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故人+番外——如鱼饮水

作者:如鱼饮水  录入:03-24

 文案:

 这是关于一只妖精和一个神仙的故事。 妖精很有本事,被人称作邙山君。神仙是门派没落的教主。妖精曾经受到过神仙的教育和抚养。 后来落魄的神仙竟渐渐喜欢上霸道的妖精,向他告白后,妖精却觉得神仙之前对自己的好是别有用心,十分厌恶他。 但是神仙一直对妖精很温柔。多年后战火四起,命运弄人…… 年下攻X隐忍大叔受,师徒 HE 内容标签: 年下 虐恋情深 报仇雪恨 搜索关键字:主角:通天教主,邙山君 ┃ 其它:大叔受,病受,养成,师徒 第一回:教主仙驾北邙山 邙山位于东都洛阳之北,黄河之南,绵延百余里。当下正值深秋时节,西风卷起离蓬,悲声瑟瑟。 朱华抬头冷冷瞥了眼邙山顶上乌压压的层云,擦去唇边的血迹,撑矛踞立。 那并不是云,而是来围剿邙山的天兵天将。 方才血战厮杀了两个时辰,他的人虽然个个英勇,但终究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部下朱卯和熊正等人都挂了彩,此刻亦被围困在山门前。 北海龙太子敖英狞笑着提剑走来。 “主公小心……”朱卯想要护驾,却力不从心。 朱华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丈八蛇矛,幽绿的眸中却没有一丝畏惧。 敖英瞅着朱华的眼睛,心中更生一股恨意,道:“妖孽,你与我北海作对,没有好下场!我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朱华轻轻一笑,“敖英,你上一回被我打掉了一块角,狼狈逃回北海。如今不过是请了天兵,狗仗人势,却还敢说什么替天行道?简直笑死人了。” 敖英被他讥得恼羞成怒,举剑便要砍,身后的托塔李天王却止道:“龙太子,不可伤这蛟精性命,待我拿了他交与玉帝处置。” 敖英虽恨不得将朱华剥皮拆骨,却也不敢违抗玉帝旨意。 朱华手中的矛越握越紧,仿佛下一瞬便要跳起杀来。其实他心中便是想要这么做,就算今日注定是他朱华丧命之日,他也要拼死多杀北海龙王敖顺一个儿子。 托塔天王方下令天兵将朱华绑了,他的身子即将应声而起的这一刹那,突然北边天空霞光千条,瑞霭袅袅,一朵青色莲座翩然而至。 莲座之上,立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道人。他身着一件样式甚为繁复的玄色道袍,乌黑的长发编了个松散的辫子,随清风翩翩飘扬。 无论是这袍子还是这发式,都显得极为古朴。如今的神仙多少受了人间朝代更迭的影响,早已无人做这等打扮了。 朱华的部下一见这道人,又惊又喜。唯有朱华看见他,皱紧了眉头。 敖英是小辈,自然不识得这道人,只怨他耽误了李靖捉拿朱华,故而恼道:“哪里来的古怪道人?” 李靖吓了一跳,慌忙道:“敖英,不得对通天教主无礼!” “他那就是通天教主?”敖英听得一惊,不由细细打量眼前这踏莲花而来的道人。道人听了他这些话也没有愠色,神情安然地笼手而立;脸色虽有些久病的苍白,但仍掩不住一身仙风道骨。 这人难道就是两千年前布下诛仙阵万仙阵杀得阐教众仙闻风丧胆的截教通天教主?过去敖英听龙王敖顺说过此人,印象中总以为是个孔武之人,却不料今日见了,竟纤弱如斯。敖英心里暗暗惊道。 李靖心里想得却是另一码事。当年封神一战,截教虽布下恶阵,却终还是败了。自此截教式微,通天教主也闭关碧游宫中,鲜少再掺和三界之事。而今突然至此,怕是来者不善。 李靖一边思忖着一边恭然道:“教主仙驾至此,所为何事啊?” 通天教主道:“本也无事,只是闲来看看门下弟子。”说罢,朝朱华递了一眼。 李靖道:“这蛟精是教主门下?” 通天教主从容道:“这小蛟的母亲是我徒儿龟灵圣母的弟子,他自然是我门人。只是不知何事,李天王带了这么多天兵围住我门人洞府?” 敖英见通天教主说话和颜悦色,心里暗忖他是个好欺负之人;而李靖听了这几句,却只觉脊梁骨窜上一股寒意。他是封神之战后死里逃生的神仙,自然不会被通天教主这副无害的模样骗过去。通天教主做如此说,那必是有后话。 李靖道:“教主明鉴,这蛟精占山为王,打伤北海龙太子和北海众多虾兵蟹将。我奉玉帝旨意前来拿他,他却还敢做困兽之斗,实为可恶。此刻我便要奉旨将他绑上天庭去。” 通天教主不紧不慢道:“李天王,这小蛟大逆不道,贫道一定严加惩戒。” 李靖心里一沉,果不其然,这通天教主端的不是省油的灯。他若与自己争辩蛟精对错,自己证据凿凿,且可拿出玉帝旨意压他;可他却偏偏不说这话,反而论起了门户辈分,这便不好办了。 李靖道:“教主,小将是奉玉帝旨意,还望教主谅解。” 通天教主微微一笑,“自古以来,徒弟犯错,都是师父亲自责罚,我若不好好责罚朱华,恐天下人耻笑我截教。” 李靖道:“教主,我自然知道这规矩。只是小将不过是个奉命办事的,若放了他,玉帝那边实在不好交代。” 通天教主轻轻一叹,“朱华若真是犯了滔天大罪,我这做师尊的也不能坐视不管。李天王,你若不好交待,就将贫道绑了去,交给东华大帝处置便是了。” 李靖听得满心苦涩。通天教主虽然已势头不再,但毕竟也是鸿钧老祖的得意门徒,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的师弟。何况封神之后,天庭上大部分的司职神仙都出自截教门下,若真拿了他,到时这帮人一造反,玉帝定然要降罪于自己以平息众怒。 到底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通天教主,不声不响地将了自己一军。 李靖苦笑道:“教主言重了,小将怎敢冒犯您?今日便算了,我去回禀玉帝。” 李靖鸣鼓收兵,带一干天兵天将离了邙山。顿时,天空放晴,又恢复了一派秋高气爽。 敖英眼睁睁看着李靖被这个好欺负的教主几句话打发走了,既摸不清头脑,又恼怒不满,一腔火气只得撒在这道人身上。他大喝一声,挥剑便朝通天教主刺来。 眼见剑尖便要刺入他胸膛,朱卯熊正均吓出一身冷汗,朱华却毫无慌乱地默默凝视着通天教主,仿佛知道他一定能避开一般。这千钧一发之际,通天教主缓缓一挥衣袖,只听金石相击之声,那剑已飞了出去,插进磐石中。 敖英如同被黄蜂蜇了一口,浑身一颤。 通天教主淡淡道:“你这小龙,休要再胡闹了。天色已晚,早些回家去吧。” 敖英哪里再敢说什么,他一边窥伺着通天教主,一边慢慢后撤到石边拔剑。 却不料,那剑死死的插在石头里,任他怎么使劲也拔不出。 敖英正尴尬万分之时,通天教主从掌心打出一道白芒,磐石顿时碎裂。敖英一下子把剑拔出,惯性地连撤了好几步。又紧握着剑惊恐地看了通天教主好几眼,才土遁而去。 尘埃落定,通天教主才忙走到朱华身旁。 “朱华,你怎么样?”他焦虑地问,伸出手欲扶起他。 朱华厌恶地蹙紧眉头,抬手便要将通天教主挥开。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手一碰到通天教主的身体,就感到一种异样感觉自指尖上窜。通天教主的身体竟仿佛一阵烟,被他的手打散了,片刻后才渐渐重聚。 朱华收起惊诧,冷冷哼道:“原来是元神出窍,我刚才还纳闷,就凭你那副身子,怎么能撑这么久。” 通天教主柔声道:“我在碧游宫算出你有危险,无奈实在起不了身,只好元神来救急。” 朱华听了这话,心中却对通天教主更多了一分厌恶。这却也怪不得他,试想一下,自己的安危自己茫然无知,却都被别人看在眼里,任谁心里这滋味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朱华这样的骄傲之人,更不愿意被自已讨厌的人高高在上地跑来救。 说白了是通天教主自己一厢情愿,他却并不领情。 此时朱华已被熊正扶起,通天教主关切道:“朱华,你受了伤,我宫中有丹药,待我着人给你取来。” 朱华冷冰冰道:“我不要你们神仙的丹药,说不准是拿我族人血骨练成的。” 通天教主关切的神情一瞬间僵住了,朱卯和熊正对望一眼,心下都担忧朱华说的太过,通天教主面子上挂不住,恼羞成怒。 然而通天教主只是一瞬间的失态,须臾,缓了缓神色,温言解释道:“不是的,是山中草药炼的。” 朱华捺着火气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赶快走!” 通天教主抿了唇,垂首许久,才轻声道:“我最多也就能待两天了……” 他的话朱华并未听到,因为他言罢便甩开部下搀扶的手,径自走进了山门。 见通天教主神色寂寥,朱卯安慰道:“仙君,主公吃了败仗,心里烦乱说了些无头绪的话,你莫上心。” 通天教主只是淡淡一笑。 熊正拜谢道:“教主,此番多谢相救了。天色已晚,在下带您进观休息吧。” 通天教主此刻已望不见朱华的背影,他收回怅怅的目光,谢了熊正朱卯,随二人一同进了山门。 朱华现居之所,是东晋时候修筑的一座道观,坐落在邙山脚下。当年他带领朱卯熊正等人来到邙山,便占了这废弃的桃花观做屯所。后来他做了几件大事,召来不少小妖投奔,远近也颇有些名气,于是四周的神仙妖精们都称他为“邙山君”。 朱华将过去主持讲道的山房辟成一座殿宇,起名桃叶斋,权当起居之所。他甩开通天教主,刚进殿内坐定,就听得小妖来报,说是白狐主来了。 朱华听了不由得一笑,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刚到三清殿前,便见一身着白裘的俊美男子雍然而来。 “白小三!”朱华喜道。 “朱老七!”白狐主一把搂住朱华肩膀,两人大笑着走进三清殿。 三清殿的神像已被挪开,现在做了邙山君的待客大厅。朱华打发小妖去取酒菜。 白狐主坐在太师椅上,一双狐狸眼邪魅地半眯起,道:“我听了族里小崽子的报信,立刻就风遁往你这儿赶,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可伤着你了?” 朱华道:“受了点小伤,不碍事。敖英这狗东西竟领来李靖拿我。” 白狐主笑道:“哪是敖英,上天请救兵自然是敖顺那条老龙的主意,这说明他已经扛不住了。老九,你是用什么法子把李靖哄走的?” 朱华余光觑了白狐主一眼,道:“是通天教主把他打发走的。” 白狐主一听顿时沉下了脸,“是碧游宫里那老东西?他不是病病歪歪好几百年了,怎么还没死?” 朱华苦笑了一下,他知道白狐主素来痛恨通天教主,又是火爆脾气。果不其然,自己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到通天教主,都惹来他一通挖苦讽刺。 这时小妖已送上了酒菜,白狐主呷了口酒,又怒气未消道:“老七,我给你个忠告,别和那些神仙牵扯上!你可听说过当年封神一战,女娲祭招妖幡招来三妖,令她们迷惑纣王断送商家天下,事成之后却翻脸不认人,处死三妖以平众怒之事?不要相信神仙,他们从心里就不把我们妖精当活物看!” 朱华只笑着岔开话题,道:“白小三,你既然这么痛恨神仙,干嘛还死乞白赖地修炼要登仙?” 白狐主道:“你不懂,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妖精的本事不比他们小。” 朱华夹了口菜,道:“你真非得升仙不可?” 白狐主瞅着自己细长的手指,目光却越过去睃着朱华,看似随意道:“其实……也未必。” 朱华听了,只是吃菜喝酒,却不接话。 酒足饭饱,接风洗尘之后,白狐主把朱华扯进桃叶斋,为他运功疗伤。白狐主毕竟是八百年的老狐狸精,功力深厚,一个时辰之后朱华便觉浑身清爽。 两人相伴走进众小妖居住的白云堂,白狐主刚一步入,就突然一顿。朱华朝里一看,原来是通天教主正坐在小妖们的包围中,替他们疗伤。 白狐主一个箭步,拨开小妖,站在通天教主面前。小妖们受了惊,纷纷散开。 通天教主把膝上趴着的受伤的小猴精抱到一旁,并不睬白狐主,从袖中取出一个葫芦,递给朱华道:“这是方才我让水火童子送来的丹药,吃了伤便可痊愈。” 朱华道:“不必了,白狐主已为我疗过伤。” 通天教主只习惯性地抿住唇,片刻又道:“那你也留着吧。” 白狐主傲然道:“通天道人,邙山君自有我照料,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朱华听出白狐主今日是有心挑事,心里明白是因为自己没有事先知会他通天教主没走的事,他本想来替小妖们疗伤,却与通天教主撞个正着,心里窝火。 但朱华并没有劝阻他的意思,因为他也不愿通天教主留在桃花观,倒正好让白狐主将他赶走。 通天教主却不恼,只好言道:“狐精,你不必催,明日我自会离开。” 他当着众妖的面对白狐主低声下气,许多受了他治疗的小妖都窃窃私语,替他发不平之声。 白狐主虽是八百年的狐妖,可到了活了万儿八千年的活化石通天教主面前,却也不过是只小狐狸罢了。通天教主把当初用来应付各路神仙的谋略拿来对付白狐主,他哪里是对手。 白狐主最恨通天教主这副装老实人的样子,不由骂道:“道人!我叫你此刻便走!你焉敢拖到明日?” 通天教主仍不争辩,只又退了一步道:“好,我今晚为剩下几个小山精治好伤便走。” “仙君不走!”小猴精跑来扑住通天教主的腿。 白狐主性子直,越看越恨,一掌就朝通天教主打去。他虽知道通天教主法力高妙,但也清楚他身体虚弱,因此也并不怕他。 这一掌已打到了通天教主面前,却不见他做丝毫的躲闪。朱华突然出手抓住了白狐主手腕,这一掌便堪堪停在教主眼前。 “他这是元神出窍,小心他伤了你。”朱华劝白狐主道。 通天教主胸口一窒,心里叹道:我站在这里打不还手,还能伤了他不成…… 白狐主惊道:“我说这道人今次怎么俊俏了许多,原来是元神。” 出窍的元神会以术者法力最强盛时期的姿态显现,通天教主的肉身衰弱不堪,元神却保持了他最鼎盛时期的神采,故而白狐主才有此一说。 狐狸最谙情爱之事,白狐主心思玲珑,自然看出通天教主被朱华的话伤到了,他趁胜追击道:“这些孩儿们有我治疗,道人不必挂心。你元神出窍这么久,身体怕已是负担不起了,还是速速回去吧!” 通天教主想:朱华为何要那么说?或许是怕狐精伤了我,才安抚他吧…… 他虽心机重重,但毕竟是个得道之人,终归还是淡泊清远的性子。他已无意再与白狐主做这无谓之争,望着朱华,满目尽是温柔之色。 “我走了。”他轻声道别。脚下飘飘然升起一朵莲花,须臾隐去了身形。 云台山碧游宫中,玉床上卧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他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白绸衣,一头青丝散乱,一只手紧紧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青玉床柱。手上显然很用力,连关节都白得泛青。呼吸时粗时细,又时而疼到停止。他的身体细细地微颤,如雨水般的汗珠滑落消瘦的脸颊,惨白的嘴唇已经被咬破。 侍在榻前的只有一只虎斑小猫,它愁容满面道:“教主……” 元神归来的通天教主只顾自己疼痛,也无暇回应小猫的呼唤。 小猫叹道:“本来身体就这副德行,还偏要脱出元神去,您老人家不会不知道元神出窍会让身体变得更糟吧?我也知道您老人家有时有点自虐的癖好,可如果这身体真被您搞死,以后就想玩也玩不了了哦。” “喂喂,教主,您倒是吭一声啦!” 通天教主好歹喘出一口气,气若游丝道:“狰……你……” 小猫欢喜道:“教主你总算活过来了。” 通天教主依旧用力压住腹部,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蠕动着,吐出的却只有虚弱的气息。 小猫凑近了耳朵,只听他道“朱华”。 它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您老人家真是个情种子……不过,也够白痴的!” 说完舔舔爪子,翘着脑袋冲殿外喊道:“水火童子,给你家情圣教主煎药——” 第二回:邙山君夜袭敌营 云台山屹立万载,祥云缭绕,青松滴翠,古柏欹斜。 斧劈般嵯峨的悬崖两侧峭壁渐渐向中间汇聚,形成一条险峻陡峭的脊线。脊线又如遭横斧贯开,辟出一座白玉露台。露台之下雾霭聚散,千云流涌,故此台名为“云海”。 碧游仙境静卧悬崖之巅,上下无路,唯有仙人们方能飞降云海而入。 穿过云海,可见一座乌顶的大殿,其内便是通天教主昔日讲道之所。 高顶青砖的讲坛,当年通天教主高坐莲台,众门人侍立两侧,是何等的庄严威仪。如今偌大个讲坛已空无一人,莲座上落满了灰尘。 穿过乌顶大殿,便是碧游宫深处的院落。三条高耸入云的长廊,绵延不见尽头。 长廊傍峭壁而建,飞檐画壁,斗折蛇行。下面便是万丈山涧,涧中流水淙淙,山间翠柏如洗。山中云雾如白马奔腾不息,变幻莫测;云霭缭绕在雕廊画柱,触手可及。 最中间的一条长廊,通往通天教主的寝所。 古兽穷奇方才便是穿过这些林林总总的亭台回廊,飞到通天教主的床边。那人静卧在青玉床上,一条细瘦的手臂露出薄衾,搭在腹上。 穷奇不禁细细端详着这只手,回想起了过去。那时候这只手是多么的修长有力,它的主人又是多么的颐指气使,野心勃勃。 而如今,这只手……简直细瘦得像个女人。 穷奇正陷入沉思,通天教主已徐徐睁开眼眸。 穷奇一看到这双深黑色的眼睛,心中纷纭的情绪就渐渐平息下来。 两千年来,这双眼睛并没有变,依旧是沉静而深邃的。 穷奇匍匐在病榻边,用冰凉的鼻子摩擦着通天教主的手,而那只手却比它的鼻子更加冰冷。 通天教主的身体显然极度的不适,牵起嘴角笑了笑,抬起手搭在穷奇的毛脑袋上,道:“想来你今日该回来了,我一直不敢睡熟了。” 穷奇道:“不负教主嘱托,日月珠带回来了。”说完,穷奇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颗手掌大小的明珠。 “只是,找到这珠子时,似乎就已坏掉了。” 日月珠是龟灵圣母的宝物,两千年前封神万仙阵一役,龟灵圣母身死人手,日月珠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半月前通天教主差穷奇去寻,今日宝物才得以重见天日。 通天教主微微侧头,余光扫了眼,道:“并非损坏,只是失了灵气。” 穷奇道:“我听说日月珠需要用术者的血喂养,这样便可与术者心血相同。虽然是件厉害的法宝,但每一次使出多少法力,便要同等的消耗术者多少法力。” 通天教主道:“不错,我那龟灵徒儿在万仙阵时便是用的太多了,体力耗尽为阐教和西方道人所害。” 穷奇不禁道:“既然如此,教主还要将日月珠送给邙山君吗?他的道行还不如龟灵圣母,驾驭不了,反受其累。” 通天教主却不回答,只是费力地撑起身子。 穷奇忙钻到他身后,用背将他顶起。通天教主双手撑住床,不断的喘息着。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几乎将他的力气榨干。穷奇这才看到他身上单薄的白绸衣已因盗汗而湿透,曹衣出水般贴在身上。 若是那只唤作狰的小猫见了,定要讥他咎由自取;穷奇虽然也知道身体糟蹋成这样全是通天教主自己的错,却不忍数落他。 通天教主伸手接过日月珠,温言道:“穷奇,你去歇歇吧。” 穷奇看着通天教主如白纸一般的脸色,有些踌躇,但不愿违他的意,忽然身上金光一闪,化作了一只小狗,汪汪叫了两声,跑了出去。 通天教主坐在床边,却不能再动弹。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胃中也不断的炙痛。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脚冰冷麻木。说他咎由自取并不为过,因为他曾经每日都服用那些要命的毒药,几十年还扛得住,可几百年都这样过,神仙之体也吃不消了。 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些事,朱华很轻视他。 通天教主一手握着日月珠,一手捻决,只见空中火流涌动,幻化出一把通体赤红的宝剑。通天教主又念了个诀,宝剑便落入他手中。 穷奇说的对,以朱华的道行,只怕发动一次日月珠,就足以耗竭他的气力了。但是,如果为日月珠提供法力的是通天教主,那便不会耗损朱华一丝元气。 通天教主想到了邙山君,心底的某个地方暖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温柔了许多。毕竟,那个人曾走进他内心最黑暗脆弱的角落。毕竟,因为那个人的存在,他才开始想要好好活下去。 通天教主默默看着自己的手腕,苍白皮肤下的淡青色的脉络,利刃轻轻划过,殷红的血便汩汩涌出。他将手腕微微倾斜,血便流到了日月珠上,宝珠刹那间发出莹白的光芒,血流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已不在滴落地上,而是完全被日月珠吸了进去。 日月珠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原本昏暗的寝室竟亮如白昼。 通天教主的手腕渐渐有些颤抖,眼前一片花花绿绿,胸口有些喘不上气来。然而日月珠仿佛已有了生命一般,贪婪地吸食着仙人的血液。通天教主的身子晃了几晃,手突然一松,日月珠便摔落在地上。 手腕火辣辣的疼痛,鲜血似乎还在顺着指缝滴落。通天教主咬紧了牙,慢慢侧到在床上,勉强拉过薄衾,遮在受伤的手腕上。 通天教主离开邙山后,白狐主替小妖们治了伤才离去。 两日后朱华正在桃花观中练功,他又突然造访。 朱华收起丈八蛇矛,迎过去道:“看你这一脸诡笑,有什么事情?” 白狐主负手笑道:“这事你保准想知道。” 朱华道:“白小三,别卖关子了。” 白狐主道:“敖英走后,我让属下一路追踪,你猜他去了哪?他就驻兵在邙山往东三十里外的黄河南岸。看样子是有意要反扑了。依我看,倒不如我们先发制人,趁夜去劫营!” 朱华问:“他们有多少人?” 白狐主道:“三千人。” 朱华道:“我桃花观现在还能打仗的人马也不过八百人,就算夜袭,也未免悬殊了些。” 白狐主道:“我自然知道。老七,你以为我是空手而来?” 朱华道:“怎么?你还带了兵马不成?” 白狐主笑道:“我只带了两百人,不过却还有一样宝贝。” 只见他从白裘袖子中掏出一个红葫芦,得意道:“这小半年来,我在洞府中便是修炼此物,有了它,不愁抓不住敖英。” 朱华细细打量,问:“这葫芦有什么玄机?” 白狐主高深莫测地一笑:“到时你看了便知道。” 当下白狐主就算了一卦,两人商定是夜便去劫营。 月黑风高,大队人马潜到北海水军的营地。朱华令众妖分四路攻营,以烟火为号,一时间三军呐喊,杀声四起。敖英水军俱在营中酣睡,被杀个措手不及。朱卯冲进左营,一斧砍了左将军,熊正杀进后营,一把火烧了粮草,火光冲天。 敖英披上甲胄,持剑冲出营帐,只见飞石如蝗,火蛇乱舞,阴风惨惨,战鼓轰鸣。他一时乱了分寸。 然而此刻白狐主已在高处看见了他,将那红葫芦祭到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从葫芦口突然钻出一条火龙,闪电般飞去缠到敖英身上。 敖英顿时哀鸣不止,浑身都被烈焰灼烧,须臾竟显出了原形。 白狐主指着犹自翻滚不止的白龙,对朱华夸耀道:“现在你见识这宝贝的厉害了?” 朱华并未因一战得胜而喜不自禁,正如他吃了败仗也绝不会一蹶不振。他环顾四下,北海兵营已一片狼藉,惨烈不堪。朱华对白狐主道:“你快收回宝物,莫要坏了敖英性命。” 白狐主脸色一变,惊道:“老七,难不成你对他还有手足之情?!” 朱华绿眸幽深,淡淡道:“怎么可能。我说过,不诛他敖顺全家,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白狐主不由道:“那你为何……” 朱华道:“你想过为何敖英会驻扎此地?他区区一千水兵焉能攻我邙山?他这是在等援兵。” 白狐主重复道:“援兵?” 他一心修道之人,久居深山,自然不如朱华这久经沙场之人熟谙兵家之事。 朱华道:“或是就这两三日间,敖顺的大军便要前来……” 话音未落,空中突然乌云密布,只闻一声龙吟,大雨瓢泼而下。 敖英身上缠绕的火龙被雨水浇灭,他终于不在扭动,昏了过去。 朱华猛然道:“敖顺来了!” 他冲下云头,直奔传令兵,一把拉过传令兵手中的号角,吹了起来。号角声起,邙山的人马顿时开始撤退。 白狐主方才听了朱华的话,抬起头盯着天上阴霾的云层,忽地竟看见云层中抓出一只金色的龙爪! 这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朝正在指挥全军,全然不察危险的朱华飞身扑去。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龙爪狠狠地落下! 朱华蓦地嗅到一股浓浓地腥味,待他急忙回身,只看见白狐主胸前三道深深地血印。 “三哥!”他失声叫道。 白狐主勉强一笑,喷出一大口鲜血,倒了下去。 敖顺的吼声如天雷炸:“孽障——” 朱华紧紧抱住白狐主,此时朱卯与熊正已赶了过来。 朱卯急道:“主公,白狐主受了重伤,我们快撤回邙山!” 朱华只是直直地凝视着面如死灰的白狐主。 朱卯又道:“主公,敖顺只是救子心切,只身先赶来,北海水军还未到,我们来得及的!” 见朱华不语,熊正吼道:“主公,你若不想白狐主死,就去碧游宫!” 碧游宫? 听了这话,不只朱华抬头看他,朱卯也诧异地望着他。 “去碧游宫,才能救白狐主。”熊正又重复了一遍。 朱华惊醒一般,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在空中,行土遁朝云台山而去。 朱华抱着白狐主,和二将一同落在碧游仙境的云海之上。 此时已过寅时,乌顶的巍巍大殿耸立在清冷苍白的苍穹下。四人方收了土遁,便见一只小猫跳到了他们面前。 小猫歪歪脑袋,眯起眼睛,竟说起人话:“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碧游仙境?” 朱华满身的血迹,一双绿瞳冷冷地注视着狰,竟又几分骇人。 朱卯也不顾眼前只是只猫,抱拳一揖,恭敬道:“还劳烦通报通天教主,邙山君请见。” 小猫两只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邙山君?哎?你就是邙山君?” 熊正道:“我主公正是教主的朋友邙山君,还望通报。” 小猫突然眼中阴光一闪,竟瞬间变作一只巨兽,五尾一角,状如赤豹。巨兽大吼一声,鸣如击石:“邙山君,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我欲食你久矣!” 朱华只是抱着白狐主,却一动不动,一双幽绿的眼睛微微眯起。 朱卯熊正没想到这小猫竟突然摆出如此架势,慌忙纷纷抽出兵器护驾。 正当此时,碧游仙境深处倏然冲出一股清风。 只见一个一半青发一半赤发的小童匆匆走出,打了个稽首道:“邙山君,教主有请。” 再看时,那巨兽已又变回原先的小猫,眯起眼睛瞅着朱华,舔舔爪子。 第三回:仙君暗送日月珠 那半边青发半边赤发的童子便是碧游宫的水火童子。所谓水火童子,是指帮忙做些杂事的孩童。 水火童子带朱华等人穿过乌顶大殿,走进最右边那条凌驾于云雾中的画廊。 朱卯与熊正都是第一次进入传说中的碧游仙境,四下打量着这些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长廊楼阁,不由惊羡不已。 最右边的长廊通往通天教主的炼丹房,偌大的高顶朱阁中,一只二丈高的巨大丹炉矗立在镜面般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面雕琢着精致细腻的云纹与夔纹。丹房侧方有一张罗汉床,朱华将白狐主轻轻放在床上。 水火童子道:“邙山君稍待片刻,教主很快便来。” 他说完又匆匆走出丹房。 这个时候,狰已经去了通天教主的寝室。它灵巧地跳上通天教主的腹部,却见他的眉尖一下子蹙起。 狰用爪下的小肉垫用力地踩踏着他的胃部,通天教主薄怒道:“你是嫌我还不够难受么?” 狰睥着他愈发惨白的脸色,骂道:“这不是你自找的?一会儿还有你更难受的呢!邙山君带着受伤的狐精跑来,你为何不让我把他们赶走?如今他们已进来了,你是救还是不救?你说!” 通天教主的脾胃虚弱,哪经得住这小猫又压又踩,已痛得有些喘不上气,他侧了身撑坐起来,无力道:“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狰讥讽道:“你难道看不出,那狐精可是邙山君的心上人。你救了他,简直是自讨苦吃。” 通天教主苦笑道:“我若不救他,邙山君定会恨我一辈子。” 狰喟然道:“可我看你这副身子,也不比那受伤的狐精强到哪去。” 通天教主此时已在白绸衣外罩上了一件玄色的长袍,依旧是已经不合时宜的过度繁复的样式:袖口宽大,下摆绣着云纹,衣面上还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紫纱。 听了狰的话,他仿佛怔了一会儿,才淡淡叹了一句: “在朱华心中,就算我死了,也不如狐精掉一根头发重要。” 丹房这边,通天教主许久未来,朱卯不禁忧道:“主公,通天教主会救白狐主吗?我看他二人一直不大对付。” 朱华的手掌抵着白狐主的手心,为他输注着真气。 “那人不会见死不救。”他头也不抬地说,看似无心,语气中却有种让人难以忽略的笃定。 正谈论之时,一条修长的身影已被童子扶来。 “教主!”朱卯熊正二人都惊喜道。 朱华亦站起身,目光迎向通天教主。他这一眼,竟看得自己心头一颤。 原来通天教主说他已起不了身,并非虚言。朱华此刻一回想,才忆起许久之前就听他说过病了的事。只是,那时他以为通天教主只是夸大其词,并未上心。后来他又殚精竭虑对抗北海敖顺,也没有去看望过他。 通天教主依旧是那一身过时的华服,只因他许久不与外界来往,已不知如今世上流行些什么了。然而那样纤瘦的身躯撑起这种繁复的长袍,却让人油生一种身不胜衣之感。他柔顺的长发没有如平素那般梳成辫子,散开一直垂到脚下,想来是一刻也未耽搁便赶来的。 元神那般丰神俊朗,而真实的情况却是病入膏肓,这样明显的落差,让朱卯熊正这样的旁观者看得都有些心酸。 通天教主看到了朱华原本蹙起的眉峰又紧了许多,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病态,顿时有些赧颜无措。然而毕竟现在也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通天教主暂时按下自己的心绪,走到罗汉床边替白狐主查看伤势。 通天教主那步履虚浮的样子,让朱卯与熊正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白狐主胸前三道血爪印,深可及骨,通天教主道:“是敖顺所为吧,敖英还达不到这个功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出了白狐主的内丹。 内丹蒙上了一层乌气,看去混浊不堪。通天教主坐在丹炉前的蒲团上,将内丹护在胸前,只见他两掌间一团白芒,内丹就悬在其中,渐渐散去几分乌气。 通天教主的性情虽有几分难以捉摸,但做起正经事却不含糊。 大约过了一刻钟功夫,内丹已恢复了清亮,通天教主将其重新送入白狐主体内。 内丹方入,便听得白狐主轻轻呻吟了一声。 朱华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竟也一下子凌乱起来。他几乎是一个箭步扑到白狐主身边,大吼道:“白小三!” 朱卯与熊正也都急切地围在白狐主床边。 通天教主扶着丹炉,缓缓地站起身。眼前黑影重重,许久都未散去。修复内丹这事没有千年道行的妖精是做不来的,他们不懂其中辛苦,只理所当然地认为任何事对神仙来说都是举手之劳。自古以来,妖精对神仙就是又恨又惧的心理,鲜少能相互理解。 通天教主只觉头重脚轻,胃中愈发绞痛。朱华等人此刻只是紧张地围在白狐主周围,无人朝他看过一眼。通天教主眼前的阴翳稍散,注视着邙山君,却看到他抱着白狐主,一脸的懊悔忧虑。 他原来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看到这样的情景,通天教主的喉头突然涌上一股甜腥。他心一惊,连忙抿紧了嘴巴用力地咽下。他不敢再耽搁,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近乎于逃亡般走出了丹房,通天教主刚躲进长廊的雾霭中,便再难以压制。他紧紧捂住口,胃中的鲜血却从指缝中涌出。 他原本以为,无论是看到怎样的情景,他都能忍得住。现在看来,他是高估了自己。 此刻,他从内到外都痛到了极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这世上唯一能让通天教主畏惧的,只有邙山君嫌恶的神情。 恍惚间,一只浑身长刺,形状如牛的古兽出现在他面前,沉声道:“教主,我带你回去……” 是穷奇吗?通天教主一开口,却又呕出一大口鲜血。 看来当年那些饮鸩止渴的毒酒,伤得最重的还是脾胃。 穷奇已将他虚软的身子驮到背上,踏云雾而去。 白狐主依旧是时昏时醒,朱华一直守在床边。 通天教主已令水火童子将他们安置到待客的殿宇。朱华将朱卯熊正都派回了邙山。 六角亭中,通天教主倚坐在阑干上,眺望着西边天际的绛紫色霞光。 水火童子道:“教主,白狐主刚醒了。” 通天教主点点头,道:“你去丹房拿一些补气血的丹药给他送去。” 水火童子正要走,他又道:“邙山君用过饭了么?” 水火童子答道:“他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 通天教主默了一会儿,叮嘱道:“你去做一盘煎鱼,一盘炒春笋,一份鲫鱼汤,再到山下买一碗杏仁豆腐。菜的口味要重些,煎鱼要多放辣,鱼汤注意去腥。” 这么多年通天教主都没交代过他一句关于饮食的事,此刻一股脑说了这么多,水火童子有些诧异,但立刻又想到他定是为了合邙山君口味才如此费心,便不再多话。 “是送到这里,请邙山君他们过来吗?”水火童子问。 “狐精大约还下不了地,你送到他们房间吧。”通天教主安静地说。 水火童子一听,一时有些不平。他毕竟跟了通天教主这么多年,遇事还是站在他这边考虑的。早晨时亲眼见着他被穷奇驮回来,已是心疼不已,此刻又听他说这些话,更替他难受。 然而即使跟了通天教主这么多年,他也看不透他的那颗心。 如此安详淡然地说出这些话,到底是在勉强隐忍,还是真的是出于万年道行的豁达呢? 通天教主一直都不是个很有定性的人,脾气古怪又情绪化,若他真是在隐忍,那确实可见对邙山君用情至深了。水火童子一边走一边想,然而虽然这道人如此难伺候,却是个难得的真性情之人。就算再过个几万年,水火童子都想在这孤僻的道人身边,一直呆下去。 水火童子送了饭菜和丹药,就离开了。邙山君竟连一句都未问及教主,他又有些不平。 朱华看着桌上的饭菜,尽是他平素爱吃的,心中五味陈杂。早晨一心扑在白小三身上,事后才想起通天教主元气大伤的样子,便也有些担忧。原本见了水火童子想问问他状况,却看见这一桌饭菜,便不愿再开口。 看来无论他如何冷漠,通天教主对他的心思,都没有一丝改变。 朱华对他根本没有爱慕之情,故而不愿让他留有什么念想。这一次若不是白狐主命在旦夕,他是绝不会主动来找通天教主的。 在他心中,明明不爱,却还利用对方的感情,是卑鄙的行为。 正如他的生父北海龙王敖顺,明明根本不爱他的母亲,却还要和她生下朱华一样。 与北海相抗,朱华知道自己处于劣势,正是需要援助的时候。然而若通天教主只是他的一个意气相投的朋友,他接受他的帮助绝不会有负罪感。然而偏偏,通天教主希求的是他根本付不出的回报,他若明知如此还坦然接受,岂不是一种利用,又和敖顺有何不同? 朱华看着满桌佳肴,却失去了食欲。 这时白狐主从架子床的帘幕后道:“老七,发什么呆?” 朱华一笑道:“你躺着,我喂你吧。” 白狐主朝桌上瞥了一眼,道:“通天道人对你真是用心。” 朱华道:“你莫要说这些,你知道我对他没有那个意思。” 白狐主坐起身道:“老七,你别生我气。” 朱华柔声道:“我对你只有愧疚,又怎么会生你的气?挡龙爪这种事,下次可别再干了。” 白狐主眼梢一挑,低低道:“你只有愧疚么?” 朱华不接茬,叹道:“这么有精神,就下来吃饭吧。” 夜色如水,月华荡漾在冰冷的青砖地面。 通天教主抱臂靠在白玉石柱上,夜风习习,吹散了他的长发。 白狐主的身影渐渐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直勾勾盯着皎白的明月,余光掠过通天教主的脸,道:“道人,这一次,是我欠你人情。” 通天教主见这狐狸有点抹不开面子,忍住笑,敛容道:“我是为了朱华,你不欠我什么。” 白狐主心里骂这道人不给他台阶下,轻轻一咳,道:“管你是为了谁,反正我不愿欠你人情!有什么我能给你办的,就开口说话!”他说完从身后递给通天教主一条毛茸茸的白色东西。 “这是我的尾巴,你要找我,就烧了它。”白狐主没好气道。 他本是条九尾灵狐,一条尾巴便是一缕元神,是极珍贵之物。 通天教主却不接,反而问道:“你真愿意帮我办事?” “废话!”白狐主吼道,他说话一贯直来直往,最烦神仙的那些虚伪客套。 通天教主扶着柱子立起身道:“我现在便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白狐主瞅着他殷切的眼神,眉头微蹙,道:“我话已出口,自然兑现。你尽管说!” 只见通天教主从袖子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珠子,珠子通体莹白,笼着一层温润的白芒。 通天教主道:“此乃日月珠,是朱华母亲的师父,龟灵圣母的宝物。龟灵圣母在万仙阵一战魂归封神台,宝珠一直下落不明。几日前我才差穷奇寻回。” “狐精,你替我将日月珠交给朱华,千万莫要说是我给他的。” 白狐主盯着通天教主深邃的黑瞳,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禁问道:“你为何不亲自给他?” 通天教主道:“他绝不会收下我给他的东西。这日月珠能助他一臂之力,且原本就该传给他的。你只消说是你找到的,他一定不疑。” 白狐主哼道:“好你个道人,真够恶劣,平白让我当小人!” 通天教主劝道:“敖顺法力高强,已率大军前来。你若为朱华着想,就想办法让他收下此珠。切记,千万莫要说是我给的。” 话已至此,白狐主不情愿拿过日月珠,瞪着通天教主又道:“好,我替你给他。不过这种事算不得还你人情。我的尾巴你收好了,将来有用得到的时候。” 通天教主摇摇头,接了过来。 白狐主走了几步,回首道:“一码归一码,朱华是我的,才不让你!” 通天教主也不知听到没有。他仰首望着明月,握住了手腕上的伤痕。 第四回:教主摆宴受讥讽 卯时刚过,秋日的曙光映照在碧游宫乌青色的琉璃瓦上,一只山鹰在屋顶盘旋了几圈,飞回悬崖峭壁上的巢穴。 山风吹起云雾,如白色的浪涛般在朱华脚下飞流奔涌。 白狐主身子虚弱,此刻还未起床,朱华便拎了丈八蛇矛,在这旷阔的露台上练功。正如前文所述,这讲坛大殿前的露台因长年有云雾奔涌,是故名之为“云海”。 朱华膂力过人,八丈长的点钢矛,如同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刺挑戮划,招招沉稳灵活。朱红色的凌厉身姿,仿佛连云雾都被其惊退,起落舞转所过之处,云霭飞散,紫雾腾起,何其惊艳。 他也不知默默练了多少时辰,晨晖已经从乌色屋脊落在了云海上,照散了几分雾气。朱华绯衣的前襟半敞,露出一片满是汗水的古铜色皮肤,他用袖子漫不经心地抹了两把。 懒散地背靠在云海的白玉阑干上,他仰起头,深吸着早晨山里的空气。汗水从额头顺着挺拔的鼻梁滑落,一直滑进线条优美的颈窝中。 他轻轻笑了一下,当年他也总在云海上练功,通天教主如果兴致好,也会给他喂上几招。那时在他那颗小小的心中,通天教主简直和天一样大。 朱华犹自出神时,水火童子碎步走来,到他面前打稽首道:“邙山君,教主问您,可否一同用午膳?” 朱华的难得舒展的剑眉,又有些蹙回。 他实在不愿见他,只是,白狐主捡回来一条命,全靠了那人。若是连区区一顿饭都要拒绝他,未免太不近人情。 朱华收起丈八蛇矛,道:“带路。” 穿过乌顶大殿便是那三条斗折蛇行的长廊,水火童子走了最左边的那条,朱华便知道通天教主定是在六角亭。 他无声地冷笑一声。六角亭,过去他也总坐在那里,偷看自己练功。 真是……死性不改。 跟着水火童子一直走,长廊已到了尽头,却是一道千尺飞瀑。 骄阳落照在湍流之上,紫气升腾,霞光潋滟。水火童子却毫不在意地向瀑布中走去,朱华亦神色不变地跟着。 两人须臾已穿过了水帘,竟衣袂不湿。原来瀑布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这一次才真的走到了长廊的尽头,这一段的长廊已极陡峭,连绝壁都不傍靠,而是凌空延伸,全靠通天教主的法术建造。不远处,便是云雾缭绕中的六角亭。 水火童子将朱华引入。通天教主笼手伫立在亭中,安静地端详着朱华。 可有谁知道,他交握在袖中的手,已激动地颤抖不止。 石桌上摆满了菜肴,都是朱华最喜欢的菜色,香气已扑鼻而来。 通天教主望着朱华半敞的前襟,双手颤抖得更甚,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他温言道:“朱华,坐下吃点东西吧。” 朱华沉默地坐在他对面。 水火童子看了看气氛,想留下侍酒,却被通天教主婉拒。他知道自己肯定拗不过他,只好不大情愿地走了。 通天教主这才落座。两人面对着面,谁也没先说话。 过了半晌,通天教主柔声道:“练功练了许久,一定饿了吧?快吃饭吧。” 朱华没有说话,夹起一筷子鱼送进口中。 这鱼煎得恰到好处,外酥里嫩,想必下了一番功夫。更难得的是,那种辛辣浓重的味道极合朱华的口味。朱华他娘亲大半生住在川蜀,口重又喜辣,朱华从小跟着她,便也养成了这种饮食习惯。 他又随意尝了几道菜,都是味重辣子多。他也着实饿了,暂时滤过了对面那张脸,一心一意地吃了起来。 通天教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朱华,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温暖。两人对坐吃饭,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缱绻惆怅。 朱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问:“你怎么一口都没吃?” 通天教主惊了一下,连忙收起那些纷乱的思绪,依旧温言道:“我不太饿。” 朱华心里哂笑:你一向喜清淡的,当然不会动这些又咸又辣的东西了。说话这么低声下气的,根本不是你通天教主!我倒要看看,你打算装到几时! 朱华一撂筷子,作色道:“你不饿却叫我来?你是为了看我吃?有意思吗?” 通天教主低头苦笑,他知道朱华是有意要为难他。然而,他又怎能拂他的意? 通天教主拾起筷子,夹起一块油焖笋送入口中。朱华正盯着他,他只得认命地咽了下去,辣灼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底。 他在朱华的逼视下把桌上的菜挨个吃了一口,胃中已如刀割。 他想还是直说自己吃辣的胃痛好了,可只是晃过这个念头便作罢了。他那胃病全是因为当年荒唐地服下不少毒物所致,朱华虽知道他干的那些荒唐事,却不知他已将自己的脾胃糟蹋得不可救药。此时若是跟他说了,免不了更被他轻蔑。 通天教主无可奈何,只好把那些菜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胃中绞痛万分,他却不敢用手去揉,生怕露出一点破绽。 他的额头已沁出了一层汗水,一贯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全无。喉咙中不断地有甜腥涌上,他死命地压了下去。 这是,通天教主头一次,咽着自己的血,吃一顿饭。 朱华虽然知道通天教主身体一贯不好,却不知晓他已是沉疴难愈,不比当年了。毕竟,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通天教主,实在太难以让人忘记了。 所以,朱华漠然地看着还在硬撑的通天教主,心里也没有一丝罪恶感。但朱华有些惊讶于他的隐忍,他没料到自己逼迫他吃这些他吃不惯的饭菜,他居然还不发作。要知道,当年这人可是半点气都受不得的。 可朱华哪里知道,通天教主此时可不是在忍气吞声,而是忍痛咽血。其实通天教主已变了很多,只是朱华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而已。 不知为何,看着通天教主苍白平静的面容,朱华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 好,你能忍,我就让你忍个够! 他饮了一口酒,味道醇香,是碧游宫藏了多年的仙酿。朱华勾起嘴角,倒了一杯递过去,悠悠道:“我敬你一杯。” 通天教主本痛得有些恍惚了,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灰白。 他煞白的唇微微颤抖,许久才哑声道:“我早已不喝酒,你知道的。” 朱华一笑:“教主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你为何不喝酒了呢?”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已经细细眯起,透出一股危险的意味。 通天教主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他双手扶住桌子才能勉强站起。胃痛得已超过了他忍耐的极限,然而比起此刻的心痛,又算得了什么? “我…很难受…先走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朱华却哗地一声站起,冷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通天教主几乎哀求道:“朱华,,你…饶了我吧…别再说了…” 他一直以为他的心已经不会再痛,却没想到还会像此刻这般,痛到无法呼吸。 他踉跄了几步想逃,却被朱华一把抓住肩膀。他虚弱地一头栽进朱华的怀中,下巴正抵在他的肩膀。朱华的嘴唇贴在他耳边,低低地轻声说了句什么。 通天教主浑身剧烈得一震,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朱华,倒在六角亭的石柱,低沉却清晰地吼道:“朱华!” 这声音中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痛苦。 两人相互对峙着,沉默了许久。 通天教主缓缓抬起头,慢慢理了理衣服,淡淡道:“朱华,何必拿那件事羞辱我,你想起它来心里也不好受吧。你为了让我死心,真是已经不择手段了。罢了,你走吧。” 朱华默默看着通天教主孤独的背影,离开了六角亭,。他并没有自己预期的那般开心,。他刚才算是豁出去点了通天教主的死穴,本以为以那人的脾气定是暴跳如雷,却万万没料到,他竟然……那么淡然。 那么淡然,那么寥落,那么绝望…… 到底也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自己何苦竟伤他至此? 朱华的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蓦地停下脚步。 忽然间,他很想回去……看看他。 第五回:送毒酒相柳现身 忽然间,他很想回去……看看他。 朱华站在画廊中,回首遥望云雾深处时隐时现的六角亭。 没有爱,却还要给予对方安慰吗?只会让他越陷越深罢了。 不能回应他,绝不能回应他! 明明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可是朱华的内心却有种莫名的歉疚。因为,虽然他有看起来正直无私的的理由拒绝通天教主,他心底却明白,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藉口。 他不爱他,他不愿应付他,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然而朱华只是将这样的想法压在内心最深处,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所以他此刻的那种愧疚不忍,让他觉得来的毫无理由。 他仍停留在原地时,白狐主却寻了过来。 朱华刚想问他伤势,却见他一脸凝重,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白狐主道:“敖顺的大军离邙山只有一百里了,明晚便会到。方才朱卯派人来找你。” 朱华的双臂抱在胸前,问:“来了多少人马?” 白狐主道:“八千。” 朱华冷笑道:“倾巢而出了啊。” 白狐主忧虑道:“老七,你看怎么办好?” 朱华却道:“白小三,你先回你的华云洞。我自有打算。” 朱华一向不问别人意见,白狐主愠道:“老七,你什么意思?如今敖顺大军来了,你反而让我走?我白狐狸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 朱华知道自己话说得太硬,便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最讲义气,只是你的伤还没痊愈,我实在担心你。” “别怕,我已有主意了。”他又补充道。 白狐主问:“什么主意?” 朱华这才道:“邙山北面有黄河,那些虾兵蟹将自恃水性好,我们正可以在河中布下陷阱,让他们阴沟里翻船。而且邙山天然环境极适伏兵,我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白狐主知道朱华素有将才,却未料到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想出这么多布置,不禁道:“老七,你居然能眨眼间想出这么多对策?” 朱华道:“哪是此刻想出来的,我自来了碧游宫,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好了,这下你可安心了?回去养好身子再来,别让我分心,好么?” 两人此时已走到了云海上,白狐主心里掂量一番,终还是掏出日月珠,递到朱华面前:“老七,这宝物可助你一臂之力。” 朱华早年在通天教主这里见识过不少宝物,磨练了眼力,一见这日月珠便知不是一般的宝贝,但还是揶揄了他一句:“白小三,这又是你炼的?” 白狐主心里暗骂他没见识,道:“哪里。这是前几日我洞中小妖献来的,我本来不知它做甚用的,昨日问了通天那老儿,才知道原来竟是龟灵圣母的日月珠。” “龟灵圣母是你娘亲的师父,这宝珠按理也该传到你手里。”他又将那晚通天教主的话照猫画虎地说了一遍。 朱华虽未见过日月珠,却屡屡从其母口中听得此珠奥妙。他微微笑道:“你洞府的小狐狸运气倒不错,我娘亲寻了许久都没找到。”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白狐主心虚地敷衍了一句。 死通天!他又在心里骂了一百遍。 朱华听出白狐主言语有几分含糊,却也不再多问。对白狐主,他向来是最信任的。何况,他确实太需要这颗日月珠了。 方才把那一套对策讲出,是为了安慰白狐主。说是在黄河上设埋伏,又谈何容易?那些虾兵蟹将个个都精于水战,他手下这一干山妖哪里埋伏的住?他就像那等不来东风的周瑜,心里焦虑,面上不露罢了。 而这颗突然到来的日月珠,恰恰就是他的东风。 这东风来的如此及时,就仿佛是有人早已洞悉了他的谋略,特地奉上的一般。 不会真的有个诸葛亮吧?朱华心里开玩笑地想。 六角亭中,通天教主双手环抱在腹部,倚靠着石柱跪坐于地。 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鬓发从辫子中散落,凌乱地垂在耳边。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发出忍痛的细微喘息声。 朱华,你问我为何不再喝酒,你难道不是最清楚原因的人? 那一日我酒后失言,至今仍记得你脸上厌恶鄙夷的神色。 如今,你非要我亲口说出,你心里才痛快? 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便要遭受一次次的羞辱么? 爱一个人,原来竟是如此的痛苦…… 通天教主的瞳孔猛地散大,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他的身子弯成了一个很深的角度,头几乎埋进了膝盖,却也不能缓解胃中刀割般的剧痛。 这世上,有没有被活活疼死的神仙呢?看来,他通天教主就要做这史上第一人了。他心里自嘲地想。 “相柳,你还要看到几时?”通天教主将额头抵在石柱上,勉力微抬身子道。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身穿青色水合服,头戴鱼尾冠的男子。 青衣男子笑眯眯道:“通天教主曾说过,不允我再进碧游宫,所以我才不敢现身。” 通天教主轻轻哼了一声。 青衣男子已瞅着虚弱不堪的通天教主,眨巴着眼睛问:“看上去很疼啊?” 通天教主许久才缓过这一阵痛,喘道:“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么。” 青衣男子问:“教主,您要不要喝我酿的酒呢?可是您不是已经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么?”相柳酿的酒虽有毒,却有镇痛的功效,故而他如此问。 通天教主寂然道:“他都不在意了,我还在意些什么呢……” 青衣男子一笑:“教主,当年因为您酒后失言,邙山君大怒,您便说出再也不见我,再也不喝我的酒这样狠心的话。如今邙山君这样狠心对您,也算报应了吧。” 通天教主知道这相柳道人素来记仇,此刻却也无力恼他。 相柳却不忘趁人之危,款款道:“教主,我们这些妖兽,素来喜欢恃强凌弱,欺软怕硬。您这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倒真想让我蹂躏一下呀。” 通天教主没有回答。 相柳凑上前想看个端的,却不料他竟是已昏死过去了,无奈地耸耸肩,俯身将他打横抱起。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晚风习习。 折腾了几个时辰,夜已深了。 通天教主坐倒在丹房的罗汉床下,薄薄的白绸衣外随意披了件玄色长袍。他的脸色已恢复了些血色,甚至还有些微酡。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黑陶酒盏,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面前的楸木棋盘。 棋盘对面的青衣道人微笑道:“教主,可要再添一盏?” 通天教主一言不发,青衣道人莞尔跪起,端起旁边地上的酒壶,为他斟满。 通天教主捏着酒盏薄如蛋壳般的边缘,送到唇边浅酌了一口,随着咽酒喉结滚动。 青衣道人执子落下,笑道:“教主,您可要失地了。” 通天教主微微挑眉,手指间夹了一枚黑子,衬得那手指愈发白皙。他落下一子,又懒散地呷了口酒。 青衣人挠头道:“哎,您还有这一手?这就是所谓的以退为进?这一片自杀了,那一片却反而活了。” 通天教主却没什么兴致,只问:“酒呢?” 他话音刚落,就突然听得一声怒吼:“直娘贼的!通天你他娘的作死啊!信不信老子一口吞了你!” 那青衣道人吓得从蒲团上跳起来,一见冲进来的是一只虎皮小猫,又嬉皮笑脸道:“哟哟,这不是狰?怎么装起小猫来啦?” 小猫大怒道:“蟊贼!老子不是说过,你再敢来碧游宫,老子扒了你的皮!” 青衣道人提着衣摆踮着脚躲到通天教主身旁,委屈道:“你骂我作甚?是你家教主留我的。” 小猫指着通天教主道:“相柳你滚,我跟他有话说!” 青衣道人抹着眼泪作小媳妇状跑出去了。 通天教主的手肘搭在身后靠着的罗汉床上,手臂随意垂在胸前,食指与中指间轻夹着黑陶酒盏,乌黑的长发披散,落在地上。那幽深的眼眸,看不清神色。 小猫呲牙道:“教主,你又把相柳这蟊贼叫来干嘛?你忘了你是喝了谁的毒酒,才把身体搞垮的?” 通天教主道:“我难受才喝的。相柳的酒虽有毒,却可以镇痛。” 小猫道:“只是饮鸩止渴而已!,麻痹一时之痛,事后不是痛的变本加厉?你又不是没喝过,你难道不知道?!” 通天教主轻笑道:“我当然知道。” 小猫觉得这道人定是喝醉了脑袋坏掉了,急得直挠墙,“你笑个屁!知道你还喝?” 通天教主这时才抬起头,深沉的目光竟清醒得慑人。 “狰,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相柳的毒酒虽然会伤脾胃,却是唯一能缓解我的东西。如果不喝,这里……会疼到无法呼吸。” 通天教主按着自己的胸口,看着狰,淡淡道。 “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死。可是,我并没有自杀的打算,你也不必怕我被毒死。” 很多人都想你死,你更要好好保重,气死他们啊。狰心里叹道。 “两千年前,你一剑劈了半个云台山。我和穷奇都吓坏了,这才让相柳趁虚而入。他的毒酒虽然让你暂时忘了丧徒之痛,可是那么多年下来却也损坏了你的身体。若不是龟灵圣母的弟子朱晶带着儿子朱华来投奔你,你恐怕早就被相柳毒死了。” 狰继续道:“我虽不喜朱华,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很感激他。如今却同样因为他的一句话,你就要故技重施,再做这饮鸩止渴的蠢事。朱华若不能救你反而害你,不如让我杀了他。” 通天教主放下酒盏道:“你这是拿邙山君的性命威胁贫道么?” 狰沉声道:“你若还爱他,就为他好好保重自己。” 通天教主扶着床沿站起身,修长的身影走到窗口,伫立在明月的清辉中。 “朱华他……恨不得我快点死。” 他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沙哑而艰难地说。 穷奇慢慢地现出身形,并肩蹲在狰的身旁,和它一同注视着悲不自胜的通天教主。邙山君只是不喜欢通天教主的纠缠,却并没有期望他去死啊。这道人还是这么偏执孤傲的个性,遇事就喜欢钻牛角尖。 狰低声问:“你来找他有何事?” 穷奇道:“水火童子说,邙山君已经和白狐主走了。” 狰骂道:“他娘的朱华!” 穷奇道:“是因为北海龙王敖顺已率大军围剿邙山。此刻应该已经到黄河北岸了吧。” 狰道:“这事休要和道人说,就让这没良心的赤练蛇自生自灭去吧!” 穷奇苦笑道:“蛟精若死了,某个道人岂不是得疯掉?” 狰朝地啐了一口,道:“我看他早就疯了!穷奇,你跟我去堵相柳,把那厮绑了填北海眼!” 两只上古异兽俱隐了身形。 明月的清辉如秋夜的寒霜般薄薄覆在通天教主身上。他眼眸低垂,纤细的手指抓紧披在肩上的玄袍,显得有些神经质地按在胸口。 这个时候,月辉忽地明暗了一瞬。通天教主心一沉,倏然抬眸,目光清冽。 一条马首蛇身的黑影,箭一般朝他射来! 第六回:龙王大战北邙山 那黑影来势汹汹,通天教主身子一侧,对方来不及收势,扑了个空。 它此刻已暴露在丹房的灯光中,鹿角、马首、鹰爪、蛇尾,竟是条金色的小龙。小龙见通天教主避开了它的攻击,气呼呼道:“恶道人,你居然敢躲!” 通天教主见着小龙张牙舞爪的样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问道:“小龙君,何处名川,哪条大河?” 小龙突然一变,化出了人形,居然是个个头才到通天教主膝盖高,一条红罗裙缀满珍珠,戴着只金螭璎珞圈,扎着两条小辫的粉嘟嘟的女娃子。 小女娃叉腰着腰,奶声奶气道:“我就是北海的二公主敖灵。” 通天教主轻咳一声,打了个稽首道:“原来是北海龙王的二公主,贫道稽首了。” 这小龙平时在龙宫里总被家人管着,除了一干虾兵蟹将没人对她这般客气。这一下可搔到了她的痒处,只见她顿时十分得意,脸也不那么绷着了,“道人,你倒是挺有礼貌的。我相信你只是受了那蛇精的蒙骗,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把蛇精交给我吧!” 北海的龙族素来不承认朱华的身份,故而虽然他是龙与蛇生下的蛟精,北海龙族却从来只称它为蛇精。 通天教主道:“实不相瞒,朱华几个时辰前已离开碧游宫了。” 小龙的嘴巴一下子张大,随即跺脚道:“都怪我不识路,绕了好久才找到这里!如果再早点来,一定能抓到那蛇精!” 通天教主心道,你若是来早了,落在朱华手里,此时早已成了他的人质。 他蹲下身,让自己与小龙平视,问:“北海离此处千里之遥,二公主怎么一个人跑来了?” 敖灵见这道人一点不像常去她北海做客的那些道人那般倨傲,说的话又让她十分受用,便放下警惕,嘟着嘴道:“父王带兵打邙山,却不准我去。我只好混进军里偷偷跟来。没想到前日父王突然大吼一声‘休杀吾儿’就独自飞去,听虾兵说是我哥哥被蛇精打伤了。昨日又听说蛇精逃进了碧游宫,虾兵说碧游宫里有个不好惹的臭道士,就不肯追了。我气他们胆小不肯为哥哥报仇,就一个人找来了。” 通天教主莞尔道:“二公主倒是胆识过人,只是一个人到处跑,实在有些危险。” 敖灵道:“我才不怕呢!道人,你知道蛇精去了哪里?” 通天教主道:“你父王要围剿邙山,他便回邙山去了。” 敖灵急忙道:“那我也得快点去才行!” 通天教主打量着女娃风尘仆仆的小脸,温言劝道:“二公主一路赶来,已是很累了吧?此刻天色已晚,山妖出没,你一个人回去实在不安全。不如在贫道这里暂歇一晚,明日再回军中。” 敖灵此时确是疲惫不堪,方才说的是逞能的话,其实就算通天教主让她回去,她也迈不开腿了。 敖灵还不会那一套推辞客套,只道:“我确实累了,那就打扰你一晚。” 她走过去坐倒在蒲团上,似乎是嫌硬,又扭了扭龙尾巴。 通天教主拿了桌上一碟酥果递给她。她接过碟子,打量一番,抓起一个咬了一口。 “好吃吗?”通天教主看这小龙的动作表情稚气未脱,禁不住微笑着问。 小龙已又往嘴里塞了两个,“嗯嗯”地点头。 小孩子吃东西香的样子就是有感染力,通天教主也忍不住捏起一颗酥果嚼了一口,甜腻腻的。 敖灵咽了酥果,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桌子上乱瞅,目光定在黑陶酒盏上,伸手端了起来。 通天教主连忙拦道:“这个你可不能喝。”他叫来了水火童子吩咐一番,不一会儿水火童子就端着一个托盘返回来。 通天教主接过托盘,把小罐中琥珀色的粘稠液体到进碗中的白色液体里,用小银勺搅拌均匀,递给敖灵。 “这是什么?”敖灵好奇问。 “羊奶加蜂蜜。”通天教主回答。 无论是哪一样久居北海的敖灵都没有喝过,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小啜了一口。 “好甜呀!”她惊喜道,一股脑都喝了进去,嘴巴上沾了一圈白白的奶渍。 通天教主实在忍俊不禁,掏出一块素色的手袱儿,替她抹了抹嘴巴。 朱华站在南岸的高坡上,眺望着开阔混浊的滔滔大河。 邙山地处黄土丘陵,地势陡下,黄河浪涛奔涌不息,让人油生“逝者不可追”的感慨。朱华活了五百多年,却仍然看不破这世间的滚滚红尘,人心向背。西风呼啸,吹得他赤红的长袍猎猎作响,一双碧绿的眼瞳愈发阴鸷。 在黄河北岸,苍白的天际下,齐整地阵列着北海的军队。 而南岸,驻守着一排邙山的弓箭手,河中拴着一列列草船。 朱华只身伫立在大河边,心中冷笑:敖顺,你尽管来!北邙山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对岸的水军分成了两路,其中一路跳下了河,潜在水下向南岸游来。若是神仙过河,大抵是腾云;若是山妖,多要造筏子;而如果是虾兵蟹将,过河最快捷的方式莫过于直接游水了。 见两路水军只下水了一路,朱华心里也不由赞叹敖顺的谨慎。弓箭手和草船不过是虚设,目的是将敖顺的注意吸引到岸上,而放松对河中的警惕。他却沉得住气,只遣一路先下水试探。 朱华心中暗数,这些虾兵蟹将差不多已到了河正中时候,他露出了刻毒的笑容。 碧游宫的丹房中,敖灵枕着通天教主的腿,摊开白藕般的小胳膊腿儿睡在罗汉床上。 通天教主见她睡得香,不愿惊动她,便扶着床坐了一夜。 窗口已映出东方的鱼肚白,他突然感到浑身骤然一紧,随即四肢的肌肉极度地酸痛,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这一下把敖灵惊醒了,她揉着惺忪睡眼,狐疑道:“道人,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生病了吗?” 通天教主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着忙地起身,却险些摔倒。 “道人?你到底怎么了?”敖灵这下睡意全无,扶着通天教主的胳膊急问。 “没事的,我……先走了……”通天教主挣扎道,他心中已明白朱华此刻必定是催动了日月珠,而日月珠正在消耗他的力气。接下来不知会发生什么,通天教主不愿吓到这小龙,只想赶快抽身离去。 敖灵心里已对通天教主存了几分好感,自然不能放他不管,道:“我替你去叫水火童子来!” 通天教主一惊,急道:“别去!莫要让他们知道!” 自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狰搞不好真会吃了邙山君。 此时酸痛已变成了火烧般的剧痛,通天教主的力气仿佛刹那间被卸去,他一下子蜷倒在地上,浑身的肌肉开始剧烈的痉挛起来。 人劳累过度的时候,肢体就会不由自主地抽搐。有过经历的人都知道,那滋味绝不好受,必须停下动作休息。然而远在邙山的朱华又怎会停手,此刻通天教主的感觉,就像是已经累到极致,却还要被迫奔跑一般。 敖灵着了慌,抱住他的身子,哽道:“道人,你这是怎么了?你、你不要吓我啊……” 通天教主一句话也说不出,连呼吸都已经停止。 他的脖颈用力的后仰,喉结不住的滑动,显然是极度的痛苦。脸色白中透青,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额头大滴的汗珠不断滚落,不到半柱香时间,通天教主浑身就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朱华,你还不停止么…… 无论谁胜谁负,都是一场骨肉相残。朱华,适可而止吧…… 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一震,再也难以抑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一边抽搐着一边满地翻滚,整个身体扭曲的骇人。 敖灵早已吓得涕泪连连,她不顾通天教主的嘱咐,冲出去叫水火童子了。 河面的波涛突然变得细碎起来,从水底发出持续地嗡鸣。并没有什么奇观壮景,只是河面上飘起了一具具水族的尸体。 渐渐地,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布满河面,被持续不断冲到下游。渐渐地……多的让人惊恐。 朱华冰冷的视线,越过滔滔大河,与敖顺对视。 敖顺的心一震,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眼期待,怯生生地唤自己“父亲”的孩子了。朱华的眼中,只有仇恨与挑衅。 敖顺眉宇一轩,突然一掌推来。 黄河竟被他生生劈开一条路,侥幸未死的虾兵蟹将纷纷逃窜上岸。河床底,一颗明珠不住散发着耀眼白芒,随着白芒的扩散,发出持续的嗡鸣。 “父王,这是什么东西?”敖英惊诧地问。 敖顺的脸色愈发阴沉,“是日月珠,可以吸走魂魄。” 他突然运功,欲将日月珠吸引过来。朱华见状亦念起咒语,那明珠便悬在半空中,左右摇摆。 碧游宫中通天教主浑身的痉挛突然停止,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难以忍受的酥麻,如同数万只蝼蚁在啃噬,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跳痛,然而他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咬着牙仰面躺着承受,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知道朱华要对付敖顺的大军,必定会利用黄河天险。他将日月珠托白狐主交给朱华亦是这个用意。只是他没料到,朱华的手段如此毒辣,摄走了数千水族的魂魄还不肯收手。若不是敖顺做法阻止,通天教主今日怕是要被耗竭而死。 黄河之上,日月珠顺从了朱华的咒语,被他收入袖中。 他对面色乌黑的敖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敖顺剩下的水军都上了南岸,才发现河中停泊的草船里根本没有伏兵,岸上的弓箭手也早已撤走。敖顺带领大军直奔邙山桃花观杀去。 一路上并未碰到山妖阻拦,敖英道:“父王,那妖孽是不是逃到别处去了?” 说话时,军队已行至一处峡谷前。 敖顺虽不了解朱华,但却了解他的母亲朱晶。那母赤练蛇性子决绝,宁愿鱼死网破也绝不屈服。若是她的儿子,怕也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 水族并不熟悉陆战,更不善利用山中地势。然而敖顺毕竟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将,他停在峡谷前,抬首左右察看。 峡谷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野鹜飞鸣。正如敖英所说,仿佛山妖们全都跑光了。 敖顺觉得眼皮隐隐跳动,这种感觉他过去也曾有过。多年前,朱晶一掌打在他那已身怀六甲的王妃胸口的前一瞬时,他的眼皮也这样跳过。 他的心头刚晃过犹豫的念头,就突然听得军队后方一阵厮杀声,竟是山妖从后袭来。敖顺回首一望,只见后面烟尘四起,雷鼓大震,似有万人追赶。 如此气势,惊得人马骚动,无心应战,本能地朝前跑去。 敖顺心中突然闪过一道红光,他大吼:“不要进峡谷!” 邙山人马不过一千,如何能有这般声势?不过是朱华令小妖们扬尘擂鼓,虚张声势。前方的军马不知后方敌情,而后方的战马又受了惊一个劲儿往前窜,待敖顺下令阻止,为时已晚,整个大军想刹也刹不住了。 此时多一半的人马都被赶进了峡谷中。只见狭窄的山路两侧,山壁陡峭,阴风阵阵。 须臾间,两边高地上巨石如雨纷纷砸落,无数箭弩齐发。虾兵蟹将们被砸得呼天抢地,脑浆迸裂。 邙山多峡谷,而峡谷最适伏兵。 此时后方兵马瘀阻,两侧又遭偷袭。敖顺无奈,只得率军尽快冲出这峡谷。 邙山君坐在高地的太师椅上,火红的长袍随风狂舞,如同一面血染的旗帜。手中的描金乌骨折扇缓缓摇动,薄唇轻抿,长睫微垂,静静地观看着峡谷中的一派惨烈。 天下最毒的莫过于赤练蛇,它们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数万年传承的天性,透过碧绿的眼瞳,如刀一般刺痛人心。 敖顺已冲到了峡谷尽头,邙山君把手伸向身后的朱卯。朱卯将弓箭递到他手上。 朱华站起身,挽满弓,锐利的箭头,对准了犹在敦促部下快走的北海龙王。 这个男人,该死。 忽然听得峡谷前方又是一阵擂鼓,数百只狐精堵住了前路。这一下敖顺前后受敌,竟无法突围。 白小三还是来了,真是不听话。朱华心里嗔怪,冷酷的薄唇却露出一抹暖意。 他放下了弓箭,又懒散地坐回太师椅上。比起一箭射死他,朱华更喜欢看敖顺这条老龙承受丧子之痛,战败之辱。 ——好狠的毒蛇。 白狐主修道之人,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看得他有些惊心。他与朱华初次相识时,朱华只是个无父无母的落魄少年。他们兄弟七人在师父的洞府里修行,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生。后来,朱华私自下山,就再也没回来。再后来白狐主也下了山,偶然间又遇到朱华,那时他对人已经冷漠了许多。之后听闻他率众去北海闹事,被北海打死了好几个兄弟,只有他与族弟朱卯两人回来。那一次以后,朱华就对白狐主说,他若不杀光北海龙族,就死无葬身之地。 把那柔弱的少年,逼成了如今这般恶毒模样,单这一条,他白狐主就饶不了敖顺。 若是敖顺死了,朱华他,会不会恢复原本的样子呢?白狐主叹息着。 身边的水族一个个倒下,敖顺也感到体力不支。他已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蛟精,看到了他嘲弄的眼神。 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挫败啃噬着他的心。 这个妖孽!这个妖孽!这个妖孽! 他把剑一横,向朱华做了个邀战的姿势。 朱华眼睛眯起,翘起嘴角,手中的乌骨折扇刹那间变回八丈长的点钢矛,他遽然跳下。 一片兵荒马乱中,二人默默对峙着。 朱华就如同一条蛇,贪婪的盯着猎物,吐着危险的信子。他已沉不住气,飞身杀去。 好一场父子恶战,蛇矛与宝剑相击,发出一声声激越的鸣响。朱华的长矛直捣敖顺的护心镜,敖顺堪堪避开,却继而挥剑削向朱华的脖颈。朱华旋身躲过,借机踢向敖顺的膝盖。此时敖顺招未用老,回抽宝剑,挡住了朱华这一脚。 朱华祭出了日月珠,朝敖顺砸去。这日月珠有追魂噬魄的功能,敖顺也知道这宝珠的厉害。他心里一慌,连忙后撤,而日月珠却紧追而来。 正在这关头,忽见西边天空瑞云四聚,祥光耀眼,一道人踏千瓣金莲而来。 只见他衣袖一挥,日月珠竟就被他收入了袖中。 朱华虽不识得这道人,但见他收去日月珠,竟轻松如囊中取物,心下明白是高人到来。然而还未由他多想,道人就朝他抛下一副卷轴。 朱华只觉这卷轴落下时竟大如天穹,铺天盖地而来。 短短一瞬,朱华就从众人眼前消失。而那卷轴又重新卷起,被道人收入怀中。 峡谷中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之时,那道人已翩然离去了。 道人离了邙山,驾云朝西而去。越往西走,越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眼前流云如海,亘古的山脉仿佛沉睡的巨龙静卧在云海之上。 巍巍昆仑。 道人望见了玉虚宫金顶,悄悄按下云头。他口中念念有词,隐去身形,飘然而入。此时玉虚宫中,以昆仑十二仙为首的三代阐教弟子俱等候在大殿中。 道人的目光扫过这些弟子,微微一笑,径入后殿。 后殿的蒲团上一个身姿清逸的白发道人盘膝而坐,正是这道人的肉身。他元神一归位,白发道人便睁开眼睛。 一旁焦急侍立的白鹤童子一见道人睁眼,连忙道:“师尊!你总算回来了!今日正是十旬开筵阐道的第一日,众位师伯师兄在前殿候了多时了!” 元始天尊悠然道:“不急,让他们磨磨性子。” 白鹤童子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是不急,可你那十二个徒弟我怎么惹得起…… 白鹤童子眼尖,瞅见了他放在一旁的卷轴,不由惊道:“师尊,这莫不是山河社稷图?” “正是。”元始天尊道。 “师尊,你方才到底是去了哪里?居然带上了山河社稷图这样的宝物!” “我去了趟邙山,把那个叫朱华的蛟精拿图卷来了。”道人得意道。 白鹤童子只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小心翼翼问:“我听说……通天教主似乎和那蛟精颇有交情……” 元始天尊道:“确实如此。” 白鹤童子欲哭无泪,捂面道:“师尊啊,我们好不容易过了两千年安生日子,那通天教主在碧游宫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又去撩拨他干嘛?他若知道你抓了蛟精,一定会拿青萍剑劈了玉虚宫的!” 元始天尊望天道:“没办法,我只想到这个法子才能把我那师弟请来。他若真劈了玉虚宫……” “你要如何?”白鹤童子黑着脸问。 “大不了我们就搬到他的碧游宫去住。”元始天尊十分淡定地说。 第七回:敖顺初谒碧游宫 一座青铜烛台上,只点了三两只蜡烛,屋子里有些昏暗。外面传来熙攘人声,屋内却一片静谧。 通天教主睁开眼睛,却一时不能适应这光亮,不禁又阖上眼帘。 四肢百骸犹自泛着酸痛沉重感,他试了试,居然连一根食指都抬不起了。然而体力虽消耗到极致,头脑却异常的清醒。 通天教主问水火童子:“何人在外喧哗?” 水火童子好不容易盼通天教主醒了,既想嗔他日月珠之事,又想问他身体状况,可哪一句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先被他的询问止住。 水火童子抬眼朝外一瞟,道:“是北海龙王非要见您,穷奇已经跟他磨了半个时辰的嘴皮子,他也不肯走。” 通天教主道:“他三千水族被日月珠赚了去,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打发。敖顺倒是个明眼人,他知道来找我。” 水火童子问:“北海龙王知道日月珠是您给邙山君的了?” 通天教主道:“他心里或有此猜疑。日月珠涂害生灵,这事是我理亏。童儿,你请他进来。” 水火童子领命走了一遭,才将敖顺带了进来。 通天教主的寝室一进两重,外室摆设蒲团茶桌,可以待客;内室则是些屏风床榻等起居家具。两重之间悬挂以绛紫色的三叠纱帐,敖顺站在外室,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玉床上一个单薄的人影。 水火童子从别处搬了把梨木圈椅请龙王落座。通天教主的寝室自商朝灭亡后就再没变动过,椅子这物件还是魏晋时候产生的,让龙王独坐蒲团又太不讲究,故而水火童子只好从外面搬了把椅子进来。 “龙君,教主病了些时日,实不便见客,还请莫怪怠慢。”水火童子解释道。 敖顺在云海遭阻拦时,本以为通天教主是称病推辞,却没想到还真病了。别的可以装,但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模样,却是绝对装不来的。 通天教主道:“龙君,贫道方才卧病昏睡,童子不敢叫醒,实在怠慢了龙君。” 通天教主的语气中也透着股虚弱,但却字正腔圆,仍是有股威严在。 敖顺久居北海,鲜少来中原,从未与这截教教主打过交道。只是平素听闻几个交好的散仙提及,都是谈虎色变。 据说,此人一贯绵里藏针,城府极深。 敖顺咂摸着通天教主的话,也客套了几句。他心里虽一直怀疑日月珠是通天教主送与朱华,却也拿不出实据。自上一回李天王被通天教主打发回去后,玉帝虽然说了要再缉拿他,却迟迟没有派人下界。敖顺猜测玉帝大概不愿意为了一只蛟精招惹通天教主这样的恶煞道人——就在本朝太宗时候,五百年前那只猴子去取经了,玉帝至今一想起那猴子就浑身发毛,而通天道人无疑比那猴子危险百倍。虽然玉帝没有派人缉拿,但朱华的身份还是犯人,而通天教主如果送宝助他,那就是同犯。 敖顺践祚已有五百年,天庭上下那些事他也早已了然于心。虽然东华大帝号称三界之主,但西方还有一股势力,当年封神一战西方准提道人曾三番五次涉足东土;另一方面,混沌得道的鸿钧老祖也不可小觑,虽然他座下的太上老君已向天庭称臣,截教已没落,但元始天尊的昆仑山依旧祥云笼罩。 天庭政局风云诡谲,各路神仙却偏偏一团和气。 然而这团和气之下,却隐藏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厉害关系。 这道理敖顺都明白,通天教主更是心如明镜。敖顺心里思忖,自己若指责通天教主暗送日月珠帮助朱华,就等于是在说他和天庭对着干。自己拿不出证据,通天教主定不会承认,到时再求他释出日月珠里的水族魂魄,他更不会答应。 于是敖顺几句寒暄后,款款切入正题:“通天教主,以你的神通,想必已经知晓我与朱华的邙山一战了。” 通天教主道:“已听童子提及。”敖顺进来之前,通天教主询问了水火童子邙山的战况。 敖顺道:“那通天教主应该也知道,我三千水族被朱华用日月珠摄走魂魄之事了?” 通天教主道:“贫道也听说了。” 敖顺试探了两句,得到的都是这不痛不痒的回答,他有点沉不住气,决定再投颗大点的石子。 “那通天教主可知,日月珠已被元始天尊拿走了?” 敖顺这么一说,水火童子顿时暗暗叫苦。通天教主询问他的时候,他听了狰的劝告,没有将元始天尊把朱华和日月珠带走之时向通天教主和盘托出。如今却让这龙王说破了,通天教主定是又急又恼。 玉床上那人意外地沉默了一瞬,但却又立刻平静道:“龙君在意日月珠的下落?” 这一瞬的沉默也只有水火童子这样的贴身之人能听出来,那随后说话的语气一如平常,让敖顺瞧不出半点端倪。通天教主听了敖顺的话虽然震惊,但尚不知晓这事始末,不能轻易示弱,以免被龙王牵着走。 敖顺叹道:“老夫怎能不在意?日月珠拴着我三千水族的性命,若是日月珠在通天教主手中,以教主的仁厚,定不会眼看着三千生灵魂飞魄散。但日月珠却被那阐教教主抢去了,我水族命在旦夕呀!” 敖顺的耐性实在熬不过这通天道人,只得先低了头。说话时不忘给道人扣上高帽子,再顺道轻蔑一下他的死对头元始天尊,做足了功夫。 原来日月珠是被元始天尊抢去的,这下通天教主反而放了心,他方才担心的是龙王与元始天尊联手。既然元始并非敖顺请来,那他蹚这趟浑水,定是冲自己来的。以元始的个性,又岂会只抢他个珠子?八成连朱华都被他“抢”去了吧。 通天教主浮出一丝笑意,天底下还有比昆仑山更安全的地方么。 他虽有心还敖顺水族的魂魄,却并不急于提此事,而是依旧缓言道:“龙君,莫怪贫道多嘴,若非龙君执意围剿邙山,朱华又怎会出此下策呢?” 敖顺既已开口求他,这话便可以摆出来了。他一直等得就是这一刻。 敖顺立刻反驳道:“当初若非敖顺打伤我儿,又三番两次骚扰北海,老夫又怎会白发挂帅,暮年披甲?” 通天教主道:“这事说起来话又长了。龙君,不是贫道多管闲事,只是这几百年来你和朱晶母子的事,贫道都看在眼里。” “五百年前,你落难之时得赤练蛇朱晶相救,后结为连理。朱晶怀了朱华之时,你父王宾天,你便赶回北海继承大统。赤练蛇一族向来注重血统纯正,朱晶当初为了你离开蛇族,孤零零把孩子生下来。后来她带着朱华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只得来投奔我。 “你本答应过,登基之后便来接她,却音信全无。她到了我这里,才知道你已迎娶了东海公主。她带着朱华去找过你,你却将她们母子轰走。后来她又苦苦求过你多次,你仍不转意。朱晶妖性大发,一怒之下打伤了身怀六甲的东海公主。你便绑了她填了北海眼。 “朱华知道母亡后,本也没有起弑父之心。他去找你,连面都见不到。他好不容易求得了族人的谅解,和他们去北海向你讨公道。结果呢,你几乎把这一脉赤练蛇赶尽杀绝。” “你杀了他生母,灭了他全族,他难道不能找你报仇?你或许想说他不孝,可是你却从未承认过他是你的儿子。” 通天教主的声音到了最后已弱不可闻。说出这样一大段话,他耗费了许多力气。 其间敖顺一直在默默听着。 通天教主说完,他才道:“你说的都不错。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事实便是如此。我本也不屑辩解。但是你通天教主,是个有见识的人,我不愿你与他们一样看我。” 敖顺本是带着满心算计来找通天教主释出日月珠中魂魄的,却没料到听到了这么多肺腑之言。他不明白这个萍水相逢的通天教主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得罪”他的话,但这些话确实激起了他埋藏许久的心事。他突然也很想跟这个老道人掏心窝子地说一说。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从一开始,就没爱过朱晶。”敖顺捻须许久,挑拣着合适的字句,“那时我身负重伤,她救了我的命,还替我抵挡仇家,我心里很感激她。但感激并不是爱,若不是她以死相逼,我本不会和她生下朱华。 “我登基之后,北海妖魔横行,叛臣四起,我一时无暇顾及她。后来为了稳定局势,我娶了东海公主,与东海结盟。大婚之后,我更不能见她。她后来险些杀了东海公主、坏我儿性命,我不得不杀了她给东海一个交代。若与东海反目,非是我一人之事,而是整个北海之难。” 出乎敖顺的意料,只听通天教主道:“我知道你的难处。” 又听他道:“只是,朱华身上毕竟流着你的血,你对他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么?” 敖顺的心抽痛了一下,默了许久,道:“我们没有父子之情。” 通天教主叹了口气,“龙君,贫道若将日月珠中的魂魄还与你,你还要杀朱华么?” 敖顺不愿骗他,只道:“是。” 通天教主道:“你若还要杀他,我不能还你水族魂魄。” 敖顺一听,心中烧起怒火,心道这道人果然不讲道理。他冷冷道:“通天教主,你这条件老夫答应不得。” 通天教主道:“你三千水族的性命,比不上一个朱华么?” 敖顺道:“你不知其中道理,我若不杀朱华,从此威仪不再,北海将任人欺辱。到时失去的又岂止是三千水族?” 通天教主沉默不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息。 敖顺虽然放了狠话,心里却也十分矛盾,而通天教主的沉默,无疑更加重了他的心乱。 这样寂静了许久,直到从窗缝里灌进的山风,吹得青铜烛台上的灯花摇曳不止,通天教主才徐徐开口道:“既然如此,贫道也不难为龙君。我本也不愿看到生灵受罪,日月珠贫道会为龙君讨回,让三千水族魂魄归位。只是还有一事,万望龙君肯首。” 敖顺一听道人竟松了口,连忙道:“教主请讲!” 通天教主道:“若是哪天朱华想与你修好,到时你能不计前嫌么?” 敖顺怔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他不会有这念头的。” 通天教主道:“我只问龙君意思?” 敖顺低头半晌,道:“这一点,我可以答应教主。他若弃暗投明,我可不计前嫌。” 敖顺以为通天教主是松了口,却不知他这是以退为进之计。他本就知道让敖顺放弃诛杀朱华断无可能,故而先提此事,待敖顺拒绝,再利用他拒绝此事心里产生的亏欠感,令他顺从自己真正的目的。 通天教主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他又寒暄了几句,便令水火童子送客。 就在这时候,突然间屋外响起了重物坠地声。 敖顺一挥手击开朱门,吼道:“何人偷听!”他正欲出去查看,只见一个戴着金螭璎珞圈穿红罗裙的小丫头绞着衣角低头走进来。 “灵儿!你如何在此?”敖顺不禁大惊。 敖灵小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番。 敖顺怒叱道:“小丫头好不懂事!你母后在宫里该怎生着急!快与我回去!” 敖灵被训得大气不敢出,只是抬起扇贝般的睫羽,一直瞥着内室的玉床。 通天教主身体虚弱,方才一直全神贯注对付敖顺,竟没察觉敖灵偷听,也不知被这小丫头听了多少去。 他柔声劝道:“二公主,莫要让你母亲担心,随你父王回去吧。” 敖灵一串小碎步,撩开三叠紫纱帐钻进去,扑到通天教主床边。她抓起通天教主冰凉的手,嘟着嘴道:“道人,我要走了,可是我很不放心你。” 小丫头说话时带着几分娇嗔稚拙,珊珊可爱。 通天教主瞧着她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忍俊不禁道:“贫道有什么好担心的?” 敖灵道:“你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喜欢喝酒身体还不好,哪点都让人担心。道人,我不得不走了,你别再让我操心啦。” “谢谢你给我吃的点心和羊奶,很好吃。”敖灵落寞地摇着通天教主的手腕。 “以后再来便是了,有的是机会呢。”通天教主莞尔道。 敖灵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敖顺在纱帐后看敖灵如此依赖通天教主,也没有发威催促。他此时才发觉,这道人并不似传闻中那般阴险:敖灵在他手中,他本来大可以用她要挟自己,但却并没有这么做。 送走了敖顺父女,水火童子低着头回来请罪。 通天教主道:“定是那狰不让你告诉我的吧?” 水火童子哭丧着脸点点头。 通天教主道:“罢了。朱华现在在玉虚宫?” 他事事都猜中,水火童子只得继续点头。 通天教主闭目凝神,见他不再询问,水火童子道:“教主,我有件事很好奇,你这里厉害的法宝多了去,却只要穷奇寻回日月珠给邙山君。日月珠能摄走魂魄,却也可以还魂。是不是为了今日引龙王上门,答应你的要求,才故意给邙山君日月珠的?” 通天教主睁开眼睛,叹道:“日月珠伤人尚有挽救的余地,我才将它给朱华,却没想到他狠得下心一股脑摄走了三千生灵的魂魄,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只是龙王既然寻上门了,我才将计就计。朱华他现在心里只有仇恨,做事不留余地,我却不得不替他寻些后路。” 水火童子问:“那现在您打算如何?您可千万别脱了元神跑到昆仑山找元始天尊干仗啊!” 通天教主一哂,“我若去了,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童儿,你替我去一趟玉虚宫,就对元始这厮说:‘你还记不记得混元金斗了?惹毛了本座,本座踏平你的昆仑山’,现在就去吧!” 水火童子听得一身白毛汗,苦笑道:“教主,我会不会被你师兄杀掉泄愤?” 通天教主微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且去吧。” 第八回:阐教主训斥同门 话说水火童子去玉虚宫替通天教主传了话,白鹤童子送他出山门,方折身回来,就见元始天尊气得浑身发抖,掀桌骂道:“通天这竖子!目无尊长!居然敢跟我提混元金斗!这是明目张胆羞辱我座下十二弟子!” 当年封神一战,三霄娘娘用混元金斗将昆仑十二仙齐齐拿去削了顶上三花,元始天尊拉上太上老君一起出马才破了此宝。后人有诗云:“此斗开天长出来,内藏天地按叁才。碧游宫里亲传授,阐教门人尽受灾。”如今通天教主就是故意戳元始天尊痛处。 元始天尊反剪着手来回踱了几圈,突然朝白鹤童子一转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去一趟碧游宫!” 白鹤童子心里道:师尊心性甚是单纯,难道不知这是通天教主故意激他?不过让他去碧游宫也好,免得通天教主找上门搅的玉虚宫不得安宁。 元始天尊一振袍子,行土遁直奔云台山去了。 他走了一盏茶功夫,白鹤童子正要收拾歇息,忽地见他又踅回来了。 白鹤童子不禁问:“师尊,你怎地又回来了?” 元始天尊道:“落下东西了,你先下去。” 白鹤童子疑惑地瞅瞅他,心想老道人不会是被通天教主气傻了吧。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打量,才下去了。 白鹤童子一走,一条红色的小蛇就从元始天尊袖中钻出,喜道:“白狐主,还好这童子道行不深,没看出破绽。” 狐狸天生善幻化之术,故而白狐主变了元始天尊模样,与朱卯一起潜入。 “元始天尊”翻箱倒柜,朱卯道指着案上的卷轴提醒道:“是那个!” 白狐主箭步上前,将其收入袖中。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白狐主道。 朱卯又钻进他袖中,白狐主依旧是元始天尊的模样,快步往玉虚宫外走。离大门只有几步之遥,突然闻得身后有一人大喝:“何人胆敢擅闯玉虚仙境!” 白狐主惊得一颤,心中顿呼不好。 且说元始天尊望见夜色朦胧中的云台山,遂收了土遁。他两脚刚落在云海之上,青玉床上的通天教主就蓦地睁开眼睛。 “童儿,扶我起来。”他命令道。 水火童子搔着后脑:“怎么了教主?“ 通天教主道:“有稀客来了。” 元始天尊寻着碧游宫中法力最强的那一点,穿过斗折蛇行的画廊,找到了通天教主的寝所。 推开朱门,他提衣而入,拨开层叠纱帐,站在通天教主床前。 元始天尊一身白衣如雪,银发拂肩,整个人透着股来自昆仑山的洁净清澈。 青铜烛台昏暗的灯光中,通天教主靠坐在床头,微微翘起嘴角。日暮时他送走了敖顺,整个人已疲惫不堪,紧接着又迎来了元始天尊。 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此刻不得不再强打精神。 “师兄来的太快,愚弟尚不及迎接。”通天教主虚情假意一番。 元始天尊讽道:“让水火童子传话时不是挺有股狠劲儿么,怎么现在有气无力了?” 通天教主的手一直压在腹部,低头不语。 元始天尊一撩衣摆,坐在床边盯着他,“你堂堂神仙之体,居然病得下不了床,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虽自封神之后两人就有了间隙,但到底是万年来的同门师兄弟,元始天尊对通天教主一贯的师兄口吻仍是没变。 封神之战截教门人死伤无数,但一朝封神,死者的元神都入天庭封了神官。因为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在元始天尊心中,并不觉得对通天教主有什么亏欠。只是两千年来,有些事他一直被蒙在鼓中。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头脑简单的像个白痴,通天教主死死按住腹部,没好气地想。应付敖顺时还靠着相柳的药酒,此刻药劲儿已退了,他的胃疼变本加厉起来。 暗淡的烛光中,通天教主的脸色蜡黄,眼窝也陷了下去。被元始天尊这样逼视,他的胃愈发绞痛,渐渐鼻息粗重起来。 元始天尊作色道:“叫你喝酒,如今把脾胃喝坏了,还不是自讨苦吃?” 果然只会摆师兄架子,连一句软话都没有。 通天教主一向嫌恶元始天尊,他捂着胃部偻起身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走!” 若要元始天尊留下,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赶他走。 元始天尊果然一把扳过通天教主肩膀,将他抵在床头,蹙眉道:“师弟,你已经闹了两千年的脾气!当初明明是你不对在先,虽是如此,后来你截教门人也都封了神,我还有哪点对不住你?你为何如此无理取闹,两千年都不肯见我一面?索性你今天就把话给我说个清楚!” 原本蜷缩的身体被生硬的扳开,通天教主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额头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放手!”他道。 “你今日不说清楚,休想让我放了你。”元始天尊固执道。 通天教主用力扳着他扣住自己肩膀的手指,无奈身体委实已虚弱至极,那点力量根本是微不足道。 “放手……”他急喘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元始天尊依旧死死按着他。 “师兄,放开我……想吐……”通天教主的头突然深深地埋了下去。 元始天尊一惊,连忙松手。能让一向倨傲的通天教主示弱,那得难受到什么地步?通天教主几乎是同一刹那扑到床边,痛苦地呕吐起来。 他吐的都是些无色的液体,后来夹杂了些血丝。元始天尊看得心酸,他这个师弟的胃中,除了酒水和血水,还有些什么? 他替他拍背,过了一会儿,通天教主低声道:“打开窗子。” 元始天尊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户,一阵清风徐来,明月皎皎。 “通天师弟……”元始天尊回到床边。 通天教主神识涣散,险些昏过去,这一声又唤回了他一丝清明。 “罢了,为兄不逼你了。”元始天尊叹道,“只是有件事我得劝你。不要再将那个相柳留在云台山。” “你不必争辩,我知道当年是你收留了他。”他又补充道。 通天教主勉强压制着随时可能的晕厥,沙哑着嗓子问:“这又与你何干?” 元始天尊道:“共工的元神复苏了,这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他现在就藏在北海的某个角落。他若纠集兵马杀上天去,势必是三界的一场浩劫。” 共工是颛顼大帝掌管三界时期的反叛者,后被颛顼帝打败,盛怒之下一头撞向不周山。不周山在西北方,是盘古开天辟地后的承天八柱之一。共工撞倒天柱,天要塌下来,而他的部下相柳又吐洪水,大地一片汪洋。若不是后来女娲斩巨鳌四足以重立天地四极、化五彩石补天,又幸得大禹治水,天地恐怕又会重回一片混沌了。 “如今共工回来了,相柳必定要去重投他麾下。为免得生灵涂炭,你还是将相柳交给我吧。”元始天尊道。 通天教主道:“所以你抓了朱华要挟我?” 元始天尊道:“明人不说暗话了,用相柳换朱华,你肯不肯?” 通天教主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窗外,已是四更的天色。他把头仰在枕上,看似斟酌道:“让我考虑考虑。” 玉虚宫中,白狐主被一道人喝住,他回头一看,却是个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的壮实道人。 “你不识得我是谁?”白狐主吃了他这一喝,虽心有余悸,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应对起来。 不料这道人身后追来了另一个道人,朝白狐主打了个稽首,“师父恕罪,黄龙师弟在我那儿多喝了几杯猴儿酒,现下是醉了。” 说完又扯住黄龙道人胳膊嗔道:“师弟,怎么敢跑来师父面前撒野。” 白狐主一拂袖子,朝几步外的大门走去。 这后一个道人正是云中子,他有个宝物名曰照妖鉴,甚是厉害。见元始天尊举止不似平常,他已心生疑惑,悄悄从怀中掏出照妖鉴,对着白狐主一照——镜中好一只毛色光泽的九尾大狐狸! “狐妖休走!”云中子丢开黄龙道人,赶了上来。 白狐主已走到了门口,他闻声头也不回地土遁而去。云中子哪能任他逃走,当即借了木遁追赶。木能克土,白狐主眼见着要被云中子追上,空中遽然杀来两只猛兽。 竟是狰与穷奇。 月色之下,两只古兽身上鳞光闪闪,甚是狰狞骇人。一只张开血盆大口朝云中子左侧咬去,一只利爪朝他右侧勾来。 白狐主借机一溜烟逃出了玉虚仙境。下山路上与守候的熊正碰上了头,三人边逃边议,皆认为不可回邙山,决定到白狐主的华云洞去避一避风头。 三人在华云洞前收了土遁,匆匆进入洞府。白狐主屏退一干小狐狸,从袖中抽出山河社稷图,往石桌上一摊。 三人眼睛方落在图上,竟就仿佛被吸入一般。再定睛时,已是在一片滚滚云海之上。 朱卯道:“糟了,难不成连我们也被收进图里了?” 白狐主道:“你且闭上眼睛试试。” 朱卯甫一闭目,白狐主与熊正就见他身影消失了。片刻他的身子又重现,却是重新睁开了眼睛。 朱卯道:“我一闭眼,就回到了洞府,再一看这图,就又回来了。” 熊正道:“看来我们并没有被图收进来。” 二人对话时都望着白狐主,等他拿个主意,却不料他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白玉台上一个正在练武的红衣少年。 “这里是云海……”白狐主喃喃道。 朱卯反问:“云海?” 熊正道:“白狐主,你说的可是碧游宫的那个云海?!” 白狐主没有回答,他只是痴痴地朝那少年走去。朱卯熊正二人只得跟着他走到那少年跟前。 “主公!”朱卯认出了这人,不由惊叫道。 然而红衣少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也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看来朱华他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们。”白狐主思索道。 熊正与朱卯两人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碧游宫乌顶大殿的丹墀上徐徐走下一人。 一身华服,青丝挽成长辫。 朱卯和熊正不禁叫出声来,这人居然是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抱臂靠坐在云海的白玉阑干上,目光清冽地端量着满头是汗辛勤练功的红衣少年,微微一哂:“你这是在耍花棍么?” 红衣少年的动作霎时间顿住,他带着惊愠的神情抬头望向陌生的道人,翠绿的眼眸清澈明亮。 这便是通天教主与朱华的初次相见。 五百年前。 第九回:截教主墓地伤怀 通天教主哂道:“你这是在耍花棍么?” 朱华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反问:“那你又有什么本事?”语气中已有一争高下的意思。 通天教主却不理睬,兀自望了会儿远处云岚,竟起身欲走。 “你怎么说走就走!”朱华已挺矛刺去。这一矛并不快,他不过是想先摸一摸道人底细。 通天教主待矛尖已近到眼前才翩翩侧身避开,朱华刺了个空,又借势横打过去。通天教主一个旋身又躲开了。朱华心里暗惊,手下招式愈发凌厉,须臾间已刺了道人十余矛。然而更令他惊愕的是,他居然连这道人的衣角都没沾到。 通天教主广袖一翻,朱华的矛竟被打脱了手,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时朱华望着道人的眼神中,已不仅仅是惊诧,还有些敬畏。 就是因为第一次相见,通天教主留给他的这种强势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后来的五百年,他从未将这个人的日益衰弱放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朱华勉强鼓起勇气,没有后退。 通天教主负手道:“你住在碧游宫,却连它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 朱华的脑袋“嗡”了一声,连忙拜道:“通天教主!师……师尊!” 朱晶带朱华来碧游宫已有一月余,连这个传说中的师尊的面都没见着。朱晶临走前与他说了许多寄人篱下时该守的规矩,他却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竟已得罪了这个碧游仙境里最大的神仙。 这一声师尊让通天教主颇为受用。这是封神一战后头一次有人再叫他师尊。 朱华那怯生生的模样,让他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刚刚自立门户收徒弟的时光里。山里各种小妖都来拜他为师,他也不似元始天尊那般挑拣,一视同仁全都收入门下。坐在莲台上听这些小徒弟齐声稚嫩嫩地唤他师父,心里又得意又温馨。 只是现下,通天教主已失去了那时的心境。他依旧绷着脸,用脚勾踢起躺在地上的矛,接住后一声不吭地舞起来。 朱华怔怔地看着,他头一回知道,矛这种兵器,原来该是这样用。道人说他耍花棍,或许并没有说错。 通天教主把矛丢还给朱华,头也不回地走回丹墀,没入了屋顶大殿幽邃的大门中。 留下的并不仅仅是朱华,还有白狐主三人。 朱卯瞅着熊正,忍不住嘶了口气。这通天教主在他们主公面前,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方才见了他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还真有些不习惯。 朱华已经又在练功了,那脚下步子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熊正问白狐主:“这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咱是继续跟着这位‘小主公’,还是去别处找找看?您给拿个主意吧。” 白狐主沉吟道:“我也参不透这山河社稷图的玄机,我寻思在这里遇见朱华也不是偶然,不如就跟着他看看。” 于是三人留在小蛟精身边,看他一个人习武,如此过了两日。两日当中,三人也曾移目出图,却发觉洞府里的半截蜡烛都没燃尽,才知晓这图中虚境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不可等同。三人遂心中稍安。从水火童子与朱华的言谈中得知朱晶已离开碧游宫半月余,二人俱不知她去往何处。 到了第三日,白狐主跟着早起练功的朱华出屋,抬头一看,天空一片阴霾。朱华练了不到半个时辰,天上便飘起了细雨。 白狐主在朱华身后道:“下雨就不要练了,仔细着凉。” 朱华自然听不到,他抹掉脸上了雨珠,又重新练起来。 这时候,水火童子已跑到了云海上,高声道:“小公子,快随我去躲一躲,这雨下得怪!” 朱卯不由问:“这雨怎么了?” 白狐主道:“看他怎么说。” 水火童子一边拉住朱华一边道:“雷公电母不会来碧游仙境,这雨怕是有龙族来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乌云中一个炸雷,果然就飞下一条龙来。 那龙长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浑身赤红如血,形容可怖。 “朱晶在何处?”那龙吼道。 水火童子吓得腿都颤了,“她不在,不知去哪儿了。” 那龙又看着朱华道:“这是敖顺的儿子?” 白狐主听出他语气中的杀意,想护住朱华,却又无可奈何。在这虚境中他不过轻飘如一缕魂魄。熊正看出他神色不对,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境,沉声提醒:“白狐主,我们不过是在山河社稷图中,你看到的只是幻象罢了。” 听熊正这么一说,白狐主才醒悟过来,低低道:“关心则乱,多谢提醒。” 熊正道:“白狐主言重了。不知当时主公是如何度过难关的。” 两人谈话时那龙已经朝朱华飞去,只见白光一闪,一只五角一尾的怪兽挡住了他的去路。 龙冷笑道:“章莪山的妖兽也敢拦我!” 狰怒道:“烛龙,你休要装大!碧游宫是你能进的地方?” 白狐主惊道:“竟是烛龙,传说中居于西北海之外的钟山之神!”不知那朱晶如何会惹上这样的神兽。 烛龙讥笑:“截教都没了,碧游宫算什么!”他尾巴一甩,险些将狰掀个跟头。 狰堪堪躲开,回头对水火童子怒吼:“教主跑哪去了?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躲着不出来!” 水火童子跺脚道:“他定是又被那相柳灌醉了!” 烛龙吹出口气,狰连忙跳开,他身后的大殿顿时结了一层冰棱。 “他娘的!通天不出来你们还在这儿傻站着干嘛!”狰大叫,“还不快跑!” 狰一口叼起二人,撒开四只爪子死命地往碧游宫深处逃,白狐主三人因没有实体,只意念一动,便能一步不落地跟住。 烛龙硕大的身躯在后面穷追不舍,画廊被他一路挤过来,柱裂瓦碎。 眼见他要追上,狰一甩头将水火童子与朱华丢到前面,踅回阻拦烛龙。水火童子从地上爬起来朝朱华道:“往里使劲跑!别回头!我去找找教主!” 朱华脸色虽苍白,却沉声道:“我去找。” 水火童子瞅着他一怔,旋而一笑:“我好歹也是个小神仙,那龙不敢把我怎样。小公子,你将来定有作为,今日别坏在他手上。” 朱华蹙眉道:“我怎能自己逃命。”他竟拎起矛要往回冲。 水火童子捻了个决,长廊突然从二人中间断开,断端带着朱华朝碧游宫深处飞驰而去。 断裂的长廊轰隆坠地之处,是碧游宫中朱华从未来过的地方。杂木荒草之间有一条反复踩踏形成的仄径。天幕四垂,荒野茫茫,朱华觉得这里有几分瘆人。他沿着这条小路往更深处走去。 看到了朱华眼底的孤寂,白狐主心里很不好受。他明明就陪在朱华身边,可朱华却看不到。即使知道这是虚境,可这种被视若罔闻的感觉,还是让他失落。 白狐主执意留在虚境,一方面是寻找被收进来的朱华,一方面是因为嫉妒。因为这一段时光,是他从未涉足过的,属于朱华与通天教主两个人的岁月。 在朱华失去母亲的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心怀不轨的通天道人。 白狐主满怀惆怅地跟着朱华,朱卯与熊正也紧随其后。 穿过了杂木林,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然而,阴天冷雨下,朱华看到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墓地。 墓地中并没有坟头,只有一座座惨白的石碑。如同黑黢黢的土地中长出了成千上万颗白森森的尖牙,逼仄得人喘不上气来。 而这片阴森墓地前的山石上,却坐着一个玄袍道人。 通天教主,朱华想叫却又不敢叫。 他大约已在这里坐了许久,浑身的衣物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或许是天太空旷,或许是墓地太大,连白狐主都觉得,今日的道人显得格外瘦小。 通天教主拎起酒坛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也许他已醉了,酒大部分都顺着下巴流了下去,和雨水混在一起。 “师尊……”朱华生怯地叫道。 道人仿佛没有听到,许久未应。正在朱华想要再一次唤他时,他轻声道:徒儿,来师父这里。” 朱华闻言犹豫了一瞬,走了过去。 雨中的通天教主看去从未有过的憔悴,他静静望着朱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朱华的脸被雨水浇得很冷,可是通天教主的手却比他的脸还要冰冷几分。 “徒儿……你回来了?为师还以为你死了呢。”通天教主柔声道。 通天教主此刻一反常态的温柔,却让朱华更加畏惧他。 “师尊,你醉了,我是朱……” “我以为你死了呢……我以为你们都死了……”通天教主微微颤抖的嗓音却让朱华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你们这些爱调皮的,说,是不是都藏起来啦?” 通天教主突然笑了,“我知道你们都藏起来了,合起伙来骗为师。你看看,为师真的被你们骗住了,还给你们每个人都立了墓碑……” “好徒儿,我就知道你最心疼师父,你怕师父想你们,就跑回来了……”通天教主满脸期待地望着朱华,“你快叫你的师兄弟们也别藏了,叫他们一起回来看看为师,好不好?” 朱卯和熊正虽只是外人,可听着通天教主的醉呓,也忍不住心里一阵绞痛。朱卯叹了口气,问:“白狐主,通天教主的徒弟都哪里去了?” 白狐主虽恨这道人,看他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也生出几丝不忍,“封神一战全死光了,后来听说元神都被封了神,如今在天庭当官呢。” 熊正不由脱口而出:“一千多年了!他们为何不来看看他!” 他们为何不来看看这个孤苦伶仃的师尊? “师尊,我……是朱华。”朱华那时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千年前的封神他听都没听过,此时心里惦记着狰和水火童子,忍不住打断道。 通天教主仿佛愣住了,他张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朱华,侧耳问:“你是谁?” “我是……朱华。”道人的异常实在让他有些害怕。 通天教主低声念叨着朱华的名字,缓缓地站起来,“朱华,原来是朱华啊……” “原来你不是我的徒儿啊……” “贫道糊涂了,我以为你是我的徒弟呢……” 他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师尊?你怎么了师尊!?”朱华急问。 通天教主一只手遮住了脸,一只手用力朝朱华摆了摆。 “他、们、真、的、都、死、了……” 过了许久,通天教主无力地垂下双手,仰头望着天。水珠在他脸上滑落,仿佛全都是雨水。 “我总觉得金灵还在我耳边念叨她的新徒弟,云霄还在扯我袖子撒娇讨宝贝,多宝又趁我扭头时欺负他的龟灵师妹……” “真奇怪,好像昨天还坐在一起似的,今天就都没了……” “跟做梦似的……” 通天教主捧起酒坛,仰脖大口喝起来。他的身子摇晃得厉害,连一旁没有实体的朱卯都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 “师尊,别喝了……”朱华苦劝。 通天教主喝光了酒,将酒坛砸碎在山石上。 他回眸望着朱华,拍拍他的肩,问:“朱华,你怕那条烛龙吗?” 未等朱华回答,他温柔一笑:“别怕,师尊会保护你的。” 第十回:祭宝剑烛龙败退 “别怕,师尊会保护你的。”通天教主望着朱华柔声道。 雨越来越大,片刻间已倾盆而下。不远处杂木林的上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骤然出现在二人面前的一条人面蛇身的巨龙。 朱华一个寒噤,身子不由往通天教主身后移了移。 通天教主的目光清冷深沉,叱道:“烛阴,你不守在钟山,却来我碧游宫造次,好大的胆子!” 烛龙讪笑:“通天教主,你碧游宫的门人都散尽了,却还要摆教主架子?如今天下修道之人,只知道兜率宫的太上老君,玉虚宫的元始天尊,你碧游宫通天教主算什么东西!”他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朱华,“我今日不杀了敖顺和那母赤练蛇的儿子,就难消心头之恨!老道人,你若识时务滚开,我饶你不死!” 听了这话,白狐主三人俱看向通天教主。这几百年来还从未有人对这道人说过如此大不敬的话,三人摸不透通天教主的脾气,只捏着汗静观其变。 通天教主一直听烛龙说完,不但面无愠色,反而轻轻一笑。 他捻了个决,只见头顶一方天突然停止了下雨,细看之下甚至能发现渐渐聚齐的气流。随后,凭空燃起了磷火般的青色火焰,火焰渐渐显出了形状,幻化成一柄宝剑。 这是柄长剑,剑锋三尺七寸,泛着青色光芒,名曰“青萍剑”。 青萍剑与太上老君的扁拐,元始天尊的玉如意齐名,是截教的至宝,唯有通天教主方能驾驭。 烛龙一时间有些犹豫,截教教主虽是一副病鬼模样,但截教的宝贝却一看便知不可小觑。 通天教主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他口中念咒,竟以意念催动宝剑,朝烛龙杀来。 烛龙自然不知晓,当年只因为广成子侮辱通天教主座下弟子,他便忿然下山蹚了封神一战的浑水。而如今烛龙竟敢在截教墓地之前笑他门人散尽,通天教主又怎会饶他? 这个通天教主的护短,在三界都是出了名的。 青萍剑催动起来,烛龙方知道人厉害。他的蛇身本行动灵活,却不料那宝剑更胜一筹,砍得他鳞片翻起,露出血肉来。烛龙又着慌地把身子变大,然而宝剑竟也跟着长大。 烛龙被劈得满身是血,恼羞成怒,对着捻决的通天教主呼出一口气。顿时数个火团挟着翻天热浪朝通天教主飞去。 通天教主冷笑一声,身子周围霎时间升起数朵金莲,那些火团刚一接近就倏然消散。他随手打出一个掌心雷,正砸在烛龙头上,只听一声惨叫,烛龙一下子缩回原形蜷成一团。 通天教主目中寒光一闪,道:“着!” 青萍剑直直刺下,正中烛龙右眼。烛龙一个打滚翻起,抽动哀嚎不止。 天上电闪雷鸣,烛龙扭着硕大的身子,无头苍蝇般借着乌云雨幕的掩护朝北逃去了。 通天教主也不追他,抬起手,任青萍剑化作一只青焰烈烈的凤凰飞入广袖中。 烛龙一走,雨就停住了,只是乌云还未散去。 朱卯与熊正从未见过通天教主祭出青萍剑,看得目瞪口呆,意犹未尽。白狐主虽也未见过此剑出鞘,但一门心思都在浑身湿透的朱华身上。然而朱华却只是紧盯着通天教主而已。 “师尊……”朱华小心地上前问。 通天教主背对着他,一只手隐约搭在腹部。此刻回身望着他,道:“想那龙不敢再来,朱华,你放心回去吧。” 朱华却一动不动,“师尊,你……身体不舒服?” 通天教主的手压在胃上,身子有些躬起,发白的嘴唇上残留着咬痕。 “你不必管我,快点回去!”通天教主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心里一急,便严声喝道。 他通天教主再虚弱,也不愿被小辈看出来。他常喝的那些酒,都是相柳用毒物酿成的。喝完整个人就会进入一种酥麻恍惚的状态,能看到许多幻象。他最绝望痛苦的时候,就靠这些毒酒,重温过去那些好时光。是以之前他才会将朱华错看成自己的徒弟。只是这些酒虽能缓解他的情绪,却极伤脾胃。他一喝几百年,现在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而偏偏这药酒还有麻痹镇痛的功效,他一胃疼起来就拿来饮鸩止渴。 狰常常骂他玩自虐不要命,可又怕他疯狂之下把另外那半边云台山也给劈了,只好忍耐他的胡来,反正吃定了他有顶上三花,轻易死不了。 朱华眼见着通天教主摇晃着就要倒,他一步上前抱住了他。只是他那时个子小力气又不够,难以撑起一个成人的重量。 草丛中窸窣的脚步声已经响了很久,白狐主见一个身穿青色水合服,头戴鱼尾冠的道人悠然走来。 道人从朱华身上架起通天教主。朱华却见神志不清的通天教主隐约用手推他,不由警惕起来。 “你是何人?”朱华暗暗握紧手中的矛。 道人故作惊讶道:“哎?教主没和你说过我?真是个狠心人啊。贫道相柳,专门给教主酿酒的。你是那个小蛟精朱华吧?” “我跟你说啊,”相柳凑过脸来故意压低了声音,“咱这教主最不待见人类,最稀罕你们这些小猫小狗小蛇小蛟。你别看他外表冷冰冰的,其实总和我念叨你。” 朱华不大喜欢相柳这一脸促狭的笑,只冷着脸道:“教主病了,叫水火童子来照顾他吧。” 相柳尴尬道:“你这小蛟还真是不识逗。果然蛇族比较冷血么……” “……相柳,说够没有?”通天教主喘着粗气喝止。 “啊?教主,你还没疼昏?”相柳用手按了按通天教主的腹部。 通天教主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咬牙道:“……趁人之危,你再碰我一下,我就……” 相柳嘿嘿一笑,“您知道我最喜欢趁人之危,比起伪君子来好歹是个真小人。不过我一向见好就收的,教主可不要一剑劈了我。”通天教主的话虽只说了半句,但相柳知道他那未说完的后半句定是“我就一剑劈了你”。这几百年来每次他对老道人上下其手时,都会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这句。 相柳送通天教主回了房间,叫来水火童子就离去了。 通天教主按住胃部,无力地倒在青玉床上问:“你和狰都没事吧?” 水火童子心里又气又感动,暗道:亏你还能想得起我和狰。 “我没事,狰也向来是打不过就脚底抹油的货。只是宫殿损毁的厉害。”水火童子回答。 通天教主点了点头。 水火童子还想再劝他不要太不把身子当回事,可几百年来这话说得都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没见他听进半点儿。 水火童子隐隐猜到,通天教主或许是有心求死,只是他顾及颜面,不愿留给后人做谈资,才这样拖日子。 想到这些,水火童子突然觉得悲不自胜。 如果他心气不是那么高就好了,如果他不是那么重感情就好了。那样的话,虽然千年前那一战,他的尊严被践踏,他的弟子被屠杀,他也可以继续活下去。 水火童子走后,通天教主半寐半醒地躺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间他听见动静,习惯性地伸出手一摸,就一如既往地摸到了穷奇的毛脑袋。 穷奇呜呜地叫了两声,通天教主摩挲了他一把,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朱晶如何?”通天教主问。 穷奇低头缄默半晌,才道:“死了。” 通天教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震动,他依旧抚摸着穷奇的头,轻轻叹道:“她走之前我就说过,她这一趟去北海会有性命之忧。她却还是执意要去。”朱晶走前,通天教主曾用铜钱为她卜过一卦。 “穷奇,感情是不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竟然能让人执迷到死?” “我不明白人类的感情。”穷奇闷闷地说。 通天教主问:“她是怎么死的?” 穷奇回答:“她打伤了身怀六甲的东海公主,被敖顺绑了。为了给东海一个交代,就处决了她。” 通天教主问:“你说,敖顺该不该杀朱晶?” 穷奇埋头道:“我……不知道……” 通天教主沉吟许久,喟然叹道:“穷奇,我该如何向朱华开口?” 白狐主跟着朱华回了房间,就听他不住地清嗓子。 “遭了,主公怕是被雨浇病了。”朱卯担忧道。 “只是……幻境罢了。”白狐主回答他,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朱华就没能爬起来练功。他的脸红彤彤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狐主坐在床边,眉头紧蹙地看着。 一直等到了中午,也不见有人进来。朱华已经寒战不断,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白狐主压不住脾气了,大怒道:“通天道人是怎么照顾他的!病了饿了都不闻不问!” 熊正朱卯嘴里虽劝他,心中却也都生了些不满。 交过未时,方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是水火童子送午饭来了。 “小公子,教主身子不适,我一直在那边忙,早饭没来得及做,午饭也迟了,实在对不住……”他说着走进来,见朱华蒙头躺在床上,顿时止住了话头。 “小公子,你怎么了?”他连忙把托盘放在桌上,匆匆过去瞧看。 拉开被子,朱华满脸通红,嘴里不住的哼哼。抬手一摸,额头烫的吓人。 水火童子心中暗叫不好,抬脚就往外跑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端来盆温水,拧了把手巾贴在朱华额头上。 他又匆匆跑出去,过了一刻钟,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踅回来。 “小公子,喝药。”他拿勺子喂到朱华嘴边,也不见他咽下。水火童子有些焦急了,他一跺脚,捏开朱华的嘴巴,一股脑把药灌了下去。 白狐主在一旁见了,冷笑了一声。 熊正瞥见了,怕白狐主记通天教主的仇,劝道:“水火童子性子急,他也是为主公好。若是通天教主在,他定不敢如此。” 白狐主其实更气得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只是把火撒在通天教主头上,怒道:“水火童子至少还知道过来看看朱华,通天道人呢?连人影都没有!” 水火童子给朱华灌了药,又快步跑出去了。 他回到通天教主的寝室,一把撩开层层叠叠的纱帐,奔到青玉床前。通天教主披衣闭目靠坐在床头,旁边摆着的粥照旧是一口未动。水火童子气得脸都绿了,只想学着对朱华的样子把粥给这臭道人灌下去。 “教主,你吃点东西。”水火童子苦口婆心道。想归想,他还是不敢真灌他。 通天教主的目光定在半空中看不见的某一点,显然是在琢磨事情。他心不在焉道:“我吃不下,你拿走吧。” 水火童子有时真想学着狰的样子暴躁一回,可每次看着道人清瘦的面颊又总撂不下狠话。他虚脱地倒在椅子上,喟然道:“伺候你跟那小公子,真是种修行。” 通天教主的目光一下子清明了,“朱华怎么了?” 水火童子道:“得了风寒。” 通天教主立刻掀被而起,朝外走去。 水火童子虽吓了一跳,可瞅着他的背影,心里却生出一股欣慰:一个人心里还知道惦记另一个人,终归是件好事。通天教主孤苦伶仃了这么些年,上天终于又给他送来了一个弟子。人只要有盼头,就能活下去。 白狐主坐在床边,眉头紧锁地守护着朱华。药虽喝了,可还未见起效。门口响起动静,白狐主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水火童子可算回来了!”朱卯松了口气。 门被轻轻推开,通天教主披着玄袍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及踝的长发散在身后。 白狐主虽怪他不来,但此刻见他真的来了,反而又巴望他快走。 通天教主踱到床边,见朱华烧得目光朦胧,又想起他还不知母亲已过世的事,心中顿生怜惜。 他一只手按在腹部,弯下腰,一只手抚在朱华脸上,柔声唤道:“朱华。” 朱华恍惚中抓住通天教主的手,痴痴道:“师尊,别走……” 第十一回:醉教主误伤门人 通天教主冰凉的手心感受着朱华炙热的温度。他竟愣住了,许久,心里泛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 一千多年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被人握住手心的那种感觉。 太多的情绪突然闯入久闭的心扉,他用力地挣开,却再一次被死死抓住。 朱华睁着因发热而异常晶亮的眼睛,盯着他,终于默默地松开了手。 通天教主敛容道:“你安心休息吧,我让水火童子在隔壁屋子候着,有事你叫他。” 朱华悬空的手垂了下来,抓住了被子,点了点头。 通天教主问:“你想吃什么?” 朱华道:“……我不饿。” 通天教主沉吟片刻,道:“受了风寒,还是吃些热乎东西发发汗吧。我让水火童子给你煮碗面” 朱华又点了点头。 通天教主驻足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正欲迈出门槛,只听身后朱华问:“师尊,我娘亲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缄默片刻,通天教主没有回头,淡淡道:“或许过些时日,她就回来了。” 通天教主推门出去,将门扉在身后合好,走到小院中。水火童子迎面赶来,通天教主吩咐他去煮面。 水火童子煮好了面端来时,通天教主还坐在院中银杏树下,端详着自己的手掌。 水火童子道:“教主,你若不回房休息,就进去坐着。干嘛在屋外冻着?” 通天教主将手掌虚握成拳,扣在膝头,低声道:“心里有点乱。” 水火童子揶揄道:“这可不像教主雷厉风行的作风。” 通天教主道:“我小时候,有一回生辰时师父给我煮了碗长寿面。他跟我说,如果我将来想长命百岁,就不要感情用事。” 水火童子朝他走了过去。 通天教主一笑道:“他还说我手心的生命线不够长,所以每年我的生辰他都煮长寿面给我吃。我师兄元始就吃不到师父亲手煮的面,师父每年只给他五个红皮鸡蛋。” 此时通天教主起身抖了抖身上沾的银杏叶,道:“面给我吧。” 他端着面走进屋,道:“朱华,面煮好了。” 朱华撑着身子靠坐在床头。通天教主敛服坐在床边,把碗筷递给他。 朱华伸出手要接,通天教主看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腕一眼,道:“算了,别洒了。” 他挑起一绺面,轻轻吹了吹,递到朱华嘴边。 朱华看了看通天教主,又垂眸看着面,伸过头吸溜吸溜吃了进去。 通天教主道:“我没让水火童子放太多盐和辣椒,你可能觉得太淡了吧?等你病好了,师尊带你去山下的大馆子里吃好的。” 他说着又夹起面送到朱华嘴边。 朱华也不吭声,埋头又吃了进去。 通天教主喂了他一会儿,突然见着朱华低垂的脸上有泪水落在被子上。 通天教主放下了碗,问:“朱华,怎么哭了?” 朱华抬手抹了一把,道:“没有。” 通天教主低头看了看面汤碗,放在一旁桌上,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朱华,怎么突然哭了?心里有什么事,说给师尊听听,好吗?” 朱华又缄默了许久,突然哽咽道:“……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像师尊一样的爹爹。我被人欺负时他会保护我,我生病时他会在床边陪我……可是,”朱华抬起头,满眼是泪地凝视着通天教主,“可是,我的爹爹,他,不要我。” 屋内一直静观的白狐主和朱卯熊正突然毫无预兆地看到了朱华一贯坚强冷酷后脆弱的一面,既心酸,又有些偷窥了别人隐私的愧疚和尴尬。 通天教主蓦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他很想一把将这个孩子搂进怀中,不计一切后果。 封神一战后,他的弟子全部丧命。一千年来,让他近乎崩溃的并不是孤独和受辱。 而是愧疚。 若不是他这个师父意气用事,又怎会断送徒弟们的性命! 一向好强的通天教主从未对别人说过,他是愧疚啊!是悔恨啊!他有什么资格再收弟子?他有什么资格快乐?他孤寂、病弱、受人唾弃,才能减轻他的愧疚,才能让他心里好受! 可是,如今,他好想要这个孩子。就像,垂死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 鸿钧老祖说过,不要感情用事。通天教主想起了,轻轻一笑,又忘掉。 他安详地注视着朱华的双眼,宁静地说:“朱华,你爹不要你,师尊要。不管什么时候,碧游宫都是你的家。” 通天教主的话让白狐主等人都愣住了。通天教主一向言辞谨慎,每一句话都极有分寸。却没想到原来他也会说出这样率直纵容的话来。 朱华也愣住了,但他几乎也是同时,扑进通天教主的怀中,闷声哭起来。 通天教主什么都没有再说。 朱华看不到,但是白狐主他们都能看到,道人脸上温柔的神情。 白云苍狗一晃百余年。其间熊正屡次劝白狐主不要再看下去,却被他断然拒绝。他仿佛已深陷其中,贪婪地搜集着朱华的一切,嫉妒地提防着通天道人。所幸虚境中的百年也不过现实的一个夜晚。 百年之中,朱华起先还屡屡追问过通天教主朱晶的归期,都被他敷衍而过。后来渐渐朱华也不再问了,随着长大,他已明白自己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通天教主的藏书阁有很多典籍,百年来被朱华一一翻阅。通天教主还亲授朱华武功,为他修出一套矛法。 这日清晨,朱华练完功就往通天教主的寝宫跑。他撩开纱帘进去,通天教主正坐在床上看书。望见他,便释卷而笑。 “师尊,你身子好些了吗?”朱华随手扯开衣襟,坐倒在床边。 “好多了。”通天教主拾起把折扇,为朱华徐徐摇着。 朱华凑上前,趴在他腿上,“胃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通天教主听了这话,心里有些痒痒的。朱华说完便把手往薄衾里伸,通天教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必了朱华。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去叫水火童子替我梳头。”通天教主道。 朱华蹭到他身后,笑道:“有我在,叫水火童子作甚。”他抓起篦子,认真梳起来。 朱华不常做这些,到底是手重。通天教主的头发被他梳弄的有些疼,却也没有抱怨一句。朱华把他的长发编成辫子,送到他肩头,问:“师尊,你看怎样?” 通天教主侧头端详着,微笑道:“挺好。” 仲夏的清晨,空气湿润而清新。通天教主里面穿了条白绸长衫,外面罩了件草绿色的深衣。这件深衣是朱华第一次下山时,从洛阳城里的成衣店给他买回来的。通天教主时常穿着,洗得也勤,如今变得十分熨帖。 后山野草茂盛,几乎遮蔽了小路。通天教主一路走过去,衣摆布履都被露水沾湿。朱华见状,跑到前面,替他把小路两旁蔓草上的露珠都踢掉。 两人到了紫芝崖,通天教主伫立在悬崖上,眺望着远处与天际交融的黄河。 朱华坐在他身后的岩石上,拨弄着脚边的蒿草。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他这个师尊心里在想什么。通天教主对他来说,虽如父亲般亲近,但也同时琢磨不透。 “朱华……”通天教主道。 “怎么了师尊?”朱华抬头问。 “算了。”通天教主又轻声道。 朱华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师尊,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 说话时,风突然更疾了,眨眼间金光四射,异香袅袅,一驾七香车从祥云中翩然而至。车驾上端坐着一手提竹篮的仙姑。 仙姑下了车,朝通天教主打了个稽首,奉上竹篮道:“师父,这是王母娘娘托我给师尊送来的仙果。” 通天教主凝望着仙姑清秀的容颜,淡淡道:“有劳斗母元君了。还请替贫道向娘娘道谢。” 这仙姑正是昔日的金灵圣母,姜子牙封神时将她封为斗母元君。 金灵圣母和蔼道:“娘娘还让问,明年三月三的蟠桃会,师父来不来。娘娘甚是想念您。” 通天教主道:“我这荒野老儿,就不用去了吧。” 金灵圣母道:“师父不要妄自菲薄啊。徒儿先告辞了。” 通天教主没料到她这么快便要走,忙上前一步,顿了顿,微颤道:“斗母元君,你在天庭……过的好么?” 金灵圣母似是一怔,诧异道:“很好。” 通天教主徒然动了动唇,才叹道:“那就好。” 金灵圣母嫣然一笑:“师父,徒儿告辞了。”她说完又坐上七香车,头也不回地飞离了紫芝崖。 通天教主拎着篮子,孤零零地站在崖上,风吹得他的衣服乱晃,如同挂在一副衣架子上。 朱华沉默了好久,才问:“师尊,你不是说……你的徒弟都已过世了么。” 通天教主一直注视着金灵圣母车驾远去的方向,淡淡道:“是啊。” 朱华没有再追问,走上前拉了拉通天教主的衣袖:“师尊,你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通天教主依旧漠然道。 回了碧游宫,通天教主让水火童子去叫相柳来。朱华听了便回了自己房间。通天教主心情烦闷时从来不说出来,只会叫相柳给他送酒,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个三两天,之后总要大病一场。每每看到通天教主这般作践自己,朱华心里都会格外烦躁。 相柳又端了一壶温好的酒走进来,通天教主正靠坐在六七坛空酒坛前发呆。相柳笑嘻嘻道:“教主,您今儿个可真是喝高了。” “倒酒。”通天教主道。 相柳倒了碗酒,贴上通天教主胸前,勾起嘴角谄笑,“教主,那小蛟你养了一百年了,还不下手?别把自己憋坏了!” 通天教主一愣,随即满面通红,一把推开他,“胡言!” “朱华是我的门人罢了。” “教主,你何必不承认。爱一个人又没什么不好说的,难道你忌讳他是男人?” “不……” “那你好歹表白一下心迹,让小蛟知道一下。没准他也同意,你们做一对神仙眷侣不是很好?” “你以为朱华和你一样?” “我怎么了?” “你……”通天教主抓住相柳乱摸的手,把他从身上拎下去,“……的手能不在别人身上乱摸么?” 相柳满不在乎,端然道:“还是抓住机会的好,将来的事谁又说的准呢?想我主人共工,那么厉害一人,说死就死了,可怜我都没占到他多少便宜。” 通天教主瞥了瞥他,默了一会儿,叹道:“你又何必把自己说的那么玩世不恭。我知道共工一去,你心里也不好受。” 相柳道:“所以才说要抓住机会,先‘吃’了再说,管他明日如何!” 通天教主摇了摇头,抱着酒坛子兀自喝起来。 白狐主跟着朱华回了他的房间。熊正劝道:“白狐主,我们这么跟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不如带着山河社稷图去碧游宫,看看通天教主能不能解。” 白狐主猛一回身,“难道我解不了?” 熊正忙道:“白狐主莫要恼,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白狐主又恢复了一贯心高气傲的神色,“你等着看好了。” 白狐主独自随朱华进了房间,朱卯在身后拉住熊正,道:“熊兄,白狐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在他面前说通天教主的能耐。” 熊正道:“看了一百年了,我实在觉得通天教主没什么不是的地方。主公他为何那般厌恶他?这些年两人如此亲近,谁想到五百年后冷淡疏远成那样?通天教主那心里得是什么滋味?说句心里话,我若是通天教主,就主公那态度,我绝对忍不了。” 朱卯嗔道:“熊兄,你怎能怪主公,他不是没道理的人,定是通天教主对不住他。再者说,那通天教主是神仙,和咱们终归不是一路,你与其同情他,还不如多搔搔白狐主的痒处。白狐主才是咱们一伙的。” 熊正叹道:“我看白狐主自己都快陷进图里去了。” 如此过了两日。是夜,东风习习,乌云遮了明月。朱华竟难得的没有早睡,反而走向了通天教主的寝宫。 白狐主一步不落的跟着,熊正瞅着他叹了口气,拽上朱卯也跟随上去。 没有月光,碧游宫背后的云台山一片幽暗。唯有通天教主的寝宫亮着灯。朱华推开门走了进去。 通天教主靠坐在窗棱上,一只手按在胃上,一只手端着黑陶酒盏喝酒。 朱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酒盏,道:“师尊,你不要总是这样!” 通天教主恍惚地打量着他,许久才问:“是朱华?” 朱华喟然一叹:“你的胃疼不疼?” 通天教主慢慢摇头。 朱华道:“现在不疼,明日一定又要疼的下不了床。你难道不知道相柳的酒有毒?长痛不如短痛,别再喝了。” 通天教主洒然一笑:“长痛不如短痛啊,说得好,朱华。” 有风从窗口灌入,吹动青铜烛台上的烛火,飒飒作响。 通天教主定定望着朱华,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朱华困惑道:“师尊尽管问便是。” 通天教主却忽然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朱华。 “师尊,你要问什么?”朱华道,“坐下说,窗口冷。”他伸手去扶通天教主,却不料竟被他一把拉过去。 “朱华,我问你。”通天教主突然又重新开口。 那距离近的,朱华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我问你……”通天教主的气息粗重起来,“你愿意,一直留在碧游宫吗?” 朱华怔道:“师尊为何这么问,弟子当然愿意。” 通天教主的目光蓦然锐利逼人,他问:“不是留在碧游宫,是留在我身边。你愿意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朱华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 他喃喃道:“留在师尊身边……做什么?” 通天教主的幽黑的瞳深不见底,轻轻道:“……做什么都好,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朱华,我对你……是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 朱华浑身的皮都紧了,一把将通天教主推开,撞到墙上。 他大声叫道:“师尊你疯了!你疯了吗?你喝醉了,说的都是醉话!” 通天教主问:“朱华,这一百年来,我对你好不好?” 朱华颤抖道:“很好……” 通天教主道:“那你为何要拒绝我?” 朱华咬着牙,握拳吼道:“你对我好我就要答应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吗?我一直把你当父亲一样尊敬,可原来你、你心里一直是这种肮脏的念头!你这个骗子……骗子!伪君子!疯子!” 通天教主的目光黯淡了,他低声道:“天总不随人意。” 他抬起右臂,手中突然青芒一闪,一柄三尺七寸的长剑已横握在手。 “朱华,与其让你离开,不如我杀了你。”通天教主抬眸清冷道。 朱华万没料到道人竟如此偏执,扭头就往门口跑。通天教主挥出一道掌风,雕花朱门啪的一声巨响,紧紧关闭在朱华面前。 身后强大的气流冲来,朱华忙旋身躲过,朱门却被青萍剑斩断。朱华虽万分惊惧,却并没有丧失理智,他瞅准机会从断裂的大门中逃了出去。 朱华沿着长廊拼命逃窜,耳后传来通天教主衣袂凭风的猎猎作响。 夜空无月,漆黑一片。 朱华脚下一崴,滚倒在地。通天教主身影已至,青芒万丈的宝剑高高举起—— 朱华厉声惨叫,霎时间长廊扭曲,地面塌陷,一切都消失殆尽。 朱卯与熊正站在一片血红色的天地间,无措地看着抱头惨叫的朱华。 白狐主徒劳地一把一把去抱他,每一次都只能穿过他的身体而已。 “老七、老七、老七……”白狐主疯了一般重复着。 熊正一步上前,对着白狐主的后脖子劈下一掌。刹那间血红色尽褪,朱华也消失不见。 三人出了山河社稷图,正是月悬中天。白狐主昏倒在地。 熊正匆匆卷起图,对朱卯道:“你照看好白狐主,我去碧游宫找通天教主。” 言罢化作一股黑风,朝北而去。 第十二回:夜访客暗道玄机 碧游宫中,元始天尊道:“用相柳换朱华,你肯不肯?” 通天教主看似斟酌道:“让我考虑考虑。” 元始天尊道:“怎么,你不是很在乎那小蛟么?” 通天教主道:“我只怕交出相柳后师兄你又变了卦。” 元始天尊一笑,“师弟你又何必拐弯抹角,你就是想看看我的诚意么,”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明珠,“日月珠我带来了,知道师弟你定要向我讨。” 通天教主收了起来,微笑道:“明日便派人将相柳押去。” 通天教主送走了元始天尊,过了不多时,狰与穷奇回来了。 通天教主打量了他们一番,问:“没受伤吧?” 穷奇回答:“教主放心。” 通天教主这时才问:“得手了吗?” 狰道:“让狐狸和朱华的部下捷足先登了。” 通天教主不由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安抚道:“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二兽走后,通天教主已是疲惫难当,胃痛偏偏又搅得他难以成眠。辗转反侧了许久,正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得水火童子叫他起来。若非要紧事,水火童子绝不会扰他睡眠。通天教主强睁开酸困的眼皮,撑身而起。 水火童子道:“邙山君的部下熊正求见。” 通天教主一下子坐直了,连忙道:“快让他进来!” 熊正从未进过通天教主的寝宫,更未私下里得到过通天教主的召见。他捧着山河社稷图进来,看见了青玉床上的道人,眼睛有些发直。 通天教主虽鬓发凌乱,宽衣缓带,但那举手投足,神情眸色中却自是有股风流仪态。可惜他家主公却愣是看不到,熊正心里暗暗叹息。有些时候听白狐主一口一个“老东西”的叫他,熊正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熊正将盗图始末向通天教主说了一番。 通天教主接过卷轴时,手指却微微一滞。他脸上突然变色,遽然将卷轴打开。 看着山河社稷图,通天教主猛地一捶墙。 熊正连忙问:“教主,出了何事?” 通天教主无奈叹道:“朱华已不在图中了。” 熊正大惊失色:“不可能啊,我朱卯和白狐主分明在图中看到了主公!” 通天教主道:“你们看到的朱华不过是幻象,这是山河社稷图的功能之一,观图之人心里想看什么,图便可显现什么。只要是这世间发生过的事,无论巨细可一一呈现。只是若看久了容易迷失在幻象中。你三人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熊正听了这话,想起白狐主在虚境中的种种痴迷执着,不禁一头冷汗。若不是自己打晕了他,他或许真的要留在虚境中了。 熊正仍是不解,问:“我们三人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这又是为何呢,还望教主明示。” 通天教主道:“同一时间图中只能显示出一种幻象。谁的愿望强烈,谁便可看到所愿。 熊正道:“原来还有这等宝物……教主说主公不在图中了,那他在何处呢?” 通天教主脸上难掩失意之色,“定是我师兄料到你们会去盗图,提前将朱华关在别处了。” “这事因我而起,我定会把朱华带回来的。”通天教主收起沮丧道。 熊正听出他话中有送客之意,便再拜离去了。 刚要睡便被叫醒,通天教主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胃疼又被激惹起来。又发现朱华已被元始天尊藏起,他的胃更是拧在了一起。熊正在他还能勉强隐忍,熊正一走他就再难压抑胸口的恶心,低头便呕起来。此时青铜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几支,房间里有些昏暗。通天教主本以为只是呕出了些秽物,不料喉中却一股子甜腥。他心里咯噔一下,借着幽暗的烛光细看,才发现呕出的竟全都是鲜红的血。 他突然觉的浑身冒上股寒意。第一次呕血是几日前和朱华吃饭时,他那时只以为是被朱华那几句话逼得急火攻心呕了血,也并未怎么上心。后来他又开始喝相柳的鸩酒,以往也没什么了不得,最多胃疼上几日,发个火邪病一场罢了。他没想到居然又呕了血。自他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修成了大罗金仙之体,他便没有再考虑过生死之事。可是,即使是神仙也不是永生不灭的。通天教主默默瞥着地上那片红得刺目的血迹,心中暗暗想,如果他死了,朱华会不会有点伤心?会不会想起他曾经的好,不再讨厌他了呢? 通天教主突然一笑,他不能死,因为以死相逼,正是朱华最不齿的行为。看来,以后不能再喝相柳的酒了。 通天教主掏出一方帕子,擦去了地上的血迹,又作了了法,将染血的手帕烧了个干净。 他抹去额上的冷汗,裹着薄衾再次躺倒在床上。长时间缺乏睡眠,他的头隐隐作痛。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他思忖还是睡一下为好。 谁料刚躺下没一会儿,就听到屋前有人争执。通天教主揉着太阳穴,慢慢又坐起身。他支着额头在床边坐了片刻,把水火童子叫进来问:“你和谁在吵?” 水火童子还未答话,就见一青袍道人走了进来,笑道:“教主,我要见你,你家童儿偏要拦我。” 水火童子见相柳先告起状,恼道:“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有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你也来我也来的,想把教主累死不成!” 相柳眉毛一抖,道:“哟,言下之意今夜教主有不少访客啊。” “不过在下的事还真就得今晚说。”相柳又道。 水火童子还欲阻拦,通天教主道:“童儿你退下吧,贫道已醒了,就让他说吧。” 待水火童子不甘心地合上门后,相柳在屋里踱了几圈,道:“我以为您今夜一定想见我呢。” 通天教主好笑道:“贫道大半夜见你作甚?” 相柳踱到了床边,瞅着他嘴角的一点血迹,又踱到烛台前,“怕我趁夜跑了呀。怎么,元始天尊深夜造访,难道不是要你抓我给他?” “那又如何?”通天教主道。 相柳道:“你不把我交给他,如何换得邙山君?” 通天教主道:“我自会想办法。当初贫道既然收留了你,便不会随便让人拿你。” 相柳浅浅一笑,“可是我主人共工已经复活,我是一定会重投他麾下的。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天庭复仇。如此一来,免不了是一场天地浩劫。通天教主,你放虎归山,良心能安么?” 通天教主道:“共工与天庭开战,不过是争权夺势,贫道本也没兴趣管。只是若祸害了下界生灵,贫道不会袖手旁观。相柳,你如果助纣为虐,我们免不了战场上相见,到那时贫道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相柳停止了踱步,定定看着通天教主道:“我没有祸乱生灵的意思,可是有人有。” 通天教主听出他话外有话,静待后文。 相柳朝他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已见过了共工,你知道他和我说,是谁让他复活的么?” 通天教主问:“是谁?” 相柳搂住了通天教主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边,吹拂道:“一只龟。” 通天教主先是一怔,随即猛然醒悟,瞳孔倏然缩紧。 相柳走后,天色透出了些光亮。通天教主已睡意全无,他穿好了衣服,梳洗一番走出屋子,天已蒙蒙亮了。 他将穷奇唤出,道:“陪我去一趟邙山。” 穷奇看了看道人苍白的脸色,道:“教主可是去还日月珠中的水族魂魄?那也相当耗体力,教主一夜未眠,不如明日再去。” 通天教主道:“那些水族没了魂魄,肉身撑不了多久。这事是我不对,还是早日替它们还魂好。” 他们刚走到云海上,就听见狰的怒吼,须臾见它炸了毛地跳到二人面前,。 通天教主休息不好,本来就有些头晕,被它这么一吓,脑袋里更是一跳一跳地疼。 “出了什么事?”通天教主叹道。 狰气冲冲道:“相柳那厮竟趁夜跑了!果然是共工的狗腿子!” 穷奇扭头瞅瞅自己毛茸茸的狗腿,低声道:“狗腿怎么了?” 通天教主沉默了一会儿,道:“穷奇,我们先去邙山。” 通天教主驾青色莲花到了邙山,见两军仍在对峙。他方落在大帅的行辕前,就见敖灵跑出来扑住他。 “道人!”她高声叫道。 通天教主微笑着揉弄她的头发。此时敖顺亦走了出来,两人拱手相揖。 通天教主取出日月珠释放了水族魂魄,离开了邙山。 路上穷奇不由问:“教主,如今敖顺又增了三千人马,邙山君却不在,邙山岂不要被龙王荡平?我们不管吗?” 通天教主道:“敖顺不会再攻邙山了,一两日内天庭就会下令他回北海捉拿共工,他应该也听到些消息了。他打下邙山却无兵驻守又有何用,况且朱华也不在。” 通天教主回了碧游宫,刚进入寝宫,床上的小猫便一下子窜进他怀中,道:“教主,那个相柳他……” “他怎么了?”通天教主捂着上腹,坐在青玉床上。 “他自己去了昆仑山……”狰道。 通天教主有些惊讶,随即又想到,相柳既然和共工通了气,定然有人营救。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倒了云海上面如死灰的青袍男子,心里叹道:真是个喜欢逞强的人啊,相柳。 水火童子已奔了进来,禀道:“教主!元始天尊让白鹤童子把邙山君送来了!” 通天教主霍然起身,“朱华在哪?!” 水火童子把昏迷中的朱华送到了青玉床上。 “他怎么了?”通天教主急问。 “没事,应该只是睡过去了。”水火童子回答。 通天教主屏退了水火童子和狰,惊喜又惶然地上下看着朱华。也只有在朱华睡时,他才敢这样无遮无拦地端详他。 浓浓的睫毛,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有时候冷峻慑人,有时候却又温暖如春…… 通天教主突然欢喜地想要流泪,这种守候至爱之人沉睡的幸福,让他欢喜地心痛…… 如果当时没有说就好了,把那罪恶的念头深藏在心底,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爱着他……至少那样,朱华不会恨他…… 而如今无论通天教主再说什么,朱华都已不会相信他了……最敬爱的师尊,每次看他时,原来都是用“那种”眼神,可他却一直以为师尊是慈爱的……母亲离开了他,父亲不要他,他本以为自己至少还有师尊…… 可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也背叛了他!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人,他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 那一晚,那一剑狠狠地劈了下去。刺中了他的右肩,鲜血淋漓。他的哀嚎和鲜血终于让通天教主清醒了过来,青萍剑落在了地上。通天教主如梦方醒地看着他,他忍痛借机显出原形逃出了碧游宫。 那之后,他常常做一个梦,梦里师尊对他很温柔,然后突然间,变成一只吃人的魔鬼。 此时朱华正是被这个噩梦纠缠,眉头紧紧拧起。他听见有人喊他名字,他挣扎着,挣扎着睁开眼睛…… 而他的眼前,正是那个魔鬼。 通天教主忧虑地问:“朱华,你做恶梦了么?” 朱华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通天教主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自顾自地笑笑,柔声道:“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害你被元始抓去。” 朱华道:“你既然也知道,就不要再逢人就摆出一副没我就活不了的样子,这样才能少给我带来灾祸。” 通天教主胸口一滞,紧接着胃就突突地跳起来。他脸蓦地血色尽褪,不由自主用力按住了上腹。 朱华瞥了他一眼,鄙夷道:“别在我面前玩西子捧心这招,你也一大把年纪了,看了只觉得恶心。” 通天教主一怔,喉头猛地涌上股温热的甜腥。下意识地,他拼命地往下咽。他一直以为,毕竟两人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朱华虽然不喜欢他,但看他受苦多少也会有些不忍。但他却万没想到,原来每一次他的病痛不适,都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或许在朱华眼中,他一直就是个心怀龌龊让人恶心的老东西吧。 以前是他太自作多情了…… 通天教主微垂着眼,好久都没吭声。 朱华看着他紧抿的双唇,暗暗叹息,话说到这份上,你也该死心了吧。 他站起了身,刚迈开一步,不料就被道人抓住了手腕。 “朱华,你记不记得,五百年前你就是这样抓住了我的手,求我不要离开。”通天教主轻轻道。 朱华没有回头,然而他的手却无法克制地微微一颤。他怎么会忘记,在他一无所有之时,这个人为他驻足,温暖地呵护了他,给了他一个家。 “通天教主,我朱华不是没良心的人。我感激你,可感激不是情爱。这五百年来我也尝试过……可是,”朱华轻轻扯出了自己的手,“我无法爱上你。” 通天教主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朱华这般平静清楚的话一字一字凿进他的心里。如果说他的轻慢和讽刺让他心碎,那他的理智却会让他绝望。 朱华,你说五百年都没能爱上我。可是,我恐怕已经没有第二个五百年可以等了…… 通天教主看不到朱华的背影,却能听到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倏然站起,却只觉浑身一软,一口温热的鲜血呛了出来。 朱华突然听到身后扑通一声,他扭头便看到通天教主倒在地上,他本能地吼道:“师尊!”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 他抱起通天教主,看到了他衣上地上的鲜血,心竟也一下子绞紧。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师尊已经病到了呕血的地步。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回来,就永远可以看到师尊在碧游宫等他…… “朱华,我没事,你不要怕……” “我不会死的,你别担心……” 朱华看着通天教主一边虚弱地安慰他一边慌乱地用手擦抹着嘴角的血,然而那血却越涌越多。 朱华拉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 “脏……”通天教主低弱地说。 明明不爱他,可是发现他会死后,却感到恐惧和悲伤。得知他为了救自己出卖了相柳,他本已下定决心让他死心,结束这段孽缘,却因为他病入膏肓再次拉住他的手。 师尊,你让我如何是好?朱华搂住神识涣散的道人,心中矛盾重重。 第十三回:黄岩门人聚洛阳 深秋的曙光透过苍白的窗纸,将窗上古拙的木雕花纹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朱华坐在床边,抬头望了望白茫茫的窗口,又低头看了看依旧昏迷的道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让我如何是好,你要的我给不了,你却总是用你的温柔逼迫我,如今更是以死相逼了。你分明就是在以死相逼。 高高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只虎皮小猫从挤开的门缝中钻了进来。它浑身的毛竖起,呲着一口小白牙,朝朱华扑咬过来。待它扑到膝前,朱华面无表情地把它拎起,那四只小爪子就只能在半空中蹬挠,却怎么也碰不到朱华了。 “死朱华,你又把道人气吐血了!我咬死你!”狰乱叫道。 “又?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呕血的?”朱华心一沉,问道。 “上一次他和你在六角亭吃完饭回来,身体就急转陡下,还把相柳那厮招来了!”狰的前爪抱住朱华的手腕,嘴巴贴上去吭哧吭哧地啃咬。 朱华把它放在地上,眉头紧蹙地闭着眼睛。 这时雕花木门的缝隙被推的更大,水火童子进来一拜道:“邙山君,白狐主来了,在云海等你。” 朱华站起身朝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形销骨立的道人,才走出了屋子。 甫一出屋,朱华就感到了秋末冬初寒冷的西北风扑面而来。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通常一座山上的气候会受到山中修行的仙人灵力的影响。就像昆仑山,虽然本身气候严寒,万年飘雪,但玉虚宫所在之处却四季如春,盖因元始天尊道行高深,灵力强盛,故而玉虚宫所矗立的峰峦风调雨顺。而云台山此刻却西风呼啸,草木凋零,正是无声的验证着截教教主的衰弱。 朱华穿过中央的那条长廊,遥遥地便望见云海上伫立的白色身影。他知道这倒不是水火童子怠慢,而是白狐主不愿踏进通天教主的地方,才留在云海等他。 白狐主只见一抹红色的身影从缭绕的云雾中走出来,他这是出了幻境后头一回再见朱华,一时间百感交集。 “老七,那元始天尊没为难你吧?”白狐主双手抓着朱华的肩,上下打量道。 “放心,我没事,”朱华心中流过一股暖意,碧绿的眼眸也柔和了许多,“三哥,你为了我冒死去玉虚宫盗图,大恩不言谢了。” 白狐主苦笑道:“听你叫白小三听习惯了,突然叫三哥还真有点别扭。” 朱华瞅着他那苦恼的样子忍俊不禁。 “邙山那边怎么样了?”朱华转而问。 “敖顺今天早上撤军了,太白金星带着玉帝的圣旨令敖顺回北海捉拿共工,”白狐主道,“老七你怕是还不知道,当年那个和颛顼大帝争帝位的共工,如今又在北海卷土重来,听说不少有名的神将妖魔都投到他麾下了。” 听了这话,朱华想到的头一件事并非天庭与共工的战局,也并非找敖顺复仇,而是通天教主的立场。 元始天尊已有意打压共工,才会扣住相柳;而通天教主与元始天尊不睦,却与相柳相交甚厚,他未必不会帮共工。而天庭大多的神官都是截教门人……朱华突然想到了五百年前的一件事,困惑起来。那是他与通天教主闹翻的前天早晨发生的事,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金灵圣母来紫芝崖给通天教主送王母的礼物,朱华虽感到两人言辞有些谨慎,却并未感到哪里不妥。可金灵圣母一走,通天教主就固执地认定自己的徒弟都死了。也正因此他才会酗酒,继而险些杀了朱华。 朱华始终不明白,通天教主当时为何要那么说。不过他在天庭的那些门人,也确实鲜少与他走动。 但不管怎样,玉帝对通天教主还是忌惮的。而且他也不会让鸿钧的门人置身事外,再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此时不管通天教主站在那一边,都比保持中立要安全。 白狐主见朱华沉思不语,只以为他还在想杀敖顺报仇的事,便道:“敖顺既已回了北海,我看你也未必要去追杀,他毕竟是奉了玉帝圣旨去捉拿共工。老七,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朱华看了白狐主一眼,问:“白小三,你怎么看共工的事?” “怎么看?”白狐主狐疑地反问。 “你觉得他是会赢还是会输?”朱华问。 白狐主不由道:“难道你认为共工真能推翻玉帝?天庭十万天兵天将,无数得道仙人,还有鸿钧老祖和西方教相助,难道会输给共工?” 白狐主久居深山,一心修道,那看得清天下之势。他平日里也不过是小事会算计,大事却单纯的很。朱华也是喜欢他这简单直率的性子,师兄弟里面与他最要好。 此时朱华的眼眸比往常更加深邃,甚至透出一缕幽绿的光,他悠悠道:“白小三,你当真以为鸿钧老祖和西方道人会帮玉帝?遇着小事,他们确实一个鼻孔出气,可遇着这种有可能翻盘的事,怕是各自有心思。” “通天教主曾和我说过,当年封神一战,是女娲有意要抑制鸿钧老祖的势力,让截教阐教窝里斗。结果就是截教彻底没落,门人都供天庭驱役,太上老君背叛了鸿钧,成了玉帝宠臣。他说当年女娲借口灭商扶周,令阐教参战,鸿钧老祖拿不出理由阻止。但鸿钧老祖让他签封神榜,便是怕他下山与元始冲突,称了女娲的意。只是那时他不懂鸿钧老祖的苦心。后来要不是鸿钧道人亲自将三个弟子训斥一番,又把通天教主硬带回紫霄宫,怕是结局还要凄惨数倍。” “可以说,东华帝君就是女娲一手扶起来的。吃了女娲这么大一个哑巴亏,你觉得鸿钧老祖会诚心诚意帮玉帝的忙么?再者那西方教,从封神时就开始从东土挖人才,你可记得五百年前那只厉害的猴子,西方道人说是帮玉帝抓他,结果在五行山下藏了五百年,等玉帝都快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突然让这猴子拜了个和尚师父,一下子就入了佛门,西方教白白捡了这么个宝贝。白小三,西方教这时候只会作壁上观罢了。” 白狐主听着朱华侃侃而谈,愈发惊心。这样针砭天界的言论,他还从未听过。白狐主想起了,朱华刚入师门时,他的想法就与众不同,言论分析也往往能切中肯綮。一般的百年道行的小妖绝不会有这样的见识,可朱华却是在通天教主的教诲下长大的。白狐主突然感到,朱华根本没有从通天教主的影子中走出来过。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他的思想言论,都无法摆脱那个人的影响。 “难道,鸿钧老祖和西方教真能不顾天下苍生么?”白狐主叹道。 朱华冷笑一声,“当年封神一战,女娲管过天下苍生么?再说,这不过是改朝换代的事,谁做天帝老儿对下界有什么分别?一样在庙里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白狐主的心不安起来,他特地到碧游宫找朱华,本来是有件事的。 白狐主道:“老七,师父和师兄弟们已经到洛阳了。” 朱华一惊:“白小三,你不会把我和敖顺的事告诉师父了吧?” 白狐主道:“放心,他们不是为你的事来的。不过洛阳离邙山这么近,你和敖顺打得这几仗,还有引来天兵天将的事师父他们都已知道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胡子都气白了。” 朱华问:“他们为何都聚到洛阳?” 白狐主沉吟道:“为了共工。大师兄奉当朝天子之命,带军去北海捉拿共工。” 黄岩派的大弟子玄清真人原本已得道升仙,只是后来因事触怒了玉帝,被罚投胎下界,一世修满方可恢复仙籍。他本投胎于一户穷人家,后来父母双亡,因天资聪敏武艺超群,受唐玄宗赏识,赐以国姓,更名为李玄清。此次东华帝君托梦于唐明皇,令其派兵援助北海。是故李隆基封李玄清为归德将军,命其率军北征。数日前李玄清已受印,大军从东都洛阳出发。黄岩派祖师移山道人一听,就召集了弟子赶到洛阳。 白狐主本一心以为共工不足为患,故奉师命来找朱华,共赴洛阳商议大计。却没想到听到了朱华这一番分析,心里顿时没了底。他只得把事情说了一通,问:“老七,你作何打算?” “自然谨遵师命。”朱华淡淡一笑,“当年我就说过,跟着师父师兄不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朱华绝不皱眉头一下。” 白狐主欣慰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随我去洛阳吧!” 朱华却迟疑了,道:“今日……怕是太急了。” 白狐主不由追问:“怎地?你还想留在碧游宫陪那老东西不成?” 朱华道:“……他委实病得不轻。” 白狐主火气只往鼻子里窜,怒道:“难道不是那道人自找的?!他在那儿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还真就陪他玩?” 朱华道:“昨日我跟他说了几句不好听的,把他气得吐血昏倒,现在都没醒。等他醒了,我跟他道个别,就到洛阳与你们会合。白小三,你先去吧。” 话已至此,白狐主喟然一叹,土遁朝南去了。 朱华回了通天教主寝宫,见青铜烛台已被点上,通天教主虚弱地靠在床头。朱华走过去,从床上拎起小猫放到地上,坐在了腾出的空地上。 水火童子瞅瞅通天教主眼色,抱起张牙舞爪的狰悄声出了屋子。 通天教主微垂着眼,似是躲避朱华直射过来的目光。 通天教主的眼睛,没有白狐主小扇子般的长睫毛,相反,他的眼皮单薄,睫毛短而直。虽然不合时趣,但却给人与众不同的明亮利落之感。而这样的眼睛,只消冷冷一瞥,便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刻,这双强势的眼睛,却因过度揉搓,在眼梢微微挑起了一抹淡红。这样强悍与柔弱的对比,就仿佛是一贯端庄清冷之人突然画起了妖冶的啼妆,让人心生一种想要窥视昔日一本正经的神仙堕落的冲动。 朱华首先打破了沉默,低低问:“胃还疼么?” 通天教主道:“还好。” 他一开口,便露出了下唇咬破的齿痕。苍白干燥的嘴唇上赫然出现这一道艳色,让朱华油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是一根陌生的弦被人轻轻撩动。通天教主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无妨”或“不疼”,而是说了声“还好”。以他孤傲的个性,这个“还好”已经算是一种示弱了吧。 朱华琢磨出他的意思,难得顺从道:“要我给你揉揉么?” 通天教主有些惊讶的抬眸,竟一时语塞。 朱华看着道人神色的变换,心中好笑,当年烛龙杀到他面前都不见他改色,如今却为了这等小事颜色大变。 朱华又淡淡问:“要还是不要?” 通天教主别过了脸,极轻道:“要。” 朱华坐近了一些,将他的薄衾掀开一点,伸手进去。刚碰上衣料,通天教主浑身一下子绷紧了。朱华睃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通天教主摇头,身体又渐渐松了下来。 朱华抹黑把手探到白色绸衣下,先摸到了清晰的肋骨,往下按住了胃部的皮肤。朱华的手上布满了长年握矛磨出的粗糙老茧,此时这只手却放下了坚硬的兵器,覆在了触感完全相反的柔软温热的上腹部,让他有种奇妙却不至讨厌的感觉。 朱华的手轻轻的揉动着,坚硬的茧也在皮肤上细细的摩擦。过去总裹着厚重繁复的衣物,这一片脆弱的地方从未被人碰过。而人体最脆弱的腹部现在就暴露在他人的手底下,通天教主感到的却只有安心。 揉了一会儿,朱华便把手抽了出来。他实在不愿在碰触他,并不是因为厌恶,而是那嶙峋的瘦骨和不盈一握的腰让他心口发闷。他都不知道,通天教主居然变得这么瘦了。他也想不到,一个人居然能细瘦到这种地步。 朱华道:“你以后不要再作践自己了。” 通天教主望着他,轻轻问:“朱华,你要走了么?” 朱华嗯了一声。 通天教主牵起嘴角,落寞地笑了笑,只道:“保重。” 朱华本以为他要留自己,却没想到只是一声保重。朱华没有再回头看他,直直走出了寝宫。 朱华一走,狰嗖的一声窜进来,跳到通天教主膝头,仰起脑袋:“就让他这么走了?我要是你,就把他锁起来,什么时候听话什么时候放开!” 通天教主道:“感情之事,用不得强。” “穷奇有那巨鳌的消息了么?”通天教主问。那一夜相柳口中的“龟”,指的正是当年女娲立四极时被斩断四肢的巨鳌。通天教主令穷奇去寻那古兽下落。 “没有。”狰答道。 “也难怪,那巨鳌若有意掩藏气息,便是贫道也难以察觉。”通天教主叹道。 “教主,”狰问,“相柳临走之前那晚,除此还与你说了什么?” “除此无他。”通天教主谎道。 第十四回:龟精洛阳城现身 朱华离了云台山,回桃花观安抚小妖不表。翌日他便去了洛阳城。 东都洛阳,前直伊阙,后倚邙山,洛水贯城而过。周五十二里,城内纵横各十街,凡坊一百十三。 朱华从城郭正南的定鼎门入城。定鼎门至天津桥之间这条南北大街名为定鼎街,又称天街。大街宽通,车水马龙,两侧茶肆店铺生意兴隆。 遥遥可以望见洛河,他拐进了一条巷子。往里走了十几步,见一朱门大户。 朱华叩了叩门,也无人来应,他索性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跨过两道门槛,才见庭院中一个孩童在抖空竹玩儿。朱华视而不见,正欲进府中正厅,那孩童却一个旋身把空竹收入怀中,跳到他面前,瞪着三白眼道:“老七,你没看见你师兄我在这儿?也不打招呼,真是没大没小!” 朱华道:“六师兄好。” 孩童仰望着朱华淡定的表情撇撇嘴,叹道:“你真没劲。”竟垂头丧气的走了。 朱华进了厅,喧哗声迎面扑来。他一脸习惯地瞥了眼屋角围坐的四个人。 北面的是移山道人,南面是白狐主,东面坐着一个装束颇有几分不羁的男子,西面则是个面黄肌瘦留了两绺鲇鱼须的秀才。 四人正围坐一圈打骨牌。这骨牌是他师父闲得慌时发明的,简而言之是把骰子变长,刻上点数,类似于后世的牌九。 四人都紧盯着手里的一副牌,竟没人看朱华一眼。他也见怪不怪,耸耸肩朝独自站在窗口朝他点头示意的大师兄李玄清走去。 朱华道:“大哥,你近来可好?” 白狐主道:“老四你完了!我这还有一副双地。” 李玄清道:“我这里没事,倒是听说了你的事,让我心里担心。” 装束不羁的男子扬起嘴角窃笑:“三哥你总是像女人一样单纯。” 白狐主拍桌:“刁邪你敢说我像女人?你他娘的才像女人!” 刁邪一听也把牌一叩,“死狐狸你敢哪天不接老子的茬?” 白狐主道:“你他娘的骂到老子头上了老子还能忍你?” 朱华全然无视屋里的对骂,安然道:“大哥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师父什么时候到的?” 李玄清睨着白狐主与刁邪,咬了咬牙,长叹道:“昨晚刚到……” 移山道人突然一声大吼,把李玄清后半句话震回了嗓子里。 “徒儿你确实太天真了!为师这里还压着一副双天哪!哈哈哈哈!”移山道人摸着络腮胡子大笑道。 刁邪朝白狐主挤眼道:“三哥,你这千年狐狸精却斗不过师父这只万年老狐狸啊。” 白狐主道:“老四你得意什么?你不也输了!” 刁邪道:“我输得比你少。” 白狐主道:“你又要跟我抬杠!我这回一定要收拾了你……” 鲇鱼须的秀才伏案大哭。 刁邪嬉笑道:“三哥你把二哥吓哭了。” 白狐主道:“管我何事?他是输钱输的!都怪师父……” 移山道人瞪眼道:“沙场无父子,赌桌无师徒!愿赌服输,怎地怪起老道来了?” 鲇鱼须秀才呜咽道:“师父你明知我逢赌就输,还偏拉我入局……” 移山道人望天道:“三缺一啊没办法,你大师兄又不肯玩,你五师弟又不在……” 鲇鱼须秀才道:“可以叫六弟啊……” 白狐主道:“那小屁孩,咱不带玩。” 移山道人不住点头:“小孩赌钱多不好。” 白狐主应和道:“小孩应该玩空竹之类的。” 朱华听得心里哭笑不得,想那院子里玩空竹的六师兄也就只能在自己这个“七师弟”面前装装大了。他问李玄清:“大哥,五师兄还没来么?” “他腿脚不便,快不了,不过今晚也该到了……”李玄清突然卡住话头,颤抖地指着角落方桌那四人,绝望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别人家!知不知道不能掀别人家的桌子!” 此时被白狐主掀起的桌子已经飞到半空中,被刁邪用法术止住,只见他念念有词,桌子朝白狐主反砸回去。 乱飞的桌子下,移山道人正盘膝坐着数钱。鲇鱼须的秀才二师兄睁开两汪水泡眼,扯着他师父衣袖道:“师父,七弟来了!七弟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移山道人抬头飞速瞅了朱华一眼,喜道:“徒儿你来了!为师想你好苦哇!”他忙把钱揣进怀里奔过来大力拍着朱华的肩膀。 “师父,徒儿也很想念您老人家。”阔别多年,朱华一时百感交集。 白狐主接住桌子往天上一丢,跑过来道,“老七,你终于来了!” 这一家人亲热地嘘寒问暖之后,方围了一圈在蒲团上坐定,就听院子里的老六呼哧呼哧跑进来喊道:“五师兄来了!五师兄来了!” 于是一干人又纷纷站起,还未迎出屋,就见一清秀少年被推了进来。 这少年正是黄岩派的五弟子,龟精容瑾,他自小手脚俱废,终日坐于轮椅上。为他推轮椅的是个看去比他年纪略小些的娃娃脸的童子。 移山道人扑过去道:“老五啊!为师想你好苦哇!” 朱华再次哭笑不得:师父您老人家见了哪个都是这句。 刁邪凑上前捏捏容瑾在外面冻得凉凉的脸蛋,问:“阿瑾,冷不冷?小脸都冻红了。” 容瑾淡青的眼珠里映出一抹暖色:“我不冷,四哥的手好暖。” 黄岩派的创派祖师移山道人是个传闻很多的人。有人说他的师父是西方教的准提道人,也有人说他跟太上老君学过炼丹,甚至有传言他追随过那位来无影去无踪比鸿钧老祖辈分还高的陆压道人。 这些都是万儿八千年前的旧事了。当年那场有名的封神大战这老道没冒头,反而自个儿窝在黄山顶的大花岗岩上琢磨出一个修行的门派,即后来的黄岩派。 他收了第一个徒弟玄清道人后,嫌他太过正经,搞得他这个师父做的很无趣,于是在一次下山游荡的时候捡回来一只灰耗子,取名灰黄。好景不长,这个灰黄后来长出两撇鲇鱼须不提,他还鼠性难改,既抠门又胆小。移山道人很忧郁,于是又收了第三个徒弟白狐主。白狐主倒是很对他脾气,道人受了鼓励,决定壮大门户,遂收了蝎子精刁邪。结果狐狸与蝎子每日掐架乐此不疲,黄山派鸡犬不宁。道人对现在的徒弟们十分灰心,一气之下捡回了老五容瑾、老六阿天、老七朱华……直到第七个徒弟,移山道人终于彻底绝望,向老天低头,任由这几个败家子折腾去了。 容瑾到后,李玄清吩咐下人摆上了宴席,师徒八人围坐着长桌用晚膳。不多时,有庄客来报,说是门外有个道人求见。 李玄清问:“问清是何人了么?” 庄客回答:“他自称通天道人,说是给邙山君送东西来的。” 朱华闻言停箸抬首,见几个同门也都放下碗筷看他。 移山道人道:“徒儿,这可是养育你成人的那个通天教主?鸿钧门下三清之一的截教教主?” 白狐主冷冷道:“除了这个通天教主,也没人能厚着脸皮缠到家里来。” 刁邪听出了他话里的酸味儿,挑着眉毛笑道:“人家来给七弟送东西,感情深厚啊,你怎地说人家厚脸皮?我听着好像有点不对味儿啊。你说是不是,阿瑾?”他言罢侧头向身旁的容瑾求同盟。 容瑾垂着头,似笑非笑地听着,也不回答。 白狐主刚想发作,移山道人道:“这通天教主得道时,你们师父我还不知道在那个观里眯着呢!别乱说圣人的闲话,都老实点啊。” 白狐主想说“他算哪门子的圣人”,但被移山道人瞪了一眼,只好闭紧嘴巴。 朱华和李玄清出了门口,通天教主笼手端立在大门前。朱华看惯了他苍白的脸色,不以为意,反倒是把李玄清这个外人的心提了起来。李玄清与通天教主寒暄一番后,朱华才问:“你怎么来了?” 通天教主从袖中取出莹白的日月珠,递过去道:“你走时忘了给你。” 朱华接了过去,道:“我师父请你进去,说要向你请教道理。” 通天教主习惯性地抿起了唇。这个“我师父”实在刺痛了他的心,这是朱华向他表明,相比这些黄岩派的人,他在朱华眼里不过是个外人。 通天教主淡笑道:“我一个荒野老儿,何以能指教移山道友。请你代我向他谢罪吧。” 朱华心道,这道人端的还是傲气,因为对我的措辞不悦,就不肯见我师父。不把他放在眼里。 朱华道:“你若只是为了送东西,让水火童子来就是了,又何必自己跑一趟?你亲自来了,我师父当然要接待你,你却反倒不进去,不是让他难堪么?” 通天教主被他一噎,忍不住想解释,可想想却又沉默下来。 他特地亲自来送日月珠,本就是为了再见朱华一面。朱华已把他的心思看得明白,他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这时候整理好衣冠的移山道人率着众弟子迎了出来,通天教主只见一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中气十足的道人兴冲冲地直奔他而来。 “通天教主,久仰大名!”移山道人笑哈哈地打稽首道。 “移山道友言重了,贫道稽首了。”通天教主挂着一贯谦和温雅的微笑,回礼道。 二人进了正厅,众门人也随其后而入。李玄清吩咐下人去加一副碗筷。众人坐定,移山道人就迫不及待地与通天教主讨论起了道论法理。 这移山道人与性子矜持孤傲的通天教主迥然不同,他能说善道,热情仗义,一边不住地让通天教主多吃,一边问他古往今来的奇闻异事。通天教主被他左请右问,一张嘴不知是吃饭好还是说话好,索性捧着茶杯,微笑着倾听应答。 虽是如此,他的余光却一直停留在容瑾身上。 方才移山道人率众弟子出门相迎,只有腿脚不便的容瑾留在屋中。是以通天教主甫一入屋便看见了他。这一眼,让他心头一颤。四肢俱残的龟精,隐隐和他心中的一个环节相扣。 自相柳与他说了巨鳌的事,他虽派出穷奇,却一直没寻到那巨鳌下落。那巨鳌是混沌时的古兽,共工撞倒不周山后,被女娲斩断了四肢,以重立天地四级。如今他却在这里碰到这样一个四肢不能动的龟精,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又或许,正是一个阴谋。 李玄清奉当朝天子之命率军北征,黄岩派前来助他,而这四肢残废的龟精却正是黄岩派门人。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 而若说是这巨鳌的阴谋,潜在天朝军队里做内应,反倒更顺理成章些。 通天教主虽心生疑窦,却不动声色。这龟精已在黄岩派多年,自己没有真凭实据,若动龟精,定然激怒黄岩派门人。而且,倘若未能一举揭穿龟精,而打草惊蛇,则会使自己陷于被动,黄岩派之人也再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通天教主抿了口茶,看似随意问:“贫道听闻,李将军得天子圣旨,将往北海擒拿共工?” 李玄清道:“正是。” 通天教主道:“李将军有勇有谋,还得了众位高人相助,定能擒住共工。将来三界安宁,天下太平,诸位功不可没。” 刁邪已瞧了通天教主好久,此刻立即道:“多谢教主吉言!”在座弟子也皆应和道谢。 白狐主的座位正在刁邪旁边,他贴上他耳朵,讥道:“一看见长相好的,立刻就成了马屁精!” 刁邪扭头冲他咧嘴,耳语道:“这美人我看上了。” 白狐主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了个“啐”的动作。 朱华懒洋洋地喝着茶,瞥着通天教主左右逢源,对答如流。自小他就知道,通天教主善于洞悉人心,若是他有意,可以把一个人的痒处搔得恰到好处,让对方将他引为挚友。这个人老谋深算,手腕高明,黄岩派的所有人,包括他师父移山道人,都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可虽然知道通天教主更胜一筹,朱华却还是与移山道人更亲近些。因为他实在看不透那位难以捉摸的师尊,他的举动中,哪些是对他的亲情,哪些是情爱…… 只怪这时的朱华太过年轻,凡事喜欢追究彻底。却不知,这世上很多事偏偏是复杂而暧昧的,尤其是感情。 朱华借由喝茶清醒头脑。他有时候喜欢把自己从气氛中抽出来,审视整个场面,这样能让他目光更加清慎。此刻,虽然移山道人在以主人的姿态招待着,一句接着一句与通天教主攀谈,但朱华看的清楚,主动权早已被通天教主抓走了。 移山道人道:“老道听说,这回玉帝要请令师兄元始天尊出山?” 通天教主道:“我师兄心系天下苍生,或许会下山相助也未可知。” 移山道人又问:“那通天教主呢?” 通天教主笑了,“贫道今夜来此,一来是为了送还日月珠,二来,正是想向各位道友表明心意:修道之人,理应守护三界苍生。如蒙各位不弃,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与各位一同北擒共工。” 未等众人言语,白狐主拍案而起,惊道:“通天道人,你不是与那相柳很有交情吗?怎么反而要帮我们了?”他生生把“你是何居心”这后半句咽了下去。 通天教主淡然道:“贫道心中虽不忍私情,但亦存公理。” 白狐主还要作色,刁邪扬眉笑道:“通天教主深明大义,肯帮我们不是很好么?三哥,你这么为难人家教主,倒显得我们黄岩派不仗义。” 白狐主被刁邪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言以对。 移山道人道:“通天教主,我这三徒弟就是说话直,倒也没什么坏心眼,你莫与他小辈一般见识!” 通天教主道:“白狐主的怀疑也自有道理,但各位放心,贫道绝非反复之人,今日已许诺,他日诸位在北海与共工对阵之时,贫道定当倾力相助,万死不辞。” 又有二弟子灰黄等人打圆场,通天教主本也不愠,此事便过去了。 翌日大军便要出发,通天教主与黄岩派诸人相约北海时再见。 通天教主此时的精神已有些不济,他被众人送到门口,白狐主一步上前微笑道:“通天教主,方才是小道失礼,请让小道送您出城,以表歉意。” 刁邪道:“教主,我送你!别理这狐狸。” 通天教主看了朱华一眼,他正靠在门边,看向深蓝色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雪花。这样安详静谧的画面,让通天教主不忍打扰。朱华就是这样,似乎无论与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而这份孤独,多少年来也无人能够分担。 通天教主柔声道:“劳烦白狐主了。”他既已如此说,便与众人拱手告别。 拐出了巷子,走到了定鼎街上,已听不到李府的人声。走在前面的白狐主突然停住脚步,回头恨恨看着通天教主,道:“我有话问你。” 通天教主道:“你问吧。” 白狐主不语,率先沿着定鼎街往北走去。快到了洛河上的天津桥时,可见刚刚热闹起来的夜市。白狐主下了河堤,沿着洛河往东走,通天教主倒也默默跟着。离河堤上熙来攘往的夜市越来越远,人声渐稀,唯余风中参参草木摇动。 白狐主停下脚步,遽然回身,怒道:“道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通天教主微微一笑:“匡扶道义,护佑苍生。” 白狐主切齿道:“你以为我信你的鬼话?你不就是想接近朱华么!说什么帮忙捉共工,你根本就是想借此缠着朱华!还说什么送还日月珠,你根本就是故意忘记给他,好借口送宝贝再跑来见他!方才还那般讨好我师父,你根本就是心怀叵测!你是为了朱华!” 通天教主被他戳中心事,恼羞成怒。他也不再好言敷衍,恢复了一贯的清冷,道:“我就是为了朱华,狐精,你又能怎样?” 白狐主本已成了火药桶,此刻更是被这话点爆了,他怒发冲冠,“好个不知羞耻的道人!你四百年前强逼朱华,险些杀了他!却还在这里装纯情?装无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 通天教主此时已冷静,敛起愠色,叹道:“我就知道你在山河社稷图中看过这些事了。那一晚我酒后失德,确是不对。但是,我对朱华的感情,并没有过错。忠于自己的本心,放下那些虚伪的道德,这也正是我截教的立教之本。” 白狐主冷冷笑着,“好一个忠于本心!你真是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通天教主见他气得快疯掉,隐隐觉得还是及早抽身为妙。却不料是时白狐主脑袋里的弦已经被愤怒烧崩了,通天教主只觉脑后一痛,忍不住低叫一声,险些被拉倒。 却原来是怒不可遏的白狐主一把扯住了通天教主的辫子。通天教主被扯得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头,身子也半抵在了白狐主身上。他没料到这狐狸性格如此恶劣,近身战他当然不是白狐主对手,头上吃疼得很,他一手勉力去掰白狐主的手,另一手在身前捻决。 白狐主见通天教主欲作法,手中便用力向下一扯,通天教主又低呼了一声,竟被扯摔在地上。他禁不住放下捻决的手,撑住了地面。 朱华站在河堤上,看到的正是白狐主撕扯着通天教主的发辫,将他拽翻在地的场面。 “白小三,你在做什么?”冷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二人俱抬起头循声看去。 白狐主一见朱华,暗叫不妙。他连忙松了通天教主的辫子,后撤了几步。 朱华走下河堤,把通天教主扶起来。通天教主发丝凌乱,衣袍沾土,一副狼狈。 朱华不语,淡漠地看着白狐主。 白狐主咬着牙,狠狠瞪了通天教主一眼,一声不吭土遁而去。 朱华看着白着张脸的通天教主,蹙眉道:“我不信你看不出他要为难你,你还敢跟他走?” 通天教主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况他也不是我对手。” 朱华一哂,“刚才是谁被白小三扯了辫子?现在倒好意思说这话。” 通天教主面上有些挂不住,闷声道:“没料到狐精急了会扯人辫子……” 此时雪已大了些,纷纷洒洒而下。一两片六角雪花,落在了朱华的睫毛上,晶莹纯净。 通天教主仿佛已经看呆了。 “你在看什么?”朱华见通天教主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紧了紧鼻子,问。 “雪花。”通天教主轻轻说,他伸出手指,从朱华的睫毛上,将雪花摘下。 雪花在他手指上化成了一滴水,通天教主将手指放在舌尖,舔了一下。 朱华看着这一幕,心跳竟漏了一拍。 他想说“恶心”,可是他又觉得并不是这种感觉。或许应该说“奇怪”,但仍然不准确。难道应该说“可爱”,他那深沉冷傲的师尊怎么可能和这种词有关系。或者是“诱人”?老天爷啊他的脑袋里为何会冒出越来越不着边际的形容呢? 结果朱华沉吟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什么。 “走吧,我送你一程,下次不要来了。”末了他只好闷闷道。 通天教主的举动本也无心,更不知朱华在心里琢磨他。他自动滤掉最后那句,敛起暇色,从心底微笑道:“多谢你,朱华。” 第十五回:龟精设计毒道人 归德将军率北征大军,行了半月,出了大唐边关,往北海而去。 五万人马浩浩荡荡,李玄清身披铠甲,腰佩宝剑,一马当先。黄岩派门人亦都骑着战马,唯有手脚残废的五弟子容瑾与侍童坐在马车里。 时值初冬,北方气候苦寒,口中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白狐主牵着马快走了几步,贴到朱华身边,没话找话道:“老七,咱去了北海,可能要碰上敖顺。” 朱华道:“那又如何?” 白狐主端详朱华脸色,看他也不似生自己的气,还想再多说几句,却突然听到空中一声马嘶。 两人都抬了头,身边的将士们也都狐疑地四顾。然而天上除了厚重的乌云,也没有什么异样。 白狐主道:“怪了,这天上怎么还有马叫,可是我听错了?”四周都是马,他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马车中,容瑾睁开了眼睛,嘴角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 一旁服侍的童子问:“公子,你可听到马叫了?” 容瑾道:“铜儿,这不是马,是騊駼。” 名叫铜儿的童子问:“騊駼是北海的异兽,为何会来这边塞?” 容瑾眼梢微眯:“因为有人命它来杀我。” 铜儿问:“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容瑾轻轻一笑:“不动。” 说话时,只觉狂风乱作,马车的布帘子被风扯起。十余只长相如马的兽踏风而来。军队中的将士们俱举起兵器与之搏斗。李玄清一边挥剑一边号令,移山道人从掌心打出一道道白芒,朱华、白狐主等人也纷纷祭出兵器,与这队突然袭击的妖兽打得不可开交。 容瑾依旧安稳地坐在马车中,只是对一旁铜儿淡淡道:“不要动,来了。” 他话音刚落,果然一股大风袭来,一匹黑身蓝鬃,比一般的马要大上一倍的妖兽朝马车正面直直奔来。 那距离已近的,能看到妖兽嘴角的白沫,感觉到它鼻孔里喷出的热气。 容瑾却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妖兽竟突然变了方向,一个扭身,长嘶一声。一道热血喷在了容瑾的鹅黄色的长衫上。 刁邪跳上了马车,手中的长鞭犹在滴血,紧着眉头问:“阿瑾,你没事吧。” 这问话如同打开了开关,容瑾立即浑身抖得像筛子,“四哥,幸好你救我,险些我就要被那怪物吃了。” 刁邪安慰道:“别怕,有四哥保护你!”他回头望去,只见那一群妖兽见首领受了伤,簇拥着飞驰逃去。来如风,去竟也如风一般。 除了几个士兵受了点轻伤,其他人都没事,倒也未损一兵一卒。二弟子灰黄掏出药匣,给受伤的士兵医治。 白狐主怒道:“共工竟派这些妖兽偷袭!实在可恶!” 朱华牵着马来回扫视,道:“未必是共工,这些騊駼的目的并非伤人。”他说完,目光朝容瑾投来,神色凝重。 騊駼带伤一路向南,飞到了寒冬暮色中的云台山。 丹房的罗汉床上,通天教主正在擦拭青萍剑。感觉到气流的微动,他唤道:“騊駼?” 漆黑的马首从地面上升出,渐渐显现了整个身子,匍匐在通天教主脚下。 “你受伤了?”通天教主惊讶。 “挨了黄岩派的刁邪一鞭子。”騊駼道 “移山道人的弟子确是不可小觑,倒是我失算了。”通天教主放下青萍剑,轻轻抚了抚騊駼的伤口,“让你去试探龟精,结果如何?” 騊駼垂首道:“未能让他暴露气息。” 通天教主问:“怎么,你没能杀到他近前?” 騊駼道:“我只差一点就咬到他的喉咙,可是他一动也没动。我不知他是吓呆了不能动,还是……看穿了我的用意,稳如泰山。” 通天教主站起身,踱到窗前,眺望着远处云岚的夕晖。 騊駼见通天教主不语,心下惭愧,道:“在下当年落难,幸得教主保护周全。如今教主有事交代,在下却未能尽责,实在羞愧。请教主让在下再去一试。” 通天教主对騊駼有救命之恩。然此兽久居北海,不似狰和穷奇与他朝夕相处这般熟稔,故而将他的沉思误解为责备。 通天教主回过身,温言道:“騊駼,你误会了,贫道绝无责备之意。这巨鳌生于天地之前,道行还在贫道之上,你已尽了力,还为此负伤,贫道心中早已过意不去。你且下去养伤吧。” 騊駼垂首称诺,隐去了身形。 騊駼一走,狰便显出形态。用爪子挠挠通天教主的腿,问:“干嘛派騊駼去吓那龟精,万一他真是巨鳌,肯定要记恨你。” 通天教主道:“他若真是巨鳌,贫道更不怕他记恨。” 狰道:“万一真让这巨鳌推翻了天,你今天干的事,就是谋杀新帝。教主,到时你不就死定了?我看你不如就好言劝他,劝不动就别趟这趟浑水。” 通天教主冷笑道:“你这猫儿真是糊涂!你以为巨鳌是想当天帝?他的四肢被女娲斩去,这万年来积压的怨恨,岂是推翻天庭就能化去?他若是想讨回四足,让这世界天塌地陷呢?与他讲和,就是与虎谋皮!” 狰道:“吓!这巨鳌这么狠?” 通天教主叹道:“凡事必有因果。看来只有我亲自去了。” 狰蹲在地上添爪子,讥笑道:“上次晚上回来,辫子都被狐精扯散了,你还敢去?狐精恨不得吞了你,朱华不待见你,龟精又跟你玩阴的,教主,您老人家可悠着点吧,小心晚节不保啊。” 通天教主愠道:“不用你管!” 见通天教主已忿然起身,狰连忙一骨碌爬起,蹭着他的腿讨好道:“我是说我陪你去嘛。” 中土之外有四海,四海之外仍有陆地。北海即在中土大陆之北,而北海之外,尚有大人、叔歜、毛民、儋耳、无肠、赖丘等国,且有钟山、天柜山、务隅山等崇山。钟山之神名曰烛龙,务隅山靠近北海,是当年颛顼帝的葬处。 而在中土与北方陆地之间的北海,亦有诸多仙山海岛。 此时的共工,正占据了北海上号称九山的九座岛屿。这九座岛屿,彼此距离不过百里,以最中间最大的一座为中心,周围围绕六座岛屿,彼此护卫,成连环之势。此外还有另外两座小岛屿,在这七座连环岛的南面。这两座小岛彼此相对,中间只隔一条区区十里的海峡,成犄角之势。 九座岛屿,每座之上都有极险峻的高峰,是以谓之“九山”。而最中心岛屿上的险峰名曰系昆山,其上有女娲当年修筑的共工台。 北征军驻扎之处,在九山之南,相距五百里,亦是一片岛群。但除了驻军的一座岛屿外,其他的俱是些无人居住的小荒岛,与九山在军事布局上的优势不可同日而语。 李玄清征了岛上一处大庭院做将军行辕,又征了渔民的船只,皇帝从中土送来的战船也陆续运到。 此时他坐在帘帐紧闭的屋内,蹙眉凝视羊皮上画着的北海地图,叹道:“最棘手的还是这两座小岛。” 此时屋中,只有李玄清、朱华和刁邪三人。 刁邪咬着草杆子,道:“这两座小岛成掎角之势,成了守护后面岛群的门户。据说敖顺攻了二十天,也没能冲破这道海峡。” 李玄清道:“后面的七座岛也是块硬骨头,可如果拿不下这前头两座,我们连骨头都啃不到。” 刁邪问:“非得从这道海峡进去不成?不能绕到后面偷袭?” 李玄清道:“不少精通水下功夫的妖兽投奔共工,都潜伏在岛群四周。每座岛上又有高峰,被共工辟成了侦敌台,日夜有人看守。只要那座岛发现敌船靠近,立刻点起烽火,其余的岛望见后也都点起烽火警戒。妖兽们则从水下发动攻击。” 望着沉默的朱华,李玄清问:“七弟,你在想什么?” 朱华并不抬眼,支颐道:“两座小岛里我们驻军这里太远,就算一时攻破,也难免会再被共工夺回去。所以,只有一鼓作气,攻下两座小岛后,直捣中心的共工台。” 他又道:“只是中心岛周围尚有其余六岛护卫,就像是象棋中的连环马,动哪一个都会引起另一个的反扑。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声东击西。” 李玄清问:“怎么个声东击西?” 朱华看着他,沉吟道:“派部分人马靠近后面的岛群,吸引共工兵力,我们的主力再从前面冲进去。我的意思是,要大袭击,不要小股作战,而且得一鼓作气,出其不意。” 刁邪吐掉嘴里的草杆,饶有兴致道:“那现在就是两个问题,一个是怎么靠近后面的岛群,一个是攻破前面的两个门户岛。嘿,简直和干男人一样,前面后面都得照顾好。” 李玄清刚含进嘴里的茶水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刁老四你可以走了。”李玄清面黑如锅底。 刁邪勾住朱华肩膀,正色道:“我不过是把七弟的意思形象地说明了一下,对吧,七弟?” 朱华笑:“是是,四哥所言极是。” 朱华出了会谈的昏暗房间,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外面的光线。扑面而来的北风中,透着一股海水的腥味。 身边有人道:“老七。” 朱华睁开眼,见白狐主裹着白裘衣,眸光柔顺地端详着他。 “你可是生我的气了?”白狐主问。 朱华默了一会儿,吐出口气,道:“白小三,通天教主那副样子,怕是不能做个与天齐寿的神仙了。我虽然不喜欢他,可也不想伤他。” “可是,他一直纠缠你,我看不过眼。”白狐主低低道。 “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回应的。”朱华道,“你觉得他最近总来找我,怕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愿留下遗憾吧。” 白狐主心里一颤,不禁追问:“那你也会怕他留下遗憾吗?” 朱华看着他,笑笑:“爱情不是怜悯,感情的事,宁愿遗憾也好过欺骗。” 白狐主心下稍安,此时海边忽然祥光万丈,在行辕之中,亦可望见朵朵青莲升起空中。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白狐主仍是掩饰不住厌恶之情。 庭院深处的小楼上,容瑾坐在轮椅中,注视着远处海边的耀眼祥光。 身旁的铜儿道:“公子,通天教主来了。” 容瑾一笑:“他也不过如此,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亲自跑来了。” 铜儿道:“他又是来试探公子的吧,怕是不好打发。” 容瑾却只是冷笑,示意铜儿从他衣箱中取出一个瓷瓶。 铜儿瞅着瓷瓶,倒吸一口气,“公子,这是马钱子?这药若服下,会引起胃肠剧痛,浑身抽搐而死。用它来毒死通天教主,太明显了些。” 容瑾道:“通天教主素有胃疾,把药一点一点地下进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他胃疾加重罢了。等积累足量,他自然暴毙。” 言罢,他淡青色的眼珠透出一股刻毒之色:“他既敢来,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第十六回:紫霄宫拜见老祖 李玄清赶到海边时,这里已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岛上村民齐齐出动,围观这个难得降临在此荒岛的神仙。 “爹爹,他会发光!”“看!他身边飘起来好多花!”“他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吗?”“神仙梳了个好长的辫子!比娘亲的还长!” 李玄清听得满头汗,抬眼一望,通天教主抱着小猫,十分和蔼地站在人墙正中,一身霞光灿烂,亮得人移不开眼。他也是许久没见过人类了,在他风光的那个时代,满天飞的神仙比地上的石头子儿都多,压根没人多瞧一眼。 李玄清总觉得自己再晚来一步,这个上一次出现在人类面前还是商朝时候的活化石教主一定会被村民供在神龛里或是被商贾拉出海当古董卖了的…… 他抹抹汗,挤开人群,站到沐浴在众人目光中的通天教主面前,请道:“教主驾临,在下有失远迎,请随我来,师父已在行辕恭候。”于是在众人此起彼伏的低声吸气和小孩子的惊喜欢叫中,抱着猫一脸纯良无害的通天教主跟在总兵身后进了岛上大宅。 进得门时,唯有白狐主还守在门口,朱华已不知去向。白狐主一对狐狸眼瞪得都快鼓出来。很快移山道人便应声来迎,通天教主与之在门口稍作寒暄,便相携入了大厅。 大厅正中摆了一方檀木桌,上面已经码好了移山道人发明的骨牌,他一进屋便高声招呼道:“通天道友来了,三缺一啊三缺一,老三你来凑一桌?” 白狐主咬牙切齿道:“我不奉陪!叫刁老四!” 移山道人道:“他刚和老七到海上勘察去了!” 白狐主道:“那就叫阿天陪你!” 移山道人道:“那小鬼怎么会!” 白狐主已经气呼呼地走远了。 一上午都听得移山道人的大嗓门,通天教主好不容易找了个托辞从牌桌前逃出来。现在已是两军对峙的时刻,也亏得他竟还有这闲情逸致推牌九。通天教主抱着猫,在侍从的带领下步入为他收拾的房间。 一进屋,狰就跳下地,“冻死人了,怎么也没有炭火?”它睃着屋角的炉子抱怨道。 通天教主敛服坐在床边,把手放在口边哈着气。 过了一小会儿,有侍从拎着一篮子木炭进来,往地上一撂,恭敬又冷淡道:“仙君,这是白狐主给您送来的炭火。” 狰跳起来围着炭火转了三圈,瞅着湿漉漉犹在滴水的木炭,愕然道:“湿炭怎么能烧着?数九寒冬的,白狐狸也忒狠了,想冻死你不成?” 通天教主道:“狐精这是要逼走我。不过他特地报上名来,还算磊落。” 狰道:“教主,你到邙山君跟前告狐狸一状!” 通天教主摇首道:“朱华到现在都不出现,定是不想见我。我为了这种小事跑去对他念狐精,只会更惹他厌烦。” “何况,不过是些小事,狐精吓不退我。”他又道。 “怎么是小事,就你那副皮包骨,不会半夜被冻死吧?”狰一边讥讽一边叹气,“教主,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有什么好的,咱们回碧游宫吧!” 通天教主道:“我总觉得巨鳌就在这附近。虽然与那容瑾面对面时,我察觉不到气息,但像现在这种时候,我确是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若不逼出巨鳌,留他潜在军中,实在太危险了。在把他揪出之前,就是朱华来赶我,我也不能离开。” 狰道:“你若怀疑那容瑾,就直接对朱华他们说嘛,说完咱就走。” 通天教主道:“说他是奸细,无凭无据有谁信?若是不能让黄岩派的人确信我的话,就绝不能说。这就像喝药,第一次喝时有人哄你说不苦,结果被苦到后,即使以后的药真的不苦了,你也不会再相信。所以我的话若不被他们相信,即使以后拿出可靠证据,也照旧会被怀疑。” 狰道:“教主,那你打算怎么办?” 通天教主起身道:“狰,你冷的话,就去移山道人那里吧。他那里还有甜枣糕喂你。” 狰愣道:“你去哪?” 通天教主道:“出去走走。” 狰道:“我陪你去!” 通天教主笑道:“你不想吃甜枣糕?” 狰正气凛然道:“你去外头吹风,我怎么好跑去吃甜枣糕?” 通天教主道:“好,那你就隐去身形在后面替我看着,别让人跟梢。” 通天教主出了行辕,满目尽是皑皑积雪,但也并不比没有炭火的屋子冷多少。北风吹得紧,他玄色道袍的广袖和外面罩着的薄纱衣被风鼓起,如同翩然而舞的蝶翼。 这座岛的地势是东高西低,涨潮的时候,西岸就会被海水淹没,是以东半岛植被繁茂,村落大多聚集在此;而西岸则多是些礁石泥沼,寸草不生。 通天教主来到西岸,登上一座竦峙的礁石。北风猎猎,水波澹澹,四下地势尽收眼底。通天教主的袍襟被吹开,衣袂凌风,乌发拂动,幽深的眼瞳中似乎又透出了昔日的那份傲气凌人。 只见他眉头略舒,似已拿定了主意。眸光一动,周身便骤然涌起千道气流。一瞬间,海水发出了咆哮,而泥淖中的礁石一块块凌空而起。巨石在空中往来飞移,其落地之处看似漫无章法,实则却布成了一个阵法。 阵法初成,通天教主用结界将其藏起。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暗淡的晚光中,碣石上负手伫立的人影晦暗不清,只能依稀辨出修长的轮廓。狰蹲在远处望着那人影,恍如隔世般,想起他当年登上紫芝崖,俯瞰整个广袤的中土平原时,那份挺拔卓立,孤傲不群的风骨。 那时整个天下,他都不放在眼中。然而封神一战,他痛失了一切后,那颗高高在上的心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小很低微,身边的每个人都让他无比珍惜。狰曾以为他的傲骨早已折断,现在才知道并没有。 仅仅是因为那颗心曾流过血,所以变得温柔了。 而他那绝不畏惧天数,绝不同流合污的清风傲骨,其实从未有一丝改变。 狰知道,虽然自己总劝他不要管闲事,不要蹚浑水,但如果道人义无反顾,自己必定誓死追随。 碣石上的人影已经消失,狰舔了舔爪子,也不再唏嘘,乐颠颠地跟随而去。 通天教主与狰方到行辕,就见得里面火把冉冉,听得靴声橐橐。待通天教主走进去,见一队士兵围住地上一人,黄岩派的门人也都在旁边。 而地上那人,面朝下趴着,穿着脏兮兮的红罗裙,是个小女娃。 通天教主心一惊,快步上前,扶起那女娃,急声道:“敖灵!” 李玄清问:“教主认得此人?” 通天教主抬首道:“她是北海的二公主,敖顺之女。为何她倒在这里,怎么回事?” 李玄清道:“她刚刚突然闯进行辕,守卫拦她时,她便昏倒了。” 刁邪走上前,帮通天教主扶住敖灵,道:“今天晚上刚得来消息,敖顺败给了烛龙。” 通天教主惊道:“北海龙王怎么会轻易落败?” 刁邪道:“具体情况不知道,但或许这小丫头知道。”他抬起头,越过人群,看向一直冷冷旁观的朱华。 众人皆知,朱华曾发过誓,要诛尽北海龙族。 通天教主看到了朱华眼中的阴鸷。 刁邪贴上通天教主耳朵,悄声问:“教主你想救这小龙?” 通天教主低低道:“是。” 刁邪道:“好,美人的愿望我一定达成。” 通天教主正惊讶,只见刁邪站起来道:“老七,你欠我一双靴子,你还记得?” 朱华不知刁邪为何突然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冷峻的脸露出些许诧异。 刁邪继续道:“这正好有条小龙,还是你仇家。你把她的皮剥下来做双龙皮靴还我吧。” 李玄清道:“老四!你怎么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刁邪嘿嘿笑道:“这有什么残忍的,反正这小丫头是老七仇家嘛。对了,老七,我听说剥龙皮有讲究,你得趁她还没断气时剥,不然身上要生疮!” 白狐主听得直犯恶心,瞥着朱华,小声劝道:“老七,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子,你别……” 刁邪吼道:“老七!你快点来啊!” 移山道人牵着六徒弟阿天在边上笑嘻嘻看热闹。阿天低声道:“刁老四真诈。” 移山道人亦低声道:“对付老七这熊孩子,就得这样。” 估计眼下相信刁邪真想要龙皮靴子的也就只有李玄清这样的一根筋,他急急道:“老四你别再火上浇油了!老七,为兄还有些消息要问这小龙,你切不可杀她。再说你就算要找敖顺报仇,也可以留这小龙性命,当个人质也好啊。” 朱华冷哼一声,掉头就走。然而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冷冷的抛出一句:“通天教主,劝你不要和北海的人走得太近。帮敖顺的人,无论是谁,都是我的敌人。” 移山道人嘴皮子一歪,道:“朱华这臭屁孩子。” 刁邪此时已拎来了黄岩派二弟子灰黄,这胆小的鼠精方才一听要剥皮,吓得躲到了人后。他按住敖灵的脉,片刻道:“应该无碍,咱先把她送屋里吧,送屋里再好好给她瞧。” 刁邪帮通天教主抱起敖灵,扭头冲他道:“老七就是性子直嘴巴毒,心眼不坏。今儿个就是让他杀,他也绝下不去手的。刚才他冲你甩的那句,别放心上。” 通天教主淡淡一笑。 从朱华这里,多难听的话他没听过?那句算得了什么,于他早就习惯了,只是旁人听不惯而已。 此时远在西北方的昆仑山玉虚宫中,元始天尊伫立在被铁链锁住的上古异兽相柳面前。 元始天尊已是面如金纸,相柳却依旧笑得一脸无辜。 他把锁链拎在手里,摇晃着玩弄,款款道:“仙君,你真以为封神之后,截教那些门人都复活了?” “他们若真的复活,又怎么会乖乖给天庭做牛做马?这些人的元神虽然再生,可是魂魄早已在封神台中被炼掉。他们只是徒有过去记忆和法力的空壳,”相柳指了指自己的心,“他们没有灵魂,没有感情,没有心。” 元始天尊说不出话,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相柳道:“仙君,你现在可知道,为何你师弟通天教主不肯原谅你了?因为他的门人死光光了!” “你肯定想问,为何高尚的大神明女娲要干这么损的事?我来告诉吧,”相柳笑眯眯道,“因为她要克制鸿钧老祖的势力。她一手促成的封神大战可谓一石二鸟,一来让鸿钧老祖门下窝里斗,削弱他的力量;二来她给死人封神,利用他们的法力,建造一个真正有实力的天庭,从而与鸿钧老祖制衡。” “说白了,就是争权夺势嘛。”相柳置身事外地评论。 元始天尊道:“……就是说……我成了背叛师父,杀戮同门的罪人?” 相柳好心眼道:“也不算罪人,应该说是棋子。” 元始天尊道:“……通天师弟早就知道?” 相柳道:“他那人心思细,一跟那帮空壳说话,就什么都明白了。” 元始天尊道:“那他为何不告诉我?” 相柳的目中微微泄露了一丝感情,却依旧嬉笑道:“我想,他是不愿看你痛苦自责吧。” 元始天尊沉默了许久,猛然抬首,一瞬间相柳几乎被这大罗金仙散发出的威严气势掀倒。 “相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元始天尊一字一顿道。 “爱信不信。”似乎早就料到,相柳笑意盎然。 “你说这些话骗我,让我去找女娲和天庭算账,好让你主人共工得渔翁之利。”元始天尊道。 “仙君情绪那么激动时,还能想清这层利害关系,果然是得道高人。我确实是想利用仙君对付天庭。不过,”相柳突然敛起笑,目光清冷道,“我对你说的这些真相,绝无虚言。” 元始天尊的眼中竟闪出一丝惊惧,仿佛是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不信,我不信你!”他失态高声道。刹那间,他化作一道金光,直冲云霄。 相柳牵起嘴角,摇了摇头。他浑身突然发出锐利的青芒,只听碎裂之声,身上的铁链便散落在地上。这铁链本是被元始天尊下了咒,只是他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咒的力量变弱,被相柳趁机破了。 相柳活动了一下筋骨,伸了个懒腰,变作一道青芒,朝北箭一般射去。 元始天尊一直飞上了三十三重天。 三十三重天上,是一片黑暗。这是属于极处的孤寂,没有光,没有生灵。高处不胜寒。 他一直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把道场搬到这样的地方。 元始天尊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浑浑噩噩地在黑暗中走着。渐渐眼前出现了紫色的光辉,幽幽的,并不明亮耀眼。这阴柔神秘的紫芒,像极了那个人的个性。 光芒笼罩下是一处殿宇。元始天尊刚走进去,就见十余个来去匆匆的紫衣小童冲他稽首。这些紫衣小童模样表情都如出一辙,元始天尊知道他们并非人类,而是那个人的黄巾力士。所谓黄巾力士,就是听命于神仙的一种类似式神的存在。 元始天尊径自走进了宫殿,寻找灵气最盛的那处地方。 外面看去狭小的宫殿,却越走越深,仿佛随着他的步子,殿宇在不断的生长一般。元始天尊的眼前飘起了氤氲的雾气,鼻端也嗅到了隐约飘着花香的水气。 挥开缭绕的云雾,眼前是一池碧水。池水中的白莲开的正盛,泛着紫黑色鳞光的蝴蝶翩翩飞舞。 元始天尊的目光追随着一只紫蝶,它所飞过之处,云雾渐渐变薄散去。 蝴蝶紫黑色的翅膀不断地翕张,幽幽的鳞光在他眼前若隐若现。 终于,紫蝶停落在一个雪白的肩膀上。雾气已散去了许多,元始天尊能够看清,一池碧水的正中突起一块深黑色的平坦岩石,岩石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紫色长袍一半还挂在腰上,另一半漂浮在水面。裸露着雪白的脊背,绸缎般的长发从脖颈的一侧挽到身前。 元始天尊的困惑,只有这个人可以解答。 他恭敬拜道:“师父。” 水中央的男子微微侧过头,淡粉色的唇弯起了一个柔美的弧度。 第十七回:阐教主倒戈天庭 待敖灵悠悠转醒,夜色正深,通天教主支颐坐在床边的桦木椅上。 “二公主,你怎么样?”他张开微阖的双目,温言道。 敖灵煞白着小脸望着道人,双手捂住嘴巴,发出压抑的呜咽。通天教主心一痛,不由出手搂住了她颤抖的小小肩头。 “爹爹会死,哥哥会死,大家都要死了……”她劈头就是这样一句,话语凌乱不堪。 “北海龙王岂是等闲之辈?”通天教主安慰道。 道人温暖的怀抱和柔软的声音让敖灵慌乱绝望的心找到了停泊之处,却也同时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愧疚。她不敢抬头看通天教主,断断续续道:“烛龙有个宝贝,很厉害,是一串佛珠。哥哥不听爹爹的话, 被烛龙抓了,爹爹带军去攻门户二岛,烛龙的那个佛珠里钻出来好多的鬼魂……鬼魂……缠住爹爹和士兵们……他们都要死了……” 通天教主认真地听敖灵的叙述,适时问:“现在你父王身在何处?” 敖灵道:“撤退了……不知在哪里……我与他们走散了……” 通天教主抚摸着她的背,轻轻道:“别怕,贫道一定想法子救他们。” 敖灵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窗帘紧闭的房间中,李玄清、刁邪和朱华又在三聚头。 “数日前李靖领命北征,昨日十万天兵天将已驻扎九山以西三百里的小岛群,”李玄清道,“巧的是,昨日元始天尊带着座下昆仑十二仙打上天庭去了。” 刁邪喷出一口茶,“大哥,难道元始天尊是幕后黑手?他先让共工复活,把天庭兵力调离,然后来个釜底抽薪?” 李玄清道:“玉帝已让太白金星请灌江口的二郎神上天护驾。” 朱华轻笑道:“玉帝被吓傻了么,二郎神的师父是元始天尊座下玉鼎真人,杨戬又向来不待见玉帝这个舅舅,到时候不怕他倒戈相向?” 李玄清道:“十万天兵倾巢而出,玉帝也是没人可用了。听说南天门已经被玉鼎真人的斩仙剑劈了。” 刁邪道:“你说,元始天尊到底是不是幕后黑手?这共工死了这么多年,怎么说复活就复活?到底是谁让他复活的?” 李玄清道:“让共工复活的,必定是想推翻天庭的人。” 刁邪道:“想推翻天庭的人多了,我就看不惯玉帝老儿。不过想推翻天庭的人虽多如牛毛,但并非人人都有本事让共工复活。” 李玄清道:“当年灵珠子将一身骨肉还给父母,昆仑十二仙中的太乙真人用莲花给他重做了个身子,让他复活。所以至少昆仑十二仙这个水平的,有本事让共工复活。封神榜上有名的,没名的,再算上不掺和封神大战的世外高人,和十二金仙平齐的,也能抓出一把来。” 刁邪道:“可我觉得,最有嫌疑的是鸿钧老祖。” 朱华不再端详手中的折扇,拢起了扇骨。他听通天教主说过,当年封神一战,是女娲故意打压鸿钧道祖,故而要说谁最恨天庭,恐怕莫有人出鸿钧之右。而如今这节骨眼上,偏偏是元始天尊打上了天,似乎这些都将矛头指向了鸿钧道人。 李玄清道:“不可能,天庭的司职神仙大多是阐教截教的门徒,只因当年封神榜上有名,注定他们与仙道无缘,才去天庭当了神仙。鸿钧没道理去反自己的门下,而且他若真想反,只要命令那些旧日门徒反下天去,就足以架空天庭,另立朝纲。 朱华这才想起,外人并不知道封神大战的内幕。 刁邪道:“反正他徒弟元始天尊打上天去了,南天门都给劈了,万一他把玉帝宰了,三界就是鸿钧老祖和元始天尊的天下。他娘的,咱们兄弟跟这儿拼死拼活当炮灰,到头来让这些不要脸的神仙捡个大便宜。” 李玄清沉默不语。 刁邪坐在桌子上,翘着脚嬉笑道:“大哥,咱们要不改跟共工那小子吧,分到的油水还多些。” 李玄清眉宇轩起,“刁邪!你……” 刁邪大笑不止。 朱华道:“大哥,这是四哥又作弄你呢。” 李玄清深深叹了口气。 朱华沉吟片刻,站起身,道:“大哥,四哥推测的也不错,定是有人想利用共工,才令其复活。这一场战争,恐怕是内幕重重。说我们是炮灰,也不为过。” 李玄清握紧了拳,“老七,你……” 朱华止住了他的责问,淡淡道:“但是,无论如何,大哥绝不会辜负唐朝天子,对吧。因为大哥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李玄清和刁邪不由都看着他。 朱华继续道:“既然如此,又何必管那些神仙的明争暗斗。这世上没有不是阴谋的战争。我不知道天数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些神仙在算计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我的兄弟要拼命,我就绝不会袖手旁观。只要你认为这血流的值,我愿陪你一起流。” 朱华碧绿的眼眸并不见波澜,说话的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冷静,然而每个字都发自肺腑。 刁邪一骨碌从桌上跳下,慨然道:“从今以后咱们兄弟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一瞬间李玄清的心炙热得仿佛要破裂。有这些好兄弟,他一生夫复何求? 辰时的天色,移山道人坐在院里独自玩骨牌。白狐主蹙眉走过,就听他吆喝:“徒儿,老大老四老七都跑哪儿去了,也没人陪老道打牌。” 白狐主停下脚步,走过去道:“他们又在商量军机大事。” 移山道人道:“三徒儿,你怎地不跟他们去?” 白狐主心不在焉道:“我听不懂,而且,很没意思。” 移山道人笑了笑,突然语重心长起来:“徒儿啊,你是老道所有弟子中,最有可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的。” “师父?”白狐主不知道人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移山道人依旧自顾自地玩牌,叹道:“徒儿,你回你的华云洞吧,好不好?” 白狐主惊诧,“师父,你何出此言!我绝不会临阵脱逃!虽然徒儿不懂军机,但修道多年也自有些本领,定能助师父和大师兄一臂之力!您为何要赶我?” 移山道人抬眼,摸了摸白狐主的白裘,苦笑,“为师不是怕你没本事,是怕这脏水弄污了你的白衣。” 白狐主皱眉,“我们为天下苍生而战,只要打赢共工,就不怕被他这脏水弄污。” 移山道人心里叹了口气,“你果然是个好孩子,心思干净。” 白狐主性急,追问道:“师父,徒儿不懂你的意思。师父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移山道人又埋下头玩牌,道:“没什么,看天意吧。” 通天教主身体一贯不好,守了敖灵一夜体力不支,被狰拖回房间休息了。 敖灵一个人,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山雀。那山雀的眼神仿佛狠狠剜了她一刀。她跟着山雀,进了一处小院。 小院中,一个清秀的少年瘫在轮椅上,身后站着一个娃娃脸的侍从。 山雀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少年肩头。 他身后的侍从铜儿走上前,递给敖灵一个小瓷瓶。 容瑾笑得温柔:“烛龙让你把通天教主带到他的岛上,你可有法子了?” 敖灵的心如刀绞,木讷道:“……我不知道……” 容瑾笑意更深,“你不知道?难道不想救你哥哥了?难道任那些亡魂啃噬你爹爹和北海将士?一个并无深交的老道人和血脉相连的父兄相比,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出?” 敖灵咬着牙不让泪水掉出。 容瑾从容道:“你既然没法子,我替你想了一个。这是瓶毒药,你每日给通天道人下一指头大小的分量,旁人只会以为他胃疾加重,却看不出是中了毒。五日之后,他无力抵抗,自然只能任你摆布。” 敖灵捏着手中瓷瓶,只觉如同握了把利刃。 通天教主梦见自己赤身坐在冰雪里,然后就被冻醒了。他撑着身子坐起,屋内冷如冰窖。狰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他披着衣服,望着屋外清冷的天色,似已薄暮。 门口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敖灵端着一碗白米粥走了进来。 “什么时辰了?”通天教主把脚挪下床,问。 敖灵的声音干巴巴的,“已交酉时,刚才他们都吃过晚饭了,看仙君睡着就没有打扰你。” “仙君吃粥吧。”她哑哑地说。 通天教主接过粥碗,微笑道:“多谢二公主。” 敖灵眼睁睁看着道人用勺子捣粥,看着他盛了一小勺,送到嘴边。 不要喝……不要喝……她在心里哭泣着默念。 通天教主深深看了她一眼。 为何他要看我?难道他察觉出来了?敖灵的心在良知和私情的夹缝间倍受煎熬。 通天教主仅仅是默默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吃下了这口粥。 敖灵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住了,道人说一定会帮她救亲人,她却回报他一碗毒药。她以为自己已经倒下,可事实却是她依旧站着,不动声色地看着道人一口一口把她亲手端来的毒药吃下去。 犹记得当初她冒失闯进碧游宫,通天教主阻止她喝毒酒,拿来蜂蜜和羊奶招待她的事。可惜他的蜂蜜换来的却是一碗毒粥,恩情换来的不过是背叛。 “二公主,粥很好吃。”通天教主把粥碗放在膝头。 轻轻的话如针刺入敖灵的心窝,可她还是勉强稳着声音道:“好吃的话,明日也叫厨房给你煮粥好不好?”到底是那个能恨下心将旧情人沉入北海眼的敖顺的女儿。 通天教主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好。” 敖灵浑浑噩噩地端着空碗走出了屋子,通天教主注视着她小小的背影,心中也产生了一丝忿恨。 他对她不薄,她却竟狠得下心毒他! 通天教主的眼中流出一抹冰冷,然而须臾之后,却又化为无奈。 若非有苦衷,敖灵又怎会忍心害他?若非承受痛苦,这跋扈的小丫头又怎会蜷在他怀中颤抖? 通天教主的目光就这般倏冷倏热,许久后,闭上了眼,只叹了口气。 就任她胡来吧,横竖自己也不至被毒死。 只是,无法原谅她。 既然无法原谅,为何不戳穿她,为何又要回答她“好”?通天教主自己也不知道。 第十八回:遭背叛教主中毒 狰不耐寂寞,跑到远海上闲逛。冬日的海面一片萧索,呼啸的北风翻卷着白浪。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在御风而行。那道人其貌不扬,一身红袍却十分显眼。狰只觉眼熟,刚想上前,却蓦地闻得风中一阵婴儿的啼哭。它一愣,心中只道:如此深海,如何有婴儿哭声?随即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顿时醒悟:这必然是蛊雕的叫声。 蛊雕生活于水中,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食人为生。 果不如它所料,婴儿啼声刚落,只见海面骤起波痕,数只长角雕首的怪物浮出水面,朝前面那矮小的红袍道人涌去。 狰叫了声:“陆压道人,小心了!” 矮小道人也注意到了身后动静,连忙飞高了一丈,朝空中祭出一只葫芦。葫芦内有一线毫光,高三丈有余,上边现出一物,长有七寸,有眉有目,眼中两道白光。 只见陆压道人拜道:“请宝贝转身!”那有眉有目的东西就朝跃出海面的一只蛊雕罩下去一转,那蛊雕的首级瞬间落下水中去了。 海中其余蛊雕见了,皆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须臾都散去了。 陆压收起宝贝时,狰已赶上他问:“陆压道人,你怎么到北海来了?” 这矮小道人正是陆压仙君,有句话叫“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他是天地间一散仙,道法虽算不得高深,辈分却比鸿钧还高。 陆压一边赶路一边忙忙叨叨道:“你是章莪山的那只狰?听说你一直跟着通天教主?如此说来通天教主也在附近了?真是麻烦,我可不想见到他……” 狰白了他一眼,反唇讥道:“教主也不想看见你。你到底来北海做什么?” “我找人!”陆压一边飞一边道。 “谁?”狰却穷追不舍问。 “伏羲!”陆压似乎先驾云还不够快,两条短腿倒腾起来。 “伏羲大神怎么了?” “失踪了!你这妖兽怎还跟着我,快回去陪你家那教主!”陆压挥挥手道。 狰嘲弄道:“你找人我就不管了,不是又来坏教主事的就行。我才不想跟着你这成天念叨‘请宝贝转身’这种诡异咒语的道士呢,走了!”说完它一甩尾巴撇下陆压就走了。 狰在外面转了一宿,天蒙蒙亮时溜回通天教主房间,道人仍躺在床上。 狰以为他睡了一天一宿,跳上床道:“教主,起床吃饭啦!” 通天教主恹恹地睁眼,瞥了它一眼。 “咦?教主你原来没睡。”狰道。 通天教主又闭了眼,依旧侧卧着一动不动。 狰伸出小肉垫,按在通天教主额头,道:“有点热,果然没有炭火,冻病了么。我去给你弄点药来。”它方跳下床,就见敖灵端着药碗进来,道:“仙君,我给你煎了药。” 狰嘿嘿笑道:“小龙你倒挺贤惠。教主,不会爬不起来了吧,快吃药啦!” 通天教主按住抽痛的胃,缓缓坐起身,脑袋昏昏沉沉,丝毫没有一觉醒来的清明。他对敖灵颤抖的手视而不见,接过了药碗。 不知道自己喝到第几碗时,会下不了床。 他因为遭到背叛而心寒,然而却不忍再逼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敖灵。 他按着上腹把药喝完。胃中如同又加了把尖刀,他虚弱地扶住床边的桌子,额头靠在手背上。冷汗一层层浸出,胸口如压了巨石般闷痛。 然而诸多不适却不能与外人说。 第二天和第三天敖灵都送来了粥和汤药。通天教主第四天时没能下床。他的薄薄的白绸衣已被汗透,细瘦的双手用力压在上腹,蜷起两条修长的腿,弓身侧卧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映得乌黑的眼眸愈发分明。他虚弱地问:“朱华最近在做什么?” “他和李玄清刁邪去跟李靖谈结盟,李靖的兵马回去一半对付你师兄去了,所以他似乎也有结盟的意思。邙山君昨夜刚回了大营。教主,我看你喝了这么多天药,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狰忧虑道。 “相柳的酒,我记得让你带了一壶。”通天教主道。 “你休想!”狰下意识瞅了眼床下。 通天教主伸出手,把藏在床下的酒壶够了出来。 “狰,今天……是朱华的生辰。”他低低道。如果朱华看到自己的病态,会觉得恶心。然而这样自辱的话,通天教主没能说出口。 喝了相柳的酒,胃似乎也不那么痛了,通天教主走进了厨房。不是做饭的时候,厨房里也没几个人。他向厨子讨了团面,试着做起拉面。 鸿钧老祖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饭,通天教主曾跟在他师父旁边看过拉面的过程,后来自己也试过几次,因为兴趣乏乏,所以总半途而废。 他一边回忆着,一边把面拉长,对折,再拉长。他手生,最后拉出的面有的粗有的折了。他捡了粗细均匀的下到锅里煮,煮熟盛到碗里。 通天教主掰了些干辣椒,放进油锅里炸。辣味很快窜了上来,他眯起泪眼,扭头咳嗽。然后他把辣椒倒进面碗里。 通天教主把热腾腾的面端进自己房间,对惊讶不已的狰道:“你帮我叫朱华来。” 狰去叫朱华时,他刚和黄岩派的众人吃过了庆祝生辰的酒宴。通天教主病了几日,只能顿顿喝粥,他们亦习惯他不来大厅一同用膳。 “他叫我去做什么?”朱华问狰。 “不知道!教主病了好几天,床都起不来,你好歹看看去!”狰道。 白狐主道:“老七几日都不在营中,今天刚回来落了脚,你就跑来数落他了?通天道人天天都在病,又不是这一日两日才有的!身体不好就回去养啊,何必在这军营里受罪。” 狰恨不得一口咬断狐狸的脖子时,朱华起了身道:“我去看看。” 推开屋门,毫无温度的房间让朱华皱起了眉头。通天教主坐在桌前等他。他既有些安心又有些厌恶,怪狰诓了他,通天教主哪有病到下不了床,这不是好好坐在这里么。 “找我有事?”朱华问。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给你煮了碗长寿面。”通天教主终于又见到了朱华,毫不掩饰欣喜,微笑道。 “就为了吃面把我叫来?”朱华站住不动,“我已经和他们吃过饭了。” 通天教主很有耐性道:“这是我亲手煮的面,知道你喜欢辣的,放了不少。朱华,你吃不下的话,随便尝几口好不好?” 朱华把手按在桌上,蹙眉道:“通天教主,你三番两次帮北海龙族,我不与你计较,你就真当我没脾气?” 通天教主沉默片刻,道:“朱华,我知道你恼我,但有件事还是不得不说。敖顺和北海水族着了烛龙的道,被亡魂缠身,你的日月珠有吸取魂魄的功能,恰可救他们。” 朱华冷笑:“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恨不得敖顺死,为何要救他?” 通天教主道:“敖顺虽狠,但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五百年前之事,也并非全是他过错……” “通天教主你再敢说一个字!”朱华勃然大怒。他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说五百面前并不全是敖顺的错!他以为他是什么人! “你到底收了敖顺什么好处,肯如此帮他?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朱华的绿眸中闪出了危险的光芒。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变成真正的孤儿罢了…… 通天教主牵起嘴角笑了笑,“我安的什么心?当真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么?” 朱华嗤道:“你挖出来我也不稀罕。” 通天教主看着他冷冰冰的脸色叹了口气:烛龙利用敖灵算计我,我落在他手里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最后做一碗面给你吃罢了。 通天教主神色有些寥落,缓了语气,道:“朱华,我们不说这些了罢。你不吃就算了,坐下陪陪我可好?” 朱华本想走,可瞥见了通天教主眼底的失落,又实在狠不下一颗心。 他勉强坐在了他对面。 “你怎么不点炉子?”朱华有些冷,问道。 “我嫌烟熏得难受。”通天教主平淡地回答。 朱华写意地坐在椅子上,骨节分明的长手指玩弄着乌骨描金折扇。通天教主用目光攀描着他的手指,看得不舍移目。 朱华注意到他的目光,收起扇子,道:“我走了。” 通天教主只好起身将他送到门口。 那抹朱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踅回身,看到桌上已经变凉的满满一碗面。 通天教主绝不会说自己生着病做这碗面有多辛苦,他绝不会说自己可能再也没机会给他做面了。 他可以一直等到死,却绝不会逼他一个字。 第十九回:白狐主负气离岛 朱华走后,狰钻进屋,看见桌上一箸未动的面,知道这教主又是白忙活一场。 通天教主精神不济,脱下了外衣盖上棉被就睡了。狰这时候也不敢招惹他,乖乖蜷在他脚下会周公。 它睡了不知多一会儿,朦朦胧胧睁眼,四下一片黑暗。通天教主从床边起身往屋外走。 “教主?教主!”狰撑起身诧异道。 通天教主不答,推开门就出去了。飒飒北风在屋外呼号怒吼。 狰一个激灵,慌忙跳下地跟了出去。人影正伏在门口不远的墙边,狰追上几步,就嗅到一股子血腥味。 它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无措叫道:“教主你怎么了!你吐血了吗?” 通天教主仍在呕吐着,温热湿腻的液体溅到狰的爪子上,一股浓浓的铁锈味被风吹过来。 不知何时小院门口站了一个黑黑的人影,狰警觉地聆听人影的脚步声。待到近前,狰不由惊道:“敖灵?”通天教主此时抬起头,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 黑暗中看不清脸色,但狰能听出她声音在颤抖。但闻她道:“仙君,我……有话对你说。” 通天教主点点头,示意她进屋。 “守在外面。”他吩咐狰。 通天教主从门后寻了个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摇曳了灯火。 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敖灵的脸色也不比通天教主好多少。 “二公主为何事来?”通天教主问。 敖灵喘了几口,才道:“仙君,你中了毒。” 敖灵本以为道人定会大惊失色,却不料他却依旧古井无波。沉吟片刻,他问:“二公主可否细细说给贫道听?” 于是敖灵将烛龙的要挟,容瑾的送毒向通天教主和盘托出。言罢,浑身颤抖不止。 通天教主道:“毒药是容瑾给的?可你下的毒不够分量,贫道现在还有些力气。” 敖灵望着他,又低头道:“因为……每次只下了一半的量。” 通天教主又道:“二公主将这些事告诉贫道,你的父兄怎么办呢?” 敖灵如同被毒蜂蜇了一口,浑身一震。须臾,她低低道:“我已挣扎了四日……我心中已经想的清楚……” 通天教主本有怒意,然而看着敖灵绝望的小小身躯,心还是软了。 “你今日既然将这些告诉了贫道,那就不算背叛我。”旋即他又叹道,“我既已答应了你,又怎会不救你父兄呢。” 敖灵的眼中光芒一现。 通天教主凝视着她,道:“我会从烛龙那里将你兄长救回,至于纠缠你父王和水族的亡魂,有一宝物可解救。” 敖灵急问:“什么宝物?” 通天教主慢慢道:“日月珠,此珠现在朱华手中。” 听到朱华二字,敖灵的目光有些黯淡,神情显出几分尴尬。 这世上能驱散亡魂的当然不止日月珠,然而通天教主却只告诉敖灵此法。他站起身,以示送客之意。 待敖灵离去,狰冲进来吼道:“这小妮子下毒害你是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你为何什么都不说!你觉得自己很高大很宽厚是不是!你以为自己被毒死没人会难过是不是!” 通天教主道:“狰,你听墙脚的毛病还是没改。” 狰怒气冲冲,“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通天教主不理睬它,自顾自问:“今天是几月几日?” 狰忍着怒意,咬牙回道:“十月二十日。” 通天教主思忖道:“狰,大后天的午时三刻,你将容瑾引入我布置的阵法中。” 狰气呼呼问:“教主,你又打什么主意?” 通天教主不答,却忽然捻决,只见周身气流涌动,半空中显现了一个毛茸茸的大白尾巴。 狰一愣:“这是狐狸尾巴?” 通天教主只道:“把它扔进炉子里点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朱华刚走进正厅所在的庭院,就听得一阵吵闹。 朱华在门口顿住了步子。 “通天老儿!你给我滚回你的碧游宫!”白狐主吼声冲天。 随后是通天教主有气无力却又毫不示弱的声音:“贫道来则来,去则去。本也不是为你留下的。” “哼,”白狐主冷笑,“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谁!装出一副弱风扶柳的模样骗他同情,你羞不羞耻?年纪一大把,当太爷爷都富余,却还想做那种事!倒真会老来俏啊!” “住口!”传来通天教主极力压制怒火的声音。 白狐主不知死活道:“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资本!你就算主动钻进人家被窝,也没人想上一个万年老僵尸!” 没有听到通天教主的回嘴,院内却响起一声巨响。 朱华本只是随便听听,并没打算进去劝架,他只觉以通天教主的性子,断不至于真和白狐主较真儿。却不料里面出了大动静,他只得快步走入。 空气中的气流仍在盘旋涌动,尚未平息,显然是通天教主刚刚催动道术发动了攻击。 白狐主仰面倒在地上,对勉强扶着柱子站立的通天教主怒目圆睁。 此时黄岩派的众人也俱闻声赶了过来。 白狐主望着朱华,刚开口道:“老七,通天老儿伤我……” 他话未说完,通天教主这厢就“哇”地吐出一口血。 朱华眼见着他往下倒,一个箭步过去,揽住了他的腰。 “你怎么样?”朱华紧紧抱住通天教主问。怀中那人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白狐主见此情景,痛心道:“老七,他打伤了我,你对我不闻不问,却反而担心他!你、你……你果然‘有情义’!” 白狐主踉跄着爬起身,从地上抓起一撮土,就要行土遁离开。 黄岩派众弟子连忙上前劝解。 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冷笑道:“狐狸你要走便走,别再惺惺作态。邙山君,这狐狸当初故意把教主房间的木炭弄湿,害得他被冻病!这些教主都没和你说!邙山君你快让这阴险的狐狸走!” 此时通天教主已醒了过来,目光还有些涣散。 朱华看着白狐主,皱眉道:“白小三,有这事么?” 白狐主怒道:“是我做的,老七,你真要赶我不成?” 朱华道:“这里是唐军大营,岂是我说赶你就能赶你。只是你欺侮通天教主在前,又让他平白受这些谩骂,他还你这一击,并不为过。” “白小三,这事就算了吧。” “算了?算了!”白狐主愕然地睁大眼睛,“老七……你,真是变了……你不是小时候那个追着三哥跑的老七了……”说到这里,白狐主的眼睛真的湿了。 他把手中的土一捻,遁地而去。 通天教主已是无力说话,然而却为白狐主最后那神情动容,责备地看了狰一眼,怨它演得太过。 狰自然不以为然,心道是那狐狸先骂的难听,我自然也得公报私仇一下。 朱华把通天教主拦腰抱起,送回了房间。 屋内仍是阴冷冷的,寒气入骨。朱华转身出去,片刻后拎回一袋木炭。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把木炭挑拣出来,放进炉子。漂亮的手指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炭屑,他却满不在乎,找出火折子点燃炭火。 他蹲在地上,用棍子拨弄木炭,直到炉火旺起来。 通天教主一直维持着朱华把他放在床上的姿势,侧卧着端详着他。 “这是第几次吐血了?”朱华抬头问,瞅见他的目光,有点不自在。 通天教主恍惚地笑笑,也不回答。 朱华叹了口气,想起上回问他为什么不点炉子时,他也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敷衍过去。 这个人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心里,而自己又总是猜不透他那颗心。 朱华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忍不住,伸手捋了捋通天教主有些散开的长辫子。 这个人是他的师尊……每次脑子里出现师尊这个词时,朱华就会有种隐隐的心酸:如果没有五百年前那一晚该有多好,我会全心全意地尊敬你爱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伤害你。我会每日给你梳辫子,给你煮你最爱吃的面。我会对遇见的每个人骄傲地说,我有一个师尊,他是天底下最棒最好的人。我也会……一直在碧游宫,默默陪着你…… 朱华深深地叹了口气。 “瞧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别再伤自己了,我不想看你这样。”他敛了思绪,低声道。 通天教主道:“你想看我怎样?” “健健康康,长生不老。”朱华毫不犹豫地回答。 通天教主不置可否,只是又笑了笑。 翌日,交过了申时,日头偏西。 小岛西边岸上,敖灵抱住昏昏沉沉的通天教主,等待着从岸边小船上下来的人渐渐走近。 敖灵道:“他中了毒,已经不能动了。” 来人冷笑道:“好。”他把通天教主扛起,扔进了小船里。与敖灵一道坐进了船,那人一吹哨子,小船下突然亮起一片银辉。然而若是细看,却并非是光,而是百来条银鳞闪闪的鱼。这些鱼拼命前游,推动着小船朝北方的九山诸岛飞驰而去。 九山岛群最南端的是两座成掎角之势的门户岛。其中一座岛上,在高耸入云的奇峰之下坐落着一片富丽堂皇的殿宇。那人抱着通天教主进了大殿。 大殿中,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高坐金椅之上。他的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然而第一眼看去,让人最先注意到的,还是他的右眼蒙着的黑布,和胸前挂着的一串佛珠。 那佛珠一百零八颗,颗颗有核桃大小,散着幽幽的光华。 敖灵小声道:“烛龙,我已把通天教主带来,你该履行诺言,放了我哥哥了。” 烛龙懒洋洋扫了敖灵一眼,“什么?” 敖灵惊道:“你说过我把通天教主带来,你就放了我哥哥!” 烛龙笑了:“我说过么?”他问旁边抱着教主那人,“嗳,你提醒提醒我,我何时说过的?” 那人道:“小的从没听仙君说过。” 烛龙瞅着敖灵又笑了。 敖灵两腿一软,栽倒于地,失声急道:“你、你竟出尔反尔!” 烛龙皱起眉,“你这小妮子说话如此不中听,来人!把她拖进地牢里!” 言罢他低头睃着昏迷不醒的通天教主,微笑道:“至于教主大人,我可得好、好、招、待!” 第二十回:陷水牢教主受刑 通天教主醒来,身子一动,就听得锁链的声响。 待眼前黑影慢慢散去,他的眼睛又聚了神,便看到了锁在手腕脚踝上的铁链。那铁链狰狞沉重,足有百斤,通天教主本就虚弱无力,被这铁链锁住,此时更是连手臂都无法抬起。 通天教主靠墙坐着,四周尽是咸腥混浊的水,只没过通天教主微曲的膝盖。这水似是从外面引来的海水,冰冷刺骨,通天教主浸泡在水中的下半身只觉寒意入髓,钻得骨缝生疼。 头顶一扇小气窗,透过些光亮。通天教主隐约看见对面几步远站着的高大男人。 “你是……”他问。 “教主真是贵人多忘事,”那男人走到光亮下,映出右眼上的黑色眼罩。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你忘了我,我却一直记得是谁刺瞎了这只眼。” “烛龙。”通天教主道。 五百年前,钟山之神烛龙为追杀朱晶母子闯入碧游宫,被通天教主的青萍剑刺中右眼,仓皇逃走。这仇他一直记了五百年。 烛龙蹲下身子,朝通天教主笑道:“教主,牵机药的滋味怎么样?您可受用?”马钱子之毒,俗称“牵机药”。 通天教主叹道:“想不到堂堂钟山之神,竟已堕入魔道了。” 烛龙听了这话一怔,随即内心的痛楚与羞耻俱时涌上心头。任何一个神明都绝不愿承认自己的失道,不断的自我暗示与欺骗,让他们坚持否认自己已失去神格。然而如果有朝一日连上清通天教主这样的人物都指明他已失去神格,那此后任何的自我欺骗都变得苍白无力,这份失落再难逃避。烛龙痛楚与羞耻之后,便是恼羞成怒。 他突然恶狠狠道:“你这个人真是恶毒心肠,我得给你好好净化一下。” 他说着,从脖子上摘下那一串佛珠。一百零八颗佛珠,颗颗有核桃大小。他捏来通天教主的嘴,把第一颗塞了进入。 “从里到外的净化你……”烛龙阴恻恻笑着。 这佛珠是西方教的宝贝,看来西方教又掺和进来了,通天教主想。然而也不由他多想,第二颗,第三颗佛珠也塞了进去。三颗核桃大小的佛珠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他恶心地干呕,然而佛珠却还在源源不断地塞进来。 于是先进入的佛珠就被顶过了嗓子眼,挤进食管。食管不自主的收缩着,却无法将佛珠咽下去,因为另一端还牵在烛龙手中。 通天教主的眼角噙了泪,不能吞咽的涎水顺着下巴流下,滑进颈窝。喉咙中只能不由自主地发出“忽忽”的闷声。然而更多的佛珠被塞进了嗓子,食管里已经充满了不能咽下也不能吐出的核桃大小的珠子。 烛龙手中的佛珠还有一大半,他亦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于是再被塞入的佛珠将最前面的几颗从食管顶进了胃里。 通天教主已痛不欲生,手脚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然而沉重的铁链使得他用尽力气也只能抬起一两寸的高度。 更多的佛珠被挤进了胃中,越塞越满,通天教主竟渐渐感到了饱腹感,。然而胃中的珠子却还在增多,饱腹感慢慢变成了即将被涨破般的剧痛,。 烛龙的手里还有一大串佛珠,他仍在用力地塞着,然而通天教主已经到了极限,连半颗都无法再吞下。 强烈刺激下他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妄想收缩的胃壁却遭到了满胃的佛珠的阻滞,不断抽动的胃壁与坚硬凹凸的珠子来回摩擦,通天教主汗出如浆,他欲咬紧牙关以阻止疼痛的呻吟,却被口中的佛珠抵住了上颚。于是他咽不下,呕不出,叫不得,动不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越来越暗,通天教主觉得意识正在渐渐从身体抽离…… 那人可已经把敖英带出去了吗? 如果还没有,那他不能昏,他要把烛龙留在这里…… 烛龙也没有让通天教主就这么舒服地昏过去。通天教主在地狱般的剧痛中惊醒,烛龙一只手仍牵着留在外面的那段佛珠,另一只手握住了通天教主鼓起的胃部。 “教主,你猜猜这里面有多少颗佛珠?”烛龙阴笑道,“你不肯猜,我帮你数数好了。” 他用手指抠着薄薄的皮肤下一颗一颗的珠子,当真数了起来。一寸寸地抠捏挤压,让通天教主有如被凌迟,他的头用力地后仰,脖颈上青筋暴突,不住的扭动着脖子。张得大大的眼睛目光已经凌乱涣散,浑身持续地细细寒战。 “教主,让我看看你被净化的怎么样。”烛龙说着,一手按住通天教主的胸膛,一手抓着佛珠慢慢往外拽。 核桃大小的佛珠从嗓子眼一颗一颗地通过,每过一颗都让通天教主想俯身作呕,只是身子被烛龙按在墙上,连这样基本的反射都被彻底抑制。 拉出来的佛珠每颗都染了血,空气中满是血腥味。越到后面血越多,渐渐每拽出一小段就随之涌出一大股鲜血来。 佛珠终于全部拽了出来,烛龙满手是血,水牢的水也变成了淡粉色。 通天教主半阖着眼帘,气息微弱。 烛龙癫笑道:“教主,我再问你一次,我是神是魔?” 通天教主冷汗如瀑,咬紧牙关。 烛龙露出乖戾的神色:“好,你不说话,那我再让你吃一回!”他恨不得通天教主死在他的折磨下,自然不顾道人能否承受。 通天教主蹙起眉尖,暗暗将灵力从肌肤腠理、四肢百骸抽离,聚集在丹田一处。 烛龙果然重新将佛珠原样塞入他胃中,又从墙上取下鞭子,高高扬起狠狠抽下。 失去了灵力护卫,鞭子轻易地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血痕。然而通天教主仍在不断将灵力抽去,竟不留一丝一毫做防御。 这具身体是不可能再动了,不必浪费灵力去保护它。 他现在需要的是,足以杀死烛龙的孤注一掷的力量。 敖灵被士兵扔进潮湿黑暗的地牢。她卧在地上侧耳聆听了一会儿,悄悄爬起身。收拢一把稻草,她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隆起的草上。 然后,她蓦地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小虫,从门上的铁栅间飞了出去。 片刻后,一个高大威仪的男子从地牢正门走了进来。 众守卫一见他,齐齐拜道:“仙君!” 烛龙不理睬,冷着脸命令道:“把敖英带出来!” 牢头连连称诺,头也不敢抬,把敖英提了出来。那敖英蒙头垢面,两个膝盖鲜血淋淋,一看就知道被打折了腿。 烛龙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拖着他往外走。 折了的膝盖在地上摩擦,敖英不由发出痛苦沙哑的叫声。 烛龙这喜怒无常,乖戾残暴的个性,哪个敢招惹他?整个地牢一片噤声。 烛龙一直把敖英拖到了海边,礁石的阴影下泊着一只小船。他把敖英扔进去,解开了绳子。借着月光,敖灵看着烛龙在眼前幻化为一个清逸俊美的年轻男子。他惊道:“你是……白狐狸?” 白狐主挑起狭长的眼,叱道:“安静点!我答应别人,救你离岛。不想死就闭嘴!” 敖英道:“我不能走,妹妹还被关在牢里。” 男子不耐烦道:“那小龙就是我变的,为了混进来救你。你好歹是龙族,可会召唤那种能推着船往前走的鱼?” 敖英道:“我会。”他把手放进水中,鲜血扩散,然后轻轻吹了一段口哨。 须臾间无数条银光闪闪的鱼涌到船下,那架势比来时更为壮观,小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白狐主回头看着黑黢黢的岸,心中说不清的复杂。 按通天教主的计划,由他自己牵制住烛龙,白狐主则利用天生的幻化之术假扮烛龙将敖英救出。白狐主知道,道人出此下策,是因为知道朱华决计不会为救敖英出动兵马。而李玄清与李靖商榷的结果不如人意,李靖定要唐军攻击门户二岛,而他的天兵天将则绕到九山后偷袭。门户二岛最是难打,目的是牵住共工兵力。李靖从后偷袭九山,再直捣共工台,若是成功,功劳却要比唐军大。所以李玄清也不会同意出兵进攻烛龙。 于是通天教主不惜以身作饵,又请了他白狐主帮忙。他的计谋虽过于大胆,却又是当时的条件下最保险可行的办法。只是,通天教主并没有告诉白狐主,他自己要如何脱身。 岸边已越来越远,白狐主收回目光,暗叹:通天道人,你只让我救敖英,可没让我救你。怪不得我白小三无情。 白狐主心里默念这句,却挥不去压在胸口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烛龙丢开了鞭子,通天教主身上实在已没有可以再让他下鞭的地方。 道人的气息微弱,烛龙伸手将堵在他喉中的佛珠粗鲁地一把扯出。这剧痛让通天教主一下子惊醒,随之而来的宝贵空气则让他不住的喘着。 烛龙一只手扣住通天教主的右侧的膝盖,笑道:“教主果然硬气,竟一声都未求饶。” 通天教主感到膝头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髌骨被烛龙死死钳住。 “不知我若捏碎教主的骨头,你还忍不忍得住?”烛龙笑问。 那龙爪仍在用力,通天教主的脸色已差到了极致。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间杂不时地急喘,汗如雨下,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一般。 右腿的髌骨已经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烛龙狞笑着等待他的求饶。 一秒、两秒,龙爪下的骨头终于发出咔嚓一声细响,应着这一声,通天教主的头用力后仰,蓦地一歪。 通天教主的隐忍已经超出了烛龙的预料,他忿然道:“你想昏过去?那太便宜你了!”他用力的揉搓着通天教主已碎裂的右侧髌骨,令人毛骨悚然的碎骨摩擦声回荡在水牢中。 然而通天教主仍是昏迷不醒。 这个时候,水牢外一个手下惊恐地探头一现。 烛龙吼道:“进来!” 那手下两腿打颤,跪在地上。 “什么事?”烛龙问。 那人道:“小的、小的就是想问问仙君,半个时辰前可是去地牢将敖英提走了?” 烛龙一怔,“你说什么?” 那人头埋得更低。 烛龙回头看了面如死灰的通天教主一眼,怒吼一声:“混账!”一挥手,面前跪着那人就被打飞到墙上,脑浆迸裂而死。 烛龙冲出水牢后,通天教主松开咬紧的牙关,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他额头光芒一现,如破茧化蝶般脱出了元神。从容傲立的元神,与那水牢中瘫倒的残破身躯竟判若两人。 烛龙飞身到地牢,敖英与敖灵都不见了。他旋即来到海边,亦是阒无人影。礁石上立着一只小山雀,冷冰冰地看着他。 烛龙竟问那山雀:“他们逃去何方?” 那山雀却也居然说起人话,竟是容瑾的声音:“他们去了龙宫,半个时辰前刚走,你现在追还来得及。此外,我还查到敖顺在不句岛。” 而此刻唐军行辕中,容瑾正对着肩头的一只山雀说着这些话。 铜儿在一旁道:“公子,你何必与那废物说这么多。” 容瑾肩头的山雀已经飞走,他喃喃道:“因为我也是个废物。” 铜儿笑着摇头:“公子可是个极有用的人。” 容瑾只是木然地听着远处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 山雀飞走,烛龙蓦地察觉到身后强烈的灵气。他猛一回头,竟被灿烂的光芒晃得睁不开眼。 烛龙道:“你元神出窍,纵然可以杀我,那副身体却绝无法离开水牢。” 通天教主道:“我知道。” 烛龙道:“你与敖灵是什么关系?你甘愿为她死?” 通天教主道:“不是为了北海二公主。” 烛龙道:“你……为了什么?” 通天教主轻声道:“为了不让他后悔。为了他以后想回头时,能有个归处。” “而且,我没打算死。刚刚水牢已被我布下结界,没人能靠近那副身体。”通天教主傲然道,他广袖一挥,一柄青焰烈烈的长剑已握在手中。 烛龙对此剑心有余悸。青萍剑,诛仙阵,万仙阵……这些名词的背后,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通天教主。 深深夜色中,浪涛翻滚。面前那仙人祥光万丈,脚下青莲怒开,长袖临风,剑气逼人。 这才该是上清通天教主的本来面目。 第二十一回:青萍剑怒砍佛宝 烛龙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佛珠,他突然念出一段经文,一百零八颗佛珠霎时间变成了赤红色,发出彼此碰撞的声响。 烛龙先发制人,这一串佛珠如同是一道地狱之门,无数亡魂恶鬼从其中涌了出来。 通天教主挥剑斩断聚集到他周围的亡魂。亡魂数量太多,通天教主竖起青萍剑,左手两指抵住剑身,刹那间宝剑光芒四射,被这光撩到的鬼魂立时消失无踪。 黑夜之中,这剑芒竟比明月更加夺目。 通天教主将青芒剑祭在空中,骤然间万道气流聚涌,宝剑发出一声清吟,化成一只青焰凤凰。那燃烧的青凤凰直取烛龙而来,所过之处,百鬼俱灭。 烛龙堪堪矮身躲过,青焰凤凰长长的尾翎恰打在佛珠之上,一声锐响,电光乍起。 凤凰回旋而来,一股锋利的剑气只刺烛龙。 烛龙将佛珠打了出去。佛珠正套中凤首,霎时间凤凰青芒一暗,变回宝剑坠落。 通天教主凌空而起,一把接住宝剑,就势劈下。 顷刻间珠子四下飞迸。青萍剑光芒所及之处,佛珠炸裂,竟是被剑的余威生生震碎。烛龙本恃着西方教宝贝才敢与通天教主对决,如今眼见佛珠被仙人一剑破了,万分惊骇。 通天教主再次作法,天上乌云四聚遮蔽了明月;他举剑朝烛龙砍去,只见厚重乌云中骤然飞下一道霹雳紫闪,青萍剑携着这道紫耀闪电劈头盖脸地杀向烛龙。 通天教主怒发冲冠,烛龙被他凛冽的剑气所摄,竟半步移动不得。天劫般的雷闪在他身上剐过,血如红雾般飞散。 烛龙哀嚎如雷,血红的眼死死盯着通天教主,两脚后错,一点点爬离他。 一步,两步,三步,他突然停下了后退。 莲瓣在飞散,宝剑的光芒在消褪,通天教主的身影随风摇曳。 元神竟是要消散! 定是水牢中的肉身濒死,在召唤元神归位。天助我也!烛龙惊恐的眼中又流出一丝侥幸之色。 天已蒙蒙亮,白狐主道:“敖英,龙宫就在下面,你唤人来接你吧。治好伤就快带家眷走,通天道人若搞不定烛龙,龙宫也非安全之地。” “多谢白狐道友!”敖英一拜。 “谢我作甚!我不过是还通天老儿人情!”白狐主道。当初白狐主为朱华挡了敖顺的龙爪,身负重伤,幸得通天教主相救。他便将自己一条尾巴给了通天教主,定为信物,他日以还通天教主这人情。 白狐主兀自驾云离去,待回了扎营的岛屿,只见脚下竟是一个阵法,而白狐主从那阵法中明显感觉到属于通天教主的灵力。他一惊,按落云头,潜在礁石后。 阵法已开,正中坐着的竟是容瑾。 只不过眨眼功夫,只见容瑾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竟挂起狂风,如千万把利刃,将他整个人凌迟! 白狐主震惊了。刚才还好端端一个人,此时已变成了肉片。 白狐主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突然身边有人道:“你看到了?这阵法是通天教主所布。通天教主与相柳勾结,被容瑾知道,他便布了这个阵法,杀人灭口。” 白狐主道:“不可能!这阵叫困元阵,唯有一年中至阴的日子合上一日中至阳的时辰方能启动。可逼得妖魔灵物显出原形,且无法逃出此阵。但这阵法绝不会要人性命!” 那人笑道:“果然是白狐主,端的有见识。那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变成一个能将人千刀万剐的凶阵了呢?”言罢那人作法,阵法遽然变幻,须臾间竟被改成了一个诛妖阵。 白狐主大骇,这人竟能在弹指间更改通天教主布下的阵法! 他警觉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那人笑了笑,“我在这里不奇怪,只是你出现在这里,又看到了这一幕,实在太不凑巧了。” 白狐主已有警戒,一道掌心雷打了过去。 然而这一掌在那人眼中不过是个笑话,他随手结了个印,就化解了攻击。 紧接着,不待白狐主反应,那人一道印便打了出去,纵是白狐主有防备,却也不及那咒印的力量和速度。咒印正中前胸,白狐主喷出一大口血,向诛妖阵中摔去。 阵中已起了风刃,千钧一发之刻,一个血淋淋的身躯将他扑开。 那人恨声道:“章莪山的怪物,你还没死!” 此时已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狰欲等那些人到来,然而那人的咒印已经狠狠砸来。狰只得化光而去。 敖灵醒来时,天已大亮,她竟发现自己在空中飞。 低头一看,身下是一只形状如牛的古兽。 “穷奇?!”敖灵在它背上坐起身,“仙君在哪?” 穷奇道:“他去见烛龙。” 敖灵大惊失色,“为何?他为何还要去?我们这是去哪?” 穷奇道:“教主让我送你回龙宫。” 敖灵大声道:“我不要回龙宫!穷奇!掉头!我们去救仙君!” 穷奇不吭声,闷头往前飞。 “穷奇!仙君很危险!你难道不想救仙君?”敖灵抓着穷奇背上的刺,又喊道。 穷奇依旧不吭声,只是身子一低,下一刻就调转了方向原路返回。 它当然想救他! 穷奇并未飞往烛龙所在的门户岛,却一鼓作气冲进了唐军的行辕。看见前面朱红色的挺拔身影,它急急刹住脚步。朱华冷冷看着他们,也不躲闪,飞起的风尘拂起他的鬓发。 穷奇虽心中焦急,却不失去理智。它知道此时此刻能救通天教主的,只有邙山君而已。 “救救教主!”穷奇一开口便道。 朱华蹙眉:“他不是留下话,说先回碧游宫养病了么。” 穷奇看了敖灵一眼,敖灵被朱华的冷漠厌恶的目光逼仄地抬不起头。 她握紧拳头,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敖灵话音刚落,脸上猛地挨了一记火辣辣的巴掌,被打出去十余步。 穷奇抬头看着面如冰霜的朱华。 “当初不该留你一条命。”朱华道。 他话音才落,突然屋内滚葫芦般冲进一个侍从,大声道:“不好了!邙山君快来!” 朱华匆匆赶到西岸,看到眼前的情景,整个人剧烈的一震。 他失魂落魄地扑了过去,嘶吼道:“白小三!白小三!” 白狐主已没了气息,化为原形,软软地枕在他的怀里。 朱华的心如同挨了千刀万剐,泪如雨下。 他的三哥……他的三哥……他的三哥…… 初拜师门,有只狐狸点着他的脑门儿说,以后你跟我混。 他溜下山被师父罚不许吃饭,有只狐狸从怀里掏出两个捂热的白馒头给他。 他掉进寒潭,有只狐狸用平日不舍得让人摸的大毛尾巴给他取暖。 他要练武,有只狐狸打肿脸也要充胖子地给他喂招。 他被敌人围困,有只狐狸从闭关中跑来帮他抗敌。 敖顺要杀他,有只狐狸不顾性命为他挡龙爪。 临走那天,有只狐狸说,你不是小时候那个追着三哥跑的老七了…… “三哥,我是你的老七啊……我是老七……”朱华呜呜地哭着。他不死心,将体内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白狐主体内。 凄惶的北风呼啸,沙尘漫起。四下都是破碎的龟壳和血肉。 敖灵和穷奇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刁邪慢慢走过去,慢慢弯下腰,慢慢拾起一片龟壳。 阿天扑过去,拽着刁邪衣服摇动大哭:“五哥被通天教主的诛妖阵害死了!我要为五哥报仇!报仇!” 朱华一个激灵,仿佛听不懂阿天在说什么,茫然四顾。 李玄清抹去脸上的泪,沉声道:“他竟摆下如此恶阵……我竟看错了他!” 灰黄早已哭昏于地,一旁的铜儿无措地扶着他。移山道人怔怔地站在一旁,说不出话。天意果然难料,当初他若坚持让白狐主走,也不会看他丢了性命。 刁邪哑声道:“他为何要杀三哥和老五?” 阿天泣道:“通天教主恨三哥很久了!老五也一定是哪里得罪了他!” 刁邪道:“老五足不出户,怎会得罪他……” 阿天失声道:“四哥!你到底什么意思!五哥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你难道不知道他最喜欢你了吗!” 刁邪把龟壳放在下唇,蹲在了地上,深埋着头。 阿天见状抿住了嘴巴,不再叫嚷。 朱华仍在不停地向白狐主输注灵力。 移山道人叹道:“老七,他……他死了。” 朱华仍在不停地向白狐主输注灵力。 移山道人踉跄了几步道:“够了老七,他死了……” 朱华仍在不停地向白狐主输注灵力。 李玄清道:“老七你……” 朱华将内丹提出,送入白狐主口中。一只手掌抵住他的背心,从督脉注入汩汩阳气。 移山道人大骇,“老七你别给我胡来!你活腻了吗!”然而他却不敢上前阻止,这个关口,若元气逆乱,朱华必死无疑。 白狐主的眼皮动了一下,嘴角淌下一行血。 “白小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白小三!”朱华收回内丹,抱住白狐主欣喜若狂。 灰黄醒了过来,爬过去给白狐主号脉。 “脉微欲绝,将死之相。”他道。 移山道人已扑过去将自己浑厚的灵力输入白狐主体内,灰黄感到他的脉搏比方才有力了些。白狐主内丹受损,本无力承受外来的元气,而朱华将自己的内丹渡给他,再将阳气输入,使气行有序,脏腑不至被乱蹿的阳气所伤。 朱华见移山道人与灰黄已开始救治白狐主,他站起了身,目光沉郁地望着煞气滚滚的诛妖阵。 “大哥,给我五千人马,要精锐。”朱华突然道。 李玄清道:“老七,你打算做什么?” “通天教主在烛龙的岛上。” 李玄清惊讶问:“他为何会在那里?!” 敖英道:“教主为了帮我救哥哥,被烛龙囚禁了。容瑾一定不会是他害死……” 穷奇咬了她衣角一下,低低道:“不要说话。” 阿天闻言,愤怒道:“你要去救通天道人是不是!” 李玄清扫了敖灵一眼,道:“通天教主真的在烛龙手里?老七,小心中陷阱。” 刁邪道:“通天教主若在烛龙的岛上,如何打伤的三哥?” 沉闷许久的铜儿道:“他自然可以派别人动手。” 朱华道:“白小三中的是咒印,通天教主的手下无非是狰和穷奇那样的古兽,它们无法使出咒印。” 李玄清道:“老七,你这是在为通天教主说话?那老五的死又如何解释?” 朱华沉吟道:“只能先见到通天教主再说。” 李玄清眉头微紧:“老七,你……到底是去攻岛,还是去救通天教主?” 朱华道:“两个都是。” 李玄清痛心道:“我们兄弟惨死在那人阵法中,你……却还要救他?” 朱华手中的折扇变成了八丈长的点钢矛,幽绿的眼眸深不见底,沉声道:“事情还没搞清楚,通天教主若死了,就没了对证。如果真是他所为,我必定亲手杀了他!” 第二十二回:邙山君攻陷双岛 整齐的战船如黑色的闪电,在深夜的海峡前行。朱华伫立在主船的船头,乌黑的鬓发拂动,幽绿的眼睛逼视着愈来愈近的双岛。 身后传来柔软的脚步声,朱华并未回头,却问:“穷奇,你来做什么?” “邙山君,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穷奇不奇怪朱华敏锐的耳力,低沉道。 “攻下岛再说吧。” 穷奇低了头,抬起又道:“还是现在说。” 朱华哼了一声。 穷气望着他在浓郁的夜色中清绝的背影,思忖片刻,道:“日月珠。” 朱华不耐道:“日月珠怎么了?” “教主给的。” 静默了许久,穷奇只听得到船破海浪的声音。 朱华猛然回头,锐利的目光盯进穷奇的瞳孔。两个人默默对视很久,谁都没开口说话。 当初送日月珠时白小三便言辞含糊,现在想来日月珠本就是截教的宝贝。 朱华从口袋中掏出日月珠,丢在穷奇面前,“等攻了岛,你还给他。我不愿再受他恩惠。” 穷奇低头看了看日月珠,却不捡,又抬头看着朱华,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嗓音:“要催动日月珠,需要消耗术者同等的力量。邙山君,你在邙山一战用日月珠时,觉得自己的力量被消耗了么?” 朱华蹙起眉头凝视着穷奇。 穷奇继续道:“教主命我寻回两千年前封神时丢失的日月珠,他用自己的血唤醒了它。所以,你使用日月珠,消耗的只会是通天教主的力量。” “你把三千水族的魂魄吸走,教主那时痛苦到昏死过去。但是他怕你知道,事后什么都不肯告诉你。” 朱华碧绿的眼眸在夜色中难辨神色。 “他怕你知道日月珠是他给的,你就不肯用了。他怕你不肯收,就让你以为是白狐主送的。他怕你知道日月珠里有他的血,你会嫌弃脏……他……” “住口。”朱华突然道,迫近黎明的冷光洒落在他的红衣乌发,勾勒出一个孑然的轮廓。 “……他怕你知道他故意瞒你这件事,你会嘲笑他……”穷奇却并没有住口。 朱华只是静立在清光中,却没有回应。 “邙山君,你嫌弃他吗?”穷奇问,它刁起地上的日月珠走过去放到朱华虚握的手中。 “请不要嫌弃教主。他怕是也活不了太久了。就算装,也求你哄哄他,可好?”穷奇低低地说。 得不到朱华的回应。它叹道:“真的不会让你委屈太久,绝对不会太久了……” 朱华紧紧握着日月珠,仍是一言不发。 穷奇放弃道:“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邙山君,那就只求你不要把日月珠扔掉可好?教主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 光影中,朱华头埋着,看不清表情。 五千精兵出其不意,箭一般射入敌巢。 果不其然,海峡两岸的岛屿守卫坚固。然而,并未见敖灵所说的亡魂。 众将不知何故,但见主帅杀气冲天。朱华化作一条赤红如火的巨大蛟龙,飞入云层,霎时间气象陡变。 唐军攻入了烛龙安置行辕的岛屿,战鼓如雷,杀声四起。 朱华手握丈八蛇矛,已不知刺中了多少具身体,矛杆都沾满了血,他白皙的手指也一片猩红。 他发泄般嘶吼着:杀!杀!杀! 遇到烛龙之时,他也没有辨认出来。他所想的只有杀进去,找到那个人。 朱华的矛法已是登峰造极,当初邙山一战,即使敖顺都败在他的的手下。 朱华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大高个有点难缠,然而厮斗数十回合,还是将这人刺于矛下。烛龙与通天教主交手已受了伤,否则也未必会败给朱华。他显出原形,是一条龙,朱华微微一愣。 然而他并不多想,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朝云峰下的大殿杀去。 水牢之中,亦能听到外面的厮杀声。 通天教主闭上了眼。 他知道攻岛的人是谁,也只能是那个人。 水牢门外响起了兵刃相搏的声音,有人倒了下去。牢门发出兵器击打的巨响,震耳欲聋。 通天教主用尽最后的法力,收起了水牢的结界。 门被破开,那人一身朱袍,长发飞扬。手握染血的长矛,目光沉毅决绝。 小铁窗投下的苍白天光中,通天教主已体无完肤,右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曲着,倒坐在满池血水中。 朱华从未预料自己有一天会看到他的师尊这般模样。 太习惯他的所向披靡,从容不迫。而今却是谁把他一步步逼到了这般田地?是谁逼得他不得不拿这副虚弱不堪的身体做筹码?是谁逼得他像落魄的狗一样蜷在墙角?是谁逼得他忍气吞声低头受辱?是谁逼得他吐血还要往肚子里咽,心如刀割还要佯装微笑! 是他朱华,是他朱华! 竟是在这昏暗的水牢中,五百年来朱华才第一次看清了通天教主,也看清了他自己。 整整五百年,除了责难和侮辱,他为他的师尊做过什么? ——竟是我把你一步步逼上绝路的么?朱华的眼眶酸涩,心如刀绞。 他蹚着水踉跄走过去,蹲在通天教主身前。 通天教主眼前一片漆黑,但他说:“朱华,我没事。” 朱华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在蠕动。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五百年来这句话你常常挂在嘴边,我每次都理所应当地相信。可是现在你连话都说不出了,却还要告诉我你没事…… ——总以为你心思多爱算计,其实你根本是天下第一傻子…… 朱华突然簌簌落下两行热泪。 他站起身,挥下丈八蛇矛,劈砍着通天教主手脚上的铁链。 一声一声的铿锵。 外面杀声漫天,哀嚎遍野。这里却静得只能听到砍铁链的声音。 收了蛇矛,朱华倾身抱住了浑身冰冷的通天教主。 在纷飞战火中,脚步沉重地走出去。 天空又飘起了雪,朱华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拎着酒坛子喝酒。 穷奇卧在他脚旁,道:“我感受不到狰的灵气,他不在方圆五百里之内。” “教主说,当初怀疑容瑾是使共工复活的巨鳌,他那时能在行辕中隐约察觉到巨鳌的气息。所以他在离岛前布了一个困元阵。困元阵并不是个实用的阵法,因为一年中只有一日可启动,但一旦启动,连大罗金仙都得乖乖显出本相,无法逃脱。教主请白狐主变成敖灵模样,混入烛龙的岛上,将敖英救出。他自己则牵制住烛龙。临去岛前教主令狰将容瑾诱入阵中,本只是为了逼他显出原形将其困住,因为事情还没弄清,所以教主并未要杀他。” “可邙山君你却说,容瑾是死在诛妖阵中。而且,”穷奇深深蹙起眉,“容瑾死后,显出的是一只普通的龟,而非那巨鳌。” “难道教主想错了……巨鳌另有其人?” “另外,白狐主又是被何人打成重伤的?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狰又身在何处……” “穷奇,”朱华忍不住打断他,“别啰嗦了。” 他仰脖灌下一口老酒。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飘落在他的黑发和红衣上。 穷奇本也不是饶舌的人,只是怕朱华误会通天教主,才这般急着解释。它闻言便趴下了头,枕在朱华脚边的台阶上。 “白小三不是通天教主所杀,这事我清楚。”少顷,他慢慢道。 “至于容瑾的死,也很蹊跷。通天教主若想杀他,何必动用阵法?又何必把阵法布在岛上,像生怕我们看不到似的。这更像一种警示。” “正是如此!”穷奇又抬起了头,“他本就是为了用困元阵比容瑾显出巨鳌元形,目的也是为了让你们看清他。” “可容瑾并不是巨鳌,而通天教主又说他在大营中感觉到巨鳌的气息。”朱华道。 穷奇想不明白,只好闷声不吭。 朱华道:“那凶手本不该杀白小三,这是他的失败。” 穷奇忙问:“什么意思?” 朱华道:“那咒印打的不透,所以我才能救活白小三。可那力道显然对方也是想要白小三的命的。何况,若要他死,将他扔进诛妖阵中不是更轻松,如此白小三必死无疑。” 穷奇问:“那凶手为何不这么做?” 朱华道:“我师兄他们一见到阵法启动就赶了过来,恐怕是那人连再补上一掌或者把白小三丢进诛妖阵的时间都没有了。” 穷奇道:“那他……” 朱华道:“我们赶到时,他不是躲在哪里,就是……混在我们当中。” 穷奇立起身,问:“第一个发现阵法的是谁?” 朱华沉吟道:“是容瑾的那个叫铜儿的侍童,他说,是狰将容瑾抓入阵法。他一路追来,就看到容瑾和白狐主的尸体。” 穷奇问:“他如今在何处!” 朱华道:“他说自己受了惊吓,不愿再留在军中,我师兄那时也没想到区区一个侍童有什么问题,就放他走了。” 穷奇道:“这侍童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他能是巨鳌不成?教主现在实在太虚弱,时昏时醒的,不然还可以问问他。” “邙山君,你可还怀疑教主么?”穷奇看着朱华神色问。 “当初只是为了向师兄借兵才那么说,”朱华又喝了一口酒,默默看着灰白的天空,“他不是那种人,我从未怀疑过。” 穷奇闻言一愣,心道自己倒低估了他。早知他是这么想的,开战前它就不必特地把日月珠的事抖出来,拿感情债压他了。 天已破晓,通天教主摊开四肢,望着头顶的朱色屋梁。整个身体已痛得麻木,却动弹不得。 殿外,朱华依旧坐在阶上,看着冬日清冷的晨光。 他的脸上仍有凝固的血迹,乌黑的长发散乱一地。他默默数着屋内人浅促的呼吸,许久,才起身走了进去。 通天教主抬起疲倦的双眼注视着朱华。朱华在床边站住,却从怀中掏出一枚莹白圆润的宝珠。 通天教主的眼神中流出不解的神色。 朱华面无表情,把日月珠放在通天教主胸口。随着通天教主胸廓的轻微起伏,日月珠细微的上下移动。 朱华露出手臂,悬在日月珠上方,抽出匕首狠狠划开一刀。 殷红的血液瞬间淋落在日月珠上,同时也染红了通天教主的前胸。通天教主的眼神骤然一变,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血色全无。 他用力地滑动着喉头,却因剧痛而无法出声。 血不断滚落,日月珠发出明亮的光芒,血流的速度霎时间快了,被不断的吸入日月珠中。血流进了通天教主的颈窝,他紧盯着朱华,眼中露出痛苦不堪的神色,甚至有一丝哀求。 “这样,再使用日月珠时,消耗的就是我本人的力量了。”朱华平静地说。他放下手臂,收起日月珠坐在床边。因失血而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通天教主染血的脖颈。 “你就算为我做的再多,我都不会因此而爱你。我欠你的,我可以用命来偿还,但是我不会用感情来还。” “你明白么?”朱华双手撑在他的头两侧,俯身凝视着急促喘息的通天教主。 他似乎急切地想要解释,一缕猩红从他的嘴角淌下。喉咙里沙哑的声音,让人听了就觉得痛。 朱华突然俯下身,贴上他的嘴巴。 通天教主的大脑先是一空,随即从尾骨猛地窜上一股电流。 他如果还能动,此刻一定在颤抖不止。 撬开他的嘴巴,朱华的舌并不炙热,深深地探入,确认着教主口中的每一道伤口。 与自已一样温暖柔软的舌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进入,彼此相贴摩擦,通天教主脑中紧绷的弦瞬间烧断。 紧锁的喉咙失去了力道,发出细细的呜鸣。 通天教主身体无力动弹,然而下身的炙热已经昂起。两人腰贴得那么近,朱华自然感觉得到。 他撑坐起身,望着通天教主。 无法动,无法遮掩,这样明显的欲望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朱华眼前。 通天教主羞愧难当。 朱华很奇怪,此时亲眼见到他对自己的欲念,却竟没有预料中的恶心。 三日前当他冲入水牢,苍白的天光下,这人浑身是血,面容如大理石死寂无声。他当时真的以为这人已经死了。可他明明眼中已失了神,却还冲他微笑。 却还冲他说“我没事”。 那时候,朱华心头涌上了万千滋味,任何声音都闷在喉头,他只有一下一下用力地劈砍着锁住这人的铁链。 通天教主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只要他能活着,就算十天九地化为灰烬,他朱华永堕无间地狱也心甘情愿! 无论如何否认,朱华都清楚地意识到,那一刻自己对这人极致的感情。 他向来是个遵从本心的人,绝不会出于感恩或是怜悯而去回报感情,因为爱就是爱,与其他无关。 朱华的右手握上通天教主股间的隆起,看着他张开了嘴,虽发不出声音,眼中却露出复杂的神色。 朱华用手指细细攀描着那隆起的形状,在他的手下,这炙热已愈发坚硬。 通天教主喘息着,想要说什么,喉咙却喑哑无力。 他想说的是:住手!不要让我释放在你手里!我真的承受不起……你的轻蔑…… 朱华观察到他痛苦的表情,很想将自己心中的怜惜之情告诉他,然而却又不知如何开这个口。此时,有些话虽已搁在他心里,却还是难以启齿。 于是朱华将脸贴过去,下唇轻轻抵住那尖端。即使用嘴唇触碰这种地方,朱华竟也没感到一丝抗拒的心情。圣人那极力隐忍的表情,有一种极具诱惑的禁欲之色,显得既罪恶又神圣。 通天教主忍受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抿起唇。就算是当初厌恶他时,只要看到他这个表情,朱华都会不受控制地感到揪心。 此刻望着通天教主抿起的双唇,朱华的眼眸绿得如同能将人吸进去,饱含着温柔与珍惜之色。 他轻柔地低吟道:“师尊……” 这一声师尊,终于让隐忍的通天教主全线崩溃,温热的液体飞溅,隔着衣料,濡湿了朱华的下唇。 他别过脸,眼角滑下一滴泪。朱华伸出手指轻轻为他拭去。 不要哭,师尊,以后我都会好好对你。 第二十三回:朱华不句岛救父 天已亮了许多,屋内的蜡烛燃到了尽头,徒留一片红泪斑驳。 朱华拭去通天教主眼角的泪水,却不料反惹得他发出一声低微的抽泣。 “师尊,你怎么了?”朱华从未见过这人如此脆弱,不由忧心起来。 见通天教主垂着眼,朱华便把手心塞到他手指下。通天教主伸出食指在上面写了一个“耻”字。 朱华不禁诧然,“为何?” “你现在更看不起我了。”通天教主慢慢地划动手指写着。 朱华摇头。 “不必安慰我。”他继续缓缓写道,“我心里明白。” “你明白什么?”朱华有些急了,这道人又要开始钻牛角尖了不成?他深深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明白什么?” “你把自己的力量提供给日月珠任我消耗,你以为我知道后会感激你?我只是恨你!你会担心我,难道就不懂将心比心?知道你这么不顾惜自己,你以为我就不会担心你么?” 通天教主听了朱华的话,转回了头,一贯深邃的眼中露出一目了然的惊讶。 朱华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与通天教主这样近过,他们的心是相同的,他再也不必苦于猜不出通天教主深藏的心事与情感。 “我一直以为自己讨厌你,可看见你受重伤时,我只是后怕,一点都不觉得痛快。 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你死。其实过去在一起住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如果当初你不说那些话,我们可以一直那样一起生活。所以我当时确实恨你了,恨你非要怀那种心思,这些年我常常想,如果你对我不是那种爱了,我就可以回碧游宫,和‘以前的师尊’在一起,该多么好。” 说到这里,朱华闭上了眼又喟然一叹,“现在想想,其实这对你很过分,因为人哪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通天教主目中的讶然变成欣慰之色。朱华实在是太久没和他这样面对面说这掏心窝子的话了。 “在水牢里看到你时,我想通了一件事,”朱华继续道,“其实我一直都想回碧游宫,想和你在一起。这个愿望比什么希望你别来爱我来得强烈得多。我也不知道男人之间怎么就算爱上了,我也不知道我对你是不是那种爱,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挂心的人。” 通天教主的深瞳与朱华对视着。他在集中全身的精力去聆听朱华说出的每一个字。 “其实,你爱我是你的事,我想和师尊在一起是我的事。所以不管你对我是哪种感情,从今往后我对你都一样。” “打完这一仗,我就回碧游宫。以后我们一起过日子,好么?”朱华问。 “做刚才那事,我也没觉得不好。”他看着通天教主,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这话说得通天教主十分赧颜,他闭紧眼睛,又把头别到了旁边。 不知怎的,这举动让朱华忆起了有一个雪天,通天教主无意识中把手指上的雪花放在舌尖融化的场景。与那时同样地,他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九山已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群騊駼拉着一驾七香宝辇停在云峰脚下。车辇中通天教主斜倚在一侧,身上裹着挡风的斗篷,仍是一动不动。朱华将最后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绕在通天教主的斗篷外。道人的脸被围巾挡住一半,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纷飞的大雪中,朱华的红袍猎猎飞扬。他目光明亮坦然,“你好好养伤。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回去陪你,给你煮各种好吃的面,给你梳辫子,给你裁很多流行的花衣裳,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 “一定等我。”朱华定然道。 虽然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通天教主痛苦万分,但他还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朱华后退着下了车辇,目送着七香宝辇腾空远去。 通天教主的伤实在太重,军中没有好的医药,而共工已有大军袭来争回门户岛,朱华只有勉强通天教主先回碧游宫养伤。 李玄清带了后援兵力来到岛上。最后他与李靖结成同盟,由朱华守着两座门户岛,牵制共工兵力。李靖与刁邪各自带兵从东西两个方向靠近九山后方,在各个岛屿间声东击西。而李玄清则带领主力军队杀入正中心的系昆山。 环绕九山的海面下有来自四海的妖兽聚集,而每座岛上又都有高耸的了望台,很难绕过门户二岛从后方靠近。故而移山道人作法,使天降鹅毛大雪,遮蔽了望台的视线。移山道人此时已与阿天在刁邪船上。原本唐军驻扎的岛上则布置满了结界,剩下穷奇敖灵一同守着昏迷的白狐主。 门户岛的云峰顶,朱华凝眸眺望着与唐军隔海相对的共工军队。风卷着大雪,不停地拍碎在他的衣袂长襟。 他下了山,回到行辕,便见殿前古柏下,敖灵在等他。 朱华蹙起眉走进大殿,端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 “你不是在唐军大营,怎么跑回来了?”他冷冷问。 敖灵沉默许久,道:“请你救救爹爹和北海水族。” 朱华这时想起了通天教主与他说过,日月珠可吸去纠缠北海水军的亡魂。 “已经十日了,爹爹他们……就要死了……”敖灵哀声道。 朱华坐在了梨木圈椅上,端起茶喝了一口,“那又关我何事。” 不得不求自己以往轻视仇恨的人,不得不忍受他的冷言冷语,对于一直傲慢跋扈的敖灵来说,实在是一种巨大的煎熬和考验。 可是她不得不求他,因为比起亲人的生命,她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父王他……也是你的亲爹爹啊!”敖灵鼓足力气说了这一句。 却不料,换来得竟是朱华的冷笑,“你们北海龙族真有趣,当年我娘求他认我时,他怎么也不肯,如今有求于我了,就承认我是他儿子了?” “可惜,我已经不想当他儿子了,我只想看他死!” “朱华,你!”敖灵气得脸发白,削葱般的食指发抖地着他,“你对自己的亲人就如此无情?” “亲人?”朱华的绿眸瞬间阴冷下来,“你们杀了我娘时可有想过亲人二字!你们屠杀我全族时可有想过亲人二字!亲人?亲人!你们北海龙族配提这两个字吗!” 朱华不由想起了当年,他听从母亲的话,跪在敖顺面前的情景。而那个男人看向他的眼神竟是那么冷漠。他小的时候很想像其他人一样,有爹爹和娘亲,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可这个男人不只不愿满足他,还夺走了他的一切!我再也不想要爹了!再也不需要了!我要一个人活着!我再也不想要一个家了!他曾无数次的咆哮着。 敖灵被朱华的狂态震慑,隔了许久,才颤声道:“难道……你对父王就没有一点好的回忆么?” 朱华一下子安静了,道:“没有。” 当然不会有,这个叫敖顺的男人,难道能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回忆么? 其实朱华只是不愿去想。 敖灵忍不住哭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爹爹是个好爹爹啊,他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带着我在海里游……他会用最大的珍珠给我做项链……他就算生气也从不打我……呜呜……爹爹是最好的……我不要爹爹死……” 敖灵坐倒在地上,失声大哭。 朱华怔了怔。因为敖灵触到他的痛处,他便一时失态了。而此刻听着敖灵哭诉的那些话,他那颗失落的心一方面再次被刺痛,一方面却也能够感受敖灵内心的痛苦。 是,他能够感受这种失去父亲的痛,因为敖顺……确实留给过他一些回忆。 只是他放不下那刻骨铭心的仇与恨,所以将这些记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第一次见到敖顺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北海龙王,朱晶只说这是他爹爹。那一天是元宵节,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山下的县城里看花灯。记得他那天很开心,一手拉着敖顺一手拉着朱晶蜷着腿荡秋千。人群围着戏班子,他惦着脚也看不见,敖顺就把他举起来,让朱华高高坐在他脖子上。回想起来,那个元宵节真的很高兴,他手里的粘糕沾在了敖顺头发上,敖顺也不生气,只是和蔼地笑着…… 朱华后来也见过敖顺几次。只是朱晶到北海讨名分后,敖顺就再也不出现了。 朱华认为母亲做的没有错,错在不愿承担责任的敖顺。只是这些幸福的回忆却也无法抹去,朱华越是仇恨越是痛苦,这些回忆越是难以忘记。 朱华不愿再看哭得可怜的敖灵,站起身准备迈出大殿。 一双腿却被人从后抱住了,敖灵泪水晶莹地凝望着他,怯生生道:“哥哥……” 朱华浑身的血都一瞬间冲到头顶。这之前,从未有人叫过他哥哥。这之前他都是没有兄弟姐妹的一个人。他纵是痛恨北海龙族,厌恶敖灵,却仍然斩不断这一丝血脉相连。 心确实动了,然而朱华却冷下脸道:“谁是你哥哥!” 言罢拂袖扬长而去。 李玄清看着战报,余光瞥向窗前的朱华,逆着光,只觉他的身影愈发孤寂清冷。 “三弟昨夜醒了一回,你推测的不错,打伤他的确是那个名叫铜儿的侍童。”李玄清放下信道,“通天教主昨日也说了,他认为是铜儿利用了老五,目前他已感觉不到巨鳌的气息,说明巨鳌已不在北海了。” “老五从入师门时就已残疾,认识这侍童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吧。老五为何要受这个铜儿摆布,这个铜儿又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李玄清摇头。 “通天教主怀疑铜儿就是那巨鳌,敖灵说是老五给的她毒药,说明这个铜儿与共工有联系。我们军队里的情况怕是已完全被共工掌握。”朱华道。 “只怪我不察。这次若不是通天教主布了阵,怕那个铜儿还要混在军里暗中作怪。还好我与李靖商定的策略没有告知旁人。只是老五……他怎么如此糊涂,搭上了性命。”李玄清痛心疾首。 “大哥已派人去寻找那侍童了?”朱华问。 “正是,怎能容他白白害死老五!”李玄清道,言罢他瞥见了朱华脸色,又道,“老七,老五确是不对,可毕竟是我们兄弟。” 朱华不接茬,只道:“那侍童若是巨鳌,法力当在通天教主之上。而且大战在即,我们怕是也无暇去拿他。他既与共工同谋,想必迟早要再碰上的。” “说的也是,眼下还是进攻系昆山要紧。”李玄清叹道。 “对了,我听说敖灵去求过你了?”李玄清又道,“老七,你真的不愿摒弃前嫌,救龙王一命?” 朱华道:“我要看他死……” 李玄清摇头道:“这是你的事,为兄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你若改变主意的话,最好不要拖太久。我后天就要带兵绕进系昆山,这门户岛上只有你一个领兵,要时时警惕共工在对岸的军队,那时你就不好随意离岛了。” 朱华想要说什么,顿了顿,却又抿紧了嘴巴。 回到了大殿,门前古柏的虬枝已被雪压弯。看到树下跪着的小小身影,朱华不由的一怔。他走时余光瞥到敖灵跪在那里,却没料到一整天回来她竟仍未离开。 看到往日娇蛮任性的丫头忍着寒苦跪求他,他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他本不是个无情之人,也不喜欢伤害别人。 那颗心不过是用坚硬冷漠的外壳来保护自己罢了,然而只要它肯向人敞开,就能让人感受到春回大地般的温暖。 朱华默默走过敖灵身边,甚至故意不看她一眼。 他正要迈过门槛之时,只听身后哐当一声。 心头一紧,朱华蓦地回首。那小小的身子已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死活又与你何干!朱华用力地说服着自己,难道你要对自己的仇人心软?你难道忘了你母亲的死?你族人的仇? 他快步走进大殿,狠狠地摔上了门。 夜色降临,古柏上的积雪不断地摔落在阶前,发出一下下闷抑声。屋内点着灯,朱华并未入眠。 敖灵那一声“哥哥”还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着。曾几何时,他那么渴望能有一个家,能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朱华咬紧了牙,用力的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 可门外受冻忍痛的是他的妹妹啊。 朱华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 月色中,古柏树下,那小小的身影已被树枝上不断掉下的积雪掩埋。 放她不管,她一定会被冻死的…… 朱华怔了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踱步下去,拂去敖灵身上的雪。 他脱下自己的红色长袍,裹住她抱回了屋。 敖灵浑身打着哆嗦,长长的睫羽抖动,睁开了眼。 有些泛黄的灯光,温暖的炉火,裹在身上的红袍子,她想起她本来在殿外跪昏了,不知怎地竟进了屋子里。 一边有人递过来一碗姜汤,她疑惑地抬头,竟看到朱华那张淡漠的脸。 “喝了,然后睡觉。”朱华冷冷道。 敖灵不肯接,勉力探身,哑着嗓子问:“你答应救爹爹吗……哥哥?” 朱华皱眉不耐道:“你若病了,明天没人带路,我怎么救?” 敖灵一下子欣喜若狂:“哥哥!你答应了吗?谢谢哥哥!” 这“哥哥”倒是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你听清楚,我不是为了你们姓敖的,我是怕通天教主着急。”朱华把碗往敖灵手里一塞,冷着脸走出屋子。 敖灵捧着热乎乎的姜汤碗,愣愣注视着他孤独挺拔的背影离去。这人话虽冷,心却不冷。她端起碗小口啜着,思忖道:过去母后和兄长说得不对,朱华这人其实并不坏。 第二天清晨,敖灵迫不及待地起床,与朱华二人去了敖顺驻军的不句岛。 刚到岛的上空,朱华就感觉到了下面黑蒙蒙的阴气。他们降落之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句皮肤乌青的士兵尸体。这些尸体的七窍还萦绕着一团团的黑雾。 朱华掏出日月珠,凑近那些尸体,更多的黑雾便从七窍中冒出,被吸入日月珠当中。 朱华道:“敖灵,你先去找你爹爹,我在这里作法,让岛上的阴魂都纳入日月珠中。” 敖灵用力地点头,朝岛上散落的小建筑跑去。 朱华盘膝而坐,催动日月珠,很快,大量的黑雾朝日月珠涌来。 敖灵挨个屋子寻找,终于发现了敖顺。 他面色发乌,喉咙里不断发出沉重的呻吟。 “爹爹!爹爹!”敖灵哭叫道。 朱华正在作法,敖顺的脸色也慢慢地好转。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痛哭流涕的敖灵。 “爹爹,我好害怕!你千万不能有事!我最喜欢爹爹了!等爹爹好了,我们去山里玩好不好……呜呜呜……” 敖顺恢复了些神智,抚着敖灵的头,笑笑:“爹爹没事,娃娃,你哭什么。” 敖灵还是趴在敖顺身上大哭不止。这么些天,她历经艰辛,被迫一夜长大。然而一见了敖顺,知道又可以向爹爹撒娇,她整个紧绷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忍不住委屈地大哭。 敖顺虽还坐不起身,但虚软的四肢已能稍微活动。他轻轻地拍着敖灵的颤抖的背,柔声道:“娃娃不哭了,等爹爹带你去山里摘果子吃。” 待敖灵稍稍停止啜泣,敖顺问:“灵儿,你为何会来此?是何人解除了亡魂?” 朱华已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方才他默默听着敖顺安慰敖灵,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和他认得的敖顺是同一个人。原来你确是个好爹爹,只可惜不是我的好爹爹,朱华忍不住有些心酸。 敖灵道:“是哥哥用日月珠将亡魂吸走了。” 敖顺一怔,“哥哥?日月珠?灵儿你说的难道是朱华?!” 敖灵用力点头:“就是朱华哥哥!” 敖顺惊道:“灵儿,你叫他哥哥?灵儿,他为何肯救我?” 敖灵道:“我求哥哥救您,他答应了。” 敖顺追问道:“他怎么可能答应?你怎么求他的?你可受他什么委屈了?” 敖灵坚定摇头:“没有,我没有受委屈。爹爹,以前你们都骗我,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敖顺惊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爹爹,以后我们和哥哥一起住在龙宫好不好?我们全家人住在一起好不好?爹爹,你答应啊!”敖灵道。 敖顺突然想起了邙山一战之后,他去碧游宫拜谒通天教主,那时通天教主问过,如果朱华想与他修好,他能否不计前嫌。 他心中感慨,或是通天教主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敖顺问:“灵儿,朱华在哪里?” 敖灵道:“他刚才在岛上作法,我现在就去叫他!” 她说着跑了出去。 屋外空无一人。之前朱华作法之处也空无一人。 那一袭红衣,早已驾云远去。 孤俊无朋,唯有万里长风相与。 第二十四回:阐教主质问老君 遥远死寂的黑暗,就如同是重回混沌一般。对于黑暗,人的本能是畏惧,然而对于诞生于黑暗与混沌的生命,黑暗却带来如同回归母体般的安宁。 但这里并非真正的混沌,也存在着光,而他刚刚从光芒中走出。回忆着那人的话时,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怒吼。 ——通天教主利用困元阵是一步好棋,你虽然术法厉害,脑子却远不及他。 ——特地安排那龟精给你做金蝉脱壳之用,你却弄死他嫁祸通天教主,反而露出马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杀那狐狸灭口,却没让他死成,这就蠢到了极点。 ——罢了,反正你要是聪明,当年也不会被女娲斩断四肢了。 ——事情已进展到这个地步,也不需你再去监视两方军队。只待那一日时,去系昆山布下这天劫阵吧。 “我在你眼里就如此没用么!我还比不上那通天教主么!天劫阵,天劫阵!好!我这次一定要你刮目相看!” 黑暗中那人抬起头,一张娃娃脸上尽是纵横的泪水和扭曲的笑容。 正是那铜儿。 云雾缭绕的云台山碧游宫中,一队騊駼已将七香宝辇上的碧游宫主人带回。 安静许久的碧游宫再次响起水火童子手忙脚乱地声响。狰卧在通天教主的寝宫,神色恹恹地看着水火童子一会儿点起青铜烛台,一会儿替通天教主解衣盖被。见通天教主连话也说不出,水火童子又着慌地找出丹药塞进道人嘴里。 服了丹药,道人才咳了几声,哑哑说了句话。 “我无妨,水火童儿,你莫着急。”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出口,通天教主自己大约也觉得没说服力,又牵起嘴角补上一个淡淡的笑容。 水火童子见他疼得直冒冷汗却还在强颜欢笑,心痛得不得了,忍不住道:“教主……您别说了。”言罢埋头端着铜盆跑出去。待他端着盆热水再踅回时,只听见了狰说话的一个尾音。再见通天教主若有所思的神色,想必两人方才在说北海之事。 想起这事,水火童子憋了一肚子火。走时两人明明都好好的,可没几天狰就浑身是血地跑回来,再几天换成教主去了半条命被抬回来……与这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水火童子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狰看去一脸怒色,只是因受伤未愈,没有以往那般中气十足地咆哮。水火童子坐在床边掀开通天教主腿上的薄被,右侧膝盖上果然缠了厚厚的绷带。 “騊駼说您膝盖骨碎了,军队里只能简单固定了一下。”水火童子一边说着一边拆开绷带,露出里面肿胀的膝盖,用手轻按了按,道:“我看还是尽早把碎骨碴取出来。而且外面皮上出泡了,也得把皮切开才行。” 狰听得脸色愈发阴沉,冷笑道:“我以为教主心甘情愿去见烛龙,是有什么破敌妙法,原来不过是打算把自己搭进去!真是哄得我团团转!敢情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屁都不是,你死在外面我们这些碧游宫的都是最后知道的!” 通天教主疼得浑身冷汗涔涔,哪有力气招架狰的责骂,眉头蹙紧也不回答。屋外一直响着的阵阵窸窣声响,他也置若罔闻。 狰瞥了眼窗外,撑起身子恨恨道:“你心里特得意是不是!觉得自己特高尚是不是!通天教主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老疯子!” “狰!别越扯越远!“水火童子哪容得它侮辱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哑声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做,随你怎么看吧。”通天道人向来不在乎世俗眼光,说这话时眼底如海,澄之不清,扰之不浊。 水火童子取了匕首在火上烧,悄悄瞅着通天教主神色。通天教主淡淡道:“我忍着,你动你的。” 水火童子把膝盖的皮肤快速划开,道人果然动也不动,一声不吭。髌骨大大小小碎成了好几块,水火童子不得不翻弄血肉,把过于细碎的骨碴拣出来。直到这时候通天教主才闷哼了一声,豆大的汗珠从苍白的额头滚落。 通天教主忍得难受,狰也看不下去了,只好扭头望向窗外。窗外的窸窣之声自道人归来就未曾停止过。 水火童子把相对完整的骨块拼好,又把皮肤对上,上面抹了碧游宫最好的伤药,用干净白布覆盖,宽布条施上力道缠住。又取了块细板子垫在膝盖下拿布条捆了,免得膝盖屈动。 狰说完走出屋去,用尾巴把门甩上。屋外的草木深处,隐约闪烁着幽幽的红光,弥漫着一股妖气。狰出来后,草木中窸窣的声音一下子喑哑,片刻间却又再次嘈杂起来。 狰眉头紧锁,恨声道:“都给我滚!就凭你们这群腌臜胚也想惦记通天教主金身?老子一口咬断你们脖子!” 神仙的肉身是妖魔的最佳补品。只因通天教主伤重,灵气微弱,故而远近的妖魔鬼怪四聚而来,伺机要将伤重的道人食入腹中。 草木中的声音又一下子小了,然而很快却变得更吵闹,甚至能听到其中的叫骂。 “章莪山的,你守着这神仙有何好处,你让开,我们也分你一块肉如何?”妖魔中有如此劝者。 狰想都不想,脸色一沉,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摇动山石的巨吼。 这一下让草丛中的声音安静了,只是那股妖气仍在,狰知道它们定不会轻易散去。它胸口的伤又开始作痛,遂疲惫地转回屋中。 通天教主浑身都湿透,发丝一缕一缕粘在脸颊,已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狰深深叹了口气,对水火童子道:“教主醒了的话,让他把穷奇叫回来。” 穷奇不在,凭它一己之力恐怕挡不住那群虎视眈眈的蟊贼,狰忧虑地想。 九山的中心是系昆山,系昆山的中心是矗立于巅峰的共工台。相传此台是两千八百多年前共工死后女娲修筑,用来镇压共工的魂魄。当年,共工与相柳在九山结识,而九山本是相柳居住之处,受相柳所吐毒洪的危害最重。这毒多年未散,且共工这般凶神死后又葬在此处,寻常人绝不敢靠近,甚至连射箭都不敢朝向系昆山所在的北方。或是因此共工台才能历经两千八百年的岁月仍完好保存。 共工台是一座完全由山石辟成的露台。露台旷阔,纵横各有百步。露台边缘亦是岩石雕琢的阑干,因系昆山产玉,故而青黛色山石阑干上镶嵌着形状各异的碧绿色玉石。建筑者并非有意用玉石装饰,只是所用材料多内蕴璞玉,故而镶嵌的玉石仅仅是在劈凿的阑干侧面露出莹润的绿色表面,却不加雕琢。这若让玉石工匠或者玉器店掌柜看了恐怕要暗暗惋惜。 露台的地面浮雕重现了当年的那场大战,人物形象勾勒的十分稚拙,大小不成比例,主要人物比次要人物庞大的多,这些都体现出了远古时代的雕刻风格。浮雕呈环形排布,按时间顺序一圈圈排开。而环形的正中心,是一个直径两丈有余的圆形洞口。洞深不见底,从洞口只能看见里面一片不祥的漆黑。洞口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残留着长短不一的残缺石柱,隐约可以看清上面雕琢的花纹,想来曾经洞口上应该也有类似屋顶的建筑,不过或许是木头修筑的,已在岁月流逝中腐蚀殆尽。 身穿铠甲的伟岸男人,正按剑站在九山的最高顶。长风自北方海面狂奔而来,横扫整个空旷壮阔的共工台,将他的青色大麾鼓起,如旗帜般飒飒狂舞。 脚下是这男人曾统治的一方水土,当然,如今这一切都属于高坐凌霄宝殿的东华大帝了。天下易主,山河依旧,亘古如此。 男人的视线凝聚在北方的海面,岛屿之间,战火冲天。那是天帝的军队和人间皇帝的兵马。他的身后一直默默站着的青衣道人道:“主人,李玄清已登上系昆岛,属下请出战。” 共工道:“相柳,你可知道,我本是已死之人。如今再苟活于世,就是为了复仇。” 相柳连连点头:“主人无论想做什么,属下都愿做马前卒。” 共工的目光依旧是冷漠的,“跟着我,绝不会有将来。你若想好了,就去迎战吧。” 相柳依旧笑得没心没肺,“没有主人,属下要将来何用?主人,属下这便去了。”他大吼一声,竟变作一条通体青碧的九头巨蛇,咆哮着冲下了系昆山。 相柳知道,起死回生的共工早已将输赢生死置之度外,他只是想再次背水一战,再次做一回当年那个所向披靡威震天下的战神共工罢了。在复活的共工眼中,相柳看不到君临天下的野心,却只能感到不甘与疲惫。主帅如此,这注定是一场必败之战。 但相柳从未与共工说起,他只是一直站在他身边适时地微笑罢了。能再次见到共工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就已足矣,即使是必败之战,他也要陪他到最后一刻。 朱华与共工军队在南线打得愈发激烈之时,突然听到一声高亢的龙吟。他一矛刺穿对方一个将领,抬起沾满敌人鲜血的脸,看到海面上银光闪闪,无数船只如千万支飞箭朝海峡射来。这些船只由大群的银色梭鱼推动,乘风破浪势如破竹。 朱华惊异地看到这队水军的主帅竟是敖顺。敖顺默默地看了朱华一眼,冲他微微一颔首。朱华只是绷着脸冷冷看着,然而内心却是百般滋味。 共工一半的兵力进攻朱华,而朱华所率军队却不过是钓住共工力量的一个饵,起初还能虚张声势,其后却渐渐显露颓势。原本朱华只是想再拖一时,便令军队舍弃门户岛撤退。他这几日的布置已为军队留了条后路,只是战到此时,伤亡已是过半了。 敖顺的水军无异于雪中送炭,甫一杀入,便陡转了形势。 共工的军队本已疲乏,又见援军,主将已无心恋战,战不几时便吹起撤军的号角。 朱华亦带着军队沿当初留好的水路撤退,而敖顺的船追了过来。两船已齐头并行,父子二人隔空互望,相对不语。 沉默了许久,敖顺正决定要开口,却不料朱华先道:“共工可能埋有伏兵,我当初派人守了一条回据点的安全路线,我副将知道怎么走。龙王请跟着那艘船,”朱华用手指了一下不远处一艘战船。 敖顺听出话中含义,立刻问:“你要去哪?” 朱华道:“我不放心,去系昆山看看。” 敖顺道:“……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朱华一愣,随即心里又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语气有些不自在:“一个人方便潜入,反而安全。” 只听一声龙吟,朱华已借水遁朝北而去。 朱华越往北走,越感到心惊胆寒。整个天空不知如何变成一片殷红,这不祥的颜色在系昆山顶空最甚。殷红的天空中密布厚重的血色云层,雷声如吼,无数道闪电从血云中利刃般刺下。这样的场景,任何一个妖精都会害怕,任何一个妖精也都无比熟悉。这样的场景,正与天劫到来时一模一样! 朱华一边不断地躲避着堪堪擦身而过的雷电,一边俯瞰地面。整个大地都仿佛受惊了般不断颤动,甚至还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地面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有唐军,有天兵,也有共工的士兵。朱华可以辨认出,一些人是战斗中被敌人杀死,一些人则是被雷电活活劈死的。他纵是看惯了战争的血腥,却也被这惨烈的场景震惊,心里憋闷绞痛,嘴里一股子苦味。他寻了许久,并未找到战场,甚至没看到一个活人。四周一片死寂,他暗暗疑惑,难道战斗已经结束了? 随着靠近系昆山,他听到的嗡鸣声愈发震耳。朱华停了下来,略一思索,便直直朝系昆山顶的共工台飞去。 他飞下时看到了共工台上那个人影,但他并不迟疑,依旧落了下去。 那人一挥青色长麾转过身,手握宝剑冷冷眯起眼睛:“竖子何人,胆敢惊扰寡人!” 朱华听了并不作色,手中化出丈八蛇矛,一如蛇将扑向猎物般冷静地问:“你就是共工?” 而此刻天庭之上,摆了一个浩大的阵法。无数天兵天将,阐教弟子围聚四周,阵法中却只是一片混沌,既看不清也听不清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此阵法乃太上老君为阻元始天尊所布,此时这师兄弟二人就在阵法之中。 阵法中不见天地,周身景物飞逝,让人难找立足之处。然而元始天尊却稳稳地站在一处,一动不动,并未被这阵中幻术迷惑。 太上老君衣袂飘飘,拄着扁拐,静立在他对面。 元始天尊几乎被对方这副不为所动的神情逼疯,吼道:“女娲设计陷害师尊的事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你为何还要和我一起对付通天师弟!你为何要背叛师父投靠天庭!大师兄你给我一个答案!” 太上老君平静道:“我不是说了,因为我想要权势。跟着师父,永远也得不到。” 元始天尊道:“不要敷衍我!你以为我信你这种鬼话?你不是这种人!” 太上老君苦笑,又轻轻一叹:“没有人能看透人心。我对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本也没道理骗你。” 元始天尊道:“我看不透你,可我相信你!我相信师兄你不是那种人!你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们是师兄弟啊,我们应当同甘共苦!” 太上老君摇头道:“我只能说你信错了人。” “你!”元始天尊大怒,他忍不住朝太上老君走去,然而他一动,周围景物飞速旋转,他不由身子一偏,险些摔倒。元始天尊闭上眼睛,不再看四周,一步一步朝太上老君走去。 太上老君正要挥动扁拐,变化阵法,却蓦地瞥到元始天尊眼角红了。他心中一痛,却又无奈,慢慢垂下了手。 元始天尊走到太上老君面前,顷刻睁开眼睛,满目怒色。他一把揪住太上老君的衣领。太上老君一手握着扁拐,一手扣住元始天尊蛮横的手。 “师弟……”太少老君无奈叹道。 元始天尊恨声道:“你既然不信我,我也不问你理由了!你不是奉命让我退出天庭么?你告诉我女娲在哪,我立刻就走!” “师弟,你是要去找女娲娘娘报仇么?”太上老君忍耐着不适问。 “你说呢?”元始天尊轻蔑道。 “那你不必去了,”太上老君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经死了。” 第二十五回:丈八蛇矛对共工 “你说什么?”元始天尊难以置信,手上一松。 太上老君按着衣领后退两步,道:“她死了有一百多年了吧,伏羲也失踪了。” “女娲这样的上古大神居然会死?她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元始天尊不禁追问。 太上老君却只摇首,“总之她已死了,你不必再找她报仇。我绝没骗你。” 元始天尊既愤怒又无奈,“师兄你知道很多事是不是?你为何一定要瞒我,我真的不明白……” 太上老君闭口不语。 元始天尊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打倒你,再找玉帝王母问个清楚!” 太上老君喟然一叹,轻轻一挥,混沌散开,阵法显露。阐教诸弟子各持法宝,杀入阵中。太上老君坐上青牛,挥舞扁拐催动阵法。 二教中人一触即发之时,突然从三十三重天上划下一道紫星,霎时间阵法上空祥光千条,一个紫衣小道恭敬打了个稽首,道:“二位教主,切莫动干戈!小道奉命传道祖教诲‘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二位教主莫要伤了和气,惹道祖心伤。” 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本正要一决雌雄,却不料这节骨眼上鸿钧老祖的黄巾力士来劝架了。二教弟子面面相觑。师父的话总不能不听,元始天尊虽万般不愿,却还是拂袖出了阵。 紫衣小道又道:“道祖有话,元始天尊擅闯天庭,打伤无辜,非修道之人所为,责其闭关玉虚宫潜修百年,不得下山,不得与人往来。” 元始天尊一愣,面色涨红,鼻中险些喷出三昧真火来。“弟子谨遵师命!”好不容易搁下面子应了一句,就独自凭风而去。 太上老君半忧半喜,目送他白衣远去,默默地收了阵。 瑶池中太白金星已将鸿钧老祖帮天庭解围之事如实禀报。玉帝甚喜,对王母道:“鸿钧老祖倒是个明事理的人,且这人不好权势,不喜金银,真是混沌得道的仙人。” 王母心道,玉帝自然是喜欢鸿钧这样的人,因为这种人不会和他争夺权力。当初女娲正是看中东华帝君对权力的贪恋,才扶他登上三界之主的位子。因为贪恋权力的人,绝对会竭力维护自己的地位,而这恰恰是女娲希望看到的。当然,女娲不只看穿了东华帝君的欲望,也看穿了她王母对美貌的执着。当年豹尾虎齿的西王母摇身一变,成了瑶池上雍容秀丽的女仙,这便是女娲许给她的酬劳;而她付出的代价则是辅佐东华大帝统治三界。 王母笑笑,道:“陛下,臣妾倒觉得,越是无欲无求的人,才越可怕。” 玉帝不以为然道:“当年封神一战后,女娲娘娘把鸿钧逼上了三十三重天,他一个被软禁之人,娘娘还怕他不成?你看看,他赶走元始天尊都只能派黄巾力士,你还怕他做什么?” 王母道:“或许他是故意的,或许他已解开女娲的封印也未可知……” 玉帝笑道:“娘娘太谨小慎微了。你看不出他惩罚座下的元始天尊就是为了讨好我们?鸿钧也就是活得年头多些,未必有什么本事!” 王母蹙眉又道:“陛下……” 玉帝摆手制止,振袍走向凌霄宝殿,准备召见太上老君了。 共工台上,万里北风呼啸。血色的天穹如同要砸下大地,让人心中忐忑。 “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么?”朱华问。 共工一笑,“来系昆山的人,都死光了。你既来了,也得死。” 朱华已摆出架势,“是你杀了他们?” 共工冷笑不语。 朱华先发制人,一矛刺去。共工不用宝剑,只身子一侧避开。朱华借势一个横打,眼看要划破共工的青麾,却不料他这时将宝剑抽出,随手一挡。朱华只觉虎口一麻,几步跳开。 方才一个回合,朱华只是试探。他此时已知晓了对方强悍霸道的力量。 共工说李玄清已死,不知是为了扰他心神,还是师兄真的已遭不测。然而不论如何,他既然撞见了共工,这就是天意。这一战无可避免,除非他现在就逃跑。但朱华知道自己绝不会临阵脱逃。 师尊,你现在怎么样了…… 还难受么?还疼不疼? 等我,我一定会回去,绝对会活着回去! 朱华一手捻决,一手持矛再次杀来。他念念有词,钢矛上突然窜上一股烈焰。他已杀到共工眼前,共工依旧漫不经心地用宝剑来架,却不料朱华这一矛只是虚招,他在共工面前凌空跃起,从高处猛地挥下一矛。 顿时一股烈焰如刀斧般朝共工劈去。 朱华以为得逞,方要落地,却只觉背后一寒!他立知端的,心道不妙,只得强行扭转矛势向后一顶。那矛只顶了两寸便被共工握住,那股强劲的力量几乎让朱华的矛脱出手去。他当即横扫一腿,共工却扭着他一翻,朱华被他压在身下,直直朝地面坠去。 居然挣不开!朱华知道这一摔已注定免不了了,他用全力将被共工握住的矛打出去,紧接着整个人砸在地上。共工仍压在朱华背上,正要出手擒他,却不料身下一滑,眼前一条红鳞蛟龙疾风般脱出,就地一滚已变回朱华模样。他停在丈八蛇矛旁,已再次将矛握在手中。 共工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本来这一招朱华全然未料,应是致命的一击,却没想到他竟还能逃脱。在那么短的时间还能想法子将兵器保住,确是难得。 共工道:“小子,你倒是挺聪明。” 朱华喉头一股甜腥,他不愿对共工示弱,用力咽下。 “或许再过个几百年,你能和我真正比划比划,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共工手中宝刀寒光慑人。 这一次他主动攻来,那刀法奇快,宛如支离破碎的月光。 上一次让朱华如此有压迫感,还是在五百年前,云海之上通天教主打脱他的钢矛的时候。朱华知道通天教主武功很好,但是很少见他显露身手,大多时候都只是见他懒散地靠在某处神情悒郁地喝酒。后来他身子彻底垮了,就真的拿不起刀剑了。 朱华此时想得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全都是通天教主。 那人的温柔直率,那人的黯然神伤,之前相处的每一幕都清晰地呈现在朱华的脑海。 朱华身经百战,虽然面临强敌,却并未乱了阵脚。只是他也无余力反击,只能见招拆招而已。共工的刀越来越快,朱华挥矛的动作却渐渐迟缓。刚才那一摔定已伤了内脏,他胸口疼得有些喘不上气,自然挥不动沉重的钢矛。 朱华借共工台最中心的洞穴四周石柱躲闪了共工几刀,然后一个凌空翻滚,落在了几步远处,撑着矛踞立在地,不住喘咳,呛出了几口血。 共工问:“小子,你的矛法不错,谁教你的?” 朱华本无意回答,但见共工目光竟有几分武者的热切,便还是答道:“通天教主。” 共工略一思忖,道:“原来是那个截教教主。我未与他交过手,不过听人说他武功不错。你能接下我这么多招,看来他也确有本事。” “不过,现在是结束的时候了。”共工目光又寒冽下来,举起了刀。 两人正隔着洞口对峙时,突然一直持续不止的嗡鸣声强烈起来,竟正是从这洞口中发出。这洞穴的下面是什么,除了筑台的女娲和曾被镇压其中的共工,恐怕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但是,就连朱华也知道,这底下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妖精对于危险向来有着本能的敏感。 共工不理睬,飞身而来。朱华忍着伤与他对决。 渐渐地朱华的眼前越来越暗,他甚至觉得,自己已抬不起往日得心应手的丈八蛇矛了。 骤然间,胸口一股撕裂的剧痛。这痛让朱华眼前的黑雾稍稍散去,共工那张冰冷的脸正在他眼前。 胸口有汩汩的热流涌出,每一次呼吸都让朱华疼得头皮发麻。 共工的刀已贯穿了他的胸膛! 朱华的头脑却竟出乎意料的清明,此时他正站在洞穴边沿。他猛地往后一蹬,在共工惊诧的神色中,朱华的身体从刀尖上脱出,无可阻挡地坠入黑洞之中。 留在共工台上一定会死,跳下这镇压阴魂的洞穴极其可能会死。 所以朱华在这一瞬间决定选择后者。 “师尊……我……想见你……”失去血色的嘴唇嗫嚅着。 第二十六回:教主计破天劫阵 共工起先惊诧地注视朱华坠入洞中,慢慢地,他的目光又恢复了死寂。 那蛟精胸口中了一刀,又跌入这洞穴中,注定没有活分了。 共工台正中心的这个洞穴一直向下延伸,最深处应当已穿透系昆山山抵达海下的地面。共工的魂魄虽然在这奇异的墓穴中束缚了两千八百年,但他却无法清楚回忆当时的具体情景。他所记得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海水的寒冷。 巨鳌帮自己复活,并布下天劫阵相助,然而共工却并不信任这只万年鳌精。他看得出对方是在利用自己,将天庭的兵马引诱到九山,一举歼灭。共工仰首凝视苍穹,血云已不似方才那么猩红,云中也不见再有雷闪劈下,那巨鳌又在上面耍什么花样? 朱华来共工台前,共工一直依约在此静候那巨鳌。二人战前曾有约定,天劫阵布下后,共工务必留守于共工台,不见巨鳌不可离开。 若非有这约定,共工自忖,他早已杀上天去与那三界之主一决生死了。 黑洞中的嗡鸣声突然停止了,共工的脚下地面却更剧烈的摇动起来。他犹在疑惑,眨眼间洞口却闪过一道凌厉的红光。 共工本能的抽刀挡在身前,然而他还未看清这道红光的本来面目,手中的刀便已飞了出去。 紧接着,当他看清之时,尚不及呼叫,心脏便被一矛捅穿。 “蛟、精、你、为、何……”共工的话未能说完,瞳孔便已散大。 你为何没死?你为何身法突然如此敏捷?你为何功力骤增? 你为何……像魔物一般狞笑? 朱华微笑着,拧转矛身,直到把共工的胸膛剜出一个窟窿,才悠悠把矛抽出。 他伸出舌头,有滋有味地舔食着矛尖的鲜血,受伤的身子摇晃着在共工台上招摇漫步。 然而他胸口的伤却一直在汩汩地冒血,他的脸色愈发灰白,终于两膝一软倒在了血泊中。 碧游宫中灯火通明,水火童子坐在青玉床边打瞌睡,支着的下巴一次次从手上滑落。 通天教主如同被恶梦惊醒,蓦地睁开眼睛,目中露出凝重之色。他深知,必是北方有变故,他才会因心中异样而醒来。 水火童子的下巴再一次滑下,他一个点头,只觉半梦半醒间,面前一股强风刮过。他一下子睁大了眼,不是风!是一个人影! 水火童子想也没想,用力一扑,大叫道:“教主莫去!” 他只觉一股极强劲的力量将他弹飞,再看时道人的元神早已消失于山雾中,唯余寝宫的雕花木门还在来回摇动。 通天教主疾行于万里长空,一头青丝飞扬身后。耳边风声似雷,流云如梭。他幽黑的眼瞳中透出了孤注一掷的决绝,生死已置之度外。 九山上空一片猩红,即使在高空之上,也嗅得到地面上的血腥味。血云密布的苍穹不断劈下一道道雷霆闪电,地动山摇。 通天教主蹙紧眉头,广袖猛地向后一甩,冲上血云之上。 云层上,好个凶阵,阵中一个娃娃脸的少年来回挥舞着一面紫色幡旗。 通天教主认得这阵是天劫阵,这旗是九天霹雳旗,这少年是容瑾的侍童铜儿! 通天教主目光沉着,主意已定,当即作了个法术。此时阵中铜儿也看见了他,面色狰狞:“通天教主!你我真是冤家路窄!” 通天教主术成,飘落阵中,道:“巨鳌,你布此恶阵,屠杀生灵,目的何在?” 铜儿大笑道:“当年女娲哄骗我,赚了我四足立天地四极,我看不惯地上这些臭虫好过!我要他们全都去死!” 女娲这人一向言而无信,当年封神一战,用招妖幡骗来三妖替她引诱纣王失道,最后却将罪行全部栽到三妖头上。通天教主信巨鳌所言非虚,然而他亦决计不容巨鳌屠杀无辜生灵。 “收起阵法!”通天教主喝道。 铜儿一笑,九天霹雳旗朝通天教主指去,霎时间一道闪电朝道人劈来。通天教主见到铜儿挥旗时便已躲闪,然而闪电仍是削去了他几缕发丝。 通天教主捻决,铜儿只觉身后一股强风袭来。他身子避开,除了气流却未见他物。再看通天教主捻决的手势,他便笑道:“通天教主,你用召风术,又焉能伤我?”他道行在通天教主之上,丝毫不惧,随手捻了个定风诀。此时,强风仍从四面八方不期刮来,铜儿却纹丝不动,只有身边云雾被吹得四散。 通天教主不言,打出一道掌心雷。铜儿用手一挥便化去了,同时又朝他打去一道闪电。 通天教主堪堪避开,却仍不死心地打出一道道掌心雷,且为了避免铜儿再用闪电,不断的移动着步子。方才铜儿用了两次九天霹雳旗朝他打来雷闪,他便已看出,这幡旗威力虽大,足以使他灰飞烟灭,但挥动起来不甚灵活。旗杆约莫有十二尺长,碗口粗细,以铜儿的身高每次挥动都分外耗时。 通天教主每打出一道掌心雷便会移动到另一处,铜儿来不及用幡旗,大为光火。区区掌心雷,他足以化解,只是要预料通天教主每一次打来的方向,却甚是耗费精神。 铜儿怒道:“通天道人!你堂堂一教之主,难道只会用掌心雷这等微末道术?拿出些看家本事来,免得被人笑话!” 通天教主却不理他的激将法,仍是将一道道掌心雷打来。 巨鳌的法术虽比道人高超,但此时只得招架这接连不断的掌心雷,而无暇发动更强势的攻击。 这时候,通天教主手上终于慢了一拍,铜儿窃喜,立刻趁机用左手结成一个诛仙印,只见他五指间光芒大作。 通天教主之前的召风术在恶战中一刻未停,此时此刻,一股劲风从身后朝铜儿猛扑而来。 机不可失,此刻正是杀通天教主的良机;何况他已用了定风诀,召风术奈何不了他。铜儿不顾身后那股飓风,狠狠将诛仙印朝通天教主头顶砸去。 诛仙印从天而降,霎时间变得巨大,犹如有千钧之重。 通天教主目光却若暗夜般沉静,他左手捻出一个紫薇印。只见耀眼的紫印朝上顶去,须臾间,两印相迎击,天幕中遽然光芒万丈,五色璀璨。 通天教主的法力虽不及巨鳌,但此时两人身处北极天穹,紫薇印将北极紫薇大帝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与通天教主法力一道抵住了巨鳌的诛仙印。 强劲的冲力之下,通天教主脚下青莲猛然怒绽,无数莲花自他脚下飞旋四射而出,刹那间上清的辉煌席卷了十天九地,日月星辰骤然失色。 在这夺目的光芒中,通天教主露出一丝微笑。 随着这微笑,铜儿只觉右手一空,心中瞬时一悸。原来在他打出诛仙印之时,身后袭来的已不是召风术唤出的风,而是一只挟风而来的青焰凤凰。 此刻青凤已衔着九天霹雳旗朝通天教主飞去。 铜儿这时才明白,通天教主是用之前的风让他放松警惕,再以掌心雷消耗他的注意力,最后趁他发动杀招之时,一举夺走他手中的幡旗。 铜儿悔恨地大叫一声,朝青凤扑去。 通天教主已足踏青莲飞起,一把握住九天霹雳旗,朝迎面而来的铜儿挥去。 一道惊天骇地的霹雳眨眼间划开了铜儿的身体!他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只想起,以往那人总嘲他:你法术虽厉害,脑子却远不及通天教主。 罢了,我就是笨啊,所以当初才会相信女娲的鬼话,以为能永远守着你,便把四足给了她。铜儿苦涩地想。 紫薇印的光辉渐渐暗淡,余下无数细小的光埃漂浮在空中,如紫色的星河般闪烁,慢慢地消失于空中。 铜儿望着这条紫色的星河,想起了数万年前,他出生于混沌,第一次睁开惺忪的双眼之时,那人恰好走过,朝他低头委婉一笑。 铜儿似哭似笑,身体化作灰烬,散于风中。 这一瞬,通天教主却看到了一朵铅花,在灰烬中一闪,倏然消失。 通天教主将九天霹雳旗烧毁,止住了天劫阵,遂飞下云端,直奔共工台。 他刚落下共工台,便看到了已死的共工。 共工身上除了心脏位置的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并无其他伤处。通天教主心头一惊:何人竟能只用一招便致共工于死地? 随后,他在洞口的石柱后看到了血泊中的蛟龙。蛟龙的额头长着一只纤细的银色独角,细长的眼紧紧闭着,胸口的伤处已不再流血。 “朱华!”通天教主一步过去将他抱在怀中。 朱华的身体已经变凉,三魂不稳,七魄破碎,通天教主可以看到魂魄的碎片在一点点飘散。 “难道你竟是要魂飞魄散吗!”通天教主突然失声吼道。 “不!我绝不允许!”通天教主抱起朱华,猛地冲上了三十三重天。 大地万籁俱寂,幽幽的北风拂过孤独高耸的共工台。 相柳落在了共工台上,一身青衣鲜血淋漓。他一步一步朝共工的尸体走去。 那尸体靠坐在嵌玉阑干上,微微垂首。 相柳面无表情地静立须臾,然后双膝跪地,两手向前按在地面,俯身叩首。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高唱万岁的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在空旷的共工台,万分凄凉。 相柳这样趴了许久,才慢慢地站起身。 他抱住共工的身体,越过阑干,向下倒去。 周围景物在飞逝,耳边下坠的风高鸣。相柳紧紧搂住共工,最后一次感受着他如两千八百年前一样的宽阔结实的胸膛。 泪水在相柳长年挂着戏谑的眼角涌出,向上飘起。 系昆山脚下,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这一次无论如何,相柳也会陪您到最后一刻。 共工的身体中突然光芒一闪,一朵银花从他的百会穴飞出,又瞬间消失。相柳再也看不到这一切。 一君一臣,相识于斯地,同眠于斯处。 青山埋白骨,绿水永东流。 第二十七回:化龙池边舍三花 三十三重天上依旧一片黑暗寂静,远离尘世烟火。通天教主抱着赤红蛟龙走进了笼罩在幽幽紫芒中的紫霄宫。 身边的紫衣小童们照旧忙忙碌碌,没有人多看通天教主一眼。 通天教主径自走过一条长长的黑曜石廊,在一扇高耸紧闭的饕餮纹青铜门前单膝跪下。蛟龙无知无觉地蜷在他脚边,离开了通天教主的怀抱,朱华的魂魄又开始破碎,在幽暗的光线中飘洒着金色尘埃般的碎片。 铜门很快被一紫衣小童打开,他朝通天教主深深一躬,道:“道祖在里面等候教主。” 通天教主再次抱起蛟龙,走入了青铜门里。 青铜门内阳光明媚,鸟语啁啾。鳞次栉比的楼阁水榭远远近近,亦真亦幻。紫色的蝴蝶在蜿蜒的长廊中翩然飞舞,异香萦绕。几折回廊尽头亭中,一人倚靠在碧玉阑干上,一头冰蚕丝般的长发垂落脚边,低头静观碧水中锦鲤翕忽往来。 通天教主走到亭前,唤道:“师父!” 紫袍道人回过身,肩头翕张翅膀的紫蝶受惊飞起。他了然微笑道:“徒儿,你我数年未见了,为师一直都惦记着你。” 他看着通天教主怀中蛟龙,敛容道:“徒儿是为了这蛟精而来吧。” 以往通天教主见到鸿钧老祖,总要和他欢喜地叙上许多旧事,可如今他的心思都在即将魂飞魄散的朱华身上了。 通天教主沉声道:“他似遭受一股强烈力量的冲击,三魂七魄破碎将散。我试过稳住他魂魄,但不知何故不成。他受到的绝非一般的冲击,这里面恐怕有蹊跷,我没办法保住他……” 鸿钧老祖听了这些话,心中不由暗惊通天教主的敏锐。他面露复杂之色,但随即从容道:“或许这是天意。” “我不信天意。”通天教主的声音虽几近嘶哑,却让人无法忽视其中的坚定。 鸿钧老祖看着他悲哀欲绝却极力镇静的面容,心中滑过一丝不忍。然而他很快又勾起嘴角道:“你若非要救他,也不是没有法子。” 鸿钧老祖喜欢卖关子,只是通天教主今次委实没这个心情应对,目中露出压抑不住的急切。 鸿钧老祖一直观察着他神色,又道:“在西方有一个化龙池,其内的水可使龙族涅盘重生。一百年前西海龙王三太子护送金蝉子西天取经,便是在这化龙池中涅盘为八部天龙广力菩萨。这蛟精也算半条龙,你将水取来,我便有法子固住他的魂魄。” 通天教主面色稍缓,立即道:“好,我去取。” 鸿钧老祖却又道:“徒儿且慢,有些话为师还要先交代你。” “师父请讲。” “将魂魄的碎片重新拼凑起,他重生后不会像正常人那般完美。这蛟精将就此脱出红尘,前事尽忘,当真是一次涅盘新生。” “这条蛟精以后会忘了你,你还要救他么?”鸿钧老祖缓缓地问。 他会忘了我…… 通天教主的面容一下子僵硬,他张了张口,却如鲠在喉。许久,他才艰难地说:“不可能……” 鸿钧老祖没有回答,紫琉璃般的眼眸清冽地注视通天教主。 看着师父如此认真的表情,通天教主便明白,若要救活朱华,他丧失记忆这一点注定不可避免。世间的道理便是有取必有舍,而这舍才是最难的。 朱华那晚的话,一字一句,都还萦绕在他耳边: “过去在一起住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一直都想回碧游宫,想和你在一起……” “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挂心的人。” “打完这一仗,我就回碧游宫。以后我们一起过日子,好么?” 朱华,不是说好以后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么。通天教主紧紧搂着怀中无声无息的朱华,心脏宛如被利刃一刀一刀切割,痛到极致反而感到麻木。 好不容易我们才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可以一起生活了…… 可是你却要把这一切都忘掉了,就像一切从没发生过,就像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中…… 以后通天教主这个名字在你耳中就是一个陌生人。你再也不会厌恶他,也再也不会怀念他。 对通天教主来说,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残忍么? 通天教主凝视着朱华,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紧紧抿住干燥苍白的双唇,连叹息都被他压抑在胸中。 即使你拒绝,我也要救你。就算不能相守,我也想看到你好好活着。你一定会骂师尊固执,可我就是固执。 通天教主闭上双目,心意已定。 鸿钧老祖看着通天教主绝望痛苦的情,依旧不动声色。在他心中,尽早斩断朱华与通天教主的感情才好。 这样对通天教主最好,这样他将来才不会痛苦。 通天教主将朱华轻轻放在地上,起身,目光痛苦却决然。 “请师父救他,我这就去取化龙池水。”他声音不高,却让鸿钧老祖被每个字所包含的沉重与痛苦震慑。 通天教主言罢便驾云而去,竟头也未回。 通天教主来到西方,处处鸟语花香,仙乐袅袅。一路走来,水畔石间五色莲花盛开,宝光灿烂。不远处一条瀑布飞湍而下,如山崖间悬挂了晶莹珠帘。瀑布落入一泓清池,池中莲花清幽,池岸奇石参差。 待童子通报,通天教主走近,但见池边青石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道人。道人黄面皮,头挽抓,慈眉善目。他身旁还立着另一个道人,面黄身瘦,挽双抓髻,髻上戴两枝花,目露精光。此二人正是西方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 两千年前,西方教为了分东土气运,在通天教主布下诛仙阵、万仙阵之时,来到东土助姜子牙破阵,且收了截教不少门人,渡到他西方。 虽说两千年过去,沧海桑田,世事皆变,但这夙怨却还梗在心中。 “通天道友今幸至此,实三生有幸。”接引道人率先道。 三人厮见完毕,通天教主道:“尝闻西方教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贫道门下有一蛟,如今遭难,望乞贵教化龙池水,以救无辜。” 接引道人道:“芸芸众生,沉浮于世,吾多怜悯。准提师弟,你取了池水付于通天道友。” 通天教主面无波澜,心中有数。他自知西方道人不会这般干脆,须臾定有后话。 果不其然,只闻接引身旁准提道人道:“师兄且慢!这通天教主当年诛仙阵时曾打伤我足下金莲座,我寻遍三界也找不到合适的莲花可以修缮。他做过这等无礼之事,如今却又要讨化龙池水,我们就这么给了他,未免让天下人小瞧了我西方教。” 无礼?通天教主冷笑,若说无礼,还有谁比得过准提道人。 接引道人道:“师弟,不可妄言。封神一事已经过去,这仇你也该放下了。” “师兄放得下,愚弟放不下!通天教主不给我个交代,我断不会把化龙池水交与他!”准提又道。 接引道人愠道:“师弟,你莫要胡搅蛮缠。” 准提道人道:“师兄的大慈大悲我学不来!” 通天教主对一对虚伪的师兄弟满心厌恶,实在不愿再给他们这一场戏作观众。他断然道:“准提道人,我若赔上你的金莲座,便可了此恩怨?” 准提瞅着通天教主挺拔的身姿,冷峻的双眼,突然忆起了两千年前这人也是这般模样,孤身一人对抗三大教主的围攻,即使面临绝境,也从未低头。他们虽与他针锋相对,却也暗暗钦佩他孤傲决绝的风骨,只是任谁都不会开口承认这一点,任谁也都不愿再提这以多欺少的尴尬一战。 只是这次通天教主既来了,自然不能让他轻易回去。斩草需除根,两千年前他们虽不择手段灭了截教,但他师兄接引依旧不能安心。 于是准提道人道:“事关我西方教尊严荣辱,岂是因这区区一个莲座?不过通天教主既开了这口,我也不愿做那小气人。你若能赔我这莲座,我立刻将化龙池水双手奉上!” “说吧,你要我如何赔。”通天教主心道这次想必不能全身而退,瞥着不动声色的接引道人和面露精光的准提道人,便单刀直入问。 准提道人道:“我这金莲座是生于混沌时的灵物,世俗的莲花皆不能修复。若是能得通天教主三朵莲花,修复这莲座就不在话下了。” 准提话音刚落,只见通天教主目光一沉,浑身剑气大张,竟逼得准提道人不由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要我的顶上三花?”通天教主冷笑道,“素闻西方道人无欲无嗔,却原来名不副实。准提,你倒真贪心。” 被通天教主周围强大的剑气所慑,准提道人心里虽怒骂他是强弩之末,却也不敢反唇相讥。 “不知通天教主舍不舍得?”话说破了,准提道人面容反倒和善了,只是更让人觉得阴险。 通天教主敛起周身剑气,气质沉静下来。那双深黑的眼眸又恢复了暗夜般的幽静。 他修道本就不是为了与天齐寿。只要他认为值得,舍去顶上三花何妨,舍去这条性命又何妨。 而为了朱华,他认为这些都值得。 “修道并非为了成仙,成仙不过是追求心中之道的过程中一个验证罢了。没什么舍不得的,顶上三花我给你。” 通天教主双手捻出上清诀,霎时间,他头顶的百会穴发出万丈金光。玄袍翩然的通天教主笼罩在这灿烂耀眼的光华中。 铅花、银花和金花相继自这璀璨的光芒中飞旋而出,飘到准提道人面前。 三朵莲花晶莹剔透,宛若处子般纯净。一时间,准提道人竟不敢用手去碰触。 顶上三花如此纯洁无暇,足以显见通天教主虽沉浮红尘多年,却仍不变质的道心。爱憎分明,正是通天教主所追求的道的体现。而他竟听信了接引的话,以为通天教主迷上了一只妖精,道心蒙尘,欲堕魔道。是故他才愿替接引出面扮黑脸,心安理得地讨通天教主的顶上三花。 可此刻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怕,因为显然,这样强夺得道上仙的顶上三花,是一桩不可原谅的罪孽。 接引小心翼翼地伸手,将三花合于掌心,拢入袖中。 通天教主的光华一瞬间黯淡了。 准提将化龙池中的清水盛于金钵中,双手端给通天教主。 将象征仙人尊严的顶上三花作为脚下莲座来践踏,本是一种极大的侮辱。然而通天教主的处之淡然让准提原本憋了满腹的讥讽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感到一丝畏惧。 通天教主说的没错,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并不代表着离大道就近了。与其如他所说是验证,更不如说是一种考验——拥有了超越凡人的力量,修道者是否还能继续遵从道心? 望着通天教主颀长挺拔的背影,准提感到经过今日,他离道近了,他们却远了。 番外一:平安夜现代版倒追篇 朱华随着人流走出地铁站时,天空恰好飘起了薄薄的雪。晶莹的六角形的雪花映射着橘黄色老路灯的光芒,静静飘落在行人身上。 朱华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看手机。屏幕上短信写到:我到家了。你别着急,注意安全。短信想必是他在地铁上时传送过来的,车上人挤人噪声又大,朱华没及时看到。 他加快步子,进了小区,上了一栋塔楼。 朱华上了十九层,按了门铃,一会儿就听见里面的拖鞋声,门一下子被拉开了。 通天教主微笑道:“快进来,外面冷。” 朱华换了鞋,走进客厅。一只虎皮小猫一见他就竖起尾巴喵喵叫个不停,朱华瞥了眼厨房,见通天教主还在忙活,歪起嘴一笑,拎起小猫塞进卧室,把门关好。 他坐在沙发上,手伸进裤兜,捏了捏那两张电影票。 很快通天教主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其中一碗放了两大勺辣椒酱。 朱华瞅着通天教主身上的白围裙,低下头,又抬脸道:“老师最会煮面了。” 通天教主笑道:“一个人住下面条最方便嘛,朱华你快趁热乎吃。”他说着把手背到身后解围裙带子。 每次朱华看着他这样子,心里就觉得特舒服。他从高中时就觉得,他这老师就算穿围裙都比别人性感。 通天教主浑然不知地把围裙摘下来,四下看了看问:“小狰呢?” 正巧这时虎皮小猫终于把自己从卧室弄出来,撒开四只小爪子扭搭扭搭蹦到通天教主膝头咪咪叫,然后不忘朝朱华呲出一口尖牙。 “朱华不喜欢猫吧?”通天教主抚弄着小猫,突然问。 朱华差点被呛住,忙道:“没,我可喜欢猫了,多逗人啊。”说着抱过狰用力搓揉它脑袋,狰在他怀里手跑脚蹬。 两人吃完面,朱华手机短信响了,他拿过看了一眼,是那个一直对他有意思的女同事,他没回,随手又把手机关了机。 “老师,我买了葡萄酒,平安夜,喝一杯吧。”朱华收起手机,微笑着问。 “成啊。”通天教主痛快地说,“好久没和人一起喝一杯了。” 朱华从包里拿出葡萄酒,倒进通天教主拿来的高脚杯里。记得上一回他们一块喝酒,还是在朱华高中毕业的时候,天文社成员聚餐,还邀请了作为指导老师的通天教主。他那时师范毕业刚进他们高中工作,人年轻能和他们玩到一块去,一直都挺受学生欢迎的。 通天教主靠坐在沙发上,小口抿着酒,修长的手指握住杯子的姿势都那么娴雅,朱华心猿意马地想。他悄悄凝望着男人,心中又生出那种微妙的感觉。 然而此时又响起了手机铃声。朱华的手机已关了机,这回是通天教主的手机响了。 通天教主放下酒杯,掏出手机看了眼,便接了起来。 “周老师,好,我知道。在东苑饭店是吧?周六五点半?好好,谢谢您了。节日快乐啊周老师,哈哈,您也别客气……” 朱华的手又伸进裤兜,摸了摸电影票,忍不住问:“周六晚上有事儿啊?” “对,我们教研组的周老师给我介绍个对象,周六去相亲。”通天教主又重新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 朱华一怔,随即只觉血往头上冲。他高中毕业已过去六年了,可每年都还要往通天教主家跑好几趟。他竟以为这一切都永远不会变,却没考虑过通天教主也是要结婚的。 他居然要去相亲了,朱华捏着裤兜里两张周六晚上的电影票,手心都出了汗。 “老师要相亲啊……”他呵呵笑着,心里堵得不得了。 “我都快三十了,老家那边老催。上个月已经去相过一次亲,感觉不太合适。”通天教主笑了笑,“朱华呢,这么帅一大小伙子,你爸妈不着急吧?” 朱华把杯中酒一口饮尽,又倒了一杯。 老师,你再说这话刺激我,就别怪我要做对不起你的事了。朱华心乱如麻地想。 通天教主看朱华不太高兴,就不再提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从十九层往下看,大街上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为什么住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人却依旧会感到孤独? 城市的灯光已将星空掩盖,通天教主抬头看着朦胧的夜空,风吹拂起他的鬓发。 身后突然一暖,他一惊,忙要挣开,却被顶在了窗台上。 “朱华?”他轻声问。 “老师,你还记得么,我上高二的时候,有一回天文社组织活动,去山上观测星座。半夜大家都睡了,我爬起来上厕所,你就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望着星空。” “我坐到你旁边,你把自己的大衣披在我身上。那时我们说了好多话,其实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但是我记住了老师你。” 朱华把下巴埋在通天教主的颈窝,柔声低语,男性特有的气息吹拂在通天教主耳边,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热。 通天教主低着头说:“朱华,你喝多了。” “我喝多了,所以才敢借酒撒风,和你说这些话。六年来我都是胆小鬼,一次都不敢告诉你。” “老师,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我喜欢老师。” “我说你喝多了……”通天教主用力地挣扎起来。身后的怀抱一松,他刚转回身,嘴就被朱华炙热的唇堵住。 相同的红酒的芬芳,流转于二人的唇齿之间。 平安夜的歌声,从远处遥遥传来。 通天教主整个人都愣住,无措地站在朱华面前。他这时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喜欢看星空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了。 朱华从裤兜里掏出两张汗湿的电影票,轻声道:“天文馆的电影票,讲彗星的,周六晚上五点半。” “老师,你愿意和我一起看么?” 通天教主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六年前的夜晚,那寡言的少年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轻声问:“老师,我可以和你一起看么?” 广场上的探照灯晃过窗口,在这一瞬,通天教主突然明白了。 城市喧嚣缭乱的灯光永远都无法填补人心的寂寞。 在这世上能够填补一颗空寂的心的,只有另一颗心而已。 <平安夜番外完结> 第二十八回:道祖救人藏玄机 五楹之室内,朱华静静躺在繁复的咒符中,四周点着白蜡。 他浑身如燃烧一般炙热,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融化。有人不断将清凉的水洒在他身上,渐渐地,他感到四肢可以动弹,脏腑也不再炙热痛苦。 有人将清凉的水送入他口中,他便迫不及待地咽下,一股清凉之意从头一直贯通脚底。 共工台洞穴深处震惊的一幕还宛若眼前,他挣扎着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眼前一个金钵,想必刚才洒饮的水便是盛在这金钵中。 鸿钧老祖一边行术法,一边将化龙池水洒在朱华的经脉上。继而又给朱华饮下一部分,便见他悠悠转醒。 “你是谁?”朱华虽然虚弱不堪,却迫不及待地问 “贫道道号鸿钧。”鸿钧老祖放下金钵,回答他。 朱华听到鸿钧的名号,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仙君,是你救了我?”他转念一想,又连忙问:“通天教主在这里么?” 与自己毫无交情鸿钧老祖不会无缘无故救他,想必和通天教主有关系。 朱华的思路还是十分清晰的。 鸿钧笑了笑,却不回答。 朱华困惑,正要再问,却见鸿钧老祖将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突然间,一股钻心之痛袭来,朱华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冲进他的脑仁,蓦地脑中就一片空白,他用力回想前一幕,却头痛欲裂。渐渐他原本灵活的眼神呆滞起来。 “你要见通天教主么?”鸿钧问。 “……通天教主……是谁?”朱华喃喃道。 鸿钧老祖形状优美的唇畔露出满意的微笑。但他并未就此罢休,纤长的手指在朱华的眉心画出一个朱红色的咒印。 “将来,你要为我做一件事。”鸿钧老祖悠然道。 “什么事……”朱华缓缓眨了眨眼睛。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鸿钧老祖将手心按在朱华眉心的咒印上,只见他手心下紫芒一闪,再挪开时,那朱红色的咒印已消失不见。 通天教主站在黑曜石长廊中,默默地凝望着明媚的阳光下光整如镜的池水。 此时人间应当已入夜了吧,可这三十三重天上的紫霄宫却永远阳光灿烂。池水如镜面般平整,连一丝风吹起的波痕都没有。 并不是说这样的景致不好,只是太缺乏变化,让人有种失真感。 鸿钧老祖为何要将紫霄宫搬到三十三重天,这里单凭法术营造出的四季如春的气候,永远没有尽头的亭台楼阁,真的就比人间更让他留恋么? 谁又能看透这个人的心呢。 通天教主心不在焉地望着景致胡乱想着,现在他的整颗心都悬在朱华身上。朱华醒不过来,他会痛苦万分;朱华醒过来,他同样也会痛苦万分。 鸿钧老祖走过来,望着通天教主孤独的背影,一向淡漠的心仿佛被小针刺了一下。 但是纵然如此,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也绝不会迟疑。 “他的魂魄已经复原,再过几日便会醒来。你之后打算怎么办?”鸿钧老祖问。 通天教主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身,恭敬地站立。 “请师父教诲。”通天教主知道鸿钧如此问,想必是有话要说。 “你为了蛟精,不惜舍去顶上三花,可见你对他的情谊。但如今他前事尽忘,徒儿你却要独自记着,这未免太过残酷。”鸿钧老祖道。 通天教主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变了。 “为师思虑许久,认为不如也消去你的记忆,从此你与蛟精谁也不用惦记谁,才是最好的结果。” “师父!”通天教主遽然一撩衣摆,单膝跪地。 鸿钧失笑道:“徒儿,你这是做什么?” “师父若要消除我的记忆,不若杀了我。”通天教主似有些怒气。 鸿钧老祖紫琉璃般的眼珠里也流出了些情绪,叹道:“徒儿,为师也是为了你好。师父眼看着你从小长大,修成三花聚顶,大罗金仙之体,可你为了这蛟精就这么把顶上三花拱手送人,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这蛟精就是你的心魔,你任由心魔纠缠,就不可能再修成大罗金仙之体。你只有忘了他,从此心无旁骛一心修行,才能重新证道啊。” “徒儿就一句话,与其忘了他,我宁可死。”通天教主毫不迟疑道。 “你总是如此固执!”鸿钧老祖拂袖叱道。 通天教主不说话,也不起身。鸿钧老祖须臾又叹息道:“你不愿就算了。跪着干什么?起来。” 通天教主立起身,重新恭敬地站在鸿钧面前。 鸿钧道:“你不肯听我的,我也勉强不了你。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通天教主道:“请师父教诲。” “今后你若再见到蛟精,绝不可把你们之间的往事告诉他,”鸿钧道,“不要和他再有瓜葛,这也是为了他好。” 这要求简直是往通天教主血淋淋的伤口上抹盐。他若答应,从今以后,千言万语也只能他一个人憋在心里。五百年的恩怨悲欢,就此成空。 从此便是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 然而通天教主松开了紧抿的唇,轻轻道:“好,我绝不说。” “你若说了,我便消去你的记忆。我说到做到。”鸿钧道。 通天教主知道鸿钧老祖这是变着法子逼他切断对朱华的情愫,但他也知道他的师父一定是为了他好。何况,他如何能违抗鸿钧老祖的命令。 “我若食言,你便消去我的记忆。”通天教主凄凉一笑。 鸿钧老祖似乎松了口气,紫色的眼眸露出一股难得的温情,“小蛟一定无事,过几日我便送他到下界去。徒儿,你元神出窍许久,又失了顶上三花,还是先回去吧。” 通天教主无法违逆鸿钧,只得道:“徒儿这便回去了,师父保重。” 他即将走出黑曜石长廊,鸿钧望着他单薄的背影,不由唤了他一声:“徒儿!” 通天教主步子一顿,少顷回过身,问:“师父还有何事?” 鸿钧犹豫道:“你不会怪为师吧?” 通天教主轻声道:“我不会怪师父。” 鸿钧老祖听了他的话,心一下子平静了许多。目送通天教主的背影消失在青铜门后,他茫然地四顾,嫌恶地望着这永远明媚的阳光和平静的池水。 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只紫黑色蝴蝶翕动着鳞光闪闪的大翅膀在他身边翩然萦绕。鸿钧老祖一把抓住其中一只蝴蝶,狠狠攥碎,忿然摔在脚下。 通天教主的元神回到碧游宫时,果然已经入夜。寒冷的北风在屋外嘶吼,透过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止。 浑身的剧痛把通天教主远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思绪拉回了地面。 失去了顶上三花,破了大罗金仙之体,他的身体便如凡人般,再难以忍受这断骨分筋的剧痛。 他开始在青玉床上低声呻吟起来,冷汗直流。 水火童子滚葫芦般从屋外冲进来,眼泪哗哗扑到床边:“教主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我以为你不要童儿了呢……” 通天教主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几乎热泪盈眶:也只有碧游宫里的这些“家人”,才会容忍他的任性偏执,才会一直担忧着他的安危吧。 望着水火童子熟悉的脸,皱巴巴的表情,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露出安慰的微笑,柔声道:“水火童儿,对不起,是贫道不好……你莫哭了……都怪贫道不好……” 正说着,狰与穷奇也冲了进来。 穷奇看着通天教主刚要说话,却一下子顿住了步子。狰从虎皮小猫一瞬间变成五角一尾的古兽,它不顾自己胸口的伤,扑上前对着通天教主的脸呲出一口尖牙:“怎么回事?气息不对了!” 穷气道:“教主,你的顶上三花呢?” 这些上古异兽果然敏锐,通天教主苦笑了一下。 “穷奇你说什么!教主的顶上三花没了?怎么回事?教主你快说!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傻事!”狰炮语连珠地追问。 耳边的巨吼让通天教主一阵阵发晕,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难受地闷哼了一声。 水火童子推开狰道:“教主都快难受死了,你先让他吃点东西,好好歇歇!” 看到通天教主难得如此明显的表露不适,狰也知道自己逼得他太紧,一下子就闭上了嘴巴。它变回小猫样子,改拿鼻子一个劲拱着道人的下巴。 “狰,我没事。顶上三花的事一会儿说。”通天教主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重新聚集了力气。 水火童子从外面端了一碗粥飞奔回来。他小心翼翼把通天教主扶起,让他靠坐在床头,端着粥碗一勺一勺喂他。 粥很稠,米也已被煮得很烂,想必是反复热过多次了。 一想到水火童子他们苦苦等待自己的焦急心情,通天教主就十分自责。 他花了很长时间吃这碗粥。然后,他把天劫阵、朱华、顶上三花的事如实说了一遍。 狰他们听到九山成了一片血海,共工被人一击毙命之时,都已万分惊愕。开战之前,任谁都想不到会是如此惨烈的结局。至于黄岩派诸人和托塔李天王的生死,通天教主当时未能确认。 待通天教主说到西方道人的刁难勒索,他舍去顶上三花时,狰终于暴跳如雷,“接引和准提那两个混账东西!还有教主你这个糊涂蛋!” 穷奇无奈叹了口气:“狰你骂教主作甚?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通天教主心想,自己未把朱华失忆之事和盘托出,算是对了;若让狰知道,它还不知要怎么生他气。 “总之,共工败了,不久天庭应该就要做出反应了。邙山君在鸿钧老祖那儿。教主你破了大罗金仙之体,得重新修行。”狰翘着须子总结道。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朱华受伤的蹊跷,铜儿临死前出现又消失的铅花,共工的谋反,这里面还有很多的疑问。通天教主如此沉思着,却并未将这些疑问告诉他们。 他的心里已经压了太多的事,无论是关于这场战争,关于朱华,还是关于自身的今后,都已让他身心俱疲。 幸好还有水火童子,还有狰,还有穷奇。 幸好在如此疲惫孤独的夜晚,他不是一个人。 第二十九回:紫芝崖心意难定 云台山的悬崖上辟出的白玉露台,在冬日的清晨已结了一层薄霜。站在露台向东远眺,天边萧肃的青色山岚已渐渐被朝霞染成了一抹飘渺的紫雾。碧落与山麓的交际是一缕绛红,日头便嵌在这天山交界的一缕殊色之间。 云海露台背后的碧游宫已笼罩在冬日的晨曦中,而云海之下的森森山麓仍沉睡于夜的黑暗。 狰在云海上默默眺望暗淡的林麓,直到东方的曙光唤醒整个大地,旭日的光辉映射入它金色的眼眸,圆形的黑瞳变成一条竖圆形的线,它才旋身穿过长廊返回通天教主的寝宫。 寝宫外金色小扇子般的银杏落叶铺满庭院。自通天教主身体衰败后,碧游仙境也渐渐出现了四季的变化,只是仙人灵力尚存,即使时值严冬,碧游宫也不过深秋景致。 距通天教主自紫霄宫归来,已过了一旬。道人已能下地走几步路,人也似乎恢复了常态。最近的日子,就像是朱晶带着朱华来投奔之前那样,安静平淡,无纷无扰。只是或许太过安静,老不正经的相柳不在了,臭脾气的朱华也不在了,狰竟不由地生出几分寂寞。他百无聊赖地踢开埋在落叶中的几只硌脚的白果。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狰以为是水火童子,抖抖耳朵抬头瞟了一眼,却不料是通天教主本人。狰跳起,嘿了一声,道:“教主你上哪去?” “去紫芝崖。”通天教主道。 “上那地方做什么?水火童子呢?” “水火童儿下山买东西去了,我去透透气。” “水火童子买东西,穷奇打探消息,你可逮到机会出门了,”狰揶揄道,“我陪你去。” “也好。”通天教主道。 过去朱华在时,常常与通天教主一同到紫芝崖去。这里是云台山的最高点,站在此处可以俯瞰千里山峦万里河川。那时通天教主便给小朱华指着一座座山和一条条河流,教给他它们的名字和历史。 通天教主站在山崖上,薄薄的白衣外罩着一件墨青色的长袍,随着山风泛起涟漪。一头青丝被风扬起,单薄而略显冷峭的眼皮微垂。他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眺望远景,却又仿佛看得只是空中虚无的物象。 狰趴在后面避风的岩石边望着他背影,心里一叹,这道人端的是个捉摸不透的主儿,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难道就不难受么。 通天教主合上眼帘,眉间的川字却抹不去。 鸿钧老祖的话犹在耳边——这蛟精就是你的心魔。 的确是心魔,足以让自己自毁修行的心魔。偏偏距相知相守仅仅一步之遥,却落得个前尘尽忘,从此陌路的命运。怎能甘心…… 然而他还要继续纠缠朱华么?朱华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了。 如今三花已去,他所剩时日无多。重生的朱华,这辈子却还很长。 难道要再一次让朱华爱上他,然后不知何时撒手人寰,留下朱华一个人么。 当年那少年说:“师尊,世上好多大山大河,将来我长大了就带你去游玩。” 临别前,他说过,一定等我。 昔日的童言,别前的许诺,如今你都已不记得了吧。 你已经忘记了让我等你这件事了吧。 通天教主突然转身,狰吓了一跳,忙问:“教主,怎么了?” “回去吧。”通天教主垂眸淡淡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狰心头一紧,或是映着这苍白的晨光的缘故,他竟觉得道人今日的神情透着股抹不开的凄凉。 华云洞口,一干小狐狸正热热闹闹的嬉戏,天空一片云霭飞散,白狐主降落在洞前。 小狐狸们亲热地围过来,欢喜地叫道:“爷爷!爷爷!” 白狐主浅浅笑着,挨个揉了揉它们的毛脑瓜。他踱回地形复杂的洞中,拐了几道走进自己房间。整个人的神色一下子凝重黯然。 他伤好后,得知九山战事已毕。他当即便跑去了九山,只看到处处断壁残垣,尸横遍野。他打探得知,当时是李靖与刁邪各自带兵从东西两个方向靠近九山后方,在各个岛屿间声东击西。而李玄清则带领天兵天将杀入正中心的系昆山。后来天象异变,整个九山天降霹雳,不论是共工还是天兵唐军都死伤无数。他没能打探到黄岩派任何人的消息,在九山也未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后来他又去了趟长安,才听闻去九山的人已战死,无一生还。李玄清被唐玄宗封为安北侯,赐予谥号文瑞。其余黄岩派诸人也都赐了爵位和谥号。 白狐主听了悲痛欲绝,在长安的酒坊里大醉了三天。他只是想冷笑,人都死了,还封了狗屁爵位。他想起当年他们兄弟七人一起修行,想起临行前的雄心壮志,却未料到,他这个当时受重伤的活下来,他们这些生龙活虎的反而全部殒命。 他很想质问老天,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 门外有小狐狸报告,说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神仙来了。 白狐主走出洞府,便见一年迈道人打稽首道:“白狐主,太白金星稽首了。” “有什么事?”白狐主冷淡问。 “是这样,九山一战大捷,共工相柳被诛。玉帝论功行赏,封华云洞白狐主为白狐真君,从此位列仙班。恭喜白狐真君了。”太白金星道。 白狐主难以置信地一笑,“我是不是听错了,你说‘大捷’?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你居然说‘大捷’!” 太白金星略显苦恼道:“东华帝君的意思是,主谋共工既被戮,叛军也都剿灭了,虽然我军也损失惨重,不过任务完成,可以算‘大捷’了。” 白狐主冷冷干笑两声,问:“黄岩派的人都怎么样了?” 太白金星重整旗鼓道:“玄清真君完成了下界一世的处罚,已重新归列仙班,不过飞升时已不记得前尘往事。移山道人被封移山真君,鼠精灰黄、蝎精刁邪、狗精阿天也都各自封了神位。” “可他们都不记得往事了是不是?”白狐主严声道。 “确实如此……”太白金星看了眼白狐主脸色,叹道,“若要他们复活,必定要经过封神,一旦封神,前尘尽忘。当年封神大战之后也是如此的。” 白狐主突然想起了在山河社稷图中通天教主悲怆的神色,他突然能够体会到那种悲哀至极的心情了。 “朱华呢,你还未说到他……”白狐主有些无力。 “好像没找到他的魂魄,或许……”太白金星搔着脑袋。 “他还活着!”白狐主惊喜问。 “他要是还活着就太好了,否则,这场恶战只有李天王一个人回来,也太残酷了。”太白金星有些唏嘘。 “李靖没死?哼,我说,你们天庭不会是算计了我们吧?”白狐主恶狠狠盯着太白金星。 “怎么会……”太白金星被白狐主恶毒的眼神吓到,颤巍巍道,“白狐主啊,你快接受封号吧,以后就不用再受天劫,便可直接飞升了啊。我知道你一直潜心修道,便是为了得道啊。” 白狐主接过太白金星手中圣旨,突然一笑,猛地把它扯碎,随手一扬。 “你!你这是做什么啊!”太白金星又惊又怕。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去天庭当什么狗屁神仙了!你们不拿下界生灵的命当命!你以为我是傻子么,这事根本不是这么简单!你们想瞒什么?把死人封神,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抹去记忆!用当神仙来收买我?你们做梦!我一定要让事情水落石出!我不会让我的师父师兄弟们白死!滚!你给我滚!”白狐主怒吼道。 太白金星被他打了出去。几只小狐狸凑过来,蹭着白狐主的大腿,“爷爷,当神仙多威风呀,爷爷怎么不当神仙呢!” “小东西,你们不懂。”白狐主深深的叹息,又冲它们安慰地笑笑,“但神仙哪有当妖精自在呀。” 白狐主仰首望着苍穹,暗下决心要找到朱华。他相信只有找到朱华,才能知道那一日九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回:老君紫霄宫盗宝 三十三重天,紫霄宫。 一池碧水,雾霭飘渺。鸿钧道祖半身浸在池水中,黑亮的长发漂在水面。他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揽过一枝白莲,轻轻嗅着,露出一丝雍容的微笑。 突然间池水周围长廊的飞檐上光芒一现,一个身材矮小的红袍道人叉着脚站在那里盯着鸿钧。 鸿钧道祖毫不掩饰地蹙起眉,伸出白藕般的手臂去抓池中黑石上的衣物。谁料到那矮小道人手指一指,轻飘飘的衣物就被风吹远了。 鸿钧一愣,随即轻蔑一笑:“这么多年不见,陆压道友愈发无礼了。你吹走我衣物,是何道理?” 原来那矮小道人正是陆压仙君,有句话叫“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这陆压道人本事虽不及鸿钧老祖,得道却比鸿钧还早。他本是天地间逍逍遥遥一散仙,两千年前跑去掺和了封神一战,帮阐教斩杀了不少截教弟子。 陆压笑道:“鸿钧道友日子过得真是舒坦,闲来无事赏赏花,泡泡澡,怪不得世人常说‘快活似神仙’呢。鸿钧道友啊,你我也算是老交情了,你当初在混沌里出生时也是光着屁股,浑身上下我哪没见过?今日多瞧了你几眼也不打紧吧?” 鸿钧老祖听了这话,眼中杀气腾腾,却作笑语:“你我确是老交情,当年女娲算计我,陆压道友也出了不少力吧?凭这交情,我就该将你的千刀万剐才是。” 陆压道:“道友,你这可误会我了。当年女娲要阴你我可不知道,我发觉时封神大战已经开打了。反正两边都是你家徒弟,我帮哪个不是帮。你要非说我出了力,那也只能算是添点柴火的力气罢了。至于女娲她后来又小心眼把你软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可真是不知情。” 鸿钧犹在微笑,冰冷的紫眸却突然杀光乍起。平静无痕的水面霎时间腾起数千冰棱,一股脑朝陆压飞去。 “还说着话呢就杀人!鸿钧你敢不这么阴险!”陆压大叫,慌忙跳开。待他站定回头一开,原本他站的屋檐已片瓦不留。紧接着又是一股煞风,无数只紫黑色的蝴蝶铺天盖地朝他冲来,陆压吓得在回廊的屋檐上一路狂奔。 此时鸿钧道祖已穿好衣物,斜坐在黑石上,一便用手将湿发别在耳后,一边冷冷地笑着。 太上老君将手中灵符祭出,几个黄巾力士顿时定在原地,连眼睛都不再眨动。他走到青铜门前,垂首露出痛苦的神色,然后抬起头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悄悄潜入。 太上老君动用全部注意力,探寻着灵力的所在。他推开一道门,眼睛直直盯着屋内一只玄色小壶。若伏羲当真在鸿钧道祖手中,想必就在这散发着强大灵力的壶内了。太上老君暗自思忖。他将玄色小壶收入袖中,旋即飞下了三十三重天。 他从三十三重天直接落下地面,来到约定好碰头的地方。原来太上老君与陆压道人约好,由陆压负责吸引鸿钧老祖的注意,让他无暇掐算紫霄宫内的异变;太上老君则负责潜入紫霄宫寻找伏羲下落。 太上老君默默盯着玄色小壶。此乃炼妖壶,传说壶内别有洞天,可容纳天地万物。 自女娲死后,就失踪了的伏羲,难道当真在这炼妖壶中么。倘若伏羲在其内,便很难再信鸿钧老祖的清白;倘若伏羲不在,这一系列事情就仍无法理清头绪。太上老君委实矛盾重重。 感受着壶内强大的灵力,他沉了沉气,终还是揭开了壶盖。 壶内光芒一现,一个人影飞出落在地上。 太上老君屏住了呼吸,然而等看清了人影,他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人乌黑的长发散落在红袍,冷峻的眼睛,削薄的唇。 “你是谁?为何在这壶中?”太上老君不由问。 朱华抬起头,神色淡漠:“我不知道。” 太上老君惊讶道:“你不知自己是谁?”他说着掏出指来算,然而片刻后面色一僵,惊道:“……竟算不出你的来历?莫不是被人动了手脚?”若是如他所料,动手脚的人即便不是鸿钧老祖,也绝与他脱不了干系。 朱华站起身,反问:“你又是何人?我为何会在此处?”他扫了眼脚边的炼妖壶,又道:“何人将我关在这壶里?” 太上老君不动声色道:“世人称贫道太上老君,贫道本是为了找人才拿了这壶,却没料到里面是足下。” “道长从何处找到此壶?”朱华问。 太上老君微眯起双眼,缓道:“这……实在有难言之隐。” “道长算不出我是何人,又不肯告诉我这壶的来处。罢了,我走了。”朱华说着便离去。 太上老君旋身一挡,“且慢,你留下,我或许可查出你身份。” “怎么查?”朱华问。 “……总有法子。”太上老君叹道。 朱华听出他只是缓兵之计,一笑,便又要走。 太上老君急道:“休走!”手中拂尘已经朝朱华撩去。 刹那间,太上老君只觉耳边一道厉风,定睛看时眼前的红袍男子已然不见。结界瞬间被劈开,他的鬓角亦同时被那人刚才的一矛削去一缕发丝,此刻方悠悠落地。 太上老君许久才缓了脸色,心中暗惊:此人竟有如此神力,能让他兜率之主连出手都不及。 正当此时,只见林中一矮小道人匆匆赶来,一身红道袍被烧得到处是洞。 “陆压道君无妨吧?”太上老君关切问。 “你师父真是不念旧情,我差点被他活活烧死!”陆压抱怨一句,往头顶看看道:“还是结个结界,免得你师父发现。”说着如太上老君之前一般,抬手做了个结界。 “师父就算知道了也不能下界来抓我们。“太上老君道。 “你以为他真被女娲困住了?他最会骗人!我打赌女娲的封印早被他破了!”陆压道。 “我知道女娲困不住师父,”太上老君道,“但他不会轻易离开三十三重天,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玉帝发觉威胁,师父今后要做的事就会处处掣肘了。” “你在他哪儿找到了什么?”陆压打量着太上老君,“女娲一死,伏羲失踪了这么久,我五湖四海都找遍了。他要是不在你师父这儿,我陆压从今以后就入鸿钧门下!” “不巧,那道君今日就要做我师弟了。”太上老君叹了口气,把炼妖壶递给陆压,将朱华之事如实说了一番。 “那蛟精竟有这本事?”陆压听完愕然看着太上老君短了一截的鬓发,又摩挲下巴道:“谁叫你不等我就掀壶盖子?你该不会怕里面真是伏羲,他说出什么对你师父不利的话,所以想先下手为强吧?” 太上老君苦笑了下,就算默认了。 “陆压道君对贫道再三打包票说伏羲在紫霄宫,我为此不惜背叛师父盗了此壶,里面却不是伏羲。我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太上老君嗔怪道。 “你当初投靠天庭,鸿钧就早不把你当自己人了吧,你何必现在才叫苦?”陆压挖苦道,“反正听你描述那蛟精很危险,算不出他身份,想必也是鸿钧搞的鬼。我看这事越来越麻烦了,不如你通知玉帝,让他号召三界,把鸿钧彻底关起来,一了百了。” “我之所以在天庭做事,是为了师父,并非背叛他。我只是不愿他在那条不归路上走下去。一旦玉帝知道此事,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太上老君蹙起眉头,“我会阻止师父的,请陆压道君不要禀告天庭。” “你打算怎么阻止?”陆压摊手问。 “目前的关键有两个,一个是刚才那条蛟精,一个失踪的伏羲。我去查清蛟精的来历,道君继续找伏羲,如何?”太上老君提议。 “可以,不过如果鸿钧再有什么举动,我只能告知天庭。毕竟天庭是女娲不惜血本培植用来对抗鸿钧的势力。再说,”陆压看了看太上老君,“一旦鸿钧当真狠下了心,你我都了解他这个人,就算与整个三界拼个鱼死网破,他怕也不皱一下眉头。” 太上老君点点头,慢慢背过了身子,喟然道:“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师父。或许在陆压仙君眼中他是个不可救药之人……他也是我师父。”说完,太上老君登云而去。 陆压挑了挑眉,无奈道:“混小子,难道我想他死?我认识他时你还没出生呢。” 第三十一回:洛阳重逢邙山君 人间过了立春,山里也多了几分暖意。刚能没过皂布鞋底的浅草返了些绿色,清晨的空气中透着股夹杂草木芬芳的土腥味儿,一层薄霜在草叶上反射着晶莹的紫光。 通天教主被碧游宫里的灵丹妙药喂了半月,右膝的伤也渐渐痊愈,只是吃饭说话都提不起劲儿。水火童子心道他是在宫里闷的,每次下山添置食物杂货总要招呼他,他自己却不上心,只坐在寝宫里慢慢熬日子。 是日水火童子终于看不下去,叫上狰才一起把人拖了出去。 水火童子是个喜庆孩子,过年也爱图个热闹。他这日便是下山到洛阳城去办年货。通天教主站在洛河上的天津桥头,抱着猫看来来往往挑担子的小贩。 “水火童子怎么还不回来?到哪儿买鞭炮去啦?”教主怀中的狰不安分地扭着身子,四下张望,“一下山就起玩兴,办事没个谱!”它装模作样地抱怨了水火童子一句。 “狰,你去找找他。”通天教主道,心想:你是五十步笑百步。 狰立刻跳下地,竖着尾巴咪咪叫:“教主你可别乱跑,我就去那边鱼店看一眼水火童子在不在,马上就回来!不要离开桥头啊!” “贫道又不是三岁小儿。”通天教主叹道。 狰刺溜一下没了踪影,通天教主倚靠在石头阑干上,交拢着手,继续漫不经心地扫视熙来攘往的行人。 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年轻的男子闯入了他的眼帘。 年轻男子的步子比人流慢很多,面容俊美却苍白,眼睛似忍受痛苦般微眯起,薄薄的唇不时微动。 通天教主想过很多次他们再见面的情景,却万万没料到是在此时此地此般突然。 他一下子从阑干上弹起,直直地怔望着迎面走来的朱华。 朱华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也定住了。他只看到涌动的红男绿女中,桥头那人凭栏凝思,虽是置身于千百人之中,却依旧孤独得那么醒目。 那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立刻目不转睛地凝视,莫不是认得他? 那人一身墨青色的道袍,编着个及踝的长辫,打扮虽是古怪,但衬着修长的身材和苍白寡欲的面容,却也显得十分出挑。 朱华一直走到通天教主前方。通天教主并没有出言呼唤。 眼看朱华就要走过,他的整颗心犹如被千万把利刃一刀刀切割。 缘分已尽,怎能再生执念?他已不能长久,万不可再拉朱华下水。 不能言说,不能执着。一定要把这份已渗入骨髓的感情忍下来,让它慢慢熬烂自己的这颗心。清风吹过通天教主汗湿的脊背,他觉得整个人都冷得发抖。心寒。 然而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朱华并没有就此走过,而是在他眼前停下了脚步。 然后看着他震惊的眼,问了一句:“你认得我?” 通天教主险些再也忍不住,他以为朱华对自己这么说时,他一定会忍到流泪,或者干脆吐血倒地。 不过事实总是与想象不同,通天教主既没有流泪也没有流血,只是平静道:“不认得。” “那道长为何一直盯着我?”朱华问。 通天教主别开了眼,沉默一会儿,干涩道:“觉得有眼缘吧。” “既然我们如此有缘,”朱华定定道,“道长可否……请我一碗面?” 通天教主猛然抬头,怔愣道:“你说什么?” 朱华似乎因这反应有些尴尬,搔了耳朵一下,道:“道长今日请我,他日我一定会还请回去的。” 通天教主这才认真地打量着他有些破旧的红袍,虚浮的脚步,发青的脸。 怪不得走过来时步子那么慢,原来是饿的…… 通天教主偶尔自怨自艾,设想过很多经典的重逢桥段,大多都发生在自己的弥留之际,以图个自我安慰;却不料现实的重逢是如此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二人最终走向洛河南岸一家小酒馆。通天教主伤后右腿总走不稳,略有些跛。朱华只默默看了他的腿一眼,也不多问。 朱华坐在二层楼的长条凳上,酒家的幡旗迎风招展。他吸溜吸溜吃了一大口面条,道:“一言难尽。” 这是因为通天教主方才实在忍不住,所以问他怎么连碗面都吃不上。教主虽极力做出平淡的语气,内心却已心疼得不得了了。 朱华狼吞虎咽吃完满满一碗面,眼睛不由自主瞟了瞟另一碗。 通天教主立刻把自己那碗向前推给他,道:“我不饿,你吃。” 朱华弯起嘴角一笑,又呼哧呼哧吃起来。吃了半碗他终于饱了,筷子动得慢条斯理起来。饿的时候他确实狼狈,可一旦吃饱了举手投足又恢复了懒散潇洒的模样,终归不是真正的乞丐。 “失礼了,多谢道长。”朱华拱手一拜。他自从炼妖壶中出来,本欲找个龙族打探身世,一路向距离最近的洛水来。半途中头痛发作,驾不得云遁不得土,偏又身无分文;他不愿把唯一值钱的钢矛当出去,只得忍饥挨饿。到了洛水听说原本的河神在北海九山死了,新来的河神压根不知他是谁。朱华在洛阳街头走投无路之时,恰好遇到了这个和他“有眼缘”的道士。他心想修道之人应该比较好心,但也未抱太大希望,却不料这个古怪的长辫子道士竟真的答应请他吃饭。 “敢问道长那座仙山?何处名观?”朱华落落大方问。 通天教主却不似朱华这般洒脱无羁,只得勉强笑道:“贫道道号玉宸,在云台山修行。” “好,玉宸道长,过些时日我安顿下来,有了钱就好好请你吃顿素斋。”眼前这人对朱华来说,便是玉宸道人,他自然而然地称呼这个化名,也十分顺口。 然而通天教主听了,却只是更增苦涩。 他垂眸苦笑,“济人困难,理所应当。方外人不看重阿堵之物,善信不必再来寻我了。” “道长不看重钱财,在下却看重道长这情义。我与道长素不相识,道长却好心帮我,这恩情哪能不报?”朱华道。 素不相识?通天教主胸口闷得隐隐作痛,只觉这里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 他出于关心,也是岔开话题问:“善信住在何处?” “还没落脚地方。” 通天教主心下疑惑,不知朱华这些时日都经历了什么。然而他之前问时,便被朱华一句“一言难尽”敷衍过去了。此时已装作陌生人,再追问下去,怕是不妥。 “洛阳往北有座邙山,山腰上有个空闲的桃花观。善信若无落脚处,不如住在那里。”通天教主恳切道。他思忖桃花观是朱华过去的屯所,或许还有些老人旧友在,也能照应他一下。 “多谢玉宸道长,我或许会去瞅瞅看。”朱华微微一笑。一番交谈下来,他只觉面前这道人虽长着一双冷清的眼,却有副热心肠。细看下来,容貌虽不甚昳丽,五官却分外端庄,这个人不能算是美人,但其天质自然远非世俗的美人可相提并论。 “那么善信多保重,贫道先行告辞。”通天教主起身道。 看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朱华也不再多留,两人拱手别过。 通天教主慢慢挪着步子下了楼,走回原来站的天津桥桥头。一路人流涌动,他沉浸于方才之事,浑然不顾。有人拉他衣袖,有人在他耳边大嚷,他许久才注意到,茫然抬首。 水火童子抱着大叠红纸鞭炮食物站在他面前,脚下的狰怒吼道:“教主你跑哪去了!明明跟你说不要乱走的!你几百年没下山了?丢了怎么办!” 我会飞会跑,如何会丢?通天教主无奈地想。 “对不住了。”他嘴上还是说道。 狰一贯吃软不吃硬,如此稍稍消了些火气,质问道:“教主你去哪了?” “渴了,去喝了杯茶。”通天教主淡淡道。 “一个人跑去喝什么茶!要去三个人一起去嘛!”狰已不再恼了,蹭了蹭他的腿,窜到他怀中。 通天教主朝二人恍然莞尔,“以后一定一起去,今日先回去吧。” 水火童子的目光越过大叠红纸上头,睃了眼日头,应和道:“太阳快落山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酒肆的幡旗上,朱华支颐坐在二楼,金光洒遍红袍。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空了的长条凳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仿佛那人端庄的姿容内敛的神色仍在眼前。 第三十二回:邙山君还礼碧游 别了通天教主后,朱华便去了邙山。 他虽听道人说桃花观是个废观,但看到坍塌的山门时还是不由苦笑了一下。自朱华一去九山未归,熊正去了北海寻他,附近与他结过仇的妖精们屡屡围攻桃花观。半月前朱卯又被一道人逮回去守山门,大将都不在,小妖们吃不消,也渐渐散去。 朱华回到桃花观,看到的便是如此惨淡光景。 他拾阶而行,走入山门。观里的山房也都被砸的破破烂烂,朱华在里面找到一些剩下的米面袋子。整个桃花观只剩三清殿还算完好,大概妖精们顾忌三大教主的威名,不敢把三清殿随便砸了。 三清的塑像在当年就已被朱华挪到大殿两侧,如今它们孤零零地倒在灰尘中。朱华打量着太上老君白须整齐的雕塑,回想着数日前刚出炼妖炉见到的那童颜的太清道人,顿时失笑,心道这雕刻塑像的人一定没见过神仙。目光转向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塑像,大抵也都是老气横秋。不知本身如何相貌,朱华漫不经心地想,一时间回忆起在洛阳桥头遇见的玉宸道长,心下顿觉此人一身仙风道骨,竟不比那日所见太清太上老君逊色。 朱华将三清殿打扫一番,又到山里猎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他倚着门柱坐在石阶上,长出一口气,怅望着天上弦月。 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该记得的事,却全然无法记起。 朱华只要一感到即将抓住什么头绪,就立刻头痛欲裂,记忆的末端也瞬间就丢失。 古人皆道望月思故人,可朱华心中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思念的人。没有归宿,也看不到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足迹,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何其飘渺虚幻。 几日来唯一让他心头一暖的,只有洛阳桥头偶遇的道人而已。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朱华以为他们一定是故交。然而交谈下来,朱华就立刻否定了这想法。 他不相信一个人能用这般平静淡然的语气和故人交谈。如果是他自己,在见到失忆的朋友的瞬间,就必定扑上去再不放手。 或许还是该去找太上老君问个究竟,那日朱华怀疑他心存不轨,不愿轻易留下,怕落入他圈套。可几日来他对自己的过去毫无头绪,便又开始暗悔那日未能沉住气,委以虚蛇。 此时朦胧的月色映入他的眸中,像极了那玉宸道长的气质——飘忽不定,稍纵即逝,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朱华慢慢垂下眼帘,思绪渐远,意识坠入无梦的深渊。 立春这日,淫雨霏霏。大地初回暖,日头还没热乎起来,一场细雨透着股春寒。 通天教主坐在六角亭中,看着寝宫门前水火童子蹬着梯子贴春联。他神态恹恹,把玩手中的薄胎黑陶酒碗,听从北海归来的穷奇的汇报。 那一日在共工台上,通天教主感受到了朱华体内莫名的的强烈灵力。而共工的尸体就倒在旁边。他心中暗自怀疑,莫不是朱华杀了共工。几日前意外见到朱华,他试图用法力看穿朱华的这股力量,却竟无法看透。是故他令穷奇去了趟九山,再细细查看现场。 “……共工台的洞穴我也下去了,最深处是北海海底,没发现什么异常,”穷奇道,“不过未必不是已被人收拾过了。” “最清楚整件事情的就是邙山君,可他偏偏失忆了。”穷奇叹道,瞅着通天教主神色又问,“教主,邙山君的事,你不打算告诉狰他们吗?” 狰知道了,又不知要怎样暴躁,穷奇想。通天教主大概也在想这情景,兀自叹了口气。 “巨鳌说他因为四足被斩断心中不平,为了复仇摆下天劫阵。虽然也不算说不通,但就以巨鳌的死了结此事,我心里总觉得未必妥当。”通天教主道,“有很多事,太过巧合了。” 穷奇道:“可偏偏找不到蛛丝马迹,好像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通天教主这时却想起了巨鳌死时百会穴中瞬间一现的铅花,目光微动,摇了摇头。 此时从云海上传来一股波动,通天教主手中酒碗里的绿蚁微漾。他一愣,连忙起身,扶着沿廊阑干,向云海走去。 云海上,朱华正站在奔涌的流云中,长长的衣摆随风飞舞。细密的小雨略略浸湿了他的衣服,原本的大红色变成了暗红。 通天教主亦未来得及带伞,怔怔地看着朱华。 “我住到桃花观去了,那里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我打了些野味拿去城里卖,赚了些银子。正好立春,顺道买了春饼送来,报道长‘一面之恩’。”朱华举起手中篮子道。 “你不必如此介意……” 朱华打断道:“我打听云台山的玉宸道长,山下村夫说云台山只有个住在碧游仙境里的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不由自主抿起了唇,一时无言以对。 “春饼要被雨浇坏了。”朱华有些苦恼地说。其实比起春饼,朱华更在意的是雨中道人愈发苍白的脸色。 通天教主道:“善信浑身都湿透了,快随我进去。” 二人穿过讲坛,沿着斗折蛇行的长廊,进了丹房。 朱华刚将春饼放在八仙桌上,就见水火童子身后跟着一只猫火急火燎地赶到丹房门口。通天教主道:“童儿,你拿一套干衣服给这位公子。穷奇,你带狰去别处转转。” 吩咐完,他转身找到了块干净的手袱儿,递给朱华:“善信把雨水擦干吧。” 朱华擦着脸上的水,道:“道长是神仙吧。” 通天教主已接过水火童子送来的衣物,无视他憋着一肚子话的表情,将他打发出去,便关严了门。 “贫道不是神仙。”通天教主说得也是实话。 “通天教主不是混元大罗金仙么?”朱华感到道人总是在回避,他反而想要一探究竟。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不是了。”通天教主回答。 “为什么?”朱华不禁惊诧,这回答也太敷衍了。他隐隐觉得,道人在回避的,仿佛就是他。这个通天教主一定知道什么,但是他不肯说。朱华本想就那日太上老君之事询问通天教主,此时却改了主意。既然通天教主有些话不肯说,他也不能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对方。没有绝对把握时绝不将手上的牌随便摊开,以免陷自己于被动,这已是朱华数百年来的习惯。即使失了忆,他依旧是多疑而善谋的。 通天教主却完全被情绪所控。听朱华问他“为什么”的这一刻,他的整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他那么想见朱华,可是每次见到后却又那么痛苦。 通天教主把衣服递给朱华,指了指屏风道:“善信可以到屏风后面把衣服换了。” 朱华答应着就去换衣服,屏风后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通天教主慢慢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汗透。 至爱之人就在眼前,他却不得不装作陌生人。 这种强颜欢笑的滋味实在刻骨铭心。 胃拧了起来,一个劲的跳痛,通天教主整个人都在冒冷汗。 不想见,可是又想见。如今这份感情就像是一种毒瘾,让他欲罢不能。 朱华换好衣服走出来,只觉得通天教主的精神很差。他问:“道长,春饼都要凉了,你要不要先尝尝?” 通天教主用手掩着上腹,有气无力道:“好。” 朱华掀了一张薄饼,将小菜裹进去,折好双手递给通天教主。 卷好的饼短短一截,接过时通天教主的手指难免碰到朱华的。那久违的接触,让他的心霎时一紧。 虽然只是手指,然而这种肢体碰触的充实感却还是让他满足得几欲涕零。春饼散发着香喷喷的气息,通天教主却只是机械地咬着。随时要提醒自己不可叫出朱华的名字,同时感受着这份矛盾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情,这实实在在考验着通天教主的定力。 自从在九山被烛龙所伤,通天教主的胃疾就愈发严重。即使一天什么都不吃,有时也会毫无预兆地呕血。他已习惯这些事,每次擦去血迹后便把帕子扔进火盆里,事后也不与水火童子提起。 通天教主的胃拧成了一团,朱华递来春饼,他吃了两个,便不再动了。 “不好吃?”朱华问。 “好吃。”通天教主虚白着脸,微微一笑,“但修道之人不能贪多。” 窗外春雨潸潸,屋内却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朱华觉得和道人面对面吃春饼,竟是一件久违的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事。 在这个碧游宫中,在这个人身边,他从未感到违和感——虽然陌生,却又熟悉温暖。 第三十三回:朱华雨中迫道人 雨一直下到晚上,水火童子给朱华在丹房的罗汉床上铺了床铺。通天教主摇摇晃晃刚回到寝宫,狰就猛地把门一关,炸毛道:“教主你这个疯子!” “您老人家连顶上三花都为他捐了,他却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还跟他磨叽什么!这么喜欢这混账的话,就直接推倒算了!你总不想再和他重新培养感情一回吧?疯了!” 通天教主听它炮语连珠地说完,才淡淡道:“我本也活不长久,看看他就好。” “光看啊……”狰绝望地低吟。 “我觉得这样不好。”水火童子从外面进来,合拢了门,皱眉道,“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教主为何如此悲观?何况因为觉得自己不能长久,就不把真相告诉邙山君吗?这样对邙山君也不公平吧。” “告诉他又如何,他还是记不得的,只让朱华徒增烦恼罢了。”通天教主轻叹道,疲惫地坐下。 “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我不信……”水火童子眼圈红起来。 “有些事,不知怎样对他才最好。原本就是我先纠缠他的,不快的记忆大概比快乐的多。如今他忘了这些,也就忘了吧。”通天教主缓缓合上眼帘,“只要我不说,他就可以享受新生了吧。” “您这个老疯子!”狰撇下这一句,窜出了寝宫。 翌日清晨春雨未歇,青瓦屋檐下挂着雨珠帘。 通天教主一早便起身,独自往后山去了。朱华醒来找他,水火童子痛快地把通天教主的行踪告诉了他。水火童子听道人昨日一番话,心知他必定早已下了决心,今日他一早冒雨散步,想必也是为了避开朱华。水火童子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通天教主,于是只得在朱华这边多下工夫,为他提供各种接近道人的便利。 通天教主有腿疾,本也未走远。朱华找到他时,他正撑着把油布伞站在小溪边。 “道长雨天还出来散步?”朱华走过去问。 通天教主见他肩上衣物又湿了,微紧眉头,“你总该带把伞出来。” “因为怕赶不上你,就没顾得上,”朱华道,“昨晚叨扰了,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没停的意思,今日我打算回去了。走之前想和你告辞,听水火童子说你去了后山,我就追来了。” 这水火童儿!通天教主心里无奈嗔怪,对朱华道:“那我送你到云海上。”说着将伞举高了些,将朱华罩了进去。 朱华嘴上说是来告辞,其实却是想借机再探一探通天教主口风。他莞尔道:“道长,春雨中的云台山别有一番景致,我可否再与道长一起转转?”朱华天性敏锐,察觉通天教主有意回避他,然而他仍决定提要求来勉强道人。也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只要是他提的要求这个人一定不会拒绝。 果然如他所料,通天教主虽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但还是道:“那一起走走吧。” 通天教主本就不舍朱华,已是勉强控制自己的欲念;朱华一开口要求,他便难以再招架。只是他内心矛盾重重,却是无法卸下心事享受这难得的相处的。 屐齿印在潮湿的泥土中,溪水冲洗着沿途的小草芽。通天教主的步子略缓,朱华便也配合着他。细雨打在油布伞上沙沙作响,伞下两个人说话声被雨声掩去许多,宛若絮语。 “这溪水是开春的雨汇的么?”朱华微微低头望了望通天教主的侧脸。 通天教主看着前面,单薄的眼皮动了动,道:“不是,冬天也有的,是山里的泉水。” “有山泉?离这儿远吗?”朱华依旧望着道人问。 “也说不上远……那边的悬崖叫作紫芝崖,”通天教主伸手一指,“泉眼就在紫芝崖下。” 朱华只眺望了一眼,就又收回目光看着道人道:“那我们去泉眼看看?” 通天教主微微蹙眉,干干的唇动了动,少顷道:“好。” 两人继续沿着溪水走,不知是不是朱华的步子快了些,通天教主的伞不时碰到他头上。朱华扶住竹伞柄,道:“我来拿吧。” 通天教主松开了满是汗水的手。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可以听到雨水落在宽阔水面的声音。朱华登上土坡,伸手将通天教主拉上来。土坡的干枯芦苇丛中,一泓深潭出现在眼前,靠山崖的一侧,潭中有泉水不断涌出。几只野鹜见了人,叫了两声,游进了芦苇深处。 “如果以后能跟自己的意中人到这样的地方隐居就好了。”朱华走出伞,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叹道。他想起自己毫无头绪的人生,不由怅然。 “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过这样的生活。”通天教主撑着伞,淡淡回道。 “或许我有意中人,可是我却忘记了他是谁。”朱华回头看着通天教主,苦涩地说。 通天教主一颗心还未平复,又被这句话剜了一刀。 这种无意中的刺伤,不可言说的痛楚,让他悲戚得难以自持。 “道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第一次遇见我时,我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记不得过去的事,连怎么变成这样的都不知道。”朱华道。 通天教主如鲠在喉,却还是咬牙道:“……或许是上天让你重新开始生活。” “我不想要重新开始,我就想知道我是谁。”朱华沉声道。他的目光孤鸷锐利,有一种逼人的气势。通天教主看在眼中,不由叹息,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朱华幼年丧母,遭父抛弃,又被他所伤,这些生活的磨难一刀刀地削出了他的品性。 ——你确实应该知道你是谁。 ——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我和你的关系。 通天教主手中的伞突然毫无预兆地摔落,紧接着他右膝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道长!”朱华大惊,连忙扶住他肩膀。 通天教主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滚落。他的右膝盖骨曾被捏碎,阴雨天时钻着骨缝的疼。清晨时候他虽推说散步,却腿疼得没法走远,才被朱华赶上。方才陪朱华走了许久山路,已是强打精神硬撑。此时又被朱华逼问,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朱华这时想起半路上通天教主屡次将伞掉落到他头顶,原来是一直忍着腿疼,竟连伞都撑不住了。 只因为他一句话,这人就忍着疼陪他走了一路,而他却一直陷在自己的心事里,盘算着怎么套他的话,却完全没有留心过对方的痛苦。 朱华突然感到万分愧疚。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通天教主愣了愣,虽然冷汗淋漓,却衔起一抹微笑。 “……是我……对不起你。”他苦涩地低头轻语。 朱华一下子将他拦腰抱起。 通天教主不由一惊,忙道:“你……放我下来!我这般年纪,被你这样抱着……” 朱华不语,脚下云雾聚起,飞上云端。通天教主怔怔地靠在他胸膛,心下感慨万千,朱华真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此刻他面前的胸膛,是只属于成年男子的厚度。 朱华按下云头,径直进了通天教主的寝宫。他把通天教主轻轻放在青玉床上,对目瞪口呆地水火童子道:“拿盆热水来。” “得热敷一下,”朱华思忖道,伸手去掀通天教主的衣物。 那手伸到一半,却被道人,轻轻挡住了。 第三十四回:白狐主备陈往事 那一日,通天教主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为何这个人总是无法靠近?明明纵容着他,明明让他觉得可以依赖,却又偏偏拒绝他靠近。 一时焦躁,朱华几乎是将道人堵在床的一角,又一次问:“道长,你真的不认得我么?”他本以为否定是意料中的事,可通天教主却一言不发。 朱华心头一惊,原来这道人当真认得他?!可看着对方虚弱的样子,他又实在不忍逼问。如此向通天教主告了别,他怏怏回了邙山。 走到山门下的长阶,他一仰头,却蓦然看见山门前站着一个人影。朱华暗暗警觉,却仍是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山门前那人一身白裘,俊美非凡,一双上吊眼紧紧盯着他。 那人嘴唇嗫嚅着,突然落下两行热泪,“老七!” 朱华道:“你认得我?” 对方已准备扑过来的脚步霎时间卡住了。 “你说什么?”他一双狐狸眼瞪得溜圆,“我是白小三啊!” 朱华原本低靡地心情一下子好转,想不到不用他费力去找,倒有熟人找上门来了。 “进屋说。”朱华走过白狐主身边时道。 “你失忆了?!”白狐主一张俊美的脸顿时扭曲。 朱华喝了口杯中井水,无奈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你是从什么地方摔坏了脑子?还是在九山受了什么伤?”白狐主在三清殿中来来回回走了无数圈,整个脑袋涨得发懵。 “那么白小三,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朱华反倒显得淡然得多,其实他也不过是看白狐主脑子已经乱了,所以压住自己满腹疑问,留给对方理解的时间而已。 “你以前就住在这里,你失踪后我一直派小妖四下寻找,我想你若回来一定会回邙山,所以让人时时盯着。”白狐主道。 朱华心中突然一明,看来通天教主果然认得他。当初他指点自己到邙山来,并非随口一说。 “我叫什么名字?”朱华决定一句一句地问,免得这只狐狸彻底混乱。 “你叫朱华,别人叫你邙山君。你是黄岩派弟子。”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朱华问。 白狐主一听就激动了,“我与你什么关系?我是你三师兄,你从小就是我罩着的!我、我是你最信任的人!你最放在心上的人!” 朱华拿着杯子的手一顿,“你是我的心上人?” 白狐主方才一时激动,语无伦次,此时才发觉自己的话确实让人误解。然而朱华这样一问,他心里倒很受用。 “唔,也不能这么说……啧,总之……我们关系比任何人都近……”伶牙俐齿的白狐主突然也磕巴起来了。 “我父母是何人?”朱华的注意力都在身世上了。 “你爹是北海龙王,你娘姓朱,名讳晶,属蜀川赤练蛇一族。”接着白狐主又把朱华父母间复杂的关系大略讲了一遍。 朱华虽听得沉重,却终归有些上不来实感。毕竟从别人嘴里听来,和亲身的经历大不相同。 “看来北海那边不能去。”朱华道,“你方才说的九山是怎么回事?” 白狐主又把九山一战去繁留简地说了一遍。 “师父和师兄都已封了神,却失忆了。”朱华蹙眉道,“他们是不是也和我遭遇了同样的事,才会失忆?” “恐怕不太一样。”白狐主想起自己去天庭见同门时,那些人外表看似正常,却仿佛行尸走肉般的模样。他心里痛得想哭。他想要报仇。他在山门前刚看到朱华时,就像扑到他怀里倾诉这些痛苦,可是朱华却问他“你是谁”。 “这事以后再说,倒是你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白狐主问。 “醒来时在一个林子里,后来在洛阳遇到一个道长,他指点我来邙山,我便来了。”朱华只是如此回答。 “道长?他让你来邙山?”白狐主搓着下巴道,“那人叫什么?” “通天教主。”朱华定定道。 白狐主神色大变。 “我一直就想找那老东西问个清楚来着!他能看出巨鳌混在军中,肯定还知道别的什么事!成天闷不吭声不知道心里在算计什么!那老不死的!” 朱华没料到白狐主与这通天教主竟如此不睦,一时也无话可说。 白狐主骂着骂着突然住了口,他想到:通天教主既然见过了朱华,为何没有把朱华的身世告诉他? “老七,那老东西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吗?”白狐主问。 “我问过,他不说。”朱华道。 “他为何不说……他到底又耍什么花花肠子?”白狐主喃喃自语。 “他和我很熟么?”朱华问。方才白狐主讲朱华身世和九山大战时,都刻意跳过了通天教主,即使不得不提到也几句话带过。 “他是你娘的师父的师父,和你关系一点也不近。你小时候在他那里住过一小段日子,他对你很不好,所以你逃出去了,被黄岩派移山道长收留。”白狐主毫不掩饰对通天教主的鄙夷,回答道。 “他对我不好么?”朱华问。 “很不好!他那人个性冷酷,又喜欢酗酒,平时对你不闻不问。喝醉了就耍酒疯,举着剑追着你砍,后来你肩膀被他砍伤了,直打得你变回原形才逃了出去!” 白狐主想起在山河社稷图中所见之景,咬牙切齿道。 朱华想起通天教主总是不冷不淡的神色,觉得白狐主也未必是故意诋毁。 “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把你的身世告诉你,难道是他把你弄失忆的?”白狐主道。 “应该不会,不然他不会让我来邙山。”朱华道。 白狐主不知在九山时朱华已原谅了通天教主。他心道通天教主让朱华失忆,或是想让朱华忘记过去与他的不堪回忆,重新来过。但白狐主自己也并不相信这种推测,因为他恨归恨,但也知道通天教主不会做出这种伤害朱华的事。 “不管怎样,就冲老东西这态度,你失忆肯定与他脱不开关系。”白狐主道,“老七,你放心好了,我非让他把话说清不可!” 白狐主当晚又对朱华讲了许多二人的旧事。朱华自是想多了解些往事,竖着耳朵听着。只是听这些往事总是像在雾里看花,他上不来实感。 话叙到半夜,朱华已打不起精神,昏昏睡去。白狐主躺在旁边翻了几个身,心里搁着事,总睡不踏实。他干脆一股脑起身,风驰电掣地直奔云台山去了。 一片繁星下的云台山少了几分险峻嵯峨,多了几分飘渺虚幻。白狐主在云海按下云头,方走了几步,就见深夜的云雾中水火童子跑了出来。 “白狐主?你怎么来了?”水火童子诧异道。他本来在床边看着通天教主,道人突然让他去云海,他匪夷所思地跑出来一看,就看见白狐主了。 “我找你主子。”白狐主不耐烦地走过了水火童子身边。 水火童子忙追着他道:“教主睡着呢!白狐主,你等一下呀!” 白狐主走到通天教主寝宫,里面的灯正亮着。他推开门径直而入。一进两重的寝宫,分隔的层叠青色纱帐随夜风轻摇。 白狐主看到纱帐后的青玉床上,通天教主侧弓着身子依靠着床头的枕头。 他挥开青色纱帐走进去,青铜烛台的火焰瞬间摇曳了一下。“通天道人,朱华为何会失忆,你知道缘由吧?”白狐主直截了当地问。 通天教主挑开眼帘,瞥了他一眼,道:“我在共工台看到他时,他的魂魄破碎将散,我把他带到紫霄宫,请鸿钧老祖救了他。但他的魂魄破损的太厉害,虽然得救,却失去了记忆。” 这道人不是答得挺干脆么?白狐主狐疑地看着通天教主,问:“你没骗我吧?” 通天教主轻笑一声,翻了个身,似是牵动了痛处,他的手不由搭上了腹部。 白狐主看通天教主这股不屑回答的样子,就恨不得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丢在地上踢上两脚。只是他怕把这半死不活的踢死了,没人再回答他的问题。 “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恢复记忆?”白狐主问。 “没有法子。”通天教主的语气波澜不起。 “什么!”白狐主怒道,“你是怎么救他的?把他救成这幅样子?当时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顶上三花摘下来给他!这样也能保住他的魂魄吧?何必去找那靠不住的鸿钧老祖!” 半晌,通天教主道:“如果当时我的顶上三花能救朱华,我一定摘下来给他。” “如果我有法子保住他的记忆,我一定会去做。” 白狐主一下子被这两句话噎住了,只得忿忿地瞪着道人。 “你为何不把朱华的身世告诉他?”白狐主又问。 通天教主深深按着胃部,坐起了身,叹道:“我怕我说的时候,他会发现我和他的关系。” “你不想让他知道?”白狐主万没料到通天教主这么说,顿时一愣。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把顶上三花摘给他。”通天教主额头的汗顺着鼻尖滴下,他缓缓道:“要救朱华,必需西方教的化龙池水,我用顶上三花和接引道人换了。” 通天教主抬眸看着白狐主,轻轻苦笑:“为了朱华,我又怎么会吝惜区区道行。” “我本沉疴难愈,又失了三花,天人五衰之日已不远了。既然已无法相守,我不愿自己死了,还拿这感情拴着他。” “想必你已将许多往事告诉了他,由你来说最好。今后你便好好陪他吧,不要让他再来碧游宫了。” 通天教主为了让白狐主安心,又淡淡补上一句:“我可以答应你,在我烟消云散之前,我不会再踏出碧游宫一步了。” 白狐主心里怒火狂烧,两只眼珠子亮得吓人。 方才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白狐主一定死都不信,可这些话出自眼前这通天道人嘴里,他却一个字都不怀疑。 他心里实在清楚,通天教主绝对可以为了朱华做到这一步的。 而他愤怒的是,为朱华付出这么多的是这个道人,而不是他自己。诚然可以如通天教主所说,他无声无息的烟消云散,朱华永远不知道他所做的事,而自己和朱华永世相伴。可是……可是这老不死的道人把他白狐主当成什么了!他白小三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和朱华在一起!他可不想后半生都在这混账道人的阴影中度过! “道人,你休要擅自替别人做决定!”白狐主气急败坏道,“我话还没问完!九山的事,你也要给我解释清楚。” 通天教主此时已耗尽力气,勉强打起精神问:“九山怎么了?” “九山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共工是怎么死的?巨鳌又有什么目的?”白狐主无意顾及通天教主的身体状况,炮语连珠地追问。 通天教主知道白狐主一定会彻底追查此事,毕竟九山一战死得不仅是数万天兵天将,还有黄岩派近乎全部门人。 通天教主将他在九山所见的天劫阵,共工的死大略说了一番。 “照你的说法,我的师父师兄弟是死在天劫阵下?而共工可能是被朱华杀了的?”白狐主迅速消化着通天教主的话,“朱华身上的力量会是怎么一回事……”以白狐主的道行看不出朱华身上隐藏的这股力量,听通天教主一说,他不由陷入了深思。 “他总不会平白多了股足以杀死共工的力量吧?”白狐主道,“里面不会有什么阴谋吧?可为何偏偏找上朱华?” 通天教主捂着嘴不语,白狐主半天没听见回音,于是朝他丢去一眼,却竟见他的手指缝已被血染红。虽是厌恶这人,恻隐之心却人皆有之。白狐主默默移开了目光。 通天教主将手上的血迹用帕子擦去,喘了几次,才开口道:“共工台下我派穷奇去查看了,没查到什么端倪。” “若是朱华能回忆起来就好了,当真一点法子也没有?”白狐主问,“我听朱华说,他有时能想起点什么,但立刻就头痛欲裂。” “真的?”通天教主沉思道。 “我觉得现在朱华才是解开问题的关键。”白狐主道。 通天教主敛起倦色,目光清慎起来。 第三十五回:仙君朱华再交手 立春之后,过了五日,便是年三十。 白狐主和朱华到碧游宫时,水火童子正往银杏树最低的那条桠枝上挂鞭炮,狰仰脖好奇的瞅着。通天教主膝头盖着条毯子,坐在藤椅上剪窗花。看见二人来了,微微点头致意。 “碧游宫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人间风俗了?”看着满头汗的水火童子和正襟危坐剪窗花的通天教主,白狐主好笑道。 “新年了,放鞭炮冲冲晦气嘛!”水火童子道。过去这一年通天教主实在霉运当头,他这才特意买了一堆鞭炮,还要通天教主亲手剪福字和窗花。所幸通天教主向来是个甩手掌柜,怎么过年全凭水火童子操办,爆竹烟花堆了一屋子他也不过问。 “我可点了!”水火童子道,话音刚落,只听劈里啪啦一通巨响,硝烟味道四下弥漫。 狰大叫一声,刺溜一下钻进通天教主怀里。通天教主被震得耳聋,拧起一条眉。 一长串鞭炮半天才放完,水火童子捂着耳朵乱跳。 “我以为什么好东西!耳朵都震聋了,有什么好玩的!”狰从教主怀中探出头来抱怨他。 水火童子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嘿嘿笑了。 通天教主有些目眩,手肘顶着扶手,支住了额角。狰瞥了他一眼,立刻跳下了地。 晚上时候,水火童子来来回回好几趟,把盖帘面盆擀面杖全搬进丹房。 “我来擀饺子皮,你们包!”水火童子跑得两颊红扑扑的,开始分配工作。 白狐主不耐烦道:“你可真是麻烦。”说完却找了桌子一角坐下,开始包饺子。朱华笑了笑,也拾了一双筷子去夹饺子馅。 水火童子看向窝在通天教主身边的狰,不满叫道:“狰,你也帮忙!” 狰举起一只爪子,“我能帮什么忙?出了锅我倒可以帮忙试吃。” 水火童子无奈道:“在人间包饺子可是全家人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做的事呢,你们一点都不明白我的苦心呀。” 他又看向笼手安坐毫无意思帮忙的通天教主,道:“教主,你也来包个饺子啦!” 通天教主道:“好。” 他走过来,独自坐到了八仙桌的一角,随手包了两个放在盖帘上。水火童子瞟到了那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后,顿时脸黑如锅底,道:“教主,要不你还是去那边坐着吧。” 通天教主拍拍两手的面粉,微笑道:“好。” 饺子摆满了三个盖帘,水火童子噔噔噔地端去煮。 朱华若有所思的望着通天教主。那一晚白狐主质问完通天教主,回到桃花观时天已亮了。朱华问他,他便将朱华如何失忆一事相告,只是遵照和通天教主的约定,并未将通天教主用顶上三花换取化龙池水之事告诉朱华。至于通天教主回避朱华的原因,白狐主解释说道人欲潜心修行,不愿有人打扰。 朱华倒了杯茶,递给通天教主,道:“多谢师尊请鸿钧道祖救了我性命。” 通天教主道:“你是我门人,我帮你也是理所当然,不必介怀。” 他接过茶杯,浅浅啜饮一口,味道苦涩。如今朱华这声师尊,承载的已不是原来那份感情了。 水火童子把饺子端上桌,狰果然第一个跑来“试吃”,“试吃”完自己的一份,又虎视眈眈地盯着白狐主的盘子。 白狐主凶道:“没你的份了!” 狰呲牙道:“臭狐狸,这是我家,你嚣张什么!” 白狐主立即反唇相讥:“你这只会吃不会干的三脚猫!碧游宫就是这么待客的?” 猫和狐狸四眼相瞪,朱华举起茶杯挡住嘴,笑了下:“你们可真够热闹。” 通天教主有些失神地看着,不由也恍然一笑。碧游宫确实许久没这么热闹了。他不禁遥想起当年初立截教之时,那帮小徒弟们也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后来即使他们都自立门户了,每年过年时也都要聚到碧游宫,那个时候通天教主从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他喜欢把那些小丫头小小子抱到膝头,即使他们后来都修成得道仙人,各自也有了自己的徒弟,可在他心中,他们也依旧是儿时的小调皮蛋。看着他们过得好,他心里总是欢喜得紧,多年来炼成的法器宝物恨不得都塞给这帮小徒弟,生怕他们被人欺负了去。 可是最后这些欢喜却成了场空梦,他操心惦记了大半辈子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狰和白狐主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通天教主看着他们,笑了,对狰道:“莫要再与狐精争了,我这份都给你吃吧。” 狰对白狐主道:“你看教主多大方!” 白狐主从鼻子里发出鄙夷的声音。 朱华把自己的盘子往狰面前一推,“这个给你,”旋即又对通天教主道,“师尊,你再吃一点。” 通天教主道:“我真吃不下了。” 水火童子在一边嗔怪道:“教主你才吃了两个,昨天不是还能吃下半碗面嘛,今天怎么两个饺子就吃不下了?你别惯着狰了!” 通天教主正要说话,眼前突然一暗,瞬间晃了一下神。 朱华一直端详着他,发现了他的异样,探身问:“师尊,没事吧?” 通天教主扶着桌沿站起身,道,“只是有点乏了,回去躺一下。” 朱华立即跟着站起,“我扶你过去。” 通天教主摆摆手,“不必。” 水火童子见状心里暗叹,上前扶住道人,对朱华道:“邙山君和白狐主好好吃着,我先把教主送回房去。”狰亦跳下椅子,跟了上去。 通天教主微跛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朱华喟然道:“我的这位师尊,看来真是不大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白狐主听了只想苦笑。 “他一直就是那性子,你别多想了。”白狐主劝道。 “他的身体也一直那样么?”朱华问。 “对,一直都那样,”白狐主似是不喜朱华总问通天教主的事,皱着眉道,然而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那老东西的身体,现在可能更差了吧。” 人间的除夕都有守夜的习俗,水火童子吭哧吭哧搬着几大箱烟花到丹房前的空地上。他抹抹汗对朱华道:“我去找火折子,邙山君能请教主过来?” 朱华去了通天教主寝宫,见屋里暗着。踟蹰一下,转身欲回之时,屋内又一下子点起了灯。 通天教主推开门,见了夜色中的人影,道:“朱华?” 朱华走上前,柔声问:“师尊,要不要去放烟花?” 不要再叫我师尊了,通天教主想脱口而出,然而却也知道自己不可如此无状。当初是他替朱华做的选择,他必须承担后果。即使朱华一直无心的折磨着他,他也不该对如此无辜的朱华抱怨。 二人到了丹房前的空场地,白狐主已经把一个烟花筒打开摆在空场中央。水火童子攥住一把滋花兴冲冲跑来递给通天教主,道人接过来,不大熟练地在空中摇了摇,星星点点的金色火光,宛若划过夜空的流星,渐渐消逝在黑暗中。 朱华一直凝望着通天教主,只觉得后脑仁隐隐作痛。心里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想要接近他。想要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想要看到他眼梢的笑意,想要闻到他颈间的檀香。这莫名的强烈念头,几乎将他的心脏撑破。 烟花冲上深蓝色的夜空,伴着一声划破苍穹的裂响,无数紫红色的流星四散在夜幕,此起彼伏。犹如绚烂璀璨的生命,凌驾巅峰,展现出最美的一面,又悄然逝去。 朱华不是一个容易被气氛打动的人,然而这一刻他的心却倏然紧紧疼了一下。他的手不由自主握住了通天教主的手腕。 通天教主侧过头看向他。 “师尊,你不会走吧?”朱华幽绿的眼眸凝视着通天教主,“别走……” 通天教主被这双如同五百年前一模一样的眼神深深摄住,整颗心颤抖地几欲破裂。 ——这一次又是你先拉住我,又是你叫我不要走! 通天教主一瞬间很想紧紧抱住眼前的人。他是那么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然而他却如同转瞬即逝的烟花,已用尽了生命之火,须臾便要烟消云散。 想要流泪,但通天教主只是深深呼吸着,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仿佛是一把利刃,一次次刺穿他的心口。为什么爱一个人要如此痛苦,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放不下的负担,为什么不能抛开一切去爱? 烟花一朵朵绽放在夜空,光艳夺目。绚烂消散后,夜空清寥如故。 翌日早晨,白狐主站在云海阑干边,看朱华舞矛。 他不时张望那乌顶的大殿,过了一盏茶功夫,通天教主从丹墀上缓步走下。水火童子跟在他身后,狰和穷奇不知从何处也聚到了云海。 朱华不知何意,于是只笑道:“师尊也来云海了,莫不是要看我练功?” 通天教主道:“不是看,是来给你喂几招。” 朱华不知道人意图,道:“师尊身子不好……” 通天教主道:“无妨,你尽管出手。” 朱华看看白狐主,他却似乎也在等朱华出招。这二人如今倒是一条心了?朱华实在摸不到头脑。 “好!”他言罢,持矛攻去。这场景让他隐隐有种熟悉之感,后脑又开始作痛。 白狐主有些忧虑,通天教主已不比昔日,不知还能接朱华几招。道人当时说要试探朱华那股力量时,他便觉得勉强;只是二人就那点交情,他也懒得劝他。 通天教主一直笼着手,任凭朱华左挑右刺,他也只是躲闪,却连手都不掏出来。 白狐主没想到久病沉疴的通天教主还留着不少本事,也不由刮目相看。 被通天教主如此无视,朱华心头自然上了火气,步伐不由加快。 通天教主也随之快了身法,青丝在半空中飞扬,长袂凌风。 如此不温不火打了十几个回合,通天教主突然横臂唤出青萍剑。朱华一惊,道人已飞上前来。青萍剑竟毫不留情,直刺朱华面门。 几乎是想也未想,朱华猛地用丈八蛇矛架住。通天教主只觉整条右臂一麻,紧接着青萍剑竟脱手而出,哐然落地。 那丈八蛇矛毫无阻挡地刺去,一直到通天教主的颏下才堪堪停住。 他被矛尖逼得微微扬起脸。 朱华浑身散发着让人畏惧的气势,一旁观战的狰不由退了两步,白狐主紧紧握住双拳,水火童子低声惊呼:“教主……” 青萍剑脱手的一瞬间,通天教主放弃了防卫,而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朱华陡然狂涨的灵力上。 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猛然间,共工的死时一击毙命的模样,鸿钧老祖的话,巨鳌瞬间一现的铅花,以极迅的速度一一晃过他的脑海。 通天教主霎时间一脸惨白。 朱华慌忙收了矛,惊道:“师尊!” 话音未落,通天教主眼中露出五内俱焚般的痛苦神色,蓦地呕出一滩红得刺目的鲜血。 第三十六回:三教主聚紫芝崖 紫芝崖上,长风清冽,草木摇动。 通天教主玄衣曳地,衣带飘举,一双黑眸深若藏海,难以窥探。 天上祥光四聚,绚烂耀眼,千百朵莲花扶摇升起。 通天教主清冷道:“难得师兄们来看我。” 他话音刚落,一个手拄扁拐气质沉静的道人便从莲花中现身,同时另一个白发雪衣的仙人亦翩然落在紫芝崖上。 太上老君看到通天教主的一刻,心中骤然一痛。一千多年了,早已物是人非。三个师兄弟终于再次相聚。山风呜咽,不知在倾诉什么。 “二位特地将我约来此处,有话便直说吧。”通天教主背对着悬崖,衣袂在风中飞扬。 太上老君道:“师弟如此玲珑之人,想必已勘破蛟精身上那股力量了。” “他在共工台获得的力量,正是劈天神斧。”太上老君又继续道,“世人都以为盘古开天辟地时所用的神器劈天神斧是一把真正的兵器,其实却不然。劈天神斧实则是一股凌驾于众仙之上的无可匹敌的力量,足以劈断天地四极,使这世界天塌地陷,重归混沌。” 那一日朱华从炼妖炉中出来,出手太过迅速,太上老君未能看清那股力量。数日来他来回卜卦,方窥到端倪,破了有人的障眼法。 通天教主目光冷若冰霜。 “我与元始师弟商量,觉得应该趁劈天神斧的封印尚未完全解除之时,封印蛟精。”太上老君道。 “劈天神斧一旦解除封印,无人可当,那时便再无人能拿住蛟精。劈天神斧必须与生灵的元神融合一体,借助生灵的肉体才能发挥力量。蛟精的元神接纳了劈天神斧,却没有支离破碎,确是难得了。只是劈天神斧一旦和元神结合,便不可分离,除非蛟精肉身死去。所以我才想,如果能将蛟精封印,劈天神斧自然也被封印,且蛟精也不至于死。” “封印后,朱华会怎样?”通天教主怒而却笑。 “他不会死,只是不能动,对外界没有感觉。”太上老君道。 “那就是心死?”通天教主道,“多久?要他永生永世做一副空壳?” “师弟……”太上老君想要劝他。 通天教主突然仰天大笑,目中冷得吓人,“朱华可有一丁点对不起这个天下?!他一个无辜之人,被牵扯进别人的阴谋,被劈天神斧附身,险些魂飞魄散,他又做错过什么?!他拥有这股力量,却是帮天庭诛杀了共工,他可用劈天神斧伤过一个生灵?!他如今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们还要将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是非黑白?!神仙可以随意支配别人的生命?!” 元始天尊不由闭上了眼,通天教主说的话,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太上老君叹道:“他是没有过错,错的是鸿钧老祖。” 通天教主原本狷狂的神色一下子僵住,掩面发出一声呜咽。 “一个人要用斧子杀人,斧子自然是一点错都没有的,错的是人,”太上老君道,“但如果这个人是你的父亲呢?你是选择趁他杀人前先报官,还是先把他的斧子毁掉?” “回答我,通天师弟。”太上老君逼问。 元始天尊默默地别过头,不愿再听。一千多年前他们二人伤了他,如今他们却还要再伤他。他们明明是兄弟啊。 通天教主看着太上老君,一字一顿道:“朱华不是斧子,他是人,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蛟精是我从师父的炼妖炉里放出来的,劈天神斧与师父脱不开关系。”太上老君道,“我甘心为天庭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为了的就是在师父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前先于天庭阻止他。一旦天庭知晓,必定动用三界全部力量,鸿钧老祖将永远遭人唾弃。” “对不起,师弟。对我来说,朱华就是斧子。为了师父,我会选择丢弃斧子。”太上老君不容置喙道。 通天教主蓦地盯着他的双眼,只觉面前这张脸虽然依旧年轻,这双眼睛却已经浑浊了。 “一千七百年前,在你眼里,我也是‘斧子’吧?”通天教主眼中燃着火焰,语气中更多的却是悲哀和失望。 这句话中饱含的痛苦,让太上老君亦听得心惊。 “过去一起修道,抵足而眠的日子,或许在你们眼里不值一提,但我却没有忘记……”通天教主从胸中呛出几声笑。 这笑声如此凄绝,元始天尊的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通天教主并没有厉声谴责,但这种心灰意冷的语调,更让他不安。 当年封神,他在诛杀截教弟子时没有手下留情,他那时想太上老君不会下狠手的。然而结果却是,他们都在赶尽杀绝,他们比自己想象中刻毒百倍。结果万仙阵一役,截教覆灭,弟子无一人生还。 他在伤害通天教主的时候,没有想过他们的手足之情。可通天教主却一直隐瞒着他被女娲利用的真相,不愿见他因此崩溃。 “师弟,为兄对不起你。”元始天尊第一次开口说话。 “事到如今,不必说这个了。”通天教主淡淡道。 他继续面对太上老君,一双深眸凝视进他的眼瞳 “我不会让朱华被利用。” “如果我保证,朱华不会去劈承天四柱,你还是打算封印他?” “你如何保证?”太上老君反问。 “我用我这条命来保证。”通天教主道,“他若要劈天,除非先劈开我这副身子。” 二人默默对视着。 元始天尊心中涌上一股悲戚。他们要逼他到什么地步?要逼死他么? 太上老君摇头,“我只相信能掌握的事。通天师弟,我与元始师弟联手,你可是对手?” “不是。”通天教主道。 “那就放弃蛟精,安心修道,再成大罗金仙之体,与天齐寿。”太上老君道。 “与天齐寿?没有朱华,我活再久又有什么意思。”通天教主却轻轻笑了。 “二位师兄,我们阵法里见分晓吧。”通天教主说完,足下生出青莲座,决绝而去。 “就知道……会谈崩。”太上老君叹了口气,“师父与共工起兵一事到底有多少关系,只能找到伏羲再做计较。希望陆压道君能在师父之前找到他。” “元始师弟?”太上老君唤道。 元始天尊却没有回答,一袭白衣伫立紫芝崖,怅然若失。 三十三重天上,一队天兵紧随王母身后,进入雾霭氤氲的紫霄宫。 青铜门前,天兵面面相觑。王母冷笑道:“你们怕什么!他已被女娲娘娘封印,囚在此处千年,你们还怕他会吃了你们?” 天兵受了鼓励,呐喊着冲进青铜门。 门一开,王母略略一怔。明媚的阳光,花香萦绕,鸟语啁啾。 满地的死蝶,如同枯萎的落叶。仅存的一只紫蝶飞过她的面前,翅膀的翕动越来越微弱,终于啪嗒一声,坠落在她脚下。 整个紫霄宫,竟无一丝生气。 王母恢复了一贯雍容的神色,露出苦涩又讥讽的笑容:她早就与倪君明说过,鸿钧这人深藏不露,女娲的封印或许早已被他破解了。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让女娲封印,让他们放松戒备。韬光养晦,运筹帷幄,这个诞生于天地之前的男人,导演了一出戏,看他们这些人时喜时怒,躲在幕后暗自嘲笑。 玉帝让王母来将他暗中押去处刑,他却已经悄然离去了。 王母此时觉得,她来之前,心底或许就已料到这个结果。 外表美丽的东西,却没有人知道,它的内部已经腐朽。就像是这些美丽的紫蝶,此时堕落满地,散发着腐败的臭味。 王母对天兵道:“你们把这些蝴蝶打扫干净吧。” 她独自走出了紫霄宫,默默飞下三十三重天。 回首凝望,黑暗中散发着幽暗紫芒的紫霄宫,宛若一座巨大的坟墓。 中土大陆危机四伏,此时的极乐西方依旧仙云瑞雾,一派祥和之景。飞流直下的瀑布落入一泓旷阔的清池,清池沿岸秀石欹斜,宝光璀璨。 这便是化龙池了,敖灵心中暗想。前日通天教主派狰与她父王通了气,敖灵跑去听墙角,才得知朱华失忆一事的经过。通天教主的顶上三花之事让她愤懑不已,又想起昔日她对道人的亏欠,于是便有了今日来西方盗宝一行。 清池的正中水面上,三朵莲花,绝世庄严万丈光华。 敖灵尝从与敖顺往来的散仙那里见过三花,此时辨出那正是金花、银花与铅花,心中料定池中莲花必是教主的顶上三花了。 四顾无人,她喜上眉梢,蓦地化作一条小金龙,便要冲入池水中。 千钧一发,只闻岸边有人惊道:“敖灵妹妹切莫碰化龙池水!”敖灵不及回顾,只觉身子被东西一撞,紧接着整个人被丢回岸上。 继而化龙池中发出一声惨叫。 敖灵惊魂未定,定睛看去,那池中竟是昔日的西海三太子敖玉,他自护送金蝉子取经有功,便在这化龙池中涅盘为八部天龙广力菩萨了。 让敖灵惊恐万分的是,此时的敖玉浑身都燃起了烈焰,方才平静的清池此刻已如一锅油水,整个熊熊燃烧起来。 之前正是敖玉将她推开的,而此刻他不胜痛苦地哀鸣,已无法再与敖灵解释。敖玉几次欲飞身跃出,都半途难以忍受剧痛,重新落入已变成火焰的池水。 敖灵浑身抖得像筛子,眼睁睁看着敖玉的承受非人煎熬,看他变回一条白龙模样,最终被烈焰没顶,坠入燃烧的池水中再未浮上来。 须臾,化龙池归于平静,碧波清澈,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黄面皮头挽抓的接引道人不知从何处走到了池水边,他默默看着池水,伫立良久,方道:“化龙池是龙族涅盘之处,一入化龙池,或生或灭,绝无可逃脱。心存执念的龙会被红莲之火毁灭,堪透缘起性空的龙才能在烈焰中涅盘重生。敖玉跟随金蝉子修佛本已顿悟,成了菩萨,如今心中却又生了执念,方为化龙池所吞没。” “这龙本是极有慧根的,或是我操之过急了吧。它本该在尘世多经些历练,再成菩萨才好。如今却这么毁了,连轮回都去不得了。” 敖灵听接引道人自言自语,只觉浑身发冷,脚软得站不起。 接引道人恰转头看向敖灵,“你便是他的执念么?放不下过去的总角之情?” 他慈祥的脸突然变得阴鸷,“他已为了你死,我不忍拂他最后的心意。你还不赶紧走,非要贫道将你也丢进化龙池中不成?” 敖灵满脸是惊恐和悲痛的神色,失魂落魄地变回一条小金龙,朝东逃去了。 第三十七回:台下伏羲道玄机 身体无可阻挡地下坠,黑暗让朱华感到窒息。自身仿佛已成为永恒虚无的一部分,恐惧让他如濒死的鱼一般徒劳地张口呼吸着。 突然间,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身体,耳膜承受着水的压力。他睁开眼,发觉自己漂浮在不知是空气还是海水的昏暗之处。 眼前发出微弱之光的是一个奇异的圆形法阵,法阵中密布鲜红色的咒符,细看之下,这些咒符在闪烁。不,不对!朱华真正看清楚时,不寒而栗。 周遭的海水早已变成血红色,仿佛被咒符吸引着,浓腥的血如触手般伸向咒符,一圈圈地攀描着,乍看之下宛如咒符在闪烁,实则竟是鲜血在流动! “劈天神斧的第一道封印要解除了。”有声音如此言道。 “是谁?”朱华愕然问。 随着周围海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咒符上的血流动越来越快,法阵之中一团朦胧的东西愈发明亮。 朱华仔细地看,那东西仿佛根本不存在。然而他再次紧盯,它似乎又一直都在原地。朱华的双眼看得生疼,那朦胧光芒的东西又模糊起来。 随着光芒愈来愈亮,朱华看清了法阵旁坐着的人影。 那人缁衣素面,手腕脚踝被铁链锁着。 朱华问:“你是谁?为何在此处?” “我是伏羲,被人关在这里许久了。”那人道,“成千上万的神明、人类、妖精的鲜血已经破了劈天神斧第一道封印,它即将破茧而出。你若接受它,它就会与你的元神融为一体,成为你的力量。你若不接受,它就会从这里冲上共工台,等在上面的共工是不会拒绝它的。” 这人难道是伏羲大神?何人竟能将他囚于此处?劈天神斧竟不是兵器?九山一战万人鲜血破解了它的封印? “我为何要拒绝?”朱华沉声道。 “你不过五百年的蛟精,元神恐怕不足以承受劈天神斧的力量。盲目接受它,或许会魂飞魄散。共工倒是承受的起,只是他若得了劈天神斧,这天地都要毁于一旦。” “共工难道不想做天帝?还能毁了三界不成?” “恐怕这事不是他说了算,他的魂魄被那人用自己的顶上银花固摄在重铸的肉体中,那人若将银花收回,共工必死。他是不敢违抗那个人的。” “他后面的那个人是谁?” 伏羲深深叹了口气。 “你若不接受劈天神斧,它就是共工的,三界在劫难逃。你若接受,或许会承受不住,就此魂飞魄散。小蛟,你选择吧。”伏羲并不回答朱华,却反而抛给他一个问题。 “你为何不将劈天神斧纳入自己元神?”朱华反问。 “开天辟地之前的神仙,劈天神斧根本不会与其元神相合。这力量本属于盘古,盘古消失后这力量独存下来,只是我们这些混沌得道的神仙谁也碰不得。”伏羲道。 朱华沉默地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鲜血源源不断地被咒符吸走。 如此死了,他尚有机会轮回;若是魂飞魄散,他将永远消失于天地间。 为了三界而承担魂飞魄散的风险,朱华自认为没有这么大公无私。但他却清楚,通天教主很在乎这天地众生。 只是三界的存亡和他魂飞魄散之间,不知道他的师尊更在乎哪一个? 法阵中的光芒已炽亮耀眼,那形态朦胧的东西呼之欲出。毫无预兆地,朱华的心仿佛挨了一击沉重的闷压。 三界的存亡和我魂飞魄散之间,师尊,你更在乎哪一个…… 朱华并未做出回答,然而他的答案却早已存在于潜意识之中。 剧痛窜上四肢百骸,有什么在碎裂。 他终究是承受不住么?伏羲心下悔恨,自己是在这里被关得久了,神志不清了,才会异想天开地认为这只蛟精能够承受? 初见这只蛟精时,伏羲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意志。 ——要活下去!要回到那个人身边! 他这强烈的意念几乎化成语言,在伏羲耳边大声呐喊。 “不能死……我要活着……”朱华撑矛踞立,垂首自语。 “为什么这么执着的活下去?”伏羲悲痛地问。 “因为有人在等我,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活着回去。不想留他一个人,怕他会寂寞……”伏羲看着朱华碧绿的眼眸,一时间竟被这话语中饱含的感情震慑住。 人与人的感情之深,即使这世间最幽邃的海底的深度,也望尘莫及。 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魂魄的碎片不再飞散,星星点点如萤火般漂浮在水中。 朱华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燥热,他竟想拿起矛,狠狠刺穿伏羲的心脏。这一动,周身又飘散起零星的金色光点。 伏羲看着他,道:“第二道封印,唯有我的血可以破解。此时劈天神斧想必在驱使你杀了我吧。” 伏羲垂首看着手脚上拴着的铁链,感到无可奈何。这些铁链都是鸿钧老祖用法术封印的,他绝无法逃脱。 伏羲望着朱华,端然静坐。 朱华举起了矛,双目中透出心中的矛盾之色。不能杀……不能杀他……他虽一遍遍在心里吼叫,浑身却如同中了毒瘾般难忍,连牙根都因欲望不能满足而发痒。 朱华猛地将矛朝伏羲劈下。 伏羲依旧静坐,耳边响起金属碎裂之声。他一怔,睁开眼,右腕上的铁链已经被丈八蛇矛斩断。 朱华继续挥动矛,其余的三条铁链也被一一砍断。 伏羲从未料到,一个人的意志,竟能战胜劈天神斧对封印的恨意。 朱华浑身都在抖,伏羲知道他在面前克制着自己杀戮的欲望。 “你快走……”朱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汗如瀑。 对,他必须走。一旦他死于朱华之手,劈天神斧的封印就会完全解除。那时,再无人可与劈天神斧匹敌。 然而这样下去又有何意义?伏羲扪心自问。朱华若死,劈天神斧落入他人之手,再次勾起一场争斗,永无休止之日。 这只蛟精,值不值得信任?伏羲端详着朱华因挣扎而扭曲的面容。法力已被解放,他深叹口气,默默遁去。 ****** 朱华醒来时头痛欲裂,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被冰冷海水浸透的感觉还留在身上,然而他却想不起梦的内容。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隔得很远在说话。 “通天道人,你说你那两个师兄要抓朱华?是不是和他的那股力量有关?封神时你就打不过他俩,现在怎么办?”这是白狐主的声音。 “若只有他们二人,必定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他们抓朱华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通天教主一贯平静冷淡的语调。 “那他们要怎么做?”白狐主火急火燎问。 “想必是先从我身上下手,设祭坛拜去我魂魄之类的手段吧。”通天教主道,“防着这一手就是了。” “不过恐怕来抓朱华的,不止我那两个师兄。”他语气凝重起来。 “什么意思?”白狐主倒吸一口气。他毕竟不如通天教主见识广,身经百战。 “在九山时,烛龙有一件西方教的宝物,说明共工起兵之事,西方教也有所掺和。朱华之事,他们未必不知晓。此外,东华大帝统治三界几千年,手底下探子绝不少。” 白狐主愣住了,“难道这些神仙也要来抓朱华不成?” 通天教主冷冷一笑,“你以为他们做不出来么?劈天神斧,那是何等诱惑。” 白狐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让我带朱华走,我们又能去哪?” 通天教主道:“想办法解开劈天神斧的封印。你带他去共工台,那里是一切的根源,他或许能回忆起什么。北海有敖顺,朱华的事我已派狰和他说了。他那里是一条退路,危急时候你们就去投奔他。倘若西方教和东华大帝当真来了,我会在云台山拖住他们。你就带着朱华,趁乱骑着穷奇去北海。” 白狐主看着通天教主,突然滚下两行泪。 通天教主怔了怔,随即和缓了眉目,劝慰道:“白狐,你不必怕,事情会顺利的。” 白狐主道:“我不是怕,我是觉得你真是太……太不为自己打算……狰已经被你支去了北海,穷奇也派去送我们,接下来就轮到打发水火童子了吧?你是想一个人留下,面对千军万马吧。以后,狰他们若知道你死了……不知要怎么伤心……” 通天教主失笑,“狐精,这可不想你会说的话。” 白狐主叹了口气:“我本也不想说,只是……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这么些年,通天教主,我确实讨厌你,但是……也确实佩服你。” 通天教主道:“我们定会再见面的。大敌当前,不要多想了。” “当天我准备一杯符水,朱华若不肯走,你哄他喝下。”通天教主原本就很轻的声音压得更低。 白狐主没回答,可能是在默默点头。 朱华竖着耳朵听完二人的对话,什么也没说,又闭上眼睛,似是睡去了。 ****** 与此同时,一身红袍的矮小道人驾云飞至系昆山顶。 共工台上,一人缁衣素面,默然抚琴。陆压跳下云头,惊叫道:“我就听着琴声不一般!果然是伏羲琴!伏羲,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到底跑哪去了!怎么突然又在这种地方弹琴?” 伏羲望着陆压,道:“我知道你要找我,特地再此等候。” 共工台上北风瑟瑟,野鹜飞鸣。悠悠万载过往,弹指一挥间。 遥想起当年他们这些人称兄道弟,言笑晏晏的情景,陆压突然悲慨纵横。 第三十八回:云台山教主布阵 清晨,朱华走进了寝宫的院落。无数片金色的银杏树小叶子铺满庭院。初春清远的天空下,寝宫的青色琉璃瓦明亮剔透。 雕花木门紧闭,门前石阶上散落着几篇银杏叶。 朱华低头看了眼,叩响了木门。隔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朱华推门走入。 青色纱帐后面,通天教主披衣散发侧卧在青玉床上。见朱华进来,他一愣,忙扶着床沿坐起身。 “方才敲了门。”朱华道。 通天教主点点头,“是我没听见。” 阶前的落叶没有扫,通天教主的头发也没梳理,果然如白狐主所言,水火童子已经被他打发了吧。 “水火童子呢?”朱华却故意问他。 “我有个相熟的散仙居于南海,我派他去那里取点东西回来。”通天教主的神色一如寻常,朱华心里暗叹:你便是用这张平静的脸孔骗走他的么? “朱华,你可是有事找我?”通天教主问。 “也没什么事,”朱华道,他端详着通天教主宽衣缓带的模样,又说道,“师尊,水火童子不在,我来给你梳头可好?” 通天教主单薄的眼皮微垂,短而直的睫毛和抿起的嘴角都给人刚强之感,然而眸光中徘徊的情愫却又让人觉得柔和委婉。 “师尊,好么?”朱华重复问。 “好。”通天教主低低地说。多少年前,这个孩子也为他梳过头。往事不可追忆,他觉得心口宛若刀割。 朱华抖了抖红袍上浸润的清晨的寒气,坐在床边。他将通天教主散在胸前的乌黑长发挽到身后,拾起桃木篦子认真地梳理。 通天教主侧坐在床边,双手安静地拢在膝头。过了会儿,他感到后面那人动作停了,便问:“朱华,怎么不梳了?” 朱华默了片刻,轻轻地说:“有白头发。” 他已不是神仙,会慢慢变老,会衰弱而死。他柔顺的黑发会变得花白,眼梢嘴角会爬上皱纹。 面前的人并没有什么震动,只是柔和地说:“你帮我拔下来吧。” 不知为何,听了他平平静静的话,朱华却反而觉得心酸。通天教主总是冷淡从容的,可他却偏偏从这些淡然的话语中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及踝的青丝编成一条长辫,垂在挺拔的背上。道人端然静坐,这一份庄严恬静之态,竟意外的拥有一股摄人心魄的美丽。 “多谢你了,朱华。”通天教主回过头,对朱华微微一笑。 头很痛,心却更痛。朱华很想不管不顾地将这个落魄仙君狠狠地搂进怀中。 “朱华,我要梳洗更衣了。”通天教主起身,淡淡地说。 斯人如涟漪,稍纵即逝,一触即散。 “那,我先出去了。”朱华红艳的袍子仿佛一下子黯淡了。 通天教主的喉头泛上股甜腥,他逼自己不再去看朱华落寞离去的背影。 ——以一人之力对三界众仙,我生死难料。 ——你忘了我吧,朱华。 ****** 紫芝崖的上空金碧辉煌,宛若旭日东升,千万条灿烂的霞光普照大地,朵朵庆云升起,瑞霭香雾氤氲。 左边苍穹上,阵列无数天兵,东华大帝一身锦袍,坐于华盖之下,光华耀眼;右边云雾中,西方教众仙排开,准提道人手执七宝妙树,仙乐袅袅,法相庄严。 紫芝崖正对面,昆仑十二金仙各持法宝,傲气凌人。十二仙前方,元始天尊白衣胜雪,手持玉如意,太上老君斜坐青牛,握着扁拐。 “没想到,劈天神斧之事,已被天庭和西方教知晓,”太上老君蹙眉道,“他们必然要争夺这力量,免不了一场恶战。” 元始天尊的沉思被蓦然出现在紫芝崖的人影打断,他脸一白,按住了太上老君的肩膀。 “……师弟来了。”他干涩地说。 紫芝崖上立起一八卦台,一玄衣广袖的道人伫立于台上。挺拔的身姿,飞扬的长辫,单单这样一站,就让人看到一身凌厉清冽的剑气。 东华大帝从未见过截教主,只是素来听闻他凶残恶毒,睚眦必报,心里便以为是蚩尤那般人物;而此刻亲眼见了本人,却震惊于眼前这一身仙风道骨。 到底是传说中的截教之主,混沌得道的上清高圣太上玉宸元皇大道君。 “通天教主,”东华大帝缓缓开口,“劈天神斧乃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物,本属三界共有,而今你既得到,何故私藏?你乃得道仙人,望能识大体,将劈天神斧归还三界。” 太上老君听了这话,心里只道:三界之主便是东华大帝,面上说归还三界,其实却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占为己有。 果然东华大帝话音刚落,准提道人就已沉不住气了。 “通天教主,别来无恙?”他的一双小眼睛露出精光,话里藏讥,暗指通天教主在化龙池失了顶上三花之事。 通天教主神色安然,静立不语,这下反倒显得准提下作了。他自知无趣,又愈加嫉恨。 “劈天神斧的力量,世人难以驾驭,若是持有者走火入魔,天地堪危。依我看,应将这力量化去!我西方教道众,愿为此大计,赴汤蹈火!”准提道人瞬间收起了刚才的猥琐嘴脸,换上一副大气凛然的面孔。 “事情越来越麻烦。”太上老君忧心忡忡道。 通天教主抬首,一笑,一声清吟划破天际。云台山的云雾倏然俱散,一股强烈的灵力直冲云霄。一个庞大的法阵展现在众人面前。 通天教主厉声喝道,“谁能割下本座的头颅,劈天神斧就归谁!你们哪个先来破这法阵?” 众仙皆被通天教主陡然狂涨的戾气镇住了。 眼前这法阵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外一层开有金木水火土五门,内一层东西南北分别悬挂诛仙剑、戮仙剑、陷仙剑、绝仙剑,一时间,剑气漫天,狂风怒号,飞沙走石。 通天教主乌发玄衣,独立于法阵正中的八卦台上。青萍剑化作一只青焰凤凰,栖在他的肩头,长长的两道尾翎飘扬,何其惊艳。 当年那个野心勃勃的孤傲截教主,又重新站立在,这巍巍天地之间。 “不过是五行阵而已,就算在云台山他占尽地利,也抵挡不了几时,”太上老君道,“他这是……破罐子破摔了么?” “并非如此简单,他在五行阵中又藏了诛仙阵。”元始天尊思忖道。 “即使如此,也挡不住的,”太上老君望着天上黑压压的众仙,“如今这阵容,比破万仙阵时有过之无不及。”他眯起眼睛,细细地观察这个阵法。 通天教主冷冷一笑,“怎么?谁都不肯先来?那你们就一起上!” 他话音刚落,肩头的青焰凤凰引吭嗥鸣,振翅而起,在偌大的法阵中盘旋飞舞。整个云台山发出隆隆巨响,五行之门光芒大作,白青黑红黄五色之光四下飞窜,光怪陆离。 准提大喝一声,率门人杀入阵中,东华大帝一挥手,身后众仙亦俯冲下去。 天地一声龙吟,通天教主的长辫被阵法中的疾风吹散,霎时间青丝如瀑。 元始天尊不知他如何催动的法阵,只见无数火龙在众仙中飞窜,电闪雷鸣,水蛇咆哮,飞石如蝗。 待他细观之下,不由惊呼:“大师兄,通天师弟这是什么阵法!” 太上老君已看出阵法玄机,叹道:“阵开金木水火土五门,恰分别对应他肺肝肾心脾五脏和相对应的六腑。这云台山阵法不过是表象,真正阵法,是他本身。” “通天师弟肉身成圣,一身法力都在那副身子上。人体的手足十二经恰构成一个循环,他将元气运行于十二经络,借此控制阵法万千变幻。一般的术者绝不会用这种阵法,因为损人损己,虽然威力无边,但却是以消耗自身生命为代价。” “为了那蛟精,他竟做到这种地步……当真连命都不要了么……”元始天尊呻吟道。 “诛仙阵实际的作用是保护他的身体,只要肉身不损,阵法不破。”太上老君盯着阵中。此时准提道人手执七宝妙树已进绝仙门,绝仙剑震动,准提的七宝妙树立即放出千朵金莲。当年封神诛仙阵一役,他正是用此招封住绝仙剑,进入绝仙阙中。 那曾料到,准提刚如绝仙阙,脚下就蓦然烧起烈焰。他被烧得措手不及,惊慌中抱着七宝妙树就向上空冲去。通天教主早已用青萍剑等他,青焰凤凰毫不犹豫地冲向七宝妙树,一声巨响,七宝妙树和青萍剑同时坠落。通天教主朝绝仙阙伸出手,青萍剑重新飞回他手中。 “我知道绝仙剑伤不了你。只不过如今绝仙阙恰处在火门与金门之间,你闯入阙中,自然遭火克金之烈焰所灼。你是自己引火烧身而已。”通天教主拄剑而立,在纷飞的烈焰狂风中冷冷讽道。 准提大怒,“你用肉身做法阵,必将元气耗竭而亡!我倒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他猛地现出法身,有二十四头,十八只手,执手了璎珞伞盖,花贯鱼肠,金弓银戟,架持神杵,宝锉金瓶,逼上八卦台来取通天教主。 看了这情景,元始天尊不由想起当年诛仙阵时,准提便是用此法身围住通天教主,太上老君举扁拐打他后心,自己也祭出三宝玉如意对他一通乱打,准提又趁机偷袭了他,直把他打下坐骑。饶是通天教主如此狼狈了,他们也不放过他。他土遁欲逃,燃灯道人却俟在空中以定海珠绝他生路,直到见他已伤了内脏,不断呕血,他们才得意洋洋地散去。那时自己还特意做了诗挖苦他。 而如今得知封神真相,他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可笑!中了他人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之计,将同门师弟如此伤害,还自以为是道德之师。在诛仙阵之时,但凡他心中有一丁点不忍,都绝不会将通天教主逼上后来万仙阵的不归路。 他这师弟,本是极重感情之人。 这一次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只是作壁上观。通天教主手持青萍剑,在八卦台上与准提一决雌雄。若论单打独斗,准提并非通天教主的对手。 此时阵中已是红沙漫漫,昏天黑地。东华大帝突然高声道:“雷部火部瘟部诸神,斗母元君,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听令!速将上清通天教主缚来见我!” 一时间,东方苍穹之上,光华万丈。点到名的诸神凶相毕露,一齐奔向阵中。 太上老君倒吸一口气,东华大帝所点之神,俱时当年截教门下,后在封神台炼去了魂魄。元始天尊一双眼如同结了层冰霜。 斗母元君便是当年的金灵圣母,她高坐七香车上,手持宝剑,对八卦台喝道:“师父,你莫要执迷不悟,快快束手就擒,或得三界之主从轻发落!” 通天教主正与准提道人打得不可开交,猛然听了这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竟是昔日最体己的徒儿金灵圣母。 当年她性子激烈,又重情义,实则最像通天教主。而如今呢?而如今呢! 通天教主只觉金灵圣母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刃,一刀刀刺穿他的心。遽然间阵法中变化莫测的风火水土全然散去,通天教主身子一弓,拄剑跪倒,蓦地呕出一大口血。 重情义之人,必要以情义杀之。东华大帝冷眼看着八卦台上悲痛欲绝的人。 阵法已不在启动,众神齐齐奔向八卦台,呐喊着要取通天教主的项上人头。 与此同时,一道红光乍现。 八卦台上骤然挥出一股强烈的力量,众神慌忙撤散。灼眼的红光渐渐暗去,八卦台上,通天教主身边,朱华红袍猎猎,手握丈八蛇矛,冰冷的绿眸扫视围困通天教主的众神。 碧游宫中,白狐主愣愣地看着盛有符水的空碗,回忆起朱华喝时的动作,方知是符水定是被他悄悄倒去了。 通天教主又惊又忧,又怒又喜,拄着青萍剑,目中情绪万千,“朱华,你为何还不走?” 朱华蹲下身,专注地凝视着道人的双眼,仿佛周遭纷乱的一切都已远去。 “师尊,你为了我不惜以一人之力对抗三界。我又怎能弃你独逃?” “或生或死,你我一起。” 朱华一贯冷漠的双眼这一瞬温柔如决堤之春水,通天教主不禁耸然动容。眼前这人,是他深爱的朱华,孤执却不愤世嫉俗,清冷却不失深情,勇敢坚忍,心如赤子。 孤绝的紫芝崖上,长空万里,风刃纵横。 昆仑十二仙从云端飞降,太上老君惊道:“元始师弟,你要做什么!” 元始天尊慢行一步,回首白发拂动,定然道:“这蛟精尚如此重情义,我这师兄怎能任由他人欺侮我通天师弟!” 太上老君拉住他道:“你难道不管师父了么?” 元始天尊甩开了他,“正是因为师父不知悔改,才会引起这几千年来浩劫不断!你一味护着他又有何用?天庭与西方教都在此,纸里包不住火,师兄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他说完白衣翩然,飞落于八卦台上。 元始天尊垂首看着长发曳地面色苍白的通天教主,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师弟……” “师兄不必多说,单这一声师弟,就足够了。”通天教主眸光闪动。 昆仑十二仙各自祭出法宝,一时间阵中光芒万丈。众仙大战,杀声四起。朱华的红色身影宛如鬼魅,丈八蛇矛的刃光漫天飞舞。 即使未解开封印,劈天神斧的力量也如此势不可挡。东华大帝不禁微微前倾,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是不可能有胜算的,除非封印解除…… 突然间,天空一道祥光,东华大帝不禁眯起眼睛。众仙皆抬头向天上看去。一个缁衣素面的男子抱琴而来,一旁跟着一个红道袍的矮小道人。 “伏羲大神!陆压道君!”东华大帝不禁惊道。 太上老君飞身上前,道:“陆压仙君,你找到伏羲大神了!”他来回打量着伏羲。 陆压面色沉重,紧蹙着眉头,也不回答。伏羲反倒淡然,凝望了一会儿阵法中那抹往来纵横的红色身影,又将目光落在八卦台上的通天教主身上。 “因为有人在等我,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活着回去。不想留他一个人,怕他会寂寞……” 他便是你一直惦记的那个人吗,蛟精?伏羲心中默默道。 女娲创造了人,可她却一生都不相信人心。伏羲闭上了眼睛,女娲,我不是你,我想要相信,我愿意相信。 伏羲与陆压二人方至不多时,只见天空骤然间紫霞万丈,瑞云千里。无数莲花袅袅升起,香雾萦绕,仙乐悠扬。祥云瑞霭中,两队紫衣小童鱼贯走出,分列两侧;正中云雾渐隐,一朵紫蕊白莲座上,鸿钧道祖从容而坐,冰蚕丝般的黑发蜿蜒在雪白的肌肤和典雅华贵的紫袍上。 他那琉璃般的紫眸凝视着持矛昂首而立的朱华,流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冷淡笑意。 至此,天庭、西方教和鸿钧老祖三大势力,已齐聚云台山之顶。 第三十九回:截教主命丧矛下 飘渺云台山,悠悠白云间。高耸的紫芝崖上空,三路仙人各据一方。云雾缭绕中千百条衣带飘飘,仙气光华。 东华大帝与准提道人俱全神贯注地盯视着突然驾到的鸿钧道祖,天空中竟一时鸦雀无声。鸿钧不以为意,微笑着看向紫芝崖上的八卦台。 通天教主眉头紧蹙,目光复杂地与他对视。 高坐紫蕊白莲座上的这个仙人,冰肌玉骨,不可方物。数万年前,他的紫霄宫矗立在一片鸟语花香的小溪边。儿时的通天常常缠着他不让他出门,他便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掏出糯软的桂花糕塞进他嘴里。 这个人总是笑眯眯的,懒洋洋的,喜欢做人间的美食,不喜欢洗盘子。 师父…… 千万年过去,通天教主本以为变得只是沧海桑田,却没想到人心也早已不古。 鸿钧老祖依旧懒散地微笑,“通天徒儿,你的阵法愈发高明了,只是太过伤身。你可记得为师说过:你若要长久,就不要感情用事。今后当把自个儿看重些,否则为师怎能安心?” 面对天庭和西放教围攻,自己的师父本是最能依靠的人,此时却偏偏又是最不能依靠的人。听着他温柔的语调,通天教主只觉得痛彻心扉。 鸿钧老祖开口说了话,虽然如此平和,场面的气氛却反而愈发压抑。 朱华飞回八卦台上,落在通天教主身边。这些神仙之间的利害关系他丝毫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是通天教主的安危。这神仙对他有恩有义,他必定要倾心尽力地回报。至于旁人,便是尊贵美艳如鸿钧老祖,也不入他的眼。 陆压到底先沉不住气,满面通红径直朝鸿钧老祖奔去。两边紫衣小童模样的黄巾力士没有得到授意,竟丝毫不阻拦。陆压道君得道比鸿钧道祖还要早,道行却不如他。他生性野逸,从来没有鸿钧老祖这般排场。 陆压一直冲到鸿钧老祖莲座前,众仙此刻皆捏住把汗,太上老君更是准备催起青牛了。要知道,三界之中年纪最大和年纪第二大的两个老神仙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谁人能不颜色大变。 陆压道君一把攥住鸿钧道祖的紫袍前领,把他直接从莲座上拎起来。鸿钧老祖淡淡看着他的眼睛,竟毫无反抗。陆压绝眦怒目,一拳挥过去,狠狠将鸿钧打翻在地。 鸿钧躲都不躲,甚至连用手支撑一下的动作都没有。他就这么飞出去,摔落在一片浮云上。众仙以为的惊心动魄的一战,竟就如此草草收场。 元始天尊目瞪口呆,心里虽是对鸿钧道祖的那些行径百般失望,但终归还是放不下多年来的师徒情分的。看他被陆压道人当众欺凌,心里总也不是滋味。 一片寂静,清风拂过,流云飞散。鸿钧老祖这才慢慢撑起身,紫眸不沾情绪地扫过陆压,手指虚握成拳,抹掉嘴角的血迹。这个略有强硬的动作,与他纤细的长相很不相称。 “鸿钧你真混账!”陆压怒不可遏地吼道。 鸿钧老祖站起身,冷笑道:“在你眼里,我一直就是个混账。你帮女娲打压的是个混账,所以你心里也不用有什么负担。” 陆压听得心中一紧,不禁道:“若不是你想毁了这三界,我又如何会帮女娲对付你!你是自作孽不可活,又何必在这里讽我无情?” 鸿钧道:“刚刚那一拳我让你打了,从现在起我们便不再讲往日情分了吧。” 看出陆压道人有意将鸿钧的行径抖露出来,太上老君万分焦躁。他一步上前,道:“师父,劈天神斧已与那蛟精元神相合,请师父与东华大帝,准提道长一同封印了他!” 鸿钧老祖似笑非笑地觑了太上老君一眼,转而看向东华大帝,笑道:“东华帝君要如何处置劈天神斧?“ “自然是封印了他。”东华大帝不动声色,窥伺着鸿钧难以看透的双眼道。 “封印之后蛟精也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你们这是合伙欺负我的通天徒儿。”鸿钧老祖莞尔,目中却是森森寒意。 “道祖又有何高见?”东华大帝厌恶地看着他紫琉璃般的眼珠,耐住性子问。 “解除劈天神斧的第二道封印,就让这蛟精坐天下之主,如何?”鸿钧老祖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东华帝君颜色大变:“疯话!” 鸿钧老祖款款道:“当初共工是何人所灭?东华帝君你为何不说话?倪君明如此对待功臣,”他环视天庭众神仙,“你们不心寒么?” “劈天神斧是盘古的神力,它选择了蛟精,想必是盘古的意思。”鸿钧老祖道。 伏羲遥遥地望着鸿钧老祖,暗自叹道:若是当时蛟精未跳下洞底,共工得到了劈天神斧,想必这道祖也会说是盘古选择了共工吧。倘若蛟精不是这般果敢之人,那时不敢承下劈天神斧,让共工称帝,与鸿钧老祖联手,天地必将毁于这道祖之手。 他默默看向八卦台上,守在通天教主身边的朱华。他的红袍撕裂,墨色的长发披散,目中却尽是温柔之色。 ——爱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既可以生出贪婪自私的索求,也可以生出不求回报的付出。 伏羲突然将琴狠狠掷于地上,弦断琴裂。众人顿时一惊,他已飞身冲到朱华面前。朱华抬首愕然之时,他已握住丈八蛇矛深深刺穿自己的胸口。 ——第二道封印,唯有我的血可破解…… 有人在深黑的洞穴中如此说过,记忆的片段飞逝过朱华的脑海。 伏羲双手握着丈八蛇矛,低声道:“劈天神斧,封印它没有意义……不如用人心的力量去驾驭……女娲不信人心,我信……除了盘古的劈天神斧,又有谁能阻止疯了的鸿钧?” “……好好保护你重要的人……” 伏羲的身子后仰,从丈八蛇矛上滑落,鲜血四溅,慢慢溢开。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 鸿钧老祖收起惊诧,闭上了眼睛,心道:“你要和我赌么,伏羲?可惜你注定输了。” 朱华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变化,从气海一点点漾满全身。通天教主伏在伏羲身边,深深埋着头。 “第二道封印解除了,现在劈天神斧已势不可挡。”鸿钧老祖在高空中悠悠道。 东华大帝的手猛地砸在扶手上,严声道:“诛杀蛟精!” 众仙蜂拥而上。 准提道人眉眼细眯,想起接引道人的嘱托,双手合十,道:“贫道实不忍再观生灵受罪。”遂按兵不动。西方教一向只捡便宜,如今便宜没有了,自然不再出手。 鸿钧老祖坐在紫蕊白莲座上,观看着通天教主催动阵法,元始天尊率十二金仙锐不可当,朱华所向披靡。 陆压凝视着伏羲的身体,当时他的琴声还犹在耳边。 共工台上,陆压按落云头。伏羲停下抚琴的手,淡淡道:“我知道你要找我,特地再次等候。” 北风瑟瑟,野鹜飞鸣。 “当年我在混沌中诞生时,世上还只有盘古一个,”陆压坐在断垣上,怔怔道,“我们俩都挺寂寞,盘古那人极随和,所以也极无聊。” “后来有一天,混沌中生出一片紫色云雾似的团块,云雾散开,里面是个美得吓人的家伙。后来盘古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鸿钧。鸿钧这人比盘古有趣多了,我每天和他斗嘴,一点都不无聊了。” “鸿钧比我出生晚,其实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年纪在后人眼里都差不多,不过他生的晚,所以盘古对他更宠溺些。结果鸿钧每天跟着盘古身后跑,跟小鸡追着老母鸡似的。” “再后来,某一天,盘古在混沌中捡到一颗蛋。他好像很喜欢这颗蛋,他那人就是有点怪。盘古开始每天趴着孵蛋。现在想想,当时鸿钧是很不满的。后来蛋破了,生出了你和女娲。” “我们是孪生兄妹,虽然性格一点也不像。”伏羲捋了捋琴弦,道。 “这下混沌里热闹了,盘古很高兴,”陆压继续道,“他好像还想更热闹一点,女娲为了让他高兴,就按着我们几个的模样造了‘人’。当时十几个人每天在盘古面前跑来跑去,他看得乐呵呵的。可惜总是过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死去。” “盘古和女娲一商量,发现是因为‘人’需要吃饭。”陆压拨弄着石缝里的草,说道,“他们两个每天聚在一起商量这事,鸿钧好像变得很寂寞,所以我就带他四处散心,就那时遇到巨鳌出世。也合着这巨鳌倒霉,出生的第一眼就瞧见鸿钧,他那张脸,啧啧,总是让人念念不忘的。我现在还记得他看到那傻愣愣的巨鳌时的笑容,也难怪那巨鳌一直对他倾心。” “所以鸿钧道祖利用自己的顶上铅花将死去巨鳌的魂魄固定在重铸的肉体中,利用巨鳌驱使共工,自己却躲在幕后,一直不被你和天庭注意。那巨鳌对他一直忠心耿耿。”伏羲道,“他筹划了共工起兵之事,为了将天庭的兵力吸引过去,再布下天劫阵,用聚集到系昆山的千万生灵的血肉去破解女娲给劈天神斧下的第一道封印。当时劈天神斧就封印在共工台下的洞穴里,而我就被他囚禁在劈天神斧旁边。若是共工得到劈天神斧,立刻就能杀了我,解除第二道封印。” “陆压道君,你继续讲鸿钧道祖的事吧。”伏羲道。 陆压按捺着对女娲的疑问,继续道:“后来盘古和你妹妹女娲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把把混沌劈开,形成‘天地’,然后让‘人’在‘地’生活,我们则在‘天’生活。由我们负责给人做食物。盘古还决定作出‘日月星辰’,其实他那时可能没觉得日月星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只不过喜欢奇怪的东西吧,比如蛋,比如会发光的东西,比如鸿钧。” “然后他也没有跟鸿钧商量过,某一天,就把天地劈开了。盘古这人一向头脑简单,其实混沌并不如他想得那样劈开就成了两半。结果他没办法只好用身体把混沌顶成一高一低的‘天’和‘地’。但关键就是,他不尽止如此,竟还把自身都化进了这天地之间。说句实话,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当时分开天地时灵机一动,又或许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连女娲都瞒着,总之已经不得而知了。后来‘地’上长了很多的植物,又出现很多的动物,它们能跟着盘古做的‘太阳’生长。‘人’也不需要我们提供食物了,自己就能在这些植物动物里找东西吃。伏羲,这些事你应该是知道的。”陆压道。 伏羲点头,“我不清楚的是鸿钧道祖的心事。” 陆压叹道:“女娲知道盘古就这么把自己弄没了的时候也很震惊,但她还是依约创造了很多的‘人’,让他们在地上生活。我想,她一方面是喜欢这些‘人’,一方面也是希望继承盘古的意志吧。但是对于鸿钧来说,盘古一声不吭地抛下他消失了,绝对是一种背叛行为。” “但这件事鸿钧并没有和谁说,也没有抱怨过。混沌快结束时,鸿钧还收了三个徒弟,看上去日子过得很平静似的。”陆压道。 “女娲一开始并没有察觉鸿钧道祖的想法,”伏羲道,“她本也不太了解你说的这些鸿钧和盘古的事,我也本来不晓得的。女娲和我说,她发觉鸿钧异常,是在共工撞不周山那件事之后。” “我现在怀疑当初就是鸿钧怂恿的共工。共工撞倒不周山后,我感觉到了盘古的气息。想必鸿钧也察觉了,他认为天地若能重归混沌,盘古就会再次出现。”陆压看着伏羲道。 “女娲利用镇压共工灵魂的借口在北海系昆山建了共工台。其实她是将劈天神斧藏在了共工台下,封印了起来。她为此几乎耗尽灵力,所以即使鸿钧道祖也未能发觉劈天神斧的所在。女娲当时欺骗了巨鳌,把它四足砍下做了承天四极,她骗了巨鳌四足,自然怕报复,所以连那巨鳌一起杀了。”伏羲说到这里皱眉摇首。 “那时真是天地一场大浩劫,共工的臣子九头怪相柳吐毒水,四下洪水泛滥,多亏了大禹治水。”陆压道。 “大禹治水还知道宜疏不宜堵,女娲却不知道。”伏羲叹息。 “她毕竟还是保护了三界生灵,”陆压安慰了一句,又特意岔开话题道,“对了,后来那相柳被各路神仙追得走投无路,去投奔碧游宫了。呵,说起来,鸿钧那徒弟通天教主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通天教主……当年女娲谋划的封神一战害他不浅。”伏羲叹道,“共工的事后,又过了一千年,夏朝早已灭亡,商朝的最后一个君主帝辛即位。女娲愈发忧虑鸿钧道祖的暗中活动,以帝辛对她雕像作淫诗,对神明不敬为借口,派九尾狐狸精为首的三只妖精引帝辛失道。周王伐纣,阐截大战,三界一片腥风血雨。” “我那时也看出鸿钧心底的念头,所以才帮了女娲。后来亡故的截教弟子都被炼去魂魄,封了神。女娲借这封神一战,一方面削弱鸿钧的势力,一方面建立了一个可与之抗衡的天庭,扶植东王公和西王母统领三界。”陆压接话道。 “女娲利用最后一点灵力将鸿钧道祖封印在三十三重天之上,之后没过多久她就消散了。鸿钧道祖却是故意被封印,借此让天庭对他放松警惕。他暗中将我关起来,又令巨鳌和共工复活,做足了准备后,他在幕后筹划了共工的北海起兵。本来他是想让共工得到劈天神斧的力量的,但蛟精先跳了进来,我说服了蛟精,他承下了劈天神斧的力量。” “然后蛟精杀了共工,元神还是撑不住劈天神斧的冲击。通天教主赶来,不得已求助于鸿钧道祖。我想,鸿钧道祖一定对蛟精做了什么手脚。”伏羲道。 “鸿钧真是疯了,为了解除劈天神斧的封印,竟杀了这么多人。”陆压的双手已紧紧握成拳头。 “我打算解除劈天神斧的第二道封印。”伏羲淡淡道。 “什么?!”陆压大惊失色。 “即使把劈天神斧连着蛟精一起再次封印又有什么用?鸿钧道祖可以大开杀戮一次,就可以再来第二次。陆压道君尚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其他人?不若将这股力量交付给蛟精,让他阻止鸿钧道祖。”伏羲道。 “可是你不是说鸿钧对蛟精动了手脚吗?”陆压站起身反问。 “法术真的可以左右人心么?我想赌一赌。”伏羲道。 陆压沉默良久,道:“解除第二道封印,需要你的血。” 伏羲站起身,“女娲打的结,由作兄长的我来解。这场赌局的底注,就是我的命。” 当时伏羲决绝的话在陆压耳边轰响,他痛苦地看着断裂的伏羲琴。陆压走到鸿钧老祖面前,满眼通红:“鸿钧!你我决一死战吧!” 鸿钧原本注视着朱华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带着一点似困惑又嘲弄的表情。 “陆压,你不是我的对手。难道你要求死么?” “我若战败,你就尽管杀了我好了!”陆压因愤怒而发抖。 鸿钧垂着眼,轻轻一笑,“终于连你也对我绝望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宁死也不肯让我见到他?” “盘古不会见你,因为你不配!”陆压泄恨地说。 鸿钧却不生气,只是依旧没精打采道:“我不愿与你决斗。” 陆压不再多言,祭出宝物。鸿钧飞速扫过一眼,目中已全无懒散,凌厉如风。 他微微一笑,“你要寻死,我也无可奈何。可惜蛟精的好戏正要上演。” “朱华,你去替我将天地四极劈断。”鸿钧老祖端然立于莲座上,声音响彻整个云台山。 众仙听了这样骇人的话,震惊的无法动弹。 朱华抬首蹙眉,冷笑一声:“鸿钧道人,我为何要听你的?” 通天教主突然心中一悸,失声道:“师父!” 只见鸿钧老祖手指结印,与此同时,朱华的眉心与之呼应般显现一道红莲形状的咒印。 ——将来,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朱华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当时在三十三重天上的这几句话。 为我劈断天地四极,紫芒中的仙人的心声与他浑身的血液共鸣。朱华突然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嘶鸣,如一道红色闪电直上苍穹,不见踪影。 通天教主如遭雷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这时回忆起了,在三十三重天上,鸿钧老祖一心想斩断自己与朱华的情缘。那时,鸿钧老祖就已经决定利用朱华了吧,所以他才希望自己忘了朱华? 那是你对我最后的恩情么? 通天教主无神的深黑眼瞳望向高坐莲座的鸿钧老祖,两人的视线恰好相对。鸿钧老祖的眼神依旧懒散,却慢慢地移开了目光。 东华大帝已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骤然道:“所有人都去!务必诛杀蛟精!否则天地必将毁于他手!”天庭诛仙顿时朝朱华飞往的东边追去,准提道人亦带着西方教众人一同追赶。 山风飒飒,鸿钧老祖望着面前的三个弟子,别过头露出一抹笑。 “师父……你还是我认得的那个鸿钧道祖么?”元始天尊轻轻道。 太上老君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通天教主整个人倚着青萍剑站立,长发遮住了表情,只露出紧闭的双唇。 陆压抱着自己的宝贝葫芦,默默看着。 鸿钧老祖终于开口,“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收了你们三个徒弟。” ——如果没有你们,我的心里就不会再有任何犹豫和愧疚。 鸿钧老祖余音犹在,身影却已化作无数朵紫色莲花,飞散于空中。 ****** 人间此时,正是惊蛰时节。从地面遥望天空,竟是一片乌云密布。女人们忙着把新晾的衣服收回屋,小孩子坐在门墩上看蚂蚁搬家。 雷声从远处天边轰隆隆地传来。 成百的神仙,上万的天兵,却无人能阻挡那红衣的鬼魅。 东边的天柱已断,元始天尊在用法力支撑,西边和南边亦是如此,神仙们各施法术。然而天地四极已断了三个,只要北方再一垮,任谁也回天乏术。 世界即将坍圮,小孩子坐在门墩上叫:“娘!娘!你看蚂蚁搬小米粒呢!”女人抱怨道:“大宝,你还贪玩,快帮娘亲把晒的谷子搬回屋去!” 通天教主来到北方的天边,青黛色的天空中间有一道红褐色的光线,光线两边由红变黄,再变成蓝,如同晕开的五彩石。待更近了,便只能看到一片红光。分明是炙热的颜色,却偏偏冷得让人打战。红光中是一面黑色的墙。通天教主知道,这墙便是北方的天柱,只是因为太大了,所以看不到顶底和弧度。 他在这天的尽头,想起了很多往事。 通天教主闭上眼,静静伫立在北方天柱前,听着越来越近的风声。 朱华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便睁开了眼睛。 ——我用我这条命来保证,他若要劈天,除非先劈开我这副身子。 朱华漠然地看着眼前衣带飘举,神情沉着的仙人。 矛就握在他的手中,然后他用力刺了过去。 如同被利刃刺穿后脑,他觉得这一矛竟伴随着自身如此的剧痛。然而,他存在之目的便是要劈断天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眼前这个人是谁? 这个被他刺穿的人是谁? 这个还在呼唤他的名字的人是谁? 这个流泪的人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 “啊——啊——”北方的天边蓦然响彻如野兽般最原始的哀嚎。红衣人跪倒在地,凄厉地惨叫着。 散落天空各处的仙人都停下动作,愕然地举首望向遥远的北方。如此悲恸的声音,没有人敢相信,竟是由一个生灵发出来的。它是这样的惨绝,这样的撕心裂肺…… 轰隆隆——轰隆隆—— 小孩子跳起来,捂着耳朵扑进他的娘亲怀中,“娘!打雷了!打雷了!”女人忧虑地朝巷子里探头,心道自家男人不知有没有地方躲雨。 “通、天、教、主……”朱华的眼角淌下两行殷红的血,“我竟亲手杀了你……” 第四十回:化龙池红蛟受炼 天空乌云密布,仿佛即将压下大地。冷风瑟瑟,绵延千里的衰草如波浪翻滚。 荒芜的共工台上,紫黑色的蝴蝶乱舞。鸿钧老祖仰望着苍天。 红色蛟龙的哀鸣从遥远的北方传来,其他三边的天际迸发出变幻莫测的光芒。那是术法的光,神仙们在用自己的法力将天重新顶起来。 鸿钧老祖突然狂笑起来。 “盘古!你在这里!我知道!我知道你在!” “出来!出来见我!”他尖声狂叫。 鸿钧老祖仰首四顾,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双手高举,不住地对着摇摇欲坠的苍穹咆哮。 “你不肯出来?好!好!” 他一把握住一只蝴蝶,顷刻间那紫蝶在他手中化作一柄匕首。鸿钧用匕首从自己的左肩狠狠剐下一片肉来。白皙的肩瞬间鲜血淋漓。 陆压此时已追了过来,忙朝共工台冲去,却不料被共工台四周的结界阻挡。 他脸色发白地看着鸿钧,吼道:“鸿钧!你做什么!” “盘古!出来见我!”鸿钧厉声道,手上刀起刀落,一片片血肉从手臂,大腿上被他削下。 “你疯了!你何必如此,盘古绝不会出现的!”陆压不知是恨他还是怎的,忍不住潸然泪下。 “你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痛苦!我恨不得毁了你的天地!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人类!你为何要造出他们?难道有我在还不够!” 陆压用力敲打着共工台周围看不见的墙,“鸿钧,你醒醒吧!” 鸿钧浑身鲜血淋漓,四肢露出斑斑白骨。他挥舞着匕首,失声笑道:“即使我死在你眼前,你也不肯出来见我一面么?哈哈哈哈!你真是大公无私的圣人!好得很,好得很!哈哈哈!” 鸿钧摇晃着,突然倒在地上。 他依旧笑着,却已笑不出声,只是张着嘴,胸口一下下的抖动。 陆压突然朝天吼道:“盘古,他虽然是个混帐,可你与他毕竟朝夕相处过!你出来见见他就不行吗!” “盘古!你到底在不在?你听到了吗!” 黑压压的天空寂静无声,深沉旷阔得令人畏惧。 紫黑色的蝴蝶嗅到了血腥味,纷纷扑到鸿钧老祖的伤口上,贪婪地吸食着血肉。成百上千的蝴蝶密密地落满他的身体,簌簌地抖动着鳞光闪闪的翅膀,如同吸食腐肉的苍蝇,令人作呕。 “鸿钧,女娲,伏羲,盘古……为什么你们非得如此……”陆压飞入结界破损的共工台,慢慢蹲下去,双手用力揉搓着脸,眼眶通红。 昏暗的四周响起了沙沙声,过了一会儿,陆压才觉出身上湿了。 原来下雨了。 他抬头望着天,天空无言,唯有雨水不断落下。 紫蝶们被雨水打湿,纷纷飞舞离去。 ****** 巷子里传来小孩子的欢叫:“爹爹!你回来了!” 男人呵呵笑着,把儿子举起来放到脖子上,大步跑回了屋。女人赶忙递上手巾,嗔怪道:“当家的,出门时我就叫你带伞,你不听我的。看,都淋湿了吧。” 男人把孩子抱下来,道:“行行,瞧你这磨叨劲儿。”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护的干干的布包,朝女人丢去。 “什么东西……”女人一边嘀咕一边打开,脸一红,“当家的,你给我买了这么块好料子!” 男人一屁股坐在桌前,咧嘴笑道:“还不给你男人弄饭吃,饿死我了。” 女人拿手指点点他,婀娜着身子下伙房去了。 ——人间今日,惊蛰雷响,春雨蒙蒙。 ****** 白狐主坐在穷奇身上,飞落于北方天柱前。他滚下穷奇的背,三步并两步直奔朱华。 倒了跟前,面色霎时一白。 朱华抱着血泊中全无声息的道人,一动不动。 白狐主道:“朱华,去西方教讨回通天教主的顶上三花,或许他还有救。” 朱华浑身一颤。 “……他的顶上三花在西方教?”他念着。 白狐主叹了口气,“他为了救你,用自己的顶上三花换了西方教的化龙池水。” 朱华瞳孔散大,更多的血泪从眼眶中涌出。 五百年前,他与通天教主初次相见,那人于云海上身姿翩飞,让他见识了真正的矛法。此后那人又手把手的教他读书习字,教他武艺术法,陪伴他度过了失去母亲的最痛苦的时光。 在他生病时,那人会坐在床边陪伴,会搂着他温柔的说:师尊要你,碧游宫永远是你的家。 在他遇到危险时,那人会不顾身体的病弱,忍耐着他的讽刺侮辱一次次救他。 他难得的温柔,会让那人感动到落泪。 他将死之时,那人舍弃万年修行保全他,即使事后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那人独自咀嚼痛苦,却不告诉他一分一毫,每次见他都只是淡然疏落的一笑。 这样的恩情,如何能回报得了。 ——我终于想起了你是谁,可你却再也无法醒来。你是我此生最难舍的人,可我却亲手夺走你的生命。 殷红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朱华紧拥住道人的手,已因用力而青白。 白狐主悲戚地看着朱华。朱华松开怀抱,拾矛起身。 穷奇用鼻子轻轻拱着通天教主的身子,一句话都说不出。白狐主看了看它,对朱华道:“你去吧,我守着。” 朱华仿佛已深陷入自我的世界,转身朝西飞去。 朱华停落在高悬的瀑布下的一泓清池边。池中三朵莲花,盛开的庄严纯净。他的视线模模糊糊,因为双眼不断流血,眼前如蒙着一层红雾。 朱华跌跌撞撞跳进化龙池,向三朵莲花游去。 须臾间,平静清澈的池水突然波涛翻滚,烈焰怒烧。朱华顿觉身体剧烈的疼痛,整个身体都燃着了,皮肉烧焦的味道私下弥漫。 他用力向上腾起,却只飞起一尺,就被池中跃起的一条火龙缠了下去。在这池水中,龙族怎样的武艺和道术都无法使用。朱华痛苦的哀叫,头没入熔浆中,无法呼吸。他挣扎着喘息,滚烫的水钻进他的鼻孔和喉咙,灌入他的肺叶。除了剧烈的痛苦,他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为何要如此执着!为何要如此执着! 熔浆中有雷鸣般的巨响灌入他的耳朵,几欲将他的鼓膜震碎。 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回去。我想要和他相守,想看到他幸福的笑容。 “师尊,师尊……我一直是爱你的……从你第一次抱住我,告诉我碧游宫永远都是我的家的时候,你就已经深深地烙进我的心底了……” “对不起,我以前一直伤害你……” 朱华因窒息而头痛欲裂,身体不自主地抽搐着。但他拼命抬起一只手,上面布满了血肉模糊的烫痕。 离湖心的莲花只有一步之遥,朱华的手伸得直直的,因疼痛和用力而不住的颤抖着。 他已看不见,听不见,无法呼吸。 那手猛地向前一扑,却只是扣入了池水中。就在方才,池水已经恢复了清澈平静。 池中的三朵莲花,被朱华的指尖碰到,轻轻的抖了抖。一滴晶莹的水珠从金色的莲瓣上滑落,水面荡起一道细细浅浅的涟漪。 接引道人从林中走出,默默地看着这一池碧水。 开天辟地之初,曾有龙族遭爱人的背叛,自刎于此池中。从此这池便唤作化龙池,池水饮下可救治龙族,无欲的龙在此涅盘飞升,执念的龙在此被炼得魂飞魄散。 这化龙池中蕴藏着龙族祖先的怨念,这怨念要惩戒族内后人,不准妄动感情。 然而此时,接引道人却未能感受到化龙池中一直以来的深深怨气。 “难道这怨气被化掉了么,那条蛟精他……” 化龙池的怨气已不再,池心的三朵莲花翩翩飞升,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辉,消失在接引道人眼前。 接引道人本想阻拦,然而步子刚一迈,就顿住了。 唯有通天教主才能阻拦朱华,控制住劈天神斧的力量。接引道人也不想再看到天塌地陷的险境。 第四十一回:经年邙山会故人 云台山屹立万载,祥云缭绕,青松滴翠,古柏欹斜。 斧劈般嵯峨的悬崖两侧峭壁渐渐向中间汇聚,形成一条险峻陡峭的脊线。脊线又如遭横斧贯开,辟出一座白玉露台。露台之下雾霭聚散,千云流涌,故此台名为“云海”。 碧游仙境静卧悬崖之巅,上下无路,唯有仙人们方能飞降云海而入。 云海后矗立着乌顶大殿,是通天教主昔日讲道之所。大殿后是三条斗折蛇行的长廊,终年云雾缭绕。最深处便是通天教主的寝宫。 院落里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枝叶繁茂,斑驳的树影下一只虎皮小猫正在舔爪子。几只小妖兽讨好地围在他身边,把剥好的果子送进他嘴里。 水火童子看了看它,无奈的叹了口气,“瞧你这样子。” 狰翻了个身,扭扭屁股道:“我是会享福的人,不想有些人……” 穷奇抖抖身上的毛,看了他一眼,道:“休要说教主是非。” 狰不吵不嚷,只是喟然一叹。 水火童子独自走上六角亭,洒扫了一会儿,抬首眺望着南面的群峦。曾经通天教主也是在这里无数次的望着那个方向。 那里是邙山。 ****** 邙山位于东都洛阳之北,黄河之南,绵延百余里。山脚下有座桃花观,时值春日,桃花盛开,灼灼其华。 自唐皇李隆基派归德将军李玄清出征北伐,到两年前安史之乱的平息,已过了四十余年。故人大多已不在世,唯有当年明月空照残垣。 通天教主穿着件浅草色的深衣,柔顺的长发编成辫子,几缕银丝散落在鬓角。右腿有些走不稳,迈步时里面的白绸衫不时从深衣中露出。 日头正好,他走到院子里,把怀中的被子搭在拴在树间的麻绳上晾晒。 通天教主从屋里取了一只装满蜜饯的碗,走到院外。几个小孩子正在桃林里追跑着玩。 “玉宸道长!”小孩子们见了他手上的碗,纷纷跑了过来。通天教主把蜜饯分给他们吃。 “大黄,我刚才看见演皮影戏的大叔背着箱子往咱村里走呢!”豆豆嘴里含着蜜饯,含含糊糊地说。 “是吗!那咱赶紧回去看!”大黄连忙道。 其他小孩也兴致勃勃地叫嚷着。 通天教主坐在石头上,一边眺望着天边的云,一边随意听着。春风拂起他发丝,很是好看。 “玉宸道长,你也一起去吧!”大宝拉拉他袖子道,“这回的皮影戏可有意思了,听东水村的花花说,演的是蛟龙斗共工的故事!” 通天教主笑笑,“我不去了吧,你们去。” “去吧去吧,道长一个人在观里多没意思!”豆豆也说,其他孩子此起彼伏附和着。 “我得在这观里等人。”通天教主抚摸着豆豆的头道。 “可我娘说,道长从好久之前就在这观里住了。从来也没见有谁来啊。”大黄困惑地皱起小眉头。 “他不来,所以我得一直等。”通天教主淡淡地说。 大宝瞅瞅道人的眉间,轻轻摇摇他的手,“道长,去嘛,可有意思了。” “好吧,我再等等就去,你们先去吧,好不好。”通天教主微微笑道。 小孩子一齐向他道别,奔回村子里去了。 ****** 通天教主拖着腿慢慢地走进村子,村口的紫藤萝开的正茂盛。 小孩子的欢叫就在前面,皮影戏已经开演,通天教主拣了处空座,慢慢坐下来。 小小的纸片人,一身显眼的红衣服,手里拿着矛,与画了张很凶恶的脸的共工打来打去。 通天教主看了一会儿,听着箱子后戏人夸张的腔调,却忍不住哭了。 最终蛟龙打败了共工,小孩子们嗷嗷地拍手欢呼着。通天教主也笑了,一边流泪一边笑着。 戏演完,观众早已散了,皮影戏人也不知何时收拾好箱子走了。 通天教主缓过神来,发现前面已经没有人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敛起衣服缓缓起身。 与此同时,他却听到了身后也有凳子挪动的声音。是谁还没走? 一个熟悉的人声在他身后响起: “师尊。” ——正文完—— 番外二:甜蜜的日常 “师尊。” 这一声并不高,然而通天教主整个人霎时间定住了,宛若一尊雕像。 慢慢地,慢慢地,他的肩膀克制不住的颤抖,越来越剧烈。 他的身体失去了感觉,这样呆立了许久,仿佛才从另一个世界中回归,景物又重新回到他眼中,空气中的草味窜入他的鼻腔,紧接着他的浑身由麻木变成酸软,双脚几乎无法再支撑身体。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无声地深深哈着气,眼泪一直流淌,却无声无息。 “回头看看我,我回来了。”那人轻轻地说。 听见他的话,通天教主发出了一声抽泣,又死死地咽下去。他回过身,身后那人依旧一身明艳的红袍,高高的个子,脸映着阳光,分外灿烂。 通天教主想要给他一个微笑,然而千万情绪压在心头,却做不出这样一个简单的表情。 朱华碧绿的眼眸深深凝视着他,突然几步上前,一把将他狠狠搂进怀中。 终于把他抱进怀里了!用力将他揉进心口,让他填补自己心底的无尽的思念!永远不将他放出来! 师尊!师尊!师尊! 碧绿的眼中涌出滚烫的泪,灼得他的脸火辣辣的。他嘶哑道:“师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通天教主低低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声声倾诉宛如从心底迸发,心跳般低微,却让人血液奔涌。 桃花落英飞散,一年春过,一年春又来。 ****** 数年后朱华望着窗外桃花,想起当年这一幕,不禁微微一笑。 他把煮好的面从锅里捞出来,盛到一只白釉碗里,又将鲜美浓郁的汤汁浇进去。这么些年他已成了灶房里的高手,只要碧游宫那人点得出来,没有他做不成的。 朱华刚端着面碗走出来,就见一只虎皮小猫翘着脑袋,踱步道:“邙山君,你侄子来了。” 朱华一愣,随即面色一沉,大步走进通天教主寝宫。 一进去,就见通天教主膝头坐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娃,一条金光闪闪的龙尾巴惬意地甩来甩去。 通天教主微笑道:“朱华,小武来了!” 朱华冷着脸道:“他来做什么!” 通天教主道:“敖顺说敖英夫妇最近在天庭帮忙理事,说让我们帮着带小武几天。” 朱华把面碗往桌上一搁,睨着教主膝头憨笑的小龙恨声道:“敖英的小子凭什么让我们带!不知道我看敖英不顺眼?敖顺是老糊涂了吧!” 小龙瞪着大眼睛瞅瞅他,嘴一瘪,嗷嗷大哭。 通天教主忙哄道:“小武不哭,小武乖宝,来来,我们去院子里采花花。” 道人仙衣拂动,从朱华面前翩然而去。 朱华愣愣看着,面色一会青一会紫,煞是好看。一想到在通天教主眼里自己居然还不如一条小屁龙,朱华就满心愤懑。 院中春风微拂,那人抱着小娃摘桃花,几缕银丝垂在肩膀,眼角叠起温柔的笑意。朱华看着看着,就觉得心里满满的,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细想了下又绷起脸,末了却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夜幕降临,朱华无奈地坐在一边,支着下巴看床边那其乐融融的二人。 阿武的小肥屁股肉墩墩地坐在通天教主腿上,挥舞着两只小手咯咯地笑。通天教主不禁抬头对朱华道:“你看,小武多可爱!” 朱华呵呵两声,心道:我小时候不知比这小龙崽子可爱多少倍!你个喜新厌旧的人! “师尊,时候不早了,咱们睡吧。”朱华咳了两声道。 通天教主温和道:“好,那阿武跟你睡还是跟我睡?” 朱华如同遭雷击:这小崽子居然还敢霸占我的专属位置! 朱华阴着脸道:“他跟我睡!” 通天教主道:“好。”正要将小龙抱给朱华,只听哇的一声,小龙发出如同要被人宰掉一般的悲鸣。 通天教主连忙道:“小武莫要哭了,小武……” 一大一小两人眼巴巴地看着朱华。 朱华用杀猪刀的眼神狠狠剜了小龙一眼,转而对教主微笑道:“师尊,龙族应当从小教育独立,绝对不能宠坏了。” 通天教主为难道:“朱华,他年纪这样小……” 朱华一听这话风,顿时恨不得飙泪。小怎么了?小了不起呀!逼急了我也变下身,看看到底谁比较可爱! 朱华垮着一张脸幽幽而去…… 第二天晚上…… 第三天晚上…… 第四天晚上……通天教主寝宫的门突然开了。一股风忽悠悠吹过。通天教主侧卧不动,眼风扫过门外。片刻后,他起身,为身边酣睡的小龙掖好被角,轻轻披上外衣出去了。 暮春的夜风透着股温润的气息,通天教主的长发在夜色中轻轻飘动。他手指一点,脚下顿时升起一朵青莲。莲座飘到了紫芝崖的泉眼下散去,通天教主足尖落地,披着的长袍微微舞起,又翩翩垂落。 此处许多年前他带朱华来过,那时朱华还在失忆。如今通天教主把很多往事回想起来,仍然有着直击心口的剧痛。 芦苇深深,潭水幽静。通天教主拉拢着前襟,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景致。 银白的月华笼罩在他修长的身影上,仙气飘散,让人不敢直视,却又不舍移目。 他正沉思,却被人从身后揽住。 那是一个结实又温暖的胸怀。 通天教主任身子靠在那人身上,望着明月,笑了:“你深夜不睡,引我来此处做什么?” 朱华的唇贴在他颈窝,吹拂道:“你还要气我?” 通天教主稍稍躲过头,“谁让你气量小。” 朱华手上收劲,将通天教主整个抱起,顺势往地上一躺。 “我就是小气,我还记仇,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怎么,现在嫌弃我了?”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清澈而明亮。 通天教主深黑的瞳看着朱华。 “不嫌弃。” “这世上无论什么也抵不上你。只要你每天好好的,我此生别无他求。”通天教主定然道。 朱华从心口涌上股热流,直冲到眼眶,“你总是这样,不许再这样说了……” 他低头吻住通天教主的唇。 那样柔软温暖的接触,就像是心的交融。 朱华用手攀描着通天教主脊背的曲线,一路向下,抚上他修长的腿,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他的微动。 玄色的外衣已铺散在浅草上,里面的白绸衣端正的穿着。 通天教主与朱华对上视线,匆匆垂下眼。 朱华白皙纤长的手指勾住他的白绸衣的衣领,缓缓划下去。紧拢的衣领一点点敞开,露出一片光洁的前胸。月光映照下,那裸出的胸膛宛如散发着淡淡的莹白光芒。 通天教主一手撑着地,一手抬起欲拢。朱华道:“不许碰。”低低的声音透着股喘息的暧昧。 通天教主果然不碰,那只手又放了下去。 朱华拉开他的腰带,握住他的炙热,慢慢摩挲。通天教主低吟了一声,又想要伸手,却生生克制住了。 朱华那一身红袍明亮的晃眼,通天教主的心狂跳不止。对他一直就是这种冲动和执念,绝非温和宁静的护犊之情。通天教主既觉得羞怯,却又感到坦然。 朱华的手仍是不紧不慢,甚至在关键时刻停住。通天教主早已情动,却只得苦苦耐着。 他羞于开口,甚至不想让朱华听到他急促的喘息。习惯性的抿起唇,喉结却不断地上下滑动。 随着朱华手上的动作,通天教主正要到达顶峰,朱华却又一收手,他禁不住从喉咙里泄出一声低吟。 朱华看着他的窘迫,挑眉一笑:“师尊,你说是那小龙可爱,还是我小时候可爱?” 通天教主红着眼角,气道:“小武比你可爱多了,从来不会气人!” “师尊难道比较喜欢那小子?!” “喜欢……啊!你!” 通天教主想要躲开他的手,却被他用力一握,腰就软了下来。朱华再次停手,通天教主汗都冒出来了,然而修道之人一贯保守,他又怎敢自己去碰。 “朱华……”通天教主无可奈何,只得别过眼唤他。 朱华得逞地笑了,扶住他的腰,早已翘首之处慢慢进入。 他们这些年并不少做,不过把一向隐忍的通天教主逼成这样子,倒是头一回。 “师尊,你不论哪种风情,都让我喜欢。”朱华身子压在通天教主身上,握住他的手,轻轻说。 通天教主已没办法好好回答他。 朱华道:“师尊,以后不许对别人比我好。我最爱嫉妒。” 通天教主看着他,头微抬,温热的唇在他嘴上轻轻一啄。 朱华一愣,随即深处的炙热顿时垮了防线,不可收拾。与此同时,身下那人也浑身一紧。 两人呼呼地喘着气,相拥不起。夜风徐缓,月色正好。 两个月后。 朱华坐在青玉床上,半敞着衣襟,握着篦子给通天教主梳头发。 原本的一头青丝,却夹杂了一根根白发。朱华看在心里,百味陈杂,手上的动作愈发柔和。 “师尊,要不要换个发型?”朱华突然凑到他耳边道。 通天教主正揉着酸痛的腰,随意道:“什么发型?” 朱华咧嘴一笑:“编它十几二十个辫子,我想看看你热辣的一面!” 通天教主身子一僵,黑着脸慢慢转过头看他。 朱华哈哈大笑,低头亲住了他。 屋外银杏树的荫凉下,一猫呲牙道:“邙山君越来越过分了,如今教主日上三竿都起不来了!我要去啃他!” 一狗稳稳道:“你若把他啃坏了,教主定要心疼的。” 狰一骨碌跳起道:“你当我傻?趁教主不在的时候,我再去咬他!” 穷奇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晒太阳。 正当此时,千里外的玄光洞,水火童子被一干小狐狸拉扯得东倒西歪。 “给我一个尝尝!”“给我一个嘛!”小狐狸们嗷嗷叫道。 水火童子举着宝葫芦踮脚道:“白狐主,这是教主送你的仙丹!” 座上九条尾巴的狐仙魅惑一笑,“老东西最近身体不错,还有闲心炼丹了。” “邙山君和他,过的好么?” 水火童子挺胸道:“好。” 白狐主淡淡一笑,“好就行,你替我谢他。”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这次比方才几次清楚了些,依稀能辨出有人在喊。 “狐仙人!求你让我进去吧!就让我再见你一面吧!” 白狐主一听这声音,嘴角不由抽了几下。 水火童子问:“白狐主,外面是谁呀?” 白狐主干咳了两声:“一个傻道士。” 底下小狐狸们却都眯起一双双小狐狸眼,露出小白牙嘿嘿笑道:“是爱上我们爷爷的道士哥哥!” 白狐主按住额头,匆匆逃回里面去了。 水火童子看着他的背影,歪歪头,也跟着小狐狸们一起咧嘴笑了。 番外完
推书 20234-03-24 :小心!恐龙出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