觉得不舍,却也耐不住到山外开眼的兴奋,没多久就嘿嘿乐起来,拽过陆潜的手偷偷摸摸捏着玩。 花豹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瞧见,抬了下巴,鼻孔冲着陆潜道:“小饕暂且交给你,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哼!” 他当着小饕的面不好说什么狠话,陆潜却打点了精神郑重应承:“豹兄放心,陆某心中有数的。” 别过花豹,陆潜和小饕便下了山。山下有中镇山的弟子候着,见他们出来便围了上前:“掌门请两位到前面半月镇与他会合。” 陆潜粗粗扫过几名弟子,见没有认得的面孔,也就不和他们多生纠葛,只抬手道一句“有劳了”便不再言语。 回半月镇的一路走得沉闷。那些中镇山的小道士直把陆潜和小饕当做要犯,一个个横眉瞪目,手也不时摸上自己的法器以示威慑。这些弟子年岁都不大,故作凶恶的青嫩脸孔看得陆潜好笑,却又不能当真显露笑意,只得移开视线,不再瞧他们。 他不怕这些小道,小饕却是紧张得厉害。他没跟道士打过交道,又总被山里的妖怪拿捉妖的故事吓唬,再想到方才沈雁回欺负花豹他们的手段,原本下山时的雀跃兴奋早就散了个干净,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怵,走着走着更是连身子都不自觉地贴住了陆潜。 陆潜以为他是走得累了,便去牵他的手,不曾想掌心刚贴上,就摸到满手的冷汗。 陆潜忧心小饕吹风受寒,一手拂在他额上:“不舒服么?” 小饕咬着唇微微摇头,眼神戒备地瞄着瞧过来的小道士。 陆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对上一个半大小道瞪圆的眼,心里这才明白过来。他把小饕揽到身后,也不说话,只静静与那个小道士对视,不多时,小道嘴一瘪,红着眼圈扭过头去。 陆潜摇摇头,又把小饕拉出来:“你看,他们比你还怕呢。” “谁、谁怕了……”小饕脸一红,嘟嘟囔囔不承认。 陆潜也不揭穿他,只是牵着他继续往半月镇走——这一路便没再松开手。 到了镇上,陆潜先在中镇山弟子的陪同下找了住在本镇的同铺伙计,交了商铺钥匙,又托他转告掌柜说自己已经寻到亲人要随亲人回乡。陆潜年后要走是早就和掌柜说定的,掌柜也已经在物色新的账房,现在虽然提早了几日,倒也算不上不辞而别。 交代完了商铺事宜,陆潜一行人才去和沈雁回碰头。 沈雁回在镇上最大的客栈等他们,刚买下的马车就候在客栈门外,远远就能瞧见。干粮马匹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陆潜等人一到就要出发。 可等真碰了头,陆潜却说什么也不愿即刻出发。 “师兄,你这算什么意思?”沈雁回有些恼火,当着弟子们的面又不好发作。 陆潜笑笑:“沈掌门,用过午饭再上路也不迟吧?” 50. 他这话一出,沈雁回还不及反应,小饕先闹了个脸红。 从灵山回半月镇的路上小饕就饿了。 他在山上吃惯肉食,早晨吞下肚的那些稀粥地瓜根本顶不住饿。本来盘算着中午到了山里便去缠陆潜再像过去那样做上满满一桌好菜,可谁想一回山就遇到了沈雁回,别说烧菜吃饭,就连多和妖怪们说几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方才跟着陆潜去交还商铺钥匙时,小饕的肚子一直在叫。他不想叫那些道士听见笑话,便压着肚子一路忍着,只巴望等会儿能好好吃上一顿。 可到了碰头的地方,那些道士又说要即刻启程,根本不做停留。 饕餮贪馋,干粮备得再好,也比不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但赶路毕竟不比游玩,这个道理小饕还是懂的。沈雁回说要出发,小饕不是不难过——他们的会合处就在客栈门外,时值正午,大堂里饭菜香气勾得小饕心里直发慌——但若要在外人面前撒娇耍泼,小饕自认不是小孩子,自然做不出来。 他心里郁闷,脸上却强忍着不肯显露,只低着脑袋闷闷站在陆潜身侧等陆潜先动。 小饕这些心思,那些大小道士瞧不出,却瞒不过与他朝夕相处过的陆潜。 陆潜一开口说用饭,小饕就知道被他看出来自己犯馋,顿时臊得脸上发烫,连耳朵都热了起来——他拽着陆潜的袖口扭捏地绞个不停,舌下泛出隐隐的甜。 小饕只顾低头害臊,便错过了旁人的反应。 陆潜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执意在镇里用饭,自然不是自己贪图享受。沈雁回的视线在小饕身上停留良久,直到陆潜又疏离地问了声“沈掌门意下如何”,他才移开眼去。 陆潜的问题,沈雁回也不用言语回答,只是负了手在身后便向大堂里走。 他如此默许,中镇山的道士们便把陆潜和小饕引进客栈,随沈雁回在一处空桌落座。 弟子们不与掌门同席,散坐在附近桌上。陆潜一桌三人,沈雁回端坐着一言不发,小饕忌惮他也不敢随意说话。店里小二报完菜名,左右等不着人点菜,眼神溜了一圈,最后落在有几分面熟的陆潜身上。陆潜瞧了眼沈雁回,见他仍不打算开口,便由着自己的心意叫了菜。 中镇山并不强求茹素,陆潜点菜也就没禁荤腥,他记着曾经师门里的口味问了几道寻常素食,又要了些鱼肉之类。 半月镇近水靠山,多的是山珍河鲜,年里客栈虽然只住了几个误了行程赶不及回家的行商,店家备下的食材也并不短缺。众人坐着喝了会儿茶水,菜便陆续上了桌。 中镇山一众道士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主儿,此刻端了碗吃饭,除了碗筷碰撞声便再无其他动静。小饕攥着筷子,有心把一桌饭菜全都吃空,却因为和沈雁回同桌,怎么也伸不出手去。 他在山上换了合体的衣裳,模样又出挑,坐着不动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富家小公子;但小饕用不惯筷子,就这么伸筷子夹菜,肯定是要被看笑话的。 他心中愁苦,肚子里更是饿得难受,正打算狠狠心干扒白饭吃,就见碗里突然多出块剃净了刺鱼肚肉。 陆潜收回筷子,问他:“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只这样一句,小饕就觉得先前那些愁苦那些难受再也不重要了。 51. 填饱了肚子,又饮尽茶水,小饕便跟着陆潜往马车走去:陆潜身份尴尬,能不露面自然最好;小饕倒是对黑熊以前念叨过的“骑马”颇有兴趣,人往前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直往马匹身上转。 这些马是中镇山养出来的,平日里都有弟子专门照料,沈雁回一行驾马而来,路上草料梳洗都不曾短过分毫。现在顶着冬日正午懒散温软的阳光,每一匹都是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小饕快走两步,伸手想摸一匹枣红马,可刚一接近,那原本昂着脑袋响鼻直喷的高头大马就哆嗦得口吐白沫,嘴里嘶鸣凄惨无比。 在灵山时,小饕偶尔遇上些灵识未开的野猪山鸡,对方也常被吓得动弹不得;现在看到马匹反应,他也不多意外,只觉得有些无趣,撇撇嘴便转身跟上陆潜。 小饕不在意,别人却不能不在意。那些马虽然不是什么宝马神驹,但被中镇山的道气熏染多年,也绝不能算作凡品。马通灵性,寻常虎豹都不惧怕,现在对上小饕却是抖得恨不能就此昏死过去——一时间中镇山那些大小道士瞧向他的目光都是惊疑不定,几个年纪偏小的更是摸出了法器,只等掌门下令捉妖。 沈雁回微皱了眉,眼神定定望向抱小饕上车的陆潜;陆潜倒是毫无察觉一样,一上车便放下布帘,把所有的打量都隔在了车外。 “掌门……”有人在沈雁回身侧躬身请示。 沈雁回抬手:“出发吧。” 掌门既然发话,一众弟子也不敢再提捉妖的事,只照沈雁回的吩咐在马车上加了道符,便各自牵了马匹翻身上去,一夹马腹去向镇外。 青风观在青州中翠山,自半月镇一路向东南方向快马七天即到。青风观血案发生已经三月有余,凶手却还是半点线索都找不见,道门各派不说人人自危,也着实有好些掌门弟子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中镇山一干道士有心七日内赶去青州,却又得顾及着马车的速度放慢脚程。这一路上,半月镇里买来的那辆半旧马车也不知挨了多少眼刀。 车外如何,车里人一个是不知道,一个是装不知道。沈雁回买的马车许是行商用来安置家眷的,旧归旧,收整得倒是干净。车厢壁上几处破损都被人用碎布头补了起来,有一处在窗边的还绣了朵精巧的荷花——马车往青风观走了十一天,小饕便盯着那朵荷花看了十一天。 中镇山的道士防备着小饕,小饕也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马车内并不算多宽敞,道士们又把干粮包袱全都塞在车里,小饕在车上待得憋闷,但想到掀开布帘就得瞧那些道士拉长的脸,他就宁愿窝在车上发呆了。 小饕贪懒,生性却并不喜静。陆潜每每看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便觉得不忍。那些道士不怕吃苦,几次赶路错过宿头,就在树林子里打坐过夜;小饕也不抱怨,就着凉水啃完冷硬干粮就蜷在陆潜身边睡觉——只是他不说,陆潜也看得出,这十一日里小饕是真受了苦。 52. 青州辖下五县,中翠山为其中最大的青沙县所属。 沈雁回一行人进入青州地界便直奔青沙县而去。马蹄踏上县城时已是日暮时分,家家户户正忙着烧火做饭,街道上很是冷清。三个月前,中镇山曾遣弟子来过这里,现下那名弟子便引着众人来到城里最大的客栈处下马歇脚。众人要了些热乎饭菜,等用完饭,天色已是墨染一般。 青风观遭难之后,观中幸存的道士都被安置在他处,只在白天时候回去道观收拾打扫,顺便为那些誓拿凶手的道友提供些线索。现在天色已晚,沈雁回一行即便摸黑登山,到了观中见不到人也没什么用处;加之颠簸多日,便是再不怕苦的人,屁股着了凳子,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起来。沈雁回索性也就不急于一时,吩咐弟子定了几间房,在店中休息过夜。 正月未出,客栈里空房多得是,店家为了招揽生意价格定得颇低,沈雁回又舍得花钱,除去两间上房,其他弟子也都是独自一间。 那两间上房,一间是沈雁回的,另一间则是陆潜和小饕的——这是沈雁回特意嘱咐的。 如此安排虽说并不出乎意料,却还是让那帮道士们侧目良久:来青州的路上,一些入门较早的弟子已经私下里解释了陆潜身份,大家只当掌门重情义,并不多加置喙;但对小饕这个异类,掌门也是留心关照,就着实让人想不通了——让小饕和陆潜同房,显然是顺了那两人的意。小饕粘陆潜粘得紧,中镇山的道士也不是没长眼睛,这一路下来早看了个清楚明白。 陆潜曾是掌门的师兄,虽说现在是中镇山弃徒,好歹也还是有些师门情分在的;而小饕……他们这一趟是来捉拿杀人凶手的,那凶手十之八九还是个狐妖——捉妖却带着个妖物一路同行,就算这妖物未曾犯过祸事,可该算是个什么说法? 道士们各自腹诽,小饕被他们盯得心烦,但又不好乱发脾气,只得埋下头不去理睬。 陆潜抬手把他揽在身前,为他挡了那些怨气十足的眼光,然后向沈雁回道了谢。劳累多日,众人也无心闲聊,各自去到客房梳洗休息。 进了房关了门,没了那些道士在身边碍事,小饕这才松下劲来。他先在外间八仙桌边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缓过神似的跳起来四处打量。 小饕是山洞里住大的,虽说洞里比这客房大上两倍不止,却比不上客房细致有趣。床架的雕花,墙角的梅瓶,连桌上的笔架他都拿来细细翻看过去,还时不时发出惊叹声来。 陆潜铺好床铺,又和小二要热水浸了条帕子,拦住跑来跑去的小饕给他擦过脸,正打算哄他睡觉,就听见“咕噜——”一声。 小饕捂着肚子,羞窘得说不出话来。 他这几日被马车颠得发倦,晚饭时虽然陆潜一直给他夹菜,他也吃得不多;现在玩闹了一会儿,那被憋了几天的馋劲才回了神似的,化作饿意翻滚而上。 小饕不好意思讨食,却耐不住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不停。陆潜知道他前些日子苦得厉害,也不拿话逗他,只是安抚地笑笑,问他:“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来,可好?” 53. 陆潜既然主动提起,小饕也就不再委屈自己的肚子。灵山上陆潜做过的、说过的菜肴纷纷跃上心头,光是想到,小饕就忍不住直吞口水。他馋着炖肉,又舍不得鲜汤,惦念烧烤,也放不下点心——他双眼放光,掰着指头轻声念叨,陆潜就在一旁看着,一闪神便仿佛回到初遇那段时光。 只是现在终归和那时不一样了:他们不在灵山,小饕也不是当初只要填饱肚子就一切都好的懵懂幼兽。 自半月镇上重逢以来,小饕一直都表现得太过懂事乖巧:他既不要求陆潜做这做那,也不胡乱发脾气,甚至连偶尔的撒娇都克制着,生怕被陆潜再当做孩子看待。小饕处处小心翼翼,陆潜自然知道他在忧心什么,也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彻底安下心来——陆潜只要说几个字就好,但他说不出。他怜惜小饕,便不忍让他空欢喜一场。 小饕说过的话,陆潜不是不信,只不过世间无常,变数太多,话说得再满也强求不来,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只有一点:既然答应了把小饕带在身边,便能让小饕再受委屈。 小饕还在烦恼着菜色,陆潜并不打算催促:这副认真烦恼吃食的模样才该是小饕的本性。 只是陆潜不催,小饕却突然记起一件事来:这一路上的食宿费用虽说都是那些道士包了,但刚吃过晚饭就又开伙,恐怕那些道士再有钱也不会愿意付账吧? 吃饭要花钱,花不了那些道士的,自然就得花陆潜的……陆潜很穷的。这么一想,小饕刚才的兴奋劲儿就沉了下去。 他神情一变,陆潜就发现了:“怎么了?” 小饕抬眼看他,期期艾艾道:“我……我还是不吃了,我去睡觉了。” 说完,小饕转身就要往里间去。陆潜拦住他,扶着他的肩膀问他:“到底怎么了?” 小饕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只得低着脑袋小声答话:“……要花钱的。” 又是这样。 宁愿压抑了本性也要努力表示自己已经长大。 陆潜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能长叹了口气,双手捧起他的脸,直直望进小饕眼里:“饿了便老实说出来,我总是有办法的。你不用想那么多。” 小饕被他看得脸上发烫,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承。 陆潜放开手,突然问他:“那,糖醋排骨如何?” “啊?”小饕一头雾水。 陆潜却不再说话,径自开了房门出去。直到他自外面关了门,小饕才反应过来陆潜是问要烧的菜色。 “嘿嘿……”小饕盯着那扇门,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乐,但就是抑制不住地觉得开心。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满足感觉,比终于尝到心心念念的美食更加满足的感觉。 54. 陆潜这一出门,便好一会儿都不见动静。小饕估摸着他又要借厨房,又要料理食材的,怕是要花不少时间,于是也不心急,就坐在桌边伸手撩油灯上的火苗玩。 他不怕烫,手指一点一点地压在火上,点得那火苗直哆嗦,映照出来的影子也歪歪扭扭抖个不停。 “咕噜——”肚子又叫了一声。小饕把被烘得发热的手罩在肚子上,脱了鞋蜷坐在椅子里,眼睛牢牢盯着房门。 以往在灵山,这时候小饕已经是该睡了,但现下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他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不过他也不曾等上太久,那门就被笃笃敲响。 小饕跳起来,趿着鞋磕磕绊绊冲到门前,把门一拉——外面站着的却不是陆潜。 小饕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起来,连说起话来也是不情不愿:“陆潜不在。” “我知道。”沈雁回低头看他,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沈雁回还穿着白日里那件道袍,不说话时还看不出异样,他一开口,小饕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饕餮嗅觉灵敏,小饕不喜欢那气味,更不喜欢门口这个人,眉头一皱,忍不住就要关门谢客。可他手上刚要动作,就被沈雁回按住了门框。 “你干嘛?”小饕瞪他,满眼不悦,“我说了陆潜不在。” “我也说了我知道。”沈雁回摇摇头,嘴角微微勾起,“我方才看到师兄往厨房去了——他是要去做菜?” 小饕警惕地望着他,半天才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得了他的答复,沈雁回似乎想到什么,连神情都舒展开来:“以前师兄就爱下厨,总被师父说是玩物丧志……”小饕见他提及陆潜过去的事,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可沈雁回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打住了话头,再开口时,却是突兀的一句:“师兄待你很好。” 小饕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心里觉得陆潜待自己确实很好,便郑重地点了头。 沈雁回笑笑,叹息一般道:“我这个师兄啊,从来都是如此,待谁都是好的——明明无心,偏偏多情……” 他话里有话,小饕正想让他说个明白,沈雁回却突然收了手去,也不说告辞的话,就这么转身走了。 小饕怔愣着看他走远,那句叹息便一直回荡在耳旁。话里的意思还不及细想,小饕心里就已经觉得难受起来。 他抬手摸摸胸口:那里并不疼痛,只是沉沉的、闷闷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沈雁回为什么喝了酒来找他说这些话,小饕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只是他知道,沈雁回说的并没有错。 就算陆潜把他带出灵山,带在身边,又处处照顾他,和他想要的却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想要的是……”小饕不自觉地低声自语。 早些时候的满足感觉已经消失不见了。 抚在心口的手落在腹部,肚子也应景似的又叫了一声。 小饕咽了口唾沫:原本可以忍耐的饥饿感突然变得强烈起来,让他想要马上做点什么才好。 55. 陆潜回来时,小饕早已坐回到桌边,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发呆,直到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到面前才回了神来。陆潜当他是天晚犯困,也没有多问,只是盛了白饭催小饕快些吃完休息。 小饕心里有事,便是饿着也不像以往那样见着吃食就欢欣鼓舞。他摸了摸肚皮,探头去看那碗糖醋排骨。 要论卖相,陆潜这道糖醋排骨卖相并不好:时候太晚,从生肉料理起来费时太多,陆潜记得店家晚间熬了排骨汤,便直接讨了煮好的排骨下锅。那肉汤店家也不知熬了多久,直熬得肉质全都松散开来,再下锅焖煮勾芡,盛出来时,骨头根根光洁溜溜,肉块却是融进了浓稠的汤汁里似的找不出来。 小饕一眼瞧去只见骨头不见肉,心下正纳闷这糖醋排骨到底是个什么说法,陆潜已经连肉带汤舀了满满一勺盖在他饭上。 小饕凑在碗边嗅了两下,顿时被那酸甜味道激得口水直流,连精神都振奋起来。食欲当前,再忧心的事也算不得事。小饕攥着勺子扒了一口进嘴里,这才露出点舒心模样。 碗中肉块酥烂,入味极好,拌在白饭里直让小饕胃口大开。他吃得香甜,陆潜也没闲着,取了干净筷子把大小骨头一一挑出,方便小饕使勺子。 一碗排骨两碗饭,小饕还未尽兴,碗里就见了底。他忍不住抬头去看陆潜,陆潜笑笑:“再吃下去,若是吃撑,就该睡不着了。” 小饕也不反驳,恋恋不舍地刮尽碗里酸甜汤汁,舔干净勺子,就任由陆潜收拾掉了碗筷。 陆潜出门交还食具,小饕坐在桌前继续回味。 这一回味,就回味出了些异样:他这一顿吃得算不得少,但腹中的饥饿感觉却并未消失,甚至还比先前更加鲜明了不少。 小饕拿过桌上倒好的茶水想把自己灌饱,可茶水刚一入喉,却又分明觉得肚里饱胀得已经喝不下丁点东西了。 “怎么回事?”他莫名其妙地放下杯子,“好像吃饱了啊?” 明明吃饱却仍是饥饿——这样的经历小饕隐约记得以前似乎有过,但具体情状却是想不起来了。 “等陆潜回来问问他好了。” 小饕刚打定主意,陆潜就推了门进来。他正要唤陆潜的名字,喉中突然一哽,却是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陆潜绞了帕子自己擦过手脸,一回身见小饕还坐在原处未动,便开口催他:“明日还得早起上山,快去睡吧。” 他一句话说完,小饕既不应声,也不见起身去里间,只是双眼发直地瞪着他,样子古怪得紧。 陆潜微皱了下眉,走去小饕身边。小饕还是不动,只有目光随他移动。 “小饕?”陆潜抬手要碰他脸颊。 小饕喉中呜咽一声,眼里泛起红光。 陆潜直觉不好,刚要撤手退开,就被小饕狠狠扑在怀中,脚下一个不稳,便双双摔倒在地上。 小饕的模样与之前一次触动封印极为相似,陆潜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敢展露分毫。他被小饕压住肩膀起不得身,又怕激得小饕胡来不敢用力挣开,只轻声唤小饕的名字。 小饕不曾听见一般,径自在他颈项间慢慢磨蹭,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陆潜侧耳去听,便听得一声声梦呓般的“饿”。 56. 小饕很饿,非常饿。 从记事起,小饕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他眼睛发花,头脑发晕,连耳朵里都嗡鸣着听不清外头的动静。饥渴如劈在枯草堆上的旱雷,在胸口燎成火原,沿着筋骨一路烧到指尖,直烧得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小饕意识不清,连害怕都是模模糊糊的,他想要开口求救,却又偏记不起该如何摆弄舌头才能吐得出字来。 “陆潜……”小饕还记得自己方才摔倒压住了陆潜,他焦急地想让陆潜发现自己的异样,可费劲气力却只能勉强在陆潜颈间蹭上几下。 熟悉的气息传入鼻端。 小饕不自觉就放松下来,那些饥渴那些恐惧一瞬间顿住了,只有鼓噪的心跳声在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我这个师兄啊,从来都是如此,待谁都是好的……” 之前沈雁回说过的话不知为何突然从小饕心头滑过,字句清晰,连那语调神态都不差分毫。 小饕昏沉之下突然委屈起来:他很饿,他面前摆着满桌的吃食,却偏偏有人告诉他他不能吃一样。 小饕委屈得厉害了,便胡乱叫着饿,埋下头,扎在陆潜颈边狠狠地吸气,恨不能把那个人的气味都吸进自己的肚皮里,再不叫外人嗅到半分。 “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那沉寂了片刻的饥渴又开始骚动,只是这次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酥麻,像微风挠过春日里新冒头的草尖,熏熏然扎得人心尖都颤。 小饕不依不饶地在陆潜颈窝磨蹭,动作的力度渐渐加大,原本求助的打算早被遗忘了个干净,只剩下小饕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欲念。 陆潜双手扶在小饕腰上,想要推他起身却犹豫着不曾动手。小饕在他身上又折腾了一会儿,然后撑住他肩膀,主动退开几分,垂下眼睛看他。 方才小饕动静不小,即便冬日穿得厚实,陆潜也被他蹭得露出小半胸膛。小饕眼神仍未清明,陆潜怕激得他乱来,也顾不上自己衣衫凌乱,仍如之前一般唤小饕的名字。 小饕垂着脑袋不动。 陆潜轻笑:“小饕,地上太凉,让我起来可好?” “……凉?”小饕迟钝地重复道。 “对,”陆潜继续哄他,“地上凉。” 小饕盯着他露出的胸口发呆,全部的心思都被那块白花花的肉吸引住,陆潜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进耳中。 以前在山上,天冷的时候妖怪们供奉的肉块会被冻住,但只要在嘴里含上一会儿,那硬邦邦的肉就又软又暖了…… “咕咚!”小饕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小饕?” 陆潜见他双眼发直,心下一惊,正要用劲推开小饕,就被一个湿软温暖的东西舔在了胸前。 “小饕!” 陆潜惊叫。 小饕不管他的反应,犹自舔啃,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念着:“暖暖……不凉……” 陆潜哭笑不得。 因为知道小饕神智尚未恢复,陆潜也不敢随意喝止他的举动。他记得小饕在山洞里也曾如此胡闹,但那时候小饕毕竟是兽身,陆潜并不觉得如何;现下,小饕却是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这么俯在他胸前时不时露出粉嫩舌尖四下乱舔,着实让陆潜浑身不自在。 修道不同修禅,陆潜自然不会什么都不懂,小饕可以胡闹,他却不能再如从前一般不当回事。 “小饕,起来。” 陆潜一边柔声劝他,一边将双手移向他肩头准备伺机动作。却不想陆潜指尖恰恰触上那处,就被小饕反攥住了手腕。 “陆潜……”小饕跨坐在他腹部,表情迷茫地看他,“好奇怪……” 他的身体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让他忍不住挺动腰部在陆潜身上磨蹭,然后越来越热。 57. 小饕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觉得心中无端焦躁惶恐,逼着他必须做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做什么。 陆潜一直不说话,他的表情小饕看不清:小饕身上热得厉害,连眼中都蒸腾出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看什么都不真切。 “陆潜……陆潜……”小饕无措地叫着陆潜名字,他攒着满身的力气无处可使,只有双手抓牢了陆潜才略缓下心慌。 陆潜沉默良久,终于应了声:“没事的。” 他的声音与平日并无不同,甚至比平常还冷淡不少,可这三个字甫一入耳,小饕便一个激灵软下腰肢,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回陆潜身上。这一跌,小饕的下身便重重在陆潜腹部擦过,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觉顿时从那处涌出,瞬间席卷全身,让小饕忍不住蜷了脚趾小声哼哼。 小饕刚呻吟出声,便感觉到身下人不自然地僵硬了全身。他思绪混乱,腾不出心思去想陆潜的异样,只知贪恋方才的快感,本能地摆动腰臀重复摩擦的动作。 小饕变作人形时间不久,对人间礼法了解也不深,舒服了便急喘出声,也不顾及客栈门板单薄会不会被人听了去。 他一心一意起伏耸动,陆潜的脸色却是黑得不能再黑:本是担心小饕身上那个封印再有古怪,他才不曾及时推开小饕,结果现在却落到这么一个尴尬境地。 小饕上身偎在他胸前,鼻尖抵在他袒露的地方急促呼吸,炙热的鼻息毫无遮挡地吹在那处,惹得陆潜脸色越发阴晴不定。 小饕毫无知觉,仍是起伏不休,只是动作越快越重,便越是觉得尤不足够。他焦躁地喘息,口鼻间满满都是陆潜身上味道,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抓握不住。心中的饥饿更甚,再努力呼吸也抑制不住吞食的欲望,等那欲念再也无法抵御,小饕张口狠狠咬在了陆潜锁骨处。 他不是真想咬伤陆潜,这一口虽不曾咬得破皮见血,却也用力不小。小饕隐约感觉自己咬出了牙印,便心虚地伸出舌头去舔。 陆潜浑身一颤,抽出双手猛地坐起。 他一起身,小饕便滑坐在他腿上。“怎么了?”小饕懵懵懂懂抬头看他,眼里含着水汽,眼角晕开桃花,模样无辜又惹人怜。 陆潜呼吸一滞,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他心神尚未回转,尝到甜头的小饕已是等不及他回答,自顾自又在他腿上蹭动起来。 陆潜忙将他按住,本想告诉他不能如此,可迎着小饕水汽氤氲的眼睛,那盘算好的说辞却是怎么也吐露不出。 他不说话,又不让小饕自己乱动,不一会儿,小饕眼里的水汽便凝成了泪滴,一眨眼便滚落出来。 小饕封印未解时,山里妖怪连鸟兽求偶昆虫交尾都不让他看见;等小饕能变作人身了,妖怪们不知是故意还是真忘了,也没个谁教他房中之事。小饕在陆潜身上毫无章法蹭了半天,下体又热又胀,却始终发泄不出,现在又被陆潜按住,连动都不让动上一下,直憋得泪如雨下。 “陆潜……”小饕带着鼻音唤他,语调很是委屈,“我好难受……” 他一边抱怨一边不安分地扭腰,下身硬起那处在陆潜腿根戳来戳去。陆潜尴尬至极,又明白小饕是当真不懂,不能责怪,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陆潜为难,小饕想得却是简单:既然陆潜不让他自己弄,那就得帮他弄。 他难受得厉害,头脑又昏涨,再顾不上去拿捏自己的举动,一抹眼泪,又如幼时在灵山当山大王那般,强拉了陆潜的手按在自己腿间,命令他:“帮我!” 58. 小饕声音不大,陆潜却觉耳边惊雷乍起,脑子里嗡声一片,整个人木楞在原处,被小饕强拽过手去也不记得拒绝。 冬季衣衫厚重,小饕虽然不怕冷,一路上被陆潜盯着,衣裤却也不曾少穿。陆潜犹在震惊,手上自然不会使力配合,只不过被小饕牢牢按着才不曾松脱。按说这么一动不动抵着身下并不比刚才小饕自己胡乱磨蹭更加刺激,可只是隔着层层布料棉絮感觉到陆潜掌上温热,小饕就激动地再坐不直身体。 他急急喘了两声,口中难耐地念着陆潜名字,双手扶住陆潜手掌攥在自己热得发烫的地方上下蹭动。他不懂什么技巧,一觉得不够,便更加攥紧些。如此几番,呻吟刚见高亢,小饕却停下动作,闷在陆潜怀中不管不顾地呜咽起来。 小饕哭得动静颇大,还时不时泄愤似的撕咬陆潜衣襟,陆潜便是再呆怔也被他闹清醒了。他匆忙收回手,不敢多想手上余温,便扶住小饕,连声问道:“怎么了?” 小饕抬头,脸上红晕未褪,眼角春色犹在,眉间却是紧紧皱作一团。他抽抽噎噎,话也说不清楚,只是断断续续叫疼。 陆潜探手去他喉间:“喉咙不烫啊?” 小饕委屈更甚,扯开他的手,挺了挺腰:“下面疼……” 陆潜面色尴尬,犹豫良久,终是敌不过心里担忧,帮小饕松了裤带。 一褪下裤子,陆潜就知道小饕为什么叫痛了:妖怪们为小饕备下的衣物多是山下半月镇里寻来的,虽说比寻常人家精美柔软,但半月镇终归不是什么大镇,那些衣料也不是顶好的料子,小饕方才那般用力磨蹭,下体肌肤细嫩,早已经被蹭得红肿起来。 没了衣服束缚,小饕下身凉飕飕露在外头,那火辣辣的烧痛感顿时淡去不少。小饕不敢自己再动,但下体肿涨着发泄不出也当真难受。他小心翼翼碰了下被磨出红痕的地方,眼睛一眨,又滴下泪来。 小饕真觉得委屈难过了,反而不再开口去叫陆潜,只是低头默默掉泪。他双腿分开,跨坐在陆潜膝上,下体挺直透红,毫无遮挡地指在陆潜腹间。 陆潜脸上红白交替,最后深叹了口气,托在小饕腋下扶他站起,然后把他抱到里间床上。 “这次……只当是教你。”他别过脸不去看小饕表情,伸手在包裹里寻到一瓶冬日里防皲裂的软膏倒在手上,然后握住小饕缓急不一地套弄起来。 小饕本就憋了不少时间,再被他一逗弄,不多时便攥紧床单泄了出来。 他软在床上不住喘息,只觉身在云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连陆潜替他擦身穿衣都不曾注意。 小饕模糊间听到陆潜走开,然后响起些动静——先是水声,再是开关房门的声响。 待脚步声再回到床前,只听陆潜说:“今夜我睡外面……你若是哪里不适,便叫我……” 小饕顿时清醒过来,一手扯住陆潜衣袖,眼眶一红又要落泪:“你不要我了?” “不是……”陆潜尴尬。 “以前都是一起睡的!”小饕打断他,“你要是睡外面,我也睡外面!” 陆潜心里正乱,无力和他争辩,见小饕坚持,只得把刚讨来的被褥抱回床上。 小饕怕他趁自己睡着离开,又执意让了里侧的位置,自己睡在床边。陆潜也只能照办。 陆潜一躺上床便侧了身背对小饕,小饕却不觉得被冷落,只是望着陆潜后背一个人偷偷地乐。 陆潜已经洗过手,方才也开窗换过气,但小饕还是能闻着自己的气味——陆潜身上更是浓郁。 59. 这一夜小饕睡得安稳踏实,清晨被中镇山弟子敲门吵醒也不感觉困顿;倒是陆潜一副不曾休息好的模样,眼下泛着淡淡的青。 看到陆潜的样子,小饕多少也猜得出是与前一夜的事有关。昨夜他头脑昏沉,只知道依凭本能行事,等一觉睡醒才又记起人间还有礼数教化这种东西。小饕喜欢陆潜,觉得和陆潜做那些亲密的事情本就理所应当,但凡人的教条颇多,说不好他是就坏了什么规矩,才惹得陆潜烦心没有睡好。这么胡乱一琢磨,虽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小饕还是后知后觉害起臊来。 之前溜下山找陆潜的时候,他就决定不要再被陆潜当做不懂事的山野幼兽,一路上都小心约束自己言行,现在要是因为昨夜的事又被看做随性胡闹的孩子,可该怎么办才好? 小饕心中惴惴,起床洗漱时便一直想和陆潜说话解释,可几次张嘴又想不出合适的说辞,等出了房门和中镇山那些道士一道坐在大堂,更是连说话的时机都没了。 他心里揣着事,早饭便只捧着碗一口一口喝稀粥,一脸的食不知味。若是以往,陆潜少不得要问上两句,但现下情形尴尬,小饕不开口,陆潜也不说话。直到沈雁回宣布启程出发,两人竟是一句交谈也无。 青沙县地处中翠山山麓,县中依靠山货为生的人家众多,加之青风观素有名气,时常有名士显族慕名拜访,山上便修了条小径出来供人行走。中镇山一行人沿着这条简陋小路拾阶而上,晨光中远远便能瞧见山巅青松掩映下的道观。 中翠山比不上名岳中镇山那般磅礴连绵,却远比小饕住惯了的灵山陡峻险要。陆潜上山不久便故意落下几步跟在小饕身后,小饕知道陆潜这是怕他道路不熟有意护着他,心里不由得暗暗高兴;但念头一转,想到他未变人形时,陆潜在灵山也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小饕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昨夜之后,他和陆潜还不曾好好说过话,也不知陆潜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早晨用饭时陆潜待他态度冷淡,小饕当时只顾自己胡思乱想没有留意,现在记起却是让他越想越心慌。 “他是生我气了?会不会又要丢下我了?” 小饕心神不宁,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看陆潜,生怕这么走着走着陆潜就没了踪影。他仗着自己是灵兽不怕摔,一门心思都只放在身后,原本四平八稳的步子接连踩空几次,直惹得中镇山的道士们不住侧目。 陆潜走在小饕身后,几次三番被他惊出冷汗,出声提点也不见小饕好好看路,只得快走几步与小饕并排同行。 小饕见陆潜赶上,心头略松,习惯地伸了胳膊去牵陆潜的手。 指尖相触,陆潜动作一僵,不自然地缩回手整起了衣襟。 小饕伸出的手便悬在空中。 先前的担忧似乎成了真。 小饕不解地望着陆潜。陆潜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只低声道:“快些走吧。” 60. 小饕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再提不起劲思量,只垂下眼来闷声赶路。 他身量不高,贴在陆潜身侧,连陆潜的肩头都望不见;若是他再高上那么几分,说不好却能猜出陆潜回避的真正原因来。 陆潜自早起起来便一直板着张脸,此刻表情也未变分毫。小饕只当自己惹恼了他,却没瞧见陆潜那隐约藏在鬓发后头的一双耳朵,已是红得透亮。 昨夜小饕自己解了欲念一夜好眠,陆潜却躺也不是卧也不是,辗转了一晚上,清早起来还是觉着掌心里的异样感觉挥之不去。 此前小饕那些懂事听话的模样,陆潜确实看进了心里,也当真感觉小饕是长大了——可这“长大”,说到底依旧是长辈看小辈的心态,不过是欣慰孩子知礼明白事儿了,并不如何往那情啊欲啊上头想。 中镇山门风严谨,虽不禁弟子婚配,却也要求洁身自好。陆潜自小在中镇山长大,一朝沦为弃徒,品行上也未敢有过差池。前夜会帮小饕纾解欲念,也是陆潜一时慌了神,只着急快些解了两人的尴尬,却没曾想,这一帮忙,小饕的心思越发坚定不说,陆潜自己也再不能端着长者的心态去看小饕了。 陆潜心神不宁,每每瞧见小饕含了委屈期待的眼神,便觉得手足无措,最后只好刻意避开,勉强自己把心思放在青风观的血案上。 这一路陆潜与小饕走得沉闷,中镇山的弟子们也不是什么聒噪的性子,一众人等直到登了山顶,也不曾说过几句话。 山风凌冽,山顶更是寒风刺骨。昔日声名远播的道观现下山门半开,风一吹便吱呀作响。 沈雁回也不派弟子先进去通报,径直推开山门进了中庭。 一踏入青风观地界,陆潜心中便是一紧:道家讲究天人合一,建观立庙更是慎之又慎。中翠山灵秀不俗,青风观又是依凭自然势态而立,即便染了血污也该有天地灵气荡涤污秽;可如今观中血案过去已是三月不止,观内却仍是一片死气弥漫,中镇山一众青壮弟子立于中庭,竟也压不住那股秽气。 日头已近中天,青风观中却是凉比寒夜。不用沈雁回提点,那些个入门不久的小道士也觉出不对来了:“掌门,这观里……怕是有什么古怪。” 沈雁回脸色凝重,并不言语,只是比了个手势让弟子们站在一处戒备,自己朝那三清殿走去。 殿门大开,惨白的日光却照不进殿里,一眼瞧去,只觉得黑洞洞如鬼怪的大嘴一般。 沈雁回来到殿门外,合掌一礼:“中镇山沈雁回,率弟子前来拜会。” 殿内隐隐响起两声哭音,不一刻,便有一眼睛红肿的小道士跨出门槛回礼:“青风观弟子张芝,见过沈掌门。” 沈雁回一行人的行程目的,小道士早已收到书信,此刻见庭中除了道士打扮的一群人外,还有两个寻常衣着的人,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沈雁回略一撤步,阻了他的目光:“家师与令师多年至交,此次青风观蒙难,家师恸切不已,令中镇山上下齐力搜寻真凶。奈何贼人狡猾,整整三月也未被觅得踪迹。此次我等便是特来求教当日细节,以寻线索。” “沈掌门太客气了。”小道士忙不迭行了一礼,侧身便将客人往殿中让,“外面风大,还请进来说话。” 61. 小道士礼数周全,看不出什么古怪,沈雁回便也不多言,抬手唤了弟子随行。 青风观本是名观,老观主周凛又与中镇山前掌门交好,纵是不曾亲来拜会过青风观,对此地气派,陆潜等人也是早有耳闻;可现下一入殿门,且不说那传闻里头斗拱椽檩上的仙家图画,就是殿前三尊天尊金身都似沾染了污秽,显出几分狰狞来。 小道士翻出火折子,将三清像案前油灯一一点亮。殿内无风,那灯火却犹自摇摆不定,将大殿映照得鬼气森森。 “那天,我大师兄就是死在了这里。”小道士指着殿中一根石柱:柱础颜色脏污,原本的莲花图案几乎分辨不出。“其他门派的道友不叫我们清理这里。这石头上的黑斑……”小道士眼含水光,嘴唇直打哆嗦,“这石头上的黑斑,都是大师兄的血……大师兄叫我们几个年纪小的躲起来,他自己却……” 他言语哀戚,听得中镇山众弟子也面露不忍。 小饕躲在陆潜身后。他原本还在为陆潜早前的回避闷闷不乐,对这些道士的官司并不上心;可听着那小道士哭自己师兄,小饕不期然就想起灵山上大大小小的妖怪们,想到起他们故意放他下山自己对付沈雁回的事。 要是小花他们也像这样出了事……念头方起,小饕鼻子一酸,顿时红了眼眶。 青风观的小道士哑着嗓子讲自己被害的师兄弟,小饕就抽着鼻子想山里的妖怪。小道士越讲越伤心,他也越想越难过,不多时,眼里泪水就打起转来。小饕不愿在外人面前哭,就咬着牙强忍,忍到极处,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地颤。 他本就是贴着陆潜站着,现在异样也逃不过陆潜的眼。 陆潜隐约猜到他是为什么难过,心下叹息,见小饕身上抖得厉害,便也顾不得周遭道士们眼光,侧身把他拥在怀中,一手轻拍他后背。 小饕先是一愣,等这怔愣过去,眼中的泪水却是再也压抑不住。 他把脸埋在陆潜胸前,低声呜咽,对妖怪们的思虑也好,被陆潜冷落的委屈也罢,都在这一拥一拍间随着眼泪倾泻而去。 “呜……” 小饕低泣不止,青风观的小道士也跟着哭号起来,整座大殿一时间只剩起伏的哭声。 中镇山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沈雁回也冷了脸色望向陆潜;陆潜只作不见,仍是安抚小饕。 等那两人哭得差不多了,沈雁回终于缓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现下最紧要的还是捉拿凶手,还各位枉死的道友一个公道。” 小道士闻言匆忙擦干眼泪,连声称是。他快走几步,引沈雁回等人绕出正殿,往山房而去。 小饕也不再哭,只是懊恼被人瞧了笑话,闷在陆潜怀中不愿见人。 陆潜低声劝他:“他们都走了。” 小饕偷眼望去,见确实不见了中镇山的道士,才红着脸自陆潜身前退开,跟着他往殿后走。 他二人服饰与中镇山一行人不同,又缀在最末,青风观的小道士便是在前方引路,也能一眼找出他们来。 他远远冲小饕行了一礼——小饕眼力好,还能瞧见他满脸感激神情。 小饕明白了:这小道士怕是误会自己是为他的师兄弟而哭了。 小饕脸上一热,赶忙学着他的姿势回了一礼。 小道士笑笑,继续在前面引路。 小饕远远瞧着他,心想:“这个道士倒是跟其他的不一样。” 62. 他们一路西行,绕过配殿,来到一座小院。一进院门,就见院内草木萧条,亭宇破败,青石路面也久未扫洒,脏污不堪。 小道士停在照墙边,一指院中的水缸,哑声道:“当夜我就是躲在了这里。” “哦?他从正殿一路杀到这儿?”沈雁回近前看了看那口枯水缸,问他,“你确实看清行凶的人了?” “看清了……”小道士干咽了口吐沫,惊怕似的撇开眼去,“那人,那人在观里住过段时日,我记得他的相貌。”他顿了一顿,又小声说道:“那人长得好看,大师兄以前还开过玩笑,说天上的神仙也比他不过。” “这样么……”沈雁回垂下了眼,不再追问。 他不再问,陆潜却还有满腹疑惑。他向那小道士走近两步,见有中镇山弟子一脸戒备,才停下脚步:“请问这位小道长,你可曾看见那凶手是怎么杀的人?观里道长们的尸首现在又在何处?” 小道士上下打量了陆潜几眼,又扭头去看沈雁回:“沈掌门,这位是……” “是来帮忙的人。”沈雁回微微一笑,“小道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的。” 小道士得了他这句,才回身答陆潜的话:“其实我也不曾亲眼见那人杀人。那夜突然狂风大作,山门外野兽嘶号得厉害,大师兄说怕是有妖怪打上门了,叫我们找地方躲藏。我和一个师弟逃到这里,他躲在假山上,我爬不上去,就躲进了水缸里。那时候缸里养着荷花,叶子还没败光,我就从叶子底下往外偷看。也不知在冷水里泡了多久,我心里害怕,就想爬出去找师弟,可不等我站起来,那人就走到了水缸边。他身边飘的都是绿莹莹的火,脸上……”一阵风过,小道士打了个哆嗦,“脸上还有好多血!” 陆潜皱了眉头,等他继续说。 “我怕他发现我,就闭紧眼睛沉到水下,等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探出头来——那时候,那人已经走了。我和师弟在院子里又躲了许久,眼见着天快亮了,才跑回三清殿找大师兄他们,可当我们到那里时,只见满殿都是绿火,根本进不去。”小道士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大师兄那个时候还没有死,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挣扎着爬到石柱边,身上被绿火烧得见骨。” “大师兄抱着石柱站起来,对着天尊像喊了什么——我听不清那句子,只听清他喊出的名字。” “什么名字?”陆潜追问。 “九垣!”小道士狠狠揉着眼睛,却藏不住渐浓的哭音,“我记得这名字,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他难过得厉害,陆潜也不忍心再催问。 小饕瞧见他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山道上小道士向他行礼的事,小饕还惦记在心里。他觉得小道士对自己和气,又可怜他难过也没人安慰,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他:“你……你不要哭了,我,我们会帮你的。” 小道士胡乱抹了把脸,红着眼睛对他点一点头,便把剩下的话说完:“大师兄他们的尸首都不在了。” “不在了?”陆潜吃了一惊。沈雁回却是早就知道,面上并不见惊奇。 “嗯,”小道士抽着鼻子,咬牙道,“都被那绿火烧光了。” 63. 他话音未落,陆潜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如果当日放火的真是九垣,那狐火威力究竟如何,在场的怕是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九垣爱吃禽鸟,就算修道有成也不愿忌口,在中镇山时更是没少逮些山鸡野鸽之类到丹房扰陆潜炼丹。中镇山不禁荤腥,但在道门杀生始终说不过去,九垣不怕和道士们吵架,替他料理山禽的陆潜却不想为这事惹麻烦。九垣有求于他,便只得每次偷完嘴后挑出几朵狐火,把那些羽毛骨头烧个干净。 陆潜也曾好奇问过他狐火的厉害,当时九垣并未言语,只点了团青绿火焰在一只小铜炉上,叫陆潜自己去看:铜炉上的火光羸弱,一副随时熄灭的模样,贴近了也只觉寒凉不见炽热;但半盏茶不到,原本好端端的铜炉就化作了铜汁,嗞嗞滴落。 陆潜不信九垣杀人,却也知道能沾身不灭、烧得人尸骨无存的火焰不是寻常妖怪就能施展得出的。 现下九垣的狐珠就在他体内,陆潜若想,也能放出狐火来,但他这点微末把戏比起九垣当日展露给他看的,当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难道九垣真出了什么事?”陆潜心里担忧,再问起小道士来,便顾不得斟酌言辞了。 “你不曾亲眼看见九垣杀人,现在也没有尸首供人验伤,你怎知九垣就一定是杀人凶手呢?” 小道士脸上果然难看起来:“若他不是凶手,他怎么会出现在观中被我瞧个正着?若他不是凶手,他做什么要烧掉师兄们的尸首毁尸灭迹?更别说我大师兄在他放火时根本就还未死!” 陆潜摇头:“小道长此言差矣。且不说放火的是不是九垣,目的又是什么,若无确凿的证据,便是官府也不能随意定罪……” “什么没有确凿证据?我不就是证据吗!”小道士气得跳脚,指着陆潜怒骂,“你这个人,你到底是来帮谁的!”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小饕连忙扯住陆潜衣袖,不安地唤他:“陆潜……” “陆潜?”小道士听见这名字,愣了一愣,“你是陆潜?” 陆潜见他如此反应,只道是小道士听说过他与九垣的关系,等琢磨过味来就要找他拼命,便把小饕又挡回身后:“不错,正是陆某。” 他已经准备要应付全武行,那小道士却敛了怒气换了副郑重的态度问他:“你真是陆潜?原本中镇山的那个?” 陆潜有些诧异:“不错。” 小道士脸上突然露出几分喜色:“真的是你?你真的来了!我大师兄有东西给你!” 他这话一出,不仅陆潜吃惊,中镇山的弟子也是一片哗然。 沈雁回轻咳一声,等那喧哗声静了才问:“你师兄有东西给他——之前怎么不曾听说过?” 小道士慌忙掩住嘴。 沈雁回言语上并不逼问,只定定看他,直看得小道士额上冒出汗来。 陆潜知道他不问出答案不会罢休,便开口道:“小道长,你说吧,不妨事的。” 小道士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大师兄叫我别告诉其他人的——说来也奇怪,大师兄好像知道观里要有事似的,在出事前几天交了件东西给我,只说让我有机会便把东西送到一个叫‘陆潜’的中镇山弃徒手上。我说我不认得你,大师兄就说,如果观里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会来的。” 陆潜听得直皱眉:“我和你大师兄并不相识,他为什么笃定我会来?” “不知道,”小道士摇摇头,“大师兄没有说。” “那他是留了什么东西给你?”沈雁回问道。 小道士看看他,又瞧瞧陆潜,最后视线一滑,落在了陆潜身边探头探脑的小饕身上。 小饕冲他眨了眨眼。 小道士抿了下唇,终于下定决心,道:“大师兄交给我的,是一支笛子。” 64. 那是支六孔曲笛,入手颇有些分量。小道士把它藏在自己房中,也不知是不是蹭到了哪里,取出时膜孔上的苇膜早已剥落。 陆潜对乐器无甚研究,只凭笛身上的斑痕看出是湘妃竹所制。竹笛光洁如玉,笛孔齐整,尾孔上系一个平安结,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如此品质的湘妃竹笛价格定然不菲,那不曾有过交情的青风观大弟子把这么一支笛子交给他,其中用意陆潜是当真猜不出来。 他猜不出,小道士也不明原委:“大师兄只是交代我把笛子给你,其他并未多说。” 小道士那里再无线索。沈雁回领着中镇山的弟子又在观中仔细搜寻了一遍,也不见什么新的发现。 时间已过晌午,青风观久疏打理,沈雁回也不想妄动观里的东西,便让弟子们掏出自带的水囊干粮休息充饥。 众人便在观中饭堂收拾出几张桌凳三两坐下。青风观的小道士在一旁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凑到陆潜小饕跟前不好意思地问:“我能跟你们坐吗?” 中镇山的道友们年岁都比他大,一群人里只有小饕看来和他年纪相当,再加上刚在三清殿中一起哭过,小道士心中自然对小饕有了亲近之意。 陆潜见他表情诚恳,小饕也不像讨厌他的样子,便招呼他坐下。 小道士快手快脚坐好,从怀里掏出自己准备的干粮。 小饕没有带干粮的习惯,陆潜带了什么他就吃什么;陆潜早上心思烦乱,也分不出神挑拣,便随其他人一道背了些馒头上山。现在掏出馒头来,早就凉透发硬,嚼在嘴里干巴巴的,既费力,又没什么滋味。小饕拿凉水就着馒头,吃得没什么劲头,一抬眼,正瞧见小道士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五六个半掌大小、形状各异的糕点。 那糕有像梅花的,也有圆形、菱形的,颜色或粉或白,隐约透着馅儿,闻起来甜津津的。 小饕看得好奇,又闻到那香甜的味道,一时就移不开眼了。 小道士本就有心向他示好,见小饕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糕,便大方分了两个出来,递到小饕手边:“这定胜糕是今早买的,很甜的,给你。” 小饕犯馋被他发现,直臊得脸上发烫,忙不迭地推让道:“这是你的,我不要。” “我还有呢。”小道士不肯收回。 小饕没有这样被人塞过吃食,也不知道这人给他吃的是什么意思,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眼睛止不住往陆潜那边瞧。 陆潜倒是看出来小道士就是想和小饕交好,便替小饕道了谢。 小饕面红耳赤地收了糕点,想了想,又匀了个馒头给小道士:“这个给你——这样就不会饿着了。” 小道士看了看陆潜,见他点了头,才接过小饕的馒头。 虽然还没下口,但闻着味儿小饕就知道自己手里两块糕要比冷馒头好吃。他觉着这么换法小道士亏大了,心里又隐隐舍不得把糕点还给人家,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小道士笑眯眯地在馒头上咬了一口。 既然啃过了,就不能再换回来了。 小饕偷偷松了口气,这才放心地去尝那定胜糕。 糕点松软甜香,里面还有豆沙做的馅儿。小饕小口小口嚼着,一边盘算等没人的时候要问陆潜会不会做这糕,一边偷眼去看那个小道士。 陆潜在一旁看得好笑,想起小饕不曾交过朋友,便寻了个由头暂时走开,放他们两人说话。 他刚走开,沈雁回便放下干粮,也向同一处走去。 65. 陆潜并不走远,发现沈雁回跟在身后,便在饭堂外的老银杏下停住:“沈掌门有什么指教?” 沈雁回脚下顿了顿,又继续走到他身前:“陆师兄,何必这么生分?我说过,你不当我是师弟,我总还是认你这个师兄的。” 陆潜不置可否,只叹了口气,道:“你跟过来也不是为了叙旧吧?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好了。” 沈雁回果然也不再提什么师兄师弟,正了神色问他:“你身上有九垣的狐珠,在这观里可曾感应到什么?” “不曾。”陆潜摇头,“且不说行凶的是不是九垣,就算他那夜真在青风观,现在过了三个多月,也感应不出什么了——还是说,”陆潜看着他,“你认为九垣在这附近?” “我也不过是猜想,既然师兄说没有感应,那他便是不在吧。”沈雁回打了个哈哈,转身便要回去饭堂。 陆潜却皱起眉头,叫住他:“沈雁回,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搞鬼?”沈雁回笑了,“陆师兄何出此言?” 陆潜面色不豫:“以前在中镇山上,你和九垣见了面就吵,九垣天劫失踪也不见你为他担心分毫——现在你领着山上弟子千里迢迢跑来青风观,当真只是要还青风观的道友一个公道?” “呵……”沈雁回笑容不改,等他继续往下说。 “你在灵山时提到九垣真身,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雁回不笑了,只是古怪地看着陆潜,眼神似喜似悲,良久,才突然问道:“陆师兄,师父赶你出山,我不曾阻止……你恨我么?” 陆潜一愣,终于还是摇了头:“当时情势你也说不上话,再说,路是我自己选的,谈不上什么怨恨。” “那,”沈雁回又问,“师兄可还信我?” 他问得恳切,隐隐带着点哀求,陆潜略一晃神,便像回到旧日中镇山上年少时光。只是……陆潜垂下眼来:终究都不同了。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说,“九垣是我难得的知交,我不想见你们争斗。” 他没有说信与不信。 沈雁回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答案,面上神情淡然。他一面回身,一面漫不经心道:“陆师兄放心吧,我对九垣没什么恶意——我若想害他,便是没有你身上的狐珠,他也早死了千八百次了。” 说完这句,他便径直回了饭堂。 陆潜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抚上胸口。 他们二人交谈时间并不长,陆潜回来时,小饕刚与小道士互换了姓名。 “你就叫小饕吗?没有姓吗?”小道士张芝好奇地追问。 小饕疑惑地反问他:“一定要有姓吗?” 张芝点点头。 “为什么?” 张芝答不上,只嘟囔着:“人人都有啊……” 小饕扭头看了眼刚坐下的陆潜,一拍巴掌:“那我就姓陆好了!” “咦?哪有你这样随便找个姓氏来的……”张芝咋舌。 小饕却托着腮瞧着陆潜笑:“才不是随便找的!” “陆饕!”他笑得极满足,偷腥的猫儿似的,让人忍不住也跟着他笑。 陆潜本想告诉小饕不该用他的姓氏,可只要看着他就说不出口了。 “罢了,随你喜欢。”陆潜叹气:那胸中原本的积郁之气霎时随之散尽。 66. 休息完毕,观里再没有什么可查,沈雁回便领着众人下山。 陆潜把张芝交给他的笛子别在腰间,下山时,那平安结的穗子就一路轻巧地荡来扫去。小饕看着有趣,总想抓过来细瞧,却因为被陆潜牵着手,又不舍得挣动。 ——清早上山时的尴尬气闷好容易被道观里头那些事打岔冲淡了,他才不想惹得陆潜又不肯理他。 中镇山的道士们都神色沉郁,和他们一道下山的张芝也是频频回头望向自家道观,眼里泛着些许泪光。 他是小饕新结识的“朋友”,小饕自然不想他难过;可陆潜好容易忘了早晨的回避,愿意握着他的手了,小饕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实在拨不出太多心思安慰张芝——况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才好。 他硬逼着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最后看了眼陆潜,狠狠心,对张芝道:“你别哭,等到了客栈,我让陆潜给你做好吃的!” 他这话说得颇为不舍,陆潜还未反应,小道士张芝先笑了出来:“好吃的?他很会做菜吗?” “当然!”小饕挺直了腰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真好……”张芝又笑了两声,可笑声未歇,他眼里未退的泪光就已经凝成珠滚成线,连说话也哽咽起来,“呜……我大师兄也可会做菜了……呜嗯……师兄……” 他一哭,小饕就着了慌,一时间手足无措,下石阶的步子一个踩空,差点就这么滚下去。 “小心!”陆潜险险托住他,惊出一身冷汗。 小饕扒着他的衣服站稳,胸口砰砰跳得飞快。一旁的小道士也顾不上哭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跟前,问他:“没事吧?” 小饕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也全是雷鸣似的心跳,眼睛能看见张芝在说什么,耳朵却听不见。他张开嘴,想叫陆潜和张芝别担心,却被右脚踝处突然的一阵刺痛激得差点叫出声。 “扭伤了。”陆潜放开他的右脚,站起身来。 他脸色不大好看,小饕立刻老实低头认错:“我不该走路不看脚下。” 陆潜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顶,转身蹲下:“上来吧。” 他们三人这番动静不小,不少中镇山道士从张芝开始哭就不断斜过眼来瞧他们;现在陆潜做出要背小饕的模样,侧目的人自然更多。 小饕被他们看得羞恼,却也知道自己伤了脚踝便是逞强也走不下山,正在扭捏之际,突然瞧见沈雁回也在往这边看,小饕也顾不上其他许多了,往前一趴,便扒在了陆潜背上。 陆潜双手托好他,站了起来。 之前回灵山的时候,小饕就知道陆潜背自己并不费力,现在也就不担心压坏了陆潜。他用双臂松松搂住陆潜的脖子,半是炫耀半是挑衅地瞪了沈雁回一眼。 沈雁回黑着脸别过头去。 小饕顿时高兴起来,道士们的围观也好,脚上的刺痛也罢,统统都进不了他的心。 下山路陡,大家专心走路,便没什么人说话。张芝自觉小饕扭伤跟自己脱不了关系,也不好意思往陆潜身边凑。 只有小饕,不用自己走路,又离陆潜这么近,没过多久,心里就莫名发痒起来。 他把脸枕在陆潜肩上,嘴巴对着陆潜耳朵,小声叫他:“陆潜。” 陆潜微微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怎么了?” 小饕唤他的声音很小,陆潜回话的音量也不大,细小的说话声只有他二人听得见。 小饕只觉得身体里某处软软的,好像有点高兴,又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他轻轻在陆潜肩上蹭了一下,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陆潜这次没有发僵,背着他继续往下走:“我生你什么气?” 小饕瘪瘪嘴,抱怨道:“早上你都不理我。” 陆潜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小饕几乎又惶恐起来时,他才答道:“没有不理你——只是我自己心里乱。” “乱?乱什么?”小饕好奇追问。 陆潜却不再答了,只说了句“抓好”,调整了下姿势,便继续赶路。 小饕隐约觉出些什么,即使没有得到个明白的答案,也欢欣鼓舞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撑得满满的,比中午吃下的馒头更管饱,比糕点更香甜,让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67. 日渐西斜,山林里起了风,嗖嗖抽得人骨子里发凉。 小饕倒不觉得冷,只是山路枯燥,在陆潜背后趴久了便一个劲儿地犯困。中翠山的动物多在过冬,偶尔有要外出觅食的,也不敢往小饕左近凑。小饕东瞅西看没瞧见什么有趣的活物,干脆伸手去摸陆潜腰间的曲笛,抽到眼前,颠来倒去地摆弄,权作打发时间。 这笛子在好些人手里转过一圈,早已经检查完毕,并未发现异样;现在小饕拿去玩,陆潜也不拦他,只吩咐说:“小心别掉下去。” 小饕应了一声,低头研究笛身上的孔洞:“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他这话是问陆潜的,声音并不大,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张芝没听清楚,只看到小饕在摸那笛孔,就出声问他:“你会吹笛子吗?” “吹?”小饕好奇地看着手里足有两尺长的竹管,反问张芝,“这个能吹?” 张芝不知道小饕是不认得笛子,只当他在问自己手里那支湘妃竹笛能不能吹出调儿,便摇了摇头,道:“大师兄的笛子没了笛膜,吹不了曲子的。” “哦。”小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张芝,“你大师兄会吹这个?” 张芝“嗯”了一声,神色黯淡:“师兄很喜欢吹笛子的,吹得也好听——”他突然想到什么,咬牙怨忿道:“他还给那个九垣吹过!” “你说什么?”陆潜停住脚步,回身看他,“小道长,你说你师兄给九垣吹过曲子?” 张芝抿住唇,不肯再说。 他心里还是认定九垣杀人,陆潜替九垣开脱,他本不想给陆潜好脸色;可这人又是大师兄交代他等的人——就算陆潜说与大师兄并不相识,可师兄肯把自己的宝贝笛子交给他,这人总不会和害了师兄的歹人一伙。 况且…… 况且小饕不是坏人,那他全然信任的陆潜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才对。 张芝年龄尚小,有什么心思全都写在脸上。陆潜看他又是皱眉又是抿嘴的,也不便催问。 他不问,自有听见他们说话的中镇山弟子请了沈雁回来问。 为青风观讨公道的沈掌门开口自然比陆潜管用,沈雁回一问,张芝就老实答了。 “以前那个九垣仙君来观里小住,都是大师兄照管。有一次,他嫌观里太闷,就叫大师兄给他吹笛子,还不许重样。师兄那个人脾气极好,真就吹了一天的笛子。后来他每次来,大师兄都会备些新笛曲——出事前一个月,大师兄还翻了新曲子呢……” 他说着又要哭。 沈雁回却微皱了眉头继续问道:“你可记得他翻的什么谱?” 张芝抽抽鼻子,硬压下泪去:“大师兄只说翻了首琴曲,拿不准的地方吹给我听过。”说完,也不用人催,磕磕绊绊哼了几句。 他鼻音太重,调子也古怪,陆潜本就对音律研究不深,等张芝哼哼完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沈雁回,越听面色越阴沉,最后更是冷笑出声。 小饕被他吓了一跳,搂着陆潜的胳膊猛地收紧。 陆潜把他往上托了托,等他放松下来才问沈雁回:“是什么曲子?” 沈雁回轻哼一声:“与青风观的血案该是无关。” 陆潜疑惑。 沈雁回古怪一笑:“我只道九垣那个麻烦胚子只会惹人怨恨,倒没想到他还能招惹得青风观大弟子道心不坚。” “你胡说!我大师兄他……” 张芝正要反驳,却被沈雁回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沈雁回说:“你大师兄吹的是《凤求凰》。” 陆潜等人本以为张芝那位师兄是在曲谱里留了什么线索,现在知道是私情,也着实尴尬得紧。一时间大家都埋头赶路,生怕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张芝一路恍惚,这一刻还觉得沈雁回胡说,下一刻便记起大师兄提起那仙君时的思慕神情。 他本有其他栖身地方,恍惚之下却跟着中镇山的人到了他们下榻的客栈。 时间已晚,陆潜便留下张芝,在他跟小饕房里外间的小榻上添了床被褥。 68. 张芝在小榻上凑合了一晚,也不知究竟睡是没睡,第二天起来整个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小饕见他这样,心里愧疚顿生:他前夜借口脚疼要陆潜照顾,不放陆潜睡外间,陆潜无法,才让张芝去睡了小榻;现在眼看着张芝心神恍惚,眼下带青,走路直打飘,小饕就后悔了。 他不后悔缠着陆潜,却后悔不曾干脆跟陆潜一起挤去小榻,把大床让给张芝休息。 小饕成长特殊,并没有什么可以一同玩耍的朋友,他也独自惯了,不懂如何体谅别人。他本就是灵山上的山大王,只有其他妖怪讨好他的份,哪儿用得着他向妖怪们示好。就算是花豹渊奇,小饕知道他对自己好,却也做不来什么回报。 更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直到遇见陆潜,这个人跟小饕以往认识的妖怪都不一样。 小饕喜欢他,喜欢到心尖都颤。 只要能跟在这个人身边,小饕可以做很多事。 陆潜当他是幼兽,那他就长大;陆潜希望他交朋友,那他就交。 跟张芝做朋友,小饕不是不高兴:这个小道士分给他好吃的糕点,跟他聊天,还知道好多有趣的故事——小饕很喜欢这个新朋友。 可是,这种“喜欢”却和对陆潜的不一样。 小饕可以为了不被陆潜再当做幼兽而变得“懂事”,却判断不出新朋友难过时究竟该如何应对:就算在陆潜面前处处小心、着意收敛,那养了几百年的脾性毕竟不可能顷刻变成另一番模样。 张芝情况不好,小饕很是懊恼,但要说开解安慰,小饕也实在是做不来。 他思量许久,从屋里想到大堂,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最后只得闷头夹了饭桌上他觉着好吃的东西,统统堆进张芝碗里。 张芝心神不定,也不在意碗里多出什么东西,只呆呆划拉着筷子往嘴里扒,小饕夹什么过去他都一一吃掉。 陆潜看得无奈,只得出声叫住小饕:“不用夹了,那么多他吃不掉的。” 小饕低低“哦”了一声,这才开始填自己的肚子。 张芝还是没有回神,陆潜也不扰他,任由他自己想清楚。 大堂里还坐着中镇山的道士们,大多也在闷声吃饭,偶尔有视线扫到陆潜这一桌,陆潜全当不曾发现。 沈雁回今天出来得晚了。他到大堂时,多数人已经用完饭,都干坐着等他。 昨夜他吩咐弟子,今天一早要出发拜会附近几家小道观,查找是否有遗漏的线索,让弟子们切勿贪懒,结果现在自己却是姗姗来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中镇山的道士们不敢腹诽,陆潜却明白沈雁回不是会无故迟到的人。 “可是出什么事了?” 沈雁回抬起右手,掌心一只小小的纸鹤慢悠悠呼扇着翅膀。 “这是师父的……”陆潜很意外。 沈雁回也不多说,直接向着弟子道:“前掌门急召我们回山,大家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即刻返程吧。” “返程?”张芝木愣愣问出了声,“你们不管青风观了吗?” 沈雁回摇头:“我们正是要为青风观的事回去。” “咦?” “中镇山下村民救起一个人,送到山上求医,”沈雁回看着张芝,“那个人正是你师父周凛。” 69. “师父他还活着?!”张芝惊喜交加,匆忙间起身直撞得桌椅碰撞碗碟乱响。 沈雁回应道:“家师不曾细说,小道友若是挂念,不如跟我们一起回中镇山吧。” 张芝拼命点头,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陆潜本以为三个多月前青风观出事,周老观主也已遇害,先前还暗自奇怪张芝说起惨案只说师兄弟们,却不提及周观主。现在听沈雁回和张芝的意思,怕是他想的错了。 沈雁回遣了弟子们各自回去收拾,自己在陆潜那桌坐下用饭。 陆潜问他:“周观主怎么会在中镇山被救?” 沈雁回给自己盛了碗粥刚要喝,一抬眼看见陆潜满面疑惑,便放下碗来:“倒是我疏忽了,不曾跟陆师兄你交代清楚。一年前,周老观主带着几个弟子出门云游访友,只留大弟子冉日青打理观中事务,青风观出事当夜,老观主并不在观中。” “师父和二师兄三师兄他们说好了要回观里过中秋的,”张芝接着沈雁回的话,继续道,“可到了中秋人却还没回来,也不曾传信报个平安。大师兄担心他们路上遇到什么麻烦,还想下山去寻……后来,后来观里就出事了……”他声音渐渐沉下去。 小饕怕他再哭,便伸手去握他的手。 张芝被小饕突然捏住指头,先是吃惊,等缓过神来看清小饕担忧的表情,才冲小饕笑笑。 被小饕这么一打岔,张芝也不再去想师兄弟惨死的模样,只一板一眼去说剩下的事:“出事后,便有其他门派的道友作法联系师父他们,可师父和几个师兄一直都不知所踪,于是大家就猜测是那歹人先偷袭了师父一行,之后又杀上中翠山来。” “小道友说得不错。”沈雁回点点头,一手执着筷子在被小饕挑拣得剩不了多少东西的菜碟里慢慢划拨,“师父他老人家曾为周观主卜过一卦,卦象大凶。那时又接到青风观遭人血洗的消息,师父忧思过重,还大病了一场。” 陆潜听到此处,眉头皱起,一句问话含在口中,欲言又止。 沈雁回也不逼他,直接道出答案:“不是什么顽症,有三师叔为他调理,现下已经痊愈了。” 陆潜略一颔首,眉峰也舒展开来。 他放松得太过明显,沈雁回本想再跟他说些什么,眼光一转,却瞧见小饕正戒备地瞪着自己――那直白的护食模样瞧得沈雁回烦躁,偏又不能计较什么。 他丢开筷子,几口把碗里残粥喝尽,站起身来:“陆师兄,你们也收拾一下,一道回山吧。” 事关九垣,陆潜也不推拒,领了小饕回房。 张芝这些日子都借住在山下自己俗家亲戚家里,离客栈颇有段距离,所幸青风观神行术法不差,他又已经入了门,一去一回也耽搁不了太久。他匆匆跑去拿了行囊,又下留字条请人送给其他幸存的师兄弟,料理停当了就去和中镇山的人会合。 张芝回到客栈时,众人已经等在门口。他不会骑马,便跟着陆潜小饕去挤马车。 70. 中镇山在青州西北方向,比起小饕的灵山,倒是距离更近一些。他们自青州启程,沿着官道往西北而行,不过八日便踏进了中镇山地界。 到了自家地头,中镇山那些大小道士顿时放松下来,纷纷舒展筋骨,也有了闲情互相打趣说笑;倒是马车里那三个,依旧垂着布帘不声不响。 自灵山同行至今,陆潜和小饕是什么品性,其实这些道士们已经大体摸清,尤其小饕天性单纯,即便有意回避他们,却还是连饮食喜好都被有心的道士瞧了个清楚明白。至于陆潜,本就是同门所出,加之现掌门对他这个中镇山弃徒态度并不疏离,弟子们自然也不真就把他当做外人。 中镇山讲究道法随缘,顺其自然,门下弟子多不是什么过执的性子。他们和陆潜小饕相处近一月,心里早就不似最初那般排斥戒备,便是还有当小饕是异类的,也不觉得这“异类”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倒好奇起小饕的真身来。有几个年纪小的,瞧见赶路休息时小饕和张芝在一旁玩笑游戏,十分有趣的样子,心思更是早就活络起来,只不过还没找到什么契机向他二人示好罢了。 他们这些想法,小饕不谙世事,自然看不出;张芝自觉外人,也不敢和中镇山的道友们过分亲近;陆潜倒是能猜得出,只是现下离中镇山越来越近,他终归还是情怯,无暇他想。 自被师父收养到被逐出山门,这之间,陆潜几乎不曾离开过中镇山半步。山上五间正殿、二十二配殿、大小子院寮房花园长廊,一旦思及,便细细浮现在眼前。 陆潜并不后悔为九垣守诺,只是不悔却不是没有遗憾。 当日他吞下狐珠,四肢百骸皆被狐火炙烤,入坠万年寒潭,连师父的怒骂都听得不真切——如今再来中镇山,却是要以什么面目去见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陆潜不开心。虽然神情如常,举止也不见异样,小饕还是立刻就发现了。 这次挤在马车里赶路,多了张芝这个新朋友一道,小饕便不像上回那样闷着。他两人都是爱玩爱闹的年岁,陆潜也有意让他们相处,就是讲个笑话两人都能乐上半天。可现在陆潜不开心了,小饕也就玩闹不下去了。 他仔细思量,实在想不出陆潜为什么不高兴,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高兴,便乖乖在陆潜身边坐好,不再嬉闹惹他心烦。 小饕不肯再玩,张芝也只能老实待着。 马车便闷声走到了中镇山下。 中镇山上道观名叫长天观,建观初年和北方一座道观撞了名,开山祖师执意不肯改名,对外自称“中镇山长天观”,久而久之,观里观外都习惯称“中镇山”,“长天观”这个正经名字倒没什么人提起了。中镇山是道家大观,山下农户多依附于中镇山,沈雁回一行回山,早有弟子在山下恭候。 沈雁回把马匹车辆交给一名弟子安置,放了其他人自行活动,只领着陆潜、小饕和张芝往山上去。前来接应的弟子与陆潜、沈雁回同辈,看见陆潜回来,便点头致意。他跟在沈雁回身侧,一路细说山里这段日子的情况。 “周观主伤势颇重,三师叔拟了好些药方,也不见他醒来。前两天师父受了风寒,一直咳嗽,三师叔说得静养一段日子。” “我知道了。”沈雁回微微皱眉,“我们晚些时候再去拜见师父——周观主被安置在何处?” “在求苦园的厢房里。” 得知周凛所在,沈雁回也不多言,直接往求苦园方向走。 71. 求苦园位于半山中院,紧邻药王殿,园中良田六分,所植花草藤木皆可入药,陆潜旧日炼丹所需的金石药物也都是从求苦园的药房支取。陆潜的三师叔葛盛醉心医术,求苦园一向由他打理。知道沈雁回他们回山定来查看周凛情况,葛盛便不曾外出,只在药园候着。 葛盛生性沉闷,又留了满面络腮胡子,乍一照面,便叫小饕想起灵山上的黑熊精来。小饕心生亲切,便忍不住偷偷看他。他贴在陆潜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来,本以为藏得隐秘不会被发现,可刚一抬头,就迎上葛盛的目光。那葛盛也不说话,满脸胡子看不出表情,只一双眼睛牢牢锁住小饕,眼里精光四溢。 小饕吓得一哆嗦,连忙缩回头去。 自己这个师叔模样吓人,陆潜早就知道。现在看见葛盛往他这边张望,他悄悄把小饕往身后拉了拉,然后才对葛盛行了一礼。陆潜是中镇山弃徒,已不该称葛盛师叔;葛盛却还似旧日模样,闷声道了一句:“回来就好。”说罢,也不再寻小饕,转身领他们去周凛养伤的房间。 求苦园的寮房极干净也极简单,屋里除了桌椅床铺,连像样的字画摆件都不放上一件,更别说什么屏风遮断。 陆潜等人一进门就瞧见周凛周老观主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白中透青,气息更是微弱,周身一派行将就木的沉沉死气。 张芝先前只听说师父受伤,哪里想到伤势竟如此严重;如今见他这般模样,也顾不得房里其他人,“哇”一声哭着扑倒在床前:“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他不敢碰周凛,就揪着棉被哭得惊天动地。 葛盛眉头一皱,本就吓人的面容越发可怖。他喜静,接管求苦园时立下不少规矩。现在张芝当着他的面哭闹,葛盛自然不快。 他这脾气陆潜和沈雁回年少时也没少领教,他一皱眉,两人就知他要对张芝发难。 沈雁回见张芝哭得实在可怜,便替他说情:“三师叔,青风观祸事不断,这位小道友也是担心太过,才失了仪态。” 葛盛眼光仍是不善,那边厢张芝又哭得停不下来,陆潜只得让小饕拉张芝出去安抚。小饕刚被葛盛吓过,跟他同处一室总觉着心惊胆战,听到陆潜吩咐,赶忙应声,拉起张芝就往外跑。 小饕一动,葛盛的眼光又落在他身上。小饕被他盯得脊背发寒,直拉着张芝跑到屋外药园才敢缓过劲来。 没了喧哗的人,葛盛面上又看不出喜怒来。 沈雁回走到床边,问:“三师叔,周观主一直不曾清醒么?” 葛盛点点头:“自上山,已是昏迷九日。” “受的是什么伤?” “并无外伤。” “咦?不是受伤?”陆潜惊疑出声。 葛盛看了他一眼,道:“周观主气血两虚,是阳亏之症。” 他这话一出,沈雁回和陆潜再看病榻上那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时,面色便古怪起来。 葛盛也不理他们胡想,径自道:“他阳气大损,脉象虽沉弱,却也还算平稳,与那马上风相异,恐怕——是被什么精怪吸了精气。” “精怪……么?”沈雁回低头沉吟。 陆潜听他若有所指,又知他与九垣素来交恶,索性也不声辩,自到周凛床前寻找线索。 他医术不比葛盛,要找线索只得从周观主的身外物入手:“三师……葛道长,周老观主被救上山时,身上有什么特别的物件么?” 葛盛听他硬生生改了称呼,微叹了口气,道:“他身上也无甚特别的,不过些在外行走时常备的东西。” 陆潜正觉失望,又听葛盛道:“只有一件,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被救他的农人拾到一并送上山来。” “哦?是什么?” “一支封死的竹管。 72. “竹管?”陆潜心头一跳,有什么念头飞快闪过。 “这么长的水竹。”葛盛伸手比出约三寸长短,“一端竹节未通,另一端用蜡封死。师兄说那竹管有古怪,便暂时放在了灵宝阁,等你们回来交由新掌门定夺。” 他口中所称“师兄”自然就是中镇山前任掌门、陆潜与沈雁回的师父郑启元。郑老掌门一生修行却未能窥得飞升之道,如今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从前,传位沈雁回之后,山中大小事务也不再插手过问。 陆潜猛然听葛盛提及师父,心神悸动,等再要去想先前闪过的念头时,却是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陆潜直觉那念头十分重要,可原本就是一晃而过的闪念,再怎么去想也抓握不住。 他正懊恼,就听那边沈雁回道:“青风观道友曾说周老观主是与门下两名弟子一同外出,如今周老观主就在这里,那两名弟子呢?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葛盛摇头:“不曾听说。” “这样么……”沈雁回又仔细查过周凛状况,见他仍无苏醒迹象,只得招呼陆潜,“灵宝阁的钥匙在师父那里——陆师兄不如与我同去拜见一下师父吧。” 陆潜略一踟蹰,还是拒绝了:“陆某的身份不合适。” 他既拒绝,沈雁回也不再劝,与葛盛别过便独自往山上去了。 沈雁回一走,陆潜也想告辞,可不等他开口,葛盛先闷声问道:“在外面受苦了?” 他嗓子粗哑低沉,问话问得也是语调平平;可就是这平平淡淡一声问,却让陆潜差点红了眼眶:“三……葛道长……” “还是叫三师叔吧,你从小叫到大,我听习惯了。”葛盛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性子太直,又不懂变通,独自在外定是要吃苦的。” 陆潜笑笑,并不说话。 葛盛看着他直摇头:“要说你小子也不笨,怎么当初就看不出师兄明着赶你,暗里却是要护你?那狐珠是你一己之力护得住的么?” 陆潜垂下眼:“三师叔教训的是。” “什么‘教训的是’!我是训你训少了!”葛盛瞪了他一眼,“那狐狸的内丹你也敢乱吞!还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你是光明磊落了,可你想过你师父么?” 陆潜咬紧牙关,半天才回道:“我与九垣约下的事,自然由我一人承担。若当真护下我,才是连累了师父,连累了中镇山。” “哎,你这孩子……”葛盛指着他鼻子,想要骂人,一时又想不起骂什么好,一口气堵在胸中憋闷得难受。 陆潜低眉顺目任他指着,半晌,葛盛缓过气来,却终于还是叹气:“罢了,我年纪大了,没那个力气教训你——你还是自己找个时间去你师父那里领骂去吧。” “三师叔……” “去吧。”葛盛挥挥手,让陆潜出去。 陆潜行礼告退,抬脚正要出门,耳畔又传来葛盛问话:“对了,还有件事要问你。” 陆潜赶忙回身:“三师叔请讲。” 葛盛皱着眉,一开口,那满脸络腮胡便跟着抖动:“与你一道上山的那个娃娃是什么身份?” 陆潜一愣,反应过来:“三师叔是说……小饕?” “小饕?什么‘饕’?” 陆潜犹豫片刻,还是照实说了:“饕餮的饕。” “竟然是饕餮……”葛盛倒抽了口冷气,眉间越发纠结,“你怎么与它混在一起?” “小饕救过我……”陆潜突然记起那个在大年夜满脸认真地说着“喜欢就是喜欢”的小饕,不知怎的,心里竟然轻松起来,顷刻就露出笑来。 明明是当时觉得棘手的事情,现在想来,却莫名变作了脸上微笑。 他就那么笑着,似在和葛盛说话,又像在与旁的什么人说话:“我答应了他的,会留他在身边。” 73. 陆潜自屋里出来时,小饕和张芝正在药田边说话。 张芝已不再哭,只是眼框鼻头还红着,一眼望去,不像自小清修的道士,倒像灵山上总被小饕欺负的兔子精。 陆潜往他们那处走,没到跟前,就被小饕发现了。小饕怕葛盛,也不敢大声招呼,只是一面听张芝说着什么,一面冲陆潜眨眼睛;等瞧见陆潜回应似的露出笑来,便呆呆盯着他不放,过一会儿,又突然红了脸,扭捏着别过头去。 陆潜知道他是害羞,也猜到他为何害羞。 青沙县客栈那夜之后,虽然不曾摊开说过什么,又一直疲于奔波,但陆潜心里清楚,确实有什么地方与以往渐渐不同了。 从青风观到中镇山,一路上有张芝在,小饕不好意思把那些欢喜爱恋挂在嘴边,却越发黏着陆潜:有时偷偷看他,有时悄悄捏他袖角——也不久握,只沾一沾指尖就放开――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动作,小饕却乐此不疲。他自以为做得隐蔽,得意了,还会闷头乐一阵,却不知道陆潜其实早就发现。 这件事,陆潜倒也不打算说破。 最开始是心里烦乱,又觉得自己失德才对小饕做了不该做的事,自然端不起架子说他什么;后来看惯了小饕得逞后的满足模样,便不忍心计较太多;再往后,却是他刻意纵容起来。 如何能不纵容? 那个硬逼着自己长大,委屈了脾性也要跟在他身边的小饕餮,只是不经意碰着他手指都能高兴半天。 陆潜没有铁石铸就的心肝,无法不动容。 无法不纵容。 至于其他…… “便都顺其自然罢。” 陆潜这些天,只想通这么多;但只这么多,若是叫小饕知道了,也一定会乐得夜里都笑醒。 人人都说饕餮贪得无厌,可在陆潜看来,小饕却比世间任何人都要容易满足。 明明是上古凶兽,却偏偏单纯得叫人舍不得违他的意,惹得他哭;明明心思懵懂,眼里情意却又比谁都来得分明坚定,想要错认都难寻借口。 乱糟糟的念头在陆潜心里纠缠,到了口边,便只化作最简单的两个字:“小饕。” 听见陆潜声音,张芝停下话头,回身看他。小饕也扭回脸来,乖巧地念他的名字:“陆潜。” 陆潜笑笑,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们怎么不站在避风的地方?” 小饕还没回答,张芝先急问出声:“陆大哥,我师父他怎么样了?” 陆潜道:“周老观主血气亏缺,还不曾醒。”见张芝紧张,又说:“你也不必太担心,葛道长医术超群,你师父交由他来医治,不会有事的。” 张芝低低应了一声,脸上仍是担忧。 陆潜怕他越想越难受,便有意岔开话题:“你们在这风口站了半天,是在聊什么?” 小饕想了想,答道:“在说他师父和师兄的事。他有个师兄可厉害了,会使——”小饕一时记不起那物件名字,只得去拽张芝,“那个叫什么?” 张芝揉揉鼻子,道:“铁拂尘。我二师兄有一柄特制的铁拂尘。” 陆潜心中“咯噔”一声。 ——当初一路追杀、险些要了他性命的,正是一个使铁拂尘的道士。 74. 道门弟子大多习武,以拂尘作兵器的并不少见,只不过木柄居多,铁制偏少——“少”,却不是“无”。单是兵器相同,并不能说明什么。 陆潜在意的,是张芝所说的“特制”。 当日与那人交手,陆潜体力不支露出空门,被那马尾拂尘重重打在胸前,身形一滞,几乎吐出血来。那人顺势抖腕一甩,精铁长柄竟分出个外框,随顶上马尾向后倒去,露出柄身暗藏的尖利枪头,直直刺向陆潜心口。陆潜勉力避过要害,却仍被那阴毒兵器在左胸捅进约摸指深。若不是后来他突然放出狐火,只怕早就死在铁拂尘之下。 铁拂尘玄机暗藏的说法陆潜早有听闻,只是中镇山上无人使用,他才在对敌时防备不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伤重发热的缘故,陆潜对那柄铁拂尘印象极深,对铁拂尘主人的相貌身形却记忆不起。现在听张芝提起自己师兄,陆潜便有意引他去说拂尘的事。 张芝不疑有他,见陆潜问了,便老实回答:“二师兄平日也不叫我们碰他的拂尘,我只知道那上头刻了东西。” “什么东西?”小饕好奇。 张芝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是几个字,我也记不太清了……” “除、魔、卫、道。”陆潜一字一顿,神色凝重起来,“可是这四个字?” 张芝轻轻“咦”了一声:“好像就是这四个字——陆大哥,你见过我二师兄?” 陆潜不答,只是侧身去看周凛所在寮房。 小饕张芝不明所以,跟着他一道看了一会儿,没见看出什么花儿来,小饕便问他:“你在看什么?” 陆潜转过眼来,只说:“没看什么。” 小饕不信,却也不再追问。 陆潜瞧了眼天色,见已快日暮,心里略一盘算,决定先领小饕张芝到沈雁回着人安排好的山房住下,之后再来打探。 他说要走 ,小饕张芝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张芝还有一事,自己不敢去求葛盛,只得麻烦陆潜:“陆大哥,你能不能……能不能替我向药房讨一小块阿胶?只要很小一块就够了!” “你要阿胶做什么?” 张芝低下头,小声道:“大师兄的笛子被我弄丢了笛膜。前些日子赶路时我在水边找了些芦苇,取了苇膜……大师兄都是用阿胶粘苇膜的。” 张芝方才哭过,低声说话嗓子愈显喑哑,听得人心里不是滋味。他语带恳切,所求的又不是什么大事,陆潜也就答应下来。 那支笛子并无特别之处,只有小饕好奇要怎样吹奏,总拿过去研究;次数一多,陆潜干脆把笛子交由他来保管。现在听见张芝说要贴笛膜,小饕从包袱里抽出笛子,兴致勃勃问他:“贴好之后是不是就能吹曲子了?” 张芝点点头。 “那你会吹吗?就用这支笛子教我好不好?” “我吹不好的。”张芝直摇头,“再说,这笛子是大师兄的宝贝,我们平日里缠他吹曲子,他都不用这支笛子的——只有九垣仙君来了,他才把这支笛子拿出来。我们还笑他,说这笛子不像是大师兄的,倒像是九垣仙君的。” 听他这么说,陆潜突然想到些什么:之前在眼前闪过的那个念头似乎又隐约出现。 笛子、九垣、笛子、九垣……那个名叫冉日青的青风观大弟子,究竟为什么把笛子交给他? 他犹自苦思,小饕也不扰他,就在一旁跟张芝轻声交谈:“要是有其他笛子,你就能教我吹了吗?” “我真的吹不好……不过你若是想自己做笛子,我倒是能教你。不难的,只要先找一支合适的竹管……” 竹管! 陆潜只觉醍醐灌顶:再好的竹笛,也能看做竹管;而说到竹管与九垣…… 陆潜的脸渐渐白了。 75. 陆潜不习符箓,但年少时也爱看符箓派那些与妖怪斗法的故事。他曾读过山中一本手记,是位游方道人所记,里面提及一个炼妖驱妖的法子,正与狐妖有关。 那本手记年代久远,多有破损,具体法决早已毁去,只剩如何虐杀狐狸以得其怨魂,再强行封魂装入竹管,供日后驱使的描述。那法子极恶毒,游方道人最后评道:“管狐之法有违天道,凡施此法者,道心必失,虽有人形,其心已与妖魔无异。” 这一句评得颇重,陆潜便一直记得。以前和九垣在丹房闲谈,他还曾问过关于管狐的事。九垣当时吐了口中山鸡腿,跳起来怒骂:“这阴损法子是谁想出来的?若叫我知道有人用这法子害我狐族,我必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天之后,九垣便常常东南西北地跑,有名没名的各家道观都被他住了个遍,虽不曾明说,陆潜也知道他是私底下在查管狐的事。 管狐之法毕竟不是道家正道,总不见异样,九垣的跑动便没那么勤了。时日一久,后来又发生这许多事,陆潜几乎忘了还有这一出。 “若不是张芝的大师兄要赠我笛子,而是九垣要送信给我呢?张芝的大师兄既对九垣有爱慕之心,若是九垣发现了什么,托他送信,他必然是肯的……”这么一想,陆潜只觉更加惶恐,“若真是九垣发现了什么,凭他的道行,何必找人给我送信?若是送信,又何必送的如此隐晦?” “难道……九垣当真出事了?”陆潜心神大震,却又不敢细想,“狐珠明明无恙,他怎么会……” 他喃喃自语,脸色青白难看。小饕被他的模样吓着,握住他的手连声唤他。 陆潜却像听不见小饕声音,仍是眉头紧锁,嘴唇也抿成一线。 小饕不知如何是好,张芝也觉出陆潜不对劲,帮着一起摇他手臂。 他二人动作不小,折腾了好一会儿,陆潜渐渐回过神来:“你们在做什么?” “陆大哥,你没事啦?”张芝松了口气。 小饕却是一头扑在他怀中,抱住他不放。 “这是怎么了?”陆潜诧异,双手扶在小饕肩上。 张芝看他两人抱在一处,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分辨不出,只得忽视掉心中异样,替小饕回答:“陆大哥,你刚才被魇住了,我们怎么叫你你都听不见。” 陆潜明白了。他拍拍小饕后背,软下声道:“我已经没事了。” 小饕点点头,又抱了一会儿才肯放手。他自陆潜怀中退开,陆潜胸前衣上多了两点水渍。 小饕是真的吓到了:陆潜听不见他声音,眼里也看不到他,就好像——就好像不要他了一样。抱住陆潜时,他满心都是惊怕,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陆潜抚平衣襟,指上便粘到微凉的泪水。 他知道小饕担忧,当着张芝的面,却不便解释太多。 九垣追查管狐,天劫后莫名失踪;青风观被屠,大弟子事发前送出笛子,二弟子却极可能为了狐珠追杀过陆潜。陆潜倒是不怀疑张芝什么,可现在看来,青风观确有隐秘。 陆潜又望了周凛的房间一眼,然后牵住小饕的手,往求苦园外走:“我先送你们去休息。” 小饕紧紧回握他,不安地问他:“那你呢?” “我?”陆潜顿了顿,“我待会儿有事要查。” 76. 沈雁回为他们安排的三间客房在山顶,距离中镇山弟子平日诵念经卷的正殿不远,去饭堂也近,因平时招待的香客多有显贵,房中摆设也远比求苦园的精致。 他们三人在求苦园处耽搁得略久,等上得山来,已是误了晚膳的点。所幸沈雁回早有交代,伙房里也留了饭菜,陆潜便讨了个饭盒装好,带回房中去吃。 三人在陆潜房内用过饭,张芝回去自己屋子休息,小饕却坐在桌边不动,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那么眼巴巴望着陆潜。 陆潜心中算过时间,沈雁回现在该是已经拿到灵宝阁中竹管。他着急去看那竹管,又见小饕不愿回房,便叫小饕在他房中等着。 小饕也清楚陆潜是有正事要做,虽不舍得他走,却也不闹他留下。 陆潜摸摸他头顶便要出门,可走到门边,又退了回来。 “你不出去了吗?”小饕眼睛一亮。 陆潜却遂不了他的愿:“有件事得先做。” 他走到床尾,推开后窗,按照早先约好的暗号击掌三声:这击掌声不大,隔壁张芝都不一定听得清楚,可有个人却是一定能听见。 小饕猜到他要做什么,盯着窗口也期待起来。 不多时,一个灰色的人影翻入窗来,还顺手合上了后窗。 “小花!”小饕欢喜地叫出声来,“你也上山啦!” 花豹没理就站在他身边的陆潜,先两三步走到小饕跟前,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见他没瘦,个子还长高了些,这才有了闲心答话:“我一路都跟着你们,当然也上了山。” 他一路暗中跟随,直到今天得了暗号才露面,小饕虽然知道他一直离自己不远,可现在见面还是生出久别重逢之感。 他看着花豹嘿嘿乐了一阵,记起花豹一直风餐露宿,连忙拽他在桌边坐下,又殷勤地问他吃了没有。 花豹心情大好,面上也带了笑,正要回答,就听陆潜笑道:“方才去伙房时,听见有弟子抱怨野猫偷了吃食,我就猜豹兄一定已经跟上山来。” 他这话小饕没觉出异样,花豹却听着刺耳,他扭头望向陆潜,却见陆潜正盯着他被小饕握住的手不放。 花豹挑了挑眉,眼神玩味起来。 屋里烛火昏暗,花豹那双琥珀眼便显出几分黑来。他瞧着陆潜似笑非笑,倒也没忘了正题:“这次叫我出来,可是有什么麻烦事?” 陆潜移开眼,也不理花豹那副古怪模样,径直道:“我有一事要出门查证,小饕便麻烦豹兄先代为看顾。” “怎么?这里有危险?”事关小饕的安慰,花豹也认真起来。 “危不危险的……现在尚不好说。”陆潜沉吟,“以防万一罢。” “我知道了。”花豹郑重地点点头,“不用你说,我也会护好小饕的。” 陆潜笑笑,又对小饕交代:“你和豹兄在这儿等我回来。” “我不会乱跑的。”小饕点头答应,答应完了,又飞快地加上一句,“你早点回来。” 陆潜应了声,出门去找沈雁回。 沈雁回接任掌门,自然不会再住旧日寮房,陆潜走到半途拿不准他现在住处,正要寻一个弟子问路,就见一人匆匆跑来。 那人神色焦急,看面孔却是个认得的师弟。 陆潜叫了他一声“明兴”。 他停了下来:“陆师兄?你真的回来了!” 陆潜也不跟他叙旧,只问:“你这匆匆忙忙的,是出什么事了么?” 明兴犹豫了一下,想想陆潜是沈雁回请回来的,也就不去瞒他:“在求苦园养伤的周观主失踪了!” 77. “周观主失踪了?!”陆潜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明兴道:“药房轮值的弟子说晚饭前还见人在床上躺着,等用完饭回来,人就不见了。” “屋里可有异样?” 明兴先摇头,再点头:“不见什么异样,只是周观主的衣物鞋袜也一并失了踪,看着像自己走出去的。”答完话,他嘴还张着,神情也见犹疑。 陆潜知道他还有话,便催他继续。明兴咽咽吐沫,压低嗓子,道:“陆师兄,我也不瞒你。那个周观主——古怪得紧!” “这话怎么说?” “他自上山就一直昏睡不醒,但值夜的弟子说半夜里瞧见他屋里有光,不是明火,倒像鬼火,绿莹莹飘忽不定。只是,就看到那么一次,还一闪就没了,那弟子怕是自己看错,也不敢跟三师叔说。” 葛盛为人严厉,听不得空口无凭捕风捉影的事,弟子不敢上报也属正常。倒是陆潜原本已在怀疑周凛,现在听明兴这么一说,越发觉得九垣的失踪与青风观有关。 他二人也不再多言,一起去到沈雁回住处。 到了沈雁回屋外,陆潜还不及站定,就见沈雁回大步自屋内跨出门来,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 他神色紧张,见到陆潜明兴也顾不得解释,只连声催道:“去求苦园找周凛!” 明兴赶忙回报:“掌门师兄,周观主失踪了!” “你说什么?!”沈雁回生生顿住脚步,脸色铁青,“他失踪了?” 明兴把与陆潜说过的详情又复述一遍,沈雁回咬着牙,自牙缝里挤出话来:“给我搜!他跑不了多远,立刻着人搜山!” 明兴不明所以,沈雁回又没有解释的意思,明兴不能违他的令,只得下去安排人手搜山。 陆潜看他怒火冲天的模样,却是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支竹管,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你自己看吧。”沈雁回一甩手,原本攥着的东西就飞向陆潜。 陆潜抬手接住:正是葛盛提及的水竹竹管。 竹管一端的蜡封已被挑破,陆潜翻手一倒,从管中倒出几块细碎黑石来。 “这是?”陆潜一时辨不出石头来历。 沈雁回冷笑,语气森然:“这东西原该是个石雕的小狐狸,被人隔着竹管震碎了。” 陆潜心中一沉:“你是说……” “陆师兄,”沈雁回定定看他,眼睛亮得骇人,“管狐之术,你该是知道的;九垣在追查什么,想必你也清楚——那些被虐杀至死的怨魂便是被封在这种石雕上,装入竹管随身携带。” “你知道九垣在查管狐?”陆潜吃惊:九垣与他都不曾明说,怎会告诉沈雁回? “我怎会不知道!”沈雁回狠狠咬牙,眉目竟染上几分怨气。陆潜当他要解释自己如何得知,却听沈雁回依旧说那竹管:“管狐没了肉身,只能附石雕,毁了石雕,便是魂飞魄散。周凛弄散了管中狐魂,却没想到这不起眼的竹管竟也被人送上中镇山来。如今见我回来,还要查这竹管,只怕是唯恐丑事败露,不得不走。” 他对管狐所知不少,陆潜却记不起他几时对此有过研究。 陆潜犹自惊疑,又听沈雁回说:“陆师兄可记得,九垣来中镇山渡天劫之前,是在哪家道观住着的?” 陆潜略一回想,顿时惊叫出声:“是青风观!” “不错,正是青风观!” 78. 天已全黑,原本该做晚课的弟子都领了灯笼散进山林四下搜寻。陆潜身份尴尬,不便与他们一起行动,只得先回住处等候消息。 他离开得早,并未见着沈雁回如何遣派人手,更不知他要如何向同门解释今夜搜山之举:周凛是前掌门的好友,此次被人送上山救治,山中上下几乎无人不知;如今周凛失踪,新掌门不说忧心关怀,反倒拿他当做逃犯一般漫山遍野搜起人来——这要说出去,难免让人多想。 虽然陆潜同沈雁回二人已是认定周凛因管狐一事畏罪而逃,但这其中内情现下却无法公之于众:九垣暗访青风观,周凛私炼管狐,甚至青风观弟子追杀陆潜,都不过是他二人一面之词,并无确凿证据;便是沈雁回手中那支竹管,无凭无据的,也不能认定就是周凛之物;更何况管狐之术本就不多见,一支竹管几块碎石就要说是管狐容器,只怕也有人不服。 再者,青风观素有名望,此次惨遭屠戮,嫌疑最大的便是九垣。现在若拿管狐说事,少不了被疑为九垣开脱,反诬周凛;稍有不慎,便是连中镇山的名声都赔在里头。 中镇山虽为道家大观,但毕竟不是神仙府邸,躲不开世俗利益之争。便是陆潜当年躲在丹房一心不问世事,也不免被殃及。他离山近一年,虽不知当日争夺掌门之位的几位师兄弟如今是何情状,却也不会天真到以为沈雁回当上掌门便是天下太平了。 夜色寒凉,天上也不见星月,陆潜未带灯笼,脚下道路几乎辨认不出。他自幼在中镇山上长大,倒也不怕走错,一边往客房去,一边还在思索沈雁回处境。 一阵风过,陆潜拢了拢衣襟,脚下却是停了。他叹了口气,回头望向来路,苦笑道:“我却是忘了……以他的手段,怎会轮得到旁人担心。” 以前总当他还是刚入门时被师兄弟欺负的孩子,便特意处处照顾,现在想来,却是自己看走了眼,直把狼崽子当做了羊羔。 “罢了,不去想了。”陆潜摇摇头:过去都过去了,多想也无益,倒不如专心走路,还能走得快些。 何况,小饕还在等他回去。 山风渐强,掠着光秃秃的树梢撕出凄厉尖啸,其间还夹杂几声中镇山道士搜山的呼喝。 陆潜脚下不停,只眯起眼睛等那风过;再睁眼时,已经能瞧见自己住处的昏黄火光。 陆潜心中微微泛暖,嘴角便不觉扬起:小饕说要等他,便是一定要等到他回去才肯休息的。 他出来这么久,恐怕小饕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陆潜加快脚步,心里还在盘算等九垣的事情了了,要做些精细点的菜色给小饕,突然,体内狐珠毫无预兆地跳了两跳。 陆潜四肢一僵,原本那些轻松的念头顿时化作飞灰,脸上笑容也变作惊愕。 那狐珠在他丹田处滴溜溜转了几圈,便定定指住一个方向。 陆潜转头看去,正是九垣受劫的山谷方向。 “难道是九垣在那里?” 陆潜皱眉,又望向住处。 狐珠催促似的又是一跳。 陆潜不再迟疑,朝着狐珠所示方向赶去。 79. 风声越发响了,屋外那些道士们的动静都被狂风掩去,便是花豹这样的耳力都听不分明。 他先前觉着屋里有风,找了一圈才发现是窗框走了形,关不严实,冷风从那缝隙直往里钻。花豹不畏寒,却还是寻了几张纸折好,塞在缝里。 等堵了风口,花豹走到桌边,轻轻推小饕肩膀:“别死撑了,若困了就去床上睡吧。” 陆潜出门好几个时辰,小饕跟花豹把能聊的都聊完了,实在熬不住睡意,便撑着脑袋打瞌睡。花豹劝过他两回,也不知他听没听进耳中,依旧是守在桌边枯等。 小饕困倦得厉害,花豹碰他他也不动,眼皮颤了几颤却还是睁不开。花豹看着心疼,又恼火陆潜迟迟不回,干脆也不跟小饕废话,直接一矮身,把小饕抱了起来。 他这番动作不小,小饕挣扎着睁眼,趴在他肩上含含糊糊问他:“陆潜回来了?” “没有!”花豹心中有气,一出口,自己都觉着语气颇冲。他怕惊扰小饕,连忙又放轻了嗓子哄他:“你坐着等也是等,去床上躺等也是等,何必为难自己。” 小饕困迷糊了,听花豹这么说,又觉得对又觉得不对,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花豹叹了口气,把人抱到床边放下,替小饕脱去鞋袜,又把人按倒,塞进棉被里。 小饕被厚实的棉被裹得动弹不得,却还是不老实地想要起身。 花豹按着他不让他动:“老实睡你的吧,陆潜我替你等着。” 小饕挣扎不脱,不一多时,攒起的那点清明便消散尽了。 花豹守着他睡着,又在床沿坐了片刻,见他眉尖蹙着,便用手指替他揉开。 “现在还学人梦里皱眉了……”花豹轻笑,想要戳他脸颊,却终于还是收回手去。 冬日夜长,花豹回到桌前继续等陆潜。他不觉得困顿,也不怕等到天明;但等得久了,花豹心里却渐渐不安起来。 他这些日子一直跟着陆潜小饕不假,但除了警惕同行的那帮道士,什么血案什么狐妖,他是一概都不清楚;如今现得身来,陆潜也不把眼下情形交代给他。 陆潜离开得匆忙,言语神情分明是发现了什么紧要的事。花豹本无意去理他们那些世俗事,可现在一个人静下来琢磨,却是记起不少听说书听来的灭口官司。 陆潜知道小饕熬不得夜,走前叫小饕等他,便该是很快就能回来;可现在眼瞅着都后半夜了,陆潜还是不见踪影…… “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花豹心里一紧,脸上的气恼不耐尽数收敛。 花豹讨厌陆潜,也暗地里想过若是没了这个人会如何如何;可小饕喜欢陆潜,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花豹便不会再动。 只要是小饕想要的,他就一定会弄来给小饕。 那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快天亮时,山上风小了,陆潜还不曾回来。 花豹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出去寻到陆潜,赶在小饕睡醒前拖回来。他几次都摸到了门框,却还是怕自己不在,小饕会出什么意外。 天色渐明,屋外头传来中镇山道士们说话走动的声音。 花豹死死盯着门板。 可直到小饕起床,陆潜还是没有回来。 80. 小饕一觉睡醒不见陆潜,又瞧见花豹神色紧张,不等花豹开口解释,便猜出了实情:“陆潜还没回来吗?” 花豹点头。他怕小饕担心,本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先应付着,又怕陆潜真出了事惹小饕伤心难过,话到嘴边转了几转,最后还是说了自己的猜想:“陆潜一夜未归,恐怕是遇到麻烦了。” “你说什么?”小饕跳下床,也顾不得鞋袜,光着脚跑到他身前,急声问道,“麻烦?什么麻烦?外面那些道士要害他吗?陆潜人呢?他一夜都没有回来,难道——难道被人害死了?” 我哪儿知道他遇到什么麻烦啊!花豹腹诽,嘴里却仍是安抚小饕:“你先别急——先去把鞋穿了,地上凉——他身上不是有你的印子么?昨夜也没见你惊醒,他的性命该是无恙的。你先收拾好,待会儿我们一起找他便是。” 花豹这么一说,小饕才略安下心:他的印子是能用来找猎物的,若是猎物重伤或者死亡,他必定会有感应。以前在灵山上,小饕给不少看着好吃的鸟兽都打过印子,准备等长出牙来就开荤;可他迟迟长不大,那些猎物不是老死就是被其他妖怪捉来料理好了供奉给他,次数一多,小饕便懒得再去标记猎物。 这次若不是花豹提醒,他都要忘了那印子还能用来感应陆潜生死了。 小饕摸摸胸口:心跳略快,但确实没有被人动了猎物的心悸感。 陆潜还活着,也不曾受重伤——那他不回来,是被困住了么? 小饕心慌,胡乱穿戴完了就催花豹出门找人。 花豹在他醒来之前已经盘算过如何找人,现在被小饕催促也没乱了阵脚:“陆潜和这山里的道士相熟,出门当是找其他道士去了。昨夜我听那些道士的动静像是在搜山,你现在先跟他们探探口风,万一陆潜只是随他们一道巡山未归,我们就是白担心一场。” 小饕觉着有理,便出门借口要早点,跟在院子里打扫的小道士搭话。 那小道士入门日子尚短,不曾跟沈雁回下山,道行也微末,看不出小饕不是凡人,只觉得小饕长相好看,问话也客气,又是掌门亲自吩咐安排住处的客人,便也不隐瞒夜里搜山的事。 昨夜,中镇山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在山里搜到半夜,并未找见周凛身影。 不见周凛,沈雁回有意扩大搜寻范围,但毕竟时值深夜,天寒地冻的,几个与他同辈的师兄弟还搬出葛盛的诊断来说事——虽不知周凛是何时清醒,又是如何离开的求苦园,但葛盛的诊断并无差错,周凛气血亏损是实情,体虚走不得远路也是常理——沈雁回疑心周凛身边还有其他管狐当做助力,但这话毕竟没有证据,最后只得先停了搜寻,放弟子们回去休息。 这些内情小道士并不知道,他只是告诉小饕,沈掌门带人搜山寻人没寻着,今天还要继续。 “那,陆潜——就是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他也去搜山了吗?”小饕问他。 小道士摇头:“不曾见到。搜山前大家分了队伍的,都是山中弟子,并无外人。” 小饕心中一沉,不再与他聊下去。 小饕回到屋里,花豹已经猜到结果。他低叹一声,也不用小饕再催,自觉推开了后窗:“现在便去找陆潜么?” 小饕用力点头,跟他一道从后窗翻了出去。 81. 中镇山群峰林立,山势连绵,素有“十二大峰,三十三小峰”的说法。夜里道士们搜山,不过是在道观所处的主峰寻人,并未往其他山头调派人手。 花豹懒得与那些道士招呼,让小饕指出陆潜大概方位,便领着他尽挑隐蔽的地方走。他二人是山林里住惯的,虽说路线选得曲折,脚程却是不慢,不过半个时辰便出了主峰。小饕又辨了次方向,抬手一指,道:“应该是在那边。” 花豹看了一眼:正是一座险峻小峰。 他嘴里应声,人却是不动。小饕正在疑惑,就见他转身对着来路,双手垂在身侧,脸上带笑,一副无害模样,连说话语调听来都颇为懒散:“你都跟了我们一路了,还要继续跟下去么?” 小饕惊疑地顺着他视线望去:他们这一路走的都是鸟兽踩出来的小径,凡人走来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什么人竟能一路追着他们脚程跟在后头? 前夜风刮得狠,抽散了前几日积下的云,现在明晃晃的日光照着秃枝枯木,便投了许多古怪影子在地上。小饕被那些树影搅得眼花,一时竟没瞧见躲在老杉树后头的人。 那人瑟缩着不肯出来,花豹嗤笑一声,足下一蹬,人便飞身而去。 那人看着也不像是擅打斗的,眼见着花豹扑来,竟然愣在原地不动;等反应过来转身要逃时,后颈蓦地一凉,却是已经被花豹捏住了脖子。 那人又惊又怕,双手扑腾,嘴里还直叫唤:“放开!你快放开我!” 花豹也不理他,就掐着他后颈,把人押到小饕面前。 小饕听他叫唤就觉得声音耳熟,等人到了身前定睛一看:被花豹当鸡仔捏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小道士张芝。 小饕赶忙让花豹放人,花豹却冷着脸道:“这人一路鬼鬼祟祟跟踪你,只怕没安什么好心。” 话音未落,张芝却是怒了。他也不顾自己性命还攥在花豹手里,梗着脖子骂道:“你才不安好心!我与小饕是朋友,你却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他早上起来想找小饕一起去饭堂,小饕屋里没人,他又去陆潜房里找。小饕先前心乱也未留意把门关好,张芝在门上轻轻一敲就敲进了屋里。屋里被褥未叠包袱还在,人影却是一个没有,张芝自然疑惑;又瞧见后窗开着,他心里一动,便也翻出窗去。 那时小饕花豹尚未走远,张芝又会神行,不一会竟是被他发现,跟了上来。张芝原本也不想这么躲躲藏藏地跟着,但他仔细辨认过,小饕身边那人分明不是陆潜,看装束也不是中镇山上道友。 “我怕小饕被坏人拐走才跟在后头的。”张芝有些委屈,解释时总忍不住瞪花豹。 花豹不痛不痒地任他瞪着,倒是小饕过意不去,简单解释了花豹身份,又把陆潜失踪的事也告诉了他。 “陆大哥失踪了?!”张芝吃惊不小,“我跟你们一起找吧!” 他一片好意,小饕也不便拒绝;倒是花豹想说什么,被小饕讨好一笑,又憋回腹中去了。 三人继续上路,越走张芝心中越惊。 他修为尚浅,辨不出妖物,但同行那一路上中镇山的道士对小饕态度如何,他却是看得明白的。小饕非人,张芝心中已有猜测,可直到现在亲眼见着小饕花豹在这陡峭山间健步如飞,才算有了切实感受。 青风观主修符箓,他那二师兄还总把除魔卫道挂在嘴边,倒是大师兄一直教导他们善恶不能妄断,妖怪里也有为善的好妖怪。 小饕性情纯良,张芝自然不会因为他身份不同就不认他这个朋友,只是他也没跟妖怪交过朋友,这一时半会儿的,心里总还感觉古怪。 他这么胡乱想着,耳边听见花豹说了句什么,也没去分辨,继续愣头愣脑往前冲。 花豹的心思多半都在小饕身上,能想起提醒张芝已是不易,等张芝一头栽进前面旱沟,不只小饕,花豹也是被吓了一跳。 他们已经来到花豹先前看到的山峰脚下,面前一道丈余深的旱沟,齐整得如同被雷劈出一般。 张芝滚在沟底,花豹在上头叫了他两声,他木愣愣抬头望了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花豹知道他这是摔懵了,只得认了个倒霉,下去救人。 他吩咐小饕:“你先在这儿别动,等我把那小道士弄上来,我们再一起上前面那座山。”说完,花豹便跳下沟里。 他动作太快,便没有听着小饕叫他。 小饕撇撇嘴,望着前方嘟囔:“上什么山啊?” 旱沟前面的,明明是个满目疮痍的山谷。 82. 小饕记得陆潜说过,那个叫九垣的狐妖是在中镇山渡的天劫。 “天劫就是挨雷劈,若劈不死,那以后就不是妖怪,是神仙了。”这话是以前他在灵山当山大王时,黑熊怪讲故事提到的。那故事具体说了些什么,小饕早就忘了,只记得想当神仙是要遭雷劈的。 小饕活得久,见过不少被雷劈倒的大树,还捡到过一头被劈死的野猪;如今看着眼前没一块好地的山谷,再想想那个想当神仙的九垣,小饕立刻就猜出这是什么地方来了。 “他就是在这里被雷劈的吗?”小饕咋舌:这山谷遍地都是断木碎石,地面上还有一道道撕裂一样的口子——“这些都是被劈出来的?” 花豹还在旱沟里救张芝,小饕在上面踱了几个来回,实在是耐不住,便绕过旱沟,走进谷中。 “反正小花他们一上来就能瞧见我在这里。”他一边嘀咕,一边逼着自己研究那些木头石块熬时间。 ——他得给自己找些事做。 陆潜就在附近,小饕感觉得到。 他不敢去摸胸口,那里心跳正鼓噪得让人发慌,一声一声紧密捶在耳中。 他急着要去找陆潜,却不能丢下小花和张芝自己跑开。 小饕又回头看了眼旱沟,小花他们还没上来。 “怎么还没好啊……”小饕忍不住埋怨。 他算不出花豹下去了多久,也算不出自己还要等多久。时间似是被什么东西拉长,越是心焦,越是难熬。 等到实在等不下去了,小饕把手里胡乱捡来的石块一丢,转身又往旱沟那处跑:与其一个人干等,还不如下去跟小花一起把张芝弄上来呢! 他跑了两步,正要跳过一根横在面前的树干,呼吸却突然一滞,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原本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听不见了。 小饕慢慢抬起手,按在胸前:心跳已经恢复如常。 陆潜身上的印子感应不到了。 “陆潜……”小饕茫然地念他名字,只觉得胸口空落落少了一块。 饕餮的印子是消不去的,若是感应不到,便是被打了印记的猎物死了。 “死……”小饕一震,慌乱起来,“不会的!陆潜不会死的!” 他还记得先前感应到的方向,不论陆潜出了什么事,现在找到他总还来得及! 小饕再顾不得其他,认准了方位拼命跑起来;地上杂物太多,人形不便,他又现出真身,发足狂奔。 谷中不远的一处山洞里,有人有所感应一般停下手中动作,轻轻眨了下眼。 一旁石头上坐着的周凛警惕起来:“怎么不动了?你该不会是在顾念旧情吧?” 那人并不答话,侧耳听着洞外声音。 周凛惊怒,骂道:“九垣,你还不赶快把狐珠取出来!” 那人仍不理他,手上动作却是依周凛的命令继续起来:他缓缓从陆潜腹中抽出右手,掌心一枚赤红珠子,浸在热腾腾的鲜血里,熠熠生辉。 陆潜倚着洞壁,勉强保持坐姿。他仍不死心,掩着伤口叫九垣的名字:“九垣……我是陆潜……” 九垣容貌未改,眼中却没了清明,望着陆潜便跟望着地上石头一般。 周凛嘶声大笑。他身体虚弱,笑过之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用气音嘲道:“陆潜啊陆潜,你当日命大,平汝杀你不死,被你逃走。没想到现在你还是落在我手中。”说完,他对九垣斥道:“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把狐珠拿来给我!” 九垣低头看了眼沾血的狐珠,然后递了出去。 83. 陆潜眼睁睁看他把狐珠交给周凛,心知已经唤不醒九垣神智,只得强撑了精神质问周凛:“你究竟对九垣做了什么?” 他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自在谷中见到九垣与周凛站在一处便不断升腾。陆潜不敢也不愿去信,只能抱一线希望,暗求周凛的答案与那念头不同。 周凛却像看出他心中所想,出口便是讥嘲:“你那掌门师弟都命人连夜搜山了,我对这狐狸做了什么,你会猜不出?” 这一句便是坐实了陆潜的猜想。 九垣是当真被他炼作了管狐。 陆潜心中大恸,喉间一甜,几乎吐出血来。他腹部伤势颇重,此刻气血翻腾,只觉呼吸艰难,眼前也阵阵发黑,一句诘问起了个头便再说不下去:“你……为何……” “为何?”周凛仍是讥笑,喉中嗬嗬作响,“我与这狐狸本无冤仇,是它被人叫仙君叫得久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竟管起不该管的事来!” 他气虚,说几句便喘上许久。九垣在他身侧站着,神情木然,连手上血迹也不拭去。 周凛喘匀了气,又转头恨恨瞪着九垣,骂道:“若不是你这孽畜,我那自小恭顺有礼的大徒儿怎会当众与我决裂!青风观又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他怒火烧心,九垣却还是那副呆板模样,周凛气不过,一手指在面前:“给我跪下!” 九垣照做。 周凛一脚踹在他胸口。 周凛气力不足,九垣只是歪了歪身,并未倒下。他神智不明,并不觉得屈辱愤恨,在一旁看着的陆潜却是再压抑不住舌下腥甜,一口血立时喷在地上。 周凛见他吐血,抚掌连道几个“好”字,脸上讥笑更甚:“真不愧是好友知交!陆潜,你师父说你命数极佳,中镇山上若是谁有大机缘,必非你莫属。怎么我现在看着,你的命数却是要到头了?还是说,”他一脚踩在九垣肩上,“你也被这孽畜迷了心智,连道也不修了?” “你又有何颜面说什么修道!”陆潜吐尽口中血沫。他身上无力,一双眼却极亮:“你方才说你那大弟子冉日青当众与你决裂?你观中弟子张芝道你离观后便不曾归去,未曾离观的冉日青却是何时何地与你‘当众’决的裂?” “这……”周凛支吾起来。 陆潜看他反应,心中更加笃定:“青风观被屠当夜,你就在观中!” 周凛阴沉下脸色,目光不善。 陆潜急促地喘了两下,又道:“九垣道行不浅,若要害他,只有趁他天劫动手。九垣天劫之后踪迹全无,现在想来,却是被你得了手。张芝说观中出事当夜,他曾见到九垣;而算时间,九垣那时候该是已经被你——”他顿了顿,“被你炼成管狐……” 周凛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潜按着伤口,道:“周观主,当时血洗你青风观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吧?” 周凛定定看他,良久,突然笑道:“陆潜,你果然聪明!只是,”他语调一变,阴森古怪,“聪明的还不够。” 他抬脚让九垣起身,下一刻便把玩着狐珠,下了杀令:“杀死陆潜。” 九垣也不说话,转身便往陆潜那处走。他右手的血液还未干透,凝在指尖将落未落。 陆潜望着他走近,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是突然记起昨夜那盏灯火,胸口抽痛起来。 “这次,怕是又要惹小饕哭了……”他垂下眼,低低叹气。 九垣抬起手,纤长五指霎时变作利爪,眼见着就要刺进陆潜左胸—— 洞口突然响起一声暴喝:“谁都不许伤我的人!” 84. 这一声气势十足,只是声音还稍显稚气。 陆潜抬眼望向洞口,只见一只半人高的兽形堵在那处,圆目吊睛,一口利齿骇人非常——小饕难得有如此凶狠的模样,陆潜此刻见到,却不觉得威猛,反而暗叫糟糕。 小饕年岁虽然不小,可一直未曾好好修炼,加上封印作用,连化形都不过是最近的事。他在灵山是山大王,又有花豹他们帮衬,别说跟哪个妖怪打架了,就是自己捕猎都不见得有过。 这样的小饕,便是气势再足也斗不过九垣,更何况九垣后头还有个老奸巨猾的周凛坐镇。 他心中担忧,面上却不敢泄小饕的底,只勉力坐直身子,焦急地往小饕身后张望:小饕身后并无他人,本该守在他身边的花豹不知为何竟没有出现。 陆潜忙着找花豹,小饕却只顾盯着他看。 陆潜受了重伤,压在腹部的手早被血水浸红,血却仍未止住,鲜红的细流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淌。 这么多的血——在灵山捡到他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的血…… 小饕的眼睛渐渐红了,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 九垣看着小饕,一言不发;倒是周凛,吃惊过后竟是激动起来:“饕餮!居然是饕餮!” 他手脚并用站起身来,原本青白的面孔也泛起几分血色。他也顾不得陆潜是死是活,抖着手指住小饕,连声命令九垣:“快!快把它抓住!” 青风观擅捉妖除魔,周凛背地里又不知炼过多少狐狸,一双眼睛何其毒辣。初时听见小饕怒喝,他还惊了一惊,待看清小饕体型大小犄角长短,哪里还认不出眼前灵兽并未长成。 饕餮是灵兽,无故伤之便是自损功德,可他周凛再伤天害理的事都做了,多这一件又能如何?何况他现在体虚得厉害,还要时时担心九垣反噬,若是取了这灵兽血肉进补,眼下的麻烦便都能解决了。 小饕一路追着印记赶来,一到洞口就看到九垣要杀陆潜,情急之下,也没顾得上看看洞里还有什么人,就直接跳了出来。他本不曾注意到周凛,现在听周凛口一开便是发号施令,顿时明白了:是这个老头要杀陆潜! 小饕心中愤恨,略一低头,便冲着周凛直撞过去。 周凛忙唤九垣,九垣一闪身,便挡在小饕面前。 小饕没跟人打过架,此刻动手也无非就是头撞、脚踹、牙咬三招。这三招对上旁人或许还能搏上一搏,可九垣已是管狐,并无真正实体,哪怕被小饕咬住也能化作轻烟,飘去他处再凝出形来。 小饕几次撕咬均未得手,倒被九垣拍了好几道狐火在身上,冷得骨头都发酸。 周凛得意观战,不时还催促九垣。 陆潜伤势过重,狐珠又被取走,无力去帮小饕,此刻见到小饕渐落下风,终于忍不住呼喝:“小饕快走!你打不过九垣的!” 小饕口中呜咽两声,并不肯听。 陆潜急道:“你快走啊!” 小饕又被狐火烧着,直冻得嗓子都在抖:“我走了,他们就要杀你了!” 他二人还在僵持,那周凛却似想到什么,露出笑来:“怎么?陆潜,这只饕餮也是你的‘好友至交’?” 他笑得极假,脸上如挂着幅面具。陆潜不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杵,反而端着一派长辈模样问陆潜:“饕餮食人,这凶兽怎是好相与的。陆潜,你就不怕被你这‘好友至交’给吃了?” 陆潜不答,小饕却硬顶着九垣攻势吼道:“我才不会吃他!” “是么?”周凛笑得越发开心,“左右也不差这三五天——我这里有个主意:把你与那饕餮关在这山洞里,没有饮食。陆潜,你猜三五天后,是你杀了这位好友,还是你这好友把你吃了?” 陆潜脸色突变,还不待阻止,就听周凛道:“九垣,把那饕餮打伤,锁在洞里!” 85. 九垣虽是神智不明,但小饕毕竟没什么打斗经验,三板斧耍到现在,早被九垣摸透了底细;现在得了周凛命令,九垣也不再似方才那般小心试探,只管贴住小饕,不断把那狐火往他身上招呼。 小饕甩不脱他,心中恨极,一边咆哮一边扭头咬人。九垣避也不避,任由小饕咬在左臂,右手却是又飞出朵绿火烧入小饕腹中。 小饕只觉胸腹中被人塞了个大冰坨子,瞬间连心跳都要冻住。他身上轻颤,口中还是死死咬着九垣胳膊,恨不能连骨头都一并咬碎;只是他不松口,口中血肉却倏地凭空消失,小饕劲力未收,上下牙齿狠狠撞在一起,疼得眼泪都要冒出来。 九垣在小饕面前现出身来,一抬手便扣在小饕颈上。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了眼自己左臂,掐着小饕咽喉的五指突然化作利爪,作势向里刺去。 “九垣住手!” “你做什么!” 陆潜周凛同时叫出声来。 九垣顿下动作,翻手拍在小饕脑后,把他打晕在地。 陆潜心神大乱,只顾连声呼唤小饕;周凛却是阴下脸把九垣叫到身前,一掌狠狠扇在他脸上:“谁准你自作主张!” 九垣被打得偏过头去。 周凛抚胸急喘了两口,又骂:“什么天生灵瑞——妖孽就是妖孽,修得出人形也听不懂人话!” 九垣站着不动。 周凛一脚踹去:“还不滚去把那饕餮锁上!” 见九垣变出锁链朝小饕走去,周凛这才坐回大石块上。这一番打骂耗费他不少气力,但想到九垣方才不听命令,周凛便是坐也坐不安心。他炼过不少狐狸,可修出内丹的狐妖,九垣却是唯一一个。 之前没有狐珠在手,九垣魂体不全,便只能用活人精气滋养;如今狐珠是拿到手了,可他周凛却是体虚力乏,万一九垣反噬,那可真是半分胜算也无。 周凛心中暗暗焦急,望向小饕的视线便热切起来:“也是天不亡我,竟在这里碰上这宝贝——只要能把饕餮血肉炼作丹药,怕是飞升都指日可待……” 他犹自盘算。等九垣在洞壁上把锁链钉牢,周凛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他也不再去管陆潜,只叫了九垣一同离开。待出了山洞,周凛又指使九垣寻了块大石堵住洞口。 九垣一一照做。 周凛抚须,森然而笑:“现在,也该去会会那姓沈的小子了。” 九垣立在他身后,轻眨了下眼。 他二人离去之后,山洞里便只剩下陆潜与小饕。洞里原本燃着火把,九垣堵了洞口,那点火光却是照不亮整个山洞。 小饕自倒在地上便没了动静,陆潜唤他不醒,又担心他伤着什么地方,只得撕碎外衫勉强压在伤处,咬牙爬去他身边。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陆潜直爬得眼前发黑,背后冷汗浸得衣衫冰凉。 好容易到了小饕身前,陆潜喘息良久,才倚着小饕坐起,探出手在他身上细细摸过,见没有外伤才略放下心来。 九垣方才使的狐火与他当日在灵山上跟花豹对招时的一样,只求限制对手动作,并不伤人性命,过上一段时间便好。 小饕被九垣打昏,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陆潜伤重,不过是强撑才未昏迷,现在知道小饕无碍,心中一轻,几息之间便倒在小饕身上昏睡过去。 86. 陆潜再醒来时,只觉身上沉重,呼吸间的热度也是不妙。他暗道一声糟,便想抬手去试额上温度。 他一动,就听见耳边传来小饕紧张的声音:“陆潜,你醒了?” 火把未熄,陆潜微侧过头去,便对上小饕黑亮的眼睛。 小饕先他醒来,见陆潜昏迷,不敢胡乱动他,便把四肢蜷在身下,一动不动任他倚着。冬日未过,他怕陆潜冻着,还拧着脖子费力把卷毛叼在陆潜身上盖着,可没过多久陆潜还是发起热来。 这次不比在灵山上初逢,小饕就是想去找草药来,也弄不开脖子上的锁链。 陆潜靠在他身上,他也不便有什么大动作,只是含住链条在嘴里啃咬;可试了好久,那锁链还是连点咬痕都没有。 小饕猜测上头被施了什么法术,却又不甘心被这么锁着,便一直在啃那锁链,直到感觉陆潜动了,才连忙把锁链吐掉。 陆潜就着火把看到链条上的水光,略一思量,便想到小饕在做什么。他身上倦怠得厉害,说话也有气无力:“那锁链是用法力变出来的,咬不断的。” 小饕失望地“哦”了一声。 陆潜歇了一会儿,问他:“你怎么独自跑来了?豹兄呢?” 小饕道:“小花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张芝——只是张芝掉进旱沟里,小花去救他了。我觉着你出了事,才自己先来找你。” “这样么?”陆潜心下稍安:既然花豹就在附近,那找到这山洞来便是迟早的事。 小饕也想到这一点,调整了下前爪位置,把陆潜圈在怀中,又拿鼻子轻轻碰他:“你别想太多,小花会来救我们的。” 陆潜笑笑,又闭上眼睛。 小饕知道他身上难受,也不再出声扰他。 山洞里便只剩呼吸声音,和那火把的劈啪声。 “咕噜——” 这一声响得突然,陆潜又是倚在小饕肚腹处,听得便更加分明:“小饕饿了?” 小饕扭捏着不肯回答。 他早上不曾用饭,之后一直跟着花豹在山里奔波,被九垣打晕之后也不知睡了多久,饿……确实也该饿了。 小饕还在害臊,陆潜却已经记起周凛的话:若真被关在这山洞三五天,小饕该要怎么办? 他人在病中,所思所想也较常日沉重。 他不说话,小饕以为他睡了,正要回头想办法弄断那锁链,就听见陆潜低声道:“若是豹兄赶不及,你便把我吃了吧。” “咦?”小饕呆住。 陆潜低喘了口气,重复道:“我的伤也撑不了太久,如果豹兄来得太晚,你便把我吃了吧……” “你胡说什么!”小饕尖声叫道,“我才不会吃你!” “小饕……” “我不听!小花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小饕打断他,“我才不要听你说胡话——我们都会好好的出去的!” 他态度坚决,陆潜叹了口气,不再迫他。 等他沉沉睡去,小饕才忍不住呜咽起来。 陆潜说的话太过可怕,便只是想到,就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小饕把脸埋进前爪,不出声地哭。他心里惊怕得厉害,又怨恨自己没有本事,只能一遍遍祈求:“小花,你快点找到我们啊!” 87. 山洞里情势不好,山洞外花豹也是急得快要发疯。 不过是把那小道士弄上来的工夫便不见了小饕,花豹恨得差点把张芝又扔回旱沟。 张芝知道他着急,并不在意花豹难看的脸色,他自己也担心小饕,便跟花豹一道找人。 陆潜失踪,小饕不会有心胡闹故意躲起来惹人着急;他又一向还算听花豹的话,花豹既然让他“别动”,那他就不会四处乱跑——除非,是陆潜出事了。 小饕那印子的用处,花豹是知道的,若陆潜确实出事,小饕极可能独自跑去找陆潜。 “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花豹口中念叨,心里更是惊惶。 昨夜陆潜未归,他就已经构想了不少血淋淋的场面;现在小饕跟着不见,花豹却是想也不敢再想。 小饕先前是在旱沟边上站着,绕过旱沟,便是早先瞧见的小山。花豹先在附近找了一圈,确实不见小饕踪影,便断定小饕是自己先往山上去了。他怕小饕对上什么应付不了的人物,拖过张芝便往山那边冲。 他速度颇快,张芝使了神行术都有些跟不上——可这么快的速度,他二人跑了半炷香竟是不曾接近眼前山峰半点。 花豹张芝都不是傻的,如此情状哪里还觉不出异样。 他二人停下脚步。张芝一时还看不出里头明堂,花豹却是已经猜到:有人在此处设了幻境。 灵山山下有上古幻境,花豹又被沈雁回戏弄过,此刻对着面前山头,花豹已是连此处有没有山都怀疑起来。 他不擅长此类术法,张芝也未学过,两人又都是头回来中镇山,便是想回忆真正地势来找出破绽都做不到。 张芝听他说完目前处境,愁得直皱眉:“渊奇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眼中山峰近若咫尺,花豹瞪着这山,咬牙切实:“我们回道观!” “啊?”张芝诧异,“回去?那小饕和陆大哥怎么办?” 花豹恨声道:“我们就是回去找人来帮忙!” “找人?”张芝还是疑惑:小饕先前介绍花豹,只说是同乡好友。张芝猜出他也是妖怪,却不曾想他与中镇山的道友也有瓜葛。 花豹低头找路,试着往旱沟那处走,张芝的疑问只作不曾听见。 他要去中镇山找沈雁回帮忙。 这个人当初能上得了灵山,现在也该能破了此处幻境。 “只求小饕他们能坚持到我回来。” 花豹张芝沿着原路后退,一退出幻境,便往中镇山赶去。 中镇山长天观里,沈雁回也正在忧心。 他一早派遣弟子继续搜山时,有人明里暗里生事,只是动静不大,都被他压了下去;等分配完人手,想找陆潜合计一下周凛藏身之处,却有弟子来报,说陆潜并小饕张芝都不在客房。 沈雁回前去查看,见他们行李都在,便以为是陆潜带着小饕张芝也去山里寻人,并未太过在意;可临走时听一名轮值弟子无意间说起早晨小饕曾问过陆潜是否随他们搜山未归,沈雁回顿时心生不妙。 陆潜什么时候与他分别,小饕不知,他却清楚得很。陆潜整夜未归,那便一定是出了意外。 而这意外,恐怕不是与周凛有关,就是与九垣有关。 他这里还不曾理清头绪,又有弟子来报,说张芝带着个陌生男子从观外回来,说是要见沈掌门。 沈雁回应了,不一会儿就见到张熟悉的面孔。 花豹满眼焦急,见到他却还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沈雁回正要催问何事,就听花豹说:“快跟我去救人!” 88. 花豹说完这句,也不解释,上前扯过沈雁回袖子便要往山外走,一旁张芝赶忙挑紧要的话与他一一说明。 沈雁回听完原委,自花豹手中抽回衣袖,也不计较他无礼,只道:“我随你们去看看。” 陆潜小饕身份特殊,山中被设下幻境又只是花豹的猜测之词,沈雁回不便多带弟子,索性独自与他们去那花豹所说的幻境山峰。 他们一路疾行,待瞧见那“山峰”时,沈雁回果然觉出不对来。 “那里不该是山——该是处山谷才对!”沈雁回一边指出,一边紧锁了眉头:这座“山峰”于观中并不能看见,但在主峰搜山却该有几处能够发现——山中弟子多的是对附近地势熟悉的,搜山至今却不曾有人发现凭空多出个山头来么? 他思绪繁杂,时而想到周凛,时而又记起早间挑事的几张面孔;等到了“山”前,被花豹出言催促,才算是回过神来。 沈雁回绕过那处旱沟,并不理睬眼中所见山路,只凭记忆往山谷里直走。他自觉不曾走错,不久却是又绕回了旱沟前。 在沟边站着的花豹很是不满:“你怎么又退回来了?” 沈雁回瞥了他一眼,道:“我走的是直路——这幻境里有古怪。” “你连饕餮设下的幻境都能破,这么个小小的障眼法却走不过?”花豹不信,“喂,你该不会不想救人吧?” 沈雁回沉下脸来,却不搭理花豹,只抬手招来一道雷符,化作惊雷劈入谷中。他这道雷招得用意不明,花豹正要开口讥讽,就见一道青白电光兜头朝自己劈来。花豹侧身一扑险险避开,被飞起的土石溅得满身狼狈。 “你做什么?!”花豹大怒。 沈雁回直盯着电光来处,厉声道:“你可看清楚了,这雷是自山谷里劈出来的!” 花豹一愣,这才惊觉方才那道雷有什么不对:沈雁回的雷符明明是劈进山谷,怎会转了一圈劈到谷外来? “这幻境……”花豹不敢确定。 沈雁回面色也不好看:“世间灵兽又不是只有饕餮一种,何况饕餮原本也算不得精通幻术。你灵山脚下的幻境只要知道正确的山上路径,便走得出去——此处幻境,才是真正的高手所为。” 张芝听得一头雾水:“沈掌门,那我们要怎么破解?” “破不了。”沈雁回咬牙,眼中竟显出几分悲恸,“这个幻境我破不了。” 他语气沉重,似有什么痛心之事。张芝不敢去问,花豹心焦小饕安危,倒是顾不上沈雁回那古怪模样:“你说你破不了,那小饕跟陆潜怎么办?” 沈雁回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是寻常淡然模样:“我知道这幻境是谁设下,只要寻到那人便能解了这幻境。” “是谁?”花豹急问。 “九垣。”沈雁回答。 “咦?!”张芝惊叫。 沈雁回看了他一眼,一手拍在张芝肩上:“小道友,你可信我?” 张芝不明所以:“沈掌门……” 沈雁回道:“九垣绝不是害你青风观的凶手——倒是你师父……” “我师父?师父他怎么了?”张芝急急追问。 “周凛周观主私炼管狐——若我猜得不错,九垣恐怕早就落在你师父手中。” “不可能!师父才不会炼那种伤天害理的东西!”张芝大声反驳。 沈雁回按在他肩上的手指猛然缩紧:“管狐之术非道家正派所为,所知之人甚少,你是如何知晓它伤天害理的?” “我……”张芝被他吓到,支吾道,“我是听大师兄说过……” “你大师兄?他又是如何得知?” “大师兄说有人托他去查观里典籍,在一册笔记里看见……”说到此处,张芝突然记起什么,“对了,那个人……那个人是……” 沈雁回叹道:“那人正是九垣。” 89. 青风观自持正统,对九垣这异类一向防备。九垣要在青风观查寻线索,若无人相助,根本无从下手。他几次往青风观小住,沈雁回一直疑心有人私下帮他,直到前些日子张芝在中翠山上哼出那段《凤求凰》,沈雁回才猜出帮他那人是谁。 现在又听见查阅典籍这段,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青风观大弟子冉日青在暗中替九垣调查观中是否有人炼制管狐。 若是他当真发现了什么…… 沈雁回眼神一暗:恐怕青风观那场血案就另有隐情了。 他隐约想到什么,却一时不能细思——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先找到陆潜和那小饕餮。 花豹之前算过救出张芝的时间,按照小饕脚程,只能是入了幻境才寻不到人。饕餮天生灵性,虽不擅长幻术,想进出九垣设下的幻境也不会是什么难事。陆潜小饕失踪至今,若是无事,早该自己走出幻境;现在迟迟不见人影,恐怕是当真遇到了麻烦。 而现在这中镇山上称得上麻烦的,唯有周凛。 至于九垣…… “我这幻境能挡下万马千军,从今往后却只许你一人来去自如——小道士,这样的诚意够不够?” 旧日笑语犹在耳边,只是说出这话的人,如今可有命在? “我们回去。” 沈雁回突然开口,张芝还在想着大师兄与九垣的事情,不曾听清,花豹却是急道:“不是说要找那个什么九垣解了幻境么?回去做什么?” 沈雁回望了眼面前进不去的“山峰”,神色凝重:“就是要找他才得回去。” “你什么意思?”花豹不解。 沈雁回不答,直往主峰处去。花豹气极,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拎着张芝随他同去。 沈雁回倒也不回观中,只是叫住几个搜山的弟子传令。 周凛与前掌门关系密切,管狐一事又无确凿证据,沈雁回之前只说是周凛伤重失了心智跑出去,天寒地冻怕周观主在山里出了好歹才令弟子搜山;现在再提搜山缘由,却是改作了“缉拿杀人真凶”。 几名弟子吓了一跳,见沈雁回不像玩笑,才领命四下传话。 张芝听他说自己师父杀人,气得要跳脚,却被花豹死死按住,连嘴也被堵上。等那几名弟子离开,花豹才问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沈雁回沉声道:“周凛最重声名,他既是要躲,我便逼他现身。” “这跟找九垣有什么关系?” “关系?”沈雁回轻笑,垂下眼帘,叫人瞧不清他眼中情绪,“方才我便说过,九垣该是已经落入周凛手中——被他炼成管狐随身带着,你说,可有关系?” “你胡说!”张芝奋力掰开花豹手掌,挣扎出声,“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师父!” 沈雁回抬头,又望向那处幻境。他这一望便似入了定,直到张芝挣扎累了,他才答道:“等你师父现身,我自然有证据给你。” 花豹皱眉:“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么……”沈雁回摇摇头,“只能先求陆师兄与小饕安然无恙了。” 90. “咕噜——” 小饕是被饿醒的。 山洞里只有火把,不见天光,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觉得在梦里饿得烧心,逼着他睁眼醒来。 可一旦醒来,只比梦里更糟。 强烈的饿意在胃里翻腾,好像长着利齿的怪物,在身体里撕咬,恨不能撕裂肚皮爬到外面来。 小饕想要按住肚子,却顾忌着陆潜,不敢动弹。 陆潜还在昏睡,身上热度不减。他腹部伤处该是已经止了血,可小饕还是嗅得到浓烈的甜腥味——那是新鲜血肉的味道,萦在鼻端,引得他不自觉地直咽口水。 饿意更甚。 吞下去的口水如同浇在火上的油,吞得越多,饿得越狠,炙烤一般从身体深处疼痛起来。 小饕熬不住那疼痛,大口呼吸,妄图舒缓一下。 鲜甜的血腥味顿时填满整个口鼻。 “肉……” 小饕梦吟般低叹出声,等听清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小饕绷紧了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抖: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忘记了陆潜,只记得食物! “怎么会这样……”小饕惊恐地掩住口鼻,不让自己再闻那鲜血味道,“不过是饿一点而已,怎么会这样……” 明明以前也饿过,但再饿也没有把陆潜当过食物啊! 小饕心里发慌,努力去回忆以前挨饿时都是怎么应付。但想着想着,小饕渐渐四肢冰凉:他从来没有真正挨过饿。 在灵山上没有,跟着陆潜下山也没有——在灵山上,大大小小的妖怪都会按时把吃食供奉给他;跟在陆潜身边,就算偶尔一两顿不曾吃饱,之后陆潜也会想办法做些好吃的给他填肚子。只是少吃晚吃那种,根本算不得挨饿! 他感觉最饿的时候也不是空着肚子的! 那时候……那时候他只是想要离陆潜更近,想要碰他或者被他碰到,想要把这个人藏起来只有他能看见。 ——那时候就算他饿得昏了头,陆潜也还是陆潜,不是食物。 现在呢? 淡淡的甜腥自细密的绒毛间穿过,钻进鼻子,化作柔软的钩子,一下一下挠在心上——阻止不了,忽视不掉。 小饕屏住呼吸,却忍不住流出泪来。 他泪眼朦胧,望向陆潜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瞧见个轮廓倚靠在他身上,隔着皮毛也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的温度。 这个人是他喜欢的人。 这个人不是食物。 小饕狠狠咬住前爪,尖利的犬齿刺破皮肤。鲜血流出,顿时盖住陆潜身上的血腥味道。 小饕舔舔咬破的地方,血液沾在舌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甘美味道。他着迷地舔净了流出的鲜血,又贪心地在伤口吮吸。 只要这样做,好像肚子里就没那么饿了。 小饕低低叹息,原本惶恐的心思安定下来。 只要有办法熬下去,只要不把陆潜当成食物,就好了。 前爪伤处不深,血很快就止住。 饥饿感再次袭来。 小饕却不再怕,只是捧着自己的爪子,用力咬下去—— “小饕?你在做什么?” 陆潜醒了。 91. 小饕一僵,原本魔障般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松开口,悄悄把前爪藏在身下:“没在做什么啊……” 他装得若无其事,陆潜却不肯相信。方才他将醒未醒,隐约听见小饕抽泣,倚靠的身体还抖个不歇,分明是出了什么事。陆潜高热未退,头脑昏沉,好容易攒足力气醒来,一睁眼便瞧见小饕埋头不知在做些什么,竟连他醒来都不曾发现。 陆潜按着伤处,试着坐直身体。小饕慌忙回头拦道:“你别乱动!若再流血可怎么办!” 小饕是兽身,一张嘴便露出满口利齿。 洞中火光算不得亮堂,但小饕离陆潜太近,只借微末光亮,陆潜也能瞧得一清二楚:小饕的牙齿上沾着血迹——那血色被唾液稀释了些,却仍是鲜艳非常,该是刚沾染上去的。 陆潜心中一沉。 山洞中除了他和小饕,并无其他活物,陆潜自己身上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小饕齿上血痕却是从哪里来的? 小饕还未发现自己露了马脚,陆潜也不点破,只强撑着坐起,默不作声打量小饕。 小饕面上卷毛微湿,于眼下粘成一络一络,被火把映照出些许水光;他兽身趴卧在地,姿势同先前一样,只是右爪仍是平伸,左爪却别扭地蜷到了在身下。 陆潜烧得厉害,鼻子也嗅不出味道,盯着小饕左爪看了一会儿,便出言诈他:“左爪怎么伤了?” 小饕身上一颤,心虚道:“没,没事……就是不小心弄破了……” “弄破了?”陆潜皱眉,“让我看看。” 小饕连连摇头:“就是蹭破了点皮,血都不曾流的!” 陆潜不理他说辞,伸长胳膊,作势要去抓他前肢。小饕原本要躲,可陆潜病体虚弱,不过是动作大点儿便惨白了脸色,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小饕被他那凄惨模样吓着,再不敢避让,见陆潜执意要看他爪子,只得不情不愿地递出爪去。 新伤口颇深,血流不止,伤处皮毛湿漉漉的,一摸便是满手血红。 陆潜脸色越发难看,气也渐渐不顺:小饕爪上皮毛遮盖处还看不清伤口形状,那爪垫上的血洞分明就是利齿咬出的。 “到底怎么回事?”陆潜胸口发闷,捧着小饕血淋淋的前爪低低喘息。 小饕不答,眼神闪躲着不肯瞧过来。 新鲜的伤口暴露在外,血液腥甜的味道浓郁,好像吞下那气味便能压榨出汁液来。 小饕舔了舔鼻子,咽下口中快要溢出的口水。 “咕噜……” 腹中又开始翻腾。 小饕轻轻挣动,想抽回爪子。他不能当着陆潜的面把爪子上的血舔进肚里,便想先把爪子藏起来——总这么晾着,只会越来越饿。 他一动,陆潜手上也加了气力。 陆潜按着他的爪子,问:“为什么咬伤自己?” 小饕哼了一声,不肯说话,喉头却不断做着吞咽动作。 陆潜呼吸一滞,胸中憋闷变成了钝痛,逼得他再坐不直身体,只能佝偻着倾身捧住小饕那只血淋淋的爪子,大口喘气,眼中酸涩得几欲流泪。 等熬过这一阵痛,陆潜哑声问小饕:“小饕可是饿得厉害?” 92. 听到他问,小饕先是觉着委屈,嘴一瘪就想跟陆潜抱怨撒娇;可等看清陆潜神情,小饕却是警惕得差点跳起来:“你是要说什么?不准说!你说了我也不会听的!” 陆潜低笑一声,眼里的温和怜惜明明白白,再不加一分掩饰:“小饕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他气息不畅,说起话来较平日更显低柔,加之语带疼惜,温言细语,听起来有如情话一般。 只是这“情话”小饕现在一点也不想要:“我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不要听!” 陆潜低头,手掌轻轻抚过他爪上伤口,小饕不自觉地瑟缩起来。陆潜叹气:“这样就觉着疼,那咬下去时怎么狠得下心的?” 小饕扭过头去,耷拉下耳朵,做出一副听不见的模样。 陆潜笑笑,避开伤口在他爪尖上轻捏:“小饕。” 小饕犹豫了一下,不回头看他,却还是“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陆潜看了眼手上血迹,用那讲情话一样的语气对小饕说:“把我吃了吧。” 小饕猛地抽出爪子,再也顾不上陆潜是不是还靠在他身上,一站起身就急退好几步,颈间锁链咣当作响。 “我不会吃你的!”小饕大声叫嚷,心中却没了之前的坚定。 他本以为自己熬得住的——只是饿那么几天,凡人都熬得住,身为灵兽的饕餮也该熬得住——可现在被困在洞里才是多久,他就已经饿得快要管不住自己了。 “为什么会这样?”小饕心里慌张,却死死压抑着不肯表露。 他不敢问,陆潜却像是看出他心中恐惧,低声叹道:“饕餮不同于其他,是受不得饿的。” 是了,饕餮是不一样的。 小饕突然记起花豹和陆潜对峙那次:“小花当时说过一句话……” 一句关于“饕餮下场”的话。 “是什么来着?” 贪虐成狂,己肉自啖。 小饕狠狠打了个哆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咬伤前爪是多可怕的事情。 “我会把自己……吃掉?”他不敢看自己沾血的爪子,却仍嗅得到血味——就算是意识到了后果的恐怖,他还是立刻就记起血液的香甜。 饥饿在肚腹中灼烧。 小饕不敢去想再继续饿下去会发生什么。 “小花他们应该马上就会来救我们了……” 他慌张地岔开话,却被陆潜叫住:“小饕,你听我说。豹兄他们现在还不曾找到这里,恐怕是外头有什么机关。九垣是狐族,要破他的幻术,一时半刻怕是不成的。” “什么……”小饕呆住。 陆潜按压着腹部伤处,脸色青白,两颊却因高热泛出些许潮红:“把我吃了,你才能平安等到豹兄来救你。” “我不要吃你!”小饕拼命摇头。 “小饕!” “你不用说了!”小饕连退数十步,紧紧贴着洞壁趴下。 他隔着半个山洞望陆潜,眼睛被火把照得明亮。 “你以前问我喜欢你什么,我答不上。但是,陆潜,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就算我真的把自己吃掉,我也不会吃你。” 93. 他说完这话,再不肯看陆潜,只低头含咬拴在颈上的锁链。九垣变出的链子足够小饕在整个山洞里走动,小饕之前试了许久,确实弄不断这链子;现在再咬,不是想弄断,而是试着在上面打结,把这链子弄得更短些——若是链子短些,万一他当真控制不住自己,有锁链拴着,他就近不了陆潜的身。 近不了他的身,就伤不到陆潜。 小饕的心思从来都不怕被陆潜知道,折腾那锁链也折腾得光明正大。 陆潜佝偻坐着,静静看着,良久,突然低声笑道:“傻小饕。” 小饕扑棱了一下耳朵,只当没有听见。 ——他不曾回头,也就没有看见:陆潜脸上带笑,眼中却终是落下泪来。 泪不过一滴,顺着眼睫直接落在地面,面上连泪痕也不曾留下。 “傻小饕……”陆潜掩住地上小小湿痕,又念了一声,这一次却压抑着声音,只叫自己听见。 他身上无力,隔着半个山洞便像隔了天地;天地那边,是把整颗心都捧给他的饕餮。 小饕还在给锁链打结,咬伤的前爪不敢落地,就那么提着,鲜血顺着爪尖滴进尘埃。他不敢去舔,怕一沾到血肉就失去神智——锁链还太长,小饕担不起这风险。 等终于把那链子缠作一团,小饕心下一轻,才又趴好,逼自己入睡。 小饕原想睡死苦熬,可耐不住饿火烧心,受伤的爪子又离口鼻太近,不过片刻,就觉得头脑昏沉,再分不清是饿是困。初时他还能安静趴着,片刻之后却是连体内血液都被那邪火烧沸。 他模模糊糊害怕,一时想要挣扎,一时又记起陆潜离自己很远,不会波及,于是惊惶中又生出一丝心安,任由自己陷入混沌。 他清明渐失,喉头翻滚不住吞咽,一线水光却仍是自嘴角溢出,混进皮毛。 “小饕?”陆潜唤他。 小饕不为所动,只有喉中呜噜渐响,最后竟是低声咆哮起来。 他啸声苦闷,勉力压抑却还是止不住浑身颤动,抖得厉害了便再也趴卧不住。 小饕浑浑噩噩站起身,也不辨方向,一味焦躁乱走,感觉喉咙被拽得透不过气才退回洞壁之下。 “小饕!”陆潜又叫他名字。 小饕转头看他,一双眼睛已是赤红。他瞪着陆潜分辨许久,含糊道了个“陆”字,便再无下文。 腥甜血香飘进鼻中,小饕贪婪地猛吸两口,收回眼瞧向自己前爪。 那爪子湿漉漉的,小饕试探着舔了一口,顿时兴奋起来。他像感觉不到疼痛,用力在伤处舔吮,连先前滴在地上的血迹也拿舌头蹭过。 待舔尽鲜血,小饕不满地吼了一声,赤红眼睛恶狠狠瞪着前爪,嘴一张便要去咬。 一双手突然自他背后伸出,用力托在下颌处,迫他仰面抬头。 小饕威胁低吼,身后那人却不放手。 陆潜跪立在他身侧,面上血色全无,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轻柔爱怜。 小饕犹自挣扎,陆潜俯下身,在他耳边叹道:“你连姓都随了我,我又怎会眼睁睁看你自伤?” 94. 这一声贴得太近,吻在耳上一般。 小饕打了个激灵,略微清醒过来。“陆……潜?”他仰着头,迷惑地看他。 陆潜怎么会在他身边?小饕晕乎乎不明所以。 陆潜想要答话,却猛咬住牙,弯腰粗喘起来:他丹田受创太重,蓄不住力,勉强催动散乱道力走到小饕身边已是极限,如今再欲使力压制小饕,腹部伤处登时撕裂。 浓烈的血气瞬间弥散,小饕眼神又狂乱起来。 陆潜气力溃散,双臂也虚软垂下。他吞下口血沫,额头抵在小饕脑后,低声哄他:“小饕可记得青沙县那客栈?给你做糖醋排骨那次?” 小饕呜噜一声,也不知听是没听。 陆潜笑笑,抬手摸在他眼下:那里泪迹未干,沾染在指尖,微微发凉。 陆潜撑起身坐回地上,一手引着小饕回头:“小饕,看着我。” 小饕似懂非懂地转过头,赤色眼瞳怔怔对上陆潜。 陆潜仍是笑,就像在青沙县客栈那夜一样,捧起小饕脸颊,哑着嗓子道:“你不用想那么多——饿了便老实说出来,我总是有办法的。” 他口中有血液味道,腹部伤口更是血透衣衫——本就诱人到极致,他又放开双手摊在身旁,引诱小饕上前。 小饕眼中迷乱,脚下步子走得歪歪斜斜,颈上锁链叮当作响—— 锁链……锁链! “呜!”小饕惊喘一声,瞪圆了眼睛。 他是在做什么?! 小饕僵硬地望向陆潜:那个人还是微微笑着,鼓励他扑过去一样。 ——而他刚才也真的在往陆潜跟前走。 “嗬……”小饕张开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来。 有什么东西死死堵在喉咙里,卡得他说不出话,喘不过气,连心跳都要停住。 刚才……自己是真的想吃掉陆潜…… “啊……”小饕浑身巨颤,声音一点一点自喉中渗出,最后变作凄厉的尖叫,“啊——!!!” “小饕……”陆潜被他吓到,抬手想要碰他。 “别过来!”小饕惊慌后跳,抵着洞壁缩成一团。 “小饕?”陆潜的手悬在半空。 小饕紧闭眼睛,尖声叫嚷:“你不要过来!” “小饕……” 陆潜的声音听起来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这么近,锁链要栓不住他了。 “求你……陆潜……”小饕呜咽起来,用力把自己缩得更紧,“求你了……不要靠近我……” 明明说了不会吃掉陆潜,明明一点都不舍得伤他,可是刚才他却连这个都忘了。 只觉得饿,只想着吃。 饕餮。 为什么自己偏偏是饕餮? 降生几百年间,懵懂无知,不学无术,不提自保,连口腹之欲都压抑不了。 为什么不曾好好修习? 为什么只当人负累? 为什么要是饕餮? 贪虐成狂,贪虐成狂——若是发狂,至少不能去伤陆潜! 小饕眼中红光一现,照着前肢狠狠撕咬下去。 95. “小饕!” 陆潜大惊,手足并用,狼狈爬滚到小饕身前,洒下一路淋漓血迹。他顾不得身上疼痛,奋力去掰小饕牙齿。 小饕死咬着前肢不肯松口,利齿深深扎进肉中。 “小饕你快松开!”陆潜焦急,手上却使不出力,只能在小饕鼻头推搡。 小饕口中呜呜作响,闭着眼睛不肯看他。 陆潜无法,探手在腹部伤处狠抓一把,染得满手鲜红,再按在小饕鼻端诱他。 难耐的低吼自小饕喉间滚出。 陆潜急声哄他:“别咬自己。” 小饕被鼻前鲜血引得心神躁动,口中也不放松,突然人立而起,完好的前爪猛拍在陆潜胸口,用力踏下。陆潜未加防备,被他按摔在身下,直摔得眼前发黑,一口血水就势喷了出去。 小饕被血一喷,意识稍清,睁眼瞧见陆潜惨况,立刻慌忙退开。 他意识时有时无,前一刻还想着不伤陆潜,这一刻猛然清醒,却是已经把陆潜压在了身下。他兽身力气比陆潜大,神智一失,一爪子下去就能要了陆潜性命。 小饕慌张变作人形就要逃开,却被那锁链拴着,离不开左近,只能绷紧了链条,团缩在离陆潜最远的地方。 陆潜咳净喉中血水,躺在地上喘息良久,眼前才又见光亮。他耳中嗡鸣不断,听不清小饕动静,视界一见清明,便费力扭头去寻小饕身影。 小饕化形才是初学,不会像花豹那样变出衣裳,此刻变作人身,身上一件遮羞衣物也无。他也不觉得赤裸身体有什么不对,只是一心蜷抱着身体,不敢再碰到陆潜分毫。 他肤色净如初雪,只左掌臂膀几处伤口红得触目惊心。小饕还未松口,咬着胳膊呜咽,前臂几道血流蜿蜒汇聚在手肘处,鲜血滴滴滚落。 陆潜勉力翻过身,伸手向他:“小饕……” 小饕呜咽声愈大,眼中泪水簌簌落下。 “小饕……”陆潜向他爬去。 小饕拼命往后缩,锁链紧紧勒在咽喉,喉骨咯咯作响。 陆潜奋力一挣,拉住小饕右臂,把他拽进怀中。 锁链松开,小饕再咬不住皮肉,大声咳呛起来。 方才一番动作陆潜耗尽了气力,此刻压在小饕身上,也是急喘不休。 一时间二人都无力再动,陆潜困小饕在怀中,要命的颈项就在小饕口边。 小饕喘匀了气息,一睁眼便对上他咽喉要处。猎食的本能瞬间激得小饕瞳孔放大,久未得到满足的饥饿感觉更是排山倒海涌来。 “呜!”小饕急忙咬住下唇忍耐。 他腹中饿声响似雷鸣,陆潜自然听得到。他本想安慰小饕,一低头却见小饕又在自伤。 陆潜心中焦急,却也明白小饕断不会老实听他劝说,一时情急,便伸手按在小饕下体,用力揉弄。 “呃……”小饕身上没有衣物遮挡,被人猛地触上要害,忍不住松了唇低喘。 陆潜手上停住,小饕又作势要咬。 陆潜不敢松开他,便只能拿自己唇舌去堵。 他口中血腥未消,小饕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两唇相接,不见甘美,只有无尽苦涩。 小饕被那血腥迷住,探出舌在陆潜口中搜刮,等喘不过气来才微微退开。他眼神迷离,意识又将遁入混沌。 陆潜强忍着伤口激痛,轻轻与他触了下鼻尖,决绝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96. 陆潜身上原本的热度已随鲜血一道涌出,冷汗浸得通体冰凉,他心跳极快,呼吸既短且急,连手脚也再无动弹的力气。 他被人追杀受伤的记忆还在,知道照此下去自己定是要昏迷过去——可若是现在昏迷,就再也阻止不了小饕。 小饕压抑不住天性,花豹不知几时才能前来救人,至于他自己,身上伤势熬不熬得过今日都是两说。 若是熬不过…… 陆潜低头看着小饕:“至少得保你平安。” 小饕兽性已起,听不清他说话,又被他压着不能动,一直在不满低吼,只是靠了最后一丝清明强忍着不去攻击陆潜。他唇上伤口被自己舔得发白,感觉再舔不到血腥味道,便又贪心地想去咬。 陆潜见状,又俯身贴在他唇上,只是这次不等小饕主动,他便勾住小饕舌头细细吮吻安抚。 小饕被他在舌上轻咬,一时错乱得厉害,只以为是被什么东西攻击,惊叫一声就要推开陆潜。 陆潜按在他腿间的手猛然缩紧。 小饕一颤,全身力气顿时散去,闭了眼睛瘫软在他身下。 陆潜手上有血,抓握抚弄间并无艰涩之感。小饕以前被他侍弄过一回,意识虽不清醒,身体倒还记得当时快感,眼下即便饿得难受,也贪恋地不肯让陆潜停下。他自己放软了手脚,挺腰在陆潜手中磨蹭,嘴里被堵着发不出声,便用鼻子小声哼哼。 陆潜手中物什很快便硬直挺立,滚烫地熨帖在掌心。他气力不足,握着小饕下体只是慢慢套弄,小饕被他撩拨得火起,不住拧腰催促。 陆潜松开小饕唇舌,侧头急喘。小饕此刻心思都在他掌中那物,也想不起其他,口舌一得自由便忍不住高高低低呻吟起来。 小饕方才哭过,鼻音浓重,呻吟也似沾染了水汽,氤氲在耳边散也不肯散去。 他眼角晕红,眼睫上还缀着泪花,被那火把照着,碎金一样。 陆潜手法太过轻柔,不多时便惹得小饕焦躁不满,手指在他臂上不住勾抓,粉色舌尖也邀吻般探出口来。 如此情态本是迤逦非常,陆潜却无暇去看。他失血太多,如今只觉眼发暗,头发昏,连正在抚慰小饕的手掌都时时感觉不到。 他心神渐散,只得暗道一声糟糕,加快手下动作。 陆潜伤势原本就重,又撕裂了伤口,血流到现在,昏迷已是只早不晚的事。他自小修道,“死”这一字并不如何畏惧,他只怕自己昏迷时候小饕发狂自食,那才真是连死也死不安心。 小饕宁愿自伤也不肯动陆潜,陆潜劝说不了,也无力再阻小饕自残。思量之后,只有把小饕逼至绝处,趁他意识不清,自己送进小饕口中。 “豹兄不来,你就算把自己吃了,我也活不下去。倒不如你吃了我,还能多撑几天等他来救。”陆潜气息低弱,附在他耳边轻叹,“说你长大,怎的又总是犯傻——这样叫人怎么放得下心……” 小饕欲念正盛,口中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 陆潜拇指抵上他前端,就着那处溢出的汁液在顶上小口按捻搓动。 小饕失声尖叫,扶在陆潜臂上的双手狠狠扣紧。 他身上热得发烫,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想要发泄。 那折磨着他的人却仍是不紧不慢,微凉的指尖还总在紧要关头滑开。 小饕又急又恨,感觉有什么堵到了嘴边,便忿忿一口咬将上去。他还是记得陆潜,咬也不是真咬,只随着身下动作时轻时重地啃。 陆潜被他咬在肩上,心知小饕就快忍耐不住,便抽出一只手扶在他脑后,把他更深地压在颈间。 “我这一世既未有大善之举,也不曾积下过大功德,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凡人,却得你真心如此。”陆潜轻轻吻他发顶,手下动作愈重,“若是此番劫难得过,我便随你回灵山,给你做一辈子菜,你说可好?” 小饕眼前白光突现,腰身一挺,已是激射在陆潜手中。 他脑中空茫,一时间连自己是谁都记忆不起,只有心中欲念,满足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便越发不可忍耐。 饿。 连释放的余味都不及回味,便只剩下饥饿。 太饿了。 除了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能闻见鲜血甜香:那该是块新鲜的肉,离他很近;只是他被什么东西压着,不能去找。 不快的低吼在他喉中滚动。 吼声到了嘴边,却突然发觉口中竟是含着块肉。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劝道:“饿了便吃吧。” 小饕似懂非懂地在那肉上舔了舔,然后再压抑不住腹中汹涌饿意,合齿咬下—— 97. “喂!” 花豹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沈雁回端着碗,抬眼看他:“又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花豹又急又气,咬牙道,“你手下那些小道士到现在都没找见人,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慢慢吃饭?!” 沈雁回波澜不惊:“我不用饭,周凛就会自己跳出来么?” “你!”花豹语塞,指着他鼻子说不下去。 沈雁回绕过他手指,又夹了一筷子菜到碗中:“你有这工夫同我生气,还不如回去睡上一觉,免得真要用你时倒派不上用场。” 他们自回到观中已是一日有余,期间花豹一直都是焦躁模样,连觉也不曾睡过。 时间正值晚膳,出去搜山的弟子陆续回来轮换,沈雁回去饭堂问过一圈,仍是不见周凛踪迹,只得取了饭食先回自己房中。 这两天花豹仗着自己是妖怪,也不休息用饭,不是出去自己找寻周凛,就是到沈雁回房中耍泼。沈雁回提着食盒回来,远远就瞧见花豹又拖着张芝堵在他门口。 他懒得搭理花豹,径直推门进屋,一边取出碗碟布在桌上,一边招呼张芝一道用饭。 花豹不认得周凛,就拖着张芝一起在山里寻人。张芝清早出去,傍晚回来连水也未曾喝上一口又被拽到沈雁回处,早就是又累又饿,现在被沈雁回点到也不敢动,只怯怯去看花豹。 花豹心忧小饕,又两夜未睡,脾气上来自己都抑制不住。张芝被他呼喝了一天,实在不敢逆他的意思。 花豹被他小心翼翼瞧着,心里更觉烦闷,嘴一张又要骂人;可瞧见张芝腿肚还在打颤,终于还是憋下话去,挥手放他去吃饭。 沈雁回一早听说他们二人不在房中便料到会有这般情境,食盒里饭菜特特多带了分量,就是花豹坐下一起吃也是足够。 沈雁回对花豹不喜,却也没打算苛待他;只是花豹自己无心进食,独自坐在一边生气。 他在外跑了一天却无收获,心中烦躁自责得厉害,又想到小饕不知处境如何,更是忧虑得坐都坐不住。 小饕受不得饿,昨日早晨出门连饭都没吃,算算时间已是两天,也不知道这两天里他在什么地方,身边有没有吃食…… 花豹越想越是暴躁,一旁沈雁回和张芝却还在不紧不慢用饭。他二人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主儿,可就是那碗筷轻击的动静都听得花豹恼火起来。 花豹对沈雁回发难,沈雁回自是不怕;只苦了张芝这个池鱼,捧着碗吃也不是,不吃又舍不得。 花豹被沈雁回拿话堵得憋闷,倒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在无理取闹。他强忍了火气,另起话头问沈雁回:“你昨日派了个小道士出山,可是有什么线索?” 沈雁回放下碗,神色较刚才严肃了些:“只是我自己猜想,算不得线索。” “什么猜想?”花豹追问。 沈雁回沉吟,拿眼瞧向张芝。 张芝被他看得一头雾水。 花豹紧张:“怎么?” 沈雁回摇摇头:“罢了,还是等那弟子回来再说。” “你这什么意思!”花豹只觉得被他耍弄,腹中火气立时上窜,“有话就直说,吞吞吐吐你还是不是男人!” 沈雁回看也不看他,又端起碗来用饭。 花豹气极反笑:“好!你不去想办法救人,我自己去!” 说罢便提着张芝衣领摔门出去。 花豹张芝一走,沈雁回也再吃不下东西。 花豹想得简单,他身为中镇山新任掌门,却不能不事事多想三分。 “陆师兄……九垣……” 他对着吃剩的饭菜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叹一声,便要起身收拾。 “掌门师兄。” 屋外有人敲门。 “何事?”沈雁回问。 那人回答:“三师叔说发现了些线索,请你到丹房见他。” 98. 自前掌门郑启元把中镇山交给沈雁回,葛盛便随他一道不再过问山中事务,只在求苦园一心研究医术。现在突然听见葛盛找他,沈雁回先是一愣,然后才问道:“三师叔人在何处?” 那名弟子答道:“已经先往丹房去了。” 沈雁回应了一声,让他离开。 周凛自被送上山来,就一直是在求苦园里休养,身上病症自然瞒不过葛盛。葛盛为人耿直正派,又知道与周凛一并送上山的那支竹管,沈雁回那些关于周凛私炼管狐的推断不曾告诉旁人,却对葛盛透过口风。只是当时葛盛也不想起周凛身上还有什么异样——现在传话找他,莫不是发现什么此前遗漏的地方? “丹房……”沈雁回心中一动:九垣以前总在丹房躲懒,难道是在那处留了线索? 想到这里,沈雁回再也按捺不住,出了房门急急往丹房赶去。 中镇山是灵宝一派,重符箓轻丹鼎,观中丹房位置偏僻,加之炼丹离不得明火容易走水,丹房与其他殿堂楼阁间也无游廊相接。沈雁回一路走来,尽是些碎石小路。 陆潜被逐出山后,丹房一直无人使用,只有两个入门不久的小道士轮流值守。这两日风大,观中大小道士又多被沈雁回遣去寻人,往丹房的路一直未得清扫,路面积了不少杂物。 沈雁回出来得匆忙,未带灯笼,脚下时时踢踩到些辨不出的东西。他也无心计较,只凭着前方昏黄火光认出丹房位置。 葛盛该是已经到了丹房,点了灯在等他。 沈雁回脚下加快,眼见丹房越来越近,他心里某处却突然觉出些异样来。 山里夜间本就易起风,这几日又是风天,他出门时还被阵冷风吹在脸上,怎么到了这里却是没了动静? 沈雁回不动声色,自袖中抽出一张黄符折作纸鹤,手腕一抖,抛在空中。纸鹤轻拍两下翅膀,慢悠悠朝那丹房飞去,正飞到窗口处,突然“嗤”一声被什么击中,化作团火光滚落在地上。 有人在窗那侧击掌赞他:“沈掌门果然谨慎!” 那声音不是葛盛。 “周凛!”沈雁回立刻喝破那人身份。 周凛哈哈笑着自丹房内走出。他面色青白未改,神情却是得意万分:“没想到吧,沈雁回?你命人漫山寻我,我却就在你观中休养生息。” 沈雁回沉下脸,冷声道:“中镇山里果然有人与你勾结!” 山中有人不服他,沈雁回一直知道。先前搜山,无人上报幻境山峰,他就已经怀疑有人和周凛勾结,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居然偷偷引了周凛入观,还敢借葛盛名义诓他到此地。 “勾结谈不上,”周凛一手抚须,一手负于身后,摇头长叹,“有人惦记你那掌门之位,恰巧我也有些事情要与你了结——各取所需罢了。” 沈雁回见他拿腔拿调故作姿态,无心与他多费唇舌,便径直问道:“你特意骗我来此,到底意欲如何?” 99. “意欲如何?”周凛手上顿住,冷冷一哼,道,“沈雁回,这话该是我来问你吧!我与你并无冤仇,还算你半个师长,你为何恶意中伤于我!” 听得周凛叱责,沈雁回却是笑了:“周观主,你自己做出的事自己还不清楚么——你说我‘中伤于你’,是指你炼制管狐之事,还是,”沈雁回顿了顿,紧紧盯住周凛表情,“青风观血案另有隐情之事?” “青风观”三字一出,周凛神色果然有变:“你知道些什么?” 他敢在此处现身,必定有人早早安排不让闲杂人等搅局。沈雁回吃不准周凛有没有帮手躲在暗处,便有意拿话拖延,好多些时间思量应对:“周观主可知道,你那大徒弟冉日青在出事前留了个物件给我陆师兄?” 周凛不答,青白面色被丹房灯火照得鬼气森森。 “怎么?周观主不知道么?”沈雁回一边倾耳细细分辨周遭动静,一边沉声道,“也是,我们一回山,观主就忙着往山里躲,怕是还没听说这事——那物件是九垣托他转交,里头正是你私炼管狐的证据!” 他这话一半是与陆潜合计出的猜测,一半是料想周凛不知陆潜手里那笛子底细,故意说来诈他。 周凛眼神闪烁,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有呢?” 周凛不曾否认,沈雁回心中把握更大:“冉日青替九垣查找证据,竟发现你暗地里炼制管狐。他对你这个师父素来尊敬,一时不愿相信,就想与你当面对质。他是你观中大弟子,你在外云游期间,观中事务都由他打点——你云游归来,谁都可以不事先告知,却总该要传信给他,好让他提前准备。” 周凛仍不见反驳的打算。 沈雁回便接着往下说:“他收到你讯息得知你即将归观,便决定当面把事情说开。只是他也不是傻的,既然发现你私底下那些勾当,便对你有了提防之心,事先把那证物交给一个不起眼的小道保管。你归来当夜,他放心不下,还找了借口叫那小道士躲了起来——” 沈雁回停住:他说到现在,已经辨清四周并无他人。周凛身体虚弱,真要动手根本敌不过沈雁回;他现在敢孤身站在沈雁回面前,定然不会没有准备。 既然这准备不是他在中镇山上的同伙,那么,就只能是依仗管狐了。 沈雁回眼神一暗,继续把先前的话说完:“那夜,冉日青在三清殿上与你对质,他追查已久,手中证据确凿。你抵赖不过,便杀人灭口——周凛,说你是杀人真凶,可算不上‘恶意中伤’吧?” “呵……”周凛垂下双手,露出个古怪笑容来,“无怪你师父说你心思深重,天赋再好于修道一事也难有所成。”见沈雁回无甚反应,周凛又道:“沈雁回,我原也不想杀你,可现在看来,却真是留你不得。” 沈雁回也不惧,反倒轻笑出声:“这么说,残杀弟子同门之事,周观主是认下了?” 周凛眼色阴毒,一支细短竹管自袖中滑出:“你与那姓陆的小子一样,不该过问的事偏要不自量力。既然你们师兄弟情谊深重,现在我便送你陪他一道上路!” 100. 沈雁回猛然听他提及陆潜,又见他亮出竹管,心神一时震荡,未及反应就被一道白影当胸袭来。他闪躲不及,只得就势向后翻去。 那道白影贴在他胸前掠过,在他身后落地一转,顷刻间化出人形模样。 沈雁回虽然早有预想,此刻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九垣!” 九垣着一身白,粗一看去,和往日那个讨嫌模样并无差别;可等瞧进九垣眼中,沈雁回却是再骗不了自己:九垣眼睛空茫无神,即便是对着他也不见旧时情态。 那个总爱捉弄人的狐狸是当真被人炼成了管狐。 沈雁回望着他,只觉得舌下泛苦,一时竟是忘记身处何方。 “九垣!还不快杀了他!”周凛呼喝乍起。 沈雁回被那呼喝震醒,强打起精神应付九垣。 九垣心神已失,攻击只凭本性。沈雁回以前和他对过招,一时倒也支撑得住。他拔了发簪变化作宝剑,一面与九垣拆招,一面暗扣着张雷符要往周凛身上招呼。 周凛却也不是干站着。 沈雁回被九垣缠住,周凛便掏出道符念念有词;沈雁回正要分神提防,九垣攻势陡然加快,幽冷火光随他掌风上下翻飞。 九垣双手坚利如铁,撞在剑刃上叮当有声。沈雁回怕被他硬夺了剑去,翻手抖出朵剑花,刺向九垣右眼,意图逼他退开。九垣却像毫无知觉,迎着剑锋扑来,手中狐火直拍沈雁回心口。沈雁回无奈,只得撤剑后退。 此时却听周凛大喝一声,一道金光没入地下,飞快地四散开来。 沈雁回一惊,正要跳起避过那金光,就觉身上突然一重,整个人如被巨山压顶,顿时摔落在地动弹不得。 “移山符……” 移山符移不来山岳真体,只请来山岳神髓。沈雁回被这看不见的神髓分量压得喘不过气,心中倒是恍然:之前发觉此地无风,他就怀疑有什么圈套,现在看来,该是周凛早早请了山来等他现身。 看见沈雁回苦苦支撑,周凛自是得意大笑。“沈雁回,这是你自找的!”说罢此句,周凛便对九垣命令道:“还不快去结果了他!” 九垣领命,浑浑噩噩走近沈雁回。 沈雁回趴卧在地,勉力支撑起上身看他。 九垣背对周凛,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沈雁回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 九垣亮出右手,纤长手指已是化作利爪,堪堪抵住沈雁回咽喉。 沈雁回闭上眼睛,喉间痛楚却久久不曾降临,倒是脸颊一凉,接着便感觉有什么在那处摩挲。 “小道士……” 这一声低弱得几乎分辨不出。沈雁回猛地睁眼,正看见九垣轻轻眨了一下眼。 “左手。”他说。 沈雁回犹在吃惊,那边周凛已是等得不耐,放声催促:“九垣,你还不动手?!” 九垣眼中空茫再现,利爪便要向前递送。 沈雁回匆忙搓破事先缠在指上的一道黄符,一头斑斓花豹自藏身处跳将出来,琥珀眼眸亮似寒星。 101. 花豹一现身便直扑周凛,逼得那老道连滚带爬,连呼九垣求援。 花豹擅藏匿踪迹,方才躲在附近树上把沈雁回与那老道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早对这老头心生不齿;现在又见他狼狈求救,更觉厌恶,纵身一跃,爪钩便狠狠抓挠在老道背上。 周凛本就气血亏虚,走动都嫌吃力,现在被花豹追在身后,又被一爪子抓得皮开肉绽,顿时惨叫一声,委顿在地。 花豹眼中杀意渐浓,却被沈雁回事先吩咐过不能取这老头性命。他一爪踩在周凛后心,森白獠牙抵在他颈上,正要逼问小饕与陆潜下落,忽然耳后一声风起,花豹心头一紧,匆忙扭身跳开。 待他落地回头,只见周凛身前站着个雪白狐狸,体型竟是比他只大不小。 花豹瞥了眼沈雁回,见他还活着,便压低上身对那狐狸威胁咆哮。他咆哮完了,那狐狸还是站着不动,一双眼木愣愣看不出喜怒,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花豹顿时恼火起来。 花豹知道这狐狸叫九垣,也知道他被人弄死做成了管狐。他不觉得这狐狸如何可怜,只觉着是狐狸实力不济才会被凡人害了去。 狐狸爱取巧,真打起来却是没几个能看的。他曾经跟一头五百年道行的狐妖交过手,那红狐狸个头比九垣还大,最后还不是被他一巴掌拍断了脊梁骨。 花豹心中对九垣轻视,攻击起来也不留情面,一抬爪便冲九垣眼鼻抓去。 他心无畏惧,沈雁回却是看得心中大急。他被压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匆匆招出道符先求脱身。 花豹扑到狐狸面前,九垣一矮身躲过他爪子,张口吐出一团绿火直袭花豹面门。花豹知道这狐火厉害,撤步侧跳,豹尾一甩,登时抽得那团火光四散碎开。 “雕虫小技!”花豹嗤笑,后足一蹬便要跳到狐狸背上去咬他颈项。 九垣未动,只扭过头来看他。 花豹隐隐觉得古怪,却已经纵身跳起,来不及多想。 沈雁回土遁避过压顶山髓,再探出身就见这般光景。“花豹小心!”他无暇多说,抬手一道雷符便向九垣劈去。 花豹吃惊,前爪恰恰踏在狐狸背上,就觉得脚下巨力袭来,接着就被弹飞出去。 青白电光骤然劈下。 花豹翻身爬起,眯眼看去:那电光中的狐狸不见委顿,反倒是——身形越来越大了? 待电光散尽,原本站在那处的白狐变得巨大无比,狐尾一抖,竟是分出好几条来! “九尾?!”花豹惊叫出声。 “哈哈哈哈!”一旁周凛捂着胸口嘶声大笑,“九垣!还不快把他们都解决掉!” 那九尾巨狐低下头来,鼻息吹在花豹身上。花豹毛发炸起,利爪紧紧抠进地里。 九尾与饕餮一样,也是天生灵瑞。花豹听过九尾传说,却不想竟然在这里对上——普通狐妖就是比他多个几百年道行,花豹也是不惧;但成年的九尾,却不是他能应付的。 花豹迎着九垣目光低吼,九垣抬起右爪,自上而下拍来。 电光一闪,一道惊雷劈在九垣爪上。 沈雁回大喝:“你去抓住周凛!九垣由我对付!” 102. 花豹在沈雁回手中吃过亏,知道他比自己厉害。现在听得他如此安排,也不犹豫,扭头就跑出九垣视线。 九垣被沈雁回一道雷劈中,雪白脚爪劈得焦黑。他是魂体,爪上黑色顷刻便消褪不见,但被雷劈中的疼痛却还感觉得到。九垣抖了抖爪子,转身对向沈雁回。 他眼神依旧木讷,口中低吼却是怒意十足。沈雁回仰头看他,有些话兜兜转转到了嘴边,一张口,却还是变作了嘲讽:“还知道疼,你也不是真傻么。” 九垣吼声更盛,尾巴一甩就朝他冲来。 沈雁回也不退让,提剑迎上前去。 他们一人一狐缠斗,那边花豹也追至周凛身前。那老道身上也不知揣了多少道符,先前被花豹突袭不及反应,现在又是电又是火地往花豹身上丢。他气力不支,御符也不精准,只是胡乱阻挡花豹脚步。花豹被扰得不胜其烦,低哮一声便硬冲过去。 花豹硬闯,周凛也不惊慌,花豹被阻的工夫他已经念完移山法咒,如今右手捏出天纲诀,口中大喝一声“起”,便把那山髓向花豹罩去。 花豹瞧不见那山岳神髓,不敢被它压住,只得不住跑跳腾挪。 他一时奈何不了周凛,沈雁回那里却已是险况百出。九垣被周凛命令催动,神智不清,便是刚才还认得沈雁回是谁,这会儿也只当做敌人。 九垣力大,爪子几次撞在剑上,直震得沈雁回虎口发麻,几要抓握不住。沈雁回不愿继续硬拼,正要撤开用符,突然眼前一暗,竟是九垣兜头咬下。他急急抬手格挡,剑身被九垣一口咬住。沈雁回抽不出剑来,心中正觉不妙,就见九垣猛地抬爪踢来,正正踹在沈雁回胸口。 沈雁回手上一松,向后飞摔倒地。 九垣张嘴,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沈雁回被这当胸一脚踹得气紧,一时竟起不了身。他半撑起身,急喘不休,眼睁睁看着九垣把他罩在身下。 九垣先前被他打痛,如今见他落在自己手中,也不急着弄死沈雁回,反倒抬爪把他按到,低下头在他身上乱嗅。 沈雁回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又见他迟迟不曾咬下,心中一动,开口唤他:“九垣。” 巨大的狐狸咕噜了一声,继续四下嗅着。 “九垣,我是沈雁回。” 狐狸仍不见反应。 沈雁回略一犹豫,道:“狐仙哥哥,是我。” 九垣嗅闻的动作顿住。他微微后撤,拿眼看沈雁回。 沈雁回又道:“我是小道士。” 九垣眼中一亮,巨大的鼻子在他脸边蹭了一下。 沈雁回见他认出自己,心下稍轻:“九……狐仙哥哥,你放开我好不好?” 这次九垣还未有反应,不远处周凛又嘶声喝道:“九垣!你还在磨蹭什么!” 九垣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左手。”他又说了一次。 沈雁回心头一跳,顿时明白过来:“花豹!攻周凛左手!” 花豹听他呼喝,也顾不得许多,立刻折身冲向周凛。他速度极快,周凛又被沈雁回那一声分了心神,片刻间就被花豹近身,狠狠咬在左腕。 “啊!” 周凛惨呼,右手法诀变形,无形山髓顿时下坠,把花豹和周凛压个正着。 花豹周凛动弹不得,周凛左手先前握着的东西却是顺势滚落出去。 那是枚赤红珠子,一落地便蹦跳前滚,直到碰上一只十方鞋才停了下来。 鞋主人弯腰拾起那珠子,稚气面孔上尽是震惊:“师父?” 103. “张芝!”沈雁回脸色大变。 中镇山这几日搜山动静颇大,山下村民也多少有所听闻。周凛重声名,沈雁回算准他应该躲藏不住,便与花豹商议约定,由花豹在暗处提防,他在明处引周凛现身。今夜交手虽说是被周凛诓骗,沈雁回倒也不是真的没有准备。 晚膳时候花豹与他不欢而散,三分是真,还有七分却是做给观里其他人看。沈雁回疑心观中有人与周凛勾结,便故意落单给他们机会。花豹把张芝送回客房之后便悄悄跟着他,直到沈雁回弄破指上黄符为号,花豹才现出身来。 ——但是,这些计划他们并未告诉张芝。 本该在客房休息的张芝,现在为何出现在此处? 张芝握着九垣狐珠,眼睛直勾勾盯着周凛:“师父,你们这是怎么了?” 周凛被花豹压着,上面还有那看不见的山髓,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奋力屈伸着手指,指他手里的狐珠。 “师父……”张芝向前走了两步。 “张芝!”沈雁回赶忙开口叫他,“不能给他!那是九垣的狐珠!” “咦?!”张芝吃了一惊,转头看他。 他先前过来,一眼就瞧见了自己师父,便没有注意其他;现在看到沈雁回,张芝才发现压在沈雁回身上那只巨大的狐狸。周凛自顾不暇,九垣无人催动,就站在那处不动。他也不理张芝,只是低头在沈雁回颈处轻嗅。 “这……这是……”张芝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雁回被压得狼狈,一时倒也无性命之忧:“你可记得我说过,等你师父现身,我有证据给你?这就是证据——他就是九垣!” “什么……”张芝茫然回头去找周凛身影。 周凛勉强捏出法诀,移开山髓,他也顾不得花豹獠牙就在他颈边,大声喊道:“张芝,不要听他污蔑为师!快把那珠子给我!” “张芝!”花豹按着周凛手臂,露出他袖中竹管,“那狐狸就是被你师父封在这竹管里的!” “你这妖孽!”周凛怒骂,被花豹一爪按住喉咙,再出不了声。 “师父!”张芝惊叫着就要往周凛身边爬去。 沈雁回叫住他:“张芝,你该听说过九垣的狐珠是在陆潜身上——现在陆潜小饕失踪,这珠子出现在这里,九垣又是这个模样,你就想不到是谁所为?” “不……”张芝畏缩起来,“师父不会的……” 他心神动摇,沈雁回一皱眉,又道:“九垣早已被你师父炼作管狐,青风观血案那夜你却看见了九垣——张芝,你还要过去么?” 张芝浑身一震,双目圆睁:“你想说什么?!” “你青风观同门是被你师父所杀——你大师兄冉日青是被你师父所杀!” “大师兄……”张芝抖如糠筛。 周凛说不出话,一手砰砰拍地催促。 张芝望着他袖间竹管,终于是慢慢向后退开。 见张芝无意把那狐珠交给周凛,花豹松了口气,叼出竹管便甩给沈雁回。 周凛见大势已去,整个人再无力挣扎,倒在地上哑声喘气。 花豹起身,想要把这老头拖到沈雁回处逼他解了山中幻境;不想眼前白影一闪,地上便没了周凛身影。 花豹大惊,一抬眼却是看见九垣正叼着周凛脑袋,一口咬下。 骨裂声响,血水四溅。 张芝眼中翻白,无声无息昏死过去。 花豹俯身低吼,却被沈雁回拦住:“管狐反噬——由他去罢。” “那小饕他们怎么办?”花豹焦急。 沈雁回走到张芝身边,取出他手中狐珠:“九垣还有意识,把狐珠还他,他该是能够清醒的。” 沈雁回把狐珠喂给九垣吞下,不久便见他眼中神彩渐渐恢复。 “小道士,你来救我么?”巨大的狐狸垂下头看他,九条尾巴轻轻摇动。 沈雁回不答,只问:“你意识不清时设了处幻境,现在可能解了?” “幻境?”九垣想了想,摇头道,“解不了。” “什么?!”花豹惊呼。 九垣看了他一眼,道:“用不着我去解——那幻境已经被人破了。” 104. “被人破了?”沈雁回也是吃惊不小。 九尾幻术何其厉害,什么人能破了那处幻境? “难道……”花豹心头狂跳,豹尾一甩,拧身便往山谷幻境方向冲去。 他们在丹房处打斗许久,观中已是隐隐有了动静。九垣现身,周凛身死,张芝还晕在一边,花豹能跑,沈雁回却是脱不开身。他心中忧虑,眼见花豹跑得没了踪影,才收回眼来。 九垣倒不见什么担忧模样,蹲坐在他面前,漆黑眼睛似是含了笑,定定望着他。 沈雁回避开他视线,不自在地开口道:“你……还是变回人形吧,怕是有弟子要寻过来了。” 九垣眯起眼来:“不叫我狐仙哥哥了么?” 沈雁回只作没有听见,径自走去张芝身边,把人扶了起来。 九垣被他冷落,也不气恼,原地变换回人形,便要替他扶着张芝。 沈雁回一旋身,躲开他伸来的手。九垣瞧他眉峰皱起,以为自己又哪里惹得他不快,只得讪讪收回手去。 “你……”九垣正暗自琢磨,就听沈雁回犹豫道,“嘴边有血——先去擦掉。” 九垣微微一笑,依言照做。 周凛死相凄惨,九垣在丹房寻了块布遮在他头上,然后便随沈雁回一道等中镇山的道士们寻来。 今夜之事解释起来颇为复杂,加上中镇山还有人与周凛互通有无,见到周凛尸体,少不得要向沈雁回发难。沈雁回低叹了口气,借着丹房灯火侧眼瞧向九垣。 天色正沉,九垣身上笼着昏黄灯光,笑起来的模样倒像当年初逢…… 沈雁回手指一紧,掌中竹管犹带凉意。 山上形势自有山上人操心,花豹只管拼了命地往那山谷奔去。 陆潜身上狐珠被那老道夺去,必定身受重伤;小饕冒冒然跑去找他,对上老道和那九尾狐狸,肯定也讨不得好。现在小饕陆潜被困已有两天,如果小饕出了什么意外…… 花豹眼中寒光一凌:如果小饕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定要陆潜拿命来偿! 就算小饕会伤心,大不了……大不了把小饕打昏绑回灵山,日久天长的,又有他……还有山里那些妖怪们陪着哄着,总是能把那人忘掉的。 花豹心里胡乱想着,脚下踏过一截树枝,落在那旱沟跟前。 先前耸立此处的“山峰”果然不见,只有个破烂山谷横在眼前。 “小饕!”花豹扯开嗓子叫嚷,跃过旱沟,跑进谷中。 夜色深重,又无月光照亮,谷中枯木乱石无端显出几分阴森可怖。 叫嚷声在谷中回荡,却不见有人回应。花豹心急如焚,却怕有所遗漏,不敢迈步疾跑。 夜风荡起,一丝血腥飘至花豹鼻尖。 花豹面色一僵,急忙迎上那血气找去。 碎石渐多。碎石中心,一头庞然巨兽静静蜷卧其间,怀中还隐约护着一物。 花豹脚下顿住,琥珀眼眸圆瞪,难以置信地唤他:“小……饕?” 那巨兽似是被他吵醒,倦倦睁开眼来,喉中嗬嗬作响,嘶哑得几不成句:“小……花……救他……” 105. 陆潜睁开眼时,被那透窗照进的日光迷了眼,晃了神,一时只觉轻飘飘落不到实处,连生死都分辨不出。 有人逆着那光把手探在他眼前摇动,然后大声叫嚷,震得陆潜头疼。 许多人影在他面前晃过,发出些或高或低的杂音。陆潜困倦地看了一阵,便又合眼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入夜,昏黄烛火点在桌上。陆潜盯着那火光看了良久,才真正清醒过来。 屋里陈设简陋,隐约浸有药香,陆潜略一思量,便认出自己正躺在求苦园的寮房。白日里掠过的那些人影现在都不在他床边,房内空荡荡只有他一人。陆潜想要起身,一动左臂,却是疼得几乎又要昏厥。 他歪在床上强自忍耐,昏迷前发生的事一桩一桩渐渐记起:他被九垣打伤,和小饕一道被困在山洞。小饕压抑不住吞食本性,又不肯伤他,竟然狠心自残。为阻止小饕自食,他便使了手段逼小饕对他下口…… 现在他躺在药园,小饕却是在何处? 陆潜一惊,挣扎着便要下地去寻。 一阵慌乱脚步自门边直冲过来。 陆潜眼中进了冷汗,蜇痛得视线模糊,辨不出人来。 那人身量不矮,气力也大。他不说话,只是制住陆潜双臂,小心翼翼把人又塞回床上。 陆潜焦急,却被他压制得不能动弹,只得开口询问:“劳驾,请问小饕在哪儿?可曾有事?” 那人瑟缩了一下,便拽过棉被盖在陆潜身上,一手轻按在他胸前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却是遮在了陆潜眼上。 “睡……”那人含糊开口,声音嘶哑粗粝,气息不稳,似是颈上受了伤。 陆潜心中疑惑:他记忆中并没有如此模样的熟人,可听着这粗哑嗓音却又分明觉得熟悉。 “你是?”陆潜问他。 那人却再不出声,只是执着地掩着陆潜双眼,要他入睡。 陆潜拗不过他,只得闭了眼躺好。 他左肩处疼得厉害,但感觉得出已是被仔细包扎过。陆潜试着去动手指,除了抓握无力,倒是不见其他异样。 小饕没有吃了他。 如此认知,陆潜不觉轻松,反倒心中一沉,如坠万丈冰窟,连呼吸都被冻住:他昏倒前分明已经引着小饕在他肩颈咬下,为什么他还能好端端躺在这里? 小饕呢? 若是小饕无事,不是该来看他么? 陆潜努力回忆日间醒来见到的那些模糊人影。他那时候意识混沌,看不清相貌,只分得出高矮胖瘦—— 那里头分明没有小饕! 陆潜嘴唇颤动,眼中克制不住地涌出湿意来。 竟是没能阻止么…… 那个一心待他的小饕餮,竟还是选了自食么…… “小饕……” 明明说了不会让他有事,明明拼上自己性命不要,也想让他平安…… 陆潜啊陆潜,你的小饕餮,现在却是在哪儿? 陆潜紧咬住牙,再不肯发一声;只是眼中水汽终是承载不住,顷刻溢满脸颊。 遮在他眼上的手掌沾了水光,慌慌张张撤了开去,又无措地在他脸上擦拭。 陆潜心中苦涩,只闭上双眼,再无心去理周遭一切。 床边人擦不尽他面上泪水,犹豫再三,终于低声叫他:“陆潜,别,别哭……” 这一声仍是粗糙难听,陆潜却猛地睁开眼来。 “小饕?!” 106. 他眼里有泪,被烛火映出流转的光;眼前的人就被那层光晕裹着,剔透有如一场睡不醒的梦。 这个人褪去了稚气,轮廓青涩,身板挺直如崖上经雪的小松,静静长在他床前。 陆潜向他伸出手去,他立刻双手握住。 手上暖意真真切切。 陆潜放下心来来,又念他的名字:“小饕。” 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的饕餮低低应了一声,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脸边,由他去摸自己眉眼。 小饕生得好看,眉目长开更是清俊非常。 陆潜笑了:“怎么突然长大了?” 小饕动了动唇,听见喉中发出嘶声,便又懊恼地闭了嘴。 “喉咙怎么了?”陆潜皱眉,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小饕突然长大,必定触动了颈上封印,他声音喑哑,难道是被封印伤了? 小饕看他皱眉,立刻猜出陆潜心中想法,他说不了太多话,便把衣襟松开,露出脖子来。 小饕人是长大,肤色却还是雪白,一褪开衣领,颈上立刻露出一圈瘀紫,伤痕触目惊心。 陆潜呼吸一滞:“这是……被那条锁链勒伤的?” 小饕点头。 陆潜望着那处伤,过了许久,才开口问他:“在洞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小饕唇上还有血痂,一动就会扯痛。他对陆潜笑笑,眼光落在陆潜肩上。 差一点就真的要把陆潜吃掉了。 小饕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恢复的意识,只记得松开嘴发现陆潜半身是血的时候,整个天地都要崩塌的惊惶。 “为什么没有把我吃掉?”陆潜问他。 小饕矮下身,跪立在他床前,把脸埋进他颈窝,深深吸气。 幸好没把你吃掉。 其他的,都不重要。 湿热的气息吹拂在陆潜耳边,急切,却又轻柔至极,生怕把人吹散再也拼凑不出。 “小饕……”陆潜被那小心翼翼的呼吸惹得心酸,喉头一时梗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小饕也不动,就安静地伏趴在床边;时间一长,陆潜耳边呼吸声渐渐平稳绵长,他勉强侧头去看:小饕已经在他颈边睡熟。 小饕眼下有淡淡青黑,脸色也见憔悴。 陆潜心中酸软得厉害,想叫他去床榻休息,又不舍得把他吵醒。 他心思纠结,也就不曾注意有人自门外进来。 那人进屋,先是“咦”了一声,然后才用松了口气的语调轻笑:“这小饕餮总算是肯睡了。” 陆潜抬眼看去:来人正是九垣。 上次见面,九垣还神智全无,现在看他脸上神彩,倒是已经与往昔无异。 只除了一样——如今的九垣,已是沦为管狐。 “你看着我做什么?”九垣不悦,几步走到床前,扶抱起小饕,“你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不用你多操我这份心。” 陆潜被他堵得无言以对,眼睁睁看九垣把小饕放倒在他身侧。 小饕困倦得狠了,被人挪到了床上也不知道,只轻轻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你昏了有段时日了,这小饕餮一直守着你。”九垣站在床边低头看他,“陆潜,你是给他灌了什么迷药,才哄得这么头凶兽对你死心塌地?” 107. 九垣说话一向不中听,明明话是关切,也非说得夹枪带棒。陆潜与他交往甚久,早就习惯他这口气,只是他还在忧虑小饕身上封印,听见九垣调笑,也无心应和:“你就别取笑我了——你既然能四处走动,那周凛的事该是解决了吧?我昏睡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垣听他问起周凛,脸上神色倒是正经了些。他搬了桌边方凳到床前,把沈雁回花豹与周凛对战之事粗粗说了一遍,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他这两天忙着清理门户,只怕抽不出空来看你。” 九垣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雁回。九垣恢复意识,无论是青风观那场血案,还是诛杀周凛的事,都是有了铁证。凭沈雁回的手腕,即便有人想要生事,也绝对寻不到他错处。 陆潜不担心他应付不来,听九垣说沈雁回抽不出空来探望也只是随意应了,只顾着急追问九垣:“你说山谷那处幻境是被小饕破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垣眼神微动,嘴角扬起,莫名摆出副愉快脸孔:“怎么?你现在是对这饕餮动了真心?” 陆潜看了眼熟睡中的小饕,道了声:“是。” 他这答复明明白白,不遮不掩,倒是听得九垣愣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俩是当真的?” “自然是当真的。”陆潜回答。 九垣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移过眼去看小饕,半晌,终于长吁出一口气:“难怪这小饕餮能为你做到如此境地。” 陆潜心头一紧,急声问他:“小饕做了什么?” 九垣道:“你不是奇怪我那幻境如何被破的么?施展幻术也要依借地势,你家饕餮把小半个山头的石头都吞进了肚里,再高明的幻术也得破去。” “你说什么?!”陆潜大惊。 饕餮贪食,但从不曾有过饕餮吞吃石头的传说。 九垣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小饕,又道:“一直听说饕餮管不住嘴,你这只倒是不一样。他吞那些石头又抵不住饿,越饿越吞,越吞越饿。花豹发现你们的时候,他肚皮都快被石头撑破了——你身上倒是没见哪儿少了肉。” 陆潜张着嘴,发不出声。 九垣猜到他心境,也不用他催,便把后续一并说了:“他变不回人形,也走不动路,还是姓葛那道士开了个方子催他把石头吐尽,才把他救回来。” 陆潜听得心中发苦,身上伤处也一跳一跳疼痛起来。 那疼痛起初只是轻微,不过片刻,便逼得他眼前泛出血色。 “他该吃了我的。”陆潜闭上眼,自牙缝里挤出这一句。 他脸色惨淡,九垣本已起身查看,听见这句,却是又坐了回去。 “陆潜,你这个人拿来当朋友做知己都是幸事,但要说及情爱,你实在不是良选。”九垣正色道,“你那性子,新棉里头塞了铁锭,粗看多情,实则无意。你对人示好,只是把自己觉着好的东西塞过去,别人真正想要的,你却闭着眼不肯费心去看。” 九垣极少用这种语气说话,说的话又是极重。 陆潜缓过一阵疼痛,睁眼看他。 九垣挑眉:“怎么,我可有说错?你那头小饕餮比你强多了。饕餮疯起来,连自己都要吃。他不吃你,却也没有吃了自己。你道他吞石头苦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醒来难过——陆潜,你说他该吃了你,你就不曾想过,若他当真把你吃了,等他清醒,他又该难过成什么样?” 108. 陆潜沉默不语。 九垣陪着他静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低叹了口气,眼中也显出倦意来:“罢了,我也不该说你。我自己做的怕还不如你……你跟那小饕餮好歹都是活着,费心计较那些没发生的,倒不如好好养伤,以后绿水青山,日子总还长久。不像我——” 九垣突兀住了口,不再往下去说。 他一番话听得人唏嘘,陆潜以为他是在叹自己际遇,便想出言宽慰——他当初读那游方道人的手记,记得看过个破解的法子,能让管狐魂魄重入正道,修炼成仙——可等仔细看过九垣表情,却又觉得他不像是在愁管狐的事。 不是愁苦郁结,倒像为情伤怀。 陆潜心里一动,突然涌出个念头:“你……和沈雁回……” 先前忙着追查周凛,他还不曾多想;现在瞧见九垣这副模样,陆潜突然就记起些古怪来:九垣去查管狐,对他这个知交都不曾明说;倒是从来不见对九垣有好脸色的沈雁回,不但清楚九垣所查何事,连九垣的动向都是知头知尾。再说青风观那桩官司,沈雁回闯上灵山找他,原本他还以为沈雁回是要拿他作饵,引九垣这个“凶手”现身;可如今再看,沈雁回分明早就认定九垣并非真凶,青风观一行,缉凶在次,找到九垣踪迹恐怕才是他目的所在。 而且……沈雁回当初在灵山上困住花豹他们用的“鬼打墙”,不是中镇山所教,却是狐妖手段才对。 陆潜越想越是吃惊,落在九垣身上的视线也愈见直白。 九垣被他直直拿眼盯着,哪里还不明白他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我和你师弟的关系?” 陆潜不置可否。 九垣笑笑,眼里倦意却越发深重:“算不上什么关系,不过是我缠着他,他躲着我罢了。” “怎么?” 九垣摇摇头:“是我做了错事,他不愿理睬我也是应该。” “你们到底是几时认识的?”陆潜记忆里九垣与沈雁回一开始就是不和,现在听九垣的说法,两人却是早有往来? “几时啊……”九垣侧头去看桌上烛火,那火苗下面正溢出一滴烛泪,慢慢爬落在烛台上。“陆潜,我若是说,自他出生,我就认得他,你信么?” “他家后院临山,我那时候就住在那山上。他小时候总一个人躲到山上哭,哭完了又装没事人儿回去。我觉着有趣,总躲在暗处看。他家在凡世里算是家业不小,关了门勾心斗角的事也不少。后来他被几个哥哥打发到中镇山当小道士,我也就跟了过来。他是个要强的性子,又不懂服软,就算有你照顾,也还是免不了被人欺负。他不肯跟你诉苦求助,身上总是带伤,我看不下去,才现身出来哄他跟我学法术自保。” 陆潜听得愣住:“我不知道……” “你当然是不知道。”九垣摇摇头,叹道,“他性子太倔,你那时候又是你师父最看重的徒弟,整天课业都忙不过来,他不说,你上哪儿去知道他被欺负的事。” 陆潜不语。 九垣又道:“他把那几个常欺负他的师兄弟打服之后,倒是风平浪静了几年。我左右无事,就出去逛了些时日。等我再到中镇山,却是又赶上他被人弄哭。” 陆潜等他继续说。 九垣却斜过眼来看他:“你怎么不问那害他半夜跑到山里哭的人是谁?” 陆潜无奈,只得顺他的意思去问:“那人是谁?” 九垣哼了一声,道:“就是你陆潜。” 109. 九垣说的事,陆潜并无印象,但推算过时间之后却是记起另一件事来。 有一年道门各派约定切磋,选了中镇山的地方当做比试场地。那切磋也不多认真,只是各家道观互相探看小辈修习成绩,或是带自己得意的弟子出来见见世面。陆潜自幼就在中镇山上,知道这比试做不得真,也就没有上心。倒是其他师兄弟们不知从哪里听来谣传,说是只要能代表中镇山赢了比试,就能被掌门收作入室弟子。 那时候沈雁回也信以为真,报了名去参加,结果真被他夺了第一。陆潜不忍他失望,便去求了师父收沈雁回入室。 可等沈雁回真当上了师父的入室弟子,却是对他日渐疏离,后来更是一脚踏进权势争夺,一心去抢那掌门位置…… “你不记得?”九垣见他皱眉沉思,便出言提点,“就是他赢了那劳什子比试之后。” 陆潜不解:他该是没做过什么会惹沈雁回伤心的事才对,反倒是沈雁回…… “你可知道他为了赢那比试,私下里苦练了多久?你又知不知道,他拼了命也要得那第一是为了什么?”九垣长叹,“他自小长在那样的家里,到了这中镇山又被人轻视,赢那比试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比旁的人差。可他得了这第一,兴高采烈跑去找你,却偏偏赶上你在与你师父在屋里说话!” 陆潜一震,记起那天细节来。 师父本不肯收沈雁回,说他“小小年纪心思太重,并非修道良材,难有大作为”。 当时他是如何回的话? “师父身边已经收了那么多良材,现在只当收个伶俐的,陪着解闷逗趣吧。” 解闷逗趣。 陆潜哑然,半晌才找回声音:“他听到了?” 九垣点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时候只顾着劝师父收人,我……”陆潜想要解释,中途却颓然停下。 现在才去解释,早就无甚意义,何况该听他解释的人,现下也不在这屋中。 他神色黯淡,九垣神情也不好看。 这些事陆潜不知,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却是被那个倔强又要强的小道士哭得心都要化了。 “在丹房第一次听你自报家门的时候,我是真想揍你的。”说到这里,九垣苦笑起来,“只是那时候,我自己也做得太错,比起你来,倒是我更该被人打上一顿。” 他笑得太过艰涩,陆潜便是想追问,看到九垣惨笑,也再问不下去。 烛火一跳,映得墙上影子乱颤。 蜡烛已是烧了一半有余,斑驳的烛泪堆在烛台,只剩冷寂。 九垣看了眼屋外天色,站起身来:“离天明还早,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九垣要走,陆潜却还有件重要的事问他。 陆潜带小饕下山,一路奔波,涉险受伤,所为的都只是这一件事。 “九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小饕不至发狂?” 九垣顿住脚步,却不回头。 “明日,”他说,“等明日沈雁回来探望你时,我再告诉你吧。” 110. 这话听来分明是有解决的法子,陆潜心下稍安,也就不再急这一时。 九垣走后,陆潜耳边就只剩小饕梦里呼吸的声音。小饕睡得安稳,陆潜与九垣说了这许久,也未把他吵醒。 陆潜翻身看他。 小饕不知几时攀住了他的衣裳,陆潜一动,他手上便攥得更紧些。 陆潜轻轻吐息,把他的手握进掌中。 九垣先前说他的话,陆潜还记在心里;如今对着小饕睡颜,那些话更是萦绕不休。陆潜回想了些与小饕相识的经过,最后不得不承认九垣并未说错。 从他在小饕洞里醒来,到眼下小饕在他枕边安睡,不过一年时光,回想起来,却比他在中镇山上度过的那些岁月更加悠长。 陆潜道不清心中怅然,便静静看着小饕。他舌根处有些微苦药香,想来是被葛盛喂了丹药,昏睡醒来也不觉得饥渴;只是毕竟精力不济,不到天明,还是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无梦,再睁眼时,便对上小饕黑亮的眼眸。小饕侧身躺着,见陆潜醒了,也不急着起身。他颈上有伤,不能说话,就只看着陆潜无声地笑。 那笑一直笑进了眼底,看得人心里发暖。 陆潜被他笑得好奇,想要问他在笑什么,可还未开口,手上先是一紧:原本覆在小饕手上的右掌不知几时被他反握住,手指卡进指缝,十指似松实紧地扣着。 陆潜曲起食指,指节在他指腹轻蹭。小饕顿时红了脸,松了力道就想扭手撤开。 陆潜低笑,用力扣他回来。 小饕挣了两挣,见他不肯松手,便又老实下来,手指也一一落回原处。 时间还早,屋里蜡烛已经燃尽,天光却未及大亮,半明半昧地透进门窗,轻纱一样。小饕说不了话,陆潜也不出声,只是互相握着手,安静躺着。 等到屋外渐渐响起人声,想起该有人过来探看,小饕才起身坐起。 这几日中镇山上动静颇大,小饕又不肯离开陆潜床前,葛盛手下无人可用,索性就让小饕在此处照料。 小饕对山里道士的事务也不在意,只是每天花豹过来时,听他说些沈雁回拿人的事,还有沈雁回命人在山里找狐狸尸骨的事来打发时间。 小饕理好了自己衣衫,出门烧水给陆潜擦脸,不久便听到有人进了求苦园。 山里道士们起得早,却要先在山顶做早课,还要洒扫吃饭,这个时候不会到药园来;现在就跑来探望的,只能是花豹和张芝。 小饕端着水盆回屋,一进门,果然看见花豹张芝站在房里。 张芝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也不爱说话,只是从小饕那里拿去了曲笛,走到哪儿都带着。见小饕进来,张芝勉强笑笑,便又低头去摸那笛子。 花豹几步上前,从小饕手里接过水盆放在床边矮凳上,嘴里还不住念叨:“这些事等我来做就好,你要是又把屋子烧了,那老道士非寻你麻烦不可……” “小花!”小饕哑声叫他,不让他说。 陆潜却已经听到:“什么把屋子烧了?” 花豹看了眼小饕,道:“没什么。” 小饕脸上烧红,埋头淘了帕子擦在陆潜脸上。 111. 花豹带了吃食过来,陆潜不觉得饿,却还是被小饕盯着喝下半碗粥去。 用完饭,陆潜倚在床头询问花豹山中近况。花豹是外人,又是妖怪身份,听到看到的都是些粗浅情况,加上那些被沈雁回扳倒的人他也不认识,东一句西一句的,若不是陆潜对山中人物还算熟悉,真要猜不出他口里说的都是谁。 周凛一事,牵扯其中的人不少,沈雁回这番整治之后,山中已是再无人能撼动他掌门位置,其他门派也要对他刮目相看。 再想起昨夜九垣关于沈雁回的那些话,陆潜心中不免唏嘘。 当年沈雁回执意要争掌门之位,与几个师兄弟明争暗斗,陆潜却是看不得他们为了那个位置撕破脸面,更不想夹在中间,被人拿那“同门情谊”逼迫,便向师父禀明,自己躲进了丹房。 初进丹房时,沈雁回还来探望过他。只是那时候陆潜已经见识过他对付其他师兄弟的手段,看到他来,也只当他是心存算计,并未给沈雁回什么好脸色。往后两人更是渐行渐远,旧日的情分都散尽了一般。 陆潜一直以为自己的沈师弟是被权势迷了眼,直到听过九垣那一席话,才知道竟是他先错看了沈雁回的本心。 九垣说的不错,他自觉对沈雁回照顾有加,却是从未问明沈雁回真正想要的。 沈雁回求的,不是权势,只是不再被人看轻。 如此而已。 陆潜明白得太晚,那经年积累下的误会也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杀干净的。 沈雁回踏进寮房时,陆潜突然忆起他刚上山时的模样:瘦小单薄,脊背挺得笔直,就算被欺负狠了,也从不在人前哭。 当真是恍若隔世。 陆潜看着他走近,在床边站定,唤了一声“陆师兄”。 陆潜回道:“沈师弟。” 那人愣了一愣,接着便露出笑来。他眉眼舒展,一笑就像破了冰的春水,连说话也比往日轻快:“师兄肯认我了?” 陆潜应声。 他心里还觉得愧疚,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沉默看着沈雁回。 他这么看着,沈雁回还没觉出异样,站在床边小饕却是先抿起唇来。 花豹看不过眼,猛然发力在小饕身后一推。小饕惊呼一声,跌在床上。 陆潜伸手扶住小饕,一边皱眉看向花豹。花豹哼了一声,满脸不痛快地扭开头去。陆潜猜不出花豹意图,便也不再去想,只是扶小饕站好。 小饕知道自己刚才那点小心思被花豹看穿,抓着陆潜的手爬站起来时,连耳朵都已透红。 看到小饕这副羞恼模样,陆潜才是反应过来。他有些好笑,又莫名觉得窃喜,一时逗弄心起,在小饕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小饕脸上更红,急忙甩开他的手退到一边。 他二人这番动作,旁人并未发现。沈雁回有正事要说,等小饕退开,便开口问道:“这几天山中发生的事,师兄该都知道了吧?” 陆潜点了点头:“我听说你命人去找九垣的尸骨——可曾找到?” “都找到了。”沈雁回不愿细说。 他不说,陆潜也能想见:九垣是被虐杀,尸首恐怕凄惨得厉害。 先前花豹提起找寻狐狸尸骨的事,陆潜心中就隐约有个揣测,现在沈雁回来了,他自然要问:“你找九垣尸骨,是要助他重入轮回?” 112. 沈雁回并不直接回答,把九垣当日遭难原委先做了交代:“他当初来中镇山渡劫,被周凛与他那两个徒弟跟在后面,又被人泄露了所选山谷。周凛预先在谷中布阵暗算,趁他被惊雷劈伤,施法遮住他声息,骗过了劫云——最后一道劫雷不落下,他便未得超脱。” 周凛本要杀死九垣,见到他伤重时露出真身,才转念要炼他作管狐。周凛忌惮九垣法力,又怕再引来劫云,索性把九垣困在山谷附近折磨。 陆潜读过那炼制管狐的法子:先是虐杀逼迫怨魂离体,然后才是炼魂封魂,这期间狐狸尸首不能被魂体寻到,否则就有失败风险。九垣不知道自己尸骨在哪里,却清楚周凛师徒未曾远走过;沈雁回令弟子们在他说的地点附近搜寻,果然掘出狐狸的乱骨皮毛。 九垣这些遭遇听得小饕花豹面露不忍,张芝更是寻了个借口站出屋外。 陆潜心生哀恸,眼光落在沈雁回手上:沈雁回手中正执着九垣那支竹管,九垣却不曾现身出来。 九垣前夜与陆潜说话,并未提及自己被害经过。陆潜知道他是不愿再去回忆那些经历,现在沈雁回要解释那前因后果,他自然也不会现身出来听。 沈雁回说清了前情,顿了片刻,又道:“现在尸骨已经寻回,我想择日做一场法事,度他入五道。” 陆潜微微皱眉:“以魂体修炼得道并非没有先例——九垣既是九尾,又有散仙修为,再入轮回只会平白折损道行。” 沈雁回摇头:“陆师兄有所不知……你可记得三师叔当日对周凛的诊断?” 陆潜一眨眼,记了起来:“你是说……” “九垣狐珠不在身上,变作管狐就只能依靠活人精气滋养——周凛当日是带着他两个徒弟一起离开的青风观,师兄就不好奇他那两个徒儿现在人在何处么?”沈雁回低叹了口气,道,“你失踪那两天,我派了名弟子沿中镇山至青风观一路查访可有古怪尸首出现,后来果然在附近一处义庄发现两具干瘪尸体,其中一具身上还找到柄刻了字的铁拂尘。” 陆潜吃惊。 沈雁回继续道:“九垣变作管狐后神志不清,这些事他也记不得。依我猜测,是周凛抢不到你身上狐珠,便把他这两个徒弟当做了管狐饵食。” 陆潜离开中镇山后,一直被使铁拂尘的人追杀,直到误闯灵山才摆脱那人。若沈雁回的猜测没有错,那么青风观那场血案中周凛放九垣现身,就可能是故意要引陆潜出现。只是陆潜在灵山待得太久,竟然不曾听说此事,直到沈雁回来寻才跟下山来。 “他在中镇山下被救,恐怕原本也是来打探你消息,只是没想到两个徒弟途中就被管狐吸干了精元而死,他自己也是气虚昏迷。”沈雁回说完,又补充道,“周凛已死,九垣又不记得,这些都是我自己猜测,师兄随意听听就好——只有一点,九垣该是当真吸了活人精气。” 113. 青风观的案子,无论九垣是否伤及人命,都非他本心,继续以管狐身份修炼也未必行差踏错;可吸人精气却是他主动为之,就算现在恢复神智,日后也难免产生心魔——若那两个青风观道士确是被他害死,九垣未来劫数只会更大。 想到此处,陆潜才算明白沈雁回为何非要寻回九垣尸骨,度他入轮回。 度化轮回,再去修炼就不会被之前的罪孽所扰。以九垣处境来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你这样打算,九垣怎么说?”陆潜问他。 沈雁回垂下眼,声音听不出端倪:“他不愿现身见我。” 他与九垣关系暧昧,是九垣亲口承认,现在听说是九垣不肯见沈雁回,倒是让人心生诧异。 沈雁回把手中竹管交给陆潜,道:“师兄是九垣好友,你说话他该是听的。”说罢,他也不多留,转身去到了屋外。 陆潜对着那竹管叫了声“九垣”,不多时,一股青烟自管中涌出,片刻变成了人形。 小饕见他们要谈正事,拉住花豹就要出去。 九垣却是一挥手,道:“留下一起听着吧。” 小饕便停下动作。 陆潜示意小饕去桌边坐下,然后才问九垣:“你与沈雁回究竟是怎么回事?” 九垣苦笑:“他想让我入轮回,把身上孽因都随尸骨葬掉……世间生灵入道,先修人,后修仙,便是草木,到我这个境界,也是七情六欲俱全。杀伐是孽,情到深处也能生孽。我对他有意,又曾做错事伤过他,身上自然也有情字生孽。他要我入轮回——陆潜,他这是要我断情丝,把他忘了。你说,我能如何答他?” 陆潜不语。 小饕和花豹不知道九垣与沈雁回之间纠葛,听得一头雾水,也不便插话。 九垣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陆潜,你先前问我有没有法子不让饕餮发狂……” “咦?!”这一声却是花豹先嚷了出来,“你有办法么?!” 九垣被花豹打断,也不显气恼,略一颔首,道:“饕餮说是贪婪,倒也不是真就无法克制。就像小饕,饿到极处也未吃了陆潜。” “可是,小饕的爹……”花豹张嘴欲言。 九垣截断他:“那头饕餮的事我曾听人提过,他是失去爱侣才日渐癫狂——就算如此,他也没有伤了小饕。” “逼饕餮发狂的,不是其他,正是所求不得。”九垣说着,拿眼看住陆潜,“求不得,才觉心中空洞,这空洞化作饿意,逼着饕餮去吃一切能吃下肚的东西;可就算再怎么吃,所求不得,这空洞也是填补不了,最后饿到极致,就只能拿自己血肉去填。” 陆潜听到这里,已经隐约猜出九垣后面的话。 “与其想法儿抑制,倒不如顺应自然,把他想要的东西都给他,让他觉不出饿来。” “你的意思是?”花豹追问。 九垣把话挑明:“小饕能为陆潜自伤,想必心中所求最重便是陆潜——他既然想要陆潜,就让陆潜陪他一世好了。” 小饕脸上红晕乍起,陆潜却是眉头紧锁。 他张口欲言,却被九垣拦住:“你是想说饕餮寿长,怕陪不了一世?” 不过一句话,就让小饕迅速又褪尽脸上红色。他担忧地看向陆潜,陆潜笑笑,权作安抚。 九垣等他二人各自收回眼去,才继续道:“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能助你与天地同寿——只看你愿不愿意答应。” “什么法子?” 九垣笑笑,语气平淡:“把我的狐珠拿去。” 114. 他说得浑不在意,陆潜却是如闻惊雷:“你胡说什么!” 九垣仍是轻松笑着,摇首道:“你先听我说完——我被那老道炼魂时控制不住狐珠,妖力溃散才侵染了你身上道力。你道力被污,再走道家正道也难有作为,还不如拿了我的狐珠继续修炼,虽不能飞升,要练成地仙修为寿齐天地总还是不难的。” 陆潜不为所动:“你没了狐珠,就算魂体是九尾灵狐,再入轮回也要重头练起。” “这便是我要你收下狐珠的第二个理由。”九垣笑容愈见舒畅,眼神也晶亮起来,“沈雁回想让我忘了他,我偏不如他的意:把狐珠给你,这一世的好也罢恶也罢,留一线在这世上,度了五道我也不会尽忘。等到轮回转世,我就还能回来找他!” 九垣语句坚决,震得陆潜一时没了理由反驳。 花豹听他说完心中思量,倒是对这九尾狐狸生出些敬佩来:“你为了那个沈雁回,就一点道行都不要了么?” 九垣轻眨了一下眼,却是露出几分狐狸模样:“我本是山野狐狸,就算尾巴比别人多上几条,也不过是无知兽类;后来修炼,也只是穷极无聊,并非有意当那劳什子的神仙。这一世的冤孽用我尸骨偿尽,下一世我却是要缠他一辈子的——他那个人最是口硬心软,若是这身道行能换他到时候对我心软,我为什么不换?” 花豹哑口无言。陆潜也是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何必,沈雁回要是知道了……” “我魂体是九尾,转世之后再去修炼,也比旁人轻松,再要结出内丹,也并非难事。陆潜,”九垣叫他,正色道,“我本可以在小道士办法事前,趁你不备,把狐珠硬塞给你;现在说这些,是拿你当过命的朋友,你可别在他面前说破!” 陆潜无奈点头。 九垣又依样对小饕花豹一番警告,然后才满意起来:“那便这样说定了。沈雁回度我之前,我把狐珠交给你——现在你只管叫沈雁回进来,就说我被你劝服,已经同意被他度化轮回。” 说罢,九垣又变作轻烟钻回竹管。 留下房中三人面面相觑。 九垣的主意怕是刚听沈雁回提起送他轮回之时就已经决定,初听虽然觉得胡闹,但被他梳理一番之后,却是处处都已考虑周全。 陆潜挑不出疏漏,最后只得开口道:“去请沈雁回来吧。” 九垣与沈雁回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陆潜并不清楚,只是看先前沈雁回待九垣的态度也并非无情。既然九垣已经算计到如此地步,陆潜也就不想见他落空。 沈雁回得到九垣答复,果然很快便着手准备阴事科仪。等到建醮那天,陆潜已能下地行走,便由小饕扶着,一同去观礼。 这一场法事做了三天三夜,到了最后,本该乖乖渡六桥入五道的九垣却突然暴起,把狐珠丢给陆潜,然后便悄然不见。 陆潜知道他是归了阴间,沈雁回却被这一场变故惊得几乎失态。 事后在陆潜处见到九垣狐珠,沈雁回沉默良久,再开口便是咬牙切齿:“他倒是想得轻松!重头修炼?只怕还没修出个门道,就被其他妖怪填了肚子!” 陆潜不便多言,眼睁睁看着他摔门离去。 小饕站在他身侧,伸手去捏陆潜指尖:“我们现在怎么办?” 陆潜前几日卧床养伤,小饕颈上勒伤也好了大半,现在说话声音也见清朗。 陆潜捉住他作乱的手指,握在掌中:“他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去烦心吧——以前在灵山上,我说要带你吃遍各地美食,一直未能兑现;现在事情都已了结,带你去一一吃过,你说可好?” 小饕与他并肩而立,眉眼笑意几乎溢出:“这次可别说话不作数了——九垣说了,我要什么你都得答应的。” “知道。”陆潜也笑,在他唇边轻轻印下一吻就要退开。 小饕一把勾在他颈上,不让他动。 “怎么了?”陆潜问他。 吐息在咫尺间纠缠。 小饕脸上发烫,啄住他唇瓣的动作却不见含糊:“我要什么你都得答应的……这个也是……” 陆潜本想再说什么,终于只是轻笑,然后回吻住他。 115.尾声 从中镇山下来,陆潜如约带小饕各处游历。小饕一路吃得心花怒放,吃饱之余,就随陆潜一道修炼。 花豹陪他们走了一段,便告辞回去灵山。小饕不舍得他走,花豹倒不见离愁:“你是灵山的大王,在外逛得久了,总还要回家吧?” 小饕点头。 花豹便笑了。他抬手拍拍小饕头顶,琥珀眼眸暖暖看他:“愿意陪你一世的,又不只有陆潜一个。以前我就说过,灵山上下世世代代都会敬你做大王;既然大王你也舍不得我们,那我们就只好努力修行,继续服侍大王你喽。” 他说话仍如旧时在灵山上一般,语调轻佻,话里却是错认不了的关切。 小饕听得眼眶发热,却不能多说什么:花豹的心意他不是不明白——就是明白,才不该多说。 花豹看出他心思,顺手揉乱了小饕头发,脸上笑容越发舒展:“胡想什么呢!你只要顾好自己,我便安心了。至于其他——我花豹渊奇是那种自寻烦恼的人么?”说罢,他又转向陆潜威胁:“你要是不把小饕照顾好,再害他遇险,我灵山上下一定不会放过你!” 逼着陆潜赌咒发誓一番,花豹才算满意,抬手道了声珍重,便潇洒转身离去。 花豹离开,张芝却是比他更早就与小饕分手。青风观已然衰败,张芝却执意回去观中。小饕突然长大,张芝和他道别时便总显出尴尬。 “我毕竟在青风观长大,观中还有大师兄他们遗物。虽然我没什么天资,但有人打理,青风观就不会泯灭于世间。”张芝说这话时,已经整理好了包袱背在身上,向陆潜讨去的曲笛自包袱里露出一节。 他有自己的抱负,小饕也只能祝他一切顺遂。 和陆潜一同游历时,小饕特意拉着陆潜去过一次中翠山。他们并未同张芝碰面,只是在青风观外观望了许久:青风观香火大不如从前,但观内外拾掇得整洁井然,隐隐有习诵经卷之声,衬着灵秀山景,确实是道家正派的出尘意境。 周凛一事过后,中镇山郑老掌门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陆潜回去探望过几次,陪着师父说些在外的见闻。小饕不想打扰他们,又闲着无事,就总跑去看沈雁回刚抓回来的狐狸崽子。那小狐狸皮毛雪白,却只有一条尾巴,成天被沈雁回揪着后颈黑着张脸塞培元丹。小饕问过陆潜那小狐狸是不是九垣,陆潜只笑不答。他不答,小饕倒也不觉得他故意吊人胃口:毕竟天天被沈雁回欺负得吱哇乱叫却还缠着沈雁回不放的,除了九垣也不做他想。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有时候热闹欢腾,有时候静坐修行也是一天。 无论到了何地,宿在何处,每天醒来,看到枕边人,心里都是满的。 再寻常不过。 就好像有一天走在路上,小饕突然叫身边人的名字:“陆潜。” 他声音不大,周遭也嘈杂,陆潜却还是听见:“怎么?” 小饕不答,只笑着看他,陆潜便在袖底牵住他的手,然后就那么牵着手走了一路。 再寻常不过,却也再饱足不过。 再好不过。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04 :温存一枕眠——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