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 下 +番外——骆驼散仙

作者:骆驼散仙  录入:06-16

 第三十一章

 赵元卿回远舜这日,宫里几乎所有人从行迎殿站到了宫北门。他躺着的马车消失在人漫漫的大街,这一别,注定成了永远。第二日,赵元崇也走了,康仁晋在他用的膳食里下了一些足以让他睡上一日一夜的瞑晚香。就算赵元崇日后当真怪罪下来,他也有陛下御赐的免死令。 这瞑晚香本就是赵元长找莫澜要的,他知道以赵元崇的性子绝不会听话乖乖回齐孝去,唯有和从前送他去邻国一样,下迷药。 赵元崇醒来时,马车早已出了翯城很远,再走两日便能出顺宜了。赵元崇大喝一声停跳下马车,望着翯城的方向狠狠地笑:“赵元长,你永远都只会用卑鄙的手段!” “殿下,陛下是怕你也会遇上危险。” “既然他怕,他又为何不把庚延一送走?!罢了,我们走!愿他赵元长最好别死在皇宫里!” “殿下若是担心,便可派人留在宫中时时留意着。” “本王会担心他?笑话!” 宫中似乎顷刻之间沉寂下来,有着和这个飞雪漫冬的季节十分相称的清静。各宫各殿的主子们都觉得比以往冷了许多,可不管炉子烧得有多旺,都觉着莫名地冷。宫中巡视的侍卫增了不少,交错而来,又交错而去。只是人多了,竟更是冷,唯有后山陡壁下那滩该被新雪掩了的赤雪独独显得暖热。 赵元长跟着刘名扬学完剑便来了这里,连午膳也未回泰祥宫去吃。还是庚延一吩咐膳房做了些糕饼包好了揣在怀里,给他带了来。 庚延一摊开糕点递到赵元长面前:“膳房刚做的,还热着。” 赵元长看了许久才拿起一块,在庚延一的监视下吃了下去:“我们兄弟四人虽说都非同一妃嫔所生,平日里也少有来往,说句好笑的,我们之间连跟各自的黄门都不如。” “延尉正在查,我知你心中难过,但若是连你都一直这么消沉着,那这皇宫岂不是犹如死城一般。”庚延一将整包糕点塞到赵元长手里:“远舜王向来警醒,凡事都是处处留了个心眼,若不是于我有情,也不会遭此毒手。” “你也觉得卿弟死于非命?” “难道这不是你心中所想?” “我倒希望卿弟真是因情自毙。” 庚延一牵着嘴角,抬头望着那匠心独运的峭壁:“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来时见到的情景?” 赵元长找了块石头拂去上面的雪坐下来:“记得。我们来时,卿弟已站在陡壁边上,你一唤他,他便纵身跳了下来,而后便是见他浑身是血躺在这里。” 见赵元长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庚延一便接着道:“我立刻去叫人,你跑了过来在他手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与我手里的字条相差了两刻。” 赵元长正色道:“究竟是谁!……害死了卿弟。陡壁上明明只有卿弟一人的足迹。而这下面,更是一个足迹也没有。真是好精明的手法,做得如此逼真!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宫里行凶。” 庚延一走过来:“你今日习武也累了,不如早些回泰祥宫休息。我去行迎殿去问问,那张字条是谁给远舜王的。” “也好。”赵元长点点头,突然又问庚延一:“你的字条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就放在穆弥殿的案桌上,我一觉醒来便有了。问过宫人,个个都说没人进来过。我也有些想不明白。” “莫不是你窗户未关,有人从窗户溜进来放的?” “这么冷的天,若是不关窗户岂不冻死?” 赵元长蹙起眉:“罢了,我先回泰祥宫。” “我去叫黄门备辇。” 如今的行迎殿虽依然有那些宫人们守着,庚延一却还是觉得空荡的很,未点灯的殿内也比其他宫殿暗上些许。宫人们见他来了,都一一行礼。庚延一望着行迎殿内,许久了,才让他们起身。 “远舜王生前,可有谁拿过一张字条给他?” 宫人们互相看看,片刻之后从后面传来一女子的声音,诺诺道:“回先生,是奴婢给的。” 庚延一走到她面前:“谁让你给的?” “是、是个黄门,他说、他说是……庚先生您让他送来的。” “你可还记得那人的相貌?” 宫人哆嗦着不敢回答。 他笑起来,缓和了语气:“你不必慌张,我只想知道是谁给了远舜王字条,没人会怪罪于你。” 她四下瞄了瞄,见没人愿意帮自己便吓得噗通跪在庚延一面前,哭着使劲儿磕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先生绕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不知道。” 庚延一本想阻止她继续磕头,却未想手还没碰到便吓得她哭声更大了。见此情形,他倒也懂了几分:“是我殿里的黄门?” 宫人终于不再磕头了,只是啼破天惊地哭着。 他也不知该怎样劝了,就回到穆弥殿遣下所有伺候的人,只留了黄门在殿里。 黄门跪在地上没敢动一下。 庚延一觉得自己今日成了衙门里的恶霸了,谁见了都怕得不行。他正寻思着该如何开口,赵元长便在一行宫人的追随下走了进来。他也仔细瞧了瞧,都是穆弥殿的宫人们。 他无奈笑笑:“没想到把你惊动了过来。” 赵元长走到庚延一身边坐下:“你殿里宫人们都跪在我殿外让我救你的黄门。怎么回事?” “我只知道现如今谁见了我都怕得很,行迎殿的宫人怕得很,我自己的黄门也怕得很。不如你来问问他们为何这么怕我。” 他看了看庚延一,便对黄门道:“抬起头来。” “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门抬起头来看一眼庚延一:“回陛下,奴才听说庚先生去过行迎殿查问是何人将字条给的远舜王。行迎殿的宫人说是奴才,庚先生便回来问奴才了。” “那张字条是你送去的?” “回陛下,正是那日庚先生差奴才送去的。” “字条上写着什么?” “主子的东西,做奴才的哪敢随便看。” 庚延一站起来走到黄门身边蹲下,泠然地看着他:“你确定给你字条的人是我?” 黄门被他吓得不轻,趴在地上打起了哆嗦:“确实是先生给的,先生还嘱咐我一定要送到远舜王手里。” “我是何时在何地给的你字条?” “正是远舜王死的那日,您就在穆弥殿内给的。” “当时是什么时辰?” “快过未时了。” “你肯定?” “我肯定。” 庚延一松了口气笑着站起来,道:“用完午膳我便去了襄门,还恰巧遇上了宋先生与婕妤夫人,直到申时才回来。若真是我给的,那我岂不是要有分身术?” “可奴才看见的……” “好了,你先下去。今日问话的内容不得宣扬。”赵元长拍拍自己身旁的席塌,示意庚延一坐回来。 “是,奴才告退。” 庚延一坐回席塌之后,赵元长便道:“看来是有人故意设计要害你。先给你留了字条,又扮作你的模样给卿弟送去字条,等到酉时便将卿弟杀害,嫁祸于你。” “我虽并非容貌特异但若真要于我一模一样想必也是有些困难。” “若是易容术便好解释,可易容术只是存在于民间的一种传言,谁也未曾真正见过。” “我倒是更不明白,何人要这般害我。我自认并未与谁结下这么大的仇。” 赵元长叹口气:“若卿弟不是自杀,那他又是如何从陡壁上摔下来?后山上那排足迹又是谁的?若当着你我自杀那人便是凶手,他又如何不留痕迹的逃走?有太多疑点都无法解释。” 庚延一沉默了许久,忽然道:“我觉得这件事还未完,兴许还有人会死。” “我给你的匕首可有随身带着?” “嗯,带着。” 夜里,赵元长突来从定瀛殿过来,在穆弥殿外与守夜的宫人说着什么。庚延一虽听不清,却仍能知说话那人便是赵元长。他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赵元长一见他出来了心想定是扰了他的清梦,便笑着赔了不是。 他倒也没说自己还未睡下,只是将赵元长迎进来:“这么晚了,你怎还不睡?” “睡不着,便来看看你。门外的宫人说你睡了就没进来,没想到还是吵醒你了。” “我本也未睡。” “若是睡不着,我便让莫澜给你配些宁神的方子。” “无事,只是在想远舜王的死。我觉得,后山上那排脚印也许正是远舜王自己留下的。酉时五刻,他依照字条上所写到了后山,却并未见到我。而此时又有什么东西致使他走到了陡壁端,凶手穿上和他一样的袄衣沿着他的足迹悄悄走来,趁他不备将他推了下去。而后站在原地等着我去,好在我面前演一出自杀戏。” 赵元长点点头:“你说得倒是不无道理,只是凶手是如何离开现场,致使卿弟走到陡壁边上的东西是什么,那件与卿弟身上一样的袄衣又在何处?虽你我心中已有定数,但卿弟的死表面上看起来仍像自毙,若是能找到那样东西与这件袄衣,一切都好办许多。” “明日我再去陡壁下看看。你看你,眼睛底下都青紫了。”他抬手摸着赵元长眼下,满脸尽是心疼:“这段时日你都未好好休息过。” “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整个事情。前些日子我们在晚鳞湖边遇袭,近日卿弟暴毙,我总觉得与妖怪一事脱不了干系。” “你觉得……” 赵元长竖了食指放在唇前,摇摇头示意庚延一不必再说。 “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莫要误了明日早朝。” “等你睡了我便睡。” 次日庚延一方才听定瀛殿里的宫人说,赵元长近日总是恶梦连连,昨日半夜跑去穆弥殿也是因为做了恶梦,放心不下。庚延一听后笑了笑,特意去找莫澜讨了一副宁神的药方,到膳房拿了只药罐,便放在穆弥殿里的炉子上亲自给赵元长熬了药。 早朝散后,赵元长在林园里练剑练得有些累了,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兴许他天生便是练剑的料子,兴许这多日来发生的一连串让人喘不过起来的事让他逼得自己竭尽全力去练剑,短短数十日他便能接过刘名扬赴全力的十招。只是保护自己也许还勉强,若是让他杀敌护人,那便是还早了许多。 赵元长喝口茶水问道:“高嵩的老宅最近可有何动静?” “回陛下,并无动静,也无住人的迹象。” “那宅子里你可有仔细搜过?” “搜过,四处是尘土。” “让探子到城中去打听打听,多留意客栈人多的地方。” “臣遵旨。”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高老宅一有动静便立刻通知我。” “是。” 离开林园赵元长便去了婕妤的颂承馆。这些日子以来,每每练完剑后,他便都会去婕妤那里坐坐,偶尔会留下来用午膳。婕妤身边的宫人为赵元长的驾临高兴得很,她总是围在婕妤身边说夫人得宠了,守得云开见日月了。可是婕妤并不这般觉得,赵元长每次来似乎都会问她一些事情,尽管这些事都是些家常话,她却还是觉得从赵元长嘴里问出来便有些不寻常。 比方赵元长问过她入宫前去过什么地方,可有遇见新鲜事新鲜人。又比方赵元长问过她家里都除了父亲兄弟还有些什么人。甚至还问过她为何不随父姓,偏偏要姓作高。 赵元长越是问得不经心,她便越觉得不对劲。 “婕妤?”见她走神,赵元长便轻唤了一声。 婕妤回过神来,礼节似地笑了笑,而后道:“陛下恕罪,臣妾有些游神,不知陛下先前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宫中有些乱,婕妤切勿单独出门。若是宫人不够,朕再和母后商量让她调些过来。” “谢陛下美意,臣妾身边的宫人足够了。” 赵元长衬着脑袋久久不语,见他不语,婕妤也未说话只是干坐着。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这些日子来颂承馆来得多了,朕有时就在想,莫非婕妤你讨厌朕?” 婕妤立刻跪在赵元长面前:“是臣妾怠慢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你既无罪,朕有何恕。快起来。” “谢陛下。” 赵元长站起来理了理袖口衣领:“朕也该回宫了。” 婕妤身边的宫人立刻多嘴问道:“陛下今日便留在颂承馆用膳吧。” “不了,朕应了庚延一要回去。”说完,赵元长便走出颂承馆乘辇回了泰祥宫。 婕妤望着颂承馆的大门口,看入了神。宫人歪着头看了看她:“夫人,您有心事?” 婕妤轻叹,继而又苦苦笑了:“我一个衣食不愁的夫人,能有什么心事。” “可您看起来并不开心,是不是后悔让陛下走了?” “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在宫里待得久了,自然也就乏味了。” 还未进泰祥宫,便传来一股子的药味。赵元长以为是庚延一的风寒还未好,进到穆弥殿去一问宫人,才知庚延一是在给他熬药。他走进去便见庚延一蹲在火炉旁,一手拿扇子扇风,一手捂着嘴咳起来。 赵元长走进去将庚延一拉离了炉子:“熬药交给膳房便好,你看你这咳的。” “我从小便习惯了熬药,这点儿烟还不碍事。” “你门外的宫人们说,你是在给我熬药?” “看来我不问你是不打算告诉我了。定瀛殿的宫人说你近日常做恶梦,可有此事?” “我做了什么梦难道别人还能知道?” “还嘴倔。我去讨了副安神的药方。你先坐会儿,药马上就好。” 他抢了庚延一手里的扇子:“我没病,不用吃药。” 庚延一戏谑笑起来:“怎么,怕我给你下毒?” “我怕你咳死。”他捏了捏庚延一的鼻子,叫来宫人将药罐儿端走。 庚延一立刻就不依了:“不行,这药我熬了这么久不许端走。你先下去。” 宫人看看庚延一又看看赵元长,不知这药罐儿究竟是端走还是不端走。直到赵元长朝她挥挥手,她才退下。 赵元长皱起眉:“你这是怎么了?” 庚延一拿了扇子继续蹲在火炉边上:“受你照顾久了,便想为你做点事。” 赵元长噗一声笑起来,从后面抱住他:“那不如……做点正经事?” “别闹。” 第三十二章 那袄衣终还是未找到,不管是后山还是陡壁下的树林里都派人仔细找过,仍是无果。赵元长不死心,让少府去查可有谁拿过与那件袄衣相同的料子花色。少府翻了最近进贡到宫里来的布料与发给后宫的俸禄,都未查到有同料同花的布匹。 于是赵元长便带着庚延一在午膳过后偷偷溜出宫。 这次出宫太后自然是知道,她让刘名扬与侯硕暗中跟着二人。本来是该项白川与常亭玉去的,可是太后派去的黄门到这二人府中通报,舍人们却说他们上朝未归。 翯城大大小小的布匹绸缎店共有十余家,南城五家北城两家东城两家西城三家。他们一路问来都已不抱希望,可既然已经到了最后一家店门口,总归是应当进去问问。老板一见二人穿着不凡骨子里又透着一股贵气,便比平常热情许多,专挑了最贵最好的介绍。 赵元长看了几眼便摇头笑道:“这些都不是我们要找的。” “二位公子爷请稍等。”说罢他就钻进了一扇通往后院的小门。 庚延一便打趣道:“他就留你我二人在此,也不怕东西丢了。” “你我这般慈眉善目,又岂是做黑事之人。” 两人听后都笑了起来。就在他们一言一语闲聊之中,老板终于出来了,却站在小门口,笑嘻嘻地撩起垂下的门帘。 他道:“二位公子爷里边请。” 赵元长边往里走边道:“莫非这里面还藏着宝。” “您算是说对了。”老板领着二人来到一间小屋,屋里放着的全是只有皇宫才能用的贡锦。 庚延一笑着望了赵元长一眼,拿起一匹布对老板笑道:“这些布料怕是只有皇帝才穿得起。” “这位公子爷真有眼光。这里的布料全是给宫里人的贡品。” “你这儿怎会有宫中贡品?” “这您就莫问了,不过您放心,这布料绝对是正当得来的。”老板见赵元长似乎比庚延一更对这些布料感兴趣,便又走到赵元长面前,道:“可有看得上眼的?” 赵元长看着老板,片刻之后方才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展开来。纸上画着的正是赵元卿死时穿着的袄衣。他问:“老板你看,可有这种布料?” 老板接过画纸看了看:“哎哟,真是不巧得很,这布前些日子被一位公子全买走了。” 庚延一闻声,也走了过来:“那位公子姓什么?家住何方?” “我一个生意人,只要有生意做哪会问这么多。”老板将画纸还给赵元长:“要不二位再看看别的布料?” “不了。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老板打量了赵元长与庚延一,而后摇摇头:“记不清了。” 赵元长拿出一定银子,笑道:“再好好想想。” 一见到银子老板眼就发亮,伸出手边拿银子边笑道:“还就真想起来了。那人穿得一般,手里还拿着一把剑。我起先只以为是名普通的剑客想买件袄衣过冬,没想到他出手倒是大方,店面上的布料都看不上眼……” 赵元长打断他:“他身上可有容易辨认的地方没有,比如脸上有什么伤疤?” “没有,那公子爷长得十分俊俏,别说疤了,就连大点儿的痣斑都没有。” 赵元长收好画纸对老板笑道:“那我们便先走了,若是再见到那位公子麻烦帮忙问问他家住何方。我不会亏待你的。” “是是,二位公子爷慢走。” 出了布匹店,庚延一又回头望了望招牌,鸿室绸缎庄。鸿室,皇室。他笑了笑,对赵元长道:“,这鸿室绸缎庄的老板可真能耐,能将你的东西拿到店铺里正大光明的做买卖。” “能耐的可不是他,是他背后那人。”说着赵元长拿出一样东西:“这扇坠你见着可觉得眼熟?” 庚延一仔细看了看,扣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是有点。” “这是我御赐给少府卿的东西。” “原来那家绸缎庄……” “罢了。”赵元长收好扇坠换了个话题:“今日也算是弄清了的确有人买了与卿弟身那件袄衣一模一样的布料。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纳闷,若是到鸿室绸缎庄买布料之人正是凶手,那他又是如何得知卿弟一定会穿着那件袄衣赴约?这定然不是巧合。” “如非巧合,那凶手想必是用了什么方法让赵元卿不得不穿那件袄衣。” “褚韩替卿弟收拾衣物之时我见过,卿弟的衣物完好也并未有破损或是弄脏的地方。为何偏偏是这件?莫非凶手知道卿弟近日特别喜爱这件袄衣,于是下的赌注?只是这招未免太险了。” “如果是凶手事先告诉远舜王,让他一定要穿这件袄衣呢?”庚延一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赵元长:“比如告诉他,庚延一觉得他穿这件袄衣好看。” 走在前面的赵元长特停了下,转过身也是直勾勾地看着庚延一。两人对视沉默了许久,还是庚延一先叹了口气走上来。 他道:“我只是说的比如。” “若是当真如此,想必此人与卿弟认识,并且也知道他对你的用心。” 庚延一无奈笑笑:“我只是说的比如,你又何必当真。” 赵元长道:“我只是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托词,卿弟听后是必定会穿那件袄衣赴约。” “此人熟知宫中地形,又与远舜王认识,怕连你我他都认识,并且还熟悉我们的笔迹。见过你墨宝的人定然不在少数,可我却是很少在人前写字。” “更重要的是,此人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样的人,在宫中是在太多了。” 这二人话语间不知不觉竟到了那所高老宅的大门前,赵元长停下来看着门上的封条,他总觉得似乎与他见到的那日有些不同,可仔细看看,又的确是一样的。走过了几步的庚延一又退回来,问了句怎了。赵元长呼口气走上石阶摸了摸门环,指腹上立刻沾了厚厚的灰。 赵元长见庚延一走近了,便问:“你可知这原是谁的宅子?” 庚延一就笑了:“你忘了我不是在顺宜长大的?” 赵元长歉意的笑笑,又道:“这处宅子,原是父皇当朝时延尉高嵩的老宅,后因勾结妖怪而满门抄斩.当日我们在晚鳞湖被抓走,就是关在此处。” “你怀疑是高家的人下的手?” “高嵩一家已被满门抄斩,一双儿女一个未留。”赵元长突然转身对着左边那尊石狮子叫道:“刘名扬,侯硕,出来。” 侯硕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他转头问刘名扬:“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刘名扬走上石阶:“此地臣不便给陛下行礼,请陛下恕罪。” 赵元长点点头,又继续对着石狮子大声笑道:“侯硕可是等着我亲自过来请?” 侯硕立刻跳出来,跑上石阶对着赵元长一阵傻笑:“陛下,您怎知道我们在后面跟着?” “若是你没有贪嘴跑去买饵饼,我自然是不知道。” “这饵饼是给亭玉带的,不是臣贪嘴。” 赵元长又问刘名扬:“这宅子近来可有动静?” “没有。” 庚延一将脸凑近封条,又用手摸了摸,道:“这封条我觉着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贴上去过。” “我也这般觉得,可是仔细一看又不像。” 庚延一突然站直了身子问赵元长:“你说这宅子的主人姓高?” 赵元长点头:“不错。” 庚延一愣了愣,随后笑了起来:“高这个姓氏倒算是普通。” “怎么,你认识姓高伯山之人?” “嗯,认识,其实这人你也认识。” 赵元长迟疑一瞬:“你是说……婕妤?”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宫再说。”说着庚延一笑着瞥了刘名扬与侯硕一眼:“不然太后又该担心了。” “也好,今日出行的目的已达到,那我们便先回去。” 回到宫中,侯硕四处问了人都说没见到常亭玉,便去跑到周礼那里。周礼一直以为常亭玉与项白川一起被太后派去暗中跟着赵元长了,听侯硕一说,他才明白太后也没找到这二人。侯硕将饵饼往桌上一扔,便要去找。 周礼突然叫住他,他便以为周礼要阻止自己:“今日的事我已经做完了,你拦我做什么。” “我不是要拦你,是想托你,若是见到项白川便让他拎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我。” “拎着自己的脑袋是吧,好,我知道了。” 侯硕刚跑出们便与一人撞得满怀,跄踉后退了几步险些往后坐下去,再看与他相撞之人,由于没抓住什么可以支撑的东西,此时已然坐在地上。周礼听见响动便放下地方官员的奏事折走出来,此时常亭玉正揉着自己的屁股站起来。 常亭玉道:“侯将军,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你出门或者拐弯时别跑得这么急。你都撞我几次了你自己说。” “我到处找不到你,心急了点。” “你自己老婆我也没见你这么急过。”常亭玉捂着屁股走进周礼阅事的殿内:“周御史你这儿可有茶水?我快渴死了。” 侯硕拿着饵饼在常亭玉对面坐下来:“给你买的。你上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陛下让我去后山找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周礼端着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项白川没和你一起?” 常亭玉喝口茶抬起头来看着周礼:“项白川没回来?”见周礼吃了一惊他又继续道:“本来我和项白川都在后山找东西,可找到一半我抬起头来项白川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他使诈偷偷跑回来了。奇怪,他能去哪?” 侯硕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来:“不会又跑去临花楼了吧。” “那地方大白天它不开门。” “看来得让人知会他夫人们一声,免得她们半夜跑来找我引得误会。”周礼边说边往门外走,那架势似乎真要去差人。 常亭玉瞪了侯硕一眼冲上去拦住周礼,嬉笑道:“侯硕的话张口就来周御史你也信。就算是项夫人们托你看着项白川,你这未免也太尽职了。来来来,坐,喝口茶,冷静冷静。” 周礼坐下喝了常亭玉端来的茶,突然道:“谁说项白川成亲了?” 侯硕不明就已看着周礼:“你刚不是说要知会他夫人们么?” “是啊,我上次还看见他二夫人托你看着他。” “他在花街柳巷的确是妻妾成群,可回到府上就光棍一条。” 常亭玉低声念道:“我还在想他成亲这么打一件事怎不叫我,怪不得。” “既然他去找他的成群妻妾了,那你也没什么好知会的。” “若真是去了那地方倒还好,他那些夫人们要闹也不用来找我,就怕万一他真的遇上了什么事,那些莺莺燕燕还不得把我府邸给翻一转。” “你一个堂堂御史大夫,青楼女子能把你怎么样,还不是一声命下就能封了她们。” 周礼拿起奏折继续翻开:“你是没见识到。” 常亭玉立刻就想到了赵元卿的死:“项白川能出什么事,他好歹是个将军剑法又好。” 侯硕看似自言自语又似在接常亭玉的话:“难说。” 常亭玉转过身怒目看着他:“你为何总是喜欢与我唱对台?” “我只是觉得……最近发生这么多事……” 常亭玉做了个闭嘴的唇语,侯硕便老实的将后面的话咽下去。 夜色渐浓而越发灰暗,只是宫里各处都点着灯,沉黄盏盏。白日里宫人们刚扫干净的宫灯上又落得的雪,渐渐融了,化成盈盈的一小颗留在宫灯顶上。 项府的管家受了周礼的差遣时不时便跑到大门口望望,又退回来告诉他将军未归。前堂的大门敞着,屋内点的炉火被吹进来的风扑掉了温热。周礼端了一杯热茶坐在项府的前堂里,拎起杯盖掠了掠茶面,喝了一口。从他眼里,可以望见迷迷茫茫的雪,不知不觉竟落满了院子。 他站起来理了理袄衣,项白川的管家便立刻迎上来道:“大人,您不等了?” “不等了,若是他回来,便差人知会我一声。” “好。”管家又让舍人去拿了把油纸伞递给周礼:“您慢走。” 御花园开着满枝头的梅,殷红朵朵远远看来,好似那染红的雪,在这夜里格外突兀。站在梅树小池边上蓬发的榕树顶着苍白的雪,树枝上垂着绷紧的白绫,它脚边上印着一排足迹,到了御花园外便断了,似乎是有人来过,却又未曾离去。 第三十三章 次日早朝,项白川还是没来。赵元长问了朝上所有大臣,均说并未见过。有平日里见不惯他的大臣便趁机参了他一本,要定他玩忽职守藐视圣上之罪。他正说得高亢,殿门外便急急跑来一名宫人,慌张地望着赵元长却又不敢进来。赵元长身边的黄门受了意出去与她交谈几句便又急忙进来,附在赵元长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赵元长紧拧着眉头道了句退朝,随后又立刻叫住了周礼他们几人。 周礼问道:“可是已找到项白川了?” 赵元长点点头:“你们跟我来。” 御花园口站着庚延一,地上已有许多杂乱的脚印,应是前来扫雪的宫人们惊慌时留下的。赵元长带着六名大臣来时,庚延一回过头看了一眼。 赵元长问他:“为何不进去?” 庚延一道:“等你。” 不知为何,风一起,红梅竟就落了,飘散到雪地上,宛如那溅开的血泪。 随着赵元长一并来到御花园的那六人中,唯有周礼显得平定淡静。他走到榕树下,抬头望着挂在树上的项白川,脸上似乎并未惊起太多的悲痛,只是藏在衣袖中的一双手早已握成拳。 白绫绕过项白川的脖子将他吊起,周礼伸出手拂去他袄衣下摆上沾着的一点泥灰,对他道:“昨日才穿的衣裳就弄上了泥灰,你怎还跟孩童似的这般顽皮。你若再这么不爱惜,我便再也不差人给你做衣裳了。” 常亭玉刚想说什么,便红了眼。侯硕愣愣地看着,似乎只觉得是项百川耍的另一个诡计。刘名扬咬紧牙上前将项白川抱下来,平放在榕树下那片没有雪的地方。赵元长看得突然一震,庚延一转头问他怎了,他又摇摇头。 程夜转身对身后的侍卫道:“快去叫太医来。” “我已差人去叫了莫太医,兴许已是在途中。” 赵元长走到白绫下望了一眼,又似乎在寻什么东西绕着榕树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项白川尸首旁。俯视着他拧紧了眉。莫澜带着太医属的人赶来,该让的人都从项白川身边让了,周礼好似并未察觉到什么,依旧站着未动,直到司马丞相走过来扯了他的衣袖,他方才回过神来,退到了一旁。 莫澜放下药箱探了探项白川的气息,查看了尸斑的位置与眼眸的情况:“项将军除了脖子上有道勒痕,身上并无任何外伤,且无中毒迹象,死因应是窒息。下颌、项、肩、肘、股、膝都已出现尸斑,以手指与脚趾的尸斑较弱,眼瞳干燥且微浊,应是死了有四个时辰左右。” “现在是辰时,四个时辰前,那便是,子时?”赵元长似乎是想得到莫澜一个肯定的答复。 “正是子时。”莫澜起身后又对侍卫们道:“将项将军的尸首抬到太医属。” “等等。”常亭玉拦住了正要上前的侍卫:“莫太医不是已经验完了吗,那又何必再抬回太医属。” “我只是想再仔细看看可有验漏的地方,兴许那便是之处凶手最关键的线索。” “可是……” 周礼打断常亭玉:“验吧,只是还请莫太医不要花太长时间,死者入土为安。” “明白。” 三日之后,周礼便将项白川接回了项府。府里早已挂起了白绸,在这落雪无色的冬日更显得惨淡。马车拉着他们二人回来时,常亭玉与侯硕他们早已在府内候着了。院子里扫出一片无雪之地,架起了许多木头,木头上又盖了一张轻薄的白绸。风一吹,屋子里的白绸全都扬扬荡了起来,跳着一只安魂的舞。 来兮来兮,终会归去,离兮离兮,魂飞留衣。 周礼将项白川平放在木头上,管家便哭着递上一个点燃的火折子。 常亭玉捉住周礼拿火折子的手:“若是烧了,便什么都没了。” “这是项白川自己的意思。他说过,若是有一日他比我先死,便让我将他的尸身烧了。他说随风而去,更是逍遥自在。” 常亭玉只得放开周礼的手。他们都知道,这样的话出自项百川之口,绝不稀奇。 周礼举着火折子却只是愣愣地看着项白川。其实许久以前,项白川说这句话时,还说了一句,那便是只有他彻彻底底的离开,留下的人才会渐渐忘了痛苦,若是记得他也会变得痛苦,那便连他也一并忘了。听项白川说出这些话之时,周礼万分诧异,只是很快他便回了一句,你若是死了,我一转身便定会忘了你。周礼这话换来项白川嘟嚷的一句冷血。 司马骏之走到周礼身旁:“你若是下不了手,就让我来。” “无碍,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让朕来吧。”赵元长与庚延一并肩进来:“项将军一生忠诚,朕也希望他在天有灵能够安息。” 周礼并未接话,只是将火折子给了赵元长。白绫燃起之时,周礼背过身来,听着木头与人们的哭声,只是长长吐了口气。 你若是死了,我一转身便定会忘了你。 这都是骗人的…… 一切都燃尽后,地上还剩下一些残渣。周礼捻起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放进怀里拿出的护身符里。这支护身符还是三年前与项白川一道去寺庙里办差事顺道求的,项白川也有一支,如今都随他化成灰烬了。 回宫后,赵元长便坐在泰祥宫正殿里,命宫人们与黄门都下去,只留了庚延一在身旁。庚延一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顺势坐了下来,衬着下巴看着沉思之中的赵元长。 兴许就察觉到庚延一的目光,赵元长抬起头来对他一笑,端起茶杯啜了口:“嗯,这茶不像是宫人沏的。” “是婕妤夫人教我沏的。” 赵元长摇摇头放下茶杯:“这次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看法倒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凶手是如何将项将军挂于榕树上?而榕树周围并无打斗的痕迹,项将军的佩剑也是好好的别在腰间。他自然是不可能顺从凶手将自己吊起来,更不可能自己伸脖子进去。最大的疑问还是为何他会突然从后山消失,这段时间内他又做了什么。” “我问过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宫人,她说她去时地上只有一排脚印,且榕树下并无垫脚的东西。你想,若是没有垫脚的东西,如何绑白绫如何将他吊上去。” “不知你可否注意到,周御史替项将军拂去袄衣上的泥灰之中,有一小截榕树桠。” 赵元长点头:“兴许项白川曾倒在榕树下?若是这样想,项白川在失踪的那几个时辰里正是与凶手在一起,到了子时将他迷晕之后再吊起来。” “也不是不可。若真是如此,想必此人与项将军熟识且交情颇深,方才能使项将军消除戒心从而轻易将他迷晕。” “假使项白川是在别处被人迷晕,随后被凶手搬到了榕树下,吊起之后凶手又按照原来的脚印退回去,这便也能解释为何只有一排脚印。” 庚延一突然笑问:“那垫脚的东西又是谁拿去的?” “可以事先放好,但是又不能引起人注意,想必不是椅子。”赵元长向后靠去,仰着头念着:“子时……子时……”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惊讶道:“子时?!” 正往自己茶杯里添茶水的庚延一转过头来看着他,颇觉得有些好笑:“这有何好惊异的。” 赵元长道了句不对,立刻叫了黄门进来,让他去永安宫问问太后,守夜的宫人们都是几时回寝。黄门一路小跑到永安宫问了便立刻回来:“回陛下,奴才问了,以前都是三更天才能回寝,只是近日宫中不太平,二更天便能回寝了。” 赵元长沉默片刻,方才道:“你先下去。” “是。” 黄门退下后,赵元长便又是一脸的困惑。 “怎了?” “时间不对。最近宫中巡夜的侍卫是每两个时辰换一批,从酉时开始第一批,到二更便换上第二批,四更又是一换,这是最后一批只用巡到五更,五更一过便由他们换站守直到卯时。每一批侍卫又分作一百八十对,每对加上带队的是十一人,长卿巷是五十对交替巡夜,四个宫门一一是十五队,其余的七十对便在宫中各处来回走动。子时是三更,这期间正好是第二批侍卫巡夜之中,凶手是如何避开侍卫将项白川带到御花园的?就算凶手真有本事避开了侍卫将项百川吊起,可频频巡视的侍卫不可能会发现不了榕树上的项白川。” 庚延一突然便沉默了,他低着头似乎在做冥想,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问道:“周御史与项将军可是相互恋慕?” “这只有他们自己方才知道。”说着赵元长便楼了庚延一在怀,这些日子他愈发有种强烈的不祥感,庚延一会离他而去:“延一,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活着留在我身边。” “怎突然这般说?” “只是想这一世都如现在这般,能时时看着你。” 庚延一眯起眼淡淡笑着,却又像是蒙着一层愁纱。尔后他又道:“对了,那日在御花园,我听侍卫说考工令的兵器图被盗了。” “什么时候?” “你觉得?” 赵元长脸色立刻又变得凝重起来:“项白川死的那日?” 庚延一点头:“也是子时。” “可两者之间,似乎并无关联。一个发生在考工令,一个却死在御花园。” 即便赵元长这般说,第二日他还是去了考工令。考工令的院子里只有宋袭荣一人,蹲在几簇花前背向着门口,连赵元长进来都未察觉。 赵元长竟不知何故突起了玩心,放轻脚步走到宋袭荣身后,弯下腰笑着哎呀一声叫。 宋袭荣吓得肩头一抖,转过身来见是赵元长便又笑了:“怎会是你。” 赵元长笑而反问:“为何不能是我?” “你从未来过这考工令,有些意外罢了。” 赵元长在宋袭荣身旁蹲下来:“这些花都是你种的?” “嗯。” “花名为何?” “曼陀罗。” “曼陀罗?”赵元长不解的皱了一下眉:“若是我没记错,曼陀罗的花期应是夏秋两季,一入冬便败了。这怎会还开得如此娇艳。” 宋袭荣笑起来 “这自然不是一般的曼陀罗,用它做药引子,便能使药酒有更好的效果。” “你身子不适?” “这药酒不是给我喝的,是给庚延一喝的。” 赵元长大吃一惊:“庚延一身子不适?!我怎从未听他提起?” 宋袭荣歪着头看着赵元长:“你当真如此紧张他?”说完这话未等赵元长做出反应宋袭荣便又笑了,道:“也并无大碍,只是在中敬被妖怪刺伤的身体还需慢慢调理罢了。” 赵元长稍稍放下心来,但他又很快觉得不对:“曼陀罗是毒花,怎能做药引?” “药酒本便是一种毒酒,以毒攻毒,方能中和毒性。”宋袭荣说这些话之时,虽已极力克制,却还是显得有些忧愁。 “你……”赵元长犹豫片刻终还是决定问了:“为何待延一这般好?” “若我说,是因为你,你可信?” 赵元长轻叹:“可惜我却给不了你想要的。” 宋袭荣入神地看着曼陀罗,似乎在问赵元长又似乎在问他自己:“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有些口渴的安戈走进院子,本想让宋袭荣给他倒杯水,却见赵元长竟然也在,便不由得有些惊慌,下意识往殿里看了看。很快他便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走上前道:“陛下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赵元长闻言便站起来,对安戈笑道:“听延一说你们的兵器图被盗了,便来看看。被盗了几张?” “全部。不过这几种兵器我都已熟记于心,没有图纸也无妨。” “所以便没告诉朕?”见安戈未说话,赵元长又道:“盗图的是何人,你心中可有数?” 安戈摇头:“不过我觉得不是宫里的人。” 赵元长眯起眼看着安戈,随后点点头:“既然不妨碍铸造,朕也就放心了。你们先忙,朕便不打扰了。” “等等。”宋袭荣跑回他住的屋里拿来一小壶药酒:“把这个给庚延一,上次那壶应该快要没了。” 赵元长接过酒壶对宋袭荣笑道:“谢谢。” 待赵元长走后,安戈才忧心忡忡地道:“你怎让他将药酒给庚延一,若是他发现了……” 宋袭荣摇头笑笑:“不会的。” 第三十四章 将药酒给了庚延一准备离去的赵元长,走了几步又突然折回来,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庚延一,似乎想起了什么。庚延一抬起头见他未要说什么,便取下塞子,喝了一口药酒。 “怎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可一瞬又忘了。” 他放下药酒站起来走上前:“兴许是太累了,这些日子你不仅要打理朝政还要调查案子。你真该去走走。” “不如你陪我一起?” 庚延一笑着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走到御花园的凉亭上,赵元长坐下的位置正好向着那片梅林,红殷殷之间,唯有那颗染雪的榕树显得越发惹眼。庚延一伸直了脚本想换个舒服的姿势,未曾想却踢到了旁边的石凳。他盯着石凳看了看,尔后又蹲下仔细看了许久,不觉间竟皱起了眉。 赵元长歪头看着他:“怎了?” “这石凳下,为何会压着树叶?” 赵元长闻言也凑上前,看了片刻便弯下腰将石凳抱了起来对庚延一道:“快捡起来看看。” 庚延一捡起树叶后赵元长便将石凳放下,揉了揉手腕。 “这叶子应是才不久被压在石凳下的。”看过之后他便将树叶给了赵元长。 这片树叶虽说叶尖上有些黄了,但仍是绿得深沉。赵元长道:“这么重的石凳,谁会……”他突然停下来望着庚延一,庚延一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望着他。 赵元长迫不及待叫来侍卫将石凳搬到榕树下放着,随后便站了上去。侍卫见他站得这般高便都忍不住上前要来护着他,他摆摆手,只让庚延一一人上前来,站在石凳旁。 “如何?” 庚延一踮起脚,尔后笑道:“差不多便是这样的高度。” 赵元长跳下来,又命侍卫将石凳放回原处,方才不急不慢笑道:“如今垫脚的东西是找到了,由此也能推断出凶手不仅与我们熟识,且会武功。那石凳若不是习武之人,想要抱到榕树下来不是一般费力。不排除凶手是侍卫的可能。若真是侍卫,要避人耳目将项白川挂于榕树上也容易许多。” “想必项将军也不会对侍卫抱有过多戒心。只是宫中这么多侍卫,若真查起来,绝非易事。” “这我知道。”赵元长无意间瞥见雪地上侍卫搬回石凳留下的脚印,喃道:“凶手搬石凳应也会留下脚印。” “问问宫人不就可知了。” 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庚延一道:“若凶手是侍卫,那卿弟之死也能作出解释。他扮作卿弟凭轻功跳下陡壁也不是也可能。且就算从陡壁下出来的路只有一条,而我虽并未碰见有谁,他也能先藏于树林脱去袄衣,待侍卫都来后便混在其中,正大光明离开。这人太狡猾。” 庚延一笑道:“越是狡猾的人露出的马脚便越多。” “延一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兴许凶手是冲着你来的。” “何解?” “赵元卿是远舜王,而项白川尽管是大煜大将军却是置身顺宜,他们二人本无瓜葛,一同前往中敬时也是相交甚少。而唯一能将二人联系起来的,便是你,赵元长。一个是你的皇弟,一个是你的将军,都是与你密切之人。” “……密切之人……”赵元长紧握了庚延一的手,满脸忧心地看着他。 庚延一便笑了:“我既不能替你打江山又不能帮你执朝政,本便是在皇宫里吃闲饭之人。凶手若真是冲着你而来,应是不会拿我如何。” “可你却是我最密切之人。” 用过晚膳,似乎并未过多久便又入夜了,赵元长早早地更衣就寝,庚延一却依然是坐在穆弥殿里拿着一本书册,案桌上放着宫人端来的参汤。兴许燃着的炉子烧得这殿内有些燥了,庚延一起先只是觉得有些不透气,过了不久便剧烈咳起来。 他放下书册,捂着嘴靠在案桌上咳到最后竟变得有气无力。 门外的两名宫人见殿内突然没声不免提起心来,互相望了望,迟疑片刻还是诺诺推门进去:“先生您没事吧?” 另一名宫人借着宫灯看见庚延一唇边满是血便惊叫起来:“您怎咳血了?!” 庚延一摆摆手,却连手上也满是血:“无事,去打些热水来。” “诺。” “等等,我咳血之事别告诉任何人。” “连陛下也不能说?” “尤其是赵元长,决不能让他知道。” “……诺。” 庚延一洗了脸洗了手,又换了件干净的袄衣便对宫人们说自己出去走走,随后就出了泰祥宫。宫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守在穆弥殿,心想着若是赵元长来了问起庚延一,她们都不知该如何交代。 好在赵元长并没有来。 颂承馆里守夜的宫人们都忍不住有些犯了困意,婕妤却依旧睁着双眼盯着幔帐顶。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莫名慌张。她坐起来披了件袄衣便又点亮了宫灯。门外的宫人见殿内亮了便推门进来,轻声问了句夫人怎了。 婕妤裹紧了袄衣缓缓坐下道:“没事,你先下去,若是困了便去休息。” 宫人退下之后便给婕妤沏了杯热茶来,方才回自己的屋子睡下。 院里树影绰绰,却因殿内点了宫灯并未烙在窗户上。那些仅剩光秃枝干的树,在冬日里看来,比耷拉了树叶毫无神采的树要美上几分。它们总是显得些许单薄些许柔弱,兴许冬风来时还会不住颤抖,但不知怎的,竟偏偏让人觉得坚强。 入神看着茶水,不经端起来饮了一口,原本她是不想饮的,只是不知为何忽起了这样的心。婕妤起身走向床榻,脱去袄衣正欲睡下,窗外却传来不适适宜的响动,映出模糊的人影。 “谁?!” 无人应声,人影却突然消失。 那便定不是宫人。 她深吸口气使自己镇静些,穿上鞋放轻脚步走到窗前,抬起微微有些许颤抖的手扶住窗户猛地一推。本已跑远的人回过头来,那张脸,婕妤看得清明。她顾不得身上衣衫单薄,推开殿门便追了出去。一面追时她一面想着,与他到现在是多久未见了呢,两年了吧,原来她进宫已有两年了。 “伯山!” 那人停下来,背对着婕妤,可这背影,她却是无论如何都记得。 汰水边上刮起的风要比颂承馆的风冷些,吹得婕妤不住发抖,可她额前却冒了些些个细汗, 她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是你吗?” 高伯山转过身来,走到婕妤面前,温柔笑道:“是我,姐姐。” “你怎会在宫里?” “有些事要办,便顺道来看你。”高伯山脱下自己的袄衣披在婕妤身上:“姐姐怎不披件袄衣出来,这冬夜太冷,别冻坏了身子。姐姐,这两年你在宫中过得可好?” 婕妤望着汰水叹着气:“怎么可能会过得好……罢了,倒是你,夜闯皇宫被抓住了可是死罪。” 高伯山无所谓地笑笑:“十五年前,我便死过一次了。” 婕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倒是高伯山又开了口:“我不能再多呆,不久之后,我定会救你出去,姐姐你多加保重。” 婕妤开口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高伯山,她下决心般沉了气,终于道:“可否告诉姐姐,你来宫中究竟有何事要办?” “姐姐莫要多问,” “要办的事很危险?还是……”婕妤盯着高伯山,那双眼似乎再看得深一些便能窥出高伯山的心思:“不可告人?” 高伯山摊摊手:“既然姐姐知道,又何须再问。” “果然与你有关。近日陛下总是有意无意提起高家我便觉得蹊跷。”婕妤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抓住高伯山的手臂,厉色道:“你立刻离开顺宜!” 岂料高伯山却摇了摇头,道:“这机会,我等了十五年,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杀了他。” 婕妤似乎平静下来,放开高伯山,裹紧了袄衣:“你不是一个人?” “原来不止我一人睡不着啊。”庚延一从竹林里出来,见汰水边上站着的似乎是婕妤,便走了过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背对着庚延一的高伯山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对婕妤道了句再会便借着轻功匆匆消失在汰水边。庚延一望着高伯山消失的方向,似乎显得有些吃惊,不过更令他吃惊的却是婕妤的模样。解开的散发毫无修饰的脸颊,黑色袄衣里更是单薄的轻衫,这显然是就寝的打扮。 婕妤勉强扯起一丝笑意:“这么晚了,先生怎没歇着。” 庚延一笑道:“嗯,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方才那名男子是……” “一名侍卫。” 庚延一打量着婕妤身上的袄衣,别有意味地笑道:“夫人身上的袄衣似乎是男子所穿,我方才瞧见那名侍卫并未穿袄衣,这般冷的夜,怎能不穿件袄衣出来。” 婕妤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袄衣,有些慌乱却又故作镇定,她道:“他是见我穿得单薄,这才将袄衣脱下让我披上。” “是么,这侍卫可真是细心,陛下真该好生学学。”庚延一面朝着汰水,眼睛却瞥向婕妤,起了戏谑的心:“夫人下次出来赏夜千万要记得穿上袄衣,冻坏了可不好。” “先生说的是。”婕妤朝庚延一稍欠了身:“我便不打扰先生雅兴。” 庚延一也欠身行了礼:“夫人慢走。” 婕妤走后,庚延一便拿出怀里的竹叶,捏着叶尖叶尾,衔在嘴里吹起小曲儿。只是刚吹了不久他便停下来,看着竹叶自嘲喃道:“终于轮到我了……” 一阵风起,吹得仅剩的树叶摇曳,难有作响声。栖息于树上的雪被吹落一些下来,掉在雪地上便再不易显出身形。 翌日午时,玉池边上一声凄厉的女音打破了午膳后本该有的清闲。 入冬前新册的昭仪夫人带着她的宫人来到玉池,闲暇无事又多愁善感的她让宫人拿着鱼食本打算来玉池喂喂鱼自怨自艾一番,未曾想却见到了她此生从未见过的骇人的一幕。司马骏之的头从颈部开始被切断,无头的身子背抵着一块石头坐在玉池边上,双脚浸在水里,怀里抱着他的头。姿势怡然得似乎是在欣赏着玉池的湖水。 昭仪惊叫过后,便晕了过去。宫人手里的鱼食也撒了一地,若不是昭仪先晕过去,兴许晕的便是她了。好在昭仪叫声大得失了体面,这才惊动了不远处的宫人与侍卫。宫人们见了觉得恐怖是在所难免,可连一些侍卫见了也不禁打了寒战,尽量不让自己踩上溅得四处都是的血。一名侍卫见后立刻让他身旁那人去找太医来,而他自己则跑去了泰祥宫。 泰祥宫里两人正一面下着棋,一面推测可能杀死赵元卿与项白川两人的凶手。侍卫进来时,庚延一还差一步便能赢过赵元长。赵元长吩咐宫人收拾棋盘时,他不免可惜地一叹气。 莫澜给昭仪人中上涂过药膏之后,不久她便醒来,只是不管宫人侍卫如何劝都不肯离开,她说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之人,要等赵元长问过话之后才能走。话到此处,谁都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她可是新立的昭仪夫人。 一见到赵元长的脸,昭仪满腹的泪水没地儿放,便通通流了出来。她带着梨花泪走上前行礼,呜咽着唤了声陛下。庚延一抖了抖身子,便绕过她走到尸体旁。 赵元长扶起昭仪,无奈道:“你先回寝宫。” 谁知她却抬起头,摇落了下巴尖儿上的泪:“陛下,臣妾是第一个发现尸首之人,您若是想问什么,便问。” “那朕问你,你到时此地周围是何情况?可是只有一排脚印?” “臣妾到时,就只看见……看见……到处都是血,那个人……抱着自己的头……”昭仪说到此便满脸痛苦地闭上眼啜泣起来,无力地倚在赵元长怀里。 庚延一转过头来看了看,便笑着走上前,柔声道:“夫人还是回寝宫休息比较好,再让太医开服安神药。这般场景便不要再去想了。” “庚延一说的是。”赵元长推开昭仪,让宫人扶着她:“你还是先回玄飔殿,朕稍后便过来。” 昭仪听话地点点头,在宫人的搀扶之下离开玉池。 赵元长如释负重般舒口气。 庚延一抿着嘴,笑了。 “莫太医,如何了?” 莫澜站起身来:“死亡时间应是亥时,除了头被割下外,并未任何外伤。” “亥时?”赵元长转身凌然问身后的侍卫:“昨晚巡夜的侍卫为何没发现?” 一干侍卫立刻伏地跪下:“陛下恕罪!” 赵元长抑制住有些过于激动的情绪,方才道:“把裘桂叫来,问他昨夜是哪些侍卫负责玉池。” “是。” 第三十五章 据守夜的侍卫们说,昨晚未有侍卫离队且并看见未有人来过玉池,倒是看见庚延一先生在汰水边上站着。裘桂来泰祥宫里禀报时,庚延一也坐在席塌上,端了一碗用刚进贡来的燕窝熬好的汤,用汤勺搅了搅,喝了一口。 赵元长瞥一眼庚延一,继续问道:“他在汰水边上作何?” “回陛下,庚延一先生并未作何,只是站着。” “何时?” “亥时。” “你下去吧。” “是。” 裘桂离开后,未等赵元长开口,庚延一便放下汤碗说话了:“夜里睡不着,便出去走走。” 赵元长笑起来,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这才放下碗道:“这次凶手又是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将司马骏之杀死。先且不论这个,司马骏之昨日当班,直至申时便离开皇宫回到家中,他又为何半夜回宫?又或许是被谁带回了宫里?”赵元长说完便看向庚延一,却发现他竟在发呆似乎只字未进:“延一?” “嗯?”庚延一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赵元长,但又很快恢复了笑:“抱歉,方才在想一些事。你刚说什么?” “罢了,只是一些无用的话。” 殿外的黄门突然进来,说是玄飔殿的宫人来了,一张小脸儿急得通红,要求见陛下。 赵元长揉揉太阳穴,招招手,示意让她进来。 宫人一进来话还未说就先跪下了:“陛下,您快去玄飔殿,夫人先前做了噩梦,再加上午时见了那般景被吓得不轻,此时正在寝殿里又哭又闹,还不许任何人接近。陛下,怕是只有您才能让夫人平静下来了,您快去看看。” 赵元长叹口气,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娇贵的女子:“走吧,朕本便是说过会去看她的。”说罢他又转头向着庚延一:“随我一同?” “我去作何,兴许去了也只会让昭仪夫人觉得碍事,留在泰祥宫岂不更好。”庚延一说这话时一听便知是带了几分酸意的。 赵元长眯眼笑看着庚延一,过了片刻他才捏了庚延一的脸,笑道:“原来你也会吃醋。” 庚延一拍掉赵元长的手:“还不都是你倒给我的。” “好了好了,回来给你带些蜜糖,可好?” “我怕吃了牙疼。” “那你的意思,便是要继续吃醋咯?虽说吃醋有益,但吃多了可不好,伤身。” “是啊,所以我决定倒还给你。” “嗯?怎么个还法?” 见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笑意淡淡又漫不经心,赵元长更是并未有要走的意思,宫人便急了:“陛下……” “快去吧,别让昭仪夫人等急了。” 赵元长坐上辇车离开泰祥宫不多久,程夜便来了,与正要出去走走的庚延一碰了个正巧。庚延一微微行了礼,方才告诉程夜赵元长去了玄飔殿。 玄飔殿里的宫人们都堵在昭仪的寝殿里,不敢上前更不敢离开,只得巴巴的望得焦急。昭仪坐在床榻上,喝过宫人们端来的宁神汤已然安静下来,却仍是心有余悸地呆呆望着地面。赵元长来时,宫人们都散到了寝殿外,一一对他行了礼。 刚进了殿门还未来得及问候一声,昭仪便下了床榻迎上来,跪了身子就要行礼。入宫前,府里专门教她礼数的礼婆便告诉她,凡事急不得躁不得,慢三分留三分,言少心多,不可行前思后,宁狠勿蠢。不过见到陛下时,上面这些便得反着来,但切忌死缠。 赵元长截住她,将她又扶回了床榻:“可好些了?” “谢陛下关心,好多了。”见赵元长收回了揽着她的手臂,昭仪便有意无意倾着身子去挨上赵元长:“陛下今日问臣妾司马大人死时周围是何情况,太细的臣妾虽是不知,不过还是看了个大概。” “你若是害怕便不用勉强。” 昭仪觉得赵元长这是在关心自己,便忍不住笑了,道出一句肺腑之言:“有陛下在,便是阴曹地府臣妾也是不怕的。” 赵元长笑笑,只觉得听着麻得慌。不过若是换做庚延一对他说着句话……估计庚延一也说不出口。他心念念。 “司马大人周围除了满是血以外,但似乎,很干净。” “比如?” “比如……”昭仪埋头想了想,可满脑了都是司马骏之的模样。她对赵元长道了句陛下稍等,便将与她一同去了玉池的宫人叫了进来,道:“她也随臣妾去了玉池。” 宫人行过礼,赵元长便将问昭仪的话又说了一遍。 “回陛下,奴婢看见有些凌乱的脚印,不过昨晚下了雪,奴婢也不是看得很清楚。” “周围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没有。” “好了,你先下去。” “是。” 又坐了小会儿,赵元长也实在找不着话说,便起身道:“朕还有事便不坐了,你好生歇着。” 昭仪突然握住赵元长的手,就在赵元长有些吃惊的以为她会缠着自己留下来用完膳时,昭仪却是温和的笑着,替赵元长理了理袄衣:“天又凉了,陛下多注意自己身子,别太劳累。” 赵元长笑起来,拍拍昭仪的手:“朕走了。” “嗯,臣妾恭送陛下。” 刚出了玄飔殿,前脚已然跨上了辇,程夜却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叫了声陛下。赵元长被吓得身子微微一颤,回过头来却又见程夜拱手做辑一副臣该死的模样。 赵元长放下脚,转过身正对着程夜玩笑道:“在长卿巷碰见你,可还是头一回啊。莫非是来找昭仪夫人的?” 已然习惯了赵元长的性子,程夜也知道赵元长又在拿他寻开心,便直起身子:“庚先生说陛下来了玄飔殿,臣便在这外面候着了。” “何事这么急?” 程夜从怀里拿出一块揉成团的碎布:“这是昨晚有人塞在臣家大门缝里的。” “这布料……”赵元长一顿,立起手掌示意程夜先别开口,而后让抬辇的侍卫都退下了,方才一面接过碎布一面道:“这布料怎会与司马骏之死时身上衣袍上的布料如此相似?” “布料上写了一些字,是说写字人在自家中发现有名可疑之人,而此人似乎正是想将他引向皇宫,途中经过臣的府邸,便撕下衣袍写了这字。” “署名是,司马骏之?!”赵元长惊讶地看着程夜。 “臣府上的管家发现这块碎布时并未在意,而将它扔到了厨房,直至发现司马骏之大人的尸体他才又将它找了出来。” “若这当真是司马骏之写的,那他袄衣里的衣袍上应是有块缺损。” “臣已派人去查看司马大人的衣物,陛下不如先回泰祥宫。” 赵元长将碎布放进自己的衣怀:“也好,正巧已是用膳之时,不如你也随朕一道回泰祥宫用晚膳。只不过没程府里的菜肴丰富,你不会介怀吧?” 程夜叹口气:“陛下这捉弄人的性子,何时才会改。” 赵元长挑眉而笑:“怎么,程大人拿了朕的俸禄,却还要说朕的不是么?” “臣哪敢。” 以为赵元长定是不会回来用晚膳的庚延一,出去之时便吩咐膳房只做一道素菜便好,多放些辣子,不要太油,清淡些。他散完步回来,就先拿了火折子走到火炉前点了火,又往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鞋底上的雪化了,便湿了鞋底,他索性换了鞋换了袄衣,抱着一副棋走到席塌上坐下,摆开来,一人持二子,独自下起来。 赵元长回来之时,那碟儿菜刚好端上案桌,见赵元长回来还带了个程夜,庚延一举着筷子的手便停在半中央。 程夜还是第一次在泰祥宫里用膳,以前赵元长摆宴时可是什么菜都有,虽说先前赵元长说过菜肴并不丰富,可如今这…… 一见程夜那明摆着误会了又不敢相信的模样,赵元长便笑起来走到庚延一旁边坐下,对程夜道:“怎了?程爱卿可是嫌弃只有这一道菜,太寒酸?” 程夜很快便反应过来,照案桌上只有庚延一的一副碗筷来看,应是只准备了他自己的饭菜。他道:“庚先生难道就只吃素?” 庚延一放下筷子:“我只是不大习惯吃得太油腻。程大人坐,再让膳房做些菜肴来。” 程夜欠了欠身,走到两人对面坐下。 赵元长看看案桌上的菜,又看向庚延一,笑道:“这菜里有醋,想和我分开用膳?” 庚延一也笑:“醋倒是没有。不过你若是想吃,我也可以给你酿一点。” “这个便不用了,你若当真闲着无事,便替我看看奏折。” “我要忙着替你酿醋。” “你敢你就试试。” “我不敢不试。” 程夜干咳两声,对面的两人这才停下来。他不解,若是想喝醋,膳房里多得是,吩咐一声便有人送来了,这有何好争的。 膳房又做了一条清蒸蝴蝶鱼一盘晾衣肉一锅从午膳后便开始慢炖的老鸭汤,膳房里还蒸着米玉糕,待三人用完膳时最后才上的小食。 三人刚动了筷子,被程夜差去查看司马骏之衣袍的人便在殿外候着听召见。赵元长不得不放下筷子向一旁的宫人伸出手,宫人便递上来一块叠得规正的布帛。他擦了擦嘴,便示意进来通报的宫人,让他进来。 男子走上殿内,便先单膝跪下行了兵礼。 程夜道:“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禀大人,司马大人的衣袍袖口上的确少了一块。”这般说着,男子便拿出一块布呈上来:“这是属下从司马大人衣袍上撕下的袖子。” 程夜将袖子摊开来,却损的地方朝上铺于席塌,赵元长便拿出那团碎布放在休走缺损处,碾平。 赵元长想了想,便对程夜道:“让他先下去。” 程夜转头对男子道:“你先下去。” “是。” 程夜明白,如今这情势,也难怪赵元长对谁都警惕,就连朝上的大臣他也是话不至深。若不是今日自己拿着司马骏之留下的碎布而来,怕是他连自己也会防三分。 男子走后,赵元长这才道:“看来确实是司马所写。” 庚延一凑过来:“司马大人的袖子有什么?” 赵元长撩起碎布递到庚延一面前:“司马昨晚是跟踪一个人才进的皇宫。” “可有说是何时?” 程夜道:“这倒没有。这碎布也是今早才发现的。” 庚延一半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了?” 庚延一沉思了片刻,笑了,道:“我想去看看司马大人的尸首。” “现在?” “恩,现在。” “延一你……”赵元长不解地看着庚延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庚延一这般认真的脸。他沉口气:“好,我陪你去。不过得先用完膳。” 晚膳之后,程夜便识趣地回了自己的府邸。赵元长与庚延一乘了辇来到太医属的院子里,太医们都当完班各自回了各自的宅子,唯有莫澜还对着司马骏之的尸首有些不得其解。那二人进来时,他也当是还有未走的太医,并未理会。直至赵元长用调侃的语气问庚延一,是不是该给莫澜加俸禄时,他才悟过来。 赵元长继续笑道:“瞧你的模样,似乎有些困惑?” 莫澜洗了手:“司马大人脖子割口处的皮肉很是奇怪,按理,不像是死前造成的。”说罢,他便抱起司马骏之的脑袋对着赵元长:“您看,伤口处的皮肉骨头皆平整。若是死前所致,皮肉定会卷缩,骨头也会凸出。” “照你的意思,司马的头是死后才割下的?” 莫澜小心将头颅放在与尸身连接处,边道:“常理上来说,是。” 庚延一走近了司马骏之的尸首仔细看看,问:“凶手为何要特意在司马大人死后割下其头颅呢?这么做即费劲且易被发现。” 赵元长看着那尸首觉得发寒,便侧了身子不去看:“司马骏之的真正死因是什么?” “臣不知。司马大人身上并无任何伤口,更不用说致命。” 庚延一站起来:“会不会是中毒?” 莫澜脸上浮起他惯有的笑,道:“不会,凡中毒死者,口、眼多为开,面紫黯或青色,唇呈紫黑,手足指甲呈青黯,且七窍流血,甚者会遍身黑肿。而司马大人尸首上均无这些症状。” “不是中毒,无致命伤,头颅又是死后砍下。”赵元长喃喃念道,尔后他恍然大悟般道:“致命伤,兴许就是藏在这割开的伤口之中。” 庚延一问莫澜:“太医可还有何发现?” 莫澜有些失落地摇头:“虽说致命伤是隐藏在了断颈间,但臣实不明白这般做有何意义,一刀砍下来,岂不更是痛快。” “听你这般说确实有理。” “哦对了。”莫澜走到一张放满了东西的大木桌前拿了一只碗,碗里却是只装了一片竹叶。他端着碗走到二人面前,道:“这片竹叶,是我在司马大人的发间发现的。” “竹叶?” 庚延一见到竹叶便一愣,尽管他很快便使自己平静下来,却还是被赵元长察觉到。赵元长瞥了他一眼,将碗递回给莫澜。庚延一似乎是在自嘲般的笑道:“玉池边上可没有竹子。” 赵元长对莫澜笑道:“时候不早了,朕若再不走怕是你都该在心里骂朕了。” “陛下哪的话。” “朕走了,你也别只顾着验尸。” “臣知道。” 出了停放尸体的屋子,天边一抹金色便映下来,这冬日少有的金色。 第三十六章 宫里三起连环杀人案,足以使大臣们陷入不安,有一两个年事已高的老臣已然告了假辞官还乡,剩下的便都是小心行事,对身边的人抱着几分戒心。偏偏此时又传来消息,疆外的妖怪躁动起来,那架势似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就算一丁点儿的事也能燎起他们的暴动。朝廷能派出的兵力几乎全部派往镇守,刘名扬更是亲自帅领军队前往,宫中只留下了常亭玉与侯硕保护赵元长安危。 散朝之后,赵元长再无心批阅奏折,而是借以练剑迫使自己暂时忘却烦心事。可是昨日从太医属回泰祥宫的路上,庚延一竟咳了血,虽说莫澜看过之后说并无何大碍,可他问过穆弥殿里的宫人,庚延一咳血竟已不是第一次。 若不是庚延一拦着,昨晚自己定已狠狠杖罚了她们。 赵元长又心不在焉练了一会儿,便收起剑。 常亭玉递上袄衣与布帛,侯硕便上前接过剑:“陛下,您不练了?” 赵元长擦了汗穿上袄衣:“朕担心延一,你们也不必陪朕了。” “陛下有事便让人来叫我们,我们就在周御史那里候着。” 庚延一已坐在穆弥殿的席塌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册,左手撑头靠在案桌,案桌上摆好了一副棋。赵元长推开殿门,火炉的温度便扑了过来。庚延一抬头见是赵元长,便放下书册冲着他笑。这样的庚延一比烧得旺盛的火炉更让他心暖。 他边往庚延一走去边蹙了眉头担忧道:“你怎起来了?可有觉得好些” 庚延一温和笑道:“总是躺着也难受。陪我下盘棋?” 他在庚延一对面坐下,无奈道:“你病得如此严重,竟还悠闲的下棋。” “莫太医不是说我无事吗,听了太医的话你还有何不放心的。”庚延一捏了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 “那你咳血又是怎么回事?”赵元长也跟着走了一颗白子。 “兴许是体内火太旺。” 赵元长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局下至末,眼看庚延一便要赢了,他却突然往后靠了靠,道:“遇上了烦心事?” “这你也能看出来,我还以为自己已然掩饰得很好。” “你走的棋太乱,若是平时,我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赢你。” 赵元长放下棋子长叹一口气:“边境的妖怪开始动乱,我只好派了刘名扬过去。宫里现在又正是节骨眼。” 庚延一走到赵元长旁边坐下,伸着脑袋主动吻上他的唇,而后笑看着他:“这泰祥宫里不是还有一人替你分担么。” “你今日怎了,竟会主动献吻。往日可不见你有这么温柔。” “人都是会变的。” 赵元长搂紧他:“无论你我再怎么变,你都是我的。” 庚延一笑道:“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了亲,你莫非要杀了我夫人?” 赵元长笑道:“我又怎会杀了自己,不然,你岂不是要守一辈子寡。” “江山如此多娇,英雄不为一人折腰。” “自然不用折腰,像这样坐在一起便好。”赵元长在庚延一发上留下一记轻吻“延一,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庚延一半闭了眼倚在赵元长怀里,浅浅笑着。 见庚延一沉默着似乎不愿说话,他便继续问道:“从昨日起,你便有些魂不守舍,发生何事了?” “只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何事?” “前日夜里,也就是司马大人死的那晚,我在汰水边上遇见了一个人。” “是谁?” 庚延一顿了片刻,便道:“似乎是一名侍卫。他见了我便很快离去。”庚延一故意隐去了婕妤,他不想赵元长因此便怀疑上她。 “那人是何模样?” “他背对着我,不曾转过头来,也未理我。” “亥时?” “嗯。你猜他是朝何方离去的。” 赵元长想了想,觉得自己猜对了又不确定的问:“竹林?” “对,正是竹林。” “莫非是司马骏之?” “身上的袄衣不对。” 殿门外的宫人敲了敲殿门,打断赵元长的思路。她推门进来,见到赵元长紧搂着庚延一便是一愣,二人这般亲昵的姿势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不免受了惊吓。 庚延一离开赵元长的怀里:“有何事?” “午、午膳已准备好。” “端到穆弥殿来,朕不想再动了。” “诺。”宫人离开时抬起头来瞥了两人一眼,却像是做贼般紧张得红了脸。 “她估计得惊慌很久了。”庚延一一面收拾棋盘一面道,却是笑得宛如得了糖人儿的孩子。他走到柜子前刚放好棋盘,便捂住嘴咳了几下。 一直看着他的赵元长便立刻站起来迎了过去,扶着他,揪眉问:“又不舒服了?” 庚延一摆摆手:“不过是被唾沫呛了一下,不碍事。” 赵元长舒了一口气:“别吓我。” 用膳前,宫人先端了两碗太后赐的大补汤。庚延一原本只喝了几口,却在赵元长的督促下将汤全部喝完了。看着庚延一喝完,他这才悠闲地喝着他的汤。 庚延一看着赵元长喝汤的模样,笑道:“不如温些酒,我嘴馋了。” “这些日子你先别喝酒,我也陪你一起不喝。”赵元长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庚延一碗里。 正吃着,庚延一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饭时,他却越发的有些呼吸急促。放下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前渗出汗来,顺着脸颊留下。赵元长立刻丢了碗筷搂住弯着身子的庚延一,对一旁的宫人大吼快宣太医。 庚延一拽住胸前的衣襟:“……饭菜里……有毒……” “你别说话。”赵元长横抱了他奔向床榻躺平了放下。俯着身子不停地抹着庚延一脸上的汗水:“太医马上就来,没事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太医马上就来。” 庚延一半真开眼看着眼前的人,伸出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元长……” “别急,我在。”赵元长冲着跪了一地的宫人们大喊:“太医呢?!为何还不来!太医!”他又转过头看着庚延一痛苦的模样,全劲握起庚延一的手,可又怕弄疼了他。 “……我……不会有事……”这么说着的庚延一,自己却留下两行带血的泪。他泛紫的唇只是不停地喃着我不会有事。 赵元长慌了,他想救庚延一想将自己的生命分给庚延一。可他能做什么?除了看着庚延一痛苦,看着在自己手心里他死去,他一个堂堂皇帝却束手无策。这定是凶手故意给他赵元长看的,他故意在他眼皮底下这般折磨庚延一。 庚延一闭上眼,执拗地哼起了那首三世调,挣扎着要活下去,活下去,或许终有一日会再次来到他身边。生死徘徊时,庚延一竟是这般挂念的。 赵元长抱起庚延一,狠狠将他拥进怀里:“太医,莫澜!”原来从太医属到泰祥宫,竟是这般远。 太医属的人全来了,看过之后纷纷摇头,有的太医见庚延一痛苦的样子,甚至提出给他一刀来得痛快些。赵元长扇了说这话的太医一巴掌,气得让人将他拖出去斩了,一时间没人再敢说话,穆弥殿里死寂得骇人。 最后还是庚延一开口喃了声赵元长,将他唤到床前。 赵元长握住庚延一的手:“没事的,宫里的太医不行我已派人去宫外找了,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他却笑了,这一刻迟早会来的:“……不知此时……再不说保重……是否……就晚了……” “太早了!再过一百年都太早!”赵元长猛然转头坚定地对太医们道:“你们谁若能替他解毒,朕便把江山都给他!” 一名宫人大着胆子,瑟瑟道:“陛下,庚先生……已经去了。” 赵元长转头去看,庚延一不抽搐了,脸上却依然凝着先前那副痛苦的表情。赵元长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是用力拽紧他的手,留下了印子。 “若是我救了他,你是不是当真会给我江山?”宋袭荣笑着走进来,站在一脸惊异的赵元长面前:“我散步时撞见了一名宫人,是她告诉我庚延一中了毒。” “君无戏言,你若真能救他,大煜便是你的!” “我不要江山。”宋袭荣深深看了赵元长一眼。 赵元长语噎,起身退到床尾。宋袭荣便在他先前坐着的地方坐下来,附身闻了闻庚延一的唇,又号了脉,翻开眼帘看了眼瞳,这才掀开被子解开庚延一的衣袍,亮出大半个身子。 庚延一的腹部有条长长的疤,看得赵元长不由得拽紧了拳头。他曾向这条把许过誓,定不会再让庚延一受到任何伤害。如今,他却食言了。 宋袭荣找准庚延一身上的几个穴位,拿出一组银针逐个刺下去:“庚延一中的是半相红,此毒虽猛,但不会立刻致人死地,它会顺着血脉逐步衰竭五脏六腑,使人在最痛苦之时死去。这些银针只能暂时护住心脉。” 赵元长急问:“如何解毒?” 宋袭荣顿了一顿:“半相红是种极少见的毒药,以前有人中此毒,大都受了不毒性自杀了。我也只有一成把握能治好他。”宋袭荣突然转身,正色问赵元长:“为了救庚延一,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不错。你想让我做什么?” “……先欠着,日后我再向你讨。”宋袭荣起身继续道:“准备一只黑寡妇、一条五步蛇。一只毒蟾蜍王两只食人蝎与一条石头鱼,都要活的。” 一名伏地的太医抬起头来,惊心道:“这些东西可都是毒物啊,您准备拿来作何?” “熬汤。庚延一只能撑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内这些东西必须找齐。” 莫澜笑着站起来:“除了石头鱼与毒蟾蜍王,其余的东西臣那里正巧都有。” 另一名太医就故意问道:“莫太医,你那里怎会有这些毒物?” “给考工令制毒药时剩下不用的,就留着了。” “快去拿来!” “是。” 十个多时辰之后,石头鱼也从海里捕了起来送回皇宫,现在唯一差的便是毒蟾蜍王。毒蟾蜍倒是好找,侍卫们抓了许多比较大的毒蟾蜍回来,可里面没一只是毒蟾蜍王。有人觉得多放几只毒蟾蜍不就行了,但宋袭荣却说毒性不够。 这些毒物被放在一只小木箱子里,侍卫们将它们放进去时,全身都在发秫。五步蛇一口咬在黑寡妇身上,吓得放蝎子进去的侍卫一声惊叫,撒手扔掉蝎子便跌坐在地上。宋袭荣上前用手捉住蝎子放进木箱里,随后拿铁链锁了起来。 做完这些,他又提着石头鱼去了膳房。先前让宫人们烧的热水已然沸起来,他将石头鱼扔进去后立刻盖上锅盖,双手用力按住。石头鱼在锅里挣扎了许久,终是静下来,宋袭荣揭开锅盖看了看,这才又放下,甩了甩手。 被锁进箱子的毒物们也差不多安静下来,宋袭荣将它们也一并扔进锅里。赵元长看着一场血雨腥风后箱内留下的血迹,经不住自问,这些毒物当真能救庚延一。 毒汤熬好,却没人敢去揭开锅盖,最后还是宋袭荣亲自舀了一碗端到庚延一床前,又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瓶,往手心里倒出一粒药丸。 他正要喂庚延一,便被赵元长拦住。赵元长担忧蹙眉:“这碗毒汤真能救延一?” 宋袭荣反问:“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 “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庚延一,这药丸也是替代毒蟾蜍王的。”说完宋袭荣就迅速将药丸塞进庚延一嘴里,给他灌下了碗里浑浊的汤汁。 第三十七章 一日后,太医又来替庚延一把脉,脉象已然平和许多,而赵元长却是三日后见到庚延一醒来时方才放下那颗悬挂了许久的心。 庚延一躺在床榻上望着赵元长笑,赵元长坐在床前握着庚延一的手也笑。一旁的宋袭荣见了不免皱眉显得有些生气又有些伤悲,他走过来赌气般握住庚延一的命脉。 庚延一见他笑道:“谢谢。” 宋袭荣看了他一眼,放开手:“这些日子你最好还是不要随意走动,静躺三日最好。照我开的药方每日服两次。” “嗯。” 宋袭荣朝赵元长递了个眼神示意跟他出去,赵元长便俯身亲吻了一记庚延一才出寝殿。宋袭荣站在门口望着院里的雪,待赵元长走来后才又继续往外走。 一路上赵元长都未出声而是等着宋袭荣开口,他知道宋袭荣定是有话对他说,才特意将他叫了出来。 果然,刚出了长卿巷宋袭荣便开口了:“你不问我为何叫你出来?” 赵元长笑答:“就算我不问你,你也会说。” 宋袭荣叹口气,停下来转身面对着赵元长:“你欠我一个承诺。” “我知道。你想好了便可告诉我。” “我要你再也不许见庚延一,你做得到吗?”见赵元长不说话宋袭荣便又向前走着,道:“为了他连江山都不要的你,定是做不到。” 赵元长沉默片刻,道:“延一对我而言正如他的名字那般,是这世上的‘唯一’。” 宋袭荣突然竟笑了,有些带涩:“我娘曾说过,人活一世便是为了与某个人相遇,兴许到头来会相隔很远,却依然记得。你说他是你的‘唯一’,那你呢,可也是他的‘唯一’?”宋袭荣不经意便问了出来,可细细味来,却又觉得像是故意的。 赵元长眯眼笑答:“我想是。” “若是日后他背叛了你,你又如何?还当他是你的‘唯一’?” “我想出不他会背叛我的理由。” “是吗,你就如此信他,信到连一丁点的思考都没有。”宋袭荣深吸口气一扫先前阴郁的神情,换得和平日里一般甜的笑:“我开好药方之后会交给太医属,还是你打算亲自去抓药熬药?” “我亲自来好了,以免这当中又有人趁机下了毒。” “也好,这个给你。”宋袭荣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到赵元长面前:“让太医们看清楚,别抓错了,不然可是会吃坏你的‘唯一’。” 赵元长刚伸手去拿,竟被宋袭荣一勾手腕儿收回了药方还望着他笑。赵元长无奈,只得抓住宋袭荣的手抽走药方:“你和庚延一真是有的一比。” 宋袭荣侧脸扬眉笑问:“真的?” “仅限于和我作对这一点。” 去太医属按照药方抓了药,回到泰祥宫钻进自己的定瀛殿升起炉子蹲在边儿上守着药罐。两个时辰后,他又端着熬好的药拿汤勺搅到不会烫嘴的温度,才端到庚延一床前让他喝。庚延一倚在床头,面色虽红润许多身体却还是瘫软得像滩参了水的干泥。他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他张开嘴便喝了下去,他又用帛绢沾去他嘴角的药汁。 一碗已尽,庚延一缓了口气这才开口问赵元长:“宋袭荣待我这般好,你就不觉得有疑?” 赵元长拢了拢披在庚延一身上的袄衣,温柔笑道:“若是他真想害你,你早就没命了。” “是啊。”庚延一闭上眼往后靠了靠:“今晚你留下来陪我,可好?” “当然好,难得阎王爷肯放你回来,我若再不守着你,他就当真要带你走了。”赵元长说时便拥住了庚延一。 庚延一睁眼望着窗外走走停停的风:“今晚会下雪吧。” 赵元长又抱紧了些:“冷么?” “被你抱着暖和许多了。” 赵元长放开庚延一捏着他的下巴:“你在引诱我?” 被捏了下巴之人歪着脑袋不答反笑问:“若我说是呢?” 他有些愣了,低声一笑之后便啜住他的唇吻了下去。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开,用温沉的声音蹭着他的耳际道:“待你病好了,我会紧紧抱着你。快点好起来。” “好痒。”这般说着的庚延一却依然任他蹭自己的耳际。 “待你病好,我便向母后道出你我之事。” 庚延一笑道:“不抓凶手了?” “若是有你也在,抓凶手岂不是更快。” “听你这般说,我可否当做你承认赢不了我?” “怎不见你对其他胜负这般执着。” 庚延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手是你……才有趣。” 赵元长宠溺地拍了拍庚延一的脸,扶着他躺下:“累了便休息,别勉强自己。”说罢便起身要走,庚延一伸手拉住他,他这才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去叫人拿些奏折过来,你睡,我不走。” 庚延一这才放开赵元长一直看着他走到殿门口吩咐黄门去比旸殿把奏折拿来后转身向着他走来,便淡淡勾唇一笑,闭眼睡去。再醒来时,从床榻上看去不见赵元长的身影,他便支起身来披了件袄衣下床,跄跄踉踉摸着可扶之物走到外殿。 外殿的席塌上坐着一人,以手支首靠着案桌闭眼小寐。案桌上放着两叠垒好的奏折,右边是阅过的,左边是等着阅的。还有一本摊开的放在那人面前,旁边是一些看似未动的膳食。烧得旺盛的炉火晃晃的光颤动,照得人面上的睫毛好似在发抖。 他尽可能使自己的脚步声不会打扰到他,走过去解下自己的袄衣披在他身上顺势小心坐了下来,拿起案桌上的奏折看起来。还未看完,身旁那人便醒过来,迷迷糊糊发出了一声梦呓。 “怎么睡在这儿。”庚延一放下奏折笑道。 赵元长侧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袄衣,又见庚延一只穿了里衣便一抬手将他也裹了进来,厉色斥道:“毒未清净不可乱动,你起来作何!” “我可没这般娇贵。”见赵元长似乎仍无松色之意,庚延一只好故用调笑之态问道:“怎么,生气了?你何时变得这般小气。” “若你老实一些,我自然不会变得小气。”他脱下袄衣裹住庚延一,又将他抱起朝床榻走去:“毒又发作了可怎办,当真是感觉不到痛便不知自己伤得有多重么?” “那日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会如何?” “去阎王殿把你抢回来。” “阎王大老爷会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我会带着你一起去受罪。” “受罪你还是一人去,兴许我死后就做了快活神仙。到时我带壶酒来看你,不过做鬼好像没法喝酒。” “神仙亦有神仙的烦恼,做个凡人也许更快活。” 庚延一斜看着赵元长,苦苦一笑便闭上了眼。凡人同样亦有凡人的苦恼啊。这世上什么是逍遥快活,又有什么能逍遥快活? 赵元长将他放在床上,见他闭上眼便低声问:“困了?” “嗯。”庚延一应了一句便翻身背对着他蜷起身子。 他唤来宫人梳洗又自己宽了衣,挤上他的被窝从后面搂着他睡了。于他而言,这便是快活。于庚延一而言呢?也是吧。 四更天,穆弥殿的黄门半梦半醒间走出房间准备小解,路过花园回廊时不经意一撇,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朝泰祥宫外走,一转眼便不见了。他揉了揉眼,不太确定的思索了一番。那人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庚先生,可庚先生刚醒过来依他身子的情况来看又不可能是他。怀着这样的疑问小解之后又回到房里却是怎样都睡不着,便一个翻身坐起来穿上袄衣来到穆弥殿的寝殿外。 他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不过什么都望不见,他压低嗓音问守在门口的宫人:“庚先生是不是出去过?” 宫人怔了怔,茫然答道:“先生不是和陛下一起就寝了么?” 黄门沉思小许,毅然开口:“把门打开,我看看。” “可是……” “要是庚先生有个三长两短你来担当?” 宫人被这句话吓得不轻,连忙开了殿门,黄门轻声往里走了几步便不敢再往前,探着脑袋朝床榻上瞧。床榻上躺着两个人,想来应该正是陛下与庚先生。他舒口气退了出来,这才安心回到房间沉稳睡去。 天还是灰暗的一片,定瀛殿的黄门便来叫赵元长起身该上早朝了。 赵元长翻身手搭上另一半只残留了丝丝余温的床榻,来回摸了摸。他坐起身掀开被子这一连串动作猛然完成,直愣愣盯着那半空空的床榻。 庚延一不见了?! 来不急穿鞋穿衣,跳下床榻之后便直奔出去开了殿门:“庚延一呢?” 宫人们被问得莫名:“不是和陛下您在一起么?” 赵元长右手握拳狠狠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声响。 庚延一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心中都有了定数,就连赵元长也是,只不过他自己却执着着不肯放弃。庚延一定是还在某处,活得尚好。 穆弥殿的昨日守夜的宫人突然想起黄门半夜里曾跑来确认过庚延一先生是否还在寝殿内,便将此事禀报了赵元长。赵元长立刻召他晋见说明此事原由。黄门进到正殿一见赵元长的脸色便忍不住心里打颤,畏畏惧惧将他昨夜所见都道了出来,但又因当时满脑浆糊而加了好几句不确定的言词。 赵元长扶额靠在案桌上,让黄门先退下,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来。 黄门退下后便只剩他一人留在正殿里,派去搜寻的侍卫一个都没音讯。穆弥殿的黄门是昨夜四更见到疑是庚延一的人离去,也就是丑时,可他发觉庚延一不见了是在黄门叫他上早朝的卯时,而此时庚延一睡过的地方却仍是余温未消。若是庚延一当真在丑时自己离开,那卯时床榻便不可能还有温度。离去的人想必不是庚延一,但与庚延一失踪也未必脱得了干系。 ……庚延一…… 赵元长砰的一声砸得案桌闷响,明明他就在庚延一身旁。 正殿门突然被人推开,赵元长有些不悦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宋袭荣那张含笑的脸又只好沉下气来。宋袭荣端着一盅鸡丝粥放到案桌上,自己便顺势在赵元长对面坐了下来,揭开盖子拿起汤勺,舀了一碗放在赵元长面前。赵元长看看面前的汤碗,再看着宋袭荣,未动。 宋袭荣笑道:“这鸡丝粥是太后知道你没用早膳,担心你饿着让人熬的,我正好来时遇上了不敢端进来的宫人。多少吃一些,不然整个皇宫的人都该不安了。” “我还不饿,一会儿再吃。” 宋袭荣笑了笑,决定不再勉强他:“既然如此那便由你,只是,我不想看到你为了寻庚延一累垮了自己。” 赵元长抬眼盯着宋袭荣,他忽然觉着眼前这人并不是来帮自己的。 “兴许庚延一是自愿离开你的呢,若真是如此,即便你翻转整个皇宫也找不到他,又何必再挂记。” “庚延一在何处?” 宋袭荣缓缓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赵元长重重一声叹息,他怎会问宋袭荣这个问题,他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宋袭荣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半回转头来勾唇笑道:“你可有想过,庚延一早就背叛了你。” “什么意思?” “庚延一这个人谁也猜不透,无论是我,还是你。” 本该因此生气的赵元长却是忽而一笑,这倒是让胸有成竹的宋袭荣不由得暗吃一惊。 “有何可笑?” “既然猜不透那便不用猜,我会用自己这双眼明明白白将他看清楚,这一世不够,那便等到来世再继续,只要庚延一还是庚延一便好。” 宋袭荣瞪大了眼:“你……就真如此……为何?” 赵元长轻笑:“是啊,为何呢。” 宋袭荣苦笑着摇头:“我果真是不明白。” 经过一番对话,心情已然没有先前那般烦躁不安的赵元长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粥:“以延一身体的状况,他不可能自己离开泰祥宫,那便是被人带走,而昨夜又并未有人出宫,所以延一应该还在宫里。” “那又如何?皇宫这么大,想找他绝非易事。” “总比到天涯海角去找他来的容易。” “只怕你找到的只是一具尸体。”见赵元长好不容易松了一些的眉头又蹙紧,宋袭荣缓和了自己的语气:“若不服药,庚延一的身子撑不过几日,要尽快找到他。” 就在此时,裘桂慌慌张张跑进泰祥宫,连通报都没有就闯进了正殿。粗鲁的推门声惊动了殿内的二人,赵元长立刻起身走下来,焦急却又有些害怕,一个音也未发出。 还是宋袭荣先开了口:“找到庚延一了?” 裘桂摇头,不停喘气的他以最快的脚力从玉池赶来,累得不轻。 赵元长闻言转身走向席榻,一面问道:“有何事?” “侯硕将军死了。” “你说什么?!” 第三十八章 近日发生一连串的案子,长卿巷的女人们能不出门的便尽量不出门了,除了每日一早去向太后问安,之后也不敢在外面多做停留,原本那些个妃嫔夫人们游闲常去之地也为此空寂下来。今日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清宫里的乏趣出来走走,在玉池边上还未站热脚下的积雪,便见了池水上扶着一方丝帕,青蓝色绣着一双粉艳蝴蝶。 婕妤起先并未在意,若不是身旁的宫人提醒,她还以为只是哪名宫人不慎落下的。只是她又不能十分确定,只得对被她叫来的侍卫说是有东西掉下去了,让他仔细捞一捞。没想到这一捞,竟捞起了侯硕。 赵元长与宋袭荣来时玉池边上已然聚集了好些人,侯硕被平放在地上,莫澜正解了他的衣衫验尸。他梳的发髻有些乱了,两手握着拳手掌更是不知被何物割开了一条口子。莫澜看了看他的指甲又附耳在他腹部,用手拍了几下。 “侯硕将军是溺死,不过应该不是溺死在玉池里。”他拿起侯硕的手将指甲呈现给赵元长:“将军指甲缝里没有泥土,不管是失足掉进玉池还是被人推下来的,这里还有口鼻都应该有泥污。” “你替朕看看他脖子后面可有淤青。” 莫澜冲边上的一名招手示意他将侯硕的身子扶起来,自己则走到侯硕背后验查,他看后站起来,又示意侍卫可以放下了。 “没有?”赵元长有些不解,若是被人按在水里以致溺死,那脖子处应该有手指力道留下的淤青才对。 “回陛下,没有。” 赵元长思忖了片刻,又问:“是谁发现的?” 一直站在人群最边上的婕妤这才淡静开了口,道了一个是臣妾。赵元长听见婕妤的声音不禁有些吃了一惊,来了这么久,他还一直未注意到她。他走到婕妤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却丝毫未在她脸上见到些许害怕。她拿过宫人手里的丝帕递给赵元长。宋袭荣见到丝帕一怔,不自主皱起了眉。 赵元长接过看了一下:“这是什么?” “不知是谁落下在池中,恰巧被臣妾看见。” “你怎知道池中有尸体?” 对上赵元长几分怀疑的目光婕妤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便不作解释。她看着赵元长,尔后微微欠身:“臣妾身子有些不适,想回寝殿休息。” 赵元长沉默许久,竟也是允了。 出宫禀报常亭玉的侍卫领着他姗姗来迟。侯硕的衣衫已然被侍卫穿好,常亭玉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伸手绾了绾他凌乱的发,绾着绾着,突然就笑了。他将侯硕带回了侯府,命人端来清水为他擦了身子,换了件他最爱穿的袄衣,重新绾了发髻。 “你还是这幅模样最好看。” “……将军……” “我定会用凶手的血来祭你,在此之前,我绝对不会死。” 侯硕被带走后,宋袭荣并未回考工令,而是随着赵元长围着皇宫四处寻庚延一,看着赵元长急火燎心的模样他觉得可笑又有些心疼。好几次他都险些拽着赵元长告诉他找不到的,但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只得跟在赵元长身旁满皇宫的走。 找得累了,赵元长终于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来。他突然想起那方丝帕,便拿了出来:“延一,依你……”恍然悟过来,叹口气摇摇头,抬起眼来却对上宋袭荣那张笑得秀气的脸。 “庚延一不在身边,不大习惯?” 赵元长只是勉强笑了一下,继续盯着丝帕:“这能是谁留下的?” “兴许只是哪名宫人不慎掉入池中的。”宋袭荣看着丝帕面色有些不自然:“巧合而已。” “真的只是巧合?这双蝴蝶总觉着在何处见过。” “天下的蝴蝶一般样,就算见过也不稀奇。” 赵元长还是觉得这双蝴蝶过于熟悉,他应是见过的。只是对面坐着的不是庚延一,他便也没了解释的心。将丝帕放回怀里,起身弹了弹袄衣上的雪便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宋袭荣张了张嘴,还是默然跟了上去。 寻了一日,对这座皇宫已然萌生出倦意的赵元长累了,甚至想丢弃归于他的宫中的一切带着庚延一隐于田园,若是他早些这般做,便不会落得如今的局面。 他去了庚延一的寝殿,抱着一丝期望,盼着庚延一会坐于塌席之上朝着他轻轻笑。只是去了,塌席之上却是空空而已。走过垂帘后,是依旧冰凉的床榻。他叹着气,在床榻边上坐下来,眼却涣散游移的飘向别处。 庚延一放书用的柜架脚下歇着一片枯去的叶子,卷着残边儿。赵元长的眼停在上面便不动了,隔了几许方才回过神来看得仔细了些。他抬头看了看隔得不算太近的窗户,起身走过去拾起树叶,唤来殿门外的宫人。 赵元长举着手里的树叶:“为何不打扫?” 被唤进来的宫人立刻就跪下:“回陛下,是庚先生不让。” “好了起来吧,下次记得将窗户推开。” “是。” “先退下。” “是。” 宫人刚走不久,周礼便揣着赵元长要的东西站在泰祥宫外等着通报。黄门禀了赵元长后才敢带着他进来,而赵元长已然在正殿上等着了。端茶来的宫人放下杯子便离开,确认她是真的走后周礼这才拿出一张纸呈给赵元长。 赵元长看后心中一颤:“这是?!” “臣以人头担保,千真万确,婕妤正是当年被满门抄斩的高延尉之女。”周礼看了赵元长一眼继续解释道:“当年高延尉的管家在别处找了两个孩子来冒充,于是保住了姐弟两人的性命。” “那个弟弟现今在何处?” “还不知。当年姐弟俩被不同的人家收养,后来姐姐进了宫,弟弟就没了音讯。” “有证据能证明吗?” “陛下手上拿着的,便是证据。” 赵元长看着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摆驾颂承馆!” 不管这一连串的案子是否与婕妤有关,他都要试一试,只要能找到庚延一。 仿佛早就料到会有眼下这局面一般,面对着来势不善的赵元长,婕妤也只是轻轻放下手里的女红站起来,从容地行了礼。她身旁的宫人不安地看向她,她也是如若未见,在抬起头来那一刻,竟还向着赵元长笑了。 她这一笑,笑得赵元长心里说不出难受:“你还是第一次对朕笑。” “兴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你知道朕为何而来?” 婕妤点点头:“前些日子便隐隐擦觉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当真是高嵩之女?” “不敢隐瞒,正是。” “你进宫就是为了给高家报仇?” 婕妤自嘲般笑了一下:“若臣妾说不是,陛下还会相信吗?” “怎么不是?!当年朝廷将高家满门抄斩,而今你又进宫做了婕妤,不正是想报仇吗?”若不是赵元长拦着,红了眼的常亭玉怕是早就冲了上去,他恨不得将眼前这女人一块一块分成千千万万段:“侯硕和你有何仇,你为何连他也杀了?!” “也许,是不得不杀。” “你!” 赵元长拦下拔出剑来的常亭玉,继续问她:“你弟弟在哪儿?带走庚延一的是不是他?” “臣妾不知道。” “庚延一在哪儿?” 婕妤站起来,望着殿门外堵着的侍卫恍惚问道:“陛下,大牢是在西边吧。几时行刑呢?” “朕再问你一遍,庚延一在哪儿?” “陛下找到庚先生又能如何,就算尸体也要么?” “你们究竟要杀多少人才甘心?!” “当年先帝杀了高家八十多口人。” “……”赵元长一挥手,便让侍卫将婕妤押去大牢。如此一来,婕妤的弟弟定会现身,庚延一的下落也能逼问出来。 绞刑定在两日后的正午。 赵元长故意在朝堂上宣布婕妤的处刑,且张榜公布天下。太后去牢里看过婕妤,赵元长嫔妃里最得她心的便是婕妤,大方懂礼心淡气静。只是没想到,婕妤竟然会是罪臣之女,还犯下大罪。从牢里出来后,太后就病了,夜不思寐食不知味。太医开的药吃了也不见有用。 婕妤的事意料之中地在整个大煜传开,赵元长暗地安排了许多侍卫守在大牢周围,为的就是等着高伯山自投而来。 街头张的榜被高伯山看见已是行刑这一日,他混在人群中看着关了婕妤的囚车从皇宫里驶出来。处刑之地设在南城的空地上,木制的邢台正中已然因年久的怨血而发黑,侩子手还在磨他那把已然足够锋利的大刀。 婕妤漠然望着前面有尽头的街,街两旁的人议论着什么都已然传不进她耳里,不过她还是能大致猜出一些来,无非就是惊讶于皇宫里的血案竟是她一介女子所为。这有何稀奇呢,皇宫之中本就孕育了世间最沉重的怨。 高伯山看着囚车离他越来越近,而车里的人却似乎看不见他。他戴上有垂纱的斗笠纵身一跃便跳于囚车上,刚拔了剑要斩断锁着婕妤的铁链,人群之中便有谁期盼已久的吼一句抓住他。高伯山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中了计。一拥而上的持刀人挤破人群向他奔来,他侧身拿剑一挡,左手扣住来人的手腕巧劲一掰便能敌过好多人。 拉囚车的侍卫跳上囚车拔出自己的刀架在婕妤脖子上冲着高伯山大喝:“若不想婕妤有损失就跟我们走一趟。” 高伯山转身看着姐姐,终还是扔下了自己的剑。 又回到了牢里,只是这次多了个高伯山。赵元长早已等在大牢,笃定地看着姐弟俩被押进来。一旁的常亭玉死死拽住手里的剑,周礼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不似常亭玉那般欲大开杀戒的模样。 赵元长走到高伯山面前问他:“你便是婕妤的弟弟,高伯山?” 高伯山冷笑:“我是该谢陛下洪恩还记得我高家的人吗?” “卿弟他们的死,是你做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高家的遗孤不早已是该死之人。” “你若是想找朕报仇冲着朕来便是,为何要杀无辜的人?!” “无辜?当年若不是大司马勾结司马骏之,先帝也不会搬下圣旨。至于侯硕和项白川,杀了他们便能大大消减你的兵势,那些藩王一定很乐意看到这一幕。” “那庚延一呢,他不过是区区布衣。” “想报复你,杀了庚延一是最有用的。怎样,陛下此刻可是为了他寝食难安?” “你把他藏在何处?!” “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不过可惜。” 赵元长捏紧拳:“可惜什么?” 高伯山露出挑衅的笑容,一面摇头一面往后退,退到了床前便坐下来躺了上去,架起腿得意地晃着。婕妤看了赵元长一眼便不忍再看下去,也走到了床边上坐下来,望着窗外。 赵元长缓和了语气转头向着婕妤:“你进宫来,便是为了今日?” 婕妤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与其就这么在他生命中消散,还不如被他恨着,那便偶尔,还能被他想起。她一直觉得自己身在宫中已经很久了,久得看不见来时,也望不到去时。而此时回忆起来,那时进宫似乎就在昨日。她被选不到足够美人子而急得发狂的选官闯入家中之后看中,硬拖上了颠簸的马车,她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见不到皇帝的美人子,却怎料偏偏遇上了皇后。皇后喜欢她,就将她赐给了自己的儿子。那时的赵元长,还只是太子。 “用我的命,换庚延一。” 赵元长用的我字,这话听得婕妤心中泛起阵阵酸意。若不是为了庚延一,你怕是绝不会对我用这个字。 “陛下,使不得!”周礼和常亭玉同时大步跨上来阻止。 赵元长不理继续问婕妤:“如何?” “陛下!” “你们都退下。” “可是……” “朕让你们退下!” 周礼和常亭玉往后退了一步便不再动了。 婕妤看向赵元长,用透着悲凉的眼:“臣妾真的不知庚先生在何处。”说完之后她自己也觉得好笑:“陛下定是不会再相信臣妾了。” “皇帝陛下既然这么担心庚延一,为何不赶快去找,兴许就找到了,又何必在我们姐弟身上费时间。”高伯山闭着眼,一副怡然模样。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绝望。赵元长毅然走回到先前坐着的地方凛色道:“用刑!” 所有人都愣得有些悟不过来,一向温和的帝王为何能说出他坚决反对的这两个字。 “没听见吗,还要朕再说一遍?” “是……是!上刑具!” 狱卒拿来先祖皇帝留下的十指夹和一些比绣女红用要长的针,还有一个形状很奇特的东西放在赵元长面前,诺诺回话:“陛下,这些便是刑具。” “作何用的?” “回陛下,这十指夹是夹住犯人的一双手由两人用力拉紧,这些针是钉入指甲缝所用,还有这个,是拨指甲所用。” 赵元长听得拧紧眉好些时候没出声,周礼轻换了一声陛下之后,他这才终于深吸了气点点头,表示可以用刑了。 狱卒拿出钥匙走向高伯山的牢门正要开,赵元长却道:“开隔壁的牢门。” 高伯山闻言翻身而起奔过来抓着围栏:“赵元长,你敢动她试试!” 婕妤起身理了理袄衣,端庄地走到牢门前候着。出了牢门走过赵元长面前时,她斜睇了他一眼。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这话却是只说对了一半,无绝期的,决然不是恨意。 第三十九章 在赵元长要了庚延一那夜,庚延一枕着赵元长的手臂迷糊间问他,这世间,爱为何物,恨又为何物。赵元长想了片刻笑道,爱便是善意的恨,恨便是恶意的爱,善意的恨兴许会伤了自己,可恶意的爱不仅会伤了自己,也会伤了别人。庚延一闻言笑了起来,只对赵元长说了一个字:酸。 此时想来,似乎正是不久以前的事。 赵元长入神地望着窗外肆虐暴乱的雪,想着庚延一心慌了起来。 找到庚延一之时,兴许应是说庚延一出现之时,他独自乘着一叶干净的竹筏荡在冰冷的玉池水上。一丝怜若的漪环无力散开,映着的冬景也随之懒软动了动。竹筏与池边离得有些远了,站在池边的人唯有焦心看着,却又无法叫庚延一自己驶过来。 听了侍卫禀报而赶来的赵元长怀着的喜悦在见到庚延一那一刻便散了。他用蹩脚的轻功越过水面跳上筏子,却在刚踏水之时就湿了龙鞋。他蹲在他身旁轻声唤了句他的名字,平躺的人无应,只是被吹动了些些发丝。 赵元长用力握住他的双肩将他拥进怀里拼命往自己胸口里摁,被压制的心脏越发跳动得厉害,却是只剩它形单影只了。另一个胸膛里本该炽热的心脏,停了,手无力垂下指尖沾染了水面, 庚延一,可是昨夜那场太厉害的雪,将你冻没了。 石桥那头偷偷站着一个人,面无表情朝竹筏上望着,许久了才离开。 太医检尸后,所得之论竟是不知死因为何,既非中毒又非受伤,只是心脏就这么停了。 赵元长不信,又找来宋袭荣,宋袭荣看后说了和莫澜一样的话。 床榻上的庚延一安安静静地躺着,早已不知床边人为他掉了多少泪。昨日将庚延一抱回穆弥殿,赵元长便让人撤走了炉子并拿了许多冰铺在床榻上,冰快化了,便重新换一些来。他就守着庚延一,过了生平最冷的一夜。 黄门宫人们不敢劝,只得熬了姜茶端去,凉了便又换一碗。 宋袭荣走到宫门外正遇上端了热姜茶的宫人,便接过来亲自端了进去。 赵元长握了庚延一的手靠在床头小寐,宋袭荣抿了抿唇为了缓解有些抑痛的感觉努力扯起一缕笑意。他轻轻放下碗坐了下来,看着赵元长也不出声唤醒。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当真会思念这张脸,宋启如说的对,当初他想得法子太险,如今真是应了。 赵元长突然慌张睁开眼,随即转头看向庚延一,见他还在方才平静下来,只是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这一切都被宋袭荣看在眼里,先前努力筑起的笑意渐渐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笑起来:“做噩梦了?” 赵元长被突起的声音惊得怔了怔,转头看见宋袭荣不免动了一下眉:“几时来的?” “有些时候了,见你终于睡了便没叫你。”宋袭荣起身端了姜茶走到赵元长面前:“这茶温度刚好可以入口。” “谢谢。”赵元长接过啜了一小口便又放下。 “你打算用这方法留庚延一到何时?若是天暖了,庚延一一样会坏。” “我知道,只是曲云阁修好之前,只能用这个法子。” “曲云阁?” 赵元长笑了笑:“庚延一的灵阁。” “你……”宋袭荣显然有些惊讶:“你不打算将庚延一保留下来?!” 赵元长的神情顷刻间就变得和昨日在竹筏上抱着庚延一无异。 宋袭荣看得难受,便心软了:“若是我说我有办法将庚延一永远保留下来呢?” “入土为安这个道理我明白。”赵元长说此话时没有半点犹豫那是骗人的,他甚至想过丢下一切随他一起去。 “你舍得?” 赵元长摇了一下头:“怎可能舍得。” 宋袭荣无意识间拽紧了拳头,看着庚延一喃喃问了句:“你听见了吗?”他这话像是在问庚延一,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赵元长侧眼看了看他。 “曲云阁何时建成?” “最早也要十五日后。” “这十五日庚延一就交给我,只是用冰冻着也放不到十五日。” “你有何方法?” 宋袭荣调皮地扬了扬眉:“秘密。” 殿外的黄门刚刚禀报太后来了,永安宫的黄门便高声喝道太后驾到。赵元长放开庚延一的手与宋袭荣一同走到寝殿正中央行了躬身礼。与太后一同来的,还有太后的姐姐徐夫人。 听闻庚延一死了,前大司马夫人显得比任何人都诧异,她如何都未曾想到庚延一会遭毒手。从庚延一回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有种不好的预感,皇宫里这次连环案她也从一开始就觉得是庚延一下的手。看着冰床上的庚延一,那张无色的脸否定了她长久以来的怀疑。 这孩子定是受了太多的苦。 徐夫人摸着庚延一的脸,幽幽道:“徐大人死时,我以为是庚延一回来报仇了。如果不是我们,他也不会在外流落了十八年。” 闻言,太后也突然沉默不语。让庚延一住在宫里,她也是想弥补当年的错,若是那时她能放开心怀,兴许庚延一便不是今日这模样。 两位女人的突然沉默倒让赵元长觉得这当中定是隐没了一些事:“徐夫人可否告诉朕当年发生了何事?” 徐夫人睇了太后一眼,道:“差不多十九年前,庚延一的娘亲被妖怪缠上,维绰,也就是庚延一之父,为了救她挡了一剑。那本不是什么足以致命的伤,可剑上偏偏涂了剧毒。徐大人一气之下怪罪婉馨勾结妖怪杀了维绰,于是动用朝廷的力量追杀她。” 赵元长想了想,觉得有些蹊跷,若是追的妖怪倒还合理:“庚夫人一介女子,为何会动用朝廷的力量?” “这……我也不清楚。” 宋袭荣看着太后不经意间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在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来时,他便冲她一笑,淡淡开了口:“朝廷竟然会对付一个女子,这未免有些太过了。” 徐夫人不悦地看着宋袭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说得不错,便只是叹了一口气。 “若朕是延一,兴许会记恨朝廷。” “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恨?” 宋袭荣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有些愣了,自觉失言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泰祥宫。 待他走后,太后方才问赵元长:“他便是你从中敬带回来的那位医士?” “正是,宋袭荣也是宋启如的弟弟。” “此人太深,陛下还是防着些好。” “儿臣会谨记母后的话。” 离开泰祥宫,宋袭荣向侍卫打听了关押高伯山的大牢便朝那里走去。一路走来,侍卫的身影已然比前些日子少了些,只是大牢外却是几重人守着,个个绷着一张脸丝毫未敢怠懈。宋袭荣瞟了一眼他们手里的刀剑,自若泰然向牢里走。 裘桂横跨一步握剑张手拦住宋袭荣,双眼寒勾勾盯着他:“先生,前方是大牢,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随便进出。” 宋袭荣牵动嘴角看似有礼笑了一下:“我不过是见陛下这几日来得厉害,所以才想来看看能否从凶手口中探得一些消息。既然不能进那便罢了。”说完他又重重叹了口气,眼神瞟着裘桂的表情变化。见他有些迟疑了便不经意浅淡扬了一下左边嘴角,这表情颇有些邪了:“陛下太想知道庚延一的死因,为此一个人不眠不寝地想,长此下去,他身体必是受不住的。” “可是……” “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只是我不过是医士一介,若当真是有可疑的举动你们大可将我抓起来。” “……” “我只是想帮陛下问出庚延一的死因。” 裘桂终究还是敌不过宋袭荣的话,他收手转身背对着宋袭荣道:“请随我来。” 宋袭荣笑道:“有劳了。” 下石阶时,宋袭荣未看清脚下的路滑了下去,幸得裘桂出手快扶住了他,这才没摔下去 “先生小心,牢里光暗。” 宋袭荣感激笑道:“多谢大人。” 四周阴冷的石壁上春日生出的野草枯得只剩零落暗黄的一些了。大牢里还摆着触目惊心用过的刑具,刑具上残留着刚变暗不久的血,有些未被沾上的地方露出来的是更久以前发黑的血迹。庚延一出事你便昏了头么,连自己的妃子都下得去手。宋袭荣不去看那些带着腥味的东西。 狱中出奇得安静,除了高家姐弟俩便未再关押其他犯人,原本还能悠闲哼着小曲的高伯山也在婕妤受刑之后沉默下来,若不是婕妤受了刑罚他还可更加从容。这个仇,他迟早是要报的。 来到两人的牢门前,见裘桂并未有要走的意思,宋袭荣便笑道:“我有些话想单独问问他二人,不知大人是否可以……” 裘桂看看高伯山又看着宋袭荣:“先生不要耽搁太久。” “好。” 裘桂走后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许久,他才开口:“夫人身上的伤无碍?我这儿有些药膏,夫人若是不嫌弃就用一些。” 婕妤看一眼宋袭荣。这人她见过,听宫人说是赵元长从外面带回宫的医士,本无理由来给她送药才是。她还有些怀疑,可是高伯山却让她收下药膏,她有些不解看向自己的弟弟,她了解他的脾气,原本这般的状况他定会毅然拒接才对,而高伯山脸上挂着依然是从容的笑。婕妤缓缓起身走过去伸出红肿的手,用掌心夹住药瓶。 宋袭荣见到婕妤被拨了指甲的十指不免皱了皱眉:“好狠。” 婕妤迅速收回手,慌张地用袖子遮住:“谢谢先生。” 宋袭荣又走到高伯山的牢门前从怀里拿出一卷白布带子递给高伯山:“上完药便给夫人包扎好伤口,一定。” 高伯山拉开布带大致看了看便冷冷笑了笑,又回到只铺了干草的床榻上:“我似乎应该对你说句谢谢。” 宋袭荣笑了,道:“谢字便不用了,我倒是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高伯山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庚延一死了,可是死因却如何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很是好奇。” 高伯山笑得有些玩味,看在婕妤眼里,这两人似乎并非是在一问一答。他道:“查别人的死因不是你们这些行医之人爱做的事吗,怎么反倒跑来问别人。这样未免太失了颜面抹了黑。” 宋袭荣索性当没听见高伯山话中的嘲讽,继续道:“庚延一曾中过毒,不过他并非死于半相红。半相红这种毒药,你应是听过。” “当然。” “因为是你下的毒?” 高伯山只是笑。 宋袭荣抬眼瞟向大牢出口处,地面上映着一只黑影,偶尔会轻微动动。 高伯山也顺着宋袭荣的目光看去,尔后道:“关于庚延一的死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你们要是想知道,就去问庚延一他自己,没准他会托梦告诉你们。” “你说话果真是不留情面。看来今日我也问不出什么。”走了几步他又退回来:“对了,夫人的药膏一日擦两次,过些日子我会带另一种药过来。” “谢先生。” 黑影刹间退去,宋袭荣与高伯山对望一眼随后出了牢房。 裘桂站在出口候着,宋袭荣刚出来他便问:“先生可问出了什么?” 宋袭荣看了他片刻,轻叹一声:“他不肯说。” “果然是这样。” “我不打扰了。” 裘桂点头为礼,目送宋袭荣离去。一旁的侍卫忍不住开口调侃了一句这先生比家嫂还好看被裘桂瞪了一眼。高伯山嘴硬连看着自己姐姐受刑都没透露半句话,区区医士又能问出什么。裘桂转身看着大牢入口这般想。 “姐姐手疼,还是我来为你上药。”高伯山走到与婕妤之间的牢木前向她伸出手来。 婕妤将药瓶交给他。高伯山取下红绸包着的塞子,拉过婕妤的手,温柔地将药粉一点点抖在她指尖上。婕妤便疼得猛然缩手。 高伯山心疼地蹙了眉:“混蛋皇帝,他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不过是有些痛罢了,我没事。” 上完药,高伯山解开塞子外的红绸取出一团揉得很紧的布牵开,还剩得不多的布带似乎包着什么,刚一拉开便掉在了地方。高伯山愣住,立刻捡了起来藏进鞋里。布带末尾处一寸的地方规律地排着六只小洞。高伯山看看碎布,又看着这六只洞,似乎恍然悟过来,立刻撕下它与碎布重叠在一起。 红绸里的碎布上写了一首诗,很小的字要看许久才能辨出写的什么。婕妤努力看了片刻才能读出诗题:“君……道阳?” 高伯山将布带覆盖在碎布上,刚对上便漏出六个字来,题上的“君”和“阳”,首句前截的“口”后半截的“卷”,后句是“川、页”。 “不愧是主公,竟能想出这么个办法。”高伯山又将碎布包回红绸里塞上药瓶,另一块便撕碎了扔在牢房角落里。 “主公?你这次是受人指使而来?” 说漏嘴的高伯山本想否认,但见婕妤那双聪慧的眼便不得不承认,点了一下头。 “那方才的先生也是同你一伙?” “怎会,姐姐还是不要问了,知道太多并无好处。” 婕妤沉了口气:“那你可否告诉姐姐,这六个字的意思?” 高伯山压低嗓音:“君道阳。君阳君阳,姐姐认为是什么?” 婕妤想了想,不确定道:“群?” “对,正是群。” “群……群……”婕妤所有所思念了几声,随后猛地抬起头来惊异地望着高伯山:“那后面的四个字,口卷川页……口卷……川页。这是?!” 高伯山竖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婕妤不要说出口。 婕妤仿若全身被抽走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为求自保,姐姐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婕妤木讷点点头。 第四十章 曲云阁终于在庚延一躺了二十日的冰床之后建成,而就在赵元长将庚延一抱进曲云阁那日,高家姐弟两从大牢里逃走。 牢中本来关着他们二人的牢房被关了两名狱卒进去,而姐弟俩竟就这般凭空消失在皇宫里。 当赵元长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正守在庚延一的棺材前,高案上放着写了庚延一这三个字的灵位,香炉里的三支香是赵元长刚上的,穆弥殿里的宫人黄门身着麻衣跪在堂上烧着冥钱。 庚延一躺在棺材里,微微上翘的嘴角好似仍在笑着,赵元长一遍一遍摸着他的脸。 庚延一,你说,这世上若是只剩下一只双飞的鸟,它可还有得活? “怕早已是没得活了。”赵元长轻喃一声便苦笑起来。 一旁的宋袭荣笑问:“什么没得活?” 赵元长收回手,扶着棺材边:“我在自言自语罢了,没什么。” “这世间,未有独游的鸳鸯,未有单飞的比翼。只是,人非鸳鸯,亦非比翼,逝者如客,时至便走,生者如主,送走了旧客,终会等来新人。” “禽兽都明白情义之重,人却不知,那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 宋袭荣轻叹一声,他本想宽慰赵元长,却没想赵元长竟会这般执拗。他叹道:“自古便有薄情人,多情总又绝情。” 赵元长摇摇头,他绝不做这个薄情人。 裘桂匆忙忙跑来,不等黄门进去通报便跨过门槛走到离赵元长只有几步的地方停下来,单膝跪下双手做拱:“陛下恕罪,微臣有要事禀报。” “何事这么慌张?” 裘桂看一眼宋袭荣,起身走近赵元长凑近他耳旁,将高伯山姐弟逃狱之事小声道了出来。 闻言,赵元长即刻变了脸色:“朕吩咐你们好好看守,为何还会如此!” 裘桂退后一步跪下:“臣该死。” “摆架大牢。” “是!” 赵元长吩咐了侍卫守住曲云阁,便坐上辇去了大牢。宋袭荣留了下来,走到赵元长先前站的位置俯身看着庚延一,他笑了起来,却夹杂着浓厚的苦楚。也许当初他就不应染上这湾浑水, “庚延一,连你也没料到他会对你这般深,就算你不在了,他也想着将你葬在帝陵盼着来世与你续缘。兴许我就不该期待什么。”此言一出,脸宋袭荣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原来他一直在期待。 被关进大牢的两名狱卒在赵元长来前便放了出来,自知犯下大过跪在湿冷的地上等着赵元长问罪。本以为会被赵元长一挥手将他们拉出去斩了,未曾想赵元长来后只是疲倦的问了一句他们为何会逃了。 两名狱卒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才哆嗦开口:“我们突然被人从背后打晕,醒来之后就被关在了牢里。” “看清是何人打你们了吗?” 另一名狱卒便道:“是高伯山,我回头看了一眼。” “他怎会从牢里出来?” “这个……卑职确实不知。” 赵元长深吸一口气揉揉太阳穴,此刻他心思全想着庚延一的死。 裘桂有些紧张道:“陛下,您没事吧?” “无碍,只是有些累。” “不如您先回寝宫休息,看您的样子,怕是许久都没休息好了。” 赵元长摆摆手。泰祥宫里全是庚延一的影子,他如何回得去。“现在他们二人在何处?” “微臣正派人四处寻找。”裘桂想了想,继续道:“前些日子,袭荣先生来过几次。希望只是微臣多虑。” “他来做何?” “给婕妤夫人送药,倒是没有可疑的行迹。” “对了陛下。”跪着的狱卒突然开口:“卑职在关押婕妤的牢房里发现六个字。” “何字?” 狱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捏起来:“卑职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知晓的其中一个是君。” “罢了,朕自己去看。” “在床角边上。”狱卒带着赵元长进到牢房,伸出食指只给他看:“您看,就是这六个字。” 赵元长好不容易聚神看清楚:“君羊口卷川页。拿笔来。” 裘桂立刻对身后的侍卫道:“快去拿笔墨。” “是。” 带侍卫拿来笔与纸,赵元长便写下这六个字:“以前牢里可有这六个字?” “没有,所以卑职猜想,莫非是婕妤留下的?” “她为何要留下这六个字?君羊,群?群……圈……顺。”赵元长用力摇了摇头,岂料越摇头越晕,竟倒在牢里。 “陛下!” “快!传太医!” 睡了十二个时辰之后,赵元长便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他醒来,太后立刻醒了神,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些,却别过脸偷偷抹了泪。站在几步开外守了赵元长一宿的太医脸上终是透出了欣喜,悄声吩咐将宫人照着方子熬好的药端来。 赵元长挣扎着坐起来,牵起嘴角宽慰道:“儿臣不孝,劳母后担心了。”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太后深口气,似乎下了决定般,道:“陛下不要再去看庚延一了,孤会替你将他葬在别处。” “不可!母后不可。”赵元长望着太后,是他从未有过的乞求般狼狈的模样:“朕想亲自送他走。” 太后猛地站起来,身旁的宫人见她摇晃的身子便立刻伸手扶住她。太后推开宫人凌厉地俯视着赵元长:“自你董事起,孤便从未见你哭过,被别的妃嫔欺负、受了委屈、挨了鞭子也不会吭一声,如今却为了一个男子红了眼?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错,他庚延一模样确实俊,可再俊他也和陛下一样是名男子!” 殿里殿外的人见太后越道越怒,都跪下俯首。 “从前孤一直放任不管,是知道陛下明事理知轻重,而如今既然庚延一已经没了,陛下也自当清醒过来。” “父皇驾崩之时,母后心中不也是觉得苦?” “你父皇与孤同你二人之间不同!” 赵元长艰难笑了一下:“儿臣明白,母后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你们先送太后回宫休息,太医,给太后开味安神的药膳。” “是,微臣先行告退。” 太后的气在听见赵元长的话时突然便没了,她心疼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有苦往心里憋的孩子,只是这一次,她再不会劝他。再苦,也一定得憋着。“陛下也好好休息,为了大煜保重身体。” “朕明白。” “孤走了。” 赵元长看着被子发呆,许久了,宫人们端来的药早已凉去,他都回不过神来。至始至终站在不起眼地方的宋袭荣走过来,坐在床榻边上抱住赵元长。庚延一死后,赵元长虽是很少真心笑了,却从未露出过这副神情。若他是庚延一,不,若见到赵元长这幅模样的是庚延一,兴许他便不会说没就没了。 “怎了?” “为何要忍着。” 赵元长拍拍宋袭荣后背:“我没事。” 宋袭荣抱得更紧了些:“我知道非庚延一不可,只是,可否为了我,保重自己。” 赵元长推开宋袭荣,笑道:“我真的没事。” “药凉了,我去温一下。” “有劳。” 宋袭荣破愁而笑:“这不该是一个做皇帝之人说的话。” 端了药碗退到殿外,宋袭荣关严殿门又让宫人黄门都先退下,自己却捧着碗坐在石阶上,将脸埋进双膝。 殿里的赵元长用被子堵住嘴,哭得越是撕心,摁住被子的手便越是用力。他是一国之君,万人之端的皇帝,有些苦只能忍,不能喊痛。百姓的天,有他扛着,战场的天,有他扛着,皇宫的天,有他扛着。三重天压在他身上,扛起了,便是贤明圣君,塌了,便是无能庸君。可是谁又知,他还有自己的一重天,这重天,百姓不会替他抗,战士不会替他抗,皇宫里的人更不会替他抗。若是这重天塌了,毁了,他也只能睁眼看着,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哭。 如今,他的那重天,似乎真的塌了。 许久了,殿里传来隐忍的哭泣身渐渐有些大了,宋袭荣抓紧碗边,不小心落了一滴泪。回不了头了,他们都回不了头了。 夜深了,定瀛殿外的石阶上只放了一碗还装着药的瓷碗。殿里的赵元长哭乏了力叫着庚延一的名字睡去。 橘红色的光映着半壁的天都亮了。 曲云阁四周一时间热闹起来,打水救火的侍卫太喧闹,惊动了太后。 宫人扶着太后赶到曲云阁,正是火势最旺,堂上的挂满的白绫早已成灰。满目的火光霸气地侵略着曲云阁。太后摸着心窝惊慌地连话都说不出。 裘桂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礼:“太后还请先回宫,以免惊扰凤体。微臣这便去禀报陛下。” “不用了,陛下好不容易才睡下。”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的宋袭荣开了口。 “二位先生怎会在此?” “你们这么吵,我们当然要来看看咯。”安戈抱着手摇摇头:“火烧得这般旺,曲云阁怕是没得救了。” 宋袭荣问裘桂道:“庚延一的身体可有搬出来?” “火势太旺,人根本进不去。” “赵元长知道了会很难过。”说罢宋袭荣便迈了步子要往里走,还好裘桂手快拉住他。 “前面危险,先生还是留在这里。”裘桂又望向安戈,希望他同自己一起劝住宋袭荣。 岂料安戈拦住一名侍卫,拿过他手里的水桶浇在自己身上:“小主公决定的事,我们这些手下可没法子反驳,不然被罚可就惨了。有劳你帮我看好小主公。” “莫太医还在里面。”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宫人抓住安戈:“救救他。” 安戈挠挠头:“莫太医是谁?” “还是我同你一道进去。”宋袭荣也拦下一桶水浇在自己身上。 “水。”见宋袭荣也要前去,裘桂便伸手让侍卫拿来一桶水从头淋下。水还没倒完他便有些冷得受不了了。在抬头看看宋袭荣与安戈,安戈姑且不说,宋袭荣身板看上去比庚延一还弱些,淋了这么冰的水却毫无反应。 这二人…… “小主公,那个侍卫头子跟来了。” “不用管他。” 三人将外袍解开从头上一并盖下来,屏住一口气,找了火势最弱的地方冲进去。 曲云阁内可见之处,全是晃眼的火。宋袭荣凭着记忆里放置庚延一棺材的位置摸过去,楠木棺材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宋袭荣用袖袍抱住手,用力推开棺材盖子。 裘桂捂住嘴走过来:“找到了?” 宋袭荣点头,闭上眼不去看:“把庚延一抱出去。” “这?!” “小主公,这人还有气儿。” “先出去。” 三人出了曲云阁,宫人便立刻拿了干净的袄衣给他们披上。裘桂放下庚延一,太后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安戈指着自己肩上的人:“这位莫太医怎么处置?” “你先放他下来,我看看他伤势如何。” 安戈将莫澜放下,众人见到他的模样都吓得一颤。 “将他送去太医属,我来处理。” “那庚延一呢?” 宋袭荣看着庚延一,沉下一口气:“用白绸包好,别再吓到太后。” 裘桂看向一旁的侍卫:“去拿白绸。” “再重新给他换副棺材。”太后终于缓过来,却背过身不敢再向这边看:“陛下那里,孤来交代。” “恭送太后。” 带着莫澜离开时,宋袭荣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化开雪水之上的庚延一。留着一副面目全非的残骸,倒还不如直接烧成灰的好,赵元长见了便不会太伤心。 定瀛殿里的赵元长抱着被子做着一个只有他与庚延一两人的梦,梦中,是遇见庚延一的那片玉池,他们坐于亭中饮酒,饮至尽兴处,他便拿出埙吹奏了一首。池水里装着满满的云,被风吹下的树叶漏在上面,荡起环环漪水。漪水散去,便有是不被惊扰闲适的云。梦里,他搂着他,唤了一声延一。 只可惜,梦最短。若是翌日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 第四十一章 正如孤鹰坠于荒漠,留在漫天黄沙中只剩得半面秃骨,昨日还似初出茅庐的风华少年的曲云阁,卯时刚过鸡啼未鸣,便只剩得一堆残骸,焦黑得辨不出原有的模样。 那场火最终还是烧进了赵元长眼里。 直到早朝散后,他来到曲云阁为庚延一守灵,刚过了回廊便见杏树林后的曲云阁不见了踪迹,再走近些,才看见那残破的一些。侍卫们还在清理烧过的梁木,白绫布没了,香烛没了,灵柩没了,庚延一没了。 裘桂见赵元长杵在杏树下,便大步跨来单膝跪下:“微臣该死,未保住曲云阁的安危,请陛下恕罪。” “怎么回事?” “回陛下,昨夜……曲云阁被大火烧尽。” “为何不禀报朕?若不是朕今日来了你们打算欺瞒到何时!” “陛下息怒,是太后的旨意,怕惊扰陛下休息。” “庚延一呢?”赵元长上前揪起裘桂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庚延一在何处!他可安好?” “……回陛下,庚延一先生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太医属。” 赵元长扔开裘桂的衣领转身便向太医属走去,疾步走了几步终究还是跑了起来。 裘桂望着赵元长的背影低下了头:“陛下……” 莫澜被护送回府邸,太医属便只剩下宋袭荣一人,给莫澜丄完药后就留了下来一直守着庚延一。新的灵柩很快便从宫外送来,只是比原先那口小了些。 似乎早就料到赵元长会来,门外传出脚步声时宋袭荣起身走到门口。一朝初到的曦光微弱地照出他的身影,贴在殿内地面上。 “庚延一可是在里面?”赵元长喘着粗气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不等宋袭荣回答便急着越过他身旁入殿。 宋袭荣伸手抓住他的袖袍:“别看。” “怎了?” “别去看。”他低着头,额前垂下的发正好遮住眼睛,不知究竟是何神韵。 看着宋袭荣的模样,赵元长顷刻便觉着定是出了何事,那口新灵柩竟也不知为何让他有些不舒坦。可是,庚延一就躺在里面。 赵元长刚向前走了几步便被宋袭荣从身后抱住。虽抱得不紧,那双从身后伸来的手却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袄衣。 “不要看,算我求你,不要看。” “庚延一被烧坏了?”赵元长平静地问道,片刻之后,他便感觉宋袭荣贴着他的后背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继续问:“坏得……很厉害?” “对不起。” “你道歉作何,我不过是问一句。” “若我早一点赶到,兴许就来得及……对不起。” “让我过去看他,我想看他一眼。” 宋袭荣刚一松开手,他便大步跨了过去,却在快要见到灵柩中人时放慢了脚步。躺在灵柩里的,兴许此时看来连人都不能算,乌黑的躯体让底下的白绫显得特别锥眼,因大火烧过变了形的躯体比原本小了许多,只能辩得何处是头,何处是脚。隐隐的,似乎还能闻见些些焦味。 渐渐看清这些的赵元长跌坐在灵柩旁,泪水突然就流了下来。这是庚延一?这便是他的庚延一?他的庚延一,就这么轻易的,没了?他还没说过看够了这副容貌为何就能没了?! 他抓起袖袍去擦拭庚延一的脸,擦了许久也未见干净一些:“为何还是这般黑,你原本不该是这副模样的啊延一。” 宋袭荣走来抓住赵元长手腕:“擦不掉的,只会脏了袖袍。” “好端端的,怎会起火?” “也许是烛火从案桌上掉下来,烧着了白绫。” “那守夜的人呢,为何不去灭火?!” 宋袭荣被赵元长吼得语塞,任谁都不会相信这只是烛火点燃了白绫。 赵元长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抱歉……” “换做是我也不会相信。如果我最重要的人突然变成这样,也许我……” “我没事。”赵元长收回手,抹净脸上的泪,起身唤来殿门外的黄门:“传朕口谕,三日后行葬典,将庚延一送去皇陵。” “奴才这便去办。” 两日后,太后偷偷下旨,将庚延一的灵柩放在马车上运出宫门。皇宫里好似变得异常清净,光是在院子里坐上一小会儿,也会觉得比平日里冷。占据这整个天空的雪不大不小,有气无力地飘着,落到何处便停下了。后宫的女人们更是紧闭了殿门窝在各自的寝宫闲中找乐。 为庚延一送行的,只有太后和程夜,宫门重新关上时,程夜听见太后轻叹了一声。 比旸殿里生着火炉,赵元长却还是觉得有些冷,黄门便又往火炉里加了些炭木。不知怎的,今日要看的奏折似乎特别多,再和着前些日子留下的一些不大重要的折子,便显得更多了。 赵元长放下手里的折子,又看看还有一叠未看的便蹙眉叹道:“今日的折子怎会如此多。” 黄门手迟了下,随后才又添了一块碳木:“陛下前些日子不是攒了一些下来吗,今日加在一起自然有些多。” “真不知母后为何非要朕今日之内全数看完。” 黄门添碳木的手停下来,背对着赵元长偷偷抹了一把泪:“太后也是不想陛下耽搁了。” “够了,不用再添了。” “是。” 赵元长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眼:“平日这个时候程夜都会来拿批好的折子,今日怎不见他?” “回陛下,程大人他……”黄门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悲伤:“他有事,今日会迟些过来。” “是吗。”赵元长转过身来正好对上黄门躲闪的目光。 他眼角还挂着一粒未擦到的泪。 “你怎哭了?” “回陛下,是被火星子熏到了眼,过会儿便好。” “你小心些,别被烫着。”说罢,赵元长便又走回案桌拿起折子看起来。 黄门撩起袖袍擦了眼:“茶凉了,奴才给陛下换一杯新的。” 赵元长挥挥手,表示任由他去。 载着庚延一的马车直奔出了东城,又走了段路后便在一座不知明的山脚下停住。扮作民夫模样的几名侍卫抬着灵柩上了山,随意找了一处还算得上平坦的地方,埋了灵柩。没有立碑,只是在埋土的时候一并放了许多冥纸与珠宝。 而后,这些侍卫便拿着太后给的银子。驾着马车永远地离开了翯城。 如此一来,赵元长便永远不知庚延一在何处。这却正是太后的本意,若是见不到,慢慢便会忘。 “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告诉陛下。” “是,臣先告退。” 太后疲倦地点了点头。 程夜来到比旸殿,赵元长刚好看完所有的折子。黄门见到程夜刚想问什么,就被他一眼看了回去,黄门只好闭了嘴退出去。 “你来得正好,折子朕都批过了。”赵元长将折子交给程夜便要出殿门。 程夜叫住他:“陛下,您这是要回寝宫?” “朕去太医属看看。” “南城最近新开了一家酒楼,菜色不错,不知陛下可否赏脸?” “改日吧,朕没什么胃口。”说罢,赵元长眼看便要出殿门。 程夜慌张得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不让赵元长去太医属。他也明白,赵元长迟早会知道庚延一没了,只是却仍心生不忍。 正好宋袭荣走进门,堵住了赵元长的去路:“越是没胃口便越应吃些提味的菜,我也听说那家酒楼不错。不如就应了大司马的好意。” “朕实在没胃口,有机会定去。” “就算你去了太医属也见不到庚延一。”见赵元长惊讶地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宋袭荣又笑道:“黄门和宫人正在为庚延一穿衣净身,你去了也见不着。兴许你去了酒楼回来便能见着了。” 赵元长看一眼程夜,勉为其难应了:“朕先去换件袄衣。” “臣在南宫门恭候陛下。” 赵元长刚走出殿门,宋袭荣随其后也欲要走。岂料程夜横跨一步拦住他,直到赵元长走后神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宋袭荣笑问:“大司马有事吗?” “方才多谢先生。只是,先生为何会知道庚延一先生已经没在太医属?” “我去过太医属了。庚延一的墓在何处?” “我不知道。” “别把陛下灌得太醉。”说完这句话,宋袭荣便离开了比旸殿。 程夜看着他的背影才忽然想起来,忘记问莫澜的伤势。 第二日,是赵元长下旨葬庚延一的日子。 早朝很早便散了,奏者们和铺了幔帐的辇车聚在太医属外等着送行。太后却让他们都退下,一个人在太医属里等着赵元长。 赵元长来后,看见的便只有太后的正色端坐的身影。 “儿臣参见母后。” “快起来。” 他四处看了看:“奏者和辇车呢?朕记得吩咐他们卯时便要来此处候着。” “孤让他们都走了,陛下也请回吧。” “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庚延一昨日便已然入土,陛下不用再挂记了。” “为何朕什么都不知道?!” “孤这么做,就是不想让陛下知道。” 赵元长惊异地看着太后,片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转身往外跑。 “他没有葬入帝陵,陛下去了也看不到他。” “他在何处?母后你把他葬在了何处?” 太后缓缓起身,走向赵元长:“孤也不知道,全是侍卫自己做的主。” 赵元长勃然大怒,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声对太后用此等语气说话:“朕的庚延一除了朕谁敢做主!” “孤敢!” “……” “陛下。”太后一面说着便抱着了赵元长:“你是孤的孩子,天下怎会有不心疼自己孩儿的母亲。孤知道你舍不得,所以帮你做了这个主,不用亲眼看着他走,便不会太难受。” 赵元长回抱住自己的母亲不禁将这段日子压抑在心中的痛楚都喊了出来:“母后,我想见他,我舍不得他死,有没有法子让他回来,孩儿真的好想他。” “母后知道,母后都知道。” “如果再迟些遇上庚延一,他便不会有事了。那日我不该出宫,不该去玉池,不该和他打赌,不该对他动了情。” “早相逢迟相见,都是天定的,月老为你们二人牵了红绳,又怎会逆得过呢。” 赵元长仰天而道:“老天爷,你可是在红绳间打了个死结,故意愚弄我们?” 太后叹口气放开赵元长捧起他的脸:“世人不是常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么,十八年不会太久,母后陪你一起等。若是十八年后等不到他,母后便不做太后和你一道去找,直到找到庚延一为止。” 可是十八年后,他早已不记得我了…… 第四十二章 几日后,昏迷中的莫澜终于醒来。他府上的管家特意告诉周礼,周礼进宫后便告诉赵元长。赵元长这才想起,起火那日,莫澜也在曲云阁。 命人备了辇车,换了件深绿色的袄衣,才来到莫澜府。一进莫澜躺着的房间,便见宋袭荣坐在床榻前伸了只手进帐子替他把脉。从身影上看,莫澜是坐在床榻上倚着床头。 赵元长见宋袭荣也在,不由得有些诧异:“你怎在此?” 一旁的管家立刻接话:“这几日都是宋先生在照顾大人,多亏了他大人能平安醒过来。” 宋袭荣站起来推到一旁,给赵元长腾了个地儿。 帐里的莫澜动了动:“陛下,恕臣无法行礼。” 听见莫澜沙哑的嗓音,他不免蹙眉,随从给他搬来椅子,他撩起袍子坐下:“伤势如何?” “谢陛下挂记,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起火那晚,太医怎会在曲云阁?” 莫澜刚开口便咳嗽起来,管家只好替他说了:“回陛下,是一位宫人说有事请大人进宫。” “那宫人张什么模样?” “天太黑,奴才没看清。” “太医呢,应该能看清吧。” 莫澜点头,吸了口气:“一张生面孔,可进宫门时,我见她拿出了玄飔殿的腰牌以为是昭仪身子不适便没再怀疑。可她却带我去了曲云阁,后来我便被人打晕,再醒来时。”言此,他自嘲般笑了笑:“便成了这幅败样。” 赵元长站起来,那样子似乎要走:“朕不打扰你休息,好好养病。” “臣恭送陛下。” 边儿上的宋袭荣也跟着赵元长出了莫澜的房间,见赵元长长叹气便问:“还是没进展么?” “宫里上上下下都翻遍了,就是没有高家姐弟的影子。而且,不知怎的,近日一直不安稳,我有种不好感觉,这事绝不会这么简单,高伯家姐弟背后还有人。” 宋袭荣打趣道:“你最近倒是精神不少,连我想给你开方子都不知道开什么好了。” “案子一日不破,我就愧对于他。” “看来我还是得给你开个方子。” “什么?” “开心散。” 回宫后,赵元长便一直呆在穆弥殿里,将写有上次在牢里发现的六个字的纸铺平了放在案桌上,桌前点着一只火炉,黄门静静站在一旁仿若无他。 若这六个字真是婕妤故意留下的,那她用意为何?群圈顺?这三个字无论怎么看都联系不到一起,若是庚延一还在,兴许能帮他出些主意。他捏捏眼角,瞟向放着床榻的内殿,勾勒出庚延一正从里面笑盈盈走出来,甚至戏谑他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透。 “陛下,您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 赵元长摆手:“给朕倒杯茶来。” “诺。” 茶来了,赵元长却一口都没喝,明明想着线索却总要不知不觉记起庚延一。他索性不想了,端起茶杯啜一口:“对了,宫里的腰牌平日都是谁在保管?” “回陛下,是奴才,这腰牌只有出宫的时候才用得上。” “可有丢过?” “前些日子丢过一块玄飔殿的牌子,可隔几日在花园里找着了。”黄门不解,便问:“陛下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随口问问。放腰牌的地方谁知道?” “宫人们都知道,各个宫的腰牌都在那里。” “取腰牌的记册拿给朕看看。” “是,奴才这就去拿。” 取腰牌的记册足足有十来本,每本都是一寸多厚,黄门只拿了最新的一本。翻到最新记录那一页,赵元长食指按着一条一条地看,可是每个取过腰牌的人最后全都还了回来。也就是说,腰牌绝不可能是借的。 可他还是问了句:“玄飔殿可有人取过腰牌?” “谁取过,何时取的,归还了没有,这上面全有记载。若是没记的,那便没人取过。” 赵元长合上册子往前推开:“腰牌房可有被盗过的痕迹?” “没有,一切都无异样。腰牌被盗和这一连串的案子有关?” 他看了黄门一眼,黄门自知多嘴便退下不敢问了。 要盗腰牌倒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出宫找莫澜的那名宫人。最近宫中并未招女,按理说各个后宫的宫人们都不应该是生脸才对,难道…… 如果他真的猜中了,那么很多事都能做出解释,不过,目的呢?而且有些事很也很矛盾。他正想着,黄门就了一声禀周礼和常亭玉有事求见。 赵元长端坐好:“让他们进来。” 两人进来先是行礼,文武各不同。常亭玉递上刘名扬传回来的捷报:“塞外的异人行动很奇怪,虽一直出于躁动状态却迟迟没行动。刘将军觉得有蹊跷,便伪装偷偷潜入打听了一下。他们似乎在筹划一件大事,时机一到就会立刻进攻。” 赵元长重重将捷报排在案桌上:“谁敢乱动一律杀!” 两位大臣都有些诧异,从未见过如此暴躁的赵元长。周礼道:“臣觉得,宫外宫内都是一行人干的。宫外的暴动牵扯住朝廷武力,宫内又派人暗杀良臣。如此一来,朝中力量不仅被分散,日后若是想恢复起来也是难上加难。” “他们的目的,就在于毁了大煜。”程夜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赵元长:“这是陛下要臣查的关于高家姐弟的身事。” 看完后,赵元长将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当年,高嵩得知朝廷下令诛九族,便将高伯山姐弟送走,花钱买了两个与他们年纪相仿替死鬼。姐弟俩被不同的人家收养,而收养高伯山的,正是当年活下来的竑炁村村民。 赵元长松开手:“常亭玉,你速速赶去支援刘名扬。” “那陛下您……” “朕已经有头绪了,只差最后一步。” 次日,再上朝时,常亭玉正式接到圣旨远赴边塞。程夜却无缘无故没来上朝,直到未时过后,才有人从程府来报,程夜死了。 赶到程夜府,宋袭荣已经和几名太医一起开始验尸。赵元长见到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问了情况。见到赵元长的表情,宋袭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便要出房门。 赵元长抓住他的手臂:“去哪儿?” “门外坐坐,放心,我不会跑。” 程夜躺在床榻上,身上的被子已滑落了一般掉在地上。胸前炸开的巨大血色蔓延在里衣上太过惹眼。他手指上沾了血,却只限于右手食指。赵元长走近他,仔细寻视尸体周围一切带血的红色。最终在他右手臂下找到了一行字。 恩莫以安乐,各似案已矣。 “笔。” “快,拿笔来。” 程夜的尸首算是几个死者里最完好的,除了胸前的致命伤,其他的,都很干净。宋袭荣和另外两人都被囚禁在考工令里,院子外面守着许多侍卫。宋袭荣靠着窗边坐下,本以为赵元长很快回来问话,谁知等了几日,也未见他来过。他此时定是在寻找证据,不然也不会只是让侍卫看住他们三人。 宋启如端了杯茶放在宋袭荣手里:“想太多只会费神。” “我有些担心他。” “他不会有事。”宋启如在宋袭荣身边坐下来,死死盯着他的双眼:“袭荣,你曾说过这只是一个计划,如今,你还是这么认为?” 他拿着茶杯的手一抖,杯中的水便应时晃起来。他迟疑地点头,宋启如却借着饮茶的动作偷偷看他,自己亲弟弟的心事他又怎会不知。 宋袭荣舒了口气,故作轻松笑道:“不知门外的侍卫何时才走,总是闷在考工令真无趣。” “要想出去,我们只剩一个法子。你应该明白,赵元长不会无无缘无故怀疑我们。” “我已经做好了打算,生于死于我来说,不过是一场梦。” 宋启如转头看向门外的侍卫:“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在死之前,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两人相视会意而笑,又双双起身走进内堂关上门窗。安戈坐在门口探听外面的动静,若是有人靠近他便会立刻通报。 宋启如敲了敲案桌,两声长一声短,房梁上便掉了两个人来。正是翻转整个皇宫都找不到的高伯山姐弟。 高伯山走到窗边往外望一眼:“何事?” “外面的情景你也看见了,今晚我们便要出宫,此地不能多呆。” “若是只有我们几个倒还可以轻易闯出去,可是我姐姐一介女子又不会武功。” 婕妤清冷道:“我不想出宫。” “姐姐,留在这里你必死无疑!” “我的家只剩这座皇宫了。”婕妤背过身去:“若是要死,我也宁可做皇宫里的一只孤魂。” “不行!你这么做……唔……” 宋启如立刻捂住高伯山失控大声喊出来的嘴,门外的侍卫听见动静便走了过来,还探头探脑往里瞅。宋启如立刻推开高伯山示意他带着婕妤躲回房梁,又拉着宋袭荣来到床榻俯身压了上去,一手作势解宋袭荣的腰带,一手摁住宋袭荣双手。安戈找不到躲的地方最后也上了房梁。 宋袭荣瞟着窗外晃荡的黑影:“哥,不行,我们是……” “乖,听话,很快就好。”说着就俯身下去将头贴在宋袭荣耳边压低嗓音:“走了?” “没。” 门外的侍卫有些疑惑,便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窥视,惊见床上一幕先是吓得合不拢嘴,但又觉得有趣便没走,直到宋启如真的解开宋袭荣衣裳露出胸膛他终于红着脸替他们合上门,又回到院门外。 听见关门声和渐远的脚步声,床榻上的两人方才坐起来。 赵元长回了泰祥宫便会止不住想起庚延一,于是他索性除了夜里都不回去了,一个人关在比旸殿里破解两张字谜。程夜留下来的倒更像是一句话,只是细细读来又有所不通,可是拆开重组又似乎不对。 黄门站在门外拦下送汤的宫人,自己亲自端进来放在赵元长面前,赵元长眼放在字条上端起碗泯了一口。 “陛下小心烫。” “嗯。”赵元长回过神来见到黄门好奇地看他手里的东西,便大方地递到黄门面前:“依你看,这些字代表了什么意思?” “陛下,您这不是打奴才嘴巴吗,别说这些字儿了,就连简单的助念字奴才都不认识几个。” “助念字?……助念……”赵元长想起什么立刻放下汤碗,谁知没放稳打翻了反而弄得自己一手热汤,他用力甩甩又放到嘴前吹了吹。 黄门立刻让门外厚着的宫人端盆凉水来给陛下洗手。赵元长将手上的汤渍在黄门袄衣上蹭干净便拿起两张字条一手一张看起来。他怎就没想到助念字。赵元长拿过笔按照每种排法将群圈顺重组了一遍,可的出来的意思都不对,那唯一的可能,群圈顺这三个字便是要助念的字。群是指曲云。 “圈……顺……顺……顺……”赵元长又在顺字下面写上助念字,那剩下的圈,便只能是…… 看到纸上的东西,赵元长提起的笔迟迟没有落下。他急忙又拿来一张纸写上程夜那句话,按照同样的方法,而最后得出来的顺序便是,莫乐安似已各恩以暗矣。赵元长手里的笔掉在桌上,弄脏了纸。黄门吓得抓起自己的袄衣往赵元长脸上轻抹,赵元长才知道,自己哭了。 “备撵,朕要去莫府。” “可是陛下,现在天色不早,您也累了一天,不如……” 赵元长将黄门后面的话瞪了回去,黄门只好遵从吩咐去命人备撵。赵元长突然又叫住他,让他命裘桂也带兵随同。 街上已不如白日那般热闹,冷冷清清的几个人见了赵元长的撵车都纷纷退到两旁跪下。唯一还有生气的,便是很远的花街。 裘桂用力猛推开房门的时候,莫澜还坐在床榻上,看着赵元长一步步向他走进。不知为何,赵元长觉得床榻上的人此刻定是在笑,便不由得拽紧了拳头。莫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聚了过来,只有除了今日刚拿了工钱就跑去喝花酒的小斯。 “陛下这么晚了还来看臣,臣实在是不敢当。” 赵元长坐在离床很近的地方,笑道:“朕实在是担心你的伤势。” “谢陛下挂记。” “莫澜,你杀过人吗?” “陛下认为呢?” “朕认为,你杀过。” “那臣便杀过。” 赵元长冷笑:“你倒是痛快。” “许久都未见到陛下笑过了。” “不如你到帐子外面来,朕笑给你看。” “只怕臣一出来,会吓到陛下。” “为何?因为你根本没受伤,还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死,庚延一。” 里面的人笑起来,那声音,分明就是庚延一。他撩开帐子,伸出双腿踩着地面。所有人见到他都是受了惊吓般吃惊,唯有赵元长绝望地闭上眼。 为何偏偏是你。 “好些日子不见,你瘦了。”庚延一伸手抚上赵元长的脸。 赵元长抓着庚延一手狠狠收紧,也顾不得是否会弄疼他:“他们全是你杀的,你为何要这么做?回答我!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在愚弄我!” 庚延一眯眼凑近赵元长,笑道:“你现在的样子,好有趣,和我想的一样。” 赵元长捏着庚延一的手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紫的唇不停地颤抖。庚延一看着赵元长也是一言不发。直到他被绑了手带出房门,赵元长才开了口。 “我宁愿那时你已经没了。” “可惜,我还活着。” 第四十三章 在牢房里只有一张发着霉味的石板床,铺一些枯草便让犯人可以睡了。墙角的老鼠喜欢窜到庚延一脚边,庚延一便将吃剩下的馒头掰成指甲大小喂它们。馒头没了,他便会对它们说句没了。 在对庚延一审问前一日,太后和徐夫人来到大牢里看他。他也不吃惊,只是坐在床头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扭头对着窗外哼起小曲儿。太后让狱卒打开牢门走进去,在庚延一面前站定盯着他侧面看了良久。 良久后,她才开口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庚延一轻轻笑两声:“我不大记得她的模样了。” “孤记得。” 徐夫人急不可待问他:“庚延一,那些人当真是你杀的?” “不然为何会被关起来?”庚延一抬起双手摇响了之间的铁链。 “报仇?” “嗯……算是,虽然娘并不想我这么做。” 太后寻思了片刻,终究还是问道:“关于你娘,你知道多少?” “还差一些。” “你娘……” “皇上驾到!”平日里重是跟随在赵元长身旁的黄门高扯着嗓子喊道。 地牢里的人都伏地跪下,除了太后,除了庚延一。庚延一笑看着赵元长进来。赵元长偏偏特意穿了庚延一最不喜欢他的那件袍子,那时宫人们刚送来他试了试,庚延一便说不称他,于是直至今日他都未再瞧过着袍子一眼。在这般情景下,他又穿了,是气庚延一,还是气自己,便只有他与庚延一才知了。 狱官对庚延一厉道:“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庚延一顺从地跪下,却抬起头来朝着赵元长笑道:“我似乎还是第一次向你下跪。” “臣子平民见了皇帝谁敢不跪。” 赵元长躬身走进牢房,看着庚延一。庚延一迎上他的眼,仍是从前那副模样。只是他们之间许多东西已然变了,正如发馊的饭菜,再也下不了肚。赵元长转身对太后道:“朕想单独审问他,若是母后与徐夫人对庚延一说完话了,还请先行离开大牢。” 太后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庚延一,最终还是未将被打断的话说完,便出了大牢。或许有些事不说出来,才是最好的。 赵元长挥袖,让其他人也都出去,只留他与庚延一在阴暗的牢房里。他走到石板床前,看了看,却是不想坐下。 庚延一笑道:“嫌脏?也对,那上面不知躺过多少人了,我刚躺下的时候,都觉着有些不适。” 赵元长撩起袍子坐下去,双手放在腿上正坐盯着庚延一。如此凌厉又毫无温度的脸,庚延一还是头一次见。 “你是如何怀疑到我的?”庚延一跪得端正,因觉不出痛意来,他跪着倒也不受罪。 赵元长拿出一张纸摊开来里栽庚延一面前:“这上面的字,你可还记得?” “恩莫以安乐,各似案已矣。又怎了?” “若是把这些字拆开来,再重组,虽有很多种组法但组出来都不对,唯有一种组法,组出来便说出了凶手是谁。” 庚延一泰然笑道:“什么组法?” 赵元长看着庚延一的笑容铁青了一张脸,事到如今他竟还笑得出来。赵元长一字一句道:“莫乐安,似已,各恩以暗矣。你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庚延一仍旧笑着:“莫澜是庚延一。” 赵元长咬紧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才又道:“明白这些字真正的意思之后,所有的迷都解开了。先是卿弟的死,你说你一夜起来,约你去后山的那张字条便在桌上,门外有宫人们守着,窗户也是关好的,外面根本便不可能有人进来。当时朕想了很久,这张字条怎么放在你殿内……” “……朕?”庚延一呢喃这个朕字时不经皱了皱眉,只是他很快便又笑起来,对赵元长道:“抱歉,继续。” “那张字条是你自己放的,也许根本就没放,你是在朕来时演的一出戏。只是卿弟死的那日,你都与朕在一起,假扮卿弟之人自然不会是你。于是朕便想到了,你还有帮凶,而且还不止一个。后来便正如朕曾经与你说过的那般,他跳下陡壁之后躲进树林,最后再趁乱出来,混在人群逃走。脱下的袄衣可等人都散去后再来收回。” 庚延一笑着,不语。 赵元长接着道:“然后便是项白川的死。项白川是被继续扮作侍卫的帮凶叫走,兴许帮凶让他悄悄跟着他走,总之不要惊动常亭玉,等到子时后你便迷晕项白川将他吊死。而偏偏考工令的图纸也是在子时被盗,起先朕并未多想,但安戈的一句话提醒了朕。” “什么话?” “朕问他对盗窃之人心中可有数,他却说不是宫里的人。” “这话有问题?” “单听着似乎并无任何不妥,只是若将图纸被盗与项白川之死联系起来,便觉得安戈似乎故意在包庇什么。子时,项白川在考工令被你杀死,安戈对侍卫们谎称图纸被盗,好让你趁着侍卫们不在离开考工令。若安戈他们便是你的帮凶,也就解释了为何他们一开始要杀你,而宋袭荣却又待你非常好。一开始你们便在演戏,好让朕觉得他们与你有仇。” 庚延一应允般笑道:“我与他们三人青梅竹马,可谓亲如兄弟。” 赵元长深吸口气咽下悲愤,继续道:“五更过后,巡视的侍卫也都不再走动,此时再由宋启如带着项白川的尸首将他吊于榕树之上。宋启如心思缜密且有一身好武艺,要在他们三人之中选,想必你也会选他。” 庚延一点头:“假扮赵元卿之人。正是他。” “接下来,是司马骏之的死。玉池与汰水是连在一起的你定是早就知道。” “嗯。” “你在竹林将他杀死。宋启如将他搬上竹筏划到玉池,砍下司马骏之的头颅,再划着竹筏回到汰水收拾作案现场,最后由小道离开。这也是为何侍卫会不知道。而你则留在汰水,故意让人看见。过后,便是你中毒,其实饭菜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毒药,而是你自己之前便借放棋盘偷偷服毒,宋袭荣再来替你解毒。毒解了,你便自己从屋顶离开穆弥殿,再让宋袭荣扮作你的样子。” 没想到庚延一却显得有些惊讶,随即苦笑着摇头。 “朕说的不对?” “只是想到一些事。” 赵元长声音因疲惫已有些沙哑,但他就是这般执着,仍继续说下去:“在你失踪的时段时间,你便溺死了侯硕。他的头被你摁在水里,待到断气后,你才将他搬去了玉池。婕妤被抓你定是没料到,还让朕顺利抓到高伯山。不过朕想你听了最吃惊的,是婕妤给朕留下的讯信,群圈顺。” “婕妤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子,可惜,嫁错了人。” “……” “……” “与程夜留下的字一样。这三个字也是借由助念。只是程夜留下的是助念字,而婕妤留下的却是被助念字。群,即是指曲云,圈,指借还,顺,指尸魂。这三字的意思便是,曲云阁,借尸还魂。你庚延一,借莫澜,还魂。这也是为何宋袭荣会对这么关心被大家以为的莫澜。” “你终究,还是忍不住。” 赵元长用力按住眼睛,放下手时重重扎在了石板床上:“你觉得很有趣?看见我现在这幅模样你觉得很有趣?!” “其实,也并非想象中那般。”庚延一深吸口气,笑着走到天窗下,道:“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赵元卿死时穿得袄衣是我让他穿着赴约的,引他道陡壁边上的也只是我的一句话。项白川并不是宋启如假扮侍卫叫走他的,若真是宋启如假扮了侍卫,怕他也是一眼便认出。就在宋启如犹豫该如何偷偷弄走他时,他却自己使诈悄悄溜出了后山,这才被宋启如以兵器为由骗到了考工令。我只是为他系了绳子而已。” “……” “引司马骏之入宫的人,是高伯山。按计划,高伯山将他引到了竹林,我在竹林用你给的匕首割开了司马骏之的喉部,又用东西堵住他的伤口不让血外流。接下来便是如你所说。只不过让我意外的,是高伯山终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婕妤。而侯硕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打造的兵器如何了,自己来了考工令,倒是省去不少麻烦。杀程夜更是容易。” “……”赵元长看着庚延一的身影,有些入神:“你为何非要亲自下手?” “我比较好奇,如果你知道是我杀了你的人,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既然你于我无情,为何当日不拒绝?!” “若是我拒绝了,你此刻还会觉着痛心么?” “你一直都在愚弄我?” “若你这样想,那便是了。” “当日,真不该让你留在宫中,真不该出宫,真不该去玉池。”赵元长播出藏于袖中的短剑朝庚延一刺去。庚延一只是微微转身,拿出了赵元长赠他的匕首。 他挡开短剑用刀柄抵住赵元长的胸膛,笑道:“此时的你,还杀不了我。” 牢门处突然想起许多脚步声,两人?三人?不,是四人。赵元长吃惊的看着进来的人,再见到庚延一清清淡淡的笑便明白了。 “主公,您无事吧?”安戈双手抓着牢门上方的木柱:“外面的侍卫已经被我收拾了。” “我无事。”庚延一后退两步收起匕首。 宋启如道:“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嗯,好。”庚延一替赵元长理了理衣襟,一如在泰祥宫的每个早晨那般:“我走了。” “庚延一,你今日不杀我,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随时恭候。” 安戈放开木柱侧身让庚延一出来:“牢里好玩儿么?” “回去关你几日便知。” “那还是免了。” 赵元长瞪着庚延一走出牢房,只是庚延一没有回头,回头却是宋袭荣。 第四十四章 刚走出大牢,裘桂便带着许多侍卫将他四人团团围住。安戈头疼地皱起眉头,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个杀太麻烦。赵元长从牢里走出来,他身旁跟着婕妤。庚延一见到婕妤微微愣住,尔后便明白过来。婕妤神色淡静,丝毫惧色都未有。 安戈惊道:“婕妤和高兄在一起,怎会被他抓了去?!” “婕妤。”庚延一刚走过去,赵元长身旁的侍卫便有些朝后退了退,只有赵元长未动。庚延一也不看他,而是认真问婕妤:“你可想清楚了?” 婕妤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庚延一笑起来,道:“我会劝慰伯山,你无需担心。” “谢谢。” 庚延一转身回到那三人身边:“走吧,别让伯山多等。” “我们不管婕妤了?” “她选择留下,我们便唯有这样。” “可是,赵元长绝不会放过她。” 宋启如拍上安戈的肩,向他摇摇头,安戈这才闭了嘴。宋启如将宋袭荣抱于怀中,与安戈一起在侍卫间杀出条路来。三人纵身一跃借着轻功上了房顶,宋启如与安戈往前继续跃时,庚延一只稍转了头,还未看见想见之人时,便纵身追上了前面两人。 裘桂刚吼了句追欲要动身时,赵元长伸出手拦住了身边的侍卫,转身朝后方走。 婕妤看了看那方已经没了庚延一踪迹的房顶,也随着赵元长一并走了。她侧头看着赵元长后脑,动了动嘴角,不知是否笑了。 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情意便是断了,此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路逃出宫门都还算顺利,高伯山牵着四匹马侯宫门旁,垂纱斗笠遮住了他整张脸。见到四人出来这才摘下斗笠,翻身上马。从墙上跳下来的四人也刚好落到马上,不等侍卫追出来便猛往马肚上一夹。 高伯山策马与庚延一并行:“我姐还在宫里。” “她不会来了。” “为何?她去了赵元长那?!”高伯山立刻勒马,掉转了马头便要朝皇宫走。 “伯山!婕妤的心思你该比我们都清楚。”庚延一也停下来。 “可她会死!” “能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里,便是婕妤为自己做的了结。就算你能带她走又如何?她便会如你所愿地活者?” 高伯山一咬牙,重新将马头调回来重载了最前面。庚延一望着身后那条可以通往皇宫的青石路,至此一别,再见时,你我便是不能共存了。如此,甚好。 逃出城外,安戈便问庚延一:“主公,为何不杀了他?” 宋袭荣接道:“舍不得?” 庚延一想了想,笑道:“现在便杀了他,多无趣。” “当真?” “当真。” 皇宫那头,赵元长坐在泰祥宫里,命人拿了把大锁锁住了穆弥殿的大门。婕妤跪在殿下,一头未做修饰的青丝绾得十分规矩。她此时倒更像是进宫前的模样,素素净净的打扮。只是一晃,已然过了好些个年头了。 宫人端着一盅酒走到她面前,旁边的黄门便倒上一杯递给她。她抬头看着赵元长,端起酒一饮而尽。 赵元长问道:“你可知道,朕赐你的是何物?” 婕妤忽然便笑了,扬起嘴角淡淡的一弯弧度:“毒酒。” “有何感受?” “五脏六腑皆有些疼痛。” 赵元长走下来扶起婕妤,将她抱回榻席。 婕妤靠在赵元长肩上:“没想到,陛下怀里是如此温暖。” “若有来世,便找户好人家,不要再遇上朕。” “缘分又岂会容得我自己选。若是仍遇上了,希望陛下……不要怪罪。” “朕得跟你说声谢谢,直到最后都肯留在朕身边。” “可臣妾……却不是陛下最希……希望陪着陛下的人……” “……” 殿外肆无忌惮地下着雪,似乎是这个冬季最厉害的雪,在狂风悲鸣的抽泣声中愈来愈大,将房顶上留有的庚延一的足迹覆盖得干干净净。这场雪定是在帮赵元长抹煞庚延一的痕迹。 婕妤仍旧是按妃嫔的礼节入葬皇陵,送葬的队伍快要赶上皇后那般壮大。她的墓志铭是赵元长亲笔所写,提笔那时,赵元长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第二日,天空终于放晴,算一算日子,今天该是立春了。赵元长特意煮了壶酒,坐在定瀛殿里自斟自饮。喝得有些倦意,靠着案桌便托着脑袋,无意间竟喃出了庚延一的名字。他惊觉着坐直身子,眼角却扫到榻席角落里有样东西,仔细看了,才看清是庚延一留下的骨埙。 他唤来黄门,指了指那骨埙:“将它进玉池。” 黄门拿着骨埙退到殿中:“陛下,扔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朕让你扔了!” “诺。”。 赵元长起身,理了理袍子,便出了泰祥宫坐着辇车来到比旸殿。 骨埙落入湖中时,树枝上融化的雪夜随着一同落入湖中。一个激起了水花,一个只是挡开了涟漪。 【3】 第四十五章 夏虽过,虫鸣仍是十分厉害,有些甚至颇为清响。庚延一摇着蒲扇坐于树下,自带了几分柔黄的光从叶缝儿中泄下来,落了一些在他脸上。他闭了眼惬意地享受着有些温热的风。这些年来,他难得有时候如现在这般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只是悠闲地坐着便好。 宋袭荣端着刚熬好的药从屋里出来,见着刺眼的光不禁伸手挡了挡。他走过来,将药碗递给他:“延一,该喝药了。” 庚延一缓缓睁开眼,伸手接过药碗。这汤药的味道,他已闻了该有十多年了。 “小心烫。” “恩。”庚延一抿了一口,确实有些烫了,便将碗放到一旁,眯起眼来看向叶缝儿间逃出来的光,道:“时间过得真慢,这么久了,才到秋初。” “慢么。”宋袭荣在庚延一身边坐下来:“我倒是觉得有些快了。总觉得前不久还在下雪,而今却已是落叶的时节。” 庚延一将蒲扇放在于半张脸上,挡住嘴咳了几下:“你看我在此坐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未到午时,怎会不慢。” “近日可还有咯血?” 庚延一闭眼摇头:“每日吃药,好多了。” 宋袭荣深吸口气,笑起来:“明年山里荔枝花开时,我们一道去看看,我再做些小食。” “好啊。” “你二人去时,也叫上我可好啊?”宋启如从树后走出来,脸上堆满了笑意。 宋袭荣见到他来,便立刻欣喜地站起来迎了上去:“大哥,几时回来的?” “刚到,见你二人在此闲聊,便忍不住过来凑个热闹。对了,此行我给你带了礼物。”说着,他便从怀里拿出一只精致小巧的瓶子递给宋袭荣:“我见到它时,就晓得你一定喜欢。如何,大哥眼光可准?” “恩,准。”宋袭荣接过瓶子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翻来覆去得瞧,边瞧边道:“我新做了些药粉,正好需要瓶子。” 庚延一见状,立即佯装不乐意地厥起嘴,幽幽叹道:“看来大哥是忘了我这个二弟了。” 宋启如无奈地叹口气:“怎会,我也给你带回了一份礼物,且是大礼。” “是吗,什么样的大礼?” “你要找的人,我已经替你找到了。” 庚延一坐正了身体,似乎仍有些惊讶,许久后,他才问道:“在何处?” “远舜,固棱镇。” 宋袭荣见庚延一的表情有些沉重,便问:“延一,你还打算报仇?” 庚延一将蒲扇放在椅子上站起来,并未回答宋袭荣,而是道:“我明日便动身去远舜,你们不用陪着了,药我带一些在身上就好。” 见庚延一欲走,宋袭荣拉住他蹙起了眉头:“延一,你已经斗不起了。” 庚延一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我自有分寸。此行并非去找他,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说完,他便拿开宋袭荣的手进了屋子。 宋袭荣只得忧心得望向宋启如,欲从他那里听到些什么。 宋启如勾起食指在他鼻尖轻刮了下,笑道:“他说不用陪着我们便不陪着了?有哪次出门是让延一一个人去的?” 宋袭荣笑起来:“延一可能会生气。” “这可由不得他呀,我答应过娘要照顾他。” “你看他,连药都忘了喝。”宋袭荣端起药碗也随着进了屋子。 院中落下这个秋的第一片叶,算不上太枯,新添不久的蓝菊却要等到明年才开。宫墙外谁家的狗叫得撕心裂肺,比旸殿上坐着批奏折的人却是听不见。他身边已习惯总是放柄剑才能心安。剑锋虽利,却从未尝过谁的血。倒是竹林里留下的剑痕已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如今他已然能飞跃在竹间随心所愿劈开任何一根竹子。 于一个皇帝而言,这并非坏事,然而于他来说,这也绝非好事。 最后一份奏折批完,他才喝一口已有些凉的参茶,问黄门:“几时了?” 黄门躬身:“回陛下,午时了。” 他拿剑站起来:“朕要去竹林,你不必跟着。” 黄们立刻往前了一些,却又不敢走得太深:“陛下,不如先回宫用膳,太后今日特意吩咐奴才,让您到永安宫用午膳。您若是不去,太后怪罪下来,奴才就要受罚了。” 赵元长叹口气,将剑递给黄门:“摆驾永安宫。” “是。”黄门又走到殿门口提着嗓子朝外喊:“摆驾永安宫!~” 永安宫内,太后已坐于榻席之上,身旁是某位大臣刚满十六的女儿。这姑娘生得乖巧,凤眼小嘴,低头端坐,太后问她一句,她才答一句。赵元长到时,太后正问她可想留在皇宫,她刚娇羞点头,黄门便在殿外喊了声皇上驾到。她便立刻起身跪于榻下,行了稽首礼。 赵元长只晃了一眼未细看她的模样,便向太后行礼。太后道句起来,赵元长才礼毕坐上榻席。太后随即对那姑娘招招手,她才懦懦回到自己先前坐的地方。宫人们开始上菜,排成排地端上来。这些菜若是仅三人食用无疑是有些多了,赵元长瞧了瞧,都是他爱吃的。 太后拿起筷子夹了块肉放进赵元长碗里:“皇上,别成天只顾着习武,瞧你手上,都起了茧。你倒是应该好好考虑子嗣。兴许是孤年纪大了,总觉得这长卿巷里少了分生气,每次在宫里转转,都念着要是有孙儿陪着该多好。” 赵元长还未咽下嘴里的食物,便又夹了一些。 见他有意不答,太后侧身,问身后的黄门道:“婕妤去了有多长时间了?” 黄门躬身:“回太后,已有半年了。” “原来已经半年了。皇上是否也应该新立婕妤了?” 赵元长笑道:“母后的意思,可是已有人选?” 太后扶着她身旁的女子:“皇上觉得她如何?” 赵元长终于仔细抬眼看了看坐于自己对面的女子,太后既然提出来,想必心中已是有打算。他自顾自继续用膳,片刻后道:“就按母后的意思办。” “那好,一切便由孤做主,挑个吉日行大典。” 女子端起碗放在唇前,稍稍挡住了一些她的笑意。可惜,她的神色却还是被赵元长看了个明白。 赵元长又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擦了嘴:“朕已吃好,母后慢用。”他从榻席上站起来,眼看便要走。 太后停下筷子叫住他:“皇上,膳后不可习武,有伤肠胃。不如你带她去御花园走走,也好使她快些熟悉皇宫内的一切。” 赵元长转头看着她,忽就笑了:“也好,朕便在殿外等候。” “怎能让陛下等。”女子一边道一边放下碗筷站起来,向太后行了礼便走到赵元长身旁,略有些靠后。 出了永安宫,赵元长便独自上了撵,在撵内看着她,无任何表情。她在撵外局促地站着,也不知这撵皇上许不许她上去。片刻后,赵元长终于让黄门将她扶上来。她一时高兴,竟望了按规矩应要道谢。 撵行了一会儿,赵元长突然将她拽进怀里,用力扼住她的下巴,将脸凑近。她也不挣扎,身子更是柔软了许多,红着脸颊闭上了眼。 赵元长冷笑着出了声:“以为朕要吻你?” 女子惊讶地睁开眼,试图推开赵元长。只是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欲擒故纵,推来推去一切都未见成果,反倒让赵元长扼得更用力。 他狭眼笑道:“想做朕的妃子?” “陛下,您弄疼我了。” “这样便受不了了?你可知道婕妤是如何死的?” “民女……不知。” 赵元长放开他,眨眼间竟变得温文有礼,他优雅笑道:“朕赐的毒酒,她当时疼得脸都白了。” 她一听,便吓得慌了神,跪在赵元长面前好似要哭出来:“陛下,民女知错了,不该痴心妄想,只求陛下不要怪罪。” “你又何罪之有?” “我……” 赵元长撩起幔帘向外看了看,回过头来对她轻轻一笑,道:“御花园到了。” “民女,想起家中还有事。” “不可,太后既然已经吩咐了,那朕便要做到。如若不然,她会怪朕没有好好待你。来,希望你喜欢朕的御花园。”赵元长下了撵,向她伸出手,久不见她有过来之意,便继续笑问:“嫌朕手不够干净?” 女子连连摇头,随即快速挪了过来搭上赵元长的手,下了撵。 此时的御花园已是渐起了桂花香,金色的小花簇满枝头,不需靠近,不需刻意,变闻得花幽香。赵元长走上亭子,又令人备了些小果,无酒。他剥一颗葡萄递给她,女子唯诺用双手接过,却不敢食。 赵元长笑道:“怎么,怕朕给你下毒?” 女子摇头,立刻将葡萄塞进嘴里。 赵元长笑了笑,又剥了颗葡萄放进自己嘴里。 小果吃了只一半,刘名扬便匆匆走来,也不经通报就上了凉亭。他单膝跪下行礼,本欲说什么,但见有位面生的姑娘在便未有开口。 赵元长一伸手,黄门随即递上布巾。他一面擦手一面对女子道:“朕有些事要办,姑娘你可有何打算?不如朕派人送你回家。” 女子猛地站起来,连连摆手,脸上难掩死里逃生的神情:“不劳烦陛下费心,民女去永安宫向太后辞过行便出宫。” “太后有午睡的习惯,你不要去打扰她。朕就不相送了,可好?” “好好,民女告辞。”女子行了礼,慌忙跑出了凉亭,就怕赵元长反悔又召她过去。 赵元长看她一眼,放下布巾,道:“起身。” “谢陛下。” “何事?” “您让臣找的人,找到了。” 赵元长一愣,问道:“在何处?” “固棱镇。” “在远舜?” “正是。” “这次若再非其本人,你的俸禄朕要减半充公。” 刘名扬不动声色地咬牙。 赵元长见他如此终于忍不住笑了:“朕不过是说笑。明日起程去远舜,就常亭玉随朕一同前往即可,勿要告诉旁人。” “臣遵旨。” 第四十六章 固棱镇不是个漂亮的地方,却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镇子。庚延一的马被安置在客栈后院的马房里,隔壁正是宋袭荣与高伯山的马,这二人终还是跟着一并来了。那日在屋外,若不是宋启如以让人跟着为条件和庚延一做下告诉他那人宅子所处的交换,庚延一是无论如何都不答应的。 高伯山坐在木窗台上,怀里抱着剑,并无太多言语。宋袭荣端着药碗走进来,庚延一还在床上躺着,不时传来咳嗽声。若不是他突然咳了血,宋袭荣执意要他先休息,他们此时兴许已是到了那人的宅子。 “怎咳得这般厉害。“宋袭荣放下药碗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替庚延一理好被角便坐了下来,又问高伯山道:“你打探清楚了,他当真也动身来了固棱?” “探子亲眼看见他出了城门,应该也是这两三天到。”高伯山跳下窗台将剑插进腰间,从袖里拿出一只老鼠来放在桌上:“我再出去看看,有事让灰牙来找我。” 宋袭荣见他竟将老鼠放在了桌上,猛然冲过去端起药碗护在怀里:“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他盖了斗笠在头上便出了门。 他刚走,庚延一便醒了,撑着半身坐起来问自己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把药趁热喝了。”宋袭荣将药碗递上前,看着他喝下去才又接过空碗。 庚延一抬手擦了擦了嘴:“伯山呢?” “去雪姑家查探情况了,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见庚延一皱着眉头宋袭荣便又问:“怎了?”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会有事发生……”庚延一掀开被子欲要起身:“还是即刻去找雪姑,以免夜长梦多。” 宋袭荣将他摁了回去:“那也得等伯山回来了再说,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 “嗯。” 宋袭荣端着空碗走到门口,看一眼庚延一方才走出去合了门。 城门口仅两名小兵守着,红色城门大敞,想进便能进。赵元长与常亭玉各乘一骏马坐骑,悠悠而至,颇有散步之味,惬意十分。虽说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闲游,然此行目的赵元长心里却明白得很,派人打探了这般久,终是要得知个原由了。 “爷,要不我们先找个客栈歇歇脚,再去找雪姑,从昨日离开商项城起就一直在赶路,也未吃上一顿好的。” 赵元长随意看着镇上的景致,笑问:“怎么,饿了?” “难道您不饿么?”常亭玉长吐口气随之颓力勾着背,神色哀伤:“就吃了那么几个馍馍,连口水都没喝上。” “我记得这前面就有记酒家,不晓得此时可还在。”赵元长说罢便夹了夹马肚子。 马儿匆匆几步便就到了赵元长所说的酒家,不过店内翻新过了,已成了一座楼,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唯一一样的就是酒家的名字。二人将马交给店小二牵去马房喂草,拿着行囊走进酒楼要了间自带木栏的厢房。木栏向街,连着椅,两旁垂着幔纱,若是有客人喜欢,便可坐于木栏椅上闲观街景。常亭玉点了几道自己勉强能吃进嘴的菜,而赵元长只要了壶酒。 常亭玉走到坐于木栏椅之上的赵元长跟前,问道:“爷,您要找的雪姑究竟是何人?” 赵元长抬眼看着常亭玉,片刻之后才浅笑道:“莫非我的事都得一一向你说清道明?” “不敢!”常亭玉立刻拱手弯身做礼。 “我只是说句玩笑话。出门在外不便行礼。” “是。” 赵元长将手肘靠在木栏上:“雪姑是当年跟在庚延一母亲身边的下人。” 常亭玉稍稍愣住,半年多以来,赵元长绝口不提庚延一三个字,就连旁人也不得说到他,而今赵元长竟亲自来寻与庚延一有关之人。 赵元长瞥一眼常亭玉,又转向街上:“看你的表情,是觉得我不该来?” “我只是有些吃惊,您找她作何?” “自然是与庚延一有关。”赵元长说着又斜视着常亭玉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是怕了他?” 常亭玉摇头,沉默了半响寻思着该如何转移话题,却见街上走来一人,十分熟悉。他指着那人的身影惊道:“爷您看!” 赵元长瞟了一眼,仍是气定神闲。 “宋袭荣怎会在固棱镇?!” “这固棱镇又不是只有你我二人来得,有何吃惊。” “既然宋袭荣在此,那您说庚延一会不会也来了?” “我又非神仙,怎会知道。”恰巧此时小二端着菜进来,赵元长便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过自己的酒斟了一杯:“你不是饿了吗,快吃。” 此时的常亭玉何来饿意,满脑子想着若是遇上庚延一定要亲手刃他。常亭玉不善伪装,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被赵元长读了去。赵元长端起酒杯晃了晃,瞥着常亭玉用力紧握筷子的手,啜了。 填饱肚子后,赵元长与常亭玉便牵着马找了间客栈住下,打算明日再访雪姑。客栈名字取得好,如意如意,虽有些俗,但却又是每个人都喜欢的。天字号房只剩两间,一东一西,赵元长随意拿了个牌子便跟着小二上了楼,留下常亭玉还在大堂里与老板交说需要。小二照着赵元长手里的牌子给他开了东头那间,赵元长摇了摇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隔壁房里不时传来咳嗽声,不甚清晰。赵元长突然听得一愣,竟就保持着正要就坐的姿态直到小二敲响房门说端来了热水。 赵元长坐下后理好衣衫,这才道:“进来。” 小二端着铜盆进来,边往木架处走边道:“这是另一位客官吩咐给您送来的。” “有劳。”赵元长起身,撩起衣袖走过来,不经意问道:“你们这客栈怎这般吵,隔壁那人咳嗽的声音都能听见,这要到了夜里岂不难以入眠。” “客官您见谅。隔壁那位客官害了病,来时就一直在咳嗽。你之所以能听见,是因为隔壁的床与您这间房只隔了一面墙。”说罢,小二便指了指床的方向:“如果您要嫌吵,我就说与老板给您换一间,不过其余的都不是天字号房了。” “罢了。”赵元长拧好布巾往脸上抹了抹,又擦擦手:“那人既害了疾为何不去请大夫看看?” “他们呀,一行三人里本就有位公子是大夫,先前还熬了药给他喝。” 闻言,赵元长更是停了下来:“患病的那人可是总挂着笑?” “对。客官,您问这个作何,难道你们认识?” 赵元长拿出一定银子放在小二面前:“除却那个大夫,另外一人是何模样?” 小二伸手去拿,赵元长一勾手腕儿便收了回来。小二只好死盯着银子,咽下口水:“另一位客官眉目神奕,但不善言笑。” 赵元长满意地笑起来,这才将银子递给他。 小二双手接过银子捧在掌心,美得瞧不见了眼:“这银子当真给我?” “不喜欢便还来。” 他立刻将银子踹进怀里:“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我再问你,隔壁那人病得可重?” “这个可说不好,倒是咳得十分厉害,脸色也惨白。” 闻言,赵元长不禁拧起了眉沉默下来。 小二又道:“客官,您要没什么吩咐,我就先走了,堂子里还等着我帮忙呢。” “等等。”赵元长眯眼看着小二,扬眉勾唇道:“我与他们三人并不认识,记住了?” “是是,客观您放心,你们绝对不认识,我一个字儿都不会说。” “出去。” “诶好,有什么事您叫我便好。” 待到小二出去,赵元长走到床边上坐下,拽着剑的手因太过用力而冒起了青筋。片刻后青筋没了,再看赵元长的神情,已是浮起带了邪念的狠笑。 常亭玉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糖糕。赵元长回复了平日的模样戏道:“莫非你又饿了?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再好的马也驮不动你?” “好些日子没吃了,嘴馋。”常亭玉叼着一块糕走到赵元长面前,将盘子递了过去。 “我不用。对了,在客栈的时候你要无事便好好呆在房里,尽量不要出来。” “为何?”常亭玉脱口而出。 赵元长瞥着他笑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常亭玉愣了愣,道句我回房了便端着糕点退出赵元长的房间。塞在嘴里的糕他嚼了嚼,却没了咽下的心情,便找个地方吐出来。如今的赵元长,已非昔日,可究竟是哪里变了,常亭玉也说不上来。 翌日,赵元长听得隔壁有了动静,便穿衣起来。这一夜他都睡得不安稳,他挨着墙,隔壁那人似乎就在他身旁咳嗽,于是他又挨得紧了些,听了一夜。等到小二告诉他那三人已出了客栈牵着马走了,他便让小二叫醒常亭玉,用了早膳,骑着马走到西郊。 此处正是雪姑的宅子,算不得豪华,倒也阔绰,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赵元长抬头看了看牌匾,便不带情感对常亭玉说了句敲门。常亭玉稍顿,这才翻身下马。 敲了许久,管家终于边嚷着谁呀边开了一些缝儿,见常亭玉与赵元长是个陌生人,便问:“你们找谁?” “找雪姑。” “夫人正在会客。” 赵元长也翻身下了马走上前来对管家笑道:“马不用喂了,给它们刷刷毛就好。” “你!” “告诉你家夫人,白十二有事拜访,她自会明白。” 管家将信将疑上下打量赵元长与常亭玉,见他二人并非贼目鼠相便让一家丁看着,自己去了前堂。 前堂上只有宋袭荣与高伯山,各自面前摆了一杯茶。见夫人不在,管家便又去了书房。此时庚延一刚听完所有事,他苦笑着摇摇头。若是早些知道当年的事,他便不会去顺宜找赵元长了。原来,天意竟是这般爱捉弄人,不仅捉弄了他娘,连他也一并狠狠捉弄了一番。 雪姑有些担心地道:“小少爷,您病得这般厉害,不如就留下来,让老身照顾你。” 庚延一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做。雪姑,谢谢你当年照顾我娘。” “小少爷……” 管家躬身站在门外:“夫人,门外有位自称是白十二的公子说是来拜访您。” “白十二?”雪姑恍然大悟惊讶地看向庚延一:“皇?!” 庚延一也是十分吃惊:“他怎会来了?” 雪姑打开书房门:“快请他进来。” “麻烦管家去告诉前堂那两人,就说泰祥来了,让他们快些到后院来。” “是。” 第四十七章 管家将赵元长与常亭玉请到前堂,舍人刚巧端了茶来。雪姑伏地贴首,叫了声陛下。赵元长直直走到上位前转身撩袍坐下,笑端了茶水放到鼻处闻了闻,却不饮,又放下了。雪姑不敢怠慢,责备了端茶来舍人命她重换一杯最好的来。 赵元长睇一眼自己面前的椅子看向雪姑笑道:“坐。” “是。”雪姑这才起身坐下:“陛下怎会突临寒舍?” “来不得?” “来得,恭迎陛下。”说着雪姑便又欠TJ。 “我微服出访并无几人知晓,你叫我十二爷即可。” “是,十二爷。” 赵元长拿眼环视过门外,片刻后才悠悠开口道:“我此番来倒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疑问想请雪姑你帮着解答。” “十二爷请讲。” “庚婉馨你可认得?” 雪姑不禁一颤,只是她毕竟也是见过不少市面,还算稳得住。她故作模样想了想,道:“不记得有此一人。” 赵元长盯着她看了小会儿,笑起来:“不记得,是否也意味着并非不认得此人?” “老身年纪大了,或许帮不了陛下。” “我倒是有个不错的方子,兴许会让你想起来。”赵元长朝常亭玉扬扬下巴。 常亭玉会了意,便拔出剑来抵在雪姑脖子处。一旁的管家见此立即跪下向赵元长求饶,端着茶水而来的舍人也立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赵元长瞥了管家一眼,冲舍人招招手让她将茶端来。舍人这才惶恐着走进来,还险些绊上门槛。 雪姑勉强扯起嘴角:“看来十二爷这个方子不怎么灵。” “雪姑是个爽快人,从来没人敢说我的方子不灵。” “老身只管说实话,若有得罪请勿怪。” 赵元长摇摇手,示意常亭玉收起剑。他亲自起来走到雪姑面前,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那庚延一呢,可认得?”雪姑禁不住浑身一颤,不待她说什么,赵元长便直起身走到门口。 花园里匆匆行来一老翁,身旁有位娇俏女子掺着他。这老翁手持白绢捂嘴咳嗽,路过前堂时不住拿眼飘向赵元长。女子拍着老翁后背替他顺气,见到赵元长只是颔首点头,便算作打过招呼了。雪姑顿时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满脸欲掩难藏的惊慌,悄悄地被赵元长瞧了去。 “原来贵府还另有客人。”赵元长说得有些许大声,这让旁人都始料未及。 老翁闻言停了步,转过身来对赵元长拱手做礼。 雪姑急忙走出来扶住了老翁,对赵元长笑道:“是家里远方亲戚,正好今日返乡。” “我看这位老伯似乎身体欠安,加之路途必有颠簸,赶着返乡恐不大妥当。”赵元长笑脸盈盈,似乎一瞬便移到了老翁面前:“既然是贵府远房亲戚,不妨留下来养好病了再做返乡的打算。雪姑你说是吗?” 雪姑被问得语噎,一时间找不到话只得随便搪塞了句:“老家有急事。” “再急也不可耽搁就医。”赵元长走到雪姑跟前接她手扶着老翁便朝堂里走,走了几步就抬手抚平了人皮面具未粘好的边缘,笑道:“我这儿有个药方,老伯不妨试试。不知可否借贵府纸笔一用?” “当然可以。”雪姑命舍人速速去拿,又对先前扶着老翁的女子道:“丫头,既然不走了你便书信一封我差人送回老家。” 女子点头欠身,离开时斜眼瞟进了堂内落于赵元长脸上,倒也未做多少停留。 赵元长扶了老翁坐下,自己则就站在了边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虽带笑,却寒着一双眼,尤为骇人。 舍人拿来笔墨纸砚放在案桌上,赵元长蘸了磨汁在笔尖上,正要写,又偏偏抬起头来:“老伯若是难受得厉害不如先回房歇着,待我写完这副药方再去房中看你。” 老翁站起来,雪姑欲要去扶,怎料被他拒了。他道句有劳公子便径直走出前堂。 赵元长收敛笑意挥毫急笔书下一行字,随后将纸递给常亭玉。 常亭玉看过后大为吃惊,无意间又拽紧了腰间的佩剑:“十二爷,这……” “告诉你自有我的用意,小心保管。” “是。那药方……” “普通药方根本无用。”赵元长放下笔拦住门外路过的舍人问得刚才那老翁的房间。 常亭玉又看着纸上的字。 引蛇入雕花,候旨听命。 院深未几许,回廊下的第一间房里住的正是老翁。赵元长来至门外定下心情露出笑后这才扣了门。门内一人作答:请进。 赵元长笑盈盈进来:“叨扰了。” “公子客气。”老翁坐于床边,望着跟前人,不知怎地,竟就痴痴望了去。 “莫非我脸上不干净了?” 老翁摇头笑笑:“公子真是好心。” “好心又如何,未必会有好报。老伯可相信好心定有好报一说?” 老翁顿了片刻:“公子既然知道我是易容,为何还叫我老伯。” “你既然知道我是赵元长,为何要故作不认识,庚延一。” 庚延一叹口气撕下脸上的人皮:“我早该知你聪明如你怎会不知……” 赵元长忽地抱住庚延一:“当真是你。” “你……”庚延一未料赵元长竟不是拔剑相向:“不恨我?!” “若说不恨你可会觉得是惺惺作态?” “我以为,你若知道是我定免不了兵刃相向。” “未见到你时,我也以为自己会如你所说。” 庚延一搂着赵元长后背:“你瘦了不少。” “你又何尝不是。”贴着庚延一颈窝的赵元长勾着唇角不知笑意何指。 房门外立着先前那女子,透过未掩实而留下的缝隙朝里看。庚延一脸上扬起的笑是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打从心底开心的笑。 屋顶传来一声哨,女子退到庭院抬头望了望,便出了宅邸。 高伯山靠在城门外,双臂抱在胸前,没等多久女子就出了城门走过来:“何事?” “庚延一已经被赵元长找到,你有何打算?”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你先将这个消息告诉我哥,让他有所准备。” “你自己小心。”高伯山道完就解开被栓与树下的马离开了固棱镇。 几日修养,庚延一的病终于有所好转,至少看上去是如此。赵元长每日陪在床边想一些有趣的话逗他笑,整个院中似乎就只剩下赵元长讲故事的声音和庚延一的笑声。偶尔庚延一下床去院中走走,赵元长就拿了披风为他披上。 常亭玉总是不得不看见他们亲密的样子,握紧剑柄。 终有一日他再也忍不住,冲到两人面前跪下:“陛下,我们出宫多日,不可再作逗留。” 赵元长并未答他,反倒歪头看着庚延一笑了,问道:“延一,我的皇宫你可喜欢?” 庚延一轻叹:“无论喜欢与否,我都不可以再跟你回去。如若不然,你的臣民势必会反。” “我想也是。”赵元长终于转头去看常亭玉:“你一人回去,就告诉大臣们我已葬身在外,让他们另谋新君。” “陛下!” “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此余生便与延一归隐相伴,直至终老。” “赵元长,你的王朝……” 不等庚延一说完,赵元长便竖了食指立在他唇前:“你我二人找处无人识得的地方,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屋门外种些你喜欢的花草,院子里再两副竹椅,闲暇时便晒晒太阳。偏屋里放着你爱看的书册子,我们还可作些字画拿去卖。”他抬手将庚延一额前的发绾到耳后:“此等惬意日子于我而言便是莫大幸福。” 庚延一张了张嘴,眉头有几分哀愁,可见赵元长的模样他却又不忍破坏。若是能一同度得余生,兴许亦是不错的。他浅笑点了点头:“好,我们便找处清净的地方度得余生。” 离开固棱镇的前一夜,常亭玉坐在屋内死拽着剑柄发呆。他不明白,庚延一杀了那么多人为何赵元长竟还愿意为了他放弃整个大煜?他身为国君不仅没还得自己臣民一个明白,甚至为了一己之私还要与凶手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他想不明白,着实想不明白。 房门被霸道地推开,推门人敲也懒得敲一下。常亭玉回头见到赵元长,站起来,却不行礼,他的神韵已将不满传给了赵元长。 赵元长兀自走进来,坐下,左手拈袖,右手食指蘸了茶水便在桌上写道:你可知雕花镇所在何处? 常亭玉摇头。 赵元长便又写:我与庚延一会去先去悠琴村,你回大煜将此消息告诉刘名扬,让他兵分三路。一路表面装作派兵四处寻我,一路暗地派兵伪装成百姓埋伏在雕花镇,一路去边塞与反民对峙。 常亭玉大惊,瞪着了一双眼盯着桌上的字。 赵元长不笑了,变得格外沉静,而沉静中似乎又藏着一丝,恨意?他一抹桌上的字,蘸了茶水继续写道:我与庚延一离开悠琴后便去雕花。我若下令,便让埋伏在雕花的士兵与边塞的士兵动手围剿。 赵元长抹去桌上的字站起来,故意有些大声道:“我的话你可明白了?告诉朝中大臣,我已坠入悬崖葬身谷底。” 常亭玉抱剑拱手,单膝跪下行礼:“您多保重。” 月斜树梢,推开窗户边能见到。赵元长入神地望着,满目明黄,照出的却是麻木的惆怅。 宋袭荣仍是那娇俏女子的模样,他坐在庚延一床前,低着头。庚延一站在床边上望着月,嘴角勾起,看得出他当真是非常开心。明日随赵元长一走,便是回不了头了,当年是他带领受难的百姓奋起报仇,而今他竟却要跟着仇家的头子离开这是是非非的地方。受难的百姓会骂他些什么他大致能猜到,然而他不在乎了,当生命仅剩下屈指可数的日子时,一切都变得可以放下,独独除了爱意。 “延一,你真要跟他走?” “嗯。”庚延一笑起来:“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问自己,若是当初没有报仇,我此刻会在做什么,还会不会遇见赵元长。若是没有遇上赵元长,我草草结束的这一生有什么值得让我舍不得离开。我想了很久。”他摇头:“没有。” “你杀了他那么多人,他不可能不恨你。” “恨也罢,不恨也罢,只要死时没有遗憾便足够了。”庚延一转身背着月光笑道:“这么多年来多谢你们照顾,你也不用再为了我煞费苦心。” 宋袭荣走过来抱住庚延一:“我定会治好你,让你可以和赵元长厮守到老。” “不可以这般贪心。” 月渐渐落了,太阳娇羞地探出头来。赵元长手握缰绳往马身上一打,马车轮便转动起来。庚延一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身后的人挥手道别,双唇一抿,笑弯了眼。 第四十八章 这一路走来,看遍许多景致,从日出到日落。身旁伴有此生挚爱,即便路途坎坷亦是无谓。 二十多日如游山玩水般,终还是到了悠琴村。赵元长驾着马车驶在青石路上,庚延一撩开门帘卷身出来坐于他身旁。 他抬手扶了扶他额前的发:“我们便在此歇息几日。” 庚延一笑着点头。 在客栈要了间上房,将马车交与店小二,赵元长便拉着庚延一的手走上街,不顾旁人的目光。客栈堂间有人耳语,他们更是不闻。早在许久以前,用身体订下盟约那一刻,这些便都已看淡。赵元长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吻了吻庚延一的额头。 庚延一有些脸红:“许久不见,你倒是变得胆大起来。” “我亲吻自家娘子有何不可,莫不是还要征得旁人同意。” “至少也得征得我同意。” 赵元长一笑:“莫非你还要拒绝不可?” “我若拒绝你会顺着我?” “不会。” 庚延一无奈轻叹,却是更红了脸颊。 街边许多玩意,一排木摊熙熙攘攘卖的东西倒也丰富。有书生题字儿画扇,有小哥刻章雕木,有老伯用叶编蚱蜢。赵元长走到扇摊前买了一对儿折扇,黑白各一,有问书生要来笔墨。书生先不肯,这本是薄利的买卖,要没了工钱便更是赚不了多少。 赵元长拿出五十个铜板放在桌上,笑道:“我只想借笔墨一用为心上人画把折扇,还望先生成全。” 书生看了看他身旁的庚延一,收下钱便也无话可说。 倒是庚延一有心调侃:“你要真有心,倒不如连扇子也亲自做。” 赵元长捻袖,蘸了墨汁:“我怕做得不好,被你嫌弃。” “那你便不怕我嫌弃你的画?” “自然不怕。”他勾了唇角,持笔描绘,笔锋先粗后细。 未多久便是一幅白底儿墨竹图,竹间立有一人,手持竹叶搁于唇边,在吹小曲儿。 书生高叹:“公子此画当真妙。” 赵元长举着折扇笑睨庚延一:“如何,可喜欢?” 庚延一未答,拿过折扇与赵元长手里的笔,在扇面上又添了一人。这人侧卧于竹下以手支颐,闭目勾唇神态自若。赵元长笑起来,问书生又借了一支笔在黑底儿的扇面上画了一模一样的画,再抬起头来时,庚延一已将折扇摇了不知多少下。 赵元长弯腰作揖,笑道:“庚公子,这此后,便多劳你照顾了。” 庚延一亦是笑道:“不知每日工钱多少,可供伙食,可供居所?” “伙食自然是有的。不过……”赵元长故作担忧,看了看庚延一:“若要居所……我家清寒,就只委屈庚公子与我同挤一榻了。” “既然清寒,又何必劳人照顾?”庚延一道完便自顾自朝前走。 赵元长大步赶上来,挑眉笑问:“那不然,我来照顾庚公子可好?至于工钱嘛……嗯……” “我家亦是清寒,也付不起工钱。” “无碍。”他将折扇往手心一敲,开心笑道:“你以身相许便好。” 庚延一瞥了他一眼,神情颇有些嗔色。赵元长自是明白,他这一眼乃是佯装,以掩羞怯。 街头忽然变得吵闹,马蹄儿声虽稀稀落落倒也是铿锵得很。骑于马上之人拽着缰绳,眼角扫过赵元长便又立刻转开头,指挥着士兵将过路人与画像好生对比。 赵元长搂着庚延一躲于店铺后,斜睨着骑在马上的裘桂,用下巴抵着庚延一的头顶,笑得自带三分轻蔑。 庚延一皱着眉头隐忍咳了两下,缓了少时才问道:“他们是在找你的?” “嗯,看来此地也不宜久留,只能连夜赶路去更远的地方。”赵元长吻了吻庚延一的发丝:“委屈你了,延一。” “只怕受委屈的是你,天子龙躯却因和我在一起而遭受这番疾苦。元长,不如……你还是回顺宜。” “事到如今我又怎可回头,好不容易才又能这般抱着你。” “我无多少时日可活,就算你我离开了大煜也未必能长伴。”庚延一往他怀里蹭了蹭,听着他平缓而有力的心跳:“我只是不想走后见你独自一人。” “我赵元长宁可不要江山不要英明,也无法不要你。”这番话一出口,赵元长便觉得可笑,然而他却又着实笑不出来。若是从前,此话绝无半点虚假,仅是过了一个冬,他的心意便不得不假了:“以后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没有我的允许你也不许再离开我。” “你会允许我离开你吗?” 赵元长收紧手臂:“不会。” 这世上最难的,其实是将真话当做假话骗别人,也骗自己。 不过子时刚去,赵元长便驾着马车载着庚延一离开了悠琴村。 裘桂立于村口目送马车离开,便即刻回到驿站用飞鸽将书信传于常亭玉。此时的常亭玉,已在雕花镇暗兵守候多时,只等马车驶过城门。然而马车驶过城门后,他却并未收到任何动手的信息,只得咬牙躲在城楼上望着马车渐行渐远。 有士兵小声问他:“将军,马车就要进入市集,到时再动手恐有不便。将军!” “给本将军闭嘴!你以为我不想让你们去吗,陛下没有给信号自然是计划有变。”常亭玉已是极力自制:“好好守着,陛下迟早会与我们联络。” “是!” 雕花虽名为镇,却远不如其他镇子那般热闹,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小山村。几条嵌着石子儿的土路,一些个商贩挑着满扁担的小玩意在街上走动叫卖,除了小娃与难得到此的远客,便是无人会上前去瞧一瞧。 “延一。” 听闻帘外人唤道,庚延一便带好斗笠撩帘走出去:“怎了?” 赵元长侧头笑了笑,却是被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这一路上也没让你好好休息过,不如我们现在此停留数日,给你买些治咳嗽的药。也不晓得这里的郎中医术好不好,有没有上好的药材。” 庚延一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你倒是变得愈发叨念了。” 赵元长无奈沉口气,腾出一只手转身捏了捏庚延一的鼻子:“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后有追兵,只怕我们难以在此停留。”他忽然缄默了,歪着脑袋顶着赵元长看。 “这么仔细看我,可是因为越看越喜欢?” “只是忽然觉得你我像是浪迹江湖仇家众多的侠客,驱马前行,沿途风光无限,逍遥无边。” 赵元长本来的笑意僵在脸上,尔后,才勉强勾了勾嘴角:“若是一辈子能如此,亦不错。” “哪能有一辈子,待白发入两鬓时又岂会日日受得住这样的颠簸,迟早是要寻个地方安顿下来。”庚延一坐下来,拉过缰绳与赵元长一同牵着。 “那……你说我们就安顿在这雕花镇如何?这里山清水秀人烟颇少,若是郎中徒有虚名,我便每日载着别处的郎中来替你看病。” 庚延一笑道:“那你可不就成了马车夫。” 赵元长停住马车跳下去,又弯腰伸手作了宫中下人扶主子的姿势,调笑道:“公子,在找到屋宅前便委屈您住在客栈了。” 庚延一抬头看了看一旁不解的店小二,尴尬笑笑,躲开赵元长的手自行下了马车,又伸了小指勾住他的腰带牵着进了客栈。 赵元长顺势捉住他的手低声笑道:“公子可是等不及了?” 这句话换来的却是庚延一红着脸还故作不明白地问:“何意?” 赵元长缓慢动唇一字一句,道:“情—意。” “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掌柜的拿出账簿开了口。 “住店,一间就好。”赵元长放开庚延一拿出碎银子走上前放在柜上,又问:“老板,我想请问一下雕花镇中可有已修好的房屋卖?” 掌柜的看了看赵元长,又看了看庚延一:“雕花镇一共才只有二十多户人家,恐怕没有公子想要的屋宅。” “若是雇人新修需要多少银两与时间?” “哟,这时间可就长了,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得要好些年呢。” 庚延一拉住赵元长的袖口冲他摇了摇头,赵元长眉头一皱便继续问道:“当真是没有现成的了?” 掌柜的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道:“天君山上倒是有一处屋子,只是长年无人居住……看二位也是出身不凡之人,只怕住不惯。” 赵元长笑道:“无碍。” 第四十九章 天君山离花雕镇倒也并非很远,大片几近红色的枫叶围着山顶上的木屋,门前一架小桥,却不见桥下有水。带路的店小二说,这里原本是两位神仙闲暇时来小住的地方,桥下本是装满温水的池子,只是后来二位神仙不来了,池水也干了,留下些这些石头。 “这屋子只有上山砍柴的人偶尔来住住,脏着咧。” 赵元长里里外外看了遍,很是喜欢,拿出一两银子递上前:“不要紧,收拾收拾就好了。谢谢小哥。” 店小二连连摆手:“我只是带个路,哪受得起这些。二位客官要是有什么事,就到镇上喊一声,大伙都会来帮忙。” “那就先谢过小哥了。” “客气。” 送走店小二,赵元长让庚延一坐下一个人忙了几个时辰才将木屋收拾干净。此时天色已然浓郁,头顶几乎遮去大半个夜空的月压着枫叶儿小桥,景致格外独特。一阵风吹落了红叶,飘下一片搂在屋门口的石桌上。坐于石凳的庚延一捡起来,捏着叶尾来回转动。明月在后,衬得他更加精致,让刚跨出门的赵元长看入了神。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庚延一突然开口:“小桥,木屋,明月,好似许久以前便来过。” “还有干竭的池。”赵元长走过来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笑看着有些吃惊的庚延一打趣道:“兴许你我前世便是那二位神仙。” “这世上若当真有神仙,又岂会滋生这么多疾苦。菩萨神仙,无非都是百姓走投无路时给自己编织的安慰。” 赵元长握住他的手:“至少月下老人是有的,不然怎么偏偏让我遇上你。” 庚延一叹口气:“也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只要是缘便好。”赵元长抽走庚延一手里的枫叶放于石桌上,伸手拉了他进怀吻着耳鬓。 庚延一只是小力推了推,便任由腰带被解开。赵元长伸手绕过他腰间将衣衫剥落,放在没过足踝的草地上。庚延一皱起眉头望着赵元长,一字不言。 “可是不愿意?” 庚延一迟疑少许,摇摇头:“是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刻。” 赵元长将脸贴在庚延一的鬓角,来回轻蹭:“日后,这便是只属于你我的房子。叫长庚楼可好?虽非楼,却胜于城。” “好……” 石桌上的红叶被风突然吹起,在月前打了几个转便飘去远方。 其实庚延一心中是有几分不愿,可双手却不由还是搂紧了赵元长。若说一开始便错了,那就同一开始那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世俗这东西,在爱意跟前早就已是抛却九霄的东西,如今再捡起来亦是迟矣。 听得他一声轻叹,赵元长便停下来看着他问道:“犯病了?” 庚延一苦笑起来:“想起一些以前的事,觉得你不似从前了。” 赵元长挑眉笑起来,扼住庚延一双肩用力许多,弄得庚延一忍不住喘息低吟。这声声交织的月下小曲,泄出满山的春意,缱绻缠绵。 后半夜庚延一睡去,赵元长搂着他望着几乎触手可及的月许多都未眨眼。耳畔风声带动着野草沙沙作响,却打不破这夜里的平静。赵元长从自己衣衫中摸出一把匕首拔出鞘,借着月光放在庚延一颈脖处。明晃晃的刀刃发着可见的寒光,忽闪而过。 “延一,我赵元长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也只恨过一个人。爱的人叫庚延一,令我愿为他生为他死。恨的人叫赵元长,因为他的无能害死了诸多大臣,也因为他的无能,不得不手刃心爱之人。” “我还以为你恨的人也是我。” 赵元长闻声一愣,侧头看着半睁开眼的庚延一充满惊讶:“延一你……没睡着?!” “才醒。”庚延一坐起来,幽幽叹气:“你现在杀我还不迟。” “我本来的确打算杀你,不止,我还打算剿灭你的整个部族。”赵元长摊开双臂放下匕首:“当初在固棱镇说要和你隐居是假,在悠琴村遇上官兵是假,就连逃往此地也是假。我们离开固棱镇的前一夜,我吩咐常亭玉让他通知刘名扬兵分三路,一路装作追兵,一路埋伏在雕花镇,还有一路则在边关与你的人对峙。等我们一入城门,埋伏在雕花的官兵就会和边关的官兵一起动手,将你们一网打尽。那些官兵现在正埋伏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下令。” 庚延一看着他,问道:“那你为何不下令?” “我不知道,明明就差一步我却总想着再等等。”他用手臂遮住眼睛:“本以为再见到你时我会毫不犹豫拔剑相向,然见到了却又做不到。你杀了我,走吧。” “那日你提出要和我共度余生我便察觉到了。你为人虽看起来十分随意,骨子里却透着份执拗。我杀了那么多人你绝不可能这般轻易原谅我。” 赵元长猛然坐起来抓住庚延一的手臂,紧拧眉头神色凝重:“你明知是个陷进为何不逃?万一我真的杀了你……” “死在你手里总比倍受煎熬郁郁而终的好,只希望你不要伤害其他人,他们当年也是大煜子民,他们的悲剧是你爷爷造成的。” “对不起。”赵元长狠狠抱着庚延一捡起匕首抵住他脖子,眼中莹润竟是流泪了:“是我没用。” 庚延一笑起来,将脸埋在他颈窝:“动手吧。” 等了许久,赵元长确实扔了匕首抱着庚延一大大吼一声,咬牙隐忍哭起来。 庚延一笑道:“听说明日天君庙里有庙会,不知公子可赏脸与在下一同前往?” “嗯,好。”赵元长抹掉脸上的泪,叼住庚延一双唇又是一场鸳鸯戏水的快活。 天君庙就在天君山半山腰处,还只是白天,就有不少人上来朝拜。庙里供奉着两位神仙,一位司风,一位司云。神像并立在天君殿里,保佑雕花风调雨顺。 院中有一棵打了结的许愿树,不大,却高。 赵元长用五文钱换来一只许愿的牌子,提在庚延一面前笑问:“写什么好?” 庚延一摇摇头:“你决定。” 赵元长想了想,提笔写下一行字:赵元长与庚延一长相厮守。写完他便呈给庚延一看:“如何?” 庚延一笑了笑:“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笑法。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将它挂起来。” “嗯。” 寥寥十几人中走上前一名穿着斗篷着了脸的男子,他碰了碰庚延一递上去一只小瓷瓶。庚延一转身惊讶地看着他,趁赵元长还在往树上挂许愿牌便跟他走到了庙后的红叶林。男子揭开连着都碰的帽子,唤了声延一。 庚延一拿眼扫过四下,见无人才道:“这里有官兵埋伏,你回去之后便不要再来了。” “那你呢?!”宋袭荣抓住他的手臂:“跟我一起走,不然赵元长真的会杀了你。” “兴许他不会。昨晚他把全部计划都告诉了我,你回去告诉大哥,让他把边境上的人全都撤走。” “那你呢?还要留在他身边?!” 庚延一扬起嘴角:“我还有事要做,过几日便会回去。虽然我已报不了仇,但至少也要让你们从此不用再过的提心吊胆。” “你想做什么?” “与大煜和谈。” 宋袭荣松开手,脸色黯淡些许:“为了他?” 庚延一摇头:“为了我自己。” 隔了片刻宋袭荣才开口:“为了你的身体,昨晚那样的事最好莫要再做。” 庚延一愣了愣,尔后笑起来:“你都看见了?” “我并非有意,只是想给你送药,可没想到你们竟然会在草地上……就……”宋袭荣有些脸红,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我也没想到。” “延一?”挂完许愿牌转过身来便找不到庚延一的赵元长寻遍了庙里每个地方,最后终于找到这里。 宋袭荣立刻背过身带起帽子,匆匆与庚延一说了再会便疾步离去。 赵元长走过来,望着宋袭荣离开的方向:“先前穿着斗篷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不认识,好像是路过此地结果迷了路。”庚延一带着歉意笑道:“可惜我也不晓得他问的那个地方怎么走。” 赵元长这才舒口气,牵起他的手:“转过身来你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那些个官兵自作主张将你抓了去。以后不许再这样。” “没有你的旨意他们又怎敢轻举妄动。” “他们不敢,可是你敢。走吧,许了愿还得上支香才灵验。” “元长。”庚延一突然抱住赵元长,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们和好吧。” 宋袭荣逃回了山洞,不知是太累,还是风太刺骨,他的眼眶与鼻尖都红了。灰牙从洞中跑出来,在他脚边嗅来嗅去,仰起小脑袋叫了几声便爬上了他脚背。 “灰牙。”他蹲下身看着灰牙:“我有些许想他了。” “太复杂的话它听不懂。”高伯山拿着一包剥好的瓜子站在洞口。 宋袭荣在膝盖上蹭了蹭眼睛站起来:“我把药给延一了,他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怎么回事?” “赵元长在这里安排了官兵。”高伯山闻言握了剑就要赶去却被宋袭荣拦下:“他准备与赵元长和谈,而且他们昨晚……”他缓了缓才继续说:“赵元长把围剿我们的计划全告诉了延一,包括这里埋伏着官兵。” 高伯山保持着握剑的姿势盯着宋袭荣,许久都未开口,直到他突然双脚一软朝后倒去才迅速伸出手臂接住:“小心!” “谢谢,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高伯山松开手:“今晚我去,你好好休息。” “伯山。”宋袭荣突然拉住他解开自己的腰带,褪去衣衫:“你觉得我如何?换做是你可会喜欢?” 高伯山脸色一变,捡起地上的衣衫将他裹住:“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不是他。”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不是他。”他背过身穿好衣裳:“抱歉,定是吓到你了。” “你太累了,还是早些休息。” “嗯。” 高伯山走出山洞跃上树枝,眼睛盯着山洞口不知不觉就入了神。宋袭荣抱着双臂蹲在地上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第五十章 从庙里回来,二人便坐在树下石凳上,赵元长煮了壶清茶,替庚延一与自己各斟上一杯。茶水清淡犹见杯底,绿叶沉浮几度,遂自舒展,几缕白烟,几缕香味。 赵元长端起杯子啜了小口,抬起眼见瞥见庚延一并未动手便也不饮了,放下杯子笑问道:“我煮的茶水莫非入不得公子的眼?” “有些烫,想等凉些了再饮。倒是你,不怕烫了舌头?” 赵元长端起庚延一那杯放到唇前吹了吹,又拧起杯盖儿捋了捋,如此反复数遍,才又放回庚延一面前:“现在应该不那般烫嘴了,你试试。” “谢谢。”庚延一端起来浅饮小口,发现确实不烫嘴了,才又是喝了一口。 “如何?” “不烫不凉,刚好。”庚延一放下杯子,继续道:“元长,有一事我想同你商量。” “你讲。” “我想让族里的人与大煜和解。” 庚延一此话一出,便是听得赵元长一愣,他瞪大了眼盯着庚延一,许久了才平静下来端起茶杯望向山林见:“你怎会突然有此打算?” 庚延一笑了笑,也同赵元长一样望向林间,只是他二人所看之地所有不同罢了:“自从你我祖父那辈起,被用来试药变成怪物那天起,他们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而如今更是同整个大煜为敌。大煜乃国,他们不过是蝼蚁之力,若不与大煜和解只怕直至终老也无一日好过。我能为他们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已不再是大煜的皇帝。” “从你坐上龙椅那刻起,这便由不得你选了。元长,当是为了我。若是和解得成,于你我而言也是有益无害,你可以继续回去做皇帝,而我也能留在你身边。大煜不用再花兵力对付我们,亦不用担心有人被害。岂非一桩好事?” 赵元长眉头皱起,并非十分愿意:“你让我想想。” “嗯,好。”庚延一提起茶壶又往赵元长茶杯里添了些茶水,只是此时的茶水比起将才,已不那般烫了。 赵元长最终还是同意庚延一提出的和解,只是这和解并非简单几句便能定下的事。 于是赵元长依依惜别庚延一骑上快马赶回顺宜,庚延一也与宋袭荣汇合回到村子将此事告诉了族里所有人。有人指着庚延一鼻子大骂他叛徒,和解也只为自己能与赵元长在一起,并骂他龙阳怪癖。庚延一以笑接纳了他所有不堪入耳的话,没回一句,最后还是高伯山怒拔长剑指着那人的脖子,这才安静下来。族长长叹一声,允了,他明白庚延一这么做绝非为了自己,只是他太善良,怕走后这个可怜的部落也会旦夕尽毁。 以他的命数,又能留在那个皇帝身边多久呢。 大煜的皇帝回宫了,而他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将边境上的军队全数召回,意欲怪物和谈。朝中半数大臣反对,赵元长便将这些大臣打入大牢听候发落。于是没人再敢于人前说什么,都在心里哀叹大煜气数将尽。 常亭玉气势如虹不顾侍卫阻拦执意冲进竹林,见到赵元长也没跪下,而是大声质问他为何要与庚延一和谈,为何所言之事与所作却相去甚远。 赵元长正坐于石凳上手持白布拭剑,听他这般问也未有停下:“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需与你协商不成。” “可是陛下,当初是您自己说要手刃庚延一难道您忘了?!就算您不忍心,臣也无话可说,然而您竟又为了他将半数大臣打入大牢削官撤爵,您再这般执迷不悟只怕大煜迟早要毁!” 赵元长放下白布转过身来侧头盯着常亭玉,下巴略扬得有些高了:“常将军,你可知自己这番话已是大逆不道?” “即便是要被杀头我也要说!太皇太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当真就不如一个庚延一吗?!陛下执意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 剑光咋寒,掠过棵棵竹身晃出瞬间足以让人睁不开眼的光,赵元长脚下带力一跃就凌空斜身踏上竹子,一脚勾,一脚踏,顺势转了一圈再借力于竹猛力一蹬就朝着常亭玉飞来,剑尖直指他咽喉。他飞过的地方总能带起阵强势的风,卷起满地残叶于林间飞旋。常亭玉顿时无招以应,唯有频频后退,但终是抵不过赵元长的速度。 风停叶落,也就变得安静下来,只是剑已抵上咽喉冒着寒气,只再深几许便能要人性命,容不得常亭玉动弹半步。 赵元长眯眼问道:“你这是在对谁说话?” “陛、陛……下……”常亭玉还未从刚才的惊愕中恢复过来,赵元长的剑太快,快得他根本来不及应对。若赵元长真要他性命,他也唯有等死。 赵元长转手收起剑放回腰间,笑道:“刀剑无眼,将军要小心才是。” 常亭玉武者脖子惊魂未定喘着大气,一时间也再难以说出些什么。从何时起,赵元长竟也有这般功夫了? “听裘桂说,刘名扬回来了?”赵元长走回石凳前坐下,拿起白布继续拭剑。 常亭玉咽下嘴里的唾沫走上前抱拳作礼:“是,一个时辰前进了城门,想必也该进宫了。” “嗯。” “陛下……” 赵元长只抬起眼皮,虽他并无故意之心,然在常亭玉看来,他的神情无疑是不善的。见常亭玉稍露出了害怕的神色,赵元长这才又垂下眼收起白布:“为官这么多年,你可有学会些什么?” “臣只懂得行军打仗之法,对于官场中事了解甚少。” “那朕今日便告诉你,在宫中,不该你管的别管,不该你知道的别知道。”赵元长突然盯着他身后勾起唇角:“你先退下,朕与刘将军有要事要谈。” 常亭玉这才知道刘名扬已经来了:“臣告退。” “嗯。” “臣刘名扬……” 刘名扬刚要行礼,赵元长便笑起来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是。”刘名扬虽说是坐下了,但也不敢乱动半分。 赵元长不由得无奈笑笑:“朕削官撤爵之事你进宫后也该听说了,想必也是有许多问题要问。朕许你问一个。” “陛下,你当真打算与庚延一和谈?” “依你之见呢?” “恕臣愚昧,不知陛下用意。” “你不愚昧,你很清楚朕想做什么。” 刘名扬看着赵元长,良久了,才问道:“这才是陛下给庚延一下的真正圈套?” 赵元长笑着站起身,没有承认,亦是没有否认。 “您知道庚延一很聪明不会轻易上当,所以事先安排了一场私奔,然后说出自己的计划博取他的信任,之后又提出和谈。这才是真正的圈套,用之前换来的信任诱庚延一上钩,让他以为你是真心想和解疏于防范。” “你只说对了一半。”赵元长往前走了几步,摘下一片竹叶在手里把玩:“是庚延一自己提出来的和解,是他自己助我完成的这个圈套。” 刘名扬沉默片刻,才问:“与庚延一相处那些日子,您就没半点心软?” “险些就有了。”赵元长转过身来笑道:“好险。” “……” “相信他庚延一也无意与我和谈,只是和我一样借用这个借口来个瓮中捉鳖罢了。和谈之地在尔庭城,你稍作准备就即刻前往,活捉庚延一。若是他反抗……” 赵元长揉碎竹叶弃于地上,染了一手的液汁:“杀之。” 刘名扬看了看地上的碎竹叶,站起来:“将那些大臣关进大牢也只是做给庚延一看的。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常亭玉实情?” “自从侯硕死后,常亭玉便变得太浮躁,告诉他也只怕他掌握不到分寸坏了大事。” “陛下,您当真只是因为庚延一杀了人才这么恨他?” 赵元长歪着头笑问:“刘名扬此话,何解?” “恕臣冒昧,臣先行告退。”刘名扬抱了抱拳,便要转身离开。 赵元长突然叫住他:“到了尔庭城多加小心,暗中派些人手埋伏在城中,若是庚延一来势汹汹欲起战火也好有所应对。” “是。” 刘名扬走后,赵元长拿出一直放在怀中的那把折扇,扇面上那二人悠然自得,一心只求安定。住在雕花那些日子,便是如这画上般闲适吧,或许是短暂了些,倒也足够了。他拽住扇顶想用力扯坏时又忽然停了下来,盯着扇面发了许久的呆,又将它收好放回怀里。 即便是一场梦,也仍是希望留下些什么的。 “该结束了……” 夜色总是因为有月而衬得美,月也只有在夜空才会显出它的柔情,这二者若是缺其一,都会觉得遗憾。许久以前,庚延一曾听母亲这般说过,那时他只顾着想如何摸到天上的月亮而未仔细看过母亲的神情,如今再忆起来,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是略带了无奈与哀愁的。 这些无奈与哀愁,而今长大的庚延一,遇上赵元长的庚延一,逐渐也有些明白了。 “延一。”宋袭荣站在庚延一身后侧,弯下腰背着手看着他,带了笑意:“在想什么?” “嗯……”庚延一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说。 宋袭荣索性坐下来,替他道:“在想赵元长。” 庚延一笑起来:“嗯,在想赵元长,不知道他回宫之后能不能说服那些大臣与我们和谈。” “他连江山都可以不要,区区几名大臣能奈他何。”宋袭荣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的草地上,伸直了腿:“若是和谈成功,你可是要进宫陪着他?你真的相信他会与我们和谈?” “怀疑自己最重要的人是件很痛苦的事,况且……” “那如果这是他给我们下的圈套,岂不是会连累到族里的人?” “我已经决定和谈的时候一个人去了,就算是圈套他也只能抓我一个。” “不行!”宋袭荣抓住他的肩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族里的人也不会同意。如果赵元长心怀鬼胎要对付你,以你现在的身体只有死路一条!” 庚延一笑着拍拍他的手:“他想要我的命早在雕花镇的时候就能要了。” “你为何总是把自己置之不顾?!当年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报了仇又如何?和谈成功了又如何?族里那些人就能变回常人了么?!你当真为我们着想就该先为自己想想!” “我正是为了自己想才会提出和谈的呀。”庚延一笑道:“我想和元长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数十日。” 宋袭荣松开手,语气也柔了许多:“若是他在骗你呢?” “我想我也不会有听见他说出真相的那一天了。” 第五十一章 三日后,庚延一骑了快马向尔庭城赶去。宋袭荣拧紧了眉头心脏阵阵发紧,从昨夜起他便愈发不安,似乎此去一别,就当真如庚延一临走时所说的那两个字,再见。是再次相见还是再也无法相见?宋袭荣隐约觉得,是后者。 宋启如抬起手放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温和笑道:“在担心延一?放心,我已让高伯山暗中跟去见机行事。” “哥,当初延一执意要去找赵元长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他走?” “这是延一自己的决定,是好是坏,我想他都是不后悔的。我们能做的便是相信他。” “……嗯。” 庚延一将马拴在树上,自己则也在一旁坐下来,解下腰间的水壶拔出塞子喝了大口。这条道并非官路,来往的行人自然便也少了许多,前前后后抬眼望去,也未能捕捉到谁的身影。倒是雀鸟欢啼,伴着叶笑风声漏,倒也显得颇为清雅。 只是庚延一横袖擦嘴时眼角抬了抬,兀自勾唇:“树上多有蛇蚁,何不下来与人同行?” 高伯山纵身跳下来:“我又不怕。” “你满身杀气自然是不怕,可它们却怕呀。”庚延一笑起来,抛出水壶。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跟着我那刻起。” 那满身杀气想来不苟言笑的高伯山竟然笑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是大哥和袭荣要你来的?” “也不尽然。” 庚延一起身拍拍衣摆上粘起的枯叶:“到尔庭城还有些时日,我一个人路上也无趣,不如你也走人道与我同行做个伴如何?” 高伯山将水壶还与庚延一:“既然你都开了口我又岂能拒绝。” 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山林野树,在庚延一看来却是犹若仙境,若问为何,也尽然不知,只道是心中雀喜,亦有些激动难以平复。这一路骑马走来,他都不愿在途中多做逗留,只盼哪怕仅仅是早一个时辰见到赵元长。 在高伯山看来,庚延一稍稍有些变了,不似从前那般空洞,终是有了几分人味儿。 “到了。”庚延一勒住缰绳,站在山头望着不远处的城门,那上头,写着尔庭城三个字,十分惹眼。 高伯山顺着他目光看去,心中没由来的忽然一紧。 赵元长侧卧在自己寝宫的床榻上,以手支颐,闭了眼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案桌上放着凉茶,黄门见搁置的时间有些长了,便轻手轻脚走上来端了茶杯退下去。赵元长始终未睁眼,缓和的呼吸使胸脯平稳起伏。 退出门外的黄门正巧撞见太后,他慌忙跪下欲要请安便被太后制止。 “你们在外面候着,不必跟进来。” “是。” 太后吩咐完便走进去,落座于赵元长侧卧的床榻,伸手温柔捋着自己孩儿两鬓的发丝,爱怜亦有些心疼。 赵元长睁开眼,声音还有些绵软:“母后。”他边唤着边坐起来。 “今天忽然发觉,孤的皇儿长大了,变得不再是以前那个喜欢和大臣开开玩笑的少年了。也有了令入寝之时眉头紧蹙的心事了。”太后收回手,重重叹气:“看来,孤也是要老了,总觉得这长卿巷啊,冷冰冰的,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母后只是太想有人陪在身边了,明日臣便派人去给您找些玩意回来。” 太后看了看赵元长,浅浅勾起一记笑:“孤只是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偶尔与延一闲话家常。这孩子……总是那般讨人喜欢。” 赵元长脸上的笑意顷刻变得冰凉:“母后怎突然提起这个人。难道您忘了,正是他打破了原本安稳的日子。” “孤记得,孤又怎会忘记,他借着孤亲姐姐之侄的身份来到皇宫,得到你的宠爱,到头来竟是为了复仇。” “我不明白自己与他何仇之有,令得他一再骗我。”他勉强扯起嘴角:“儿臣本真的起过要和他远走高飞不再理会宫中事物的念头。可是,他却也是在骗我,正如我设下陷进等他往里钻一样,他也布好了局等着我。如果不是刚巧撞见他与宋袭荣暗自来往,只怕我此时早已命丧他手。还好……还好让我撞见。”赵元长穿上鞋站起来,露出三分癫狂的笑“连老天爷都在帮我,连老天爷都在帮朕,朕差一点就又错信了庚延一一次。” 隔了小会儿,太后缓缓才开口“陛下,你……不再信庚延一了?” 赵元长一愣,许久了,都未缓过来。似乎许久以前,有那么一日,他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会相信他。那个时候,相信这二字还真是容易说出口,无需半点犹豫。 “其实当年……”太后紧皱起眉头抿着唇,终是没说出下一句话。 赵元长好似没听见太后欲言又止的这句话,走到门口望着远方苍穹,笑道:“想来刘名扬此时已经到尔庭城了。” 太后不安的站起来:“你打算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逆着阳光,微笑:“母后觉得,捉他回来一刀一刀割下身上的肉,如何?” “……陛下……” “这里就是尔庭城?”高伯山硬是要庚延一先躲在城门外的沙堆后看看情势:“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兵,难道有诈?” 庚延一无奈摇头:“赵元长是一国之君,身边有侍卫跟着护他周全是很平常的事。莫再疑神疑鬼,走了。”语音还未落全,庚延一就已然出了沙堆,向城门走去。 高伯山立刻奔出来拉住他:“我走前面。” “那要是后面有埋伏呢?” 高伯山语塞。 庚延一笑着拍拍他的肩:“我的功夫再不济保护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我走后面。” 这话引得庚延一发笑。 尔庭城并非大煜管辖范围,乃处于独裁独制之地,因此也是和谈最佳地点。这也是为何肯让庚延一只身前来的原因,即便途中生变,逃走也并非难事。 入城后,二人便直赴约定的客栈,高伯山见他心急且又喜的模样忍不住挪揄道:“终于快见到梦中人了,开心吗?” 庚延一笑着回答:“嗯,开心。” 酒楼里虽说全是市井百姓,然高伯山还是刚进来就察觉到了将要溢出整栋客栈的杀气,再转眼看庚延一,似乎毫不在意,脸上依旧如沐春风笑意渐浓。 店小二迎上来:“二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可有贵人来过?” “客官说的贵人是……?” 庚延一想了想:“朝廷的人。” “有,有,在里边儿的屋里,我带二位进去。” “有劳。” 刘名扬抱刀到危襟正坐,房里除了他便再无其他人。店小二敲门领着庚延一进来时,他立刻握住刀柄,但也只是握住而已。他盯着环视整间屋子在寻找什么的庚延一,并未先开口。直到庚延一撩起衣摆坐下,他脸上才有了丝丝表情,是转瞬即逝的惊讶。 庚延一入座时,问道:“怎不见赵元长?” 刘名扬沉默片刻,才道:“陛下不在。” 高伯山冷冷问道:“是不在还是根本就没来?” 刘名扬看着庚延一,不作言语。 庚延一笑起来:“刘将军还是和从前一样,不会说谎。”笑过之后,他便有些失落:“不是说好在尔庭城和谈,为何他不来?” “二位连夜赶路应该也累了,先吃点东西。”刘名扬说着便端起碗。 “也好。”庚延一冲自己旁边的椅子扬扬下巴:“伯山,坐。” 席间,便无一人再说话,高伯山始终提防着面前的刘名扬与门外那些个假扮百姓的官兵,可刘名扬只是认真用膳没有丝毫动作。再看庚延一,竟也是吃得淡定自若。 用完膳,庚延一与高伯山便去了刘名扬为他二人安排的房间休息,待他离开后,高伯山便留下自己饲养的老鼠,纵身从窗户跃上了房顶。 庚延一逗弄着老鼠,笑道:“事情似乎真的朝我不愿见到的情形发展了,谢谢你肯留下来保护我。” 老鼠只是叫。 夜里风的风声盖过了人语,只是吹得屋檐下的铃铛一直作响。独盏油灯照得屋内昏暗,除了眼前的桌椅什么都看不清。 走廊上忽然传来极力隐藏的脚步声,连同敏捷身手所惹来的风息。庚延一放开手中的老鼠用灯盖灭掉油灯翻身迅速躺在床上装寐。尽管已是多病将衰之躯,他的身手亦是不减当初。 未多久,便有人轻轻推门侧身滚进来,踮起脚尖走到床前见庚延一已入睡,于是从怀里拿出支竹管对着庚延一的鼻子吹了口气,使得里面的迷药全喷在庚延一脸上这才有离开。 庚延一坐起来用袖子大力扇着风,幸好将才屏住呼吸,不然等到天亮他兴许便已去见阎王了。可若是想他杀,刚才为何又不动手? “咳咳咳……咳……”他捂着嘴忍住咳嗽,轻轻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可还没咽下去,就又被咳了出来。 窗户外晃过一道人影,眨眼间便就钻进屋内。 庚延一深吸口气抑住咳嗽:“可有探听到什么?” “这次和谈真的有诈,整栋客栈外全是官兵。如果赵元长真想和谈又何必大费周章,我们都中计了。” 庚延一兀自笑了:“看样子……这次和谈的确是赵元长给我设的圈套。我早该知道,他不可能不恨我。” “你有何打算?” “伯山,你已经找到逃走的路了对吧?” “确实有一条路能出城且无人把守,不过很显然他们故意为我们设的。要走吗?” “既然赵元长好意给我们留了退路,又岂能白费他这一番心意让他失望。” 第五十二章 这一夜,泰祥宫里虫鸣得厉害,扰得赵元长辗转难以入睡,起身唤来黄门去给他找了本册子,可刚翻开看了两行便觉得双眼酸胀,亦难静下心。于是又反扣下书册捏住眼角轻揉。 黄门端上杯参茶放在他手边:“陛下,若是累了便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赵元长叹了口气:“心里乱,睡不着。” “要不奴才给您捶捶背。” “嗯。” 黄门跪在赵元长身后,却歪头看着他少许的脸颊:“陛下,有些话奴才知道轮不到自己多嘴,可自打您离开乳娘住进太子殿那日起奴才便一直伺候您。奴才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别的小公公特别羡慕,于是就骗奴才说太子很可怕,眼睛一瞪便能吓死一头牛。” 赵元长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却似乎有些疲倦。 黄门也咧嘴笑了笑,继续道:“所以奴才啊,就非常担心,若是做的不好挨板子怎么办。到了您寝宫跪在地上时,奴才吓得手心里全是汗。可抬起头见到您那瞬间,奴才忽然就不怕了,就好似压在身上的大山被人挪走。您那时,眉眼含笑神情温和,举手投足间虽暗藏帝王之气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锋利。这些年奴才跟着您真的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每日见您笑,奴才便觉得这世上什么都是美好的。可是 ,自庚先生走后,奴才便再也没见您笑过了。” 赵元长勾起嘴角:“那朕此刻脸上的又算什么?” “奴才说的是心,陛下的心不笑了。” “隔了层皮肉又岂会看得清楚。”赵元长站起来,顺手拎起了书脊。 扉页里飘下一物,旋转着落在案桌上。灯影摇曳,闪烁着单薄的光,隐隐照出那物细长的轮廓。赵元长驻步低头想看清究竟是什么落了下来,奈何桌上的油灯不够通明。 黄门拾起来拿到灯下,道:“回陛下,是竹叶儿。” “扔了它。” “是。” 赵元长回到榻上,信手将书册放在身旁,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然在上面摩挲了许久。 这书册,兴许是庚延一离宫时正在看的。他看到何处了,是刚开始,还是即将结束? 夜风呼啸夹杂了尘沙,幸而不厉害,还能举步。马蹄缓慢有些轻柔,踩在地上稍稍陷下去一些,又抬起。身后一人一马的脚印本是留的清明,怎知风一抹,便已消散。 尔庭城门渐渐离得有些远了,又渐渐看不清,唯有城门上挂着的指路灯还隐约可见一点红,其他的,都埋进了风沙中。 庚延一肩上围着斗巾,遮住脖子与头便只露出一双眼,流光婉转:“离他们的埋伏圈还有多远?” 高伯山紧握腰间佩剑,眼神犀利紧盯两旁,他低声回答:“已经进来了。” “是吗。”庚延一笑了笑:“原来是想来个四面楚歌。” 不知来处的暗器割破风沙直直射过来插进马蹄旁,彪马腾踢嘶鸣险些将庚延一摔下来。此暗器之后,便是密如细雨般的飞镖齐齐射来,明晃晃的刀身闪着寒光。庚延一腿上借力双手撑住马背倒立腾起,再分腿凌空旋转,衣摆飘然足显豪气。双腿落下时猛蹬马背飞身跃起,随手抽出怀中匕首快速抵挡。 当当当许多声,暗器便全部挡下,两人分毫无伤。 庚延一落地与高伯山后背相靠,高伯山惊讶的发现,曾独自打退一队人马衣不沾尘的庚延一此时竟有些喘气,甚至隐忍咳了几声。 “延一……” “我没事。” 短暂平静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暗器,猛然冒出的士兵手持长枪刀剑,嘴里喊着杀。 他二人神色陡然一变,身藏杀气。凭借脚掌发力前倾身体如箭迅速飞出,先前站立的地方溅起喜多黄沙。前面的士兵还未来得及摸清二人的动作便觉腹腔一热,既而鲜血蹦出,洒了足足有丈远。 庚延一落地不等站稳便借助蹲身躲枪的姿势捡起前人掉落的长刀,横步跨到一人面前由下而上从他持枪的双臂中钻起,长刀紧随只是眨眼间便刀背拦腰砍在他腰上。持枪士兵只觉腰间猛烈巨疼,松开兵器倒地不起。 庚延一单手甩了甩依旧干净的长刀,顺势转身正好挡住了一齐袭来的五六样兵刃,随即转动手腕使得长刀跟着转起搅落了那些兵刃。不觉间,又将匕首放回了怀中。 比起庚延一,高伯山下手要凶狠许多,手里的佩剑早已被血覆盖看不出原有的光泽。他灵活的步子配上绝好的轻功连躲闪都用不着便一直往前拼杀,不知不觉间他走过的地方已是横尸一路,个个满身鲜血。 与他对抗的士兵有了些许退缩,手上的力度亦比先前降了大半。高伯山只是微微翘起嘴角,毫不留情用剑刺穿了他的身体。再拨出来时,溅得满脸殷红。 士气渐渐变得弱了,甚至已然听不见有人喊的那声杀。 风沙愈来愈烈,还能闻见鲜血的腥味,似乎还能闻见这些鲜血有些温热。刀剑相逢铿锵清脆,这激烈繁杂的声音盖过了风的呜咽。隐隐的,响起一个如铿锵繁杂格格不入的声音,沉长从容,却依然是冰冷的,有些许刺耳。 士兵外围后许多那地方,有一人缓缓走来,身形魁梧挺拔。他手里提着大刀,刀尖垂在地上划过很深的痕迹,就连风沙也不能彻底抹平。 庚延一用刀杵着地面稍作休息,发白的双唇微张,有些许气喘。他盯着来人的方向,站直身体拔出大刀:“刘名扬……” 见到刘名扬重步走来,士兵也都一一退到他身后。黄沙地顷刻间便空出来,立着庚延一与刘名扬正面相对。 “赵元长他根本就没有来,也不会来了,对吧?” “延一!”高伯山赶过来,岂料余下的士兵全都围上来将他阻隔在外。 “对,不会来。你若想见陛下,就让我去下人头带回去!”话音未落,刘名扬便双脚猛踏地面腾空跃起。 刻了虎纹的大刀明显要比庚延一手里拿把锋利许多,刀刃上寒光划过后而凝聚于尖。庚延一自知若是勉强迎上去难免刀断人伤,于是立刀往沙中一插,以手为支飞身倒立翻转,等到刘名扬攻过来时将已然翻下的双脚往他肩上一踏,又弃刀翩然跳出几丈远落地时勾脚捡起长枪转身向着刘名扬。这些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庚延一隐忍咳了几下,嘴角便渗出黑色的血。 刘名扬重新摆好架势:“下一招,就不会再让你这么轻易躲过了。” 庚延一轻轻笑起来:“刚才只不过想换个兵器而已,不小心踩到你真抱歉。” 刘名扬脸色一沉,气冲丹田大喝一声便再次举刀挥下。庚延一退步闪身躲过持抢刺去,刘名扬回手收刀挡住凌厉的枪法即而快速转动大刀。庚延一一惊立刻受剑后退,可如风般转动的刀尖还是划破了他胸前的衣襟,掉落了匕首。 不等他再回去捡起,刘名扬便再次倾身冲过来,动作比先前更加迅猛。 庚延一一心挂念地上的匕首只能招招退防心神不稳,待已退到离匕首有些距离时,他终于故意准备刘名扬双眼刺去。刘名扬一愣,侧身躲过。趁此空挡,庚延一借着前驱的势头蹲身捡回匕首。 岂料刘名扬竟就着侧身的姿势一刀挥来砍在他肩上。 长枪在半空中翻转几圈啷当落地,还有一物高高飞起,在长枪落地后才最终落到刘名扬脚边。那赫然,是庚延一的整只右臂。 庚延一觉不出痛,是只右肩潺潺流下的东西十分温暖,一如当初与赵元长一齐入浴时漫到胸膛间的水。 刘名扬看了看庚延一手里的匕首,恍然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何处呢?啊对了,在陛下那里也有一柄和这一模一样的匕首。他高举大刀,对准庚延一的人头挥下。 “延一!”高伯山用脚撬起地上的长枪对准刘名扬的刀身抬腿一踹,噗当两声,挥刀落下有了一瞬的迟缓。正是这微乎其微的迟缓高伯山才滚身过去救走庚延一。 大刀落下切开了地面的黄沙,这一刀若是落在庚延一身上,定也如这黄沙地般,裂了。 高伯山的手在离庚延一身体几寸远的地方停下来,有些许颤抖:“延一……” 庚延一捂住自己右肩笑起来:“这下只能用左手吃饭了。” “等你有机会拿到筷子的时候才说这句话吧。”刘名扬拭去脸上的血,冷言道。 “延一,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嗯,无碍。” “好。”高伯山扶着庚延一站起来,双眼直勾勾盯着刘名扬的举动:“马在什么地方?” 庚延一四处看了看:“在你右后方约是十三丈远的地方。” 高伯山拿眼扫过渐渐围上来的士兵,慎之又慎。 “不管你们在盘算什么,都是徒劳。” 士兵越走越近,也不见高伯山有反抗之意,过了良久,他突然抓住庚延一腰间衣裳脚下用力跳起来朝马跃去。 刘名扬心里暗叫不好:“追!” “伯山,我们这样是没办法逃出去的。” 高伯山几乎是强行将庚延一托上马,他将缰绳放进庚延一手里:“在往前五里路就是草原,届时马会跑得更快,你无论如何都要撑到那个时候。” “你呢?!”庚延一瞪大了双眼吃惊的看着高伯山:“你不和我一起走?!” “我已经没有可以保护的人了,就让我最后保护你一次吧。”高伯山拿起鞭子往马屁股猛力一抽,马声嘶鸣,载着庚延一飞奔离去。 “伯山!” 高伯山向庚延一扔去马鞭,笑着挥了挥手。 “给我追!” “那就先摆平我再说!”高伯山纵身一跃堵住士兵。 “不用手下留情!” 没有要保护的人了?呵。我高伯山第一次想保护的人,最想保护的人,就是你,庚延一。我曾问过你人为何要活着,何为历经苦难还要活着,你告诉我,活着便能遇到某个最特别的人,这个人会告诉我活着的意义。所以我一直活着,即便始终没人来告诉我为何要活着我也犹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可是,此刻的我似乎有些许明白了,我为何……要活着…… “高伯山!高伯山!!!” 所以延一,你也要活着…… “伯山!!!!!~” 第五十三章 “高伯山!高伯山!~” 漫天黄沙被癫狂的风卷得到处都是,割在面颊上还有些许刺痛。尽管眯起眼稍稍侧头,却还是抵不住让风沙袭进了双眼,有些许酸涩,于是止不住流下眼泪。 他只身一人徒步行走于荒漠,嘴里喊着别人的名姓。他不该是一人的,他此刻寻找的那人本是应该与他结伴的,可为何突然便就不见了? 连天的荒漠望不见首尾,望不见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高伯山…… “这个人都睡了快三天三夜了还不醒,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鲁吉莫要胡闹!” “我几时有胡闹。都已经照顾他那么久能用的药全都用了也不见他有反应不是死了是什么。” “他虽伤得很重但仍有脉象。只是体质有些异常……” “……啊,他动了,他动了他动了,耶尔齐你快看他动了!” ……是……谁……? “你醒了?”庚延一睁开眼,赫然瞧见的便是偌大的人头凑近自己的脸霸占了全部视线。 “鲁吉。”另一男子拎起被唤作鲁吉的男子使他离庚延一的脸稍微远一些:“你会吓到这位先生的。” 庚延一挣扎着想坐起来,何曾想左手已然支撑不了他身体的全部总量,还未离床便又跌了回去。他抓住右边空荡的衣袖,低声呢喃:“原来不是梦……” 鲁吉双手衬着下巴靠在床边:“你为何不问这是哪里?”问完他便高举手臂开心自答:“这里是我和耶尔齐的家。”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不谢不谢。” 耶尔齐端来汤药:“这味药是我们部落的偏方,虽治不了先生的顽疾但也可暂保性命。我已经试过了,不烫。” “谢谢。”庚延一坐起身接过药碗饮了些,忽而想起什么便抬头问道:“你们只遇见我一人?可有看见另外一名男子?他比我高一些。” “我和耶尔齐狩猎回来就只看见你倒在地上,没有什么高的人。” 庚延一愣了愣,将药碗塞给耶尔齐便掀被下床踉跄着往外走。 “喂你,现在还不能乱动!” 他横手扯开厚重的布帘,没有黄沙漫天,没有大风肆意,碧草青天得让人不解。挨得不算太远的大布包足有两人多高,有人于布包前生火,有人晒衣,有人嬉闹,有人谈笑。远处成片的牛羊正排成列往回走,穿梭于它们脚踢间的是奔走得更欢腾的狗。 “这里是……哪儿?” “尔古尔德~”鲁吉说着便钻出帐篷张开双臂与右脚原地转了几圈。 “尔古……尔德……?不是大煜?” “这里离大煜很远,骑快马连天不停赶路也得花上五天。先生是从大煜来的?” 庚延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里离召白城有多远?” “三天路程。可是以先生现在的身体恐怕是无法上路,不如就在此地休息数日再走。” “没时间了。”庚延一拽住自己动荡的衣袖:“没时间了……” “没时间也不能让你上路。”耶尔齐立刻板起了脸变得颇有些严肃:“万一再遇上仇家受点伤,就算神仙来了也保不住你的命!” 庚延一兀自笑笑:“我本也无几日可活了。” 耶尔齐看了看庚延一胸膛:“先生言下之意是指自己的体质?脉象上看跌却异于寻常人,却也并非大不治之象。” 庚延一不作言语,只是拿起耶尔齐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起先耶尔齐还觉得冒犯挣扎着想收回来,可摸了片刻便自行上下摸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愈发惊讶:“怎么会……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听闻耶尔齐的惊呼,与小孩儿追逐道一半的鲁吉又蹦跳回来:“怎么了怎么了?”话还未有问完,他便瞅见庚延一胸口耶尔齐的手,也摁了上去:“有什么……咦?怎么没有?” 庚延一叹口气笑了笑:“以前是有的,现在渐渐就没了。” 耶尔齐还未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可……世间万物没有心脉必死无疑……” “兴许我们便是世间万物以外的妖怪。” “我们?”鲁吉茫然眨眼:“还有谁?” “我的族人。” 耶尔齐更加吃惊,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子事:“他们也都没有心脉?!” 庚延一眯起眼盯着脚下的草地:“不知道,兴许有吧。” “太神奇了,天下惊人有活人没有心脉,太不可思议了。”耶尔齐感叹。 鲁吉抓着庚延一胸前衣襟跳起来,欢笑道:“太好玩儿了,你们是如何做到的?教我~” 瞥见庚延一脸上苦涩的微笑,耶尔齐提着鲁吉后衣领将他扯下来:“鲁吉,首领快回来了,你去看看要给他的草药可有装好。” “装草药不一直是耶尔齐在做。” “我做了,只是让你去帮我看看可有做好。” 鲁吉叉腰笑道:“是你耶尔齐做的那便绝对没问题!我相信你!” 庚延一不禁笑起来,出了声:“被人信赖真不错。” “有人信赖你吗?” “以前有,现如今,他不会再信了。” “很重要的人?” “嗯。” 耶尔齐一面暗自责怪为何鲁吉丝毫不懂得观人心思,一面插话问道:“我叫耶尔齐……” 不等他说完,鲁吉便突然笑道:“鲁吉~” “庚延一。” “鲁吉哥哥~耶尔齐哥哥~”前方跑来一个小姑娘,手里捧着碗。她迈着自己最大的脚步跑过来,踮起脚将碗捧到鲁吉面前:“这是我阿娘刚挤出来的羊奶,她说你们救了位哥哥回来,这是给他补身体的。” 鲁吉接过碗,弯腰摸着小姑娘的头:“乖孩子乖孩子,回去告诉你娘就说那位哥哥已经醒了无大碍,让她不用担心。” “嗯!”小姑娘乖巧点头,而后又转身跑了回去。 “给,趁热喝。” “谢谢。” 草原上隐隐有些声响,细细听了许久,才渐渐听明白是太多的马蹄起响。 “首领他们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句,引得帐篷内的人全都走出来,迎着马蹄声穿的方向张望。 很遥远的地方,奔腾的万马看上去仅仅是只有手指甲那般大小,飞扬的尘土却弥盖了那许许多多交替向前的腿,只留下马背上模糊的人影。算不得勾勒,甚至连粗狂一笔都不是。浩浩而来激起滚滚浓尘飞扬,踢踏声响震得庚延一碗里的羊奶都似乎有些许颤抖。 帐篷外的人开始欢喜而雀跃,高举着手跳起来。 队伍渐渐近了,可以看见骑于马上那些人的面容,个个英气。领头那人显得有些锐利,动作干净而果断,不带丝毫拖沓。他翻身下马取下头上的帽子,无意稍稍甩了甩头发闭上的眼方才睁开。 他睁开眼那顷刻间,庚延一似乎看见他眼底有光晕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可剩下的,便只是冰冷,纯粹的冰冷,不过倒也显得干净。 “阿穆汗。”耶尔齐笑着迎上去,又侧身使他可以看见帐篷前的庚延一:“他已经醒了,暂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 “是吗,那就好。”他走到庚延一面前,抱拳作礼:“阿穆汗,是这里的首领。” 庚延一本也想回礼,可当抬手准备抱拳时,才忽然记起自己已然没了右臂。于是他只好作罢:“庚延一。” 顺宜已然一连下了好些日子的雨,从早到晚,不见有停。满耳的,全是雨声,稀里哗啦,难免让人觉得感伤。 刘名扬归来后未作休息便直接进了宫,他臂弯里抱着一只匣子,深色,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比旸殿里的赵元长已经等了好些时候,步子都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昨天他便收到刘名扬派人送回的书函,书函上讲,庚延一未死。 看到这行字的时候,赵元长竟无故松了口气。 黄门低语:“陛下,刘名扬将军到了。” “让他进来。” “是。刘名扬将军请。” 刘名扬撩摆与妖跪下行礼:“末将……” “免礼。”赵元长一挥衣袖转身坐下。 “谢陛下。”刘名扬上前,将木匣递给黄门。 赵元长接过黄门呈上的木匣,边开边问道:“这是?” 刘名扬躬下身:“庚延一的右臂。” 他浑身一颤,愣了许久才缓缓打开木匣。这只手,他认得,是庚延一的,他曾经紧紧握过的,庚延一的手。赵元长抿紧唇,关上匣子:“为何让庚延一逃脱?朕应该说过活着抓不回来死了也要把他抓回来。” “是末将大意。”刘名扬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尔后闭上眼:“末将未察觉到庚延一也安排了人手在四下埋伏,是末将疏于防范才让他们逃脱。” 赵元长挑眉问道:“于是你便只带回了庚延一的一只手?” “还有高伯山的尸体。” 赵元长抬手抚上额头轻揉:“此次捉鳖不成,不出半月他们便会带人一举攻进大煜,传朕口谕,让所有将领都做好迎战准备。” “是!” “还有,把高伯山的尸体挂于城门口。” 刘名扬抬头看了看赵元长:“是!” 走出比旸殿还未下石阶,裘桂便不知从何冒出来阻断了他的去路:“将军,为何要对陛下说谎?庚延一他……” “传令给所有去过尔庭城的将士,不准再提当日之事,谁若是泄露半点,就提着人头来见我!” “卑职不明白将军为何甘愿冒欺君大罪的险也要说这些对谁都毫无好处的话。庚延一的确可恨,但陛下对庚延一的用心你我都知道,这么说不就是故意让陛下难过?” “正是因为不想让陛下难过!”刘名扬要紧牙,稍后才道:“所有后果由我来负,欺君的只我一人。” “将军!”裘桂看着刘名扬离去不回头的背影,拽紧了拳头。 比旸殿里忽然安静了,屋檐下的雨串成短线不停往下落,砸开了水花。赵元长深吸口气勉强扯出笑容,低声道:“你猜错了,庚延一他始终都是虚情假意。” 黄门躬身埋下头:“是奴才自作聪明。” “你先下去,朕想一个人坐坐。” “是。”黄门退到门外,不放心又看了几眼赵元长,才关上门。 他伸手拿过木箱再次打开,取出冰凉的手裹在怀里抱住,久违的食指相扣却只有他一人紧紧握住:“庚延一……” 你终归是没对我动过情…… 第五十四章 胡琴激昂伴着鼓点,熊熊火焰映不完人们欢笑的容颜。它扭动身姿略显狂妄,缕缕轻烟与之惜别,而后远去,只是这一别,便是永远。 庚延一坐在里的有些远的地方看着篝火边上的人,端着喝不惯的羊奶,嘴角不经意勾起一丝笑意。跳耀的火光扑在他面容上,竟隐隐可见些些红晕,清淡一抹。 他身后的帐篷里有人撩布走出来,见到他不禁驻步,而后问道:“你身体好些了?” 庚延一闻声抬起头,笑道:“嗯,好多了。” 阿穆汗看着还剩下许多的羊奶:“喝不惯?” “嗯?嗯,不曾喝过,有些……” “那便不要喝了。”阿穆汗拿走他手里的碗,回帐篷里重新倒了碗温水端来递在庚延一手边:“清水。” “谢谢。”庚延一接过一饮而尽,就着这姿势横袖擦嘴。 阿穆汗伸出手摊在庚延一手边,庚延一愣了愣,方才将碗放上去。 篝火旁烤的羊肉熟了,几名男子拿起刀割下大块的肉。女子接二连三抱来酒坛子却还是不够男人们喝,见底的酒罐或许还剩下一些,却也已经被扔到一旁。 如此自由欢闹的场景,庚延一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似乎在这里,便能暂时忘却自己的命途,忘却过往的一切,忘却那个人的一切。 他忽而笑起来:“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欢歌笑语每个人看上去都那般幸福,真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你若是喜欢,留下来亦无妨。” 庚延一暗叹口气,隔了许久才开口:“我的族人都在等我回去。” 阿穆汗不动声色的看着庚延一脸上略显得有些孤寂的微笑,又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空荡的衣袖:“伤口若又开始疼便让耶尔齐给你熬些止疼药。” 庚延一摸了摸自己右肩:“无碍。” 只过了两日,庚延一便执意要回,耶尔齐不甚放心,便与阿穆汗一同送他回召白城。 召白城离顺宜并非很远,不过是两个日夜的路程,可正是这两个日夜,便将召白城挡在了大煜范围内。 虽同尔庭城一样属无国之地,却十分太平,人们视彼此为亲人,不曾互相伤害。只是召白城有个秘密,世上无人知晓仅是召白城百姓的秘密。 这里的人,即是世人口中的妖怪。 庚延一在城门口勒住缰绳:“不用进城了,我们走山路。” 前方的阿穆汗闻声也勒紧马缰,调转马头:“不是城内?” “嗯,在召白山上。” “召白山?!”耶尔齐颇为吃惊:“我曾听说召白山上有座云杳山庄专门制造兵器,那里的兵器厉害得不得了。” “我便是要回云杳山庄。”庚延一道完,放开缰绳拽着空荡的衣袖,低眉垂目有些许担忧。 阿穆汗牵制着有些桀骜的骏马,原地来回转:“进山的路在何处?” “围着城墙外走,一会儿便能见到。” “驾~!” 耶尔齐拽着缰绳退到与庚延一身旁与他并行:“先生回去之后仍要好生静养,千万急躁不得,也不可再动武。切记。” 庚延一笑了笑,并未答应。 刚至山庄门口下马敲了门,开门人见是庚延一便立刻朝院内高喊主公回来了。仅仅眨眼间的功夫,宋袭荣与安戈便跑出来,又惊又喜。可当宋袭荣抓住庚延一双肩时他才徒然愕了,瞪着惊恐的双眼抓住庚延一的衣袖,慢慢收紧,最后留在掌心的竟只有柔软的布料。 庚延一笑起来,显得并不在意:“右手没了。” 宋袭荣扑上去将他紧紧抱住,终于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丝毫没了往日的沉静,他哭着喊道:“笨蛋傻子!你和高伯山都是傻子!” “高伯山?!伯山他回来了?在哪儿?伤得可重?”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以为你也……” 庚延一似乎隐隐已经知道了答案,可忍不住从心底仍然坚信高伯山会平安:“伯山他……怎了?” “主公……”安戈紧握着拳头,拼劲全力忍住眼泪:“高伯山死了,尸体挂在暠城城门上,已经很多天了……” “……死了?为了让我逃走……死了?” “主公,我和大主公已经准备好去取狗皇帝性命。”安戈竟然笑了:“召白城的百姓和这云杳山庄便交给你和小主公了。”他道完便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多谢主公当年救命之恩,如今这条贱命便当做报恩,还于主公。” “不要再报仇了!召白城的百姓如何我不管,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不要再与谁生死相别。若是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当初绝对不会让你去报仇!”宋袭荣将脸埋进庚延一颈窝:“延一,忘掉仇恨忘掉赵元长吧。” 赵元长,如今这个名字再念起来,只是觉得心头有些些难受,那个地方的经脉定是打了结,缠绕在一起,生生撕扯。 啊……原来,这便是疼痛…… 庚延一缓缓闭上眼,朝后倒下。 幸而安戈身手敏捷迅速将他接住:“主公!” “延一?!” “他身体本就有些虚,再加上路途颠簸。”耶尔齐立刻迎上来,从腰间取出药丸塞进庚延一嘴里,抬头见宋袭荣与安戈表情突变便立刻摆手解释:“这药是特意给庚先生准备的,二位放心,不会有害。” 宋袭荣却还是取出了耶尔齐放进去的药丸,重新给庚延一喂了药:“他体质不同常人,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没关系。” 这一觉,似乎睡了有几千几万年那么长,可醒来时才知道也就不过一场梦的时间,还抵不过天边的红日从朝起到暮归。 “醒了?” “嗯。”庚延一四下看了看,才确信已是在自己房间里:“又麻烦你照顾了。” “不麻烦。想坐起来?我扶你。”耶尔齐扶着庚延一,将枕头竖着放在床头才让庚延一靠上去 “谢谢。”他朝门外望了眼:“怎都不见其他人?” 耶尔齐也顺着看了看外面,转过头来笑道:“他们都在前堂商议要事,是小宋先生托我暂且照顾你,他去山中采些药草。” “明明是客,却还让你照顾我……” 耶尔齐爽朗笑起来:“我却觉得没什么,可能是从小就照顾鲁吉,所以回过神来便已经在为别人操心了。” 庚延一也笑出声:“像爹一样。” “没错,像阿爹一样。在尔古尔德偶尔也会有人说些相似的玩笑话。”耶尔齐笑得颇有些无奈,然而还有几分开心。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笑了,满面严肃看着庚延一,正色道:“你们的仇人是大煜的皇帝?” 庚延一僵了少时,方才点了一下头。 耶尔齐盯着庚延一的右袖:“你的手臂也是他砍的?究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能令你们不惜送命也要报仇?” “以前是恨整个大煜,可现在,愈发糊涂了。我为何要报仇为何想杀他,又为何……落得如此。” “真的报了仇又能改变什么。我不知道大煜对你们做过何事,可能你会觉得我的话很可笑连事情始末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只是我知道,没有人会因为仇恨而幸福。” 庚延一扯了扯嘴角:“若是能早些遇上你们,兴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已经迟了。” “怎么会迟,先生身边还有许多希望你能幸福的人。”耶尔齐笑道:“你若当真喜欢尔古尔德,等身体康复了就可随我们一并回去。鲁吉不知会有多开心。” 庚延一摇了摇头:“报仇就好比一个圆圈,一旦进去了,除非圆破圈裂,否则便再也出不来了。可要这个圆圈破裂,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你还想着要报仇?” “不知道,似乎除了报仇我便没什么可做了。至少……”庚延一看向房梁上那只不知何时爬上去的灰鼠,满目悲伤:“也要让伯山回家,好好安睡。” “我们势必会夺回伯山。”宋启如跨过门槛走进来,他身后跟着阿穆汗。 “大哥。” 宋启如在床边坐下来,怜爱的摸了摸庚延一额头:“身体如何?可有好些了?听说你晕过去我也差点没了心脉。” “我无事,兴许是路途有些劳累,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 “无事便好,大哥也就安心了。” “大哥。”庚延一斜眼看了看阿穆汗:“你和阿穆汗商议了些什么要事可否告知一二?” 宋启如沉了口气,握住庚延一的手:“我准备向尔古尔德和吉水借兵,用以对付大煜夺回高伯山。你便留在山庄好好休养,等着我们回来。” “大哥觉得我会老老实实等着你们吗?” 宋启如笑着摇摇头:“就知道你不会。不过你要答应我,万事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嗯。” 耶尔齐走到阿穆汗面前低声问:“阿穆汗,你当真要借兵?这意味着……”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耶尔齐先生不用担心。”宋启如对耶尔齐笑道:“我已答应让人去尔古尔德的土地教你们部落的人如何耕种养殖,即便不用每日去打猎也能有衣裳。如此一来,部落里的百姓便不用生活得太辛苦。而且如果你们需要,我们可以将给吉水的兵器图纸分三成给你们。” “兵器就不用了,尔古尔德的人不喜欢争战,这次是例外。”阿穆汗还是那般无悲无喜,连抱拳作礼都有些冰冷:“我二人先行告辞,届时顺宜城下见。” “请稍等!”宋启如突然站起来:“这件事请二位暂且不要告诉三弟,他若是知道了定是要想办法阻止。” “我已经知道了。”宋袭荣面带愠色走进来,身后是苦着脸的安戈。 “对不起大主公,小主公他……” “是我逼他告诉我的,你们要怪要罚就找我好了。”宋袭荣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怒火。他明白局势已定,自己再闹得厉害亦是无用:“我不会阻止你们,但我有个条件。我要和你们在一起。你们放心,我绝不连累你们。”见宋启如皱眉犹豫,他便大声道:“延一总要有我在身旁照顾,不然他的身体……” 宋启如叹口气,遇上这两个弟弟他便是神仙下凡也没辙:“知道了,不过不许离开我身边。” 宋袭荣坚定点头。 第五十五章 三队兵马三色战旗临风飘得不太昂扬,让眼望去却仍是有足够威慑,上万人马挤过顺宜地界狭小的入口。尽管还未奔腾,马蹄与脚步踏在大地上震荡出沉闷而又有些洪浩的声响,让伏尔贴地的狗猛然站起来狂吠。街上的百姓惊慌四窜,连手里的东西都抛之一地,狼狈逃回自己的房屋。仅是顷刻间,街上便空无一人,只有物什杂乱了一地,甚是狼藉。 他们所到之处并未受到太多抵抗,屈指可数的地方官兵只会举刀向前不懂如何挥出杀气。行了整整两日,他们终于来到暠城门下。厚重的青色大石堆砌出的城墙将暠城这座皇城全力保护在内,南北两道城门皆被朱红色城门封死。 且听,城内喧哗混乱的声音隐隐传出来,这些些个不安,这些些个恐惧,全都随着流动的气息传出来。 宋启如咬紧牙,片刻后才缓过来,道:“延一,到了。” 马车内的闭目皱眉想了许许多多事情的庚延一缓缓睁开眼,他张张嘴本想问些什么,最后只是深吸口气撩开帘子。 他怔得说不出话来,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眼前的情景,亲眼所见时却依旧免不了突然而来的震惊。 宋袭荣别开脸,忽而落了泪。 庚延一眯着眼看着城门上方,那里悬吊者一人,身上的衣衫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开始腐烂成水,顺着他的裤脚滴落。若不是那无力摆动的腰坠,兴许早已没人知道这人便是高伯山。 “伯山……” 赵元长手里把玩着拭剑绢,眼睛盯着地面略微无神。案桌上放置的剑已出鞘,寒光自带了几许凛气与凄凉,剑身细长,兴许正因此而看着便已然似乎感觉到被它刺穿身体的痛意。 “陛下,庚延一的人马已然到了城下。”门内帐外,身着战袍铠甲的刘名扬并未有要进来见赵元长的意思,他侧身使拢在镂空木隔上的帘帐能够挡住自己。 赵元长眼里终于有了些许光,他拿起案桌上的剑反复看了几眼,觉得还不够干净,于是又擦拭起来,徐徐开口而道:“已经包围了整个暠城?” “并没有,不过这只是早晚的事。” “让城内的百姓都去避难,必要的话打开北城门让他们离开这里。” “如此一来敌军势必会趁虚而入。” “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赵元长抬眼瞄了瞄刘名扬藏身的方向:“刘名扬,这几日你为何不敢见朕?” 刘名扬闻言愣了愣,咬咬牙便从木隔后走出来,对赵元长行了礼。 “终于肯出来了?”赵元长拿起剑鞘,将剑插回去,噌。他直视刘名扬:“你可是有事瞒着朕?” “没有,陛下多虑了。” “是吗,那就好。”赵元长勾起唇角笑了笑:“常亭玉,进来。” 踟蹰片刻,常亭玉便抱了送死的决定跨进门槛,上殿前单膝跪下,手握佩刀:“陛下,请准许末将作为前锋与庚延一交战!” “兴许,会死。” “无所谓!”常亭玉抬起头与赵元长相视,他眼里,满满的,全是仇恨,似乎再猛烈一些,就要撕裂他的瞳仁:“只要能为侯硕,还有枉死的人报仇,死无所谓!” “若是可以,朕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赵元长脸上神色陡然一变:“常亭玉将军!” “末将在!” “朕任命你为护国将军,拖住敌军不许放一人进城直至城内百姓全数离开!” “末将听命!”常亭玉站起身,缓和了表情:“陛下,谢谢你。” 赵元长亦是笑起来:“无需客气,去吧。” “是!” 常亭玉走后,赵元长稍稍舒了气:“刘名扬,我们也该去做准备了。” “是。” 城墙上排满了弓箭手,里里外外足足四层。城下的军队从后方涌上来一队手持盾牌的士兵上下重叠,已然做好准备。常亭玉走出来立于城门上方,他手里抱着一桶油,扯开塞子便顺着麻绳淋在高伯山身上。 鲁吉用手遮在眉前:“那个人再往高伯山身上倒东西,似乎是水。” 庚延一立刻悟过来,冲下马车往前疾走。无奈腿脚发软,总是跌跌撞撞。宋袭荣随后跳下马车追上前去扶住他:“延一你这是作甚?” “那并非水,常亭玉朝伯山身上倒的不是水!”他伸手推开持盾牌的士兵走到外面:“那是油!” “油?” “他想烧了伯山!” “什……?!”宋袭荣转头望向城门,满面惊诧。他一直摇头,一直摇,摇落了泪水止不住的流:“不要……不要……不要!!!!!!!” 常亭玉举着火把,在宋袭荣喊出最后那声不要之时,点燃了麻绳:“侯硕,周礼,项白川,司马骏之,程夜,我终于可以为你们报仇了,兴许我很快便要来找你们,届时,我们一起投胎,再做一世的青梅竹马。” 火势顺着麻绳眨眼间便包裹住高伯山的身体,被烧落得衣衫碎布带着火苗漂离,落地前便已然消殒殆尽。火焰随着风势倾倒,明晃晃的,比天边烈日还要耀眼几分。耐不住火势凶猛的麻绳终于断裂,已然焦黑的火中物栽下来,嘭。 “伯山!!!!” 庚延一刚迈出步子想凭借轻功跃过去,但听城楼上常亭玉高声令下:“放箭!” 万箭齐发之音充斥双耳,密密麻麻的箭直指城下军队毫不留情,轮番而上。若是站在城墙上望去,漫天都是这足以杀人的东西,铺天盖地。 宋袭荣拉着庚延一退回到盾牌后,那一声声接踵而来未有空隙停歇的撞击声敲得震耳,咚咚咚咚。 咽喉有什么东西卡住,堵得庚延一喘不过气来,想发出声音却连叫一声都无法做到。他才发现,原来他自己是如此无能为力,以为仅凭自己掌间食指便能摧毁大煜,然而到头来竟连身边人都救不了。 若是当年没有遇见你……我或许……我们或许……便不会…… “袭荣,带延一回马车。”宋启如拔剑,直指苍穹:“二十多年来欠下的债,该是让大煜偿还的时候了!驾!” “冲啊!!!!!” 几万大军猛然间犹如游龙猛虎冲向暠城,号角在远方吹响,战鼓亦是激昂,士兵们嘴里喊得杀字响彻了这个暠城上的天空。因愤怒而变得赤红的双眼瞪着许多钱来累积的仇恨,这些男儿郎,使自己变成真正的妖魔冲向暠城丝毫不畏小小的弓箭,即便被刺中流出黑色血遍满全身,亦是觉不出任何疼痛继续往前跑,拼命攀爬上十人高的城墙。 常亭玉大力挥手:“不准让一个敌军攻上来!给我继续放箭!” 箭上带着火,对准了往上爬的人不舍余力射下去。太多的惨叫混着兵刃相见的嘶吼显得更加刺耳。被刺中的人跌倒地下翻身不停滚动,被烧毁的衣衫下,是片片青鳞覆盖了整个身躯。逐渐的,青鳞张到脸上,眼珠往外翻凸起,手脚筋骨疯狂变大。他们痛苦大叫,直到都变成怪物才停下来。 见到这样的场景,吉水的首领有了一瞬的迟疑:“原来安戈所说的诅咒……就是这样。” 耶尔齐被眼前那些怪异的人吓得脑中有些空白:“阿穆汗……你知道他们的身体会变成这副模样?” “听宋启如提过,但没想到竟然是这般。” 鲁吉不安地靠向耶尔齐:“耶尔齐,他们真的是人?” “抱歉,吓到你们了。”庚延一本想笑笑,至少不要是自己看起来太过哀伤,然而他想牵动的嘴角偏偏无力向上。 “庚延一……”耶尔齐皱起眉头。 “庚延一庚延一,你也会变成那样?” 庚延一点头:“嗯,中了妖毒的人都会以这副模样死去,我也不例外。” “妖毒?” 庚延一望向城门,瞬间,起了十足的杀气:“我们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是拜大煜所赐。” 耶尔齐低声道:“大煜真是赐了个天大东西。” “阿穆汗,北面的城门开着,有许多百姓从那里逃出来。如何,可要试试从那里攻进去?” “路线是可用,但万一伤害到城中百姓怎好。阿穆汗,你作何想?” “等百姓都出来了关城门那瞬间攻进去不就好了。” 宋袭荣握住庚延一的手臂,紧蹙眉头:“延一。” 庚延一最后看了眼宋启如身旁已然辨不清是何物的高伯山,道:“走北门。” 北门正如线人所言的确开着,不停有百姓从里面慌忙逃出,这些妇孺并未有多少惶恐,即便能听见远隔一座皇城的厮杀声。城门旁不停有士兵催促他们快些走,城门上排满了弓箭手候着敌军。 赵元长一身戎装战甲,手握腰间佩剑,血红色的斗篷吃力摇摆。他低头看着逃出城的百姓,眉间多少有些歉意。 “陛下,刚才南门来报,庚延一领着尔古尔德的兵马正朝这边逼近。” “是吗。”赵元长笑了笑:“他果然会选择这道门。” 刘名扬放轻了些许嗓音:“是要现在关城门?” “不用,就着开着吧。 “是。“ “城中还有多少百姓?” “还有两百人。” “就只剩下两百人了……” 刘名扬看着赵元长,不语。 “刘名扬。” “末将在。” “这里可否交给我?” 还未等刘名扬回答,便有了望台上的士兵喊道:“有敌情!是尔古尔德的军队!人数大致有一万。” 赵元长勾起唇角低声难道:“你终于来了,庚延一。” 军队在离城门还有很远的地方停下来止步不前,见到这般情景,百姓终于开始惊慌奋力往城外跑,挤得两旁的士兵也被迫随着人流往外走。庚延一骑在马上,用仅剩的左手抓住缰绳,身后背着长枪。 赵元长遥望着城墙下的庚延一,庚延一遥望着城墙上的赵元长,没有丝毫笑意与昔日的温请,冰冷而平静。他们闭唇未言一字,直到最后一名百姓逃出城,庚延一方才做了进攻的手势,道了个冲字,便双腿击马第一个冲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战马破西风,本就是势不可挡,烽火直指苍天遮去青空白云,黄沙血溅数不清金戈人首。 南城门上已攻进许多吉水士兵,大煜这头来不及招架,于是让更多的人趁机顺着绳梯爬上来。刀剑相交仅是铿锵乒乓,带火的箭已惹燃大煜自己的军旗,转眼便被熊熊烈火烧个精光。 “将军,这样下去南城门怕是守不住了。”副将借由平拼杀的空隙退到常亭玉身边,双背相抵:“怎么办?” 常亭玉已无余闲去抹脸上的鲜血:“就算死,也要守住这里!大煜不可能会输给这些怪物!” “这些怪物全都是拜你们大煜所赐,大煜也是时候该还债了!” 刀剑落下丝毫不见留情,常亭玉满心仇恨经过日日夜夜沉积最终化为一身豪气,宋启如的一招一式都在他眼里分外清楚,于是招招避开招招攻来。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冷静过,身旁兵卒的拼杀都渐渐淡去,他眼里,只有眼前的敌人,只有恨。 宋启如亦是出招之余步步留防,一个回身甩剑恰好接下常亭玉当头攻势。双双剑气凌厉,只是这小小过招便波及旁人几分。 趁势而上的兵卒愈来愈多,更有小路已从城墙上杀下去,即临城门。 副将寡难敌众,只能边做抵挡边朝常亭玉大声喊道:“将军,城门……敌军已经杀往城门!城门一开我军势必……势必陷入困境!” 常亭玉刚转头看一眼,正好被宋启如趁空大步前跨举剑刺来,常亭玉回头一愣,朝后下腰托剑避过又顺势猛然站起竖剑直指宋启如喉部。宋启如往后一闪,常亭玉便趁机跳出去借着轻功踩上敌军的头颅飞身快速跃下城门。 宋启如剑势一收,高声下令:“去城门,与门外的部队里应外合把门打开!” “是!!!”这一声令下更是激起了士气,高涨的情绪带动他们出招更狠更有力度,甚至连功夫也陡然上去一层。 寥寥几下,常亭玉便独自站在城门下无一人再敢上前。他脚边全是尸体,连原本的青石路都遮住看不见了。有血,热滚滚的,顺着他脸颊一直往下流淌,流过眼睛弄得他不得不闭上用手背横着一擦才能继续睁开。只是幸好这些血多数都不是他的,除了铠甲外的衣裳被割开露出皮肤底下的血肉,其他都倒还好,只是隐隐能够觉出一些个痛意。 对面的士兵相视一眼,大吼着举起刀剑就冲上来,里里外外常亭玉也顾不了这是多少人,只是有谁离他近了他便狠狠砍下去,溅得自己满身血。 这些士兵忽而全都长起青鳞红目怒瞪,仅凭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在常亭玉身上多留一处伤。兵刃经手断成碎铁,他们索性什么都不要赤手冲向常亭玉一拳击住腹部,又有顺抱着他头部正面往膝盖上一撞。 常亭玉疼得说不出话来,视线被鲜血糊住,只能隐约瞧见士卒身后的宋启如,冷目而立,亦是带了几分嘲弄。常亭玉一手持剑扶着身后的城门艰难站立,一手捂着肚子,往旁边一啐,啐出好几颗白牙,黏稠的血从嘴里擅自跑出来他自己却已然察觉不出来了。 还好,那些青色怪物转眼便抵抗不住生命的流逝最终化为灰烬。 “将军!!”从城门上跳下来顺势举刀攻向宋启如背后的副将见到常亭玉这副面容不禁心头难受。他跟随了他多少战场厮杀,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 宋启如侧身闪躲,斜眼看他是略带了轻蔑笑意。 副将目的不在偷袭宋启如,他落地不等站稳便冲到常亭玉身旁将他扶起:“将军。” 常亭玉眯起眼才能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你怎么扔下城门上的士兵到这里来了……” “城门上已被敌军占据,还活着的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他二人身后突然一声巨响,咚,震得整座城墙都在颤抖。贴在城门上的常亭玉被冲击得向前倾倒,还好副将及时扶住他往前走了一步。城门外随后又是一声,咚,咚,咚,撞响了大半座城池。 常亭玉奋力站起来,已无暇再顾及脸上的鲜血:“拼死也要护住城门!” “将军……” “我答应了赵元长……一定要……守住城门。如果城门被破,我便永无脸再去见他!”他言罢握紧了剑柄:“即便要死,也要战死在这里!” “末将紧随将军!” “我常亭玉!”他边说边持剑冲向宋启如:“不后悔生在大煜,亦不后悔死于大煜!呀!!!!” “愚昧。”宋启如仅说这二字,脚下便是动也没动迎上常亭玉的剑势一剑刺去便穿透了戎装战甲。 红刃上挂着血珠滴落,砸在地面上,再也不显得刺眼。 常亭玉手中佩剑掉落,啷当一声脆得很。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体里延伸出来的剑身,抬手摸了摸潺潺不停的血水,满脸呆滞。 宋启如手上用力将剑一刺到底,而后松开手退后几步:“你要怪就怪大煜造孽太多。” 常亭玉张了张嘴,只吐出许多血便倒地再也无法起来。 “将军!!!!” 猛然一声巨响,城门终于被撞开,一拥而进的士兵高举兵刃齐齐砍向副将。 北门外,庚延一领着尔古尔德的兵将逼近大煜,他们倒也不急,等着城里百姓全都出了城大煜军队鱼贯而出才策马急速而至。 赵元长站在烽火狼烟头,抱手俯视两兵交战,从各置一方到相互穿插。黄土地上被染的太快,只是些许时候,风中便带了腥味。 “陛下!”了望台上的士兵突然神色剧变:“南门已被攻陷,敌军正朝北门而来!” 赵元长闻言一愣:“常亭玉……” “已过正街!” “陛下,将军!”裘桂急冲冲跑上城门:“太后不愿离宫避难,说是……”他心虚看了看赵元长:“说是要与大煜同生死共存亡。” 刘名扬脸色越发难看,他沉默片刻毅然道:“裘桂,你立刻同陛下一起回宫道太后从暗道离开暠城,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保他们平安,听明白了吗!?” “是!” “朕几时说过要离开暠城?”赵元长笑起来:“刘名扬,你在怕什么?” 刘名扬猛然单膝跪下一手握拳顶地行:“末将并非在害怕,只是身为将士所担当的责任便是保护陛下与陛下的江山,为此,生死无谓。请陛下同太后一起离开暠城!” 城门上的将士继而随着刘名扬一道跪下,齐声喊:“请陛下同太后一起离城!请陛下同太后一起离城!请陛下同太后一起离城!” 赵元长看着离他很远的庚延一,蹲下身凑近刘名扬耳边:“刘名扬,不要死。” 刘名扬低声答道:“……是!” 可是刘名扬自己却再明白不过,前后夹击的战局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下来。他并非不怕,以往战事过后回想起来他才开始有些余悸,若是死了,那些抱负与大志便彻底断绝。可如今死就摆在眼前清晰可见,他反倒无所畏惧了,仔细想想,他的那些抱负和大志也全都是围着大煜围着赵元长的。 死亡不过是眼睛一闭再不睁开罢了。 刘名扬目送裘桂跟着赵元长离开,才带头站起来面向城外:“全将听令!兵分两路,一路拦截从南门进来的敌军,一路随我誓死守住城门直到陛下与太后安全离城!” “末将尊令!”全数将领齐声回答,气势比以往任何一场战役都来的激昂。 城内仅剩两名士卒在他们骑上自己的战马冲出城外时便立刻关上城门放下巨大门闩,暠城一下子安静许多,只有烽火台上点起的烽火还在肆意燃烧着柴木。火星跳跃,却也翻不出这巨大的石台。 宋袭荣盯着人去楼空的城门上,几分落寞又是几分安心,但转眼又担心起身边的人来:“延一,赵元长不见了……” “看见了,就连刘名扬也倾巢而出,想来是大哥已经破了南城门逼得赵元长逃难去了。” “我们不用去追?” 庚延一摇头笑了笑:“赵元长是个有担当的皇帝,只要我们占了暠城和皇宫他必然是要再回来。且不说不知道他逃走办法,连攻下暠城也非几言之易。” 宋袭荣皱起眉头,当庚延一转头看他时又笑起来摇摇头,勉强的很。 庚延一便也不问,回头看着两军交锋。 刘名扬身骑黑骏手持大刀立于城门前,武神般威严气势吓得许多士卒都不敢多靠近他一步。他瞪眼盯着庚延一,面色沉稳而比平日里多出好些视死如归,心里也不再急躁。 远远的,庚延一看不清他的脸,但知道刘名扬定是盯着自己,等着自己。一手之仇,说到底还是该由他自己来报。 “延一!”宋袭荣忽然拽住他空荡的衣袖,惨白的面色显然是被他不自知跨出的那一步给吓的:“你不能去!” 大煜的士兵削减得太快,临死最后一声喊叫本是凄惨却也因太多而使听的人麻木了,也就无所谓凄不凄惨。最后仅剩的六位将领被步步紧逼围在城门口,也是身有重伤不停流逝着生命,唯独刘名扬站得还是那般直挺。 “将军。” “你们退下。”刘名扬朝前走了好几步,眼角余光扫过渐渐聚拢的士兵满目杀气。 那五名将士互望一眼却是笑起来,撑着兵刃站起来纷纷走到刘名扬身旁背过去,排成了半壁圆弧。 “你们想送死?” “男儿入兵之时,血肉扛山河:男儿握刀之日,意志撑天地。”这是他们当年初入新兵那时令,便已是铁面将军的刘名扬对他们说的话:“男儿生死如蝼蚁,蝼蚁之力护天下!!将军!我等愿以蝼蚁之力同将军一起守护大煜!!” “一群笨蛋。” “是,我们都是笨蛋,所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会拼到底!” 他们高喊着冲向兵卒,却最终被兵卒埋没,只剩一身战衣,一把兵器,一副血驱。 北城门也终于被破了。 第五十七章 当南北城门被破庚延一带兵闯进宫闱时,赵元长正跪在永安宫殿内,席塌上坐着太后,闭上眼执拗的不肯站起来。案几上放着杯参茶,已是凉了许久早已飘不出香味。 太后打量着自己的寝宫:“孤在这深宫里呆了大半生,哭过,笑过,闹过,最后除了这些个冰冷的宫殿什么都没得到,你父皇一生的风流也全都给了那个女人,丝毫都没给孤半分。做了皇后又如何,诞下龙子又如何,人的心始终不由谁。” 外面的厮杀隐约可闻,士卒倒下的声响与扎乱的步子。他们都在拼,拼的是命,是莫名的热血。 “陛下,你已经见过庚延一了吧。他还好?” “能带兵攻进暠城,想来是好得很。”赵元长走上塌席执意扶起太后,虽未太用力却也容不得太后拒绝:“母后若是想见他,择日儿臣必会亲自带他来见您。” “孤确实想见他,此时便想。”太后推开赵元长的手又悠然坐回去,理好袍脚:“裘桂……将军?” “是!” “请你速带陛下离宫。” 裘桂错愕抬头:“太后您……?!” “裘桂。”赵元长退下塌席:“带上太后,我们走。” “孤不会走。”太后扬起嘴角只是笑得清浅,唇角两旁的梨窝一如当年般惹人生爱。可这幅皮囊与魂魄却无论怎样都讨不到先皇的爱。 赵元长停下脚步转身看她,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塌席上的母亲如画般安好,抹去昔日岁月沉淀留下的划痕,亦抹去将心存放在身之外的空洞。她终于,有了活着的气息。 “长儿,此刻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母后也只能祈求天佑我儿保你平安逃离顺宜。这往后无人伺候,你也唯有咬紧牙撑下去。若有一日世间安稳了,你就替我立块木牌位。” “只怕他也需要别人帮他立牌位了!”宋启如跨步进来神色凌厉而蕴含笑意,自带了三分豪气。刚进来未走几步便拇指用力一顶,鞘中剑便飞身而出于半空打了个转剑尖朝赵元长飞去。 裘桂猛跳起来拔剑一挥,便将飞剑挡去调转势头刺进了雕花木板。 剑身来回晃动久久未停。 太后端起面前茶杯饮了口也不顾冷暖,裘桂一脸怒气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有赵元长无甚表情,也不转身,背对着门外,直到庚延一进来不经意咳了几声,他才缓缓转过身去,盯着庚延一无悲无喜。 倒是庚延一笑起来,先开了口:“多日未见,你过得还好?” 赵元长牵动嘴角,眉眼间分明不带笑意:“自然是好得很。” “不知太后过得,可好?”庚延一走向太后,在塌席上坐下来,正是当初他在此见到赵元长那方席:“这二十年来的锦衣玉食,自然也是……好得很吧。” 太后闻言愕然,继而叹气:“冷冷清清的二十年又何来好与不好,挣得了富贵荣华却终归挣不得先皇的心。” 庚延一笑起来,出了声:“冷冷清清?我看着宫里到处都是宫人黄门太后竟然还会觉得冷清?您怕是不知道真正的冷清为何物吧?” “庚延一,你恨的人是我,与我母后无关!” 庚延一不理,只是看着太后笑。 “庚延一,你和你娘恨错了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孤造成的。当年派人追杀你娘的不是先皇也不是徐大人,而是孤。自从见到你那刻起,孤便知道有朝一日会死在你手里。” “看来太后还记得当年做过什么。” “当年确实做错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只是孤希望你能放过长儿,他与此事毫无瓜葛。” 赵元长神色稍有变化:“母后,当年所发之事可否告知一二?” 庚延一笑了一下,挑起眉梢斜眼看着他:“知道了未必会有好处。” “也不一定便是坏处。” “也许。”庚延一低下头,兀自勾起嘴角,笑得些许落寞。 太后伸手摸上庚延一的脸:“孩子,对不起。我这辈子欠你的,欠你娘的,怕是还不完了,也只有……以死相抵……” 庚延一惊讶抬头,却看见太后的嘴角流出黑色,顺着下巴滴落到她华贵的衣袍上。 “母后!”赵元长还没来得及动身便被宋启如一剑抵在喉咙。裘桂惊觉那是自己的佩剑低头去看时却早已晚了。 宋袭荣跑上席塌端起茶杯放到鼻下闻了闻:“这参茶有毒!” “延一……我只求你……放过长儿……他真的非常……非常……”话未尽,她的手便从庚延一脸颊滑落,侧身倒地仍看着赵元长,含着母亲的温柔与慈爱。 “陛下快走!”裘桂以身挡剑将赵元长推往屋内。那儿有道暗门,若是赵元长跑得快些便能为自己挣得一丝生机。 “你准备弃城而逃吗,赵元长?” 赵元长闻言竟是淡然了,站直身体回头看着身后的人,不嗔不怒,如潭死水无涟无漪。 而他对面的人却是勾着嘴角,淡然微笑。 “陛下!” 不待裘桂护驾,安戈便手快出剑抵住呀咽喉,距离刚好不差分毫,再近一些许便会刺破皮肤:“乱动受了伤我可不管。” 裘桂僵直脖子纹丝不敢妄动:“陛下……” “逃?”赵元长低头轻笑:“我为何要逃?因为见到你庚延一?”说话间,他挑起眼尾睇向庚延一。 庚延一起身,走向他:“你不逃自然是好。不过……”他走到赵元长面前,贴身靠近他耳畔柔声道:“也许会死。” “我倒是觉得……会死的人是你。” “即便你此刻已是无路可走?” “即便我此刻已是无路可走。” “胸有成竹是不错。”庚延一袖中滑落出匕首,手腕儿一转便刺进赵元长腹部。 血肉分离的声音很小,小到连赵元长自己都听不见。他只觉得腹中逐渐有些寒意,慢慢侵散到整个身体,到双手,到双脚,到脑袋,到心脏。殷红而炫目的鲜血浸湿他的戎装,顺着庚延一的手又染红了庚延一的衣袖。可赵元长竟然不觉得疼痛,似乎不过是一场梦。 “庚延一你……!” “这一刀,是伯山的。”庚延一拔出匕首,又刺进去:“这一刀……是族人的……” 赵元长有些站不稳了,他眼前庚延一的侧脸变得模糊,也不知是他太累了,还是庚延一真的离他越来越远了,远到总有一日他再也看不见他的容颜。 “最后这一刀……” “延一不要再刺了!”宋袭荣再也看不下去,他跑过来抓住庚延一的手:“不要再刺了……” 庚延一偏偏执拗,掰开宋袭荣的手拔出刀子,猛地扎进去:“是我的……”他忽而红了眼,本倔强不肯落一滴眼泪,却还是敌不过那些气势。 “那你庚延一……欠我的呢?”赵元长抓住庚延一握匕首的手用力往外扯,他踉跄后退几步终是倒在地上,惨白的面容也仅有那双眼睛还是红润的:“你……又怎么还……?” 庚延一捂着嘴蹲在地上咳得满脸泪。 “袭荣,带延一去休息这里交给我。” “哥……” 宋启如笑着摸摸他脑袋:“我知道该怎么做。” “延一。”宋袭荣扶着他起来,抓住衣袖拭去他脸上的泪,笑道:“我前些日子新配好一喂药可以凝神,昨儿呀,我就把它碾成了汁,待会儿你休息的时候就放一瓶。” “嗯。” 看着庚延一睡下,宋袭荣在床边坐了小会儿,直到他已睡得安稳不再咳嗽才捻好被角出了房子。庚延一还是住在穆弥殿,还是那张床榻,枕着当初借给赵元长枕过的枕头,梦里全是那些遥不可及的美好,是赵元长握着他的手跪在祠堂,说永生永世相守不相离。 离开穆弥殿宋袭荣便偷偷打听到赵元长已被关进大牢,不知他用意的士卒甚至打趣说道他不多时日便自会死去。宋袭荣道了谢,匆匆收拾了些药膏便去了大牢。 牢门外由吉水的人把守,一胖一瘦在门口玩起了家乡的游戏,见到宋袭荣才停下来陪他进去,从腰间拿出钥匙开了牢门,嘱咐几句便才出去。 宋袭荣挎着药箱躬身钻进牢房,走到床边坐下,随手将药箱放在身旁。赵元长躺在铺了干草的木床上皱眉闭目,身上的三处刀伤仅是随意包扎好刚刚止住血而已,苍白的面色毫无生气。他探了探他的脉搏与气息,转身取药时床榻的人便醒了,虚弱看着他。 “醒了?”宋袭荣将药放在床头,伸手解他的白布带。 赵元长皱眉,此时才觉得入骨髓般的痛。 “很疼?”解开布带他又轻柔解开他衣裳露出伤口仔细看了看,继而笑起来:“果然全都避开了要害,不然怕是你早已挨不过了。” 他无力反抗,也只得忍着痛意任由宋袭荣为自己清洗伤口。 “延一还是舍不得对你下手,当初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兴许以后……他还是舍不得下手。” 赵元长索性闭上眼,不作应答。 宋袭荣看着他的脸,不由得笑起来,他觉得赵元长此时就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娃在赌气般:“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不想。” “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我还以为延一把你舌头给刺掉了呢。”他长舒口气:“现在看来,你还能说话。” 赵元长睁开眼,抓住宋袭荣给他上药的手:“你也不过做戏,既然目的已达到又何必再来装模作样。” “做戏……或许确实如此。”宋袭荣无奈笑笑,轻易拿开那只手也不顾赵元长冰凉的神情继续为他上药:“若是当真是出戏,那也怪只怪我入戏太深,不能全身而退了。” “如今的我还值得你们布局?” “不是局,只不过是我想将这出戏一直作下去,到老到死那天罢了。”宋袭荣笑起来,略带三分悲愁:“不过这出戏是我自己的,与谁都无关。”他打上结替他穿好衣物,又放了瓶药丸在枕边:“这些药能止痛,你若是疼得厉害就吃一颗,明日一早我再来替你换药,好好休息。” 宋袭荣走到牢门口,身后的人才低声说道:“谢谢。” 他一愣,转身笑道:“客气。” 已是入夜几分,血洗过后的皇宫格外安静,没了宫人点灯,即便按扎了几万人也显得空寥。 穆弥殿里却还有人声,本是寻常话音却也因周遭太静而显得有些夺耳。 庚延一倚在床头已是这个姿势坐了很久,床榻边坐着宋启如正与安戈商议。庚延一低头顺眉听着,没做言语,也不知该做何言语。 “延一?”宋启如轻声唤他:“你若是累了便先休息,对于赵元长的处置改日再谈亦可。” 庚延一摇头:“迟早是要做个了断。” “真的要杀了他?”安戈问道。 宋启如握住庚延一的手:“只要你不后悔,觉得真的愿意这般做。” 将才熬好药来到穆弥殿的宋袭荣,手中药碗应声落地,嗙,药洒了,碗也是碎了。 “延一……你要杀了赵元长?!” 第五十八章 要杀了赵元长…… 直到宋袭荣这般问,庚延一才惊觉自己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脑中确实有着这本一个念头,并且气势高涨地容不得他有任何闲暇以至于感觉不到心中所想。而今宋袭荣问道,他才稍稍平静下来。可平静之余,心中的念头却举起带兵攻进了脑海。 要杀赵元长,他终归还是…… “延一你不能这么做!” “袭荣。”宋启如拦下他,捧起他的脸以额对额轻轻触碰:“大哥会保护延一,不会有事的。” “哥……不能杀赵元长……”宋袭荣抓着宋启如的手,止不住有些许颤抖:“让他离开顺宜或者、或者在大牢呆一辈子……就是不要杀……延一会后悔他会后悔的!” “留他活口他早晚都会取延一性命。”宋启如将他推出门外,笑道:“这件事就交给我们,你呀就好好琢磨你的医术,延一和族人的异病都还要靠你。” “哥,不行,赵元长死了延一也会……” “乖,听话。” “哥! 大门毫不留情被关上,插上闩,无论宋袭荣再怎么叫喊都无人来开。他喊到嗓子发痛手掌麻木,终于也放弃了,去到无人的定瀛殿找出笔墨,留下书信。信上写了庚延一的药方,还有这些日子他的全部心思。他不求会被宽恕,也不求有朝一日再见到他们时能再如往昔般亲好。 他知道这是背叛,不可原谅。 定瀛殿中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他随便拿了几样轻巧的装进怀里,将书信放在穆弥殿院中的石桌上用石块压住,对着那扇紧闭的门三拜作别。 “哥,延一,对不起。” 牢房外已是换了两人在把守,无聊的蹲在门两旁抱着兵器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闲言。见有人走近才是突然来了精神起身提长枪,看清是宋袭荣又松懈下来。 宋袭荣手里提着篮子,递给其中一人:“大哥说看守辛苦便要我送些吃的来,我偷偷放了瓶酒。”他笑道:“不过要对我大哥保密。” “先生是来看那个皇帝的吧,喏。”一人解下腰间钥匙递给宋袭荣:“先生心肠好,好人有好报。不过要小心里面那个人,听说狡猾得很。” “他身负重伤,就算再狡猾也伤不了我。二位慢用。” “多谢先生。”二人拿出酒菜席地而坐,不顾礼数的大吃起来。 直到亲眼见他们喝下一杯酒才走进大牢,解开门锁扔在地上。 赵元长坐在石床上依着墙壁,顶上的天窗漏了些月光进来,却还不如牢外墙上的油灯来的通明。他头靠着墙,眉蹙目闭,也只有气息稍显平静。他睡得孰,兴许是流血太多不得不睡去,连铁链铁锁落到石板地上砸得静夜独响惊睡鸟也没能让他醒过来。 宋袭荣走到他身边坐下,捏起他手腕儿探探脉搏,又轻轻放回去。他一直坐着没说话,估摸着时辰觉得门口那二人已经醉过去才推了推赵元长手臂,轻唤:“元长,元长。” 赵元长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便又觉得伤口痛起来。 “我们走吧。” 赵元长调整了姿势让自己坐起来:“他们怎么让你来带我去?” “不是去见他们。”宋袭荣将他扶起来站稳,笑道:“是离开这里,离开顺宜。” “我不会逃。”赵元长推开宋袭荣的手,回到石床前又坐下。 “延一他……”宋袭荣突然止住,如果说了只怕他二人间…… 赵元长笑了下,眉目无情:“怎么?他庚延一打算杀了我?” 宋袭荣笑着走过去,蹲下身:“延一会不会杀你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只是这牢里阴冷潮湿于你身上的伤是大大的不利。元长,这不是逃,只是去外面疗伤而已,等你伤好了你想回来便回来,我绝不拦你。” “我为何要信你?” 宋袭荣拿出匕首放在赵元长手里,握紧:“倘若你觉得我有半点假话,就立刻杀了我。”见他不语,他便又劝道:“你呆在这里说不定在延一来见你之前就会断命。元长,你就真的再也不想见见延一?” 赵元长笑起来:“不想。” “那你就打算这么死了?刘名扬和常亭玉拼死给你争取逃命的机会你就白白浪费?还有那些副将和士兵的性命,你也不要忘了。”他拿出止痛的药丸塞进赵元长嘴里:“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连个逃跑的名声都背负不起又还能背负什么?” 赵元长他咬碎药丸咽下去,犹豫许久,终于答应“好,我走。” 宋袭荣终于松口气:“我们先去牵马。” “袭荣。”走到牢门口的赵元长忽而止步:“你放我走,那你会如何?” 宋袭荣愣了少许,尔后笑起来,打趣道:“原来,你也会关心我。放心,我早已打点好了一切,走啊。”他说着便伸手拉着赵元长走出大牢。 牢门口的两名士卒已然被宋袭荣下了迷药的酒醉的睡过去,不到明日天亮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们……” “晕过去了而已。” 夜间并无太多巡守,宋袭荣扶着赵元长借着点点月光走向马房。马房边上屯守着士兵,就地扎了帐篷,围着篝火唱歌耍乐,一把胡琴,一杯马奶,一曲高歌,火光印着他们的脸颊,战后的疲惫侵不去那些笑颜。 这皇宫里就是冰冷,即便往日诸多巡守来回也依旧填不满补不足,而今却在尔古尔德的篝火中变得些些热闹了。 被宋袭荣拉着躲在帐篷外十余丈远的赵元长盯着那团篝火入了神,而今的大煜,不像是大煜,皇宫不像是皇宫,而他,也不像他了。这一年多的日子,竟就这般浑浑噩噩到了今天,连眨眼的时辰都没留给他,就成了这样。 “元长?”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宋袭荣歪头正看着自己:“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就算能溜进马房要出来也很困难。” “只要骑上马就能安全出城。”宋袭荣牵扯嘴角微微而笑:“相信我。” 赵元长未答,而是转脸又看向马房:“我们从后面绕去马房。” “嗯。”宋袭荣扶起赵元长:“当心脚下。” “无碍。” 绕着一步步走近马房都十分顺利,那些人自己的欢声掩盖了赵元长因腿脚发软而几次险些摔倒弄出的声响。然而就在他二人刚解开绳子将马牵出来时,进来小解的人猛然看见他们,边叫喊外面的人便拿起了弓箭。 弦线紧绷,飞来的箭比疾风还要快几分,没等到宋袭荣回头便狠狠扎进他背心。那瞬间他只觉得像是被蛇咬了一口那般痛。 听见箭头正中肉身的响动,牵着缰绳的赵元长回头看他:“袭荣?” “我没事。”他偷偷拔去背上的箭扬起笑脸,唇角眉梢皆是纯净:“快上马。”他说着便有些强硬地将赵元长托上马,随后自己也蹬着蹋环跨上去。 赵元长错愕地转头看着他:“你这是……?!” 宋袭荣笑道:“有我在你身后他们不敢放箭,即便放了也刺不中你。” “你……这是何苦。为了这样的我兴许以后都不能再回来了。” “我知道,把你从牢里放出来那刻起我就再也回不去了。走吧,有我在你会安全离开顺宜,就当是带件铠甲。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赵元长看看越来越多的士兵,双腿猛夹马肚飞奔出去:“抓好。” 宋袭荣抓住赵元长腰间的衣衫,笑着点头:“嗯。” 越前夺过先前进来那士卒手中的弓箭,端好架势欲射,却被乾一伸手拦下来:“等等,赵元长身后那人好像是……宋袭荣。” “他为什么会和赵元长在一起?” 骏马一路飞奔出了宫门,出了城门,士卒们都以为宋袭荣是被赵元长挟持带走的,无一人再放箭。 天际逐渐泛起晨光,虽不如晚霞那般惊艳,却也是如胭脂淡抹初上红妆的女子般,惹人怜惜。 宋袭荣背后的血越流越多,在他素净的衣衫上赫然绽开,蔓延了整个后背。宋袭荣这生只受过两次重伤,两次都是为了赵元长,一次他挨过了,这一次,似乎不会再那般幸运。 他无力靠在赵元长后背,即便睁大了眼,都渐渐看不清他衣衫上细腻的绣花。 “累了?”赵元长的嗓音比起昨日柔和了许多。 “嗯,有些困。” “那便睡会儿。” 宋袭荣摇头:“我没事,倒是你,伤口又痛了吧。” “无事。” 良久,宋袭荣又开口轻声唤到:“元长。” “嗯?” “陪我说说话吧。” “好啊,你想说什么?” “就说说延一吧。”他扯起笑脸,却止不住从眼中滑落泪:“元长,延一对你从来没有半点虚情。报仇也好……性命也罢……都抵不过一个你……” 而我,也亦是如此。只是老天将你给了延一,又将延一给了你,那我唯有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你们…… 有缘则相见……那你我……也算是……有缘人了…… 他莫名笑起来:“当初故作假意……只是希望能将延一与你分开,以免……他陷得太深……误了大事,可到头来没想到……却是我陷得太深……误了大事……元长……还记得你曾许诺要答应我一件事吗?” “……记得。” 宋袭荣抱紧了赵元长,用额头抵住他的后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一直……一直朝前走……你要活着……我要你赵元长……好好活着……也放过延一……让他好好活着……” 赵元长只觉得后背突然被风吹得很冷:“袭荣?” 他勒马掉头,却惊见宋袭荣倒在身后的地上,身下的血蔓延成花。 “你?!几时受的伤?!”赵元长跳下马将他附在怀里:“为何不告诉我!” 宋袭荣摇头:“……这条命是你救的……如今……我不过是把它还给你……” “我带你去找郎中你撑住。” “你忘了……我便是郎中……”宋袭荣笑着摸上他的脸:“我知道……自己没救了……” “前面应该有镇子。”赵元长本想抱起他,奈何他自己也是伤势未愈根本使不上力气。 宋袭荣笑起来,倚在赵元长怀里:“就这么死了……其实……也不错……因为……因为……元长……我喜……欢……” 闭上眼那刻间,宋袭荣恍若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他从山中回来,瞧见到树林子里有许多不曾见过的人。这些人有的骑着马,腰间插着足足有他身体那么长的剑,他吓得躲在树后看着他们走远。走最前头的似乎有匹白马,白马上似乎骑着位小少年,小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似乎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这一笑,让他回想了好几个晚上…… 如今,将死之际又忽而想起来……只觉得……好生幸福…… 第五十九章 宋袭荣死了,他死后被赵元长埋在了树林,半面竹子便是墓碑,上面用匕首刻着:挚友袭荣。 “难为你只能被埋于这荒郊,等战乱平息,我再来到你走。”他伸手抚过墓碑上的名字,扯起嘴角笑道:“在此之前便委屈你了。” 言毕,他起身蹬腿上马,牵着缰绳最后看了看那隆起的土坡,双腿一夹,驰马而去。 宋袭荣,我赵元长此生欠你的,即便再死十次也不够还,唯有来世,当牛做马。 马蹄渐渐远了,没了,只剩下风吹得树叶儿细声作响。土墓前没没来得及上一炷香,光秃秃的就立了块竹片子。顽皮鸟儿飞下来歇脚,抖动浑身松软的羽毛,不多久便又飞走了,丝毫没有留恋。 林间孤坟,左右无伴,他生前总是遥望着庚延一与赵元长的背影不曾也不能靠近,而今死了,亦是孤孤单单的,只能看着赵元长走远。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觉得这人世间太薄凉。 只希望,赵元长与庚延一安好。 吵闹了一夜的皇宫总算稍稍平静了些,只是人们依然疑惑不解,为何庚延一身边最亲的宋袭荣,偏偏当了叛徒。 穆弥殿里无一人说话,也不知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宋启如本不打算将昨夜的事告诉庚延一,奈何庚延一聪慧,听说赵元长逃出了宫,身旁跟着宋袭荣,他便猜到了七八分。想来,宋袭荣昨日阻拦不让他再刺赵元长也并非全是担心他身体,而是,看着心疼。 看完宋袭荣留下的书信,沉默了许久他才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垂顺了眉眼道:“这封信大哥都看过了?” “看过了。”宋启如立在床榻前低头看着庚延一,皱起了眉:“我从来都不知道袭荣他……” “小主公不是说对赵元长的情只是假意么?怎么偏偏就……变成真的了。”安戈握紧拳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来大煜。” “既然他为了赵元长背叛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说,日后再见到他也不必留情。”宋启如瞪着通红的眼,兴许是太生气了,兴许是太寒心了,又兴许,是太自责:“就当,从来都没他宋袭荣这个人!” “大哥……”庚延一伸手捏住宋启如的手:“袭荣他终归是我们的弟弟,他不过是选了条不会让自己后悔的路,既身为兄长,我们当是祝愿才对。这场战争本就不该把他牵扯进来。”他笑着:“大哥,难道你不希望他过得好?“ 宋启如闭上眼咬紧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安戈,把这封信烧了。”庚延一将信装好递给安戈:“若是再有人问起来,就说袭荣只是被赵元长劫持作为逃出宫的挡箭牌,莫要提起这封信。” 安戈不接:“为什么?” “日后若是有人再见到他也不会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话还未说完他便捂着嘴咳起来。 分明是从身体里涌出来的血色,庚延一却丝毫不觉得有哪个地方痛了,只是咳出来的血钻过指缝落到被褥上,红艳得很。 “延一!”宋启如坐下来扶着他肩膀,急得大喊:“袭荣快拿药来!”喊完他便才想起宋袭荣走了。 “我、我去找耶尔齐先生!”安戈还没说完话就等不及跑出穆弥殿。 “咳咳咳……咳咳……”庚延一觉得就算咳几滴血也没什么,就是太累太困,想索性闭上眼沉沉稳稳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身首异处也好,化骨成灰也罢,总之能忘却尘世间的烦恼,怎样都可。 “延一?!”宋启如惊讶地看着庚延一露在被子外的皮肤渐渐变了色,分裂出一块块的青鳞:“毒性怎么突然就发作了?!安戈!快拿药来!!” 庚延一看了看手上那些青鳞,也不再捂着嘴了,靠在宋启如肩头望着屋顶的横梁,许久了才闭上眼,仍是会咳几下:“大哥,若是我死了……” “不许胡说!袭荣走前留了药方,你不会有事别胡思乱想。” “不过是假如。这场战争是我挑起的,牵连了太多无辜之人……就算我死,也换不回他们的性命,补偿不了活着的人了。” “说什么傻话,向大煜复仇是全族的愿望。”宋启如抱住庚延一,摸着他的头:“我们全族亏欠下的债怎么可由你一人还,就算是要下地狱大哥都会陪着你,安戈也会陪着你,这是我们一起挑起的祸端。” “大哥……” “药来了!”安戈手里拽着一只瓷瓶风尘仆仆冲进来,拔了塞子便将瓷瓶递给宋启如:“这是小主公临走前留下的。” “延一来,吃药。”宋启如倒出药丸掰小了才喂给庚延一:“安戈拿水来。” “是。” 从安戈手里接过杯子喂在庚延一唇边:“慢点喝,别呛着。” “咳咳咳……” 转手将水杯放在安戈手里,他才替庚延一顺了顺气,扶他躺下,捻好被子:“好好睡会儿,大哥就在旁边不走。” “嗯。” 安戈看着庚延一本是肤色白皙的脸如今才不过一会儿功夫就长满青鳞,只觉胸口闷得慌:“我从未……见过主公这副模样,每一次和主公在一起他都是……都是……”他说着便哽咽起来,堂堂大男儿竟不争气的含了眼泪。 宋启如眉头紧锁不见分毫缓和:“以前延一吃了药面貌脸血肉都与常人无异,可如今,袭荣的药已然渐渐压制不住他体内的毒了。” 安戈惊诧睁大眼:“那主公他……岂不是……” “没多少时日了。”宋启如暗自叹气:“所以他才会急着来暠城见赵元长。” 殿门外走进来一人,本是听耶尔齐说庚延一犯病了所以来看看,却没想到刚走进来与安戈和宋启如打过招呼后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张脸,一张已然看不出原来的容貌轮廓。阿穆汗不由得愣住,看着庚延一那张脸迟迟没有回过神来,若不是床下摆着庚延一的鞋,他怕是怎都不敢相信这便是庚延一,那相貌堂堂的翩翩君子。 宋启如站起身:“他刚服了药,睡了。” 阿穆汗这才收回视线看向宋启如:“庚延一也中了妖毒?” “对,也会变成怪物,也会化为灰烬。” “可有办法医治?” 宋启如闭上眼,摇摇头。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离暠城有多远,可有出顺宜。赵元长趴在马背上仍由骏马驮着自己乱走,他身上的伤口又有些裂开,血渗透衣裳黏住了鬃毛,浑浑噩噩间觉得有些冷,明明还未起风。 前方的树林不知何时到了尽头,忽现一片湖,碧蓝的湖水清可见底,水上飘着粉色花瓣,莹莹竟在发光。湖水中有人站在船头撑了杆朝他划来,清秀的容貌,发丝泛黄,唇边笑意淡然。 船划到岸边,船上人却未下来,而是向赵元长伸出手。 “延一……”他伸手去握:“庚延一……” “是陛下!”突然而来的人声搅乱了那湖水,涟漪荡走了船上人。 庚延一…… “陛下!”来人收腿往马背上一踩,便凌空飞起来落到赵元长马前,正好接住滑下马背的赵元长:“快来人,军医!” 赵元长睁开眼,只迷迷糊糊看见了救他那人的大致容貌:“你是……崇弟身边的……” “微臣康仁晋,奉殿下之命前来救驾。” “崇弟他……” 赵元长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不那般痛了,满眼金碧辉煌摆设一看便知是齐孝王的喜好。寝宫里的舍人见赵元长醒来,便匆匆跑去禀告了赵元崇。赵元崇来时,他已然下了床,身上披件衣衫便走出寝殿来到院中,望着花草发呆。 若不是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想必他已是将过去那些日子当做了一场梦。若真是梦,便好了,亦美亦坏都是假的。 “怎么,本王的床睡着不舒服让你龙体不适了。”赵元崇站在亭廊上,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赵元长闻言转过身,笑唤了声崇弟:“多谢相救。” “本王决然不是为了救你,只不过是出于慈悲,就算是只猫猫狗狗本王也会救。” “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这般心软。” “心软?”赵元崇冷笑一声:“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用得着对一个旁人心软?还是一个昏庸无能自以为是的旁人,为了名男子弄得丢了江山又差点丢掉性命,你当真是能耐啊赵元长。” 赵元长牵起嘴角,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这用你换来的江山还是被我毁了,本以为自己定能做个好皇帝,国泰民安无人受苦,可到头来却偏偏亲手给百姓带来战乱,正如你所言,我的确昏庸无能。” “你以为现在说几句忏悔的话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赵元崇走下石阶揪起他胸口的衣襟:“赵元长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后悔了一切就可以抹平不作数?!我在邻国受的耻辱换来的就是你把江山拱手让人?!” “崇弟……” “不要叫我!”赵元崇甩开手朝后退,脸色已是气得发青:“你还有什么资格叫我?!赵元长你有什么资格叫我!” 亭廊上的宫人都吓得缩了脖子不敢出声,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还未走近便听见声音的康仁晋更是加快脚力赶过来,问了宫人才知道又是因为赵元崇心中的结才吵了起来。 “殿下。”康仁晋走下来挡在赵元长面前:“陛下有伤在身也不宜在外面呆得太久,还是回寝宫休息得好,您也该去准备书信于中敬王告诉他陛下的近况了。”他稍稍用力握住赵元崇的肩,而后又对亭廊上的宫人道:“你们二人扶陛下进去,再去看看药熬好了没。” “诺。” “诺。” 赵元长张了张嘴,然终归只是看了赵元崇一眼便走进寝宫。他从来都不知道,赵元崇在作为人质的那段时日里遭受过怎样的待遇,如今赵元崇第一次提起,他也才猛然被点醒。 过去那些不堪的记忆还是没能全部抹掉,此时又鱼贯而入的涌进他脑中,让他止不住发抖。 康仁晋抬手摸上赵元崇的头,又走得近了些,在他耳边说道:“没事了,从今往后没人敢再动你分毫。” 赵元崇低下头抵在他肩上:“那是当然,你以为、本王是谁。” “赵元崇。”康仁晋拍着他后背:“我的齐孝王。” 第六十章 赵元长回寝宫这一躺,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宫中太医在床前跪做一排,却也无人言语。赵元崇站于床头,即便眉头紧锁也依旧是那副君临天下不肯低头的模样,似乎只要稍稍低了头,便再也不是自己了。 太医之首替赵元长诊完脉,叹口气躬身对赵元崇作礼:“老臣无能,请殿下降罪!” 殿上的太医纷纷俯首,同太医首一道请罪:“请殿下降罪!” 赵元崇拿眼扫过他们,看向太医首:“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本王给你们的俸禄还不够救治一个人么!” “殿下息怒。”老太医闻言立刻跪下不敢抬头:“陛下的伤……臣等这几日来已将毕生所学都用尽,可惜陛下的伤已在到达齐孝之前便恶化,纵使臣等乃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赵元崇冷笑:“即便本王砍了你们的脑袋也全都束手无策?!” “殿下息怒!” “殿下,这些太医也绝非不是藏而不用,您就算真的把他们拉出去满门抄斩也无济于事。”康仁晋上前劝慰,可并不见太大成效。 “本王就不信,我齐孝地广人多就找不到一个中用的郎中治好区区刀伤!” 老太医支吾许久,才道:“回殿下,陛下已经……已经……驾鹤西去了。” “你说什么?”他冲上前拽起老太医的衣襟,瞪目大声吼道:“你再给本王说一遍!” “陛下已经……西去了!” “不可能!没有本王应允他怎么可以死!” “殿下!”康仁晋拽住欲扑到床前的赵元崇牢牢不肯松手,低声说道:“既然陛下已走,您再怎么做都不过徒劳。” “他赵元长欠我的都还没还怎么可以轻易就死了?!放手!”他挣扎几下,未果:“本王命令你放手!” “当初陛下在世您处处针对,而今他死了不正好再也不用烦心了吗?”康仁晋松开手:“殿下,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更是应连同逝去之人的那份生命一道活下去。” “本王几时说过活不下去了?”赵元崇转身背对着床,高扬着下巴,愣是没让自己显出一丝一毫的难过,他道:“明日,将赵元长收殓入棺,下葬皇陵!”他说完,便大步匆匆走出去,不曾回头。 康仁晋扶扶眼镜暗自沉了口气,又上前扶起老太医对他道:“有劳了。” 老太医苦笑着摇头:“分内之事。” “我送您出去。” 老太医摆摆手,继而又笑了笑:“此时此刻,大人最该陪着的是殿下。告辞。” “慢走。” 太医们都跟着出去,在这里跪了一天,担惊受怕了一天,终于是,了了。只是大煜皇帝西归,这往后,怕是再难有安定之日。 康仁晋目送他们离开,低头看着赵元长,不语。 赵元长身上盖着被子,都还是那日与赵元崇在院子吵完架回来休息时就盖上的,本只是坐在床头望着被面魂不守舍,却不知伤口怎就突然疼起来,解开衣裳一看,才惊觉伤口又裂开。太医匆匆赶到之时他已卧床闭目,脸色越显苍白,太医伸手探了探额头,只道是好烫。 御花园里游玩的妃嫔被赵元崇一声令下喝回了自己的寝宫,那翩翩彩蝶徒留一身惊艳无人欣赏。 他突然拔剑乱刺毫无章法,只为心中宣个痛快。可偏偏越是宣泄越觉得不好受,觉得好似天塌了,从此只有他一个人扛,不管扛不扛得起。原本身旁还在的那人如今去了,毫无征兆转眼便没了,这天,似乎也就突然变得重了。 乱剑伤了花叶,残败了一地,他却还是不收手,反倒是恨不得把这御花园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毁个遍。 康仁晋叹口气,也不上前制止,此时候去无疑是自寻死路。他便等到赵元崇疯够了,躺在铺了花叶的石板地上,才捡起剑放入鞘中走过去,故意重重叹气给他听:“唉~可惜了满园的美色,深秋还没到便迫不得已要败了。” “本王想一个人静静。” “臣不出声,您就权当是块石头不就好了。” 赵元崇抬手搁在双眼上:“你既然是块石头,就看不见也听不到吧。” 康仁晋闭上眼,又堵住耳朵:“臣就为了殿下,当一回石头。” 赵元崇撕心裂肺吼了一声,便哭起来。 从中敬带了一名将士随从便快马而来的赵元瀚仅用去两日便到达齐孝,只为赶上赵元长的葬礼。 原本赵元长的寝宫设成了灵堂,白沙幔帐的,好似当真羽化成仙了般。灵堂中安置着绝好的棺椁,镶着金丝玉石。棺椁还未封盖,里面躺着的人安详而平静,丝毫不见尘世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殿下。”康仁晋在赵元崇耳边低语,告诉他赵元瀚到了。 闭眼靠在案桌上的赵元崇方才睁开眼,缓了缓便站起来走下席塌迎上去。 不等他开口,赵元瀚便急忙问道:“陛下真的……” “死了。”赵元崇说得不屑:“灵堂就在瑥筠宫,你自己去看。” “臣为殿下带路。”康仁晋欠身,带着赵元瀚走向瑥筠宫。 门外等候着随赵元瀚而来的柳下舟,抱着剑靠在廊柱上没个规矩的样子,等到康仁晋与赵元瀚一同出来才站直了身体跟着下去石阶。 此时,已近傍晚,不可见妖娆美艳的晚霞,不过是天空渐渐褪了色,调和了些些墨灰。 过了今夜,就该合棺进陵了。 守夜的只有赵元瀚,柳下舟虽在旁边陪着却早已人在心远,魂早就离了体。 夜风吹着树影摇,也动了白烛白帐,唯有那棺椁中人仍旧安详。焚纸钱的炉子已近熄灭,兜着满满一炉子的黑灰,零零星星几点火星子。 赵元瀚叫了柳下舟,神游之人才逐渐醒过来茫然看着他。他无奈摇头,自己亲自去取了一摞纸钱过来。 “真没想到大煜的皇帝就这么死了。庚延一可真厉害啊,当年和陛下在一起的时候根本看不出会有这种心思,不过我早就觉得他心机很重了。” “下舟!”赵元瀚叹口气走回火炉前往里掷了薄薄一小叠:“在陛下面前就别再提那些事了。” “……是,可是…… ”柳下舟斜眼撇着棺椁,也自知多说无益便缄默下来,走到赵元瀚身旁同他一起往炉子里投纸钱。 康仁晋端了参汤走进鄄予宫,却见赵元崇端着书册心不在焉的看。他抽走书册将碗放在他手里,顺势坐下来:“不想看便不看了,免得劳神。” 赵元崇瞟他一眼,放下碗:“你来做什么?” “王妃特意给您熬了参汤让臣端来。”康仁晋又端起碗放到赵元崇面前:“您这几日都不怎进食多少还是喝点,莫要让王妃白费了一片心意。” “她怎么不自己送来非要找你。” “您都已经对她下了鄄予宫的禁足令她怎还敢来。”康仁晋将碗放到赵元崇手里,看着他喝了口才又道:“几经寅时了,您不去瑥筠宫再看看陛下?明日可就要下葬了。” “有何好看的,本王从小就看着他。” 康仁晋叹口气,过了片刻才道:“此时此刻,您非得嘴硬闹倔脾气才甘心?就算您与陛下从小便在一起,可这往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不是去了顺宜进了皇宫走进泰祥宫想见就能见。” “……” “元崇,别让自己后悔余生。”康仁晋笑起来,拉着赵元崇起身走下席塌。他也明白,依照赵元崇的性子即便明知会悔青肠子也绝是不低头。 一路上赵元崇都没开口,仍由康仁晋拉着自己来到瑥筠宫,见了赵元瀚才立刻甩开他的手。赵元瀚已然跪得腿脚有些发麻,撑身起来险些没站稳,还好柳下舟顺手扶了下才免于摔下去。 “好重……” “抱歉。” 赵元崇撩起袍脚一甩,大步跨进来,那架势,那气质,一如往昔。康仁晋跟在后头,看了看炉子旁边搁置的纸钱,便弯腰拿了一些递给赵元崇:“殿下。” 赵元崇微微侧头,石破天惊般接过来什么都没说便走到炉子旁蹲下身放了几张进去。 腿脚终于舒服些了,赵元瀚才自己站稳向赵元崇问道:“陛下这一死,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要夺回顺宜,本王就不信他庚延一能灭了大煜!” “若是早些备战也不至于会落得这般田地。”赵元瀚叹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等过了赵元长的头七本王就直捣顺宜!”赵元崇将手中的之前全部扔进火炉站起来,双目圆瞪而略见怒火:“本王要他庚延一血祭赵元长!” 赵元瀚突然笑起来,带了三分无奈:“若是皇兄知道你如此在意他,也能安心走了。” “殿下一直都非常在意陛下,如若不然也不会派臣火速前去救人了。” “既然如此元崇你又何必……” “康仁晋!”赵元崇不敢再听下去,横眼看向康仁晋没多少情意:“你想让本王也对你下禁言令么?!” 自赵元瀚已然自己站稳后便退到角落抱着佩剑索然无味盯着棺椁发呆的柳下舟突然叫了声殿下,等那三人都看向他时方才伸手指着里面的赵元长,道:“陛下他刚刚好像动了,不,一定是动了我眼睛这么好不会看错,可陛下明明就已经寿终正寝了又怎么会突然动了呢难道是闹鬼?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怨气太重不能……” 没等他说完赵元崇就冲过去趴在棺椁外伸手探赵元长的颈脉,脉象虽弱,却细细而沉稳,每一下都触动着赵元崇的手指,如此真实:“太医!传太医!!!” 赵元瀚立刻跑出殿门对舍人喊道:“快去宣太医!” “诺、诺!” 窗外鸟儿啼叫得欢腾,丝毫不顾是否吵闹到了池里的鱼,兀自嬉闹。那莲花碎步的舍人端着刚熬好的药汁走过回廊,跨出小足走进瑥筠宫正殿寝宫的门,稳稳走到床榻前。 “你先下去。”康仁晋端起药碗搅了搅,便递给赵元长:“陛下当心烫。” 赵元长小饮一口,觉得还好只是有些苦,便假意装得有些烫放下碗,抬头笑道:“这次倒是让太医们吓破了不少胆。” 康仁晋笑道:“臣自有办法保他们。” 赵元瀚摇摇头:“我也险些被吓破了胆。” “让瀚弟受惊了。” 从外回来的赵元崇甩袖进来,那张脸仍不见眉开不见眼笑,却在见到赵元长后不觉抖了抖眉,脸上神情也不知是喜还是怒:“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嘛,康仁晋你说是不是。” 康仁晋欠身:“殿下说得极是。” “这都多亏了崇弟。”赵元长依着床头,身上盖着被子,他笑道:“没想到在崇弟心中我竟然这般重要。” “重要?赵元长你少抬高自己!” “是啊,殿下落泪不过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砍坏了花园里的景色,心生怜悯,绝非不是为了陛下。” “康仁晋!你是不是想让本王砍了你的脑袋?!” 康仁晋躬身作礼,表面上看着是投降了:“岂会,臣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赵元崇笑得狰狞:“是谁串通了太医让赵元长诈死?!别以为本王什么都不知道!” 康仁晋颔首低声笑道:“若是不这般做,您又岂会直面自己真意与陛下冰释前嫌?如此说来您却是应当褒奖臣才对。” 赵元长笑起来,道:“看来崇弟确实是当好好奖赏康仁晋一番。” 赵元崇立刻转了矛头:“你给本王闭嘴!” 他以退为进更加调侃起来:“崇弟说闭嘴,那做兄长的,也就只有闭嘴了。” 赵元瀚长舒一口气:“幸好只是康仁晋安排的一场棋局。” 第六十一章 阿穆汗去看庚延一时,已是好些天之后的事了,鲁吉倒是每天都去,跟在耶尔齐身旁活脱脱就像是不安分的动物。靠着宋袭荣留下的药方子虽说是保住了庚延一一条性命,可奈何中毒至深已无法根除,只是勉强还活着。偶尔在院子里坐上小会儿,看看比云杳山庄还让他熟悉的景致。 麻雀依然又蹦又跳的,却再也不见曾经四处走动交首低语谈笑的宫人,也再不见与他自己交首低语谈笑的那人,唯独还剩了石凳石桌和满院子的花草徒添怅惘。 阿穆汗行至回廊便停下来,看着院里坐着的庚延一还是有些惊讶。那日之后庚延一虽是醒了,身上的青鳞却仍不见消退,他怕吓着别人便让宋启如做了顶带着垂纱的斗笠时时戴着,只在独自一人时才撩开垂纱放在笠上。 “身上的青鳞还没脱落?” 闻见人声庚延一便是一愣,立刻放下垂纱才转过身去,笑道:“是你啊,坐。好些日子不见了,听鲁吉说尔古尔德的人想回去?”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阿穆汗瞄了他一眼,才坐下,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庚延一瞧出了他的心思显得大方,又开了口:“这身皮囊怕是好不了了,只希望死后别人取下斗笠的时候别被吓坏了才好。” “你怎么……会中这种毒?” “嗯……”庚延一笑了笑:“出生之前,不……是若我要来到这个世上便必然会中此毒。” 沉默少时,阿穆汗才问:“你要报仇的是整个大煜而不是赵元长?” “可赵元长偏偏是大煜的皇帝。”庚延一苦笑着摇头:“毁了大煜与毁了他又有何区别?” “报完仇之后你有何打算?” “我只希望大哥和安戈以后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他们都是常人与我不同。”他说着便站起来,往前走几步:“我和族人不久之后都会死,可他们不会,他们还要成家,以后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最后安详离开这个世界。” “那你呢?” “我已经没有以后了。”他抬手,却也不愿再碰自己的脸便又垂下来:“即便是有,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容貌也无法再出现于人前。现在我才明白,报仇不过是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别人,到头来全都没有好下场。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没有遇上赵元长。” “你同赵元长……”兴许是觉得有些不好启齿,他支支吾吾也没问得太直白。 庚延一笑着点了一下头:“若是按习俗算,我们已是连理。” “……”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只可惜,现在也不过是断了枝的连理了。” “庚延一,若是战争结束便同我们一起回尔古尔德,耶尔齐的医术即便不能保你一命至少也能再维持些时日。” “活着又能如何呢?” “只要赵元长不死你二人便还有相见的机会。” 庚延一摇头:“即便我们都活着我不会再见他,就让他记住以前那个庚延一也好,若是以后当真见了,也不过是陌路人,他定是认不出我了。”他转过身对阿穆汗笑道:“谢谢,至少你让我知道除了大哥和族人,还有人希望我活着愿意接纳我。” 阿穆汗站起来:“尔古尔德所有人都愿意接纳你,不止我一个。” 庚延一仰起头长长叹口气,明明是不大欢喜的时候,他却笑道:“若是能早些遇上你们便好了,说不定什么烦恼都不会有。” 阿穆汗看着他的身影沉默不言。 隔了片刻,庚延一才又淡然开了口:“阿穆汗,不如……你们走吧。” 走?阿穆汗愣了愣,继而便明白庚延一所指何意。他分明是觉得没了胜算想以己之力最后殊死一搏,却又不愿再牵连他人。 “尔古尔德……真是个好地方啊。”庚延一转过身向着阿穆汗笑,可那围了整整一圈的垂纱遮住了他所有神情,即便风在吹,也绝然吹不透。然而庚延一自己也知道,不管是哭还是笑,他此刻的脸无疑是可怕得很。 “你和我们一起走,” “齐孝和中敬很快便会赶来,若我跟你们走,他们也会一举灭了尔古尔德。”他故作轻松。 阿穆汗脸色一沉,越发显得坚决:“无妨。” 庚延一忽然笑起来,出了声,还是那般温和低柔:“说到底,我留下来不过还是想见赵元长一面,虽然不想让他知道我便是那个庚延一。” “尔古尔德也绝不撤兵,耶尔齐他们也会赞同这个决定。” “那……如果我说,你们不撤兵,我们便不会教你们耕种织布呢?” “……”阿穆汗沉默下来,他寻思后道:“我知道了,告辞。” “嗯。” 尔古尔德议事的帐篷里安静得厉害,只可听闻外面将士走动的脚步声夹杂着说笑,帐篷里聚着那八位首脑却是无一人开口,就连阿穆汗自己说完,也缄默了下来。 “要是我们走了,庚延一他们怎么办?”鲁吉终于憋不住了,难得一见竟会忧心:“那个中什么王的不是已经去了齐孝吗,他们要是连兵攻打回来庚延一他们人那么少怎会抵挡得了还不是白白送死!” 耶尔齐也道:“阿穆汗,我也觉得此时撤兵太过于不道义。” “可若不撤兵我们说不定也会全军覆没。”另一人皱起眉头。 “纳德说的不错,我们一直以来安居乐业鲜与其他部族发生纠葛,说是将士其实也不过是打猎的好手。可要真和大煜打起仗来获胜的几率小之又小,更何况这次是中敬痛齐孝联手,就算吉水愿以参战也不见得能赢。而且吉水……”他顿了顿:“已经准备撤兵了。” “那我们撤吗?” 鲁吉几乎跳起来:“不能撤!要走你们走,我留下来帮庚延一!”言罢,他便转身抛出帐篷奔向穆弥殿。 “鲁吉!”耶尔齐叫他不应,只好追上去。 阿穆汗沉口气,缓缓而道:“我还有个决定。” 尔古尔德终归还是撤兵了,撤兵这日庚延一发起了热病只能卧床,心想着去送送也没力气再站起来,便让宋启如与安戈替他去了。 见尔古尔德撤兵撤得如此干脆,吉水也紧随其后只是匆匆跟庚延一打了声招呼便也撤了。本还算有人气儿的皇宫突然彻底的安静下来,就算是在殿内说话,想来长卿巷外头也怕是能听见了。 不过撤了也好,省得最后被自己连累还要愧疚一辈子。 庚延一躺在床榻上盯着顶上的帐子这般想。床上的幔帐是最近才挂上去的,就是他怕自己睡觉的时候取下斗笠后无意间吓到别人。 “延一,睡着了?”宋启如在床边坐下来隔着幔帐轻声问道。 “刚醒。” 他聊起幔帐伸手探了探庚延一额头:“热病好些了没?怎还是这般烫。” “外面都撤干净了?” “撤干净了,一个不留。” 他晃了会儿神:“我们还剩多少人?” 宋启如的神色立刻沉重许多:“不足四千。我本想让他们也撤了,可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愿走,说是苟且偷生不如死得痛快。” 庚延一呵呵笑起来:“都是倔脾气。” “你身为头领都这么倔,他们能不跟着学?” “齐孝和中敬已经动身了吧。” “线报说今日一早齐孝那边就动身了,骑兵步兵加弓箭手总共二十万,如果连夜最晚也就三天能到。中敬的离远会比齐孝晚个一两天,但中敬王却是从齐孝出发。还有……”他看着庚延一:“赵元长。” 庚延一勉强牵起嘴角,故意跳开赵元长不问:“袭荣呢?没有和他们一起?” “他怎么还有脸敢来见我们,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 “他也不过是想救自己喜欢的人。” 宋启如低头皱眉,分明是心疼得不得了:“那个傻瓜。” “主公!大主公!”大老远就能听见安戈扯着嗓子高喊的声音,他急匆匆跑进来喘了半天粗气也没换过来:“尔……尔古尔德……尔古尔德……” 宋启如放下幔帐站起来,走到安戈身旁替他拍背顺气儿:“缓缓再说。” 安戈咽下唾沫又喘了几下边急道:“尔古尔德的人又回来了!” “回来了?为何?!” “不知道,不过回来的只有阿穆汗和耶尔齐他们几人,其余的将士倒是全都撤走了。” 宋启如显得有些急:“齐孝和中敬都已出兵他们还回来做什么?不快些离开万一在途中碰上了就是必死无疑呀!” 庚延一坐起来,穿好衣裳戴了斗笠才撩开幔帐:“阿穆汗他们到哪儿儿了?” “我刚刚看到他们的时候都快到长卿巷……” “庚延一~~~”鲁吉跑进来直直奔到床前坐下抱着庚延一在他身上蹭:“还以为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鲁吉……” 随后进来的耶尔齐见到不规不矩的鲁吉愣是快步走过去将他扯下来离了床榻好几尺远,忍不住训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给庚延一添麻烦你总是不听。” “不给别人添麻烦就不是鲁吉了。” “鲁吉给别人添麻烦的功力有十二层。” 即便先前安戈已然通报过一次,可看见他们全都折回来宋启如仍是难免吃惊:“你们回来做什么?” “阿穆汗。”庚延一笑道:“我说过你不撤兵便不会再派人教你们耕种的吧,即使这样你也不撤兵?” “尔古尔德已经遵守约定撤兵并且离开暠城。现在站在你面的不是尔古尔德,而是我们自己。既然是作为自己,你也就不能决定我们的去留。” 鲁吉一个劲儿的点头:“阿穆汗说的不错,我们现在不是尔古尔德。我还以为阿穆汗真的那么无情会丢下你们不管。结果,他把部队送出城门便说要留下来,我们当然也就留下来了。” 宋启如仍然不放心:“那尔古尔德……” 耶尔齐拱手道:“已经打点好一切暂交由纳德率领。” 鲁吉又跑到床前坐下:“这样一来耶尔齐又能替你治病了,我也可以天天来找你玩啦。” 耶尔齐干咳一声:“我们是留下来打仗的,鲁吉你当真弄明白了?” “弄明白了弄明白了。” 庚延一笑起来,道:“谢谢。” 阿穆汗是简单回了二字:“客气。” 第六十二章 走了三天两夜,赵元崇的兵马终于到了齐孝,这之后再过一座城池便是暠城了。怕敌军夜袭,二十多万的大军便在这还有一城之隔的地方安营扎寨只派了百人小队前去打探消息,若是有动静便以青烟示意。 赵元长的伤还未痊愈,夜里熟睡之后仍会被痛醒,不知要过上多久才又痛着睡过去。白日里倒还好,身边有人与他说话倒也就忘了。可若要当真打起仗来,他便是自先已输了三分。 帐篷内无旁人,他正看着暠城的地图,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他却是第一次知道暠城的全部面貌,哪儿有沟渠,哪儿有石阶,哪儿有坡地,都是他以前从不晓得的,如今要打仗了,他才得以细细研究。说起来,的的确确是有些讽刺。 赵元瀚走进来,见他皱眉捂着伤口撑着案桌的手鼓起青筋便紧张得立刻走过去扶住他:“皇兄,伤口又在痛?部署兵力之事就交予我和元崇,你不要太操心。” 赵元长摆摆手,深吸口气站直了身体:“无碍,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应是不会再有多痛,兴许是我自己心中还念想着那份痛意。” “我再去让太医熬副药。” “不了,去把元崇叫来,我们商议明日出兵之事。” “是。” 待赵元瀚走出帐篷,赵元长才又躬下身。他知道自己的伤早已无大碍只需再修养数日便好,可偏偏伤口仍是疼,疼到他半个身体都在发紧。他端起地图旁的茶杯饮了一大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一直凉到心窝子,他也才好受些。 隔了会儿,赵元崇带着康仁晋进来,赵元瀚对柳下舟下了禁言令后也让他进来听听。柳下舟本是百般不愿,可仔细想一想,赵元瀚只是让他不得随意开口又不是不得开口,也就跟着来了。 案桌上的牛皮地图是整个暠城,也包括了暠城方圆外五十里的地势。暠城有南北两道城门,还有一条暗道是供皇室在战乱时脱身所用,连接着每处寝宫,另一头则是在晚粼湖。 城内有五条主街七条副街和二十三条巷子,总共六种走法能到达正宫门。而城外则是黄土荒地鲜有草木。 赵元长问道:“若换做是你们,会如何攻打暠城?” 赵元崇冷笑,道:“以蛇缠兔,他们兵力不过八万,本王有二十万,足以慢慢耗得他们兵尽粮绝。” “殿下,若是他们半夜派人烧毁我们的粮库,即便我们有两百万人也撑不住。”康仁晋道:“臣知道您喜欢享受过程,但若是耗下去我方兵力也会增加损失。” 赵元崇横眼看着他,倒也不作反驳。 “元瀚,你呢?” “臣弟觉得,可以利用那条暗道派精锐队俏销潜入皇宫,若是能先抓到庚延一暠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你以为庚延一会乖乖等着你去抓?别忘了,他可是把当今皇帝耍得团团转最后连江山都丢了的人。”赵元崇一面说,一面瞟着赵元长。他这动不动就犯别扭的性子怕是到死都改不了:“连赵元长亲自布局都抓不了他,就凭一队精兵能奈他何。” 赵元长皱眉苦笑:“崇弟这一番话倒是顺带骂了我一顿。” “本王只是在提醒你,别到时候见到庚延一又连命都搭进去。” “同一个地方栽一次是无知,栽两次是不谨慎,栽第三次就是蠢了。” “你知道就好。” 赵元瀚问道:“皇兄觉得该如何走?” 赵元长落指于他们现在所处位置,沿着路线滑到北城门,轻点两下:“吉水战力强于尔古尔德,主要防守必定是交给他们。这样一来相对易守难攻的北门便会交给尔古尔德。照瀚弟所言派出一队精兵由暗道进入皇城伺机而动,再分一批人马由崇弟统帅在南城门拖住吉水。吉水向来心胸较窄,不会为了别人拼命,只要让他们觉得这场仗必输无疑他们也就失去斗志。剩下的人专攻北门,尔古尔德虽与庚延一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交换条件而结成的盟友,但素来重情重义不会轻易违背承诺,加上他们善于狩猎个个骁勇自有一套本领。所以总体而言,尔古尔德反而要比吉水难攻一些。” 赵元瀚愣了一下:“既然如此,主攻吉水岂不是更容易?” 赵元长摇头:“若是主攻吉水尔古尔德与异族势必会分派一些人马过来,他们定会为助阵的气势所动,攻心术也就无多大用处,这反而会增加消耗的时间对我军也不利。而人数不足去硬碰尔古尔德也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攻破尔古尔德才是最重要的。”他说完便抬起头看看在场的每一个人。 康仁晋长叹:“幸好陛下要攻打的不是齐孝。” 赵元崇看着赵元长:“攻破城门之后呢?” “分六路前往皇宫,其一是为了堵住他们出逃的路,其二是防止他们半路拦截以拖延时间。这也是为了分散他们的兵力。” 安静片刻,赵元崇突然问道:“暗道那边,谁带队?” 赵元瀚转头看着柳下舟,柳下舟假装没看见低着头用脚尖磨搓地面。 “还是臣去吧。”康仁晋开口:“暗道那边需隐藏好自己的气息不被发现,就怕柳下舟将军不小心又念起来。” 柳下舟抬起头,面无表情盯着他:“这叫修炼唇舌。” “报!!”帐篷外有人高喊,直到赵元崇说了声进来他才走进来单膝跪地而道:“启禀陛下、二位殿下,前方来报,吉水和尔古尔德都已撤兵,皇城之中只剩异族!” “当真都撤了?!” “回禀陛下,都撤了!” 赵元崇大笑:“如此一来还需要什么战术,围攻他们简直轻而易举!传令下去,明日一早便全军向暠城出发,备好火种与油!” “是!” 赵元长捂住又开始作痛的伤口,一连喝了好几口凉水。 赵元瀚见他脸色不对便立刻扶住他:“皇兄。” 他缓口气,道:“无事。” 赵元崇斜眼看着赵元长,本打算说些什么故意气他,但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 “陛下这几日舟车劳顿应当好好休息才是。” “我有个不情之请。”赵元长放下捂着伤口的手,撑在案边:“若是见到庚延一切勿杀他,要活捉。” 赵元崇的眉头闻言便皱起来,拧得颇有些深:“你心软了?” 赵元长缓缓摇头:“只是答应过故友,要放他一条生路。” “到底是遵守诺言还是心有不舍,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赵元崇甩袖气愤走出帐篷,赵元长只是笑笑,也未再说什么。 明日一早,出兵之时,也该是你我了结之时了。 本来宋启如也准备好好部署一番,但算了算所剩的兵力,也就只好作罢。三千余人对抗二十万大军,无疑是以卵击石痴人说梦。索性用这最后的闲暇时光好好享乐一番,全当是为自己今生送行。 空阔的院子席地而坐,手里端着酒,有人抱着胡琴弹奏,有人随乐起舞,几近红色的火焰也扭着身子照亮每个人的脸。 鲁吉蹦跶够了,便端着酒杯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坐到庚延一身旁,伸手揽着他哼着曲儿。庚延一就着手里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他也豪爽,仰头一口喝光,可立刻就皱眉伸舌:“大煜的酒好辣!水水水。” 庚延一递上一碗水:“大煜的酒的确烈得很,适合小啜。” “你怎么不早说。” “抱歉。” “庚延一,你怎么变成两个了?”鲁吉晃动着身体,他从未觉得这般头晕过:“我的头……怎么……”话还未完,他便倒在庚延一怀里呼呼睡去。 庚延一揉着他的头发,垂纱下的脸说不出是何表情。 安戈走过来低声唤道:“主公,其他人也睡了,大主公正在陪耶尔齐喝酒。” 庚延一抬头看了看,便将鲁吉移到安戈怀里:“我去看看阿穆汗,鲁吉便交给你了。” “主公放心。” 阿穆汗站在另一头,正对着火光发呆,手里捏着酒杯依旧是满的。 庚延一走过来笑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发呆?” 阿穆汗回过心神,转头看了看庚延一:“齐孝的兵马已经在百里外安营扎寨,估计明日便会攻过来。”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既来之则安之,明日的事自有明日的自己去担心。”庚延一举起酒杯:“何以为躲不掉的劫难破坏了此刻的兴致?” 阿穆汗沉默的看着庚延一伸上前来的酒杯,抬手与之碰了一下,却不饮,而是看着庚延一垂纱后的脸道:“明日一战,你准备如何面对赵元长?” “大哥不许我参战,就算之后他进宫见了我,也不过是把我当做异物。我倒也……无需面对他。”他说完,又做了个敬酒的姿势,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阿穆汗也不再问,端起酒杯一口倒入腹中:“这酒……”他扼住额头,险些没站稳。 庚延一笑道:“你们愿意留下来已是对我庚延一最大的恩赐,我又岂会让你们白白送死。” “你……” 他终归还是抵不过药效瘫软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旁边有人看见了,问起来庚延一只道是这里的酒太烈他们都喝不惯。 尔古尔德的人被安置在宫里关押重犯的地牢里,铁链缠绕几圈再上了铁锁,钥匙被交给庚延一。宋启如嘱咐他,待明日开战后再放他们出来,一同离开这里。 安戈突然扑过来抱住庚延一:“主公,明日一别不知还会不会再相见,你一定要保重。” 庚延一笑着拍拍他的手臂:“怎么突然说这些。” 安戈抱得更紧了:“不知道,我不知道。” “延一,大哥已经把你托付给了耶尔齐,他虽对你的身体还不甚了解但好在尔古尔德的人愿意将你视为一体悉心照顾。”宋启如隔着垂纱摸着庚延一的脸,笑道:“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大哥也就放心了。” “大哥……” “你若日后见到袭荣,便替大哥转告他,‘要好好的’。” “如果大哥是抱着送死的心去参战,那我也绝不会走!” “傻瓜,大哥怎么会死呢,大哥还要看着你和袭荣变成老头。”他故作轻松笑着:“放心,大哥不会死。所以你也不能死。” 他握着自己脸上那只温暖的手,可生死这东西,不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得知暠城里仅剩不足四千的兵马,赵元崇也就再无所谓什么战略,自己同赵元长带十万大军守在南城门,其余的便由赵元瀚带着守在北城门。城内毫无动静,城墙上也不见有驻兵把守就连烽火台也空无一人,只有上次战时吉水插上去的军旗不停飘荡。 一身崭新的戎装,新配的宝剑,骑上骏马临风而立,绣着金龙的披风垂于背后。他面前百丈远的地方便是城门,刻着暠城二字的牌匾挂在城门上方现足了气派。 城门忽然打开,在这只有风声呼啸的荒土之上轰然吼叫又戛然而止,浩浩荡荡的也不过涌出几千兵马。可马蹄还是踏出了飞扬尘土,可战旗还是被紧握手中笔直而端正,可将士拔剑还是威慑了百里之外的鹰鸟退避三舍。 赵元崇不禁笑起来:“如果没有这般强烈的气势,这场仗打起来也没意思。” “可即便是有气势,要灭他们也不过转眼。”康仁晋转头看向赵元崇:“还不足以让殿下尽兴。” “非也,你仔细看。” 闻赵元长此言,康仁晋努力眯起眼。那些将士身着铠甲头戴盔帽,远远看去与常人无异,可待他们走过风沙近了些,;裸露在外的青鳞才变得显而易见。 不过是自以为与平常无异的睁眼却看在别人眼里竟就成了怒目圆瞪凶狠而冰冷,不过是自以为与平常无异的张嘴大吼却看在别人眼里偏偏就成了比猛兽还让人不寒而栗的血口獠牙。 康仁晋愣了愣,如此鲜活的异物他还是头一次见。 “康仁晋。”赵元崇忽然叫他:“你准备发呆到几时?” 他这才醒过来,双腿猛夹马身冲出去。身后的将士见此形式便也是二话没说只由将领说了个冲字,便随着康仁晋奔腾而出。 赵元崇牵扯着马头,也是待发之势,他转头对赵元长道:“赵元长,给本王好好看着。” 赵元长微笑点头:“遵命。” 远在城外的厮杀吵醒了穆弥殿里的庚延一,明明竖耳来听丝毫声音都没有。他坐起来戴上斗笠下了床,便立刻有人端了洗脸水来,拧干了布帛递给他。 庚延一迟缓接过:“怎还会有人留在宫里?” “是大主公不放心您的身体,特意让属下留下来照顾。” “有劳了。”他接过布帛擦了擦脸。 男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庚延一的手:“主公您的手?!” 庚延一低头看了看,将布帛递还给男子,笑道:“看来不用再服药了。” 男子接回布帛,喜道:“怎么不服药,既然主公手上的青鳞开始脱落成灰,那便是药汁的作用。再多服几贴说不定就能解了您体内的毒。” “药水哪有服越多越好的理。”庚延一看着自己的手,被男子这么一说,他还当真觉得身体轻了许多,也不那般嗜睡无力了,他勾起唇角,却被垂纱挡住,别人也看的不清楚是悲还是喜:“对了,这宫里可还留有大煜士兵的尸首?” 男子不解:“有是有……主公您……拿来作何?” 庚延一笑道:“能否替我砍一只右臂来?” “您要右臂作何?” 他拽住右边空衣袖:“有劳了。” 男子看了看那只空袖:“……好。可,即便……安置上去,您的右手还是无法……” “无妨。” 异化后的人总是太过凶猛,即便是金刚石所铸造的兵器也不过是砍下鳞片而已,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这反而使得齐孝的兵力与士气磨损得更加厉害,许多士卒都怕了,落刀送剑时都有了迟疑。而正是瞬间的迟疑终归铸成更多伤亡。 康仁晋退到赵元崇身旁,与他背靠而战:“殿下,这么下去就算灭了他们我军伤亡也会十分惨重。” “你以为此刻我们还能脱身?”赵元崇摇摇望了眼另一边的赵元长,还好赵元瀚在他身边:“当他们模样彻底变化时,再过不久便会自行消亡,在此之前只需保住性命与他们周旋便可。康仁晋,本王命你取下安戈的项上人头!” “是!殿下,您多保重。” 赵元崇横刀挡住异物的攻击:“别说得好似再也回不来一般。” “是。”他挡了几下,便冲出去直奔安戈。 安戈倒也敏锐,就算康仁晋极力隐藏杀气他还是察觉出一二分转身横剑便是一记回挡,又趁康仁晋后退之际接连猛攻丝毫没有停歇。康仁晋有点吃不住便拿脚勾起地上的尸首往钾肥踢去,借此瞬间的功夫重新调整了招式。 “安戈!” “大主公勿担心,我安戈到不至于输给封地的将军。”安戈一面与康仁晋过招一面大声道:“大主公,待你摆平了齐孝王,我二人便一同手刃狗皇帝!” 康仁晋忽然往后跳开,将脚尖用力插入土里,等安戈自以为占了上势之位欲趁胜追击飞身扑过来时,康仁晋猛然拔出脚对准了安戈还在言语的嘴踢出少许沙土。安戈一时觉得口中难受,攻势便停下来,这也给康仁晋留了足够取他性命的时间。 然而宋启如却突然横空冒出来挡在安戈面前,用手中的两把双头剑交叉架起了康仁晋的细刀。若不是他够快,安戈早已命丧刀下。 康仁晋冷笑:“先生身法好快。” “大主公!” 宋启如用力朝外甩出细刀,双剑相磨,声清音脆:“战场拼的是命,安戈,你要多加注意。” “我知道。”安戈朝地上吐出带沙土的唾沫,横手一抹嘴:“只是没想到大煜的人会用阴招。” “有什么样的皇帝自然就有什么样的臣子。”宋启如说着便摇摇望向赵元长,眼中带仇。 “你倒是说说,本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赵元崇翻然屈身落地,再起身时便是满面的笑:“比起你们,又是谁更阴狠?!” “殿下。” “康仁晋,好好告诉他们,我们究竟是怎样之人!” “是。” 康仁晋应完声,便又立刻出招身法极快,安戈还未看清是何情势便眼看就要被砍伤。好在他从小习武身体对别人的攻势已有了刃来即躲的本事,抬手提剑,剑尖指地这么回身往康仁晋左侧闪躲,便避开了要害之处只是身上划开了血口子,到不至于致命。 宋启如欲要前去帮忙,却被赵元崇伸手出剑挡住了去路。剑又顺势袭回来,他也就只好往后凌空翻了几个跟斗。 “大主公!” “你现在怕是没有资格担心别人。” 安戈心一横,脸上神情也顷刻变了,他看着康仁晋平静的察觉不出丝毫气息,而正是这般平静的气息却又猛然爆发成杀气扑向康仁晋。忍住闪躲之余仍是在等待可以发气攻势的时机,正所谓欲攻还防。只一心想杀死康仁晋的安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然步入康仁晋安排好的陷阱中,这陷进,足以致命。 相比之下,康仁晋的一招一式都显得极其柔软无力,每每眼看便要刺中安戈时便会被迅速挡下化为朝自己攻来的局势。然康仁晋依旧显得从容,依旧柔软无力的朝安戈砍去。知道安戈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干净的面容因体内异样感觉而变得呆愣,手中兵刃也因再无力握紧而落地,嗙。 康仁晋停下动作,笑起来:“可是觉得此刻体内有如万蚁吞噬般疼痒难忍?” 安戈一咳,呕出鲜红的血。 康仁晋继续道:“可是觉得此刻身体如烈火烘烤?” “你……做了什么……” “每进攻一次被你挡下,便是借助你自己的丹田真气点你的死亡穴,当点足二十六下,就算再强壮的人也会真气散尽而亡。” 安戈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康仁晋,踉跄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大笑起来:“就算我死也是与你同归于尽,总算……也是没有……白白……”他话还未说完,剩余的六窍便也止不住的往外涌血,溅了他自己一身的红。 倒地前,他对着苍穹大吼了一声主公。 但愿,今生的一切恩怨便在今生了了,主公,来世请务必,一生安好。 康仁晋长松口气,正欲转身前去赵元崇身旁,可刚走了不过七步,他突然觉得血脉膨胀得厉害,全都倒流向头部。他扼住脑袋还未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嘭的一声,炸了,溅得一丈之外的士卒满身血,血在他们脸上流成了细线。 而康仁晋剩下的身体便朝着赵元崇倒下去,扑在地上。 赵元崇盯着康仁晋的尸首忘记要躲,硬生生被宋启如一剑刺进肩膀。 宫里依旧显得太过安静,除了可见烽火,似乎根本不像是一个陷入战事之地即便这样的安静无疑不过是海市蜃楼,宫里仅剩的人都明白。 “主公,您这样做有何用?” 庚延一摸着已然有了手臂的右肩,笑道:“要死也得留个全尸才好。” “呸呸呸,主公您怎么能这般咒自己呢。” “人生在世固然会有一死,除非是神仙。”他叹口气:“罢了,不说这些。我想去牢里看看。” 男子紧跟道:“我陪您去!” “嗯。”没走几步庚延一便刻意走得慢些与男子平肩而行,有趁他不注意猛地朝他后脖子用手砍去。 男子哼哼两声便倒地不起。 庚延一轻声道了歉便大步走出穆弥殿来到地牢。 已然醒过来对目前状况毫无头绪的尔古尔德人各坐一席之地分别做着猜测直到庚延一进来才全都有了活气,眼巴巴盼着庚延一能够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阿穆汗仅用眼角瞄向庚延一,随后便闭起来任由鲁吉抓着牢栏大声质问。 庚延一手里拿着麻绳与蜡烛,同他们打过招呼后边将牢门钥匙用细线穿起挂在麻绳上,麻绳两头又分别栓于旁边与对面的牢房木栏上,底下烤着蜡烛。 费劲做完这些他才笑道:“这蜡烛是特制的能烧很久,大致两个时辰之后麻绳便会断,届时钥匙掉下来你们便能轻易想到办法获取。离开地牢你们便从寝殿里的暗道走,暗道在定瀛殿北面的书案下。出去之后或许会碰上齐孝的精锐队,不过以你们的功夫自然不会有多大困难。” 鲁吉惊诧道:“那你呢?!” “庚延一,宋启如已将你托付于我们,回到尔古尔德就算头破血流我也会找到医治你的办法!” “谢谢。”庚延一亮出手腕递到耶尔齐面前:“再替我诊一次脉可好?” 看着那只已可见原本肤色的左手,耶尔齐不禁愣住:“你的手!?” “今早起来便发现鳞片开始逐渐掉了。” “其他地方也是?” 庚延一摇摇头。 耶尔齐伸出手把住他的脉,不多久便瞪大了双眼。 庚延一收回手放下衣袖笑道:“这场仗是我们与大煜的最后了结,你们便不必再趟这摊浑水,保重。”他这般道完,便转身走出地牢, 鲁吉在他身后大喊他也绝没有回头。 阿穆汗望着庚延一的背影:“总觉得他的样子似乎比以前有精神连青鳞也开始脱落,难道是毒解了?” 耶尔齐拽住木栏低下头,良久后才沙哑着嗓音道:“庚延一……他这是回光返照。”他一拳砸上去:“活不过今日的。” 第六十四章 取了玄铁剑背在身后,从马房牵出战马,他便飞奔出宫一路向南。垂纱被吹得贴在脸上,却还是映不出昔日那张容颜。 留守于城门内的将士拦住去路:“主公,您这是要作何?” “麻烦二位放我出城。” “大主公吩咐过,不能让您出去。” “当真不能?” “主公莫怪。” 他叹口气,调转马头退出城门便停下来,纵身一跃便上了城墙。 城外已是血溅了沙场尸首狼藉,他仔细找寻一番,才终于在齐孝剩下的那队兵马中寻到了赵元长的身影,即便看不清容貌,他也知道那便是赵元长。 庚延一勾起嘴角,从城墙上跳下来稳稳落地,带起的垂纱网上掀开了些许,露出还是青鳞的下巴。 “延一!”宋启如神色大变。 赵元崇握住插入肩中的剑,用力往外拔,借势举剑刺去不差分毫直指心脏:“与其关心别人不如想想自己的死期!” 余光瞟见,宋启如自知已然躲不过便迎着招式双剑交叉压制倒转飞身于半空中倒立:“死期将至的人是你!” “倒要看看是你本事大还是本王本事大!”手腕一挑,剑势便陡然一转笔直向上。 宋启如身手灵敏,见快要被刺中眼睛又迅速向后翻到,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周边的齐孝将士见机攻过来,三人齐发了长矛对准宋启如。宋启如翻身平躺在三矛交会时用脚猛往中心一踹,又来了一记横扫千军,右脚为轴为力,紧握双剑迅猛向上打着转儿窜起。那三名将士便各自胸前都受了好几下,顿时血溅衣衫。 本来借由刚才的几招便已脱离出赵元崇的攻击范围,他也想着索性去庚延一身边。岂料赵元崇也是生了副撞破南墙不回头的脾气,硬是轻功连步追过来横剑回往拦下了宋启如,心高气傲地笑:“你说那怪物是庚延一?哈哈哈,他也终于有了这样的报应!” 这话刺疼了宋启如的耳,闪身躲过便反手挥剑逼得赵元崇连连后退只可挡无法攻。他眼里凝聚的恨意越来越浓,恨不能撕碎了眼前这人。 挥剑转身屈腿横越,衣摆搅乱了乾坤难定,战马嘶鸣镇不住沙场,战火久燃不休已盖过血色残阳,所谓成王指点江山,所谓败寇兵荒马乱,可腥风血雨偏偏不停,可明知前方死路一条偏偏满腔热血赴汤蹈火。 曾笑谈江山如画,如今天地翻云覆雨,再相见时便都成铁衣豪杰。 “赵元长唯一的错就是轻信了庚延一!” “你们欠下债死一万次都还不了!”宋启如招招夺命,下手不见半点犹豫。 赵元崇忽然笑起来:“再厉害的人都会有罩门。”他睁大眼,剑锋一侧,朝着宋启如耳朵刺去。 宋启如歪头立刻化攻为守挡住赵元崇的剑,再一转身侧对赵元崇护住了右耳。 赵元崇大笑:“果然,右耳便是你的罩门。” “即便你知道罩门在何处也杀不了我。” “未必!”赵元崇脚下一跺,飞身袭向宋启如。 被发现弱点宋启如也无法再是无忌惮的进攻,面对赵元崇利落的招式只得步步为营左挡右防。赵元崇忽然收起剑势,单用身体朝宋启如撞去。一时不知来人是何用意的宋启如有了顷刻的迟疑不知当攻当防。而正是他迟疑的这刻赵元崇有突然出剑刺向他心脏,他慌神抵挡却不料这竟是赵元崇声东击西之计,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赵元崇一剑刺进右耳。 血缓缓流出来,宋启如的动作也停了,双剑落地砸到了他自己的脚,倒是不疼。他斜眼看向庚延一,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大滩血。 赵元崇又用力猛刺,剑便穿过了宋启如的头颅,从另一边冒出来。 庚延一愣住,忽就起了无边的怒火,拔了与自己纠缠的将士的长矛朝赵元崇投出。赵元崇还未来得及拔剑,便被刺中胸膛。他力气好大,连铠甲都穿破了。 “殿下!” “殿下!” 赵元长沉下脸,也未有交代便促马而出直奔赵元崇不曾停下。 还好,另有将士便在赵元崇不远之处得以即刻赶过去替他挡下其余的攻击。 见赵元崇还有气在,庚延一便心有不甘,徒手灭掉挡路之人一步步走过去。 马啸撕破了风沙流连于天际,几声蹄响震断了游魂。赵元长高骑于马背上,俯视着庚延一眼中有些困惑。这身影他认得,倒不如说是刻骨铭心的记得。他又看向庚延一垂在体侧的右手,微蹙起眉头。 “赵元长。”赵元崇疼得几近晕厥,他眯起眼看着庚延一:“他是……” “不要说话。带他回营地让军医看看,这里交给我。” “是!” “赵元长!”他一时激动牵扯到伤口,疼得冒出细汗再也说不出话来。 究竟是不该遇上,还是不该恋上?若是遇上了便必定会恋上,那宁可,从未遇上,也落得各自好过。 庚延一反手拔剑,剑太重,太大,碰到地面便是巨响。 狂风吹得垂纱时而紧贴庚延一的脸,又时而飘向一旁,但总归都露不出什么。 赵元长迟迟未有拔剑,直到庚延一猛然跃起高举着重剑砍下来,赵元长才一蹬马背跳起来躲过了这一击,而马,却被从中劈开顿时弹到很远撞伤了士兵。 他落地之后方才拔剑,明晃晃的光闪得厉害,显摆着自己有多锋利。 “可否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庚延一的右手:“你的右手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你跳起来时它也不过随意晃荡。莫非……是假的?” 庚延一不做应答,反而又朝赵元长攻去。 赵元长步步退防,一招一式都不见杀气。 他越是退得厉害,庚延一便越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足有二十多斤重的大剑在他手中却显得轻如鸿毛。赵元长紧盯着他的右手,突然脚下发力倾身避开重剑朝他右手刺去,剑未到,那只右手却竟然动起来灵巧躲过去。 看着赵元长吃惊的模样,庚延一变换了嗓音笑道:“区区一只右手就让你吃惊成这样,未免也太丢人现眼了,皇帝陛下。” 赵元长拉长了脸,庚延一善易容,想改变声音也非难事,可断了的右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接上。且丢人现眼这个词让他十分不快,于是立刻纵身来了一招飞龙探花,凌空翻转欲斩庚延一的斗笠。 庚延一早已料到,倒身向后斜仰,滑步退后,始终没让赵元长的剑再进一步。 “殿下!” “殿下您不能乱动!伤口刚止住血。” 不顾军医的阻止,赵元崇执意站起来往前走。 军医横在他面前:一时情急竟然直呼了赵元崇的名讳:“赵元崇!” 赵元崇终于停下来,顾忌伤口的痛意也不便大声责问:“给本王让开!” “不让!你要想过去就杀了我!” “你好大的胆子!” “您现在去无疑是送死,难道康仁晋死时的模样您都忘了?!” 赵元崇咬牙切齿:“岂会!” “若是换做康仁晋,也绝不会允许您乱来。” 赵元崇闭上眼,良久了,才睁开:“钱生林。” “在!” “你替本王向赵元长传一句话:那戴斗笠之人,正是庚延一。” “只有这些?” 赵元崇点头:“只有这些。” “好,我替您去说。”将士收起刀骑上马背,大喝一声,驾!便朝着赵元长飞奔而去。 赵元崇跌坐于军医事先备好的木椅上,低头间又想起康仁晋死时那情景。康仁晋本是带着胜利的微笑向他走来,可短短七步,竟让他脑袋炸开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他开始有些后悔让日向去告诉赵元长实情,若是留了情,只怕却丢了命。 他猛然抬头,却早已不见钱生林的身影。而此时,钱生林已然混日厮杀的战场。 齐孝兵马被消弱了许多,若不是赵元瀚带了剩下的兵马过来,兴许这场仗谁输谁赢也还全然未知。他让柳下舟去帮那些与异物单独对抗的士兵,自己则带近千人围住最为猖狂的两名青鳞人,一声令下,刀剑齐发。 钱生林的马不知被什么绊住,侧翻倒往地面。他单手撑住马背倒立翻转,于空中才瞄见了在地面等他的青鳞人。 他稳稳落地,拔出刀便砍过去:“别挡路!” 谁知刀砍在青鳞人身上不过是一声清响,当,未伤他分毫。 青鳞人大吼着一挺胸膛,刀便被反弹回去带着日向一同踉跄后退。 “让你别挡道!!”他提刀再次冲过去。 青鳞人一把抓住刀身往上将钱生林抛出,不等他落地便跳起来高举着握成拳的双手往他身上砸。他只觉得似乎连心脏都要吐出来,耳朵还不停回响着嘈杂的声音,连什么时候落地的,怎么就平躺着任由异物又猛砸了几拳都不知道。回过神来,便觉得口中血腥味好重,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副没有头部的尸身。 “康仁晋……” 腹部又挨了一拳,这一拳彻底震碎他的经脉。 自先前故意气赵元长那句,庚延一便再也没言语过,看似招招致命却又故意留出破绽。手臂上的青鳞已然完全消褪,还剩下身前与脸部,偏偏,就是面部。 赵元长抵挡之后迅速又转强袭,攻防有致变化极快,寸宽的细剑伸缩自如,他只需轻动手腕便从盘龙出洞转为白鹤展翅,伸手灵巧而飒爽。若非与他相处很好些时候,庚延一自己定也是难以相信他竟是习武不久。 许久不见,竟不知你已变得如此强劲,当真是,很厉害了啊,赵元长。 赵元长突然转手刺向庚延一右手,多个回合下来他也看得出斗笠人总是有意无意在保护右手,而每一次左手便会有瞬间的停顿。 果然,庚延一左手动作停下来只有食指在动,而此时右手也动起来,虽不如之前灵活倒也确实收往身前躲开攻击。 原是特意在里面绑了线,为了使右手动起来。聪明如赵元长,若不做到这般,怕也糊弄不过他的眼。 趁准时机,赵元长横剑一扫带出剑气的恰好击中庚延一的斗笠,这也是赵元长从一开始便计划的事。庚延一暗叫不好也无力补救,索性就由着斗笠杯剑气割碎,闭眼侧头躲避风沙。剑气尽了,他也才睁开眼,平静地看着赵元长。 当斗笠碎开四分五裂露出庚延一那张并未复原的脸时,赵元长不免吓了一跳。所以疑惑所有顾虑也都如同斗笠一般,碎了。 这异物,绝不是庚延一。 第六十五章 曾想,三千世界,海何以为枯。石何以为烂,尘世之大何以为天涯。却难料,海枯鱼则亡,石烂山则塌,尘世之中素来不见天涯。于是,红尘滚滚自以为不沾染便乐得逍遥无闲愁,自以为不怕世俗纠缠难转身,自以为不怕情多累美人。 可偏偏,累了自己,抽不开身。 而当再见之时,已非昔日之颜,徒留一生记忆颠覆了所有如今。却想来,如此,也好,沧海云际你我各在一方,不必牵挂,不必念想。 四方兵马,皆有损伤,此战结果如何于庚延一来说都不重要了。 然而赵元长却有些生气,好似被戏弄了般心里窝火,接连的招式也都带了杀气越发犀利,几回合下来占尽了上风。庚延一好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有一套防御本领也不算被逼得太紧,反倒时不时反攻几招,恰似乐在其中。 赵元长脸色一沉,压腕点落庚延一的剑,剑将脱手时,庚延一自知赵元长不会再给他机会拾起,便着力猛拍剑柄。剑柄受力向下自然抬起了剑尖,打在赵元长手腕儿上,也弄掉了他的剑。 两人空手对持,直到赵元长从怀里拿出匕首,庚延一也才拿了匕首出来,拔出刀鞘。 赵元长在看到庚延一手中那把匕首还是怔了一瞬:“这匕首……” 庚延一笑了,突然发力朝赵元长飞去。 和着荒野上刺鼻血腥的风无力地摆弄着溅了红的斗篷,轻轻摇啊摇,就在两人冲向对方那一刻突然荡起又急速落下,不动了。从两人之间滴落下血来,低低沉沉砸在地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赵元长瞪着惊慌无神的眼从庚延一肩头穿过,飘飘渺渺不知停在了何处。这双眼突然便有些红了,艰难地转向庚延一。谁干净的匕首落了地,清脆一声响久久散不去。 “你……” 他轻轻笑了两声,慢慢后退几步离开赵元长的身前,赵元长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铠,那上面连印子都没有,若不是先前有清脆的声响,说不定他都还不知道自己被刀柄给碰了一下。 再抬头时,黑色的血染了庚延一的白色衫子,就好似那水墨渐渐晕开,也不知会烙幅什么样的画来。 庚延一倒下那瞬间,眯着眼,清浅地笑着。那笑里带着一丝丝得意,眼中流出了话语,似乎道着,赵元长,最后还是我赢了。 赵元长收起匕首,他明白就算自己无需补一刀地上的异物也是必死无疑,于是他转过身,迈步离去。 庚延一抹去倒地时因碰撞而震落的青鳞,太过白皙的皮肤露出来,还顶着一些残留的灰。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赵元长的背影,用他自己的嗓音终于开了口:“元长。” 闻声的赵元长停下步子,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以为是自己太过想见庚延一才生的幻觉。 可庚延一又唤了一声:“赵元长。” 赵元长木楞回过头,盯着地上的人险些没站稳。那面容,依旧是那般好看俊秀,挂着笑,温暖而柔和。 庚延一站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几日不见,便不认识了?” “延……一?!”赵元长睁大眼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先前与自己拼杀的异物,自己心念一定要除掉的异物,他竟然是……庚延一?!为什么偏偏……就是庚延一?! 在咳嗽的庚延一只是盯着赵元长笑,刚想往前走却腿脚发软险些摔下去。 “延一!”赵元长快步上前扶住他搂在怀里,顺势坐在地上伸手抚过他苍白的脸:“你是庚延一?你怎么会是庚延一?!可笑我竟然没有认出你。” “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更何况,你还是第一次……见我那副模样。” “若是我能认出来,我绝不会……庚延一……庚延一,你为何要用柄,为何不躲!以你的身手明明可以躲开!” 庚延一笑了笑:“你不是……希望我死吗。” “我现在希望你活着!” “这个要求,怕是无法再满足你……也好,如此一来你这辈子都会记住我,到老……老死,你赵元长都会记住我……” “用命换我记你一辈子值么……值么……” 庚延一点了点头:“嗯,值……值……” “……既然如此,活在世上陪我一辈子岂不更值。你为何不说你是庚延一!我……我……” “正是因为陪不了你一辈子……所以……倒情愿死在你手上。” “是妖毒?这世上早已无此物,你怎还会中毒?!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了你又如何……你知道没法子救的,最后终归是要化为灰烬。”他抬手留恋于他脸颊:“便想着……最后见你一面,如今见着了,也死而无憾了……” “若是你脸上的青鳞不褪,你可是便不会叫住我?” 庚延一笑了:“若是叫住你,可会以为是陷阱?就算……你当真认出是我,我也不想……让你见到我那副模样。” 他贴住庚延一的脸:“怎么,不早些掉……” “元长,我杀了你的皇弟,你的臣子,甚至毁了你的江山……你定是很恨我。” “对……我恨你,连做梦都想杀了你。”赵元长抱紧了庚延一瘫软的身体:“可我……也爱。当初我真的想过抛下江山和你相守,我真的想过……” “太好了……”庚延一想笑却剧烈咳起来,吐出一大滩黑血:“我还以为你已经……” “你不要说话。太医,太医!” “皇城哪还有什么太医……早都死光了。” “一定还有办法……” “小哥哥。”他抚上赵元长的脸:“你……还是记不起我么?当年……你让我来找你……”看到赵元长吃惊的模样庚延一自嘲般笑笑,咳了几下又道:“你我……早在十三年前便见过了,你走之时……让我来找你,于是……我便来了。只是没想到……你却认不出我……” 赵元长努力回想,十三年前,他只有八岁,八岁,那庚延一是……他猛然记起:“是你?!怎么会是你!” “若是你早些想起来……兴许……便能察觉我的计谋……兴许……” “既然你记得为何不说明,为何要瞒着。” 庚延一从怀里拿出那只皇后步遥:“这支步遥,你可还记得?” 赵元长点头,这一点就点下了泪来:“记得。” “这支步遥,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娘死后,我便一直放在身边。” “可、这是皇后的步遥。” “对……这是皇后的步遥。是我生身之父……赠与我娘的。”他望着赵元长的脸:“当年,莫澜的外祖父……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提炼出妖毒以后,外祖母和娘便被大夫人……叫舍人每日在饭菜里下了妖毒。后来……外祖母死了……我娘去了顺宜,遇见当时的皇帝。可是皇帝最终没能接她进宫,而是任由太后将她配给了大司马的弟弟。可我娘与大司马的弟弟……从未同床……” “庚延一那你?!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若是能早点知道这些就好了,我便不用这么……辛苦地拔了满身青鳞……来找你报仇,你也不会落得现在这般狼狈。大哥……伯山……安戈……他们便也不用死。若是到了黄泉见到爹……元卿……和莫澜,他们定会骂我……不孝不敬。” “……他们不会怪你,他们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不会再怪你。” “那你呢……可会怪我?” 赵元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停有泪流下来:“……不怪,不怪了。是父皇和我的错,让你受苦了。” 庚延一竟笑了,他轻轻闭上眼将头靠在赵元长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缓缓道:“长哥,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来世。如果有……我还来找你可好?” “……好,我等你。”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若是……我不记得你了……我不记得有赵元长了……” “我会去找你,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庚延一轻笑了一下,这一笑惹得他咳嗽起来。赵元长温柔拍着他后背替他顺气儿。庚延一摆摆手喘了几口粗气,很久之后他才道:“你我算是……两清了吧……小哥哥……” 赵元长吻着庚延一的额头,泪水滴落到他脸上,流到嘴角。庚延一似乎越来越轻了,轻到赵元长完全感觉不到他的重量。他半睁开眼朝着赵元长笑,身体像初春的白雪般慢慢融化,化作无数尘埃,风一吹便散了,只留下一件袍子还在赵元长怀里。 沙场上还举刀拼刺不畏生死的人们也开始消散,消散,参杂着凄烈的叫声同庚延一一样化作粉末随着风走了,仅剩下染红的铠甲与兵刃。成片的血在满是沙土的地上慢慢汇到一起,沟沟壑壑的,全是扎眼的红,参杂了许多沙砾。洒在城墙上的血有些会流下来,成了一道道血泪。 柳下舟收了剑看着只有将士尸首的地面:“这种死法,恐怕连魂魄也会一并散去。” 赵元崇捂着伤口走到赵元长面前俯视着他的脸:“都结束了,你还打算消沉多久?” 赵元长愣了许久,而后头也不抬喃喃道:“是啊,都结束了。”他抬起头木讷地望着已被鲜血染红的暠城二字:“这些时日……如梦般,也终是了了。” 赵元崇带着他的军队离开的时候,赵元长叠好了庚延一的袍子抱在怀里不知去向何处。血红的云衬得天也有几分红了,映着赵元长只身离去的背影,却依旧是王者之姿。 横尸遍野的大地,插在土里的战旗也只是胡乱飘着。狼烟还残留最后一些,再过些时辰就该散了。受伤的将士相互搀扶,面容上还带了战争后的疲倦。庚延一的族人们终归还是无法改变什么,即便是刻进骨子里的仇恨也没能拯救他们成灰的命运。 然而,这一切又究竟是谁的错呢? 庚延一,你可要快些回来,莫让我错过了你的轮回。 第六十六章 庚延一死了,当年被抓来试药之人与他们的子孙也死了,从此天下便再无妖怪繁生。只是大煜也从此衰败了下来,朝中所剩大臣都各自回乡不再帮着赵元长兴国,而赵元长自己也没了继续做皇帝的意愿,看着整座空荡得可怕的泰祥宫他总觉得不如昔日那般辉煌,一片死寂之中他便想起庚延一,那温润之人的一颦一笑。 而原大煜帝王势力范围顺宜以及远舜、齐孝、中敬三块封地则被外戚封地王瓜分,分别建国号襄祎、吉水、卫和诸商,大煜彻底灭亡。四分五裂的战乱局势持续了将近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间死于战争的百姓不计其数,庄家田地败得一片荒凉。十三年后,诸商灭三国而统一天下,大举兴修水利,鼓励农耕,发展商业,也造了船只开拓海上领域。国家这才终于渐渐稳定下来,人民安居乐业过得倒也平静。 赵元长以局外之人的身份目睹了这一场变数。当年被吉水抓壮丁抓了去。而诸商与卫国联兵攻进来,吉水都城失守之时,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他却活了下来,被卫国抓去做了俘虏。在卫国做俘虏的时候,赵元长遇见了也已成俘虏的裘桂。而裘桂终于告诉赵元长,当年庚延一是真的亲自去了尔庭城,希望和谈。 赵元长扯了扯嘴角却无法再笑起来。当年的是是非非早已化作云烟,时过境迁之后,留下的便只有无奈。 两年后诸商先灭了襄祎又倒戈相向举兵灭了卫国。诸商统一四国后,大赦天下,赵元长终于恢复自由身,分得当今皇上按户头划给百姓的一点田地,平平淡淡的过上了日子。 距大煜灭亡的十八个年头后,赵元长早已忘了自己曾是一国之君,早已忘了那宫闱里的锦衣玉食,却独独忘不了与自己一同入浴一同乘辇却又夺走自己一切的庚延一。他死后,难道当真连一缕魂魄也没留下吗?那便不会再有来世了吧,不会再遇上,不会再一同饮酒下棋,不会再一同看尽这一生的朝暮夕阳。 只是他们之间,又如何两清得了。 多少年后,他已白发鬓角,曾温润的脸失了光彩,一道道粗纹更是没了当年风发的意气。他坐在当年两人居住的山顶院子里,借着月色,摆了棋盘摆了酒,黑子先走,白子随其后。只是他对面的那杯酒却独独没少过。 赵元长叹口气,笑道:“这一盘,又是我赢了。庚延一,你可服输?” 对面似乎有人在答。 不服。 山脚下的大婶端了空罐子走来,见了赵元长便笑道:“老先生又在同自己下棋了?这怎么可能分出胜负呢。”大婶一面这般说一面看向赵元长对面的酒杯:“您又多准备了一杯酒。等的人还没来吗?” “就快来了。”赵元长站起来接过大婶手中的罐子笑道:“大婶还是要借盐吗?” “哎,老先生您每次都是这么说的。这么多年,却没一个人来过。” 赵元长笑笑蹒跚着朝屋里走。 再出来时,院子里先前他还来不及收拾的棋局被人收拾干净,棋子也都放回了原来的棋篓子。只是棋篓子的位置却变了,他原本持有的黑子变成了白子。而棋盘上却摆了一颗黑子。赵元长看得一愣,撩起帘子的手便就这般定住了。 月光盈盈,照得杯中物散了晕,棋盘正心唯一的黑子晃晃的特别扎眼。 赵元长放下帘子望着他先前坐的对面,勾起唇角浅笑喃喃道:“我总算是把你等回来了。” 大婶莫名地顺着赵元长的目光望去:“先生,那地方没人啊。” 赵元长笑笑。 这此后,他精神似乎好了些,力气也足了。偶尔将自己的字画拿市集,同商家换了银子便随意买些蔬菜带回家。只是他都会多备一副碗筷放在对面,每顿饭头次动筷子他都会夹菜放进那碗里。夜里便坐在院子同自己下棋,自斟了酒向着对面举了酒杯。 “这酒可是我十多年前用自家高粱酿的,除此之外无处能求。” 几日之后,赵元长在集市上遇见一名约模十三岁的小乞丐,褴褛得看不清是何模样。这小乞丐蹲坐在街边上,面前放了一只破了边的碗。如今赵元崇称帝,国泰民安,本是不该有乞丐的。赵元长从他面前经过便不免多看了一眼。 小乞丐从怀中拿出一片叶子衔在唇间,微杨了头轻轻吹起来。赵元长停下脚步仔细听着,方才听清他吹的竟是三世调的曲子。赵元长转头看他,竟发现他也是抬了头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便就这般笑了。 赵元长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饿了吗?” 他取下叶子点点头。 “那爷爷带你去吃东西可好?” 他还是点点头。 赵元长带着他来到一家面铺,要了一碗牛肉面。他却摇头,指了指隔壁桌上的阳春面。赵元长便让店小二将牛肉面换成了阳春面。片刻之后店小二便高呼着阳春面来咯将面放在他面前。他拿着筷子看着碗里的面皱了皱眉头,伸了手想去抓赵元长的袍子,却看见自己太脏的手心而收了回来。 赵元长笑道:“怎么了?” 他指指自己的面,又指指灶台上的辣酱。 “可是要放辣酱?” 他笑着猛点了一下头。 赵元长便撑着桌子站起来,端着面碗走到灶台让老板加了辣酱,又端回来放在他面前。他这才拿筷子夹了面条大口大口往嘴里送。一碗面下肚,赵元长拿出布替他擦干净嘴,他扬了脸纯真地笑起来。他这一笑,竟让赵元长也跟着一并笑了。 走出面铺,赵元长又拿出一两银子放在他手里,摸摸了他的脑袋说了句再见。他望着赵元长离去的背影开口无声叫了句什么。 不多久,赵元长又在市集上遇见了这小乞丐。他正捡了别人掉在地上的馒头要往嘴里送。赵元长着急向快些走过去,却没料一个蹡踉险些摔倒。小乞丐扬起脸看着他,将包在嘴里的馒头吐了出来。赵元长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抢了他手里的脏馒头皱了眉。他红着眼框突然笑了。 “你怎能捡地上的东西吃。” 他只是笑。 赵元长叹口气扯了嘴角笑道:“还想吃阳春面吗?” 他点点头。 赵元长便带着他来到上次的那间面铺,要了一碗放了很多辣酱的阳春面。他吃完过后又是赵元长帮他擦的嘴。店小二见此情景便对高声对赵元长笑侃道:“我看老先生还真是这小乞丐的贵人,我在这条街上呆了这么些年只见过他两次,而这两次他也都好巧遇到了老先生。小乞丐,莫不是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要遇上这位老先生。” 他只是笑。 赵元长转头看了看他,道:“吃饱了吗?” 他点头。 “那就走吧。”临出店铺时,赵元长对店小二道:“以后就让他在此吃面罢,我会来付钱。” “好嘞。” 可是三日后赵元长来到面铺结账,店小二却告诉他那小乞丐这几日一次也没来过,他甚至没见到那小乞丐在这街上的身影。赵元长道了句谢谢走出面铺,站在不太热闹的街道上左右望了望,还是找不到他的影子。走了几条街便忍不住喘气的赵元长终于在墙角里找到了他。 他却是缩着身子坐在地上,抱了双膝埋着头。赵元长用苍哑的嗓子叫了一声喂,小乞丐便抬起头来,冲着赵元长一笑。那脸颊上的淤青映在赵元长眼底,竟让他吃紧地痛。 赵元长伸手碰了一下:“这怎么回事?” 他指指旁边店铺门口的石阶。赵元长扭头去看,却瞥见了躲在街对面的一群孩子,探头探脑往这边瞧着。赵元长暗叹口气:“爷爷今日请你吃糖葫芦可好?” 小乞丐笑着点头。赵元长便站起身向整条街环视了一番,找到卖糖葫芦的地方走过去。他紧紧跟上去使劲在自己身上擦擦手,拽了赵元长的袖子却怎都不肯放了,抬了头看着他笑弯了眼。 见他这副模样,赵元长却不知为何竟生了爱怜的心。真像,这笑真像。 赵元长问他:“若是你愿意,便跟爷爷回家。” 他笑着猛地一点头。 于是赵元长给他买了串儿糖葫芦便带他回了家。路过一排竹子地之时,他停下来抬头望着竹叶,走过去踮起脚却还是够不着。赵元长走过去摘了一片叶子给他。他看了看叶子摇摇头,指着另一片竹叶。赵元长摘下给他,他捻着叶片儿一拉,便擦去竹叶上的尘埃。 竹叶在唇间轻轻被吹响,很熟悉的调子,曾几何时,总是有个人在他耳边吹奏。 赵元长听着听着便跟了一道哼起来,可是刚一开口,就红了眼眶。他抬头看他,浅浅一笑,也是红了双眼。 路过山脚赵元长便向大婶讨了身小孩衣裳,又烧了热水让他洗澡。他胸前心窝上有一条浅浅的印子,有些像花瓣片儿。这印子是出生时便有的胎记,是前世不能抹去也不肯抹去的记忆。梳洗过后的小乞丐穿着干净的衣裳,绑了发走到赵元长面前。竟是莹润的脸,挺直的鼻梁,浅浅弯眼一笑,清清然然。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他一声轻语,他愕然回头,他浅静一笑,他倾尽一生。 小乞丐拽了赵元长的衣衫走到桌前,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我是延一。 赵元长愣了良久,而后跌坐到地上,浊泪顺着脸上的褶子流向两旁,他勉强扯起笑,用最后一口气,道:“延一……好别致的名字……” 延一抱住他,流着泪点了一下头。 门外起了大风,吹落了许多树叶儿,仅有一片,随风飞了很远,很远,似乎入了云端,入了天际,不再归来…… 前生是否太匆匆,即便回眸亦是空? 若是与君缘尚浅,还需几世可相逢? 今生是否仍匆过,何故缘初却已终? 本是情深及万海,奈何不寿命难容。 ——正文完—— 番外:混沌之源 莫为集一生只爱过一个女子,那便是他在客栈遇见的庚晴。那时节,正值无数蝉鸣齐奏乐,庚晴拿着一把大剪刀抓住莫为集拴在马棚里最爱一匹马的马尾剪下一大撮毛来,被莫为集撞见,便不由得爱上了。 庚晴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从小被乐师傅捡回去,跟着学了一身的乐艺。嫁入莫家那日起,她虽表面上看起来风风光光也不用再受那些登徒浪子污秽的言语与眼神,可在莫府中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只有她自己才味的出来。 二十五年前,莫为集受圣上之意提炼出了妖毒,却不曾想,他亲手提炼出来的东西却会害死自己的女人。大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礼且聪慧过人,生得骄傲的她却偏偏得不到夫君的心。妖毒一出之后,她便让陪自己嫁过来的丫鬟每日每餐在庚晴母女俩的饭菜里放一点。 三年后,自知死期将至的庚晴偷偷放走了自己的女儿,让她永远不要再回中敬。 婉馨将自己的姓氏改作庚,誓与莫家再无任何瓜葛。她回去顺宜,却发现顺宜似乎同七年前有些不一样了。七年而已,他们曾经居住的府邸竟被蛛网占去,她那时常吹凑曲子哄她开心的外祖父也去了,连座孤坟都没留下。 她是在一间包子铺外面遇上的赵鸿瑜。那日,大司马弟弟徐维绰撞落了她刚买的包子,只要了一口连馅儿都没尝到。庚婉馨正欲说什么,徐维绰便谦逊地赔了礼。 庚婉馨伸出一只手摊在他面前:“陪我包子。” 站在徐维绰身后的赵鸿瑜便笑着合上手里的折扇,笑道:“好啊。”说完便带着庚婉馨去了顺宜最好的酒家。 又是一个三年,诞下太子而被侧为皇后的女人让太后为庚婉馨和徐维绰赐婚。徐维绰是皇后亲姐姐的小叔,本也十分喜欢庚婉馨,于是太后便允了。 成亲前一夜,庚婉馨去了她与赵鸿瑜的那片晚鳞湖。这门亲事她不能说个不字,赵鸿瑜也不能。皇后的哥哥才是真正手握朝权之人,若她进了宫,她便必定会闹起来,合着自己的哥哥威胁赵鸿瑜的江山。 若想制人,必先自制,这才不失为一名好皇帝。这句话是太后赐婚之前赵鸿瑜欲将庚婉馨侧为昭仪时,庚婉馨说的话。 到了晚鳞湖,未料赵鸿瑜竟先来了。晚湖粼粼,一阵涟漪。赵鸿瑜抿着唇看着庚婉馨微笑着走到自己身边。 这一晚,只有晚鳞湖上的白月光见到了他们之间未牵到的红绳,以及他们解衣相拥的道别。三世调的曲子绕林而起,连绵沉远。 过门不多久,庚婉馨便有了身孕。皇后派人从宫里送来了一些补品,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小心又高兴地待她。可只有徐维绰和庚婉馨自己明白,这个孩子不是徐家的。 此后,庚婉馨开始变得怪异,最初只是浑身发痒,到后来不仅小腿上长起青鳞,有时也会失去心智伤人。翯城里中了妖毒的人让她回中敬,不然若是被人知道了连肚里的孩子也会逃不了。庚婉馨走的这日,徐维绰奔波而来,却难料最终被妖怪毒死。 临走之前,庚婉馨去了晚鳞湖,留下一首诀别的诗。兴许,她此生都无机会再回到此处了。 回到中敬,庚婉馨去了妖怪聚集的村子,不久后生下一名男婴,取名庚延一。 庚延一五岁这年,庚婉馨去世,有好心的村里人带着庚延一与被庚婉馨收养的宋家兄弟俩花了很久的时间在屋外挖了一个不太大却刚好能让庚婉馨平躺下的坑,将庚婉馨尸骨埋于此,立了块简单的墓碑。 一年之后,赵鸿瑜带着八岁的赵元长巡游至此。见到庚婉馨墓碑那一瞬,他便以为这定是老天让他来的,自徐维绰死后庚婉馨不见了踪影,他便画了她的像四处寻找。这么多年了无音讯却得以在此处想见,只是迟矣。 赵鸿瑜蹲在坟前抚着墓碑轻唤了一声婉馨。 赵元长站在赵鸿瑜身后:“父皇,您怎哭了?” 赵鸿瑜不答。 木建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赵元长转身去看。门口站着一个小孩,粗布麻衣破了又被补上,与赵元长身上的绢布锦帛相差太多。只是他却很干净,尤其是那纯真的笑。 庚延一走过来,问道:“你们是谁?” 赵鸿瑜抹了泪转身,见到庚延一不禁露出温和的笑:“我们恰好路过这里。这墓的人你可认识?” “认得。”庚延一点头:“我娘。” “那你?!”赵鸿瑜忽地便笑了,拉过庚延一抱在怀里:“这里只有你一人,不怕么?” “哥哥和弟弟上山捡柴了,晚些时候会回来。叔叔,您认识我娘?” “我们是故友,本想来看看她……对了,你怎会有兄弟?” “娘从恶人手上买下的。” “原来如此。” “叔叔进屋坐。” “好。”赵鸿瑜牵着庚延一的小手站起来,往屋里走。 走了几步庚延一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仍旧站在原地的赵元长。赵鸿瑜唤了一声元长,赵元长无应,看着庚延一的小木屋似乎在犹豫。 庚延一放开赵鸿瑜走到赵元长身边,在衣衫上蹭了蹭手心,然后牵起他的手:“小哥哥。” 赵元长红了小脸,第一次有人牵着他的手,第一次有人叫他哥哥,而不是皇兄。他收紧手指抱住庚延一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庚延一。” “延一?延续不断的……唯一?好别致的名讳。” 庚延一冲着赵元长甜甜一笑:“一定是为了成为谁生命中永远的唯一,于是那人便在很久很久以前将我唤作延一。有人在梦里这么对我说的。” 赵元长浅笑:“那便是了。” “嗯。” 木屋里只有一张四方桌与一张床榻,床榻上规整地叠放着三床棉被与并排的枕头。赵鸿瑜伸手摸了摸床铺,麻布粗糙得磨着他的手心,她的孩子竟过得这般苦。 牵着小手的赵元长与庚延一相互望了一眼,太过年幼的他们不明白为何赵鸿瑜的神情会显得这般哀伤。可是被褥太糙,磕疼了手? “小哥哥,坐。”庚延一将赵元长按在木凳上,自己却跑去房门进了偏屋。 坐下的一瞬间,赵元长不免微微蹙了眉,这么硬的凳子,至出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坐,没多久便觉着屁股有些受不住了。 本打算给那父子俩倒水的庚延一到了厨房揭开水缸,却见水缸里只剩了些陈水。他明白,正屋里的叔叔和小哥哥都是大宅子里来的人,小哥哥看木屋的眼神就带着许许多多的诧异,他定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 庚延一想了片刻,放下盖子来到井边将打水的木桶放进井里。正屋里的赵元长见了,便立刻起身走了过来,庚延一扬起脸冲他笑了一下。 “我帮你。” “不用了。”庚延一瞟了一眼赵元长白嫩的双手:“小哥哥进屋坐。” 只是赵元长没走,站在庚延一身边看着他吃力地提起不到半桶的水,便忍不住握上绳子:“水这么重你一个人怎提得起。” “娘去世后,打水便一直是我做了。” 赵元长看着庚延一因用力涨红的脸,也使出全身的力气帮他转绳子。 在往碗里舀水的时候,庚延一这般问赵元长:“小哥哥,人来到世上是不是都会和我一样?” “嗯?” “给我们做衣裳的大婶常说,若是我娘没生下我,我便不用受苦。” “只是,若是没来过,你便不会遇上在很多很多年前将你唤作延一的人。那岂不是很遗憾?”赵元长摸着庚延一的脑袋:“我母后说过,人生在世不会一直受苦,终有一日,会遇上给你好日子的人。” 庚延一歪着脑袋茫然地看着赵元长。 赵元长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回去还得问太傅。” 庚延一捧着一碗水到赵元长面前,笑道:“很甜的。” 赵元长接过放到唇边喝了一口,果真是很甜。 庚延一抓着自己的衣袖拭去赵元长唇边沾上的水,随后退了一步端起另一碗水送到正屋给了赵鸿瑜。 “延一,跟叔叔一起走可好?” 庚延一笑着摇头:“我不能走,走了爹爹便找不到我了。” 赵鸿瑜怔住,心中泛起了酸意,他抱住庚延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延一喜欢叔叔么?” “嗯。” “那叔叔做你爹爹可好?” 还没等到庚延一回答,带着士兵的将士便冲进院子,见到刚从厨房里出来的赵元长就下了跪。听见动静的赵鸿瑜抱着庚延一走出来,跪着的人们便再次行礼大声三呼万岁。 庚延一惊异地看着赵鸿瑜:“叔叔,您是……皇帝?” 赵鸿瑜点点头:“吓着你了?” 庚延一挣扎着想下来,赵鸿瑜蹲下身放开他,他便走到赵元长面前刚想伸手抓住他,却放了回来。 “怎了延一?” “小哥哥,是皇子?” 赵元长笑着点点头。 带头的将士看着庚延一,却又不好多问什么,只是恭敬地请赵鸿瑜与赵元长回宫。 临走时,赵元长握着庚延一的手:“等你长大了,就到皇宫里来找我,我叫赵元长,记住了。” 庚延一木讷点头。 拿着武器的士兵护送赵鸿瑜与赵元长越走越远,庚延一站在门口望着人缝中的赵元长,忽就笑了。他会去的,定会去的。 半年后,庚延一终于拜了师父习武,兄弟三人便在师父家住了下来。闲暇的日子除了练功便是偷偷躲在私塾外。 当赵鸿瑜再次来到那间小木屋时,木屋里早已人去楼空灰渐留。兴许当初,他是该带庚延一一同回宫的。 庚延一十六岁那年,心生悔意找了他们母子十年的徐大人终于出现在庚延一面前。庚延一温和地笑着,温和地道出娘已去世了。 他拔了身上的青鳞,带着自己所有盘缠拜别师门,买了一匹还算得上健硕的马独自前往翯城。如今他算的上长大了吧,小哥哥。 听闻庚延一要走,宋袭荣扔下手里的草药立刻赶回来,终于在他出发之前见到了。“你当真要走?” 马背上的庚延一笑道:“过些日子便会回来。” 宋袭荣红了眼:“会死的。” “那更要在死前见他一面。” “你去何处找他?” 庚延一深吸口气笑起来,只说了二字:“进宫。” 宋袭荣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到庚延一掌心:“喝下这个药能使你的血暂时变回红色,不过十二个时辰之后药效便回消失。瓷瓶里装的仅够两次。” “谢谢,我会在最重要的时候才使用。” “三年,三年之内你若是见不到他……” “足够了。”庚延一用力夹了一下马身,马便迈开了蹄子往前跑。 宋袭荣对着庚延一快速离去的背影大声道:“延一,我对天发誓定要医好你!” 这病若是能医好,娘便不用死了…… 两年后,赵元长继位,庚延一终于在大街上遇上他。可惜此时,他自己只有一年可活了。 “能有这样的下人护着,公子当真有福啊。” 赵元长被耳边的声音吓得往后仰,头磕在了石墙上,嗙。 在我死之前,能与你重逢,毁了害死我娘的大煜,一年应是够了吧。 庚延一朝赵元长笑着,竟觉得有些难受。 “你为何会在此?” 只是,小哥哥,若是我下不去手杀你…… “你又为何会在此?” 那至少…… “自然是躲避那些妖怪。” 至少…… “那不便是了。” 请你亲手杀了我…… 番外完
推书 20234-06-16 :魔侦探物语——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