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皇 中——callme受

作者:callme受  录入:03-23

 26、意外

 “再往前走两个时辰,就能与来接迎的帝都使节碰面了。”苍天素拉住缰绳,小声叮嘱道,“记住,一旦发现不对,留下亲兵做幌子,你立刻策马往回走,我在刚刚经过的山谷里面等着。” 这一个多月来,苍天素扮成亲兵模样混在军队中,每日都不断提点段羽注意事项,将一应后路都安排好了。 在他看来,最好的下手时机就是在与使节刚碰面的时候,既能让段羽一行人放松警惕,事情成功后又能轻松把责任推给承国的偷袭,毕竟这里很接近鱼兰镇,虽然戚国国界已经不在附近了,但是仍然跟承国接壤。对方忌惮苍国强大,暗中下黑手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若然苍景帝真的选择下手,苍天素的布置有七成的把握能够捡回段羽的一条小命。至于八千士兵的性命,已经不是他现在能够考虑的了。 段羽点点头,很不好意思道:“谢谢。”段羽想起段德出事前一晚到他军帐中的一番详谈。段德当时很明确地跟他说,苍天素现在看着风光无限,其实手中并没有太多的筹码。西北军是对他为首是瞻,但是那到底是国家的力量,不能完全掌握在个人手中。 苍天素能依仗的,一个是他,一个是赵六。如果段羽哪一天出事了,苍天素肯定会痛失一臂,但是并不会伤筋动骨,将养些时日依旧能够康复。 但是如果苍天素选择在他出事的时候拉他一把,为了处理好后续种种问题,就必须动用赵六手中的势力,这样相当等于把所有的底蕴都暴露在苍景帝眼中,可以说是把两条胳膊都砍了。 段德再三嘱咐,如果苍国大皇子舍得抛掉他的另一条胳膊来保护注定要被砍掉的你这一条胳膊,那么段羽才能这正放心地效忠于他。 段少将军想起先前的种种,既对父亲费尽心机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感动,又有些得意。他计谋文采尽皆不如自家老子,长得也憨头憨脑比不上段德英俊,唯独看人的眼光却比自家老子高上那么一大截。 你看看那个苍景帝,再看看咱家的准媳妇,人品道德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嘛!段羽拉住苍天素的爪子,很羞涩地低着头,老半天都没有出声。 眼见周围不少人侧目而视,苍天素脸黑了大半,冷面把手抽了出来:“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人了。” “我把张坤留给你好不好?”段羽顺着他的暗示往旁边看去,见到亲兵们暧昧的表情,挠着头涨红了脸。 苍天素看了看一脸苦相的段羽手下第一亲信,摇头道:“按那位的行事作风,你手下有哪些人他肯定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不得不小心行事。” 段羽还想纠缠,被已经不耐烦的苍国大皇子三言两语面无表情地堵了回去,在属下越来越怪异的目光中,终于放弃了继续厚颜拖延时间,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策马离开了。 苍天素定定看着大队人马走远,直到走在队伍后面的一个人也不见了踪影后,依旧没有转头离开。 自从收到了军令后,他几乎没有睡过好觉。仿佛本能一般,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马上就有不得了的大事要发生。 不是好事,却不像会应在段羽身上。 在隐蔽的山谷中等到亥时三刻,没有见到段羽前来,甚至连苍天素事先安排好的报信人马都没有。 不论是有事还是没事,都不应该毫无反应的。苍天素背靠冰凉的岩壁,微微眯起眼想要打个小盹养足精神,结果眼睛还没完全闭上,从山崖上却隐隐传来喊杀声。 这个地方正好夹在苍国与承国的交界处,人烟稀少,平日里少有人会经过。周围都是悬崖峭壁,连绵成好大的一片,加之植物茂密,隐蔽性很强。 苍天素就是看重这里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才选择这里作为会面地点的。苍景帝就算猜到他会暂时把段羽安置在这里,想要在这么大一块地方把人搜出来,没有个把个月是不可能的。苍天素有信心能够利用这些时间从容布置。 夜间雾气很浓,他抬起头时,并不能看清楚山崖上面的情况,喧嚣声却是越来越大了。 苍天素迅速灭掉火把,绕着山谷探查了一圈,发现四面八方全都是嘈杂的人声,想来上面应该发生了混战,牵扯到的人数实在不少。 就算是帝都使节动手了,也不该把人往这个地方赶。苍景帝足足安排了三万人为前镇北大将军独子“保驾护航”,有心算无心,完全可以形成包围圈,就算不能,也可以控制段羽亲兵的大致逃亡方向。 景帝不可能预料不到自己这方预备了后手,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苍天素心中疑虑重重,却没有时间细想,离开山谷入口处,一边掩饰痕迹一边顺着小路往深处走去,在林木重叠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白日预备好的茅屋里。里面有足够两个活人舒舒服服过一整月的粮食。 经历过绝粮事件,苍天素对于口粮格外重视。 他没敢睡觉,睁着眼睛熬到天明,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喧嚣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苍天素潜到外围,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人走动的印记,预先布置好的大片陷阱也都没有启动,战火应该没有蔓延到下方来。 他在靠近悬崖的地方却发现了不少尸体,既有段德段羽亲兵模样的,也有穿着朝廷中央军军服的。占据最大分量的,却是杂七杂八打扮成附近流寇的,尸体数足足是另外两方势力的三倍。 是了,苍家两父子知道要除掉段羽人马是不能走回头路的,但是别人可没有预知先机的本事。正是因为有第三方势力莫名插手,才让战场转移到附近,而段羽也没有选择把人引下来利用陷阱把他们除掉。 这么说来,情况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糟糕,起码段羽自保无恙,还有心情考虑不能暴露苍天素额外准备的事情。 推测出足够的信息后,苍天素扭头想走,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有一个流寇打扮的人胳膊动了一下。 他立刻警觉了起来,顺手从一个尸体上拔出一口腰刀,走到那人旁边,照准喉咙插了下去,确定人已经断气后才把刀拔出来。 苍天素想了想,为了防止仍然有漏网之鱼,从最外围开始,一个个检查尸体,看到有没断气的就补上一刀,以免他们支撑着逃出去,暴露了山谷里面的玄机。 在快要检查完的时候,他把趴在两个死人上面的一个中央军士兵翻转过来,看清楚对方样貌的时候登时愣住了。 这个人肚皮上插了一箭,并不是真正的致命伤,摔下来的时候也很命大,叠在两个人上面,现在还有极微弱的呼吸。 眉色漆黑,修长及鬓,鼻直唇薄,浅麦肤色,整个人都透着薄情寡义,生性凉薄的味道。虽然满脸血污,衣服残破不堪,那张脸他却一刻也不曾忘却。 苍天素定定出神良久,五指张开,染血的腰刀坠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周遭场景变换,青山绿水不再,蝉鸣鸟叫不再,满地尸首不再。 磅礴大气的宫殿,金砖铺就的行道,威武凶猛的天尊神龙,鎏金黑底的帝王靴。男人嘴角噙着的笑,漫不经心又高深莫测,让人心底发寒。 苍天素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腰间,紧紧攥住多年来不曾离身的雕花刺刀。 他无声地倒吸气。这是唯一的机会,他这辈子再也不会碰到第二次如此漂亮的机会了。 不再是让他只能高高仰视的神祗。 此时此景,要杀掉这个男人,易如反掌,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多费力气。 27、逃亡 苍景澜幽幽转醒的时候,他的大儿子正低着头用蘸过烈酒的筷子顺着肚子上的口子挑着他蠕动的肠子检查。(写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我是不是口味太重了……) 苍天素觉察到身下的人有动弹的趋势,庆幸自己事先把人四肢绑在床脚了,否则他挣扎一番,自己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事发突然,儿臣没有准备止疼药,您还是忍忍吧。”烧刀子酒越过外皮直接碰到细嫩的内肉,该是怎样一番疼痛? 苍天素低头平复着嘴角的笑痕,口中道:“幸好没有割破肠子,只要把肚子上的伤口缝合就好了。” 苍景帝本来已经没有血色的脸更白了一分,睁大眼瞪着他,疼得满头大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然会疼。苍天素细细打量一番他此时的狼狈情况,为了防止感染,挖箭头用的刀子是在火上烤过的,一贴到肉就“吱吱”作响,现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烧焦味。 最为一个正常男人,苍天素没有随身携带绣花针的癖好,缝合伤口时也只能用切割成小条状的薄刀片代替,再怎么薄,都比正常的针要粗一圈。 就算被绑得牢牢的,他下针的时候,苍景澜的身体整个都在剧烈痉挛。 苍天素第一次搞这种玩意,以前也只听李宓提到过“外科手术”的事情,在军营中生活几年,闲来无事时倒是研究过一段时间,能不能成功还很难说。 这种手术其实很有讲究,不是只把皮缝在一起就可以了,还要考虑到内肉,否则痊愈要很多时间。几针下去,苍天素满头大汗地直起腰来,将濡湿的手掌在衣服上磨蹭着,试图抹除上面的湿冷。 他把捣烂的雷公藤敷在伤口上,将下摆撕成手帕宽窄的长条,浸泡在烈酒中,想着等一刻钟后把雷公藤取下来后再给景帝包扎。 这人活不活下来还是两说,幸好这里就两人,如果当真咽了气,丢到那堆尸体中一把火烧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目前做的只是基本的外部消炎措施,没有李宓口中手术必不可缺的“抗生素”,很大程度要依靠苍景澜自己的免疫和抵抗力。 苍天素盯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人,一脸漠然走到角落里席地而坐,讥讽地牵动嘴角,一时竟然分不清楚自己是更希望他活下来,还是更希望他从此一睡不醒。 苍景澜还是太子需要积累军功的时候,曾经随军出征,打过几场小规模胜仗,但是从来都是远远躲在大军后方,还不曾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就像苍天素,宁愿费几倍的力气拐弯抹角让十几个将领接受自己,也不愿意加入战场,把自己暴露在无眼的刀剑下。 天大的军功都比不上他们自己的小命来得重要,一切都可徐徐图之,活着是所有阴谋诡计肮脏交易的首要前提。 苍天素看着苍景澜在挣扎间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四肢,和咬破皮的下嘴唇,脑海中豪无预兆地想起李仁锵那句咬牙切齿的“你真不愧是他的儿子”,一时怔然。 两个时辰后,苍景澜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刚睁开眼时,他神色间还透着些许茫然,一瞬间后,外露的情绪已经尽皆褪去。 苍景帝抖了抖已经松绑的四肢,缓缓转头看向正冷眼注视着这个方向的苍天素,汗水黏在眼皮上,视线中只是模糊的一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朕还活着?”声音暗哑,噪咂难听。 苍天素有些失望,是不是每个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醒来都是这句?他还以为眼前这个男人多少能够有点创意。 苍景帝捡回来一条命,自觉应该吃点好的庆祝一下,补充营养,加上他平日养尊处优,在衣食住行上极其讲究,在吃上更是格外挑剔。这几天,对于饮食上,抱了极大的期望。 在这种心态下,连续三十顿饭看到端到眼前的一成不变的米汤后,万万人之上过了十几年皇帝生活的苍景澜终于再次发火了。 有没有搞错啊,景帝觉得万分委屈,平白流了这么多血,身体虚弱得要死,不给大补也就算了,吃了这么多顿饭,你小子居然连个米粒都不肯让朕看到。 每顿都是两碗米汤,不到一个时辰就消化干净了。消化干净了不是最可怕的,他的肚皮还不能做到只进不出,苍天素面无表情维持着一个时辰两次的把尿工作。 对于苍景帝来说,人生最大的耻辱,也不过与此。苍景帝婉转地抗议过很多次,也曾经绝食罢工过。 谁知苍天素压根不吃他这一套。他肯老老实实地喝汤,苍天素就一勺勺地喂;他耍性子不肯喝,苍天素就一碗碗地灌。 第二十六次被人粗暴地卸掉下颚撑开嗓子的苍景澜在心中泪流满面,终于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对付一个只能躺在床上停尸,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人,他的大儿子显然没有尊老爱幼善待残疾人的觉悟。 在苍景澜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对象,日月星辰,都只绕着他一人打转,性格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猛然碰上苍天素这么个不识相的,那感觉就跟被人一板砖正正拍在脸上似的,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伤口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苍天素动手准备给他拆线。 这次跟上回意识不清的时候可不一样,苍景澜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大儿子在火上烤薄薄的刀片,在上面浇上烈酒,刀尖上冒出白色的烟,袅袅向上方散去。 一番漫长的准备工作下来,苍国景帝陛下已经从头凉到脚底,心寒了三分,更不要说拆线的过程了,疼得死去活来,偏偏为了面子还要死死忍住不出声,受够了生不如死的罪。 苍景澜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伤,一辈子连划伤手指的次数都数的过来,甚至连三四岁时被蚂蚁咬中脚趾头,都被他当一件人生大事,牢牢记在脑海里,这次遭了这么大的罪,早把害自己成这样的人恨上了。 堂堂大苍国皇帝,是怎么出现在使节队伍里,打扮成普通小兵的;又是怎么跟“流寇”起冲突,被人一箭射中,坠下山崖的,苍景澜没说,苍天素也没问。 同样的,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待在西北军大营的镇北将军,是怎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好死不死顺手救下当朝皇帝的,苍景澜也没有开口打听的意思。 两个人心中各自有数,小心翼翼地避过双方的雷区,几天下来,除了强制喂饭和强制排泄的时间,相处得竟然还算不错。 苍天素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去谷口探查一番,看有没有人追下来搜索,过去了这么些天,都没有发现有人走动的痕迹,连段羽都失了消息。 仔细想了想,苍天素注意了一下每天瘫在床上百无聊赖打哈欠的苍景帝,终于给自己心中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苍景帝这次恐怕真的打算除掉段羽,伪装在使节护卫中,一来是想要亲眼确定段羽的死亡,害怕自己弄什么幺蛾子,二来,恐怕帝都那边出了问题。 前几天起争端的三派人马,恐怕还没有争出胜负来,否则不拘谁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一定会派人下来搜寻景帝尸体。 唯一的疑点就在于,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皇帝行踪这么机密的消息泄露出去。除了这种正正经经的国家大事,苍天素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段羽耐着性子,为了怕暴露自己也在这个山谷中,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音信。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苍天素心中后怕不已。他之前为了给段羽脱身,设计了种种可能,万般变化,看似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其实不然。 若然苍景帝派来的是个寻常人物,自然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但是如果一国天子屈尊而来,他真的没有把握能够成功偷天换日。 若不是中途出了差错,把苍景帝的计划全盘打乱,段少将军如今恐怕不知埋骨在何方了。 第十二天的时候,段羽打小养的一对白雕找到了他,这对雕在几年前,还曾经让抓耳挠腮实在没有办法的段羽拿出来献宝,试图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苍国大皇子勾引出营帐。 苍天素在白雕腿上的竹筒里把卷纸拿出来,匆匆看了一遍,无视掉苍景帝在一边搔首弄姿抛媚眼的暗示明示,面无表情拿出火折子将其烧掉。 他从鞋底夹层中掏出特制的纸张,咬破手指在两张上各写了几个字,重新用竹筒封好,喂了几块肉,将两只雕放了出去。 苍景澜冷眼看着两只雕朝两个方向飞走了,不轻不重道:“看不出来,你倒当真搞出了一点名堂。” 苍天素刚刚写的字并不是无极大陆上的文字,固然是为了防止两只雕半路被人截住,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防他这个就在旁边站着看的父皇。而且显然,自己的大儿子除了西北军,手下还有第二支势力。 区区四年时光,能在贴身服侍的晓丝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发展出另一队人马,苍景帝此时冷眼旁观,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苍天素没有理会他的挖苦,在药品食品一应俱全的小屋子里转了两圈,打包了一些必备物品,口中道:“您这次玩的有点大,昨天亥时承国突然发难,出兵占领了这块地方。您的使节团和八千西北军寡不敌众,被迫后撤。两国在一个时辰前息战。”如今承国来搜查的士兵恐怕已经到了山谷入口处了。 他一边说,一边扯着一脸不情愿表情的苍景帝绕着早就计划好的隐蔽小道绕出了山谷。幸好本来打算将段羽偷偷送到承国去,虽然因为承国人力调动,警戒加强,原先买通的人手恐怕不能派上用场,但是大体行动路线苍天素还是有数的。 他只要自己和苍景澜能够顺利潜入承国,抵达两千里外的小镇隐嵩,就能顺着最初的安排,从岳国安全返回苍国。 苍天素刚刚已经分别给段羽和赵六下了指示,就看两队人马有没有本事,在两人抵达隐嵩之前把人手调换过来,让段羽的人马全班接替掉赵六的手下。不到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暴露赵六的盗宗势力。 当然,目前最重要的,是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拎着面前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父辈穿过承国的重重防线,抵达隐嵩镇。 一把火烧了小屋的苍天素好话说尽,好不容易把肩膀上的四个沉甸甸的包裹分了两个丢到了苍景澜身上,直觉得额角青筋在隐隐鼓动。 民间都说儿女生来就是父母的债,苍天素越跟眼前这个年逾三十的老男人打交道,越觉得,这句话实在应该反过来说,才显得贴切。 当看到苍景澜皱着眉头嫌弃粗布麻衣和玉米面干粮的时候,面皮已经变色了的苍天素万分恼火,他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腌臜事,老天爷震怒,阎王爷发火,三清菩萨齐显灵,才能把这么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男人丢到自己头上,生生折磨得他这辈子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他低下头看看左手干巴巴的馒头,右手干巴巴的煎饼,再看看苍景澜紧抿着的嘴唇,沉默了一下。 要知道馒头煎饼不同于前几天喝的米汤。 苍国大皇子于是开始思考,自己要是故技重施,再卸了下巴硬塞,有多少可能把这个软硬不吃的苍国皇帝活活噎死。 而且苍天素最大的顾虑在于,今时不同往日,苍景澜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早不是前几天那个瘫在床上挺尸的样子了,皇帝平日虽然用不上,到底为了强身健体练得弓马娴熟,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要是当真硬来,吃亏的不定是谁呢。 苍天素从来不在事关自己生命安全的大事上马虎,当即不再搭理把脑袋撇到一边进入病娇状态的景帝陛下,就地坐下,自己默默地啃起干粮来。 不乐意吃?没有关系,苍天素深知自己带的口粮看着不少,其实只够一个人的分量,你现在扮清高不愿意吃,以后就是直接吃不到了。 自己已经尽到了做儿子做臣子的责任,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到了当真挨饿的时候,你难道好意思反过头来责骂我?跑路过程中诸多不便,哪里来的热水大锅煮米,我丢下成袋的米,带着即食的干粮上路,这你也不能怨我吧? 对于自己在隐晦地给苍景帝使绊子这件事,正一脸严肃将卡在嗓子里的馒头死命往下咽的苍天素,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是有计划的,是居心叵测的,是幸灾乐祸的。 苍景帝的骨气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他硬打起精神跟着苍天素东躲西藏避开四处搜查的承国士兵,每天赶十个时辰的路,三餐还只往肚子里塞树上摘的野果,死活不肯碰那四袋子吃食。每天走得脚底下血淋淋的,鞋底子早磨破了,大冬天出一身热汗,硬是肯撑着不叫一声苦。 苍天素前四天还有心情看热闹,第五天一觉起来,面对浑身跟点了燥炭似的景帝陛下,他终于对自己傻乎乎幼稚得可笑的“报复”行为觉得愧疚了。 苍景澜中了风寒,烧得人事不知,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索性苍天素将配好的风寒药带了不少。 因为两人避着人烟走,路边没有农户借药锅,只得用两块大石头榨出汁后,撬开嘴巴硬往嘴里灌。如此四五次,高烧不仅没有退下去,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一跌一撞好不容易背着气息一天天弱下去的苍景澜赶了两百里路,眼见前面有火光,就算明知道两人如果暴露在人前危险重重,苍天素还是硬着头皮咬牙迎了上去。 早在苍景澜昏迷无法反抗的时候,苍天素已经把两人的装束换掉了,普普通通的农户打扮,脚下踏着破破烂烂的草鞋,他还用个大被子把苍景澜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中打算好就装成逃难的农民夫妻。 几日行过来,在路上确实碰到了不少携妻带子的难民,因为冬季已到,承国苍国交界处收成一年比一年少,再加上战乱来得猝不及防,苍天素估摸着两人的身份应该引不起太大的注意。 等一靠近,苍天素看清楚这几百人打扮,眉头重重向上挑了挑。这几百人,零零散散看似随意地坐着,每个人脚边都丢了一支兵器,有的上面还沾了血。 身上的衣服比苍天素现在穿的还破,大冬天只有一件布坎肩,一件长裤,甚至还有人在打赤膊,凡是穿着上衣的,胸前一个大大的“囚”字,分明是承国的囚服。 苍天素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往后放去,见好歹还是有几个帐篷遮风挡雨的,再伸手一探被子里苍景澜的体温,知道再拖下去人八成就烧傻了,暗叹一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三年前,他还优哉游哉地坐在军帐里感叹承国太子这一派“囚兵营”建立得漂亮,想不到,今天正巧碰上了。 28、东躲西藏 如先前段羽在信中所说,承国莫名其妙出手后,在派重兵进入山谷探查的同时,并没有收手不干的打算,趁着苍国西北军回转不迭的时候,抓紧时间抢占了好些地盘。 苍天素碰上的这一队,恰巧是在交战中被小股拼死反抗的苍国驻扎军从大部队中截留出来的,因为领头人战死,几乎人人带伤,又没有草药补给,跟大部队又失了联系,只得原地驻扎,等待前方消息。 一眼将这一队人马情况看得通透的苍天素自称是被赶离家园的乡村大夫,在逃亡路上,妻子生了风寒,药箱有流民抢夺,只得来仗着一身浅薄医术,来讨个生路。 在应承下来救治重伤囚兵后,临时领队李明见对方一口承国话说得很是流利,甚至还带着一股这一带居民的方言味道,又看他诊脉开方子像模像样,倒也没有太大怀疑,勉强挪出来一个小营帐,供两人居住。 好歹有了锅煮药,苍天素对于自己前几天做的傻事着实愧疚得紧,顾不得别的,当即先熬好了风寒药,趁着周围没人,掀开被子给苍景澜灌了下去。 苍国戚国共用同一种语言,承国和岳国各自有本国语言,无极大陆通用的还是两个最强大国家的语言,是以在苍戚两国,会承国国语的人实在有限。 苍天素没有指望苍国皇帝会未雨绸缪专门去学承国国语,不敢大意,撕了白布条,将他的嘴严严实实封上。 见手下本来要咽气的几个人好歹有了点起色,李明心中高兴,当天晚上跑过来敲打了两人一番,见苍天素死死护着床上的那一团,又满脸紧张之色,知道他担忧什么,拍着胸脯保证,死囚犯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也不会畜生到对救命恩人的女人下手。 苍天素口中道谢连连,心中却不以为然。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面目丑陋可憎的汉子其实心肠不错,否则不会愿意专门辟个小帐篷给自己。 别看李明保证说得响响亮亮,苍天素实在不敢寄希望于这些人都能按他说的做。如果几百人个个道德水平都这么高尚,想来也不会到被判死刑扔到战场充数的地步。 普通士兵中都有些人偷鸡摸狗,做尽恶事,何况在恶名累累的囚兵营中。尤其是看清楚这些人的长相后,苍天素不只担心明面上被自己说成女人的苍景澜的安危,他摸摸自己涂满了药膏的脸,欲哭无泪地发现,就算顶着这么一张平凡无奇的面皮,自己居然也同样有贞操不保的危险。 从包裹里找出几个草药作为样板,苍天素发动还有行动能力的人四下寻找几种常备药,他自己带的存货不多,况且都是名贵中草药,在干粮被李明拿走后,这些是两人以后的唯一依仗,实在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苍景帝喝了药,渐渐退了烧,苍天素守在旁边,觉得周围几百人隔了薄薄一层布看过来的目光着实不怀好意。 他知道自己的说辞不能骗过所有人,为了装好一个尽职尽责为了妻子肯送羊入虎口的模范丈夫,硬着头皮出外找李明讨了半碗劣酒,兑上水给苍景澜擦手心,进行人工散热。 手上一边磨蹭着,他一边对自己进行再一次的谴责。光想着不能让苍景澜好过了,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着都到这个份上了,再走十天路苦日子就能熬完了,总不能把人丢在路边不管,任他自生自灭吧? 苍天素长这么大第一次全凭心意做事,闹了唯一的一次脾气,还搞得自己灰头土脸,深深觉得还是在做事前把诸般变化翻来覆去考虑清楚后再下手比较好,虽然累死累活的,但起码不用吓死吓活。 看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棉团,他一咧嘴,突然就想哭。 轻重不分,斤斤计较,自命清高,看不清现实。 ——奶妈,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半个多月的共处,每当苍景澜熟睡的时候,苍天素盯着床头,都会不自觉地将腰间别着的刀子握在手中。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繁杂的花纹,心中当真起了浓烈的杀意。 “天素,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父亲,也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恨他,好不好?”苍天素无数次地咀嚼这句话,任由脑海中两个小人将思绪拉扯。 他怎能不恨?这个男人已经毁了他的娘亲,已经毁了他的奶妈,还差一点毁了段羽。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苍天素看着记忆中那个夸夸其谈兴奋得满脸冒光的李宓,盯着她眼中几乎是不曾掩饰的恋慕和憧憬,最终只能苦涩地牵动嘴角。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懵懂不知事的孩童,纵然他的奶妈已经将事情摆在明面上,也依然可以坦然自若理所当然地无视掉。 年少无知是一种优势。 苍天素一直以为,少时的自己,将对母亲的眷恋给了李宓,又将对父亲的依赖寄托在苍景帝身上。 然而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一点点拉长,他才渐渐明了,李宓填补了他内心对于母亲的空白不错,但是他崇拜信任的,根本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喜怒莫测的男人。 被他当做父亲对待的,不是现实中的苍景帝,而是由李宓一手塑造出来的,他的奶妈默默爱慕了十几年的少年天子。 他心中那尊屹立不倒的神祗,只存在于李宓的想象中,那是李宓眼中的苍景澜,而不是他的。 睥睨江山?纵横天下?快意江湖? 苍天素睁大日食般沉黑的眸,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喜欢耍性子不肯吃苦的普通人罢了。 难道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苍景帝?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另一个空间的英国大诗人附体的苍国大皇子将头深深埋入膝盖中。 宏伟的殿宇已不再,磅礴的巨宫已不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渐行渐远。苍天素茫然抬首,入目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理想已经死了,他的梦想现在看起来像个笑话。 原来那尊神祗不倒,不是因为自己贼心不死,而是因为纯粹的自我保护。神像倒塌,轰然一声,他的整个童年破碎得彻彻底底,已然无法拼凑成形。他的憧憬向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苍天素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分辨,现在的他究竟是对苍景帝失望,还是对自己死心。 小心翼翼跟囚兵营的人周旋着,苍天素敏感地感觉到,他掀开帘子外出检查药草的时候,落到身上的古怪赤裸目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露骨。 委婉地跟李明把意思透露了一下,见李明脸色很不好看,还连连给自己不住地道歉,心知此人现在还没有起那个念头,苍天素把心放下了大半。 李明看着是个知恩图报的,他对这一队半死不活的囚兵多少算是有恩,只要李明这关能够守住,应该问题不大。 再怎么说,囚兵也算是兵,承国太子敢把这群亡命之徒放出来,他们的父母亲人应该都被扣在承国朝廷手中,不想跟官面撕破脸,还是要听上司的吩咐的。 连着守了苍景澜好几天,皇帝陛下已经渐渐回过劲来,苍天素在他手心中写字,把目前的情况大致告诉了一遍,然后解了他嘴上的布条。 借着生病事件发泄了一下怨气,苍天素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跟自己的父皇相处了。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控制住自己,不会在两个人晚上抱在一块取暖的时候亮刀子动手。 苍国大皇子还在担心,经过自己这一番折腾,苍景帝恐怕要恨死自己了,接下来的路程肯定会矛盾不断,不料苍景澜自从醒过来之后,居然一改之前不合作的态度,不仅乖乖喝药,平日嘴巴也闭得牢牢的,连李明送过来的苦树根酸野果都能咬着牙咽下去。 苍天素越看越觉得心惊胆寒,生怕他这是在养精蓄锐,哪日找准机会来次翻天覆地的大折腾,顺便把两人的小命也送了。 暗暗戒备了好几天,直到苍景澜气力恢复八九分的时候,眼看外面的一群人已经按捺不住,趁着李明出去采药的时候闯进来言语调戏顺带动手动脚几番后,苍天素只得放下了提防窝里反的心思,筹划起逃出囚兵营的事。 当夜,苍天素把李明找来,指着分成堆的药草将发烧感冒或者刀剑受伤等军队中常碰到疾病的配药都一一告诉了他。 李明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没有办法用纸笔记下来,苍天素就很有耐心地重复了好几遍,直到确定李明能够背过后,才算完。 李明对白天的事情有所耳闻,心知苍天素的难处,竟然也没有勉强他留下来的意思,甚至还打算回自己的草堆取些口粮来给他们带上。 苍天素急忙拦下了,再三表示自己夫妻二人在前面不远有投奔的亲戚,囚兵营自己都不够吃的,自然不用再分出他们二人的份来。 裹着被子装死尸的苍景澜一边听两人叽里呱啦的鸟语,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响动,他不懂苍国国语,也不知道苍天素究竟胡扯了些什么,居然一直拖到深夜,李明才得以回到自己的铺盖堆放处。 静静等待了一个时辰,李明按事先的约定,将守卫引开,苍天素将地上所有的草药都打包带走,苍景澜翻着白眼背起唯一能够用来御寒的被子,两人连夜潜了出去。 “你就这么相信那个丑八怪?”苍景澜靠着大树喘着粗气,只觉得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胸口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满嘴都是血腥味。 苍天素天生的多疑猜忌,苍景帝作为他老子,招子毒又有晓丝那条暗线,多少知道一点。 苍天素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低声道:“我手中有一封能表明身份的信件,上面盖了承国官印,特意给他漏了的。他不识字,上面的官印却是认得的,说是承国张贴告示上面都印着这个。” 而且自己给他当做信物的那块玉佩有毒,平日里毒性不显,手碰上一个时辰后,三个月内只要再碰上苍天素手中的药引,就能疼得死去活来。 就算李明识字,这封信件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因为它确确实实是出自真正的承国官员之手,乃是西北军在对戚国的一次偷袭战中,抓住的一个承国有头有脸的外交官。 苍天素当初弄这个,是想着留给段羽用的,要是路上被人截住,拿这个出来,因为段羽也不会承国话,只说是苍国被策反的普通士兵,从军营中拿着信跑出来。 因为一路上地点偏远,想来见不到身份够格的官员,料想他们也不敢将跟那个外交官在信中特意嘱咐要好生对待的“通信员”杀人灭口,这么一封信足够保段羽安全了。 苍天素向来心思缜密(无视掉给他家父皇穿小鞋事件),手中不是只有这么一封不痛不痒的信,他一共备了三封,不出意外的话,另外两封完全可以供他在这块地域横着走,其中一封还是承国丞相的亲笔手书,丞相的私印公印都在,足够震住大部分人了。 不过赵六抓耳挠腮,费尽心机才从在承国窝着的师兄张三手中弄到后面两封信,再三嘱咐苍天素,能不动用还是不动用的好。 这两封上面没有写日期,看着也只是家信的形式,没有什么军国大事,无非是表示一下两者的亲密关系,震慑一下看信的官员,不拘什么时候都能用得上,实在是杀人越货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品,跟那第一封信不可同日而语。在这种时候浪费了,确实暴殄天物。 苍景澜想了想,看苍天素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心知他肯定还有后手,只是不愿意当着自己说出来,登时心中一滞,停口不再问了。 苍景澜忍着空气中的古怪味道,偷眼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苍天素,再看看前面的施粥棚,终于忍不住嘴角眼角一起抽搐起来。 走投无路到在难民营中混日子的皇帝,自苍国建国至今,自己应该是第一个吧?看着手中这碗沙子比米多的稀粥,想到好歹是自己费了两个时辰才排队排来的,苍景澜一边祈祷自己的肠胃足够坚强,一边往嘴里灌。 他没有敢辨别嗓子里塞着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硬生生咽了下去,张张嘴,肠胃一阵翻动,差点一股脑吐出来。 想到再熬两天,就能够胜利会师,苍景澜低落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垂头丧气就近找了个已经干枯了的杂草地,在上面躺了下来。 天气越来越冷,赤裸在外面的皮肤跟刀子刮一样,就算周围都是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澡的人,味道实在刺鼻,养尊处优的景帝陛下也鼓不起勇气,自立门户跑到怪味不这么浓的地方去睡。 靠着人堆,多少能有点热气,苍景帝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苍国国都净京城,冬日下点雪只是点缀,从来不曾吃过冻伤的苦,实在受不了西北的寒风。 戚国在苍国的北边,气候更为冷寒,戚国人恐怕比苍国士兵更擅长冬季作战,怪不得先前无论朝廷怎么加压,西北军都是一立冬就死活不动弹了,天一冷,十万人就一起躺地上玩挺尸。 就在昨天,他们两人藏身的这一波难民受到了盘查,承国士兵强按着所有人在湖里洗了个澡,手里捏着的是苍国皇帝的画像,只说是朝廷钦犯。 轮到苍景澜的时候,虽然苍天素之前在他脸上抹的盗宗牌药草具有防水效果,但是因为脸型相像,还是被人重点调查了。 索性苍天素提前把保命的信件给了他,景帝陛下被作为可疑人物押到一旁,又趁着守卫不注意,抢了一匹马在乱箭中逃了出去。 那匹屁股上中了两箭的战马受激发狂,直挺挺朝着前方冲去,苍景澜在路过一片沼泽地时顺势滚了下来,再兜圈子,紧赶慢赶,在半夜终于重新回到了大部队。 那匹马狂奔一天一夜,最终坠落山崖,所有承国士兵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为了找到尸体争功,全跑到那一块去搜查了。 苍天素就着这件事,终于说服别别扭扭的皇帝学习简单的承国国语,起码最简单的交际用语要能够听懂并且学会应答。 中间经历了无数波折,终于在二十九天后,苍家两父子跌跌撞撞来到了约定接头的地方。 “素素!”段羽冲过来,搂紧苍天素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你怎么搞的,迟了这么多天,真真吓死我了!” 苍天素有些尴尬地后退离开他的钳制,心知当着老子的面跟自己姘头搂搂抱抱有伤风化,何况自己已经十多天没洗过澡了,自己闻自己都能被熏得晕晕乎乎的,实在不好意思当做荣耀,给段少将军展示一番。 段羽紧了紧手,没舍得让他如愿,说了好一会话,这才有心情向四周看看,一眼望到站在不远处冷眼打量自己的可疑人物,来不及多想就嚷道:“这人是谁?” 段羽说完,突然醒悟,皇帝掉下悬崖生死未卜,恐怕就是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 ——还是皇帝呢,不是照样有这么狼狈不堪的时候?一直对苍景帝有偏见的少将军绝不承认自己的准媳妇现在的境况比人家好不了多少,在心中嘲笑起人来丝毫没有愧疚感。 苍天素听他这么一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叫张流,是一个大夫。”苍景澜收回不友善的目光,怪声怪调道。张流是苍天素在李明的囚兵营中的化名。 苍天素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冲段羽笑了笑:“我在路上染了风寒,还被囚兵营捉了去,多亏张大夫救助,他虽然是承国人,但是于我有大恩,你可不能亏待了他。” 29、山雨欲来 “阿羽,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吗?”苍天素着着一身单衣,懒洋洋倚在床头,心情很好地眯着眼,声调微微上扬。 段羽被折腾得很狠,正缩在被子里装鸵鸟,听了他的问话颤巍巍地露出半个脑袋,小声试探道:“灭掉刘家?” 声音嘶哑难听,段羽立刻满脸通红,又把脑袋缩了回去。羞答答的段少将军实在没有闹明白,原本只是搂搂抱抱,连亲亲都不常有的两人,怎么会在苍天素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后,来了个全垒打? ——而且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奶奶的,自己好歹是一个虎背熊腰在战场上拼杀了数年的将军,居然——居然还是在下面的那个?!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苍天素笑眯眯地把忠犬牌鸵鸟从被子中剥出来,“可是就在刚刚,我突然明白过来,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最重要的是守护好现有的。” 段羽听他话中别有深意,扭过半个脑袋:“什么意思?” “我用一个除掉刘家的机会换了你的平安。”苍天素低下头在他额角印上一个软乎乎濡湿的吻。 少将军习惯性地挠了挠头:“我怎么听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苍天素伸手将他的爪子抓过来,在手心上写字:“那个是皇帝。” 段羽愣了愣,没想到已经被自己否定的猜测是真的,正想问明白,苍天素已经继续写了下去:“他是不相信你的那些亲兵。” 苍景澜顶替张流的身份,就算有人怀疑细查下去,就算查到李明那条线索,也不会发现纰漏。 裹在被子里的张流之妻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人看到过真面目,而身形消瘦的张流不论套到苍天素身上还是苍景澜身上,都能勉强说得过去。 苍天素学习承国语言的事情只有段家父子知道。比起相信苍国皇帝或者大皇子会去专门学习蛮夷之地的语言,绝大多数人想当然会更加愿意接受张流不过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承国人的说法。 段羽兴致勃勃在他手上比划了好长时间,将目前的情况交代了一番,苍天素这才知道原来事件的起因是云州的澄王爷不堪寂寞,起兵谋反。 因为驻地偏远,消息闭塞,段羽知道的也并不多,两厢一合计,连蒙带猜,算是将现有的线索串连成串了。 苍景澜秘密混在帝都使节队伍中的消息泄露,在路上被人截杀,段羽的亲兵跟使节队伍碰头的时候,原本万人的阵仗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消耗得差不多了。 伪装成流寇的敌人人数众多,眼见寡不敌众,段羽在亲信的配合下,有意将战场往苍天素藏身的山谷引,阴差阳错下,走狗屎运地救了苍景澜一命。 接下来的十几天,三班人马在入谷口拼杀,段羽的亲兵同朝廷来使合成一队,共同抵御澄王爷的兵马,虽然人数差距悬殊,几番交锋下来,凭借着亲兵的丰富经验,居然胜多输少,勉强站住了阵脚。 然而这个时候承国猝然发难,占据了山谷,段羽无法,顾不上有暴露苍天素的可能,急急忙忙递了消息过去,然后按照苍天素的安排,与澄王爷人马休战,反过头来将残余的三千使节队伍尽数杀光。 当初事情紧急,苍天素只来得及写了几个字,就忙着拎上苍景澜跑路,现在终于有了时间把自己这一步棋给段羽讲解缘由。 一来,苍景澜的行踪暴露,使节人马中肯定有对方安进去的钉子,而且地位肯定不低。留着这个不安定因素很可能泄露军情,给已经很难支撑的亲兵带来杀身之祸,既然没有时间细细筛选钉子在哪,索性不如杀个干净。 二来,可以给承国和澄王爷的人马放烟雾弹。对方搞不清楚段羽的突然变故,自然不会急着赶尽杀绝,否则这么多天过去了,段羽原本八千亲兵早就被人啃得干干净净,哪有精力腾出手来深入敌国接应。 最后一点,苍天素担忧中途出现差错,自己跟苍景帝当真命丧承国,不论什么缘由,皇帝死在西北,死在段羽亲兵跟使节团接头后,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与其让段羽和几千亲兵无辜陪葬,不如把唯一能跳出来让官面上相信皇帝行踪的使节团给做掉,只要没有自己人能证明皇帝出事的时候使节和段家亲兵已经接头,无论是承国的说法还是已经反叛的澄王爷的说辞,苍国百姓都不会相信。 到时候段羽一口咬定在路上耽搁行程,等他到了出事地点的时候皇上已经遇害,西北军上下共同施压,朝廷是不会在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选择跟常胜军翻脸的。 让苍天素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番计划一出,澄王爷借坡下驴,反咬一口,借着苍国百姓并不知道皇帝混在使节团的当口,跳出来指摘刘家和二皇子软禁圣上,作乱谋反。 在皇上仪仗队还未出发,本应在皇城的天子莫名失踪的情况下,京官们有口难辩,只能推说皇上圣体抱恙,在庞龙殿静养,连早朝都停了。 此番以来,随着苍景澜不在人前露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原来并不相信澄王爷说辞的各方大将们已经渐渐起疑,苍国气氛越发紧张,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承国选择冷眼旁观,哪一边都不帮,忙着蚕食守卫薄弱的苍国领土。段羽不敢随便联系生死未卜的苍天素,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送羊入虎口,只得安抚躁动不安的西北军,一边派人抵抗承国入侵,一边动身前往承国接应苍天素。 少将军这十几日来连觉也睡不好,日日担惊受怕,整个人缩水了好几圈,再加上刚刚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头一靠到枕头上,说不了几句话就沉沉睡了过去。 苍天素也疲惫不堪,在床的外侧躺下,还没闭上眼睛,就听到外面有敲门声。 张坤的声音低低传来:“将军,刚刚来了几个练家子,把那个跟您一块的人接走了,用不用兄弟们拦下来?” “由着他去。”苍天素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有些怔然——既然苍景帝的人马已经联系上他了,干什么还要跟着自己风餐露宿多受这么多天的苦? 这么一想,苍国大皇子睡意全无,翻身坐起来,来到苍景澜栖身的房间。一行人住的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屋群,这个房间跟段羽的只隔了一层薄板,刚刚折腾出来的声音,苍景帝一定听了个清清楚楚。 自己意思表达的方式虽然很古怪,但是苍景澜毕竟是聪明人,一定能够理解。用救命之恩换了段羽终生安全的苍天素在房间中敲敲打打,果然在简陋的床铺隔板中拿出来一个脏兮兮的锦囊。 他将手探进去捏了捏硬硬的内容物,描摹出大致的形状后唇角向上扬起,笑得眉目弯弯。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气。 半块温润的玉石,形状跟他军帐里的半块一模一样,正好可以拼凑在一块。苍景帝把军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有父皇消息了吗?”临时监国的苍国二皇子苍天赐见苍景帝身边常跟着的大太监李泉进来,阻住他行礼的动作,急忙询问。 李泉将眼皮垂了下去:“回二皇子,派出去西北的探子传来消息,说使节团在跟流寇和承国军队的拼杀中,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苍天赐不由苦笑了一声,跌坐回椅子上,身上的精气仿佛瞬间流走,脸上的神采也退了个干净。他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看着桌子上堆满的折子,只觉得鼻头发酸。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现在自己跟皇叔那边都拿不出证据证明父皇的行踪,原本外放的几大将领都半信半疑,不置一词。 可是因为自己硬撑着不准刘家干涉政事,朝中过半的大臣已经联合上书,言语中逼迫的意味已经越来越浓。 澄王爷近十万军队已经打着“清君侧”的口号,一路厮杀了过来,沿途经过驻军地,掌权大将不但不加阻拦,干脆指挥部队给那群乌合之众让道。 一方想要正光殿中央的位子,一方还在估量形势不愿轻易出手,两方暂时还没有本质上的冲突,竟然是互不相干,相安无事。 平日里看似忠心耿耿的将领们谁也不肯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头鸟,个个冷眼旁观,等着看京城的笑话。 澄王爷这辈子都没有上过战场,十万人也是临时组装起来的,他在景帝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搞太大的动作,并没有完备的充足准备,若不是此次机会实在难得,也不会沉不住气猝然发难。 景帝留在帝都的精锐部队两万有余,加上几个驻京能征善战的将军,若能调动得当,谁胜谁负还是五五之数。 ——关键在于,没有皇帝的手谕和信物,没有权势滔天的刘家的帮助,任苍天赐是苍景帝莫名失踪前定下的监国皇子,也没有本事让驻京的精锐部队挪动一下屁股。 更何况,虽然苍景澄一口咬定二皇子和刘家结党营私,世人也大多相信了这种说辞,但是苍天赐为了防止刘家坐大,当真出现改朝换代的局面,一直咬紧牙关,没有放权给刘家,以至于在朝廷内部也处处受限,境况实在不妙。 李泉眼看着苍天赐急得团团转,在心底长叹一声,皇帝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在监国的前几天,二皇子确实做得很不错,一板一眼,循规蹈矩,虽然不说把任何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到底是没有出现太大的纰漏。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得了。 可是当澄王爷发难,世人的质疑出现且质疑声越来越大的时候,二皇子就乱了分寸。他受制于所处的大环境,只能顺势而为,在滔滔流水中勉强保持己身不倒,却没有能力力挽狂澜,一举颠倒乾坤,让水逆流。 一直以为如此局面只是苍景帝计划好的,纯粹用来考验继承人的李泉公公压根没有想到,事情早就超出了他心目中料事如神的皇帝陛下的掌控。 倘若苍景澜有六成以上的把握,把目前一团糟的局面理顺,也不会在离开承国之前,把兵权交给苍天素。 苍景帝很明白,苍天素拼死救他,要保段羽一命不过是一种明面上两人都能接受的说辞罢了。 段羽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建立在自己还活着的前提下。只要自己一死,自然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平白去招惹战功赫赫的少将军。 苍天素一番策划,不过是为了稳住局势。苍天素要确保,在他准备充足之前,苍国现有的权力格局不能发生太大的变动。 苍景澜卡着西北军十万的人数供给补给,就算明知道大儿子面临的是几倍乃至十几倍的敌人,也不愿意增加西北军人数,就是为了限制苍天素手中的权利。 西北有十万军队,就算各个都肯跟着你苍天素做谋逆大事,苍国还有其余四队十万人的军队,两方人马当真拼杀起来,西北军没有充足的粮食补给,谁输谁赢实在不好说。 苍天素生性多疑步步为营,在能确保没有纰漏前就绝对不会出手,自然担忧会徒为他人作嫁衣,苍景澜一死,目前有可能称帝的三方势力,不论是苍景澄上位还是刘家改朝换代,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坐在马车上苍景帝在头脑中把近一个月来的事情梳理了一遍,有些郁闷地发现,原本以为很像自己的大儿子其实在许多地方都跟自己不一样。 换了是他,如果在荒芜人烟的地方看到自家老子奄奄一息躺在那里,铁定会兴高采烈地凑过去补上一刀。 苍景澜有一种冒险的天性,所以为了检测两个继承人,顺便勾引一下蠢蠢欲动的傻弟弟,他宁愿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虽然中途出了点差错,但总算是玩得尽兴。 苍景帝十分乐意玩赌博游戏,他也十分乐意起兵谋反,才不会去管老皇帝的死活。 但是苍天素不是这么打算。在镇北将军看来,与其去搏渺茫的机会,不若守住现有的保底。在夺取皇位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时候,不如卖给现任皇帝一个天大的人情,继续蛰伏等待最佳时机。 实在是太不可爱了! 同样舒舒服服洗过一个澡吃了顿饱饭的苍景帝懒洋洋看着易豪把盘碟收拾起来,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开始十分严肃地思考困扰了自己好长时间的问题。 ——为什么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正应该是浑身冲劲的大儿子连哪怕一丁点毅然决然的赌博勇气都没有?步步计算,确保成功,他活得累不累? 李泉静静等待了几个时辰,见苍天赐颓唐神色没有好转的迹象,终于开口:“二皇子,不若您修书一封,送去西北?” 苍天赐翻腾奏折的动作僵住,脸色惨白,好一会儿后才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朱笔,摇头道:“不出意料,父皇就是在西北失踪的,我们还不清楚在这段时间内,前去接应的西北军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是不要招惹比较好……”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掩饰自己的神色变动。 在皇叔空口白话朝自己泼脏水的时候,苍天赐不是没有期待过,威望至顶权势滔天的镇北将军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解围。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情势越来越危急,眼看皇朝将倾,十万西北军却始终沉默以对,他已经渐渐心凉。 苍天赐无声在口中咀嚼着心心念念了无数遍的二字,眼眶越发酸涩。你是不明真相不愿意相信我,还是已知真相却在等待我由高处坠落的那一天? 年少时期,总角之交,懵懂无知,区区数年,全凭我一人死缠烂打才能维系的“兄弟情谊”,在你心中,是不是真的丁点分量都没有? 30、澄王爷 李泉被获准进入庞龙殿的时候,苍天赐刚刚跟三弟苍天瑞大吵了一架,正揉着额角盯着金黄色的龙椅发呆。 李泉张口欲言,苍天赐已经抢先一步说话:“乱党已经濒临城下了?”想不到来得比预料的还要早半个月……果然是在路上没有遇到丝毫反抗吗…… 李泉见他这番光景,不觉笑了起来:“骁骑营两万军队已经列队完毕,请二皇子检阅。” 苍天赐顿时愣住,好半天才缓缓转头看向满面笑容的大太监:“什么?” “这是镇北将军给您上的请罪折子。”李泉双手捧上,见到小主子呆愣的表情,脸上的笑痕加深了一层,“快马轻装跑了足足一个月,好歹赶在乱军前面通知了章广闻将军的部下。现在西北军仍在全力抵御外敌入侵,实在分不开身,但是章将军的中央军和李将军的屏扬军已经两面夹击,在宗南平原包围了叛军。” 苍天赐强忍住内心的翻腾,接过来打开,薄薄的奏折上面没有写一个字,正中央那个鲜红的印章,正是两瓣调兵用的虎符合并起来组成的图案。 一瓣由历代镇北大将军执掌,另一瓣苍国历任皇帝从不离身,在父皇失踪后,他将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见到此物的踪迹。 劫后余生,花明柳暗。苍天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颜色饱满的印痕,努力平复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小声嘟囔道:“居然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等父皇回来铁定治他个延误军情的重罪。” 李泉弯腰行礼,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缓缓后退,离开了空荡荡的殿宇。 徐偿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一眼军旗上挂着的人头,挺直脊背,跪在主帐门口,紧握的拳头太过用力,指甲已经戳破了手心,留下两个月牙状的血痕。 李仁锵从他旁边走过,全当这个在烈日下跪了两天水米未进的大活人不存在一般,连眼珠子也没有往那边斜一下。 “李将军,在识人上,我徐偿不如你。”徐偿咬着牙根,第一次对这个他一向看不顺眼的“娘娘腔”服软。 李仁锵冷笑了一声,心道你这话我可真不敢当,比起识人来,谁能比得上您?要不是你徐将军慧眼识“朱”,承国这次捡不了这么大的便宜。 朱耳达,一个承国的奸细,坐到了苍国西北军第四把手的位置上,要不是亲眼所见,李仁锵都不愿意相信。 李仁锵没有开口把讥讽说出来,他很明白这事只能说恰好摊到了徐偿头上,换了自己,指不定也不能发现。 细作战一向在战争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几国之间互相安插人马,防不胜防。就像苍天素的末路之战,和这次的朱耳达泄密事件,奸细在其中发挥了扭转乾坤的作用。 一个细作混入军中,潜伏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等到了关键时候,给予重重一击。像朱耳达这样自小混在别国还做到一国将领的,一千个细作中找不出一个来,培养一个需要付出的代价巨大,若不是这次利益实在让人眼红,承国太子还不一定舍得动用这颗钉子。 在平时,细作们全心全意为潜伏的国家效力,完全看不出丁点差错,朱耳达能征善战,在对敌戚国时攒下了赫赫军功。徐偿趁机提拔他,虽然含有拉拢人才组建势力的私心,但是仍然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反对意见来。 正是因为如此,苍天素才没有处罚他识人不清,削减俸禄,降低职位,只是罚跪三日。然而就算没有实质性的处罚,对于心高气傲的徐偿来说,这件事本身已经像是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足以让他在以后的日子抬不起头来。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李仁锵不禁有些怜悯他。如果这些日子以来,徐将军不是这么风头毕现的话,一向不喜欢做恶人的西北军主帅指不定还会好言安抚一下,哪会当着全体士兵的面,给他这么大的没脸。 李仁锵看得出来,苍天素提拔徐偿,不仅在于他军功卓着,而是新的主帅需要组建一个势力,跟原镇北将军段德遗留的势力叫板。 两边人马都不需要掌握在苍天素手中,但是需要两方实力相当,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底下人闹得越厉害,越有利于主帅权力集中。如果属下齐心合力凝聚成铁板一块,反倒不容易听从苍天素调度。 原本段德的人马听令于段羽而不是现任主帅,就算段少将军对苍国大皇子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这种局面也是苍天素不能允许的。 段羽有没有二心是一回事,自己手下的兵到底听谁的是另一回事,“谁才是军营中的老大”是原则问题。撞到底线上,苍天素绝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所以他分化李仁锵,提拔徐偿,打散段德生前的安排,确保三方势力的发展都在自己的掌控下。 除去死忠段家的人马跟着段羽老老实实拥护苍天素,平日里连屁也不放一个外,李仁锵带出来的这一波和徐偿结交的另一波,分阵营打擂台,轰轰烈烈闹得不亦乐乎。 在失踪前,苍天素一直有意无意地维护新生势力,所以徐偿才能迅速崛起,一帆风顺。李仁锵冷眼旁观,暗叹现在的小豆丁弄起权谋来怎么跟玩似的,没有料到这位本应人老成精的徐将军会冲昏了头脑,妄图冲破桎梏,挑战苍天素的权威。 真是可笑,兵权握在主帅手中,人家一路走过来又顺风顺水,百战百胜,天意所归民意所向,皇帝放着自己的孩子不支持,难道还能把这天大的军功平白扔到你头上? 凭着拉拢几个没脑子的蠢货,还想趁着主帅失踪的时候搞夺权?你手中的权力再大,那也是苍家的娃娃漏给你的,难道你以为离开大本营一个月,他就没了收回去的本事? 没有徐偿视而不见的多番纵容甚至是私下帮忙遮掩,凭朱耳达一个人,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将那么多情报一一传递出去。因为一己私心就将主帅置于敌国刀枪之下,徐偿犯了人臣大忌,以后注定翻身无望。 迈入军帐的李仁锵看着西北军埋首书写的年轻主将,心底突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怜悯。处在少年期与成年期圆滑过渡的十六岁,本应是明亮耀眼年少轻狂肆无忌惮的年纪。 李仁锵驻足不前,凝神打量,看不到志得意满,看不到踌躇满志,看不到憧憬希望,入目的,只有疲惫孤寂,遮掩在浓长如羽的睫毛下,眼睫轻颤间,浓郁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苍天素等了良久,不见他出声说话,将视线从情报册子上挪开,打量着默然无语的李将军:“有事?” 十几位将军不论分属哪个阵营,无一例外都认为主帅和李仁锵铁定八字不合,两个人一见面,不怕死的李将军第一句话,铁定能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以下犯上不敬上司的做派实打实地放在那儿,全赖苍天素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罢了。 只有苍天素自己明白,整个西北军领导层中,李仁锵是最投自己眼缘的一个,因为他足够聪明。 苍天素分裂段德原班人马的意思刚露了一个头,李仁锵当即领着跟自己更亲密的部下从段羽那里跑了出来自立门户;苍天素不愿意三派人马都跟着自己随声应和,李仁锵不用吩咐就跟他翻脸唱反调;苍天素对几个领头将领多疑猜忌,段羽浑然不觉,徐偿忙着指天画地发毒誓表忠心,李仁锵直接做甩手掌柜,毫不留恋地把权力双手奉上。 苍天素对李仁锵的欣赏,由来已久。 李仁锵瞬间回神,摇了摇头:“凑过来看大名鼎鼎的徐将军笑话罢了。” 苍天素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李将军莫名心虚地低着头,眼角努力上挑,模糊一片的余光仍然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我在看澄王爷起兵谋反的全过程详尽描述。”苍天素手上这份是段家上交的作业,军营探查出来的结果太过笼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李仁锵心知肚明,看着对面半大少年的眼神中又掺杂上了怜悯,多可怜的娃儿,满军帐都是枯燥无味的纪实资料,同一件事还要看三遍相互比对。 因为资料的来源不同——军营的情报是官方说法,赵六那份是道听途说小道消息,段家则是安插的人马探子在起作用——三份资料在某些细节方面甚至会给出三种说法,苍天素妄图在其中挑拣出正确的那一种,实在是耗尽心力,累死累活。 苍天素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把厚厚的一沓递给他:“我原本以为只是跳梁小丑,没有想到,这位看在生母份上才能在夺嫡战中存活下来的王爷,居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倒是听说,跟当今圣上是双生子的澄王爷是因为一个女人甘愿退出十七年前那场混战的,当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大皇子,如果你去平乱,指不定不费一兵一卒,人家二话不说就弃械投降了。”李仁锵冷哼一声,恢复了刺头模样,毫不留情地重戳主帅伤疤。 苍天素沉默一下,低下头笑了:“所以我在以前一直认为他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与其抱希望于因为自己的退出忍让,心爱的女人可以被苍景帝好好相待,倒不如用战马和刀枪,把心爱的女人抢过来。 苍景澄为了天下第一名妓丢掉了爪子,拔掉了牙齿,甘愿退出皇位之争,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第二年,新皇帝坐稳了屁股下的龙椅皇位,就是香消玉损,芙蓉泣血。苍景帝做起翻脸不认人的勾当,远比苍天素得心应手。 苍天素最初收到赵六不怀好意送上来的情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苍家出现一个情种就算了,也不算是多么可怕惊悚的消息,关键是——这个情种跟苍景澜是实打实的孪生兄弟。 莫非一个是养大的儿子,一个是养大的胎盘?西北军主帅捂着胸口,惊吓得差点痉挛,一口气险些没有提上来。 分田地,打土豪,分家产,杀仇人,免赋税,招兵买马,赏官赐爵。苍天素看了今天收到的情报,才算是勉强相信,苍景澄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一头热血的单细胞生物。 叛军所过之处,招揽农民文人,屠戮地主豪强,占领区大小商人一律杀光。苍天素一点都不怀疑澄王爷对亲哥哥的痛恨,走的完全是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路子。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就算叛军最后能够被剿灭,苍国最富庶地域全都伤筋动骨,毁得彻彻底底,没有十几年的休养生息,经济生产压根恢复不过来。 在云州锦州喘过气之前,苍国别说是发起战争,连自保的能力都有待评估。 他不愿意深想这股惊天的恨意从何而来,合上书册,没有管李仁锵此时的脸色,不紧不慢踱步而出。 苍家男儿多薄情,无论痴男怨女,怎样缠绵悱恻,怎样可歌可泣,隔尽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也挤不进他们的万丈雄心。 自从来到鱼兰,已经恨上了苍景帝的苍天素一直在探寻,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应该是什么样的。是才华横溢心中锦绣的英才?还是乾坤在握清心冷情的智者? 在苍天素第一次看到段德含笑轻拍着段羽毛茸茸头顶的时候,西北特有的凉薄空气沉默着将他包裹在其中。一种强烈的失望,在两相对比后,在他的心中破土而出,扶摇直上。 原来,他一直寻寻觅觅求而不得的“父爱”,不用丰功伟绩,不用万人称颂,不用传奇倾国,只不过是挺直的脊梁,厚实的胸膛和温暖的笑容。 苍天素终于明白自己年少时的无知,他在人生最开始阶段,对于父亲的定位完全是错误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固然需要一个大英雄,一个大圣人,可是一个孩子,需要的只是一个父亲。 天底下有一个最最恶俗的问题,走在人生的分岔路口,你会选择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一如此时,西北军的主帅默然无声,席地而坐,一边对苍景澄的天真斥责“愚蠢”,却又忍不住在想,若然当初娘亲有足够的决然转身回望,奔向那个一心一意爱她的男子,此时该是哪一番光景? 纵然没有赫赫战功,没有万世美名,没有交口称赞,安心做一个纨绔子弟,走鸡斗狗,混吃等死,天下间到底有两个血缘至亲,会亮起一盏青灯,无怨无悔等他有一日浪子回头,叩响轻掩的门扉。 苍天素一直都知道,世界上终究有一种爱,李宓给不了,段羽也给不了,它只能来自于一位父亲。 开弓没有回头箭,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苍天素在心底一遍遍重复,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是一种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的假设,只是设想一下罢了,为什么胸口还是会疼得无法呼吸? 31、回京 苍天素用虎符开路,各路军队将领同心协力,澄王爷的谋反很快被压了下去,战火几乎蔓延到了帝都,遭到洗劫的城镇数不胜数。日后的恢复工作才是重中之重。 苍天素合上手中的圣旨,好心情地翘起脚尖摸了摸段羽的脑袋:“明日就能回京了。” 大军到处,大中等城池列阵十五里相迎,小城池列阵十里相迎,这是天大的荣耀也是天大的灾难,端得看他这个主帅有没有本事扭转乾坤。 段羽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对于自己翻身做主人又多了一成把握,喜滋滋道:“好歹几年熬下来,爹爹的官职我能够名真言顺地承袭了。” 今日的庆功宴结束后,李仁锵偷偷将段羽拉过去,给他把以后的形势分析了一下。因为牵扯太大,这事不能明着说,所以措辞太过委婉。 “傻大憨”少将军没能听懂多少,不过好歹倒是记住了重点:一旦回去,苍天素身为主帅,又是堂堂皇子,此番立下了惊天的战功,八成能一跃晋封亲王。 按照苍国的规矩,亲王不离京,又断没有正儿八经的主帅离着大军老远玩遥控指挥的道理,苍天素一旦封王,镇北将军的职位铁定就能够空出来。 西北军四大统领,朱耳达通敌卖国早就领了盒饭,徐偿刚被整治了一番正在夹着尾巴做人。 李仁锵又表示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顶了天也就守住现在的位置不加变动,镇北将军的封号虽然不能世袭,几个人里面算来算去,到底还是有很大可能落到段羽手中的。 李将军明示暗示一番,重点给段羽强调,只要抱紧苍天素大腿,他接手段德官职的事情,自有大皇子帮助周旋。 李仁锵没有明说的是,苍天素几年在西北军中费心经营,钉子刺头安插了不少,只要皇帝不玩阴的横插一手,以后西北军的走势,就要看苍天素的意思了。 受目前的国内局势限制,这十万经验丰富的士兵将是未来几年中抵御敌国进攻的守护盾。苍景帝不可能像前几次一样,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让西北军卸甲归田回家种地。在国内经济恢复五六分之前,十万西北军仍旧会是一个大整体,不可能有太大的变动。 苍天素跟他爹不是一个德行,不喜欢搞过河拆桥的把戏,再者小不点现在人手空缺,实在缺乏助力,只要段羽安分守己,西北十万大军还会延续之前二十年一直保持着的传统。 皇家老大,段家老二。 眼见爹爹的嘱咐就要实现,少将军心中大乐,忍不住在准媳妇脸上啃了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素素,明日我跟在你身后好不好?” 段羽几乎是迫不及待,要让苍国的百姓见识一下西北军的风采,想到明日就能够受到一个军人最大的尊敬,乐得几乎找不到北。 “明日由李将军打头阵,你跟徐偿并排走在他后面。”苍天素拿手指轻戳他的额头,“我跟在你们后面乘马车。” “为什么啊?”段羽没想到这么光荣露脸的事,自家准媳妇居然会回避开,习惯性地抬手想挠头。 苍天素很有自知之明,在少将军回来之前特意比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现在的小模样,觉得实在没有威慑力,与其跟着十几个大老爷们一块骑马,给人“小白脸”“娘娘腔”的认知,倒不如老老实实乘坐马车,顺便把失踪这十几天所堆积的军务都处理干净。 再者,他这几年出尽了风头,表面上看风光无限,其实如履薄冰。如今自家老子春秋鼎盛,活蹦乱跳精神得紧,作为最容易被猜忌的天家儿子,他是长子,手中又有军权,该收敛的时候就要聪明识趣。 这次苍景帝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给远征的将士脸面,弥补刘延寺事件双方隐隐出现的裂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存了试探的意思。苍天素自然要把握好分寸,不能把小辫子送到对方手上,任人拿捏。 况且,从西北到帝都,一路走过去,十几个将领的音容相貌就算是暴露在人前了。他们反正以后还是要回到西北的,能让普通百姓见到的机会不大,苍天素则大概要常留京城,可不想自己一出门就被人围起来当猴子看。 他挑拣着能说的,略略给段羽讲了讲其中的门道,估摸着明天就要赶路,今天晚上务必要休息好,见少将军神采奕奕眉飞色舞,没有半点困意,无奈叹口气,回身在炉子里点上了一支助眠的燃香。 白马红缨,金铃丝络,锦旗华盖,旌旗飘扬,缨枪挺立,几千人的仪仗浩浩荡荡的望不见头,更遑论后面列阵而来的两万军士。帝都城门大开,城中官道两旁挤满了伸长脖子的百姓们。 代君迎接凯旋大军的苍国二皇子立在皇城前,轻眯着双眼遥望着前方,在默立两个时辰的等待后,终于见到一道道棕黑色城门缓缓开阖。 十几名将士骑着战马在阳光中归来,银亮的铠甲和长剑熠熠生辉,身上披挂着战无不胜的荣耀。 苍天赐有选择地忽略掉了走在最前方的十几人,待唯一的马车幕帘被掀开,锦衣华服的西北军主帅从上面下来后,才笑着从台阶上往下走。 “……你变了。”在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后,手执圣旨的苍天赐微微一愣,才上前托起下车行礼的大哥,曼声细语间,心底是说出不的怅然。 四年的军旅生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争斗,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让苍天赐感到陌生的不仅仅是渐渐长开的眉眼。 苍天素恍若未觉,微微弯腰示意后,在李仁锵上首站定。西北军将领一字排开,余人皆甲胄在身,唯独他这个主帅穿的是锦衣华服。 苍天赐低头掩饰住自己的失落,重新登上高台,将圣旨长卷展开,逐字逐句念了出来。 因为皇上还在病中,赏官封爵之事暂未议定,从主帅到副官,按照品阶,每人都有真金白银,府邸房产。 诸多封赏林林总总一通说下来,待诸将士喝了御赐美酒,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末了,苍天赐声音微微抬高,读出了圣旨中的最后一条。 “上谕,西北军少将军段羽,战功赫赫,人品不凡,朕心甚喜,特准阳煖公主下嫁,赐职驸马都尉。” 此言一出,场面死寂。 十几个将领皆斜眼瞅着苍天素脸色。开玩笑,在军营里这么些年,这一个个的都是人精,谁没看出来两个小辈之间不清不白,出则同车入则同寝,这里面大有说法。 阳煖公主是谁?景帝的大女儿,小了苍天素四岁,今年才刚刚十二。按照常理,段羽再怎么出众,景帝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大她八岁的男人。 这条旨意,明着是公主下嫁,暗里分明是打算棒打鸳鸯——景帝几乎是在指着鼻子质问——你作为人家大哥,难道好意思跟自己妹妹抢男人? 正在被一众手下腹诽看笑话的西北军主帅眼皮也没抬,坦然自若领旨谢恩。李仁锵和徐偿合两人的力,将挣扎着要起身的段羽堵住嘴摁了回去。 其实对于段羽要娶亲一事,对于苍天素来说,还没有少将军本人那么伤心。他跟段德的君子协定摆在那里,段羽早晚要找个女人传宗接代,虽然来得比预计的早,但是他心中早就有底,受到的冲击并不算大。 苍天素纠结的重点在于,这个女人不仅是自己的妹妹,还是本朝的大公主。 什么是驸马都尉?简称驸马,不是像大多数人认为的是“娶了公主的人”的特殊称谓,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官职名称,不仅每月有正经工资领,而且还是虚职。 ——这预示着段羽以后的做官生涯,唯一的任务就是哄老婆生孩子。 历代没有缺少冲锋陷阵将军的皇帝,总不能把驸马扔到战场上去送死,朝廷有一个成为了寡妇的公主实在不好听。 若是文官做了驸马,起码还能当一词臣,写写诗作作画逗逗鸟,总算有点事情干。像段羽这样的武将,纯粹是窝在宅子里发霉养蘑菇,每天吃饱喝好等死就是。在苍国的传统中,驸马属于内官,不能干涉朝政,别说是上战场了,京城都不能出。 苍天素实在想不透,苍景帝跟段家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拐弯抹角逼死了人家的老子还不算,明明承诺了不杀小的,却背地里使阴招,生生把一个大好人才葬送了。 娶了公主的驸马不能纳妾,生下来的孩子不能算是本家的,就算跟的是驸马姓,也是要算到皇家人员里面,入皇家玉碟的。 段羽是段家独苗,苍景帝这一手玩的漂亮,不仅断了苍天素一臂,还彻底除掉了在军中影响甚大的段氏一脉。轻轻松松,不费丁点力气,人家还得感谢你,皇恩浩荡,能让堂堂公主屈尊下嫁。 将领们散去的时候,徐偿连拖带拽硬扯走了段羽,李仁锵跟苍天素并排而行,不动声色凑了上去,在他手背写了一个“杀”字。 李将军细细辨别着苍天素的神色,想要弄清楚此人是什么态度。可惜对方油盐不进,他一个字写出来,从眼角眉梢到薄唇上扬的弧度,甚至是眼眸中闪烁流光的亮度,居然丁点都没有改变。 李仁锵皱了皱眉头。 阳煖公主还小,女子十五岁成年,离公主下嫁还有三年的准备时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段德一辈子的心血白费,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抢先下手,趁早除掉大公主,一劳永逸。 景帝儿子较多,女儿甚少。二公主今年才八岁,等她成年了,段羽都二十七了,一国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一个大她十二岁的老男人扯上关系。 难道皇家公主都嫁不出去,还是全苍国的青年才俊就少将军一个人?就算景帝丢得起这个人,皇室宗亲也不会同意。 一路无话,两人在拐角处分道扬镳,李仁锵右转去了新封赏的府邸,苍天素直行进入皇城,回了阔别四年的昭日殿。 宫女太监侍卫都换了一批,里面诸多用品一应俱全,整整齐齐,敞敞亮亮,不同于他离开时的惨淡凄凉,尽皆摆上了苍景帝御赐下来的物件,当真是奢华得刺眼。 周围一群人没有一个干净的,反正几天后亲王府就能盖好,苍天素也懒得清理,洗了个热水澡,躺倒在柔软的三层被褥中,闭着眼睛假寐。 李仁锵的提议可以说是目前唯一的解决方案。方法自然是好的,可是就因为唯一,不仅他能想到,称病不出躺床上装死的景帝也能想到。 苍天素离京多年,在帝都的人马无论如何都不能跟皇帝相提并论,想要在苍景澜的刻意保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一个公主,还是一个极为受宠的长公主,他自认还没有这个本事。 这种事做出来要的就是一个隐蔽,如果轻易就能让人发觉,甚至让人掌握有实质性的证据,就落了下下乘,实在是自找死路。比起拿段家势力去拼死一搏,他宁愿按兵不动。 按照之前的一贯作风,苍景帝一定会在看似是死局的时候,故意留给自己一条生路,就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拨开层层迷障,一举找出破绽。 苍天素跟许多人打过交道,最摸不清头脑的就属心思莫测的苍景帝了。对方以给他找麻烦添乱子为乐,一步一个陷阱,一句一个圈套。 从刘延寺拖延军粮的事情就能看出来,一国皇帝思考问题的角度与常人有异,宁愿损人不利己,也决不会让他好过。 你这又是何必呢? 自觉没有什么地方惹到自家老子的苍国大皇子难得有些委屈,他还没有睡过去,已经听到了外面的人声。 “大皇子,不好了,审慎司来人,要押您去提审!”外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苍天素没心情去记刚刚在自己面前晃荡的一班人马的诸多特征,自然没听出这是谁的声音。 “重病”的景帝刚刚才下圣旨把权力交给国舅爷,隔了还没有一炷香,就有人叫嚣着找上门来。苍天素睁开眼,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又玩栽赃嫁祸送黑锅这一套,你无不无聊? 32、封爵 李仁锵坐在茶馆大厅中,将自己带来的茶叶交给小二,看着茶杯中清香四溢的御赐极品大红袍,很是享受地眯起眼。 十几年成日跟一群粗壮汉子打交道,最近还要跟一点都不让人省心的主帅斗智斗勇,他都快要忘记了,喝茶遛鸟混吃等死的清闲日子是多么快活。 “李叔叔!”段羽一头撞了进来,满头大汗正想询问目前什么状况,李仁锵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压着人坐下,低声道:“嘘声,这里环境那么清雅,你吵吵嚷嚷的,像什么事!” 段羽得知准媳妇戴着重刑犯的镣铐被人带走,哪还有心情从这里陪着他喝茶听曲,张张嘴想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就听侧座有一人先开了声:“小生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这种事,打得敌人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回来,第一件事是封赏功勋,第二件事居然就是押到牢里去受审!” 段羽心头一动,当即明白过来,压下心中的烦躁不安,凝神细细听着。他有点醒过神来,素素是在皇宫大内让人带走的,怎么不过半天时间,在街坊市民中已经传开了? 苍天素走得很急,丁点消息也没有放出来,就连他自己也是因着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在外面听到风声,急忙来告知,才知道了这件事。 那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原本还有人三三两两谈天说地赏词论画的茶楼莫名寂静了一会儿,才有人接话道:“可不是,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前朝末期再怎么昏庸无度民不聊生,也没有拿自己的功臣开过刀。”话语中已是大不敬,索性苍国言论一向自由,民风开放,还不至于因此论罪。 “可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有人小声问道。 李仁锵噙了一口水,吹了吹水面上浮着的茶沫,笑眯眯道:“因为擅斩来使,和私调军队回转夺粮——哦,对了,还有眼看着士兵争相食人,未加阻止。” 西北军种种事迹,早让赵六拼着全力散播出去了,就算是市井百姓,也少有不知道的。李仁锵这话一说出来,茶楼里登时炸开了锅。 放下茶水钱,李仁锵拉着段羽走了出去:“小子,你还是太嫩,一旦没了苍家小娃娃儿,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经一事长一智,下次不知道怎么办的话,千万别冒冒失失找人商量,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就是,你的小情人有办法解决。” “素素他真的有这么神?”自从段德死后,段羽在这世界上第一相信的人是苍天素,第二信任的人就数得上李仁锵了,见他这么说,满心的担忧放下了一半,半信半疑间,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李仁锵一脸高深莫测地点头。其实李将军还有半句话没说——就算苍天素没有办法,你凑上去也只能添乱,与其平白把自己搭进去,还不如缩在府里看戏。 段德十几年的藏拙教育太过成功,段家唯一的独苗实在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李仁锵暗自庆幸他这是找到了自己,若是换个自己不在的时候,他顺位往下排去找了徐偿,八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私心太重的徐将军一直是苍天素手中的一把刀,在他有能力握住刀把儿的时候,自然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而一旦苍天素势弱人危,这柄刀转转头嗜主的速度也绝对慢不了。 在现在局势未明的时候,一旦段羽撞了上去,无事还好,若然出了纰漏,徐偿铁定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最好使的替死鬼双手奉上。 朝廷要玩欲加之罪,段家的独子,可比他一个新晋的将军更能平息上面的怒火。 苍天素跟段家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番他入狱,段羽的处境其实更加危险。李将军忧心忡忡,又不能把话明说,只得把人哄回府,自己四下乱转寻找线索。 这次事情处处透着古怪,审慎司明面上列出来的三条理由,分明都是刘家理亏,如今大军返还,刘家刚刚大权在握,刘延寺的事情肯定会想办法遮掩,不可能会傻到自戳伤疤。 他们今日的举动根本是自毁长城,一个处理不当就会激起民愤,白白便宜了入狱的苍国大皇子。 李仁锵初步推测,这件事是刘家被人摆了一道,被迫背的黑锅。禁宫之中的消息能够在顷刻间传得人尽皆知,并不是苍天素在仓促间有能力办得到的,这也间接证明了有另一方十分深厚隐蔽的势力在暗中相助。 实在想不到京城中还能有哪一家有这种本事,李仁锵也只能从别处入手,分析谁能从中得利。 目前景帝共有八子,刘家明面上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共同的依仗,然则根据前几天二皇子监国的情况看,二者的合作关系已经岌岌可危。 一旦刘家彻底失去民心,这几年在景帝的引导下,逐渐接触士林的二皇子所受影响不大,反倒是年仅十岁的三皇子地位岌岌可危。 可是如果是底下几个年幼皇子的母族所为,也不会把这么大的馅饼送到大皇子身上。比起常伴帝旁建树甚少的二三两位皇子,苍天素这个威震敌国的封边大将才更像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座大山。 冷血残暴,杀人如麻,又干过屠城的破事,细算起来,苍天素身上的漏洞远比刘家要多得多。就算治军无情是行军真理,比起一个会坑杀战俘的杀将,百姓还是更喜欢有仁义光环的儒将的。 对几个皇子的母族来说,与其花大力气对付刘家,费力不讨好,不若强强联合,把矛头共同对准在帝都还没站住脚跟的苍天素来得划算。 算来算去,让刘家这么一闹,最大的受益者只能是正在吃牢饭的苍国大皇子,李仁锵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把事情归结于苍天素傻人有傻福,平白捡了个漏子上。 在西北军将领联合全体武将向朝廷加压的大背景下,苍天素小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他占了一个独立牢房,通风甚好,餐餐有酒,顿顿有肉,一天两次桶浴热水澡。 就算没有未来的大公主驸马爷一天五次在牢房外面扯开嗓子嚎叫着让他宽心,自己一定尽快把他救出去云云,苍天素也能够安然自得,舒服享受。 其实不用西北军十几个将领天天轮番来敲打负责执勤的牢头狱卒,光看李仁锵手下一天六七次来回搬运成堆军务的八品九品文官,牢里的小喽啰们也不敢在他头上动土。 李将军给出的理由很简单,皇帝没有发话,镇北将军的官职仍然是大皇子任着,自己只是个副官,没有权限处理西北军高级军务。 人家言之凿凿,还牵扯到还在外面打仗的军队,审慎司就算心有不甘,为了将来人家不把打了败仗的责任往自己头上推,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这几天眼睁睁看着十几个人穿梭往来,把守备森严的审慎司大牢当自己大门进出,外面的事情也事无巨细地一一禀报给上头明令要严加看守不准与他人往来通信的镇北将军,预感头上花翎顶戴将要不保的审慎司司长不知多少次呈纯洁的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审慎司位列三司之首,哪怕上面有六部和内阁压着,手里的实权并不多,到底也有上三品大员的名头——这可不是什么小官,司长那个恨啊,苦巴苦熬的熬了一辈子,才混上了这么个职位,屁股还没坐热呢,眼看着就要被撵下去了。 入狱五天来一直神情浅淡坦然自若的苍国大皇子在看完今天的情报后,脸上笑容不变,却将厚厚的书册重重砸在正对面文官的脸上,不紧不慢一字一顿:“谁给你们的胆子?” “……回主帅,这是少将军的意思。”被李仁锵在今天特意哄骗来的第一文官偷眼一看上面的字样,没有管顺着额角流下来的鲜血,急忙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在心底暗骂一句遇人不淑,李将军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仁锵就没有拦着他?”苍天素看着有点着急上火,五天来第一次翻脸,脸色很不美丽。 他问话的功夫,第一文官早在心中颠来倒去,把李仁锵骂了个狗血淋头,硬着头皮道:“这个……是李将军建议的。” 苍天素“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满脸阴森地把“荒唐”“胡闹”打乱顺序嚷了几句,然后一屁股坐下,沉着脸挥手把人都赶了出去。 审慎司司长看着从里面满头大汗下饺子似的窜出来的十几个文官,咽了口唾沫,腿肚子直打软。 他昨天还跟几个同僚开玩笑说,外面的将领捣鼓多长时间能够把他们的主帅放出去,没有想到刘家死咬着不松口才拖了五天,眼见朝堂上风向渐渐变了的时候,少将军一个等不及,居然直接跑去面圣了。 据上面传来的消息,重病的景帝现在还在昏迷中,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赶着往枪口上撞,这些个武将当真是不怕死。 发了一通火的苍国大皇子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盯着桌脚发了一会儿呆,坦然自若地挽着袖子磨起墨来,完全没有了刚才人前的暴怒模样。 ——李仁锵能迅速整理出事情的大概来,把罪魁祸首圈定在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景帝身上,果然是聪明人好办事。 苍天素不担心段羽会有去无回,李仁锵肯定提前把话都给他通好了,一旦见到了景帝的面,两人心照不宣把戏演给世人看,这件事就算揭过了。 今天之前,外面正在观望的朝臣肯定会猜测,刘家胆敢囚禁西北军主帅,还大张旗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顶着骂名不肯松口,肯定有皇帝首肯授意的吧? 有这么一种可能存在,所以西北军诸将领这几天在外面连连碰壁,少能看到好脸色。朝臣们因着害怕得罪皇帝,就算明知道不能寒了功臣的心,也实在不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结果今日少将军一见皇帝,龙颜大怒后,审慎司立马就放人,刘家在其中一句话都没能插上,这会儿已经被叫到御前训话去了,那群花花肠子多的放不下的大臣们能没点儿猜测? 一看这个情形,分明是刘家瞒着皇帝做出来的好事——下面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军国大事都敢不经上报私自决断,难道皇帝生一场大病,刘家就已经露出了逆谋造反的意思? 澄王爷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谁心里能没个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响?平日里贪墨没做过的不多,皇上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这群人有恃无恐不怎么害怕,但是胆大包天株连九族的事还是少掺合为妙。 这一年连番打击下来,刘家能够控制的大臣已经十去三四,等哪天苍景帝再心血来潮送一顶大大的黑锅,苦心经营了百年的刘氏外戚八成就要完全倒台。 苍景帝在段羽的事情上狠狠坑了他一把,违反了合作最基本原则,自觉理亏,这是在借着别的事还他当初的救命人情。 这几天来苍天素想得通透,心底的郁闷多少散了一点。 段羽的性子太容易让人拿捏,娶个公主也好。公主有独立的公主府,跟驸马分府而居,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不会有充足的时间给段羽洗脑。只要少将军心底是向着他的,段家这一大助力就跑不了。 怒火攻心的皇帝很快又陷入了昏迷,在失去意识前,命令将提拔官职的权利下放给监国的国舅与诸位大臣商议后决定。 苍天素出狱的当天,西北军诸将连带着此次平叛有功的几个将领的官职已经批了下来。他匆匆一阅,这才恍悟苍景帝的人情原来还没有还完。 原来你的一条命这么值钱?苍国大皇子看着第一行“郡王”字样,想象到刘家此时的哀鸿遍野,面上不动声色,乐得心尖都在打颤。 亲王服是在景帝掌权的时候送的,亲王府是在景帝清醒的时候赏的,现在皇上“重病在床,昏厥未醒”,监国的刘家人一上任,居然只给了大皇子一个郡王的爵位意思一下,就算他们四下嚷嚷说这其实是皇帝的意思,截断粮草和私自扣押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天下人也不会相信。 ——然则事情的关键在于,这种缺德事儿其实还是真皇帝的意思。 搂住熊扑过来的段羽,心情甚好的苍天素抬起头啃了他一口。 刘家明知道景帝这事办的不地道,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他们按照皇命给了自己一个郡王爵,为了不引起武将的反弹,只能把其他人的官职往上提。 像是原本是从二品的李仁锵,在原本几人的拟定中,顶多升到正二品,这次直接破格提拔,升到了从一品。 在西北军中,受了这种好处的不止一人。 别看刘家这几年风光无限,苍景澜明里暗里设下的限制其实不少,他们的手伸得再长,也没敢拉拢各方将领,最多只是在文官中有超然地位。 原本朝廷中重文轻武,文官占了大半位置,现在风气一变,武将的地位提了上来,隐隐有了超越前辈的意思。 文官中掌舵的几个老不死一看,怎么一夜之间孔仲尼的学生让一群粗鄙村夫压在头上了呢,一个个铁定咽不下这口气。 ——嗬,前阵子闹了一帮事,最后全是刘家自打脸,现在还不肯消停是不是,皇上还在上面看着呢,这就敢施恩武将想拉拢军队了?刘家人真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呢! 而在武将这边,李仁锵徐偿两个老对头此番合力对外,经过百般敲打,二十几个武将有大半将功劳归在了苍天素头上。 ——又是坐牢,又是降爵,没有大皇子受的天大的委屈,哪轮得到他们捡这么大的便宜?众口铄金下,反倒忽略了刘家送来的橄榄枝。 文人们就算打心眼里看不起莽夫,也总会有肯站出来说公道话的人,刘家只手遮天,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都跟着颠倒黑白。 苍天素自己是不在乎,但是在别人看来,穿的是亲王服,住的是亲王府,领的是亲王月俸,封的却只是郡王的爵,上不上下不下的,就差凑成个“卡”字了,这得多么尴尬? 今天刘家人趁着皇帝病倒,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明着给一个皇子没脸,明天难道就不能冲自己下黑手? 会联想是人的本能,大家骨子里都有同情弱小的怜悯心,苍天素此时以一个地地道道的受害者形象出现,旁人就算嘴上不说,对心中天平的倾斜不可能没有丝毫影响。 官职高的也许不在乎,还在五品六品、七品八品上挣扎的官吏们,一想到自己以后的宦海浮沉还要跟一帮子狐假虎威的外戚扯上关系,万事都要看人脸色,心里全都恶心坏了。 在武将中没讨了好,又间接得罪了文官,刘家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将手中的资料放下,心情甚好的苍国大皇子正准备勾搭一下少将军,玩点强身健体有益身心的激烈运动,外面传旨的太监已经到了门口。 ——封官是用的刘家的名义,怎么现在皇帝又冒了出来? 在同一个人身上吃过不少瘪的苍天素登时黑了脸,一把丢开了双目亮晶晶看着自己的少将军,银牙磨得响亮。 ——合着昏厥了好几天,您老人家什么时候苏醒还是掐着点儿的? 苍天赐点上熏香,看着薄薄的白雾在铸铜鎏金錾刻精美的玉质香薰炉中袅袅升起,无声地叹了口气。 旁边的年轻公子见他意态阑珊,有些着急地凑过身去:“二皇子,您别不说话啊,明个儿就要走了,带谁去不带谁去的,我们一个个的都等着您决断呢!” “……带谁去还不一样?”苍天赐看着桌上供着的明黄色圣旨,一时怔然。他真的不明白,父皇明明心中早有了决断,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他一扭头,见年轻公子坐立不安恨不得扑上来卡住自己脖子摇晃一番,坐正身子道:“尧兰,你怎么还不明白,父皇真正属意的人,从头到尾,一直是我大哥。” “谁说的,上一次监国事件是因为他有兵权才略胜了一筹,若是您有虎符在手,能使唤几个封边大将,哪轮得到他威风!”林尧兰不愿他早早丧失了斗志,咬定不肯松口,“这次皇上派你们二人一同去收回失地,才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苍天赐不欲说下去,在这几年交好的士子名单中随意指点了几个,看着林尧兰兴冲冲跑出去挨个通知的背影,暗暗摇头。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之前嗤之以鼻,现在脑海中冒出来的却偏偏这么一句。自己手中握着近百帝都的青年才俊,俱是声名赫赫,文采风流之辈,平日里自命不凡,居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监国事件的关键点。 自己纵然虎符在手,挨个写了指令盖了章给几员大将送到手中,人家发不发兵还是两说,指不定反倒会借此咬定父皇已遭不测,命丧皇城。 远在西北的大哥能够坦然自若拿出皇上不肯离身的虎符,严格算起来他弑君的可能性比自己更甚,却不会有一个人跳出来质疑。 几个手握重兵的将领若然把罪名扣到自己头上,自己也只能忍气吞声,拿不出丁点办法,但是大哥身后站着的是西北十万常胜军,没有人敢随便把脏水朝他身上泼。 西北军这几年风头无两,皇帝在这个当口,若真的死了,不论他原本属意的是哪一位皇子,最后能坐上那个位子的,只能是权势滔天威望无边的苍家长子。 再说了,苍家十代皇位继承起码有五代是儿子杀了老子篡位得来的,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别说没有证据,就算证据确凿,手握重权的封边大将也不会傻到,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皇帝得罪一位未来的君主。 在当时局面混乱境况不明的背景下,还没有明确表态的西北军就是世上最锋利的长矛,它的主帅所言,再怎么荒谬胡闹,信与不信的主导权都早已经不在几个封边将领的手中。 你听则罢,不听则打。羽翼已丰的镇北将军若然当真强硬起来,压根不用在乎舆论导向,强权就是真理,这个世界,拳头说话。 苍天赐一直在安慰自己,大哥手上有常胜军团,自己在帝都经营多年,在父皇的偏心帮助下,总算也有丰厚的人脉能与之抗衡,两者的差距不会拉得太大。 “大哥也只是略胜一筹罢了。” 他手执着父皇给的战报,看着上面一串串的数字,不止一次在心中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然则等到了真正较量的时候,苍天赐才真正明白,平日里跟着自己走的青年俊才们是大家族的希望不错,可是到了真正关头,没有人会让他们来主导家族走向。 尧兰他们再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族长们也不会拿全族人身家性命跟着他玩一场豪赌。苍天赐看得清楚,一旦皇城失守,弃卒保帅的勾当几个族长做起来也不会心慈手软。 尧兰,你怎么还不明白,家族里需要青年才俊不错,可是家族里的青年才俊,却不是只有你们,千万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苍国二皇子用碗里的残茶灭了燃香。 自己跟朋友们夸夸其谈,用一个时辰计较诗词中一字半句得失的时候,铮铮铁军踏平了戚国东南部的明珠,摧毁了戚国人几百年的骄傲;自己跟友人赌书泼茶赞叹着满卷遗香的时候,两万将士饮下杯中烈酒,在二十五倍于自己的敌人的包围中,举起刀枪做困兽之斗。 在他甚至还来不及握紧的时候,四年的时光已经从指缝中匆匆流过,二者的差距,点点滴滴积累下来,何止是“一筹”二字能够囊括得了的? 33、较量 苍国大皇子与二皇子携两千精兵,拿回叛乱地点的指挥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撑着病体(苍天素:……)下这道圣旨,这是要给两个年长皇子平台,各展所长较量一番。 林尧兰带领着十几人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准备好的马车前,盯着对面远远走来的苍国大皇子愣了好久。 等到苍天素已经施施然走上马车,他才回过神,扭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边的阵势,莫名有点心寒。 苍天赐昨天点了六个人随行,加上他自己一共七个人,这可是实打实的太子党,娇生惯养黄金窝里长大的,自然也要带人服侍。每人带一小厮,带一丫鬟,苍天赐还要额外带两个佩刀侍卫。 十六个人列了好大一队,林尧兰先前还觉得气势应该做足了,急急忙忙列队赶到现场,却见对方轻装上阵,含笑行来,独身上了马车,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傻乎乎站在这边搔首弄姿的己方众人。 不用多大的阵势,人家单只一个郡王规格的车驾,占地面积顶得上五六辆普通马车,轻描淡写就把自己这一方比到了地底下。 终于明白“不争就是争”这句话真谛的林尧兰右眼皮直跳,看了看明显不在状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二皇子,恨铁不成钢地哼了哼,自己率先钻进了第三辆马车。 两个皇子各自一辆,剩下的十五人要按身份分地位地挤在三辆马车中,林尧兰看着拥挤的车内空间,接收到同窗一个接一个的白眼,也只能一边装看不到,一边暗自生闷气。 再好的马车也不会没有丁点震动,拥挤得一动不能动的长途赶路尤其累人。 在军队停下来吃午饭的时候,苍国二皇子下马车来找朋友说话,看到六个人浑身酸痛呲牙咧嘴的惨相,愣了一会儿,小声道:“分几个人到我车上去,到被占领的最近城镇还有两天的路,你们这个样子……” 苍天赐说完,看了看自己完全可以容下六个人的马车,跺了跺脚,直接向苍天素的马车走去。 苍国大皇子正斜倚在宽敞的座位上看书,听到外面的通报,微愣过后坐直了身子:“请二皇子进来。” 苍天赐挑了紧挨着门口的座位坐下,不敢转头看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僵硬地扯动嘴角:“大哥,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不是没有担心过,这几年西北军不断补充兵源,维持着十万的整数。他写了一沓沓的信,托临行的军官带过去,却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回信。 两边隔着千山万水,消息不通,父皇把迟了几个月的战报给自己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的担忧焦急,早没有了任何意义。 “还好。”苍天素重新斜躺在软座上,“西北有趣的东西很多,福是没有享到多少,却长了不少见识。” 没有了下文。 苍天赐暗暗苦笑,自从昨夜收到了圣旨,自己彻夜难眠,想了整整一晚上加一个上午,终于打好了腹稿鼓足了勇气。 他计划得很好——要为当年的事情道歉,要谈谈这几年的见闻,要倾诉思念吐露心声。 ——事到临头,人家连反问一句“你呢”都不愿意,直接把他接下来所有的话都封死了。 马车里静了下来,直到大部队再次启程,也没有人再开口。苍天赐硬撑着没有离开,苍天素也没有赶人。 两千人埋锅造饭,建营搭帐,等到能够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简单梳洗过后,苍天素开始提笔给赵六写信。 难得没有成堆的军务处理,长期睡眠不足的坏习惯却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更改了。比起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信写到一半,就听到外面传来张坤的声音:“二皇子,您从这里站着发什么呆呢?” 苍天素愣了愣,将信折叠收好,撩开帘子一看,果然苍天赐手里拿着一个银质托看着巡逻的卫队,一副做了亏心事被人抓包的尴尬表情,见到侍卫们行礼,有些慌乱地瞪大眼睛转过头看着他,掩耳盗铃地把托盘藏到了身后。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傻兮兮的。还跟以前一样,一闹了别扭就一副受了欺负的委屈模样,怎么哄也转不回来,冷战几天后,又总是先扭着身子嘟着嘴服软…… 苍天素一眼扫过托盘中还在冒着热气的烤肉,神情微不可察得和缓了一瞬,示意张坤他们接着巡逻,招手把人请进了帐篷。 进了主帐的苍天赐比在外面还要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一边想要装成坦然自若的样子找地方坐下,一边还要想办法掩饰自己藏着托盘的愚蠢动作,僵在门口愣了好久,终于还是委委屈屈的红了眼。 ——曾经的小豆丁二号观颜察色的本事不差,能够从苍天素面无表情的死鱼脸上,看出自家大哥总算是有了点松动,态度比白天时要软和不少,自然要趁热打铁,借坡下驴。 苍天素很是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上前把他手里的托盘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拿出药膏给他擦着红彤彤的掌心。 苍天赐自觉理亏,小声道:“难得出来一次的,尧兰提议做点烧烤,就在马车旁边支起了架子,我烤了一点,觉得味道还好,想叫大哥一块尝尝。” 七个大少爷开始动手烧烤自助是在两个时辰之前,期间浪费了果蔬肉类无数,可想而知,二皇子端来的这么一小盘肉也是经过了千挑万选才在矮子当中拔高个,选出来的比较能入口的。 苍天素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气道:“二弟,奶妈的事,我并没有怪你。” 从小到大,两个人几乎没有发生过口角,因为苍天素此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旦意见不合,一般都是苍天赐气呼呼地扬长而去,最后也总是他忍不住地跑回来服软。 在苍天素的记忆中,那是自己唯一的一次失态,指着对方的鼻子痛骂,理智全无,口不择言,伤人伤己。 他记得很清楚,在去邢台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费劲千辛万苦才从东宫殿偷跑出来的苍天赐,当时快要疯掉的自己指着对方一通怒斥,言辞激烈,语调尖锐,仿佛这样,就能把满心的自责都丢给对方。 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能力手刃罪魁祸首,于是只能把气出在跟自已一样的无辜受害者身上。 苍天素一直不愿回想这件事,心口上那道长长的伤疤至今仍没有愈合,他生怕一碰就有汹涌的泪喷薄而出。这几年的坚强冷静在这道疤面前,都太不堪一击。 只是如今当事人可怜巴巴地站在自己面前,红着眼睛无声控诉,大皇子难得自责了一下,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当初做得忒不厚道,很有迁怒捡软柿子捏的嫌疑。 苍天赐圆滚滚的眼睛亮了起来,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半天后才放下心来,嘟着嘴道:“可是后来你都不理我了……” 苍天赐到底是没有想明白,自己从来不缺朋友,为什么独独对眼前这个不冷不热的家伙不一样。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幼稚的抱怨,无关自尊,无关骄傲。 就像亲生母妃的问题,苍天赐这颗骄傲无敌的小月亮在周围拱绕的星星中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那么一个人,能够让他鼓起勇气,像十二岁面对苍天素时一般,一边打着嗝蹭着鼻涕,一边大哭着说出来“父皇说我不是母后的亲生儿子……” 再好,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行。 那样一种无所顾忌,不计后果的心态,或者说,那样一个他能絮絮叨叨,倾诉一切烦恼的人,他丢失了,就不曾找回。 苍天素看着他被烫得有些破皮的手掌,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变,情感的愉悦却在渐渐消失。他心中刚刚泛起的柔软的情绪,因为这一句话,几乎消失殆尽。 景帝摆明了把两人放在对手的位置上,若然两个将近成年的皇子私交甚好,一个手握重权,一个深得圣宠,苍景帝看到的不会是兄友弟恭,和谐美满,只会是波涛暗涌,危机重重。 两个最有势力的儿子联合起来,势力大到了足以威胁他这个老子的地步,在苍天素看来,苍景帝再怎么喜欢冒险玩闹,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一旦皇帝翻脸,动不了手中有实权的大儿子,想要把凭着他的宠爱才高人一等的二儿子拉下马,实在是容易至极。 看着眼前满是委屈的二弟,苍天素突然满心失望——我为什么不理你,难道你就不能静下心仔细想想? 监国的事件也是,你在没有能力反抗刘家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隐忍下来?难道非要玉石俱焚才能显示你的忠烈你的才干你的与众不同? 在回来的路上,几个将军聊起军国大事,李仁锵就曾经委婉的表示,澄王爷集合一帮乌合之众跳梁小丑一样的谋反还能轰轰烈烈闹到这种阵势,二皇子和刘家在中央权力体系中毫无意义的内讧起码要占七成的责任。 苍天赐监国名正言顺,刘家手中权力巨大,如果不是苍天赐没有能力在放权给刘家的同时保证自己地位不倒,如果两派能丢下私人恩怨齐心合力态度强硬地挟制军队,几员封边大将也不会有胆子在国家危难的时候躲在一边看热闹。 要不是苍天赐监国的事情办得实在不漂亮,苍景帝也不会明着帮苍天素打压刘家,同时几乎选择放弃了自己手把手培养好几年的二儿子。 苍天赐出生后五年到三皇子出生前,后宫只有一位公主诞生,景帝这么做,自然不单单是为了给有孕困难的皇后体面。 无论下面几个小的闹得怎样的乌烟瘴气,也无论底下朝臣怎么猜测怎么站队,其实苍景澜和苍天素都很明白,没了年龄相当的二皇子,景帝立太子的诏书上写着的,只能是苍天素的名字;他百年后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的,也只能是苍天素一人。 遮掩住心底的情绪,苍国大皇子垂下眼帘,声音平板:“二弟,我并没有不理你……” “你有!我给你写信你都不回,你回来这么多天,都没有去找过我,如果没有必要,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 “……我只是觉得,我们已经不太适合像小时候那样相处了。”苍天素皱皱眉,先一步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抱怨。 原本低着头摆弄手的苍天赐哆嗦了一下,他再抬头,已经是眼眶通红,却仍然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你还是在怪我……” 苍天素浅淡地冲他笑了:“我没有。”这几年,除了恨,他其他所有感情都是淡淡的,需要表现出来让人看的情绪大多浮在瞳孔最外层,眼底永远只有零星得可怜的一点波澜。 “我们两个的感情,就像小时候在冷宫那座小破屋下埋着的木盒子,这么多年过去,发霉了变质了腐烂了……”苍国大皇子将药膏收了起来,没有去看对方的神情,“你看,当初再怎么美好,再怎么视若珍宝的东西,到了如今,再也没有挖出来的必要了。” 不论是陶瓷弹珠,是拙劣的木雕玩偶,还是殷燕糕桂花糕,苍天赐心心念念日日夜夜不忘的东西,他的大哥都早已经放下了。 有人宠着有人爱着的苍天赐能够理直气壮地沉浸在回忆中不愿醒来,苍天素却没有这样的特权。 他每天睁眼第一件事,不是为已经失去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哀叹,而是要打起精神,为了能够活下去拼尽全力。 无论是荒凉清寂的冷宫,还是温馨拥挤的昭日殿,里面承载了两人童年最珍贵的记忆,苍天素回首,往事历历在目,依旧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轻松,那样的自在。 他不是不怀念,只是放手丢开的时候,却不会有丝毫的犹豫。皇城偏僻角落的一方天空,太过逼仄,太过狭小,就算苍蓝澄净得透彻心扉荡涤灵魂,也再圈不住他的勃勃野心。 渐渐成长的大皇子需要更广阔的一番天地来施展拳脚,在西北,在戚国,乃至整个无极,素手芊芊指尖轻抖,串结起一段无上辉煌的征程。 苍天素有些心灰意懒。 四年前奶妈的事情,是因为两个人都不成熟所致,自己没有资格抱怨任何人——可是为什么四年后,我已经成长了,你却还是这么的理想化,这么的幼稚,这么的不成熟? 从我乘上前往西北的马车时,结局就已注定。自我踏入西北军权力中心的第一天起,我们就不再是亲密相伴的发小,就不再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就不再是手足情深的兄弟。 我是苍国名声赫赫的皇长子,你是父皇推出来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我唯一要打败的对手。 苍天赐,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我跟你,只能是敌人。 不死不休。 34、手段 有一个人半途溜号的烧烤自助依旧办得很成功。六个平日里从来没亲自动过手的大少爷,兴致甚高下,耗时一个时辰,实打实报销了三公斤肉类,两公斤蔬菜,一公斤水果,还有三辆马车。 因为他们挑选的地点离大营有些距离,等到看到浓烟的巡逻队赶过来灭了火,三辆小一点的马车早已经减肥成功,就剩下三个烧成黑炭的车架子在空地上立着。张坤带人从附近的河里打了水把火浇灭,也只抢救下了苍天赐一人的马车。 幸亏主帅的车架没跟他们放一块。没有理睬不停跳脚的林尧兰,张坤长舒了一口气,重新集合人马,继续巡逻去了——大夏天的跑来跑去累得半死,早就热得不行了,谁有闲心从这里听他鬼哭狼嚎? 因为局部火灾打断了二人谈心(?),苍天素来到现场,看看灰头土脸的六位大少爷和他们身后苦着脸的小厮丫鬟,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提议明日大家转移阵地,挪到他的车辆上去。 林尧兰看看低着头不说话的苍天赐,直觉失踪多时的二皇子是受了兄弟欺负,嘴巴一张话还没出口,就被后面两个男子捂得结结实实的。 “多谢大皇子美意。”一位蓝衣男子急忙开口,生怕这姓林的当真不识好歹把话给拒绝了——三辆马车都给烧了,二皇子的马车大是大,可是也不可能挤上十六个人。非常时期不算避嫌,丫鬟小厮们也能把那辆车挤满,他们这群少爷,当然还是转移阵地比较好。 苍天素没有多说,冲满脸灰黑的几人点头示意,转身走回了大帐。 他一走,捂嘴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了力道,被压制得死死的林尧兰立刻夺回了主动权,扯着蓝衣男子的领子怒道:“你俩干什么拦着我?!” “你自己愿意跟下人挤一块,可不要扯上我们。”对方笑眯眯哼了一声。 “见风使舵,见利忘义,”林尧兰哼得声音比他还要大,“我才不跟他坐一辆车呢,赶明儿林三爷我自己骑马!” 苍天赐此番带出来的六个人,林尧兰,王德钏,李仁嵶,张广帘张广鹏兄弟,蔡枫。 蓝衣男子——王德钏耸了耸肩,并没有出声——就你那个小身板,还当这是咱几个在驯马场溜圈子呢,现在一天行军八个时辰以上,你当你是铁打的? 林尧兰还想说什么,看到苍天赐一语不发转头离开,想要追上去询问缘由,被几个人联手拉住了。 “老实点,皇家兄弟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别把自己不当外人。”蔡枫附耳低声说了一句。 林尧兰动作一僵,看着苍天赐比平时还要显得孤单瘦削的背影,喉结轻动,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啊——!”长长的哀嚎声在军营上空徘徊不散,惊起一众鸟雀煽动翅膀飞向远方。 “王德钏,你轻一点……”林尧兰看着自己浑身还在淌血的伤口,咬着被子角,差点没哭出来。 王德钏此时换了纯白的衣衫,手执药膏,冲他翻白眼:“我真服了你了,跟谁叫板不好,在他带了四年的两千精兵前,你还敢跟人家主帅过不去?” “什么精兵,一个个的都不是好东西,眼睁睁看着咱们被打,居然都不肯伸手帮忙……”林尧兰把被子角更往嘴里塞了塞,口齿不清地控诉道,“你看看这几天他们都干了什么事,喝酒吃肉嫖女人,聚众赌博,吹牛胡闹——什么精英,根本是一群流氓!” 林尧兰的愤怒由来已久,某一日晚上少爷们一块出行,正好离开了守卫森严的军营中央区域,见到了醉生梦死跟一大群营妓鬼混的几百士兵。 平日里连脏东西都没见过的少爷们哪里受得住这等肮脏场面,当即都变了脸色。沉得住气的还好,沉不住气的当即就要跑到主帐质问苍天素御下不严。 由林尧兰带头,身后跟着张广帘张广鹏,三个人给守门的侍卫把意思说了一下,在主帐外吹着冷风等了好久,进去通报的侍卫出来,一指亮着灯的帐篷,说起瞎话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主帅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情,请改日再来。” 本来就心火过剩的林尧兰气的一个倒仰。 王德钏叹口气,明白每个人现在心头都憋着火,只等着寻个由头,冲着大皇子发出来。他觉得这事不怪林尧兰,这几天过的,实在是太憋屈了。 从帝都出发已经十多天了,大军的推进速度极慢,主要是从农民手中收回土地的工作实在难以进行。 澄王爷谋反,杀尽地主商人士族乡绅,把所占领的土地平分给了农民。朝廷想要收回土地,就不可能把这项政策执行下去,但是农民又不想把手中的土地交上去,两方的矛盾从根本上就不可调和。 几个人第一次出行办事,而且还是这种大事,当然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结果还没等商量出个三四五来,大皇子那边已经把处理政策公布了出来,着实让几个人狠狠扫兴了几天,不过看着那份资料,也没人能挑出什么错来。 按照壮劳力分配,一个壮劳力可以分得两亩地,没有壮劳力的,一个家庭分得两亩地,多余的按每亩五百文卖给朝廷,所得的钱由本村临时选出的村长按人头分给村民。 王德钏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专门对这方面进行了研究,其实这样子分配已经比苍国人均占地水平高了不少,是一个很高的比例了。 但是仍然有很多人不服气,认为澄王爷分到的土地就属于他们自己了,死活不肯上交,有的甚至还收留掩护叛军余党,宣称朝廷强行没收土地残暴无度,不若大家合力将其推翻。 苍景帝的两个圣旨分工明确,苍天素控制大方向,是不管具体工作的,人家也没有狗拿耗子越俎代庖的意思。再加上不论是跟主帅不和还是营妓告密事件,几个人把两千士兵得罪狠了。旁人不肯帮忙,自己带的小厮丫环什么的又没这个本事,跟人扯皮打嘴仗的差事,都要落在他们七个人身上。 本来推进的速度就很慢,三天前抵达的萍凉村是他们遇到的反抗最激烈的村子,在几个后生打头下,整个村子无论男女老少,都跑出家门跟七个人玩扯皮。 七个人翻来覆去的把道理都讲烦了,折腾了整三天还是没能拿下,闹到最后,对方居然还敢出手打伤朝廷来使,连二皇子带的两个侍卫都被石头砖头活活砸死了,要不是大皇子派了人跟着保护,恐怕几个人今天就回不来了。 王德钏算是看出来了,就算最后救了人,那十几个士兵也压根就没想出力,也就是不愿意撕破脸皮,面子上做做样子罢了,否则凭着十几个老兵压制,一行人也不会被一百多个村民打得抱头鼠窜。 他们长到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等苦楚,各个身上都挂了彩,青青紫紫的一大片。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林尧兰耳朵动了动,突然堵住他还要继续劝说的嘴,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竖起耳朵细细倾听。 “好像……是喊杀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急忙冲出帐篷,被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一把拦下了:“两位少爷请在大帐中安心等着,现在兵荒马乱的,若然有人不长眼伤了两位,主帅那面我们都不好交代。” 这个人王德钏见过,虽然此次出行带了两千精兵,但是有资格紧跟在苍天素身后的,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个人,十几天下来,他都看了个眼熟。 林尧兰看向周围,见除了苍天素的主帐没有动静外,四周三个帐篷的人都已经出来了;他再看向外面,火光震天,轰鸣声不绝于耳,黑压压涌过来的人马望不到边。 “怎么回事?”苍天赐拉住那名男子,“这些是叛军余孽?” 张坤行了礼,点头道:“请诸位安心等待,天亮前应该就能分出胜负。” 苍天赐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皱眉过后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张坤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早今天傍晚斥候回馈的消息说了出来:“大抵两万人左右,主帅说在这里停留了好几天,时间给的很充足,足够他们点起军马,再加上人数跟先前预测的相当,这就算不是残余的所有叛军,剩下的也没有能耐翻起什么波澜了。” 两万人?几个人互相看看,渐渐都白了脸色。 林尧兰嗫嚅道:“……可是,我们只带了两千人啊……” 也就这点道行,还敢跟主帅叫板?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材。 张坤垂眼遮盖住眼底的轻蔑:“现在冲锋上阵的也只有五百人罢了,还有五百人两天前已经跟大部队分开,两面夹击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苍天赐脸色好看了不少,第一个恢复了平素的模样,神色如常道:“另外一千人呢?” 张坤定定看了他一眼,觉得一个第一次见血的奶娃儿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一直板着的脸挤出了一个半成品的微笑:“当然是保护营帐了,难道一群不入流的余孽还能比我们的主帅重要?” 苍天赐犹豫了一下:“我能去大哥帐篷里看看吗?” 张坤侧身让开了一条道:“请。” 苍天赐进去的时候,他的大哥正在手执毛笔蘸上清水给一只白雕洗毛,画一样的眉目,脸上的浅笑高雅清绝,跟前几日应对林尧兰的万般刁难时别无二致,不染半点尘埃。 “这群乱党们一直以为,我只带了两千士兵。”苍天素侧过头看着神色复杂的二弟,眼睫淡淡开阖间,凛然若有光。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两千人是前任镇北大将军段德花了五年功夫一手训练出来的,跟着他出生入死,征战了近十年。他们也不知道,这两千人曾经用肉身充当攻城锤,生生撞开过瓶夜城紧闭的城门,亦曾经参加过困兽之战,为我创下过最辉煌的奇迹。他们当中最少的一个,手上也有超过五百的人命。”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这是天下间最基本的兵法。”苍天素含笑逗弄着在桌子上咕咕叫晒肚皮的白雕,“可偏偏有人不自量力,一头撞进陷阱。” 这是人的劣根性,一众余孽看着醉生梦死喝酒嫖妓赌博的两千人,宁愿相信打了无数次胜仗的西北军凭借的是狗屎运,也不愿意接受人家是有真材实料的说法。 而苍天素选取的突破口,恰恰就是他们的轻敌自大。 苍天素好言好语把精神状态很不好的弟弟哄睡了,他特意在帐子里点上了一支燃香,用以助眠安神。 苍天赐意料之外地睡了个好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负隅顽抗的两万匪徒已经杀的杀,抓的抓,连尸体都被勤劳的亲兵们掩埋好了。 助眠的燃香同样在苍天赐一行每个人的帐子里都点上了,每个人都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好觉。 等七个人醒来的时候,苍国也已经没有了萍凉村。 就在昨晚,西北军主帅看完俘虏口供后勃然大怒,两千精兵分成五路开进萍凉村,不费吹灰之力踏平了这个百余人的小村落。 35、质疑 林尧兰一手扯着苍天赐,一手扯着王德钏,无视掉李仁嵶等人的劝说,满军营乱窜寻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苍天素。 苍天赐说了几句,见他满脸通红,气得不轻的模样,暗叹口气,只得住了嘴。其实不仅是林尧兰,他自己早上醒来的时候,也被萍凉村的惨状吓到了。 一众村民勾结反贼,妄图除掉来收回土地的天使,按照律例最轻的也是要夷三族的,他明白大哥只是命人将涉案村民尽数杀光,并没有牵扯外族,已经算是宽厚的了。 但是到底萍凉村村民也是苍国百姓,民智未开,不过是受一起子奸人挑唆,一时蒙了心智,如此打杀了,连尚不懂事的懵懂幼童也不放过,也未免太让人心寒。 “拿了贼赃据为己有,还胆敢逆谋造反,本王如何能放了他们?”苍天素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听完林尧兰的责问,微微一笑,满是华然凉薄的味道,灰蒙蒙的整个空间都亮了起来,“他们满心以为凭着一句法不责众就能逃脱了罪责,难道是因为本王长得不像刽子手?” 他本就生得极美,风流蕴籍,百般难描,此时曼声细语,一字一顿念出“刽子手”三字,衬着满眼染血的土地,两相对比,反差竟然强烈到狰狞惊悚的地步。 苍天赐拉住还想再说什么的林尧兰,垂头沉默着没有出声。“本王”的二字自称一出,他便明白过来,质疑这件事已经触到了大哥底线,尧兰再不识好歹纠缠不清下去,自己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他了。 “二弟莫要忘了,平素再怎么倾心相交,也不可失了礼数,不要让区区一个白丁爬到你的头上。”苍天素丢下一句话,就见远处张坤冲自己打手势,没有再搭理几人,衣袂飘飘而去。 苍天赐站在原地愣了好久,看了看炸毛的林尧兰,苦笑了一声,径自转身回到自己的帐篷去了。 王德钏看着两位皇子的背影,脸上没了一贯的笑容,沉思良久,突然冒出来一句:“尧兰,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什么我干了什么?!三爷我干什么了?!”林尧兰张牙舞爪,气得跳脚——林家三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不论是“区区”还是“白丁”,都深深刺激到了他。 王德钏深深看他一眼:“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二皇子好,才处处跟大皇子针锋相对——只是你可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皇上?” 林尧兰愣了愣,好半天猛然醒悟其中关节,脸色大变,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的耳边仿佛响起王德钏未尽的话。 ——你几乎毁了二皇子的未来。 时耶?命耶!王德钏叹了口气。 先时因为几人从小一同在上书房长大,苍天赐这几年又从未摆过皇子的架子,加上尧兰这人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王德钏对于他一路上不顾二皇子劝阻一味挑刺的行为并没有放在心上。 大皇子今日这话说得极重,王德钏才惊觉,这不是在小书房里几个人赶了仆从关着门商量事情,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周围不知道多少人的面! 堂堂一国皇子居然还约束不住自己的手下,这在皇上的眼中,该是何等的无才无能无用? 更何况,今日之事不是先前吃穿用度的小事,而是牵扯到反贼的处理问题,二皇子让身边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伴读对着有资格全权处理这件事的大皇子大吼大叫,质疑逼问,已经不再是几个年轻人不合的简单问题了,而是上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高度。 尧兰今天不仅是惹恼了大皇子,恐怕在皇上那里也已经记了名,甚至皇上可能比大皇子更加恼怒尧兰。 ——自己辛辛苦苦放在身边调教了这么长时间的儿子,自己给予隐形太子待遇的儿子,自己任命过监国的儿子,在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处理上居然出了原则性的失误!这样的错误如果多了,景帝再怎么偏心,再怎么护短,也难以让这么一个儿子继承皇位。 尧兰会被皇帝迁怒,可以说是肯定的了。 王德钏回头看看几个同样若有所思的同伴,明白到了明日,大皇子郡王马车里的僵硬气氛肯定会有所改善了。 他现在想明白了大部分事情,回想起大皇子一贯的清雅出尘微笑,许是心境的改变,竟然在其中看到了三分狠辣。 他先前还在奇怪,面对尧兰的屡屡挑衅,大皇子为什么诸多忍让——尧兰这几天的无理取闹,别说是两千精兵,就连自己这边几个人也有些看不过眼,那位传言中心狠手辣的少年大将怎么会硬生生忍下来? 现在答案出来了,对方一次次的忍让,换来的自然是尧兰的步步逼近,直至到了这次,尧兰理所当然地指手画脚,他们这些平素自诩聪明绝顶的风流才子,谁都没有觉出其中的暗藏杀机。 大皇子就凭着十几天的忍让,不动声色地就除掉了一个皇位的最有力竞争者,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再没有比他玩得更漂亮的了。 那么二皇子呢?他们这些人政治敏感性不高,但是二皇子可是皇上手把手教出来的人物,难道他就真的一点都没有觉察? 王德钏想到苍天赐临走时眼中的一抹异色,一时怔然。 苍天素从白雕脚上绑的竹筒中将信笺拿了出来,用清水泡过,再白醋蘸过,涂上一层米浆,等了半柱香,看着上面显现出来的字迹,难得变了脸色。 段羽的信极短,只有寥寥数字:“承国国君遇刺身亡,太子继位。” 赵六的信更短,很大的一张花纹繁琐的纸上,一个大且居中的“三”字,以血写成,因为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较长,已经呈现出凝固的暗红色。 “其实,当年三师弟曾经化名张崂山跟在你父皇身侧五年,关系跟你同六子现在差不多,很得你老子器重。但是师父偷偷窝苍国皇宫里,观察了你老子几个月,回来后把他叫过去,拍桌子大骂了一顿。十多天后,三师弟就假死离开了你老子的控制。” “你要找在承国说得上话的人?找我三师兄啊,他现在在承国宰相府里当半瓶子醋的幕僚,很得宠信,别说是偷出一封家信,赶巧了连皇帝都能见上一两次!” 刘二赵六的话言犹在耳,苍天素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没留半点余力。 撞击的声音实在过大,外面站岗的侍卫被吓了一跳,等了半晌没听见里面还有动静传来,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将军?” “没事。”苍天素垂下眼,没有理会右手崩裂的皮肉,将两封信尽数烧掉,不过须臾间,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波澜不惊。 原以为假死背主的张三居然仍旧是景帝的人? 隐约听赵六提到过盗宗规矩的苍天素嘴角直抽——自家老子究竟何德何等,能够让一个自幼被教育洗脑师命难违的手下死心塌地,宁愿跟自己的整个门派对着干,也要追随于他? 索性盗宗弟子分散在无极大陆各地,平素联系不多,再加上苍天素多疑,并没有让赵六把这几年的布置告诉除了白大外的任何人,张三自然也不会知晓。 这件事的后果也只是让苍景帝知道自己手中的另一方势力是哪一派的,细算起来,损失也不是很大。 已经十个时辰没有休息了,苍天素闭了闭眼,但是这件事的性质依然很恶劣。 白大几年来细心观察,已经透露出让盗宗一派真正倒向苍天素的意思了。盗宗加上老爷子七个人,上不了朝堂,下不了战场,但是尽皆都是另类人才,浩浩荡荡遍布整个大陆的情报网一摊开,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在盗宗眼里几乎没有绝对的辛密。再过两年,等双方关系确定下来,将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只是张三一死,几乎让两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双向信任消失殆尽。苍天素心中有了疙瘩,白大也未尝没有生出别的心思。 掌管情报网的人马一旦失了上面信任,死的一定是最快的,深知苍天素多疑性格的白大不可能不把这件事放到心头好好考虑。 这样一来,他三四年的努力一夕崩塌,盗宗七人的最后归属,居然又变成了未知数。 又被玩了一把。苍天素懊恼不已,再次确定苍景帝大脑构造异于常人,看不得自己过一天舒坦日子。 他现在命人刺杀承国国君,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承国太子比他的父皇不知道精明能干多少倍,在苍国与戚国战和未定的时候,大力推此人上位,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且还要白白赔上一个忠心耿耿能力卓越的手下,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借着这件事,狠狠恶心自己一把。 ——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猪油迷了心窍,费心费力费时把他救回来呢? 苍景帝若然当真死在山崖里,最坏的状况不过是监国的苍天赐被杀,刘家改朝换代,而自己手中握有西北军,在当时的情景下,苍家子弟拥兵自重,独立成王名正言顺,虽然难以翻身,但是自保绰绰有余。 哪像现在,处处挨打,天天受制。自己只要变着法子的算计了他一次,对方一定恶狠狠加倍还回来,丝毫不管会把无极大陆这滩浑水搅得多么混浊。 苍天素觉得自家不过就是在景帝要放弃二弟的时候小小地推了一把,对方居然立刻就插手干涉一国内政——用得着这个样子吗? 苍天素不是没有计较的,现在苍天赐主动退出争斗,双方的争执自然不复存在,若然自己真的有上位的一天,是不会拿他开刀的。 但是如果再拖两年,双方的较量上了明面的时候,苍天赐再抽身而走,这种话苍天素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了。 他不会养虎为患,这是原则问题,纵然是苍天赐也动摇不了。心里再不舍,他下刀的时候也不会迟疑犹豫。 苍国大皇子叹了一口气——我间接保住了你最疼爱儿子的一条命,难道你就用这个来回报我? 包着手的苍天素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他昨日又熬了一整晚,对赵六又是好言安抚又是委以重托,信写得极长,纵然是有意把字写得极小,也整整用掉了十六张纸。 白雕现在的竹筒塞不进去,改使大的又容易引人注意,不若现在这个能塞在羽毛中遮盖住,只能分两次运送了。 这半个月来车中的气氛越来越好,苍天素有意拉拢京中士族,对方也有意依附,双方彼此心照不宣,谈话的范围由最容易上手的民风民俗扩大到诗词歌赋行兵列阵。 苍天素本人不觉得什么,几个自命不凡的年轻少爷却是对他刮目相看,着实吃了一惊。 他少时跟张云松等人的争端,这几个人都是亲眼见证过的,当时惊吓之余,就觉得此子太过狠辣,再加上后来苍天素投身战场,凶名比威名更甚,是以在这几人心中,应该是个戾气很重的人物。 哪知出行前第一次见面,翩翩少年由远及近,风姿如画,容颜似玉,白衣若雪,清雅高绝,步步生莲,着实让几人惊艳了一番,惊艳过后,却又觉得可惜——这么一副好皮囊,竟然安在一个粗鄙的武夫身上。 几人都知道苍天素没有上过几天上书房,外出打仗又不是比文采风流,只当他识字虽然无碍,于文章学问上却是门外汉,因此最先套近乎的时候,都是选的外出作战的将军应该很了解的民风民俗。 后来见苍天素谈吐不凡,再加上聊无可聊,蔡枫试探着将话题向文学方面引导,没想到苍天素更是成竹在胸,佛儒道诸多典故信手拈来,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皆有涉猎,更有许多见解不同于世人的千篇一律人云亦云,柳暗花明另辟蹊径,直让人拍案叫绝。 况且他说话办事极注重分寸,能将人驳倒却留足情面,能款款而谈却不抢人风头,十几天下来,莫说王德钏等人倾心叹服,连林尧兰都软了口气。 纵是这几日气氛如此融洽,看着手上缠着厚厚纱布的大皇子浅笑着将承国皇帝遇刺身亡的事情告诉二皇子,王德钏等人也没有随便插口。 “遇刺?”苍天赐先是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问这条消息是从哪里来的,继而低下头想了想才道,“难道承国太子已经等不及了?” 苍天素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是我们的好父皇。”就着这个动作,他正眼看着苍天赐,却能用余光仔细辨别众人脸色,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苍天素半个月来多方观察,能够确定两千精兵中没有人跟帝都联络,然则自己算计苍天赐的事情已经让景帝知道了,问题只能出在跟着苍天赐来的这六个人身上。 ——只是他在试探之前万万没有想到,景帝安插的人手,居然会是最不可能的那个。 钉子之所以是钉子,就在于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了,就没有了潜伏下去的意义。就像当初的景田,就算知道可能已经被怀疑了了,刘家还是舍不得把这颗钉子起掉,苍天素就利用他给刘家传递了不少虚假情报。 他跟段羽每隔几天不动声色支开景田放飞的鸽子就是诱饵。 景田恐怕没有想到,军营里专门负责养鸽子的王琦能够在二十几只纯白鸽子中,轻易分辨出哪只才是自己养的。 段羽每次把传信的鸽子还给他的时候,往往都会换来王琦的一顿臭骂。有了这么个人物,刘家的人用吹箭打下来过哪只鸽子,又看过哪些情报,苍天素了若指掌。 刘家人一直没发现不对劲,因为赵六收到苍天素的来信,确实会按照信上写的内容准备,苍天素写在上面的每一项布置,刘家人只要有探查的心力,都能找到蛛丝马迹。 这是过了明路的,而苍天素真正会用到的势力,则是在景田熟睡后靠白雕传递信件的,纸是特别制作的,用多种药物浸泡过,只有用来浸泡的药物种类和使用顺序都相同的时候才会显示真正的字迹,两者的保密工作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父皇?”苍天赐闻言更加惊愕,想了半天后才抬起头道,“可是这么做对苍国有什么好处吗?” 苍天素还没有回答,就感觉到马车渐停,张坤的声音适时响起:“将军,帝都来使到了。” 苍天素整理行装,站了起来,含笑道:“二弟不妨跟我一块去看看,父皇这么做对苍国到底有什么好处。” 36、封地锦州 送走天使,苍天素面上神色如常,心中却千思百转,懊恼异常。 苍景帝隔着千万里的土地遥控指挥张三刺杀别国君主,事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承国调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指向戚国,整件事情没有半个人证半件物证能证明这件事跟苍国有关系。 承国太子大怒,值此境况未明的时机向戚国公然宣战,苍戚两国议和时底气又壮了三分。除了张三身殒,景帝竟然没有其他任何损失。 隔了千万里的国土遥控,苍景帝又不是真的神仙,其实这件事也未必做得这般天衣无缝,很可能是承国太子在帮忙遮掩。 承国太子早就想除掉缠绵病榻好几年的承隆帝了,苦于全天下的人都在看,他为了“孝道”,不可能率先出手,此时景帝的行为实在是瞌睡了送枕头,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景帝天大的人情送上,前承国太子现承国国君自然投桃报李,一路顺着明面上的线索往下追查,目标直指戚国。 他只是空口白话,轻飘飘顺着民意和臣子的请愿,冲百口莫辩的戚国宣战而已,不用出一兵一卒,只在威势上对戚国加压给苍国助威,就轻而易举改变了两国议和的风向,已然是还了这份人情之七八。 如果换了苍天素,也肯定会选择倒向苍国这一边。纵然苍国国内混乱不堪,与戚国再次开战谁胜谁负或为易量,但到底是曾经打得对方望风而逃。 比国力此时已是不相上下,但是两国子民的心理压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况且景帝这一手玩出来,承国现任国君自然能够看出来苍戚统治者的能力高低,没有理由不选择接受聪明人伸出来的橄榄枝。 纵然苍天素看自家老子诸般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就算对方时不时有意给自己下套,他依旧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合作者,不用下暗示不用打眼色,只在心中把事情过一遭,彼此都能明白对方心意,实在是省心省力至极。 连这次算计苍天赐的时候都是这样,苍天素看到林尧兰些微异常神色,才明白过来,自己原来在无意之中跟苍景帝打了一场配合战,狼狈为奸,天衣无缝,奸夫淫妇,一拍即合。 到底还是让他抢先了一步,自己这几年通过赵六利用张三势力在承国做的诸般部署都没有了意义,只能徒为他人作嫁衣。 苍天素翻过一页佛经,指腹轻轻在“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上摩挲了一会儿,抬眸笑道:“两日后就能抵达云州,想来若是加紧一点,还能赶上戚国使节抵京。” 这半个月来大军的推进速度很快,两万余孽的人头在前面开路,加上士兵共同努力悉心劝说详细讲解下,眼见土地回收的势头已是不可逆转,被占领区域的村民越来越好说话。 尤其是昨日踏上了锦州土地,更是丁点阻力都没有遇到。锦州人民听说封主来了,个个夹道欢迎,手捧花束,欢呼声响震云天。 从来没有踏上过自己封地的苍天素吓了一跳,急忙拉着苍天赐下了马车,骑在高头大马上冲众人挥手致意,很是出了一回风头。 他在马上坐了很长时间,才算是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想到自己自从去了鱼兰,理所当然地把这块土地丢在脑后,连人手也是景帝派的人来管理的,只在每年年初给他汇报收成,连收益直接都送至京都收入国库了,看都没让他看一眼,一个铜子都没有碰过。 苍天素有意把封地放下不提,宁愿吃几年亏,在资金最紧张的时候也没有让赵六接手,是为了防着盗宗一家做大。 苍国大皇子的打算很明确,以段羽为代表的段家势力是自己的手,以李仁锵徐偿为代表的西北军势力是自己的脚,以赵六为代表的盗宗势力是自己的耳朵,至于眼睛和嘴巴,乃至大脑,他都不能让这三派任何一个人插手。 三方势力远远不够,在回京这几年中,他需要迅速发展出另一拨势力。 俗语说鸡蛋不能往一个篮子里放,而在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的大皇子眼中,就算是三个篮子也是远远不够的。 锦州是苍天素往后的经济来源财力依靠,只要控制得当,发挥的作用都能比得上现在的西北军了,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宁愿这块宝贝从这里荒废着,白白便宜了无良老爹的私库,也决不允许盗宗往前多迈一步。 他的目光要向长远看,为了短时期内的巨大利益打破己方势力的平衡,实属捡了芝麻漏了西瓜的蠢事。 因为有意抛在脑后不提,苍天素对于这块封地,当真没有多少归属感,以至于先前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然则在心底还没有把锦州纳入自己势力范围的大皇子自己不在意,锦州的人民可不能不在意。 封主本人就算不待见这块地方,他的名头还是在这里挂着的。苍天素这几年出征在外,打仗是输是赢除了帝都,最关心的就是锦州百姓了。 封主立了功,按照传统,只有小头是用来加官进爵的,封赏的大头都是落在封地上的,跟每个封地子民的切身利益紧密相关。 对面朝黄土背朝青天子子代代都要种田为生的农民来说,他们没有钱让子孙念书识字考取功名,靠教养出名臣贤士来光宗耀祖荫蔽子孙是指望不上了。而摊上一个好的封主,是能轻易改变生活水准的好方法,是一件着实让人万分眼红的事。 两年不到的时间里,西北军捷报连连,锦州的待遇一次次上调,因为朝廷规定的人均耕地面积不断扩大,锦州土地范围已经跟着翻了两番,百姓待遇之好已经隐隐有了超过帝都之势。 能有这种好事,功劳都要放到封主头上,心知肚明的锦州人民自然识趣。苍天素立了大功,这些人底气十足,与有荣焉,个个在心里把他捧得比天还高。 澄王爷谋反时公布的土地政策别人看着眼红,放到锦州人民眼中那根本不够看,反倒因为要跟周围州县的百姓均分土地,他们每个人手中实际掌握的土地少了不少。 苍景澄一番折腾下来,反弹最大的就是自己这个老邻居,因着锦州人民时不时的反抗,锦州城镇受到的破坏是最低的。 敢在别的地方鼓动农民焚毁建筑的澄王爷,在锦州连头都不敢冒。 这次苍天素到来,锦州人民头上的封赏还在,依旧能享受先前最高级的优待,自然个个欢欣鼓舞,兴高采烈。 只可惜封主皇命在身,车驾未停,连封主府都没有去看一眼,大队人马横穿锦州而过,直接奔着云州而去,夹道欢迎意犹未尽的锦州人民颇有点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尴尬。 锦州之事一发生,苍天赐敏锐地感觉到马车里的人对大哥的态度越发恭敬和顺,他们看向苍天素的眼神中甚至隐隐有狂热在闪动。 这几个人平日里再怎么受人恭维,也没有经历过上百万人齐欢呼的场面。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是每个少年人心底最大的梦想。大哥在锦州的受爱戴程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对尧兰他们自然是一个大大的刺激。 人生在世,谁不想这么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活一场? 对于这一点,二皇子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而让苍天赐有些疑惑的是,他的大哥对此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情绪。 甚至在苍天素拉着他骑在马上,满面笑容冲两旁百姓挥手的时候,从他这个角度,都能够看到大哥左腿轻微的抖动——苍天赐一时失神,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个象征着大哥心情极度不好的小动作了? 在他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苍天素已经命令车队加速行驶,改变原本的计划,半柱香的停留时间都没有,连夜离开了锦州,几个人连睡觉也是在马车上凑合的。 而苍天素下马回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摊开郡王规格的奏折,洋洋洒洒给远在京都“昏迷未醒”的景帝写了近万字的请罪折儿,墨迹未干就让人快马加鞭,一路高调送到京师。 苍天素写请罪折的事并没有刻意瞒着车里的人,苍天赐厚着脸皮凑上去看了看,有些惊讶地发现大哥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翻了出来。 连瓶夜屠城和朱耳达泄密这些怪不到他头上的所谓“罪状”,都能让苍天素痛心疾首地自责一番,充分发挥冤大头精神,把西北军这几年做的不是那么妥当的事,连并着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往自己头上揽。 无论宫中有几个弟弟出生,跟几年前一样,苍天赐一人依旧独得那个心偏到海里去的父皇的喜爱,苍国大小事宜不说全部知晓,关于西北军的所有动向景帝却是都会别有用心地透露给他的,自然知道这里边很多事情跟苍天素八竿子打不着。见大哥背黑锅背得毫无怨言,甚至有点甘之如饴的意思,他实在忍不住开始眼角抽搐。 见他在最后直接要求剥夺头上的郡王帽子,苍国二皇子更是大惊失色,实在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苍天赐心有疑虑,多次想要旁敲侧击,都被苍天素不动声色拿话岔开了,心中失望之余,却也着实松了口气。 ——自己无论哪一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都跟大哥差得甚远,再加上自己的主动退让,大哥对自己的防备是不是应该已经松动了? 苍天赐不知道的是,他的好大哥从头到尾忌惮的都不是他本人,而是站在苍国二皇子身后的苍景帝。 以苍天素现在的本事,真的下定决心要捏死哪一个皇子都不会费太大的力气,但是无奈作者给苍天赐开了金手指。 他背后的景帝神威震天,王霸之气四射,半句话不用说,单只一个媚眼施施然抛过来,苍天素立马就蔫头蔫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了。 为了让得宠的儿子上位,把有能力竞争皇位的其他儿子杀个精光,再把没能力竞争皇位的儿子圈个干净——苍天素从来不认为景帝会做不出这等好事。 老皇帝走的时候留给世人十几个皇子,等到新皇继位不出几年,苍家就又变成一脉单传了。这个套路苍家的人玩了二十多代,几百年来从来不曾出过例外。 就算苍景澜本人当初抵不过太后的加压,勉强放了苍景澄一条命,封了个澄郡王,借着这次的由头,不也给彻底抹杀了吗? 为了那个位子,杀儿子杀兄弟,乃至杀老子,在苍家,实在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事关自家那个让人摸不透的老子,苍天素更要小心谨慎,不能贸然出手。 37、定性 在蔡家长子蔡枫硬着头皮旁敲侧击了三天关于军旅事宜的时候,苍天素才终于恍然大悟一般,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笑道:“怎么,想要在军队中历练几年?” 最先在林尧兰处处挑刺的时候,这位就有意无意地卖自己人情,私下周旋,苍天素看在眼里,早知他有所求,果然对方在这里就迫不及待一头撞上了。 蔡枫在王德钏几人古怪的眼神中,终于是红了脸,支吾道:“也不是……我毕竟是家中长子,父亲和族人无论如何都不会……” 张广帘一肘子恶狠狠拐过去,蔡枫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不小心顺口就把父亲天天耳提面命的话给说出来了,不觉脸色大变。 家中长子?自己刚刚对着一个十二岁就被丢到战场上的皇长子说了这种话,不是当面打人家的脸吗? 他的父亲和蔡家族人会为家中长子的安危担忧而不准其上战场玩命,这话一说出来,让景帝和皇家如何自处? 蔡枫偷偷看苍天素脸色,生怕自己这一句不过脑子的话把人给得罪了,不料对方仿佛丝毫没有觉察话中不妥一般,微微眯起眼道:“西北军儒将李仁锵将军就是李家嫡长子,他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极深——‘作为一位贵族,如果上战场服役,我可能会后悔两三年,可是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没上过战场,我会后悔一辈子’。” 这句话初听起来,实在很有煽动性,蔡枫一个哆嗦,瞬间被点燃了:“对,堂堂男儿,没有见过百万大军冲杀的场面,确实是人生大憾!” 苍天素扫一眼蔡枫迅速变红的脸色,在心底说了一句“扯淡”。他本人在军中混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有哪次战役需要用到百万人的时候。 瓶夜城那次不算,那是单方面的屠杀。 百万大军只是说起来好听罢了,当真放到战场上,尾大不掉,难以调度,况且目标太过明显,有什么战略部署都难以保密。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失了“奇”字,一支行动尽在敌人掌握的军队,纵然有百万之众,若然撞到苍天素手上,给他三十万人,不论是拆化分吃还是巴蛇吞象,都不算是太难的事。 他当初只肯留下两万士兵拿自己的命去赌,不过是为了施恩众人,真正把西北军纳入羽翼之下。真算起来,十万人对阵五十万,其实并不是没有丝毫胜算的。 在苍天素看来,在普通的交战中,四倍之数的战斗胜负五五开,五倍之数已经是一个极限,即使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的条件下,十倍之数依然是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若然双方兵力差距比十倍还要大,则难以靠人力逆转,就需要拼运气看人品了。苍天素现在想起来那次困兽之战,心中都唏嘘不已,每每暗道一声“侥幸”。 看着眼前热血上头的蔡枫,不厚道地在心里吐槽完毕,苍天素略略提点他几句,没有顺着再谈下去。 蔡家长子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在闹不清楚蔡家掌权者的实际想法之前,苍天素可不愿意随意许诺,傻乎乎地签下空头支票。 蔡枫身份特殊,若然他真的投身军队,换了哪个主帅也不可能把人放在新军中当真让他带着刀枪上阵。 蔡家长房的嫡长子要是不明不白死在自己军中,那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套近乎不成反倒彻底招惹上一个实力雄厚的大家族了。 谁说在军营中上位最重要的是军功了?在人马调度人员升降上,最看重的恰恰是出身,牵扯到军权问题,其中的猫腻比朝堂上的升迁还要多。 苍天素再不受宠,到底是正经的皇家血脉,所以一到西北军中,就算景帝明着是让他吃苦受罚的,待遇依旧能跟军中主帅段德平起平坐。 他要没了这个身份护着,任凭计策谋略再怎么出众,也没有让他代替段德发号施令的份。要不是有一个皇长子的身份压着,凭他没有丁点军功这个充分的理由,那些将士岂能眼睁睁看着段德把大将军的位置拱手相让? 镇北将军的独子没有任何军功在身的时候都能被封为少将军,只要稍有能拿的出手的军功,不出意外就能子承父职,别说在西北军军营中,就是换了直属景帝的中央军,谁能不看他三分脸色。 背后有李家撑腰的李仁锵三年不下战场光动动嘴皮子,依旧能够坐稳从二品的官职,而没有任何根基的徐偿经历过不下百次战役,熬了十几年熬到顶头上司都死了,才终于让想给军队换新血的苍天素提了上来,这其中的差别光想想都让人心惊。 所以苍天素一点都不意外徐偿私下拉帮结派想要夺权的行为,这么多年的求而不得拼死拼活,徐偿的权力欲比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们都要强烈得多。 而苍天素最看重徐偿的,恰恰就是他的不甘心,还有他十几年来,对功劳没自己大官职却比自己高的段羽李仁锵等人的怨怒。 徐偿本人也很争气,一把他提上来,不用苍天素暗示挑拨,徐将军立刻就跟红了眼的斗鸡一样朝着另外两派咬下去,下手狠辣决绝,丝毫没有顾念十几年的同袍之情。 事情也很明显,苍天素手下分了明确三个阵营又水火不容的西北军,远比段德在时铁板一块的西北军更容易让景帝接受。 所以景帝百般猜忌段德,对苍天素却明显宽容多了。在澄王爷谋反前,西北军渐渐功高震主,皇帝也没有派人前去分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大儿子识趣行为的奖赏。 苍天素心知蔡家跟李家情况相似,作为士族家族出来的武将,景帝是不可能让他们在军中成为第一把手的。 有资格把持军队的正将军,只能是武将世家或者没有任何根基的新人。对于大部分弃文从武的人来说,世家子弟的身份能让他们在一开始如鱼得水,但是越到后来,升迁就越是一件麻烦事。 如果苍天素四年前没有在西北军横插一脚的话,在段德死后,景帝会选择让徐偿连跳三级,而决不会让李仁锵有机会更进一步。 文武不相干,是一个合格帝王最基本的制衡之策。 看着似乎主意已定的蔡枫,苍天素心中有点不以为然。 因为朝廷的风向变了,各国间纷争不断,每年都有大量的世家子弟弃文从武,可是最后能熬出头的,远比埋骨他乡或者默默无闻的要少得多。 苍天素刚刚拿李仁锵说事的时候,明显看到了蔡枫不寻常的神色,心中暗暗发笑。这小子只看到了世家前辈李仁锵人前人后的风光,怎么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各个世家这么多投身战场的热血青年中,还不是只出了一个李仁锵? 李将军鲶鱼一般滑不溜手,心眼比毛孔都多,又早早投了段德眼缘,战战兢兢一步不错走了二十几年,这才借着刘家补偿武将的机会,坐到了一个士族子弟在军中能爬到的最高位置,你当人人都有他这样的本事和运气? 就算是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做派,同样的才智,换了一个时间换了一个地点,得到的都不会是同样的结果。 李仁锵能有今天,本身就是靠了五分机遇,蔡枫又没有他的能耐,除非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否则熬一辈子也只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官的份。 志比天高,才比云薄,这起子世家子弟到底是年轻,被人吹捧得有些不知轻重了。苍天素看得通透,却不点明,每一句话都适可而止,委实不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给自己找麻烦。 他知道这里面除了李仁锵这个闪亮亮的榜样外,他自己的责任也不少。自命不凡的青年才俊们一看,一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半大少年都能立下这等功劳,嘴上就算不说,心中也肯定都小觑了战场的凶险程度。 ——既然明明不是什么难事,怎么能让大皇子专美于前?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是被快速成名的幌子迷昏了头的蠢货。 苍天素接过蔡枫殷勤递上来的茶水,笑容格外无害耀眼。年轻人磨练磨练也好,要懂得摆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现在吃点小苦头,总比以后吃大亏惹大麻烦来得好。 他算是看出来了,二弟这次找来的几个人,除了那个看起来傻得要命其实一肚子坏水的林尧兰,其余的都是绣花枕头,说他们不通人情世故都是轻的,狂妄自大才是最佳评语。 笨一点没有关系,关键是要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话能说,若不是看上了他们身后的庞大势力,苍天素才不会在这浪费口水。 眼见几天相处下来,外白里黑的林尧兰这个唯一的可造之材还跟自家老子有那么点不得不说的关系,苍天素心头很是郁闷。 真正让他想不通的是,苍景帝不动声色在苍天赐身边安排这么一群水货,难道真的是要把二弟往逍遥王爷的道路上引? 还是说自家老子已经打定主意要找准时机把自己一刀砍了,所以二弟就算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也没有关系? 38、交谈 澄王爷盘踞了十几年的云州实在不容易下手,苍天素留了五百人保护,另外一千五百精兵撒网式铺开,忙活了五六天,才在表面上把残余势力清除干净。 至于隐藏更深一层的势力,秉承着面对景帝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最保险态度,他是实在是不想管,也实在是不能管。 脑子长在景帝身上,人家既然说“回收土地”,苍天素最多只能顺带修理一下不服管教的“刁民”,对于别的事,不能逾越分毫。 更何况,澄王爷的反叛虽然被压了下去,但是祸首苍景澄却还不知所踪,苍天素觉得此人隐忍十多年,肯定不可能只有这点能耐,八成还有后手,自己安心等着看戏就是,何必非要横插一脚,费力不讨好。 这趟出行不算一无所获,虽然在途中吃的暗瘪不少,但到底还是让他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只是这点线索究竟是苍景澄反叛前故意留在云州的,还是苍景帝不怀好意让人先一步放在这专门用来坑他的,苍国大皇子现在还拿不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对于苍景澄的死活,他的兴趣真的不大。如今形势未明,鹿死谁手尚不能定论,该着急的不是自己。 景帝还给他下达了一条很有意思的指令,苍天素此行要顺便负责处理苍景澄澄王爷留下来的一干妻妾老小。 澄王妃与十年前就早已离世,澄王爷自然也没有为谁守身如玉的意思,后院美女如云,零零总总二十余人,在他正式起兵造反之前,澄王府内务都是由侧妃余氏掌管。 余氏并非豪门世族的千金,只是小门小户出身,等两千士兵突破外围死士的封锁,冲进内院时,她整个身子跪伏在院子中央,轻轻抚摩着明显凸起的小腹。 苍天素挥手示意所有士兵停在原地,自己独身走上前去,视线轻轻在余氏的脸上扫过,略一停顿,目光下移,看着她已经显出的肚子,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接到的命令是把所有女眷处理干净,可是对于怎样处理一个怀孕的女人,景帝压根没有交代。 “妾身已有七个月身孕,此乃当今圣上唯一子侄,求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余氏整个人趴在地上,嘶声裂肺哭诉。她今日穿着盛装,脸上画着极为精致的妆容,晶莹泪珠滚滚而下,长睫濡湿,薄唇惨白。 澄王爷膝下并无一子半女,余氏肚子里的孩子极有可能是他唯一留下来的血脉。苍天素怔怔出神半晌,这个女人跟他长得有五分相像。 或者说,这个女人跟他的娘亲有五分相像。 七个月的身孕,还是苍景澄谋反之前的事情。说的明白点,对于自家小妾怀孕一事,苍景澄也该心知肚明。 根据情报,澄王爷在半个月前还在王府附近游荡,在兵败撤退之前,却丝毫没有带上自己唯一骨血的意思。 苍国大皇子闭了闭眼睛:“此事事关重大,本王无权处置——来人啊,给夫人带上镣铐,即日押送回京。” 坐在返还的马车上,苍天素轻轻转动着右手上新添的墨玉扳指,设想了无数种可能,都找不到苍景澄明知不可能而为的目的何在。 放弃风光无限行动便利的郡王之位,赔上跟着自己效忠了半辈子的忠心属下,做一个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苍国大皇子抽了抽嘴角,他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这辈子第二个看不透的人,这让他难得有点心烦气躁。 就算是面对人人交口称赞的承国太子,苍天素看着手上的情报,耐心地抽丝剥茧,不难发现对方的最终目的,多年来对承国太子诸多政令的种种预测,几乎从未出过差错。 苍天素相信对方也未必看不透自己。 他跟承国太子何其相似,极工心计,步步为营,顺势则为,逆势则上,每一步都走得极扎实,所以每每看着对方,都有种面对另一个自己的感觉。苍天素把自己放到对方的位子上,两人的许多决策都会不谋而合。 但是当他们这种人碰到完全不按理出牌的苍家景字辈人物时,就遇到了天生的克星,颇有措手不及处处挨打的窘迫感。 按理说,景帝到底是苍国的国君,该为属性相克问题头疼的应该是现任承国陛下——可是问题在于,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不对的苍景帝从头到尾都是把矛头对准大儿子穷追猛打,对于敌国对手反倒放任不管。 前任承国太子一开始也是满头黑线摸不着头脑,后来见人家始终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自然也就乐得清闲,安然自得搬着小板凳隔着千山万水,遥遥看着这出父子相争的闹剧,权当欣赏一通精彩绝伦的免费猴戏,喜得不亦乐乎。 蔡枫一路上凑在思考问题的大皇子耳边旁敲侧击,试图从前辈口中抠出一点能让自己一辈子都受用无穷的兵法心得。 心情不是很好的苍天素于是不再敷衍,提笔一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摆出来,震慑得对方好几天说不出话来。 苍天素直到上了战场,才真正懂得年少时奶妈当玩笑给自己传授的诸多知识是多么大的一笔丰厚宝藏,单指这一句,就囊括了行兵作战无穷无尽的变化之道。 苍天素此时把这个摆出来,是为了暗地里提点蔡枫战场之事远没有他想的这般理所当然,里面学问大着呢,不要以为摆上几万人憨头憨脑地对撞就是打仗。 但见对方似乎仍然不解其髓,拿来给自己看寻求指点的“心得”依旧没有脱离了原来的老路,苍天素在心底冷笑过后,也不再瞎操闲心。 倒是在快到京城的时候,王德钏趁着旁人睡下了,偷偷来找过他,犹豫着问苍天素蔡枫的选择是不是错了,还说蔡家长辈一直不同意他这个决定,只是死活劝不回来,如果蔡枫不是这个料,希望大皇子帮忙把他点醒。 苍天素此时已经彻底对这群人失了兴趣,笑眯眯问了一句:“他人生的道路,难道要让我来决断?永远不要断言一个年轻人的未来。” 王德钏自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沉默了一下,突然自嘲地笑了:“二皇子说得对,大皇子越看不起谁,面上对谁就越是大加称赞,态度也会越发和悦。” 几个人这一路上明着不说,心中对尧兰其实多有抱怨,认为是他的胡搅蛮缠破坏了苍天素对几人的第一印象。而从苍天素先冷后热的态度来说,这种想法似乎真的没有错。 然而王德钏总是有一种感觉,在林尧兰处处找茬的时候,大皇子虽然明着不让他们好过,但是心底未尝没有些许赞赏。然则等到了尧兰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随着车里的气氛越来越好,大皇子对他们原本就不多的欣赏却已经被渐渐磨光。 苍天素听了这话,眉头都没动一下:“那倒不是,你们毕竟还年轻,以后经历磨练的机会还有很多,是我苛求了。” ——也就是说,我们几个确实入不了您的眼吧? 被人捧在手心上奉承了一辈子,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王德钏一直强压在心中的懊恼失望一股脑涌了上来,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温和带笑的少年,轻轻苦笑一声,终于明白了二皇子为何在一搏之前就甘愿认输,自逐出局。 跟蔡枫一样,他在听着家中长辈对远在边疆的大皇子不绝口的夸赞时,心中真的有那么一点的不以为意。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儿郎,就算天赋异禀才智超群,又能有多大的本事?难道还能比得过西北军中戎马征战了一辈子的将领们?他一直以为,所谓种种功劳神乎其神,不过是有人在刻意为皇长子造势罢了。 就算是真的,能输在一个没有经过系统教育的半大孩子手中,戚国的军事能力该差到什么程度?对手这般不济事,怪不得镇北大将军段德死时,能放心把军队交给一个还没加冠的奶娃儿。 此时对方轻飘飘一句话,理所当然一般说出来,没了平日里似有若无的有礼和疏离,竟是一路行来唯一的一句真心话。 “苛求”二字,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他十几年竖起的骄傲。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风流人品,一直让人高看一眼的出众文采,在这个少年将军眼前,竟然如此的不值一提。 他能坦然自若地对着年长三岁的自己说出“你们毕竟还年轻”,态度安然从容,没有丁点的嘲笑讽刺之意,仿若事情本该如此,对于王德钏来说,本身就是一件耻辱之事。 苍天素扫一眼若有所思转头离开的王德钏,自然看清了他眉宇间的不平,抬手轻轻拂过额角,不置可否地牵动妃色的薄唇。 当初景帝为了抗衡刘家,有意引导其余几个世家联合,现在刘家已经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那么天平的另一端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分化林王李张四家逐渐连成一体的世家势力,这个人情的分量应该足够了吧?景帝陛下,若然这样你还不满意,还不肯停下你暗中不断的小动作,就别怪儿子翻脸了。 39、欢天喜地花灯节 大皇子二皇子回朝当晚正好赶上花灯节,距戚国使臣抵京已经过去三天了。 苍景帝大病初愈,心情正好,见时间不早了,也没有强求两个儿子要立刻入宫觐见。苍天赐心中压了事,匆匆布置好人手,跟大哥道别后就进宫面圣去了。 苍天素则不紧不慢地乘车回到府邸,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换了身新衣服,倚在榻上看书。结果发梢还未晾干,就见段羽一头冲了进来。 他们自从四年前开始,本是形影不离,半天不曾分开的,然则单这半年内,先是逃亡承国,刚聚首又一别数月,苍天素当真有些不习惯,见段羽这般急急忙忙来见自己,嘴上不说,心中却是畅快了不少。 “素素,”段羽伸着脖子大叫,扑上去照着腮帮子恶狠狠啃了一口,“可想死我了!” 苍天素一抹颊上的口水,好心情地眯起眼:“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我也没想到能磨蹭这么长时间。”如果不是景帝不厚道的频频捣乱,打乱了他原本的安排,两千人最少能提前半个月回来。 段羽撇撇嘴,因着一向对这种转弯弯的事不感兴趣,也没有细问,双眼亮晶晶地拉着他往外走:“还好赶上了花灯节,快跟我去逛逛,我还是第一次过这种节日呢!” 苍天素笑了笑,抬手触及未干的头发,心想不过是两个人闲逛,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回来了,束发就不用了。也未在意入秋天凉,披散着仍带水汽的头发就出去了。 其实苍国大皇子也是第一次外出看花灯过花灯节。西北不兴搞这个,鱼兰的百姓连吃穿都成问题,自然没有心情附庸风雅,为一个不重要的节日破费腰包。 而以往在宫里的时候,虽然每年这个时候皇家都会摆宴,在天街热热闹闹的搞一场花灯展,但是因为他一向不受宠,这等好事向来是轮不到的。 李宓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却是粗中有细,觉得他每年只有到他老子生日的时候才有资格出席一次宴会,肯定心里不开心,又为了不落个“怨望”之名,不好明着安慰他,只得每逢节日,都变着法地哄他开心。 每到花灯节,苍天素一觉醒来,都会盯着床头那个歪七扭八,丑陋得很有特色的纸糊灯笼,笑得天地失色。 也正是因为他的好奶妈为自己的笨手笨脚心中尴尬,才在他九岁那年转移话题般谈起了同样是纸糊制成且异常简陋的孔明灯。现在想来,许多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苍天素本人对于跟父亲的妃嫔和儿子女儿挤在一屋子打机锋的无聊活动不感兴趣,但是对于李宓笨拙的安慰行动却每每感觉很是窝心。 所以就算对自己受到的冷落不怎么在乎,嘴上也不肯说破,乐得看她每到大大小小的节日,就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耍宝逗乐。 而到了今年,虽然有了出席的资格,但既然景帝没有明确的指令说他一定要到场,反正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苍天素也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反而更倾向于跟段羽两个人松松散散地闲逛。 至于这位未来的驸马爷为什么也没有被拉过去撑场面,苍天素想着有李仁锵帮衬着,自然出不了大事,略略问了几句,也就丢开不提了。 花灯节一向是痴男怨女才子佳人们的最爱。每年只有到了这一天,未婚的青年男女们才能获准从家中外出,齐聚街头,每人在街道两旁摆着的花灯中挑选一个。 民间传言若然在子时之前能够找到手提成对另一支的有缘人,则是此生良人,天作之合。 听到段羽拐着弯给他将这个早被人念叨烂了的传说,苍天素心头好笑,面上却是淡淡的,全当没听出他的话外音,毫不留情地拆台道:“真像你说的这样,不若我们分开走,看看今天能不能各自遇到我们的‘良人’。” 段羽没料到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见他似乎兴致勃勃地在架子上挑选了一盏花灯,将到口的那句话咽了下去,默默记下此灯样式,只得硬着头皮拿了另外一种图案的灯盏。 两人并行来至街道岔口处,苍天素侧头提议二人背向而行朝两侧拐弯,段羽自然求之不得,一口应了下来。 他在原地眼见着苍天素渐渐走远,用力跺了跺脚,斗志昂扬地转头去找同样图案的花灯了。 红日初升!红日初升! 少将军先是顺着摆放花灯的地方转了一大圈,见刚刚安安静静放在那里的那盏灯不见了踪影,明白有人趁着自己离开的这么一点时间将其拿走了,又是懊恼又是埋怨,料想那人还未走远,眼盯着过往行人手中的灯盏,赶忙往前追赶。 重新回到岔道口,又不知道那个拿了灯笼的混蛋朝哪边走了,既生怕跟他错过了,又怕那人正好跟苍天素碰上——那准媳妇的“良人”可就没自己的份了。 眼见已经过了半柱香,还没拿定主意的少将军正在急得团团转,不经意间一打眼,正好看到一个锦衣蓝袍的青年男子手执印有一轮初升红日的灯盏施施然打自己身边经过,当即来了精神,伸手正想把人拦下。 “这位……呃,仁兄,可否跟我换一换灯盏……”段羽一边说一边带着敌意审视对方的相貌,暗道一句“真真是个小白脸,亏得被我拦住了”,心中庆幸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太对劲,声音也不自觉弱了下去,到后来脑子已经不转了,是全凭着惯性把话说完的。 眼前这个容貌俊秀出众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气质高雅,风度翩翩,只是此时一脸古怪的神色让他周身气质打了个折扣。 段羽终于从脑海中把关于这个男子的记忆扒拉了出来,看看已经收起了惊异之色的男子,再看看他后面凶神恶煞恨不得活撕了自己的十几个仆从,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原来是戚国三皇子殿下……” 三天前他站在左右丞相之后一块迎接戚国来使,对于这个小白脸,虽然记忆不深,但是也不是丁点印象都没有的。 段羽见那男子呵斥想要翻脸动手的手下,在心中咬着小手绢泪流满面——自己刚把人家打得屁滚尿流,这会儿看情况,人家对自己不太待见,这换灯的要求,恐怕是不好提了…… ——不待见?少将军这话说得实在委婉。 段家从祖上就是跟戚国硬抗上的主儿,双方彼此间的怨仇由来已久。 尤其是最近几年,苍天素和段羽的名字不知道被每个戚国人在心头翻来覆去骂了几百遍,如果这两人敢独身在戚国百姓间报出名号,“生食其肉,渴饮其血”,恐怕就不只是口上说说的了。 戚国三皇子当然对他没有好脸色,明明此时不世仇敌在前,无奈这是在他国地盘,己方处处受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明白此时不是恰当的报仇时机,又庆幸那个沉不住气暴脾气的王涪陵不在,戚磴努力压下心底的恨意,僵硬地牵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贵国大公主还在宫中赏灯,怎么段将军不去关心佳人,反倒在这里消磨时光?” 他压制手下,不准其闹事,很大原因就是已经收到消息,今日苍国那位大皇子已经返还。若然此人不在,纵然拼个战事再起,自己也一定会选择除掉段家独子,既出了一口恶气,又能除掉一个大敌。反正自己身份特殊,又身负使臣之命,有其他三国共同加压,苍国国君轻易不会动手。 但是偏巧那个连自己父皇都不愿轻易提及的少年郡王已经回来,结合自己听到的传闻,这两个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姓段的在这里,恐怕那人也就在附近。 若说起恨来,戚国人对苍天素,远比对段家来得浓烈,段氏一族驻守西北,算算百年来戚国因其而死的人,居然还不如苍天素两年来杀掉的人多,戚国人自然恨之入骨。 但是同样的,在戚国人眼中,苍天素行事狠辣决绝,宛若地狱里的厉鬼再生,一旦招惹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善终。 凡是跟他交过手的将领,不是战死沙场,就是打了败仗畏罪自杀,戚国历史上打仗打疯癫的三个将领,都是让他的手段活活吓出来的。 更何况,每当事情碰上他,原本戚国人有九成把握获胜的交战,到最后居然无一例外都能变成一面倒的惨败局面。久而久之,戚国高层都觉得此人邪乎得紧,是以对他的忌惮同样比对段家深刻得多。 种种情绪糅合在一起,戚磴委实不愿跟一个怪力乱神的人当面翻脸,唯恐一步错步步错,真正把已经风雨飘摇的国家推上绝路。 虽说不愿起正面冲突,但是戚磴却想借着这个机会见见那位大皇子,看看他是否真如传言那般,长了三头六臂,兼之青面獠牙面目可憎,是以任由手下拖住段羽不让其离开。 哀悼着准媳妇的“良人”名头八成要被这个小白脸占了去,段羽心情正不好,见这些人还纠缠不清,脾气也涌了上来。 少将军平日是没有多少心眼,但是没有心眼不代表没有脾气,更何况他此时底气十足——手下败将,何以言勇?跑到我苍国地盘上投降来了,居然还敢给少将军我摆脸色?也不拎拎自己有几斤几两! 双方正僵持不下,眼看纠纷将起,苍天素不知何时已站在街头,笑吟吟开口唤道:“阿羽!” 段羽在心中哀嚎一声,下意识地去看戚磴手中的灯盏,那轮隐在云海中的红日怎么看怎么碍眼。 少将军垂头丧气,好不容易从李叔叔那问来示好的方法,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觉得做人能衰到自己这个程度,也算是一种本事,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看向苍天素,生怕从他口中听到‘良人’二字。 ——咦? ——咦咦? ——咦咦咦? 段羽看看苍天素手中花灯的图案,再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这个,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立刻就一扫刚才的颓唐,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九只金乌,浑身金华闪耀,仿若黄金铸成,各个生有三足,作振翅长鸣状,华贵耀眼至极。 一脚踹开挡着自己路的侍卫,底气十足的少将军一路小跑扑上去来了个热烈的熊抱,本来还想来个蝶吻,但看到苍天素比平时要灿烂不少的笑脸,登时心中发凉,心知情况有点不妙,只能委委屈屈地按捺下心中的念头,老实地在一旁站定。 苍天素一眼扫过愣在原地的一行人,神色丝毫未变,轻轻点头道:“失礼了。” 段羽喜滋滋地把两人的花灯摆在一块,金乌由九只变成了十八只,懒得搭理那群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拉着苍天素就要往前走。 “你就是苍国大皇子?”戚磴皱眉后一句话脱口而出。 前方两人却停都未停,径自走没了人影。 “殿下,要不要把人拦下?”刚刚被段羽重重一脚踹上的男子忍着疼痛,轻声开口询问。 戚磴又愣了愣看了看几个手下,只能苦笑着摇头。 40、百花宴 澄王爷谋反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在苍天素苍天赐回京的第二日,景帝便按传统赐百花宴,遍邀群臣,连平日严防着不准与外官相见的几个年幼的皇子都获准出席。 苍天素昨晚吹了凉风,半夜就觉得不好,沉沉睡了一天,已是头重鼻塞,见李泉亲自来传旨,不好让人说自己轻狂,撑着爬起来迎接,前后折腾了半个时辰,吹了凉风,到了夜间越发头脑混沌神思不清起来。 他素日心思极重,除了每日随军前行,成日都窝在守备森严的帐子里不肯出来,身子骨松散得很,然则虽然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时常连觉也睡不安稳,却也不曾生过病。没想到刚一回来,紧绷的弦一松开,风寒就来势汹汹地找上了门。 常年不生病的人,一旦倒下,往往病情都极严重。苍天素浑身都烧了起来,额头烫得吓人,躺在床上恹恹的,早餐和午膳都没怎么动。 景帝派来的郡王府总管刘权急得跟什么似的,匆匆忙忙请了太医院院首来看。 老太医诊了半天的脉,沉吟半晌后,只说是风寒感冒引起的,原不碍事,只是大皇子几年来忧思过度,心血消耗极大,平日虽仗着年轻,并未有什么症状,到底身子有些亏了,才将小病延成了大病。 院首思量着病因虽然简单,但是跟大皇子身体情况一相和,倒透出三分险状来,又思忖着这位可是个狠主,虽然皇上不喜,但名头摆在那,若然出了个好歹,自己只能是一个“死”字。 老太医心中不敢怠慢,当下反转太医院,找当值的几个太医商量方子,细细斟酌,连配的药材都一一检查了一遍,迟了半日才将抓好的药并药方子一块送过来。 果然刘权一并接过来,笑着道谢,转头却让府中的人将草药留着,照着方子从府中自己的药房里另抓一副。 这事是明明白白当着院首的面做的,刘权吩咐完下人,仔细留神对方神色,未见丝毫的不忿,倒是越发恭敬和顺了,心中倒高看了他一眼。 万岁爷的意思他已经传达了,就看这么一群万事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老厌物自个儿能消化多少了。 刘权看看老太医蹒跚的背影,再看看苍天素所在的郡王正房,心道这么一对父子倒是有意思,你来我往的,半句实意真话也没有,只互相把哑谜打得不亦乐乎,可别把自己牵扯进来的好。 他算是看明白了,皇上明着把自己送到郡王府,说是要尽心尽力护着皇长子周全,其实明摆着是要让自己在人家面前有事没事时不时晃悠着,不知是为了弥补十几年来的父子间隙,还是干脆想生生恶心死人家了事。 刘权原是景帝身边第二得意人物,地位只比李泉略低些,他不比李泉与皇帝年少相交,情分非比寻常,然则在机灵伶俐揣摩上意上,却尤比李泉略胜一筹,不然景帝也不会偏偏把自己常使用惯了的人派到小小的郡王府上。 苍景澜这一手太常见了,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把戏,若不是刘权这人很知进退,苍天素也不会把这么一个人留在府中。 自古宫闱阴司之事甚多,尤其这几年在景帝的有意放纵下,下面几个小皇子连并他们的母妃闹得乌烟瘴气,什么把戏都使将了出来。 一众后妃给景帝生了十九个儿子十三个女儿,可是能活到三岁后入了玉牒的,至今也不过八个儿子六个女儿而已,还大多都是宫中有牌位的妃子所出,嫔以下女子所生的儿女,除了生母是小宫女的八皇子,竟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打从苍天素回了帝都,宫里面送来的熏香盆景衣料药材,种种常用物品中,加了料的比不加料的还要多。 他手头又没有可用的心腹,军医们是不懂这里面头头道道的,自己监督着检查了几次,实在是烦了,恰逢景帝派刘权打点行装带着三四个有经验的老妈子前来任职,苍天素观察了几天,也就顺势用上了。 这些人大事上不能用,但是平素府中的安全还是可以交给他们的,景帝这人虽然心思诡秘,但他想要的是朝堂上不见血的心机比拼,还不至于在这些肮脏事上给自己使绊子。 昔年宫中只有苍天素和苍天赐的时候,皇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百般算计,千般手段,其中的刀光剑影不比战场上少,但是到底还是让他平平安安长到了十二岁出宫。苍天赐能在三皇子苍天瑞出生后依旧无病无灾,连中了好几年的毒都能解得干干净净。景帝不动声色护人周全的本事自是不弱。 苍天素对此有八分放心,余下的两分,让自己的人细心留意,想来也出不了岔子。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对手不再只是死而不僵的戚国,无极大陆八方云动,四国之间的关系诡异莫测,再加上他在朝中无甚拿得出手的势力,这些都需要细细思量,潜心谋划,着实没有多余的心思分到这上面来。 到了晚间,刘权拐弯抹角劝苍天素索性别去赴宴,他眼瞅着太医一副药下去,这位小主子病情不但没好,反倒更重了几分,眼见他昏昏沉沉,站立不稳的模样,自忖也明白一二分景帝的心思,觉得皇上必不会为了这种事苛责他。 苍天素头痛欲裂,浑身无力,站起身后支着脑袋稳了好一会儿,才摆手道:“不碍的。”昨日花灯节他没出席,听闻宫中大大小小已经拈酸吃醋起来,这次要再不去,不定有什么好听的说出来。 更何况今日是景帝身边的大太监特意来传的旨意,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他若然再推辞,未免有些不识好歹。 无极大陆四国的伦理道德标准不甚相同。戚国和岳国推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要求无论年龄辈分,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美满团圆。其中尤以岳国礼法更为严苛。 但是对于承国和苍国来说,则没有这么讲究公平了。当父亲的可以对儿子不慈,当儿子的则必须对父亲孝敬,当兄长的可以对幼弟不友,弟弟对兄长则必须恭顺。 是以当了皇帝的苍景澜敢明目张胆的把小心翼翼没有丁点得罪自己的兄弟送到阎王殿公费旅游,天下无人敢说其半句。 但是景帝对于跟自己一向不和,一门心思偏爱苍景澄的太后,则只能借着苍天素母妃雍贵妃的由头,让其自请常伴青灯,十多年来未出佛堂。纵是如此,仍旧引得不少人诟病,口诛笔伐,不知凡几。 苍天素跟苍景澜父子两人,素来关系紧张,虽然目前流言还只停留在大皇子不受宠上,但是只要有人有心为之,指不定哪一天就变成了不受宠的大皇子心怀怨望了。 苍天素心知肚明,平日里把面上的东西都做得足足的,以往虽然远在边关,每每遇到景帝生辰,都提前封了厚厚的礼,命人快马加鞭高调送到帝都,也不求能凭着这些跟景帝打好关系,只在天下人眼里过得去就好。 今日景帝设宴,摆明了是为他跟苍天赐接风洗尘,虽然在苍天素看来,二弟的原因是占了大头的,但是在旁人眼中,未尝不觉得这宴席的主角是离京多年的苍国大皇子。 这样的一场宴会,是皇帝特意给的脸面,由不得他不去。 皇四子苍天珹抬头看了看主位上端坐的苍景帝,又看了看紧挨着景帝坐着的二哥,眼波一转,又扫到了苍天素身上。 细算起来,大哥年长,二哥年幼,大哥已经晋封郡王,二哥却还是只是光头皇子,大哥军功赫赫,二哥在士林中却只是微有薄名。这两个人摆在一块,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来,二哥都是居于劣势的,更遑论那个连宫门都没出过的三哥——可惜了大哥的万般营营,还抵不过父皇那颗偏到海里去的心! 苍天珹留意了一番下首那张桌子,见不少武将脸上都有不忿之色,在心中摇头。也对,这次位次是刘家排的,自然要借着这次机会让大哥没脸。 苍国大皇子和刘家的恩怨,由来已久,早在上一代就闹得不可开交。母妃生怕自己年幼不懂,专门细细把事情掰开来给自己分析过的。 只是在一场做给人看的庆功宴上,父皇对于刘家的失礼竟然视若不见,任凭他们把二哥三哥的座位摆在大哥前面,岂不是寒了天下武将的心? 苍天珹偷眼打量苍天素,饶是他年纪还小,仍然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声,真真是佳公子如玉,风华若斯。 对于这个久未谋面的大哥,他那丁点印象,都是建立在宫中的种种传闻上的。十几年来由皇后一手把持后宫,关于苍天素,自然是负面评论居多。 苍天珹看着眼前这个人,实在没有办法跟耳边萦绕的“娼门之子”“心狠手辣”“残暴血腥”等等形容词联系在一起。 他衣袂飘飘,尊贵高雅,目视远方,眼神悠远,点滴不沾尘俗。哪像是那传说中嗜血的杀神,浑身清雅气质反倒得了三分仙家清冽。 这样的一个人,比之对谁都温和却疏离的二哥,以及嚣张跋扈好歹不分的三哥,更能引起旁人的好感。 苍天珹眨眨水汪汪的大眼,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来。 苍天素昏昏沉沉撑着个虚架子,心情着实不怎么样,觉察到旁边几道一直打量自己的目光,也未加理会。对于这几个小兄弟,他是真的不想招惹。 诚然自古皇子结党屡见不鲜,对方身后的母族又能给自己带来一大助力,但是单凭“皇子”这个棘手的身份,苍天素就提不起兴趣。 现在他们年纪还小,很容易崇拜年长立功的兄长,再加上在苍景澜面前,总有表现争宠的欲望,迫不及待想要展示自己的才能,因此很容易选择一个能庇护自己的兄长站队。 可是再等两年,等这些小雏鸟羽翼渐丰的时候,心中的欲望会更上一个层次,对于那个位子的打算也会随之改变,不一定还会甘心处于下位。到那个时候,自己要想不被反咬一口,可就要分心防着这些好兄弟了。 皇子不比朝臣,他们本身是有争夺储位的权力的,别人许给的好处再多,也比不上皇位的诱惑力,反叛的可能较大。 加之皇家兄弟间只有依附关系没有从属关系,“从一而终”的儒家道德伦理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苍天素跟他们又没什么少时情谊,关系浅薄,彼此都不知根知底,用起来也不会顺手。 况且,就算有过那么几年交情的,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还是利益来得实在些,这玩意偶尔利用一下还可以,苍天素从来不把双方的感情当做长久合作的筹码。所以就算他跟段羽好得一个人似的,对于段家的约束和钳制也丁点没有减少。 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么几个鸡肋,他实在不想招惹。 用力揉着额角,苍天素权当没有看到苍天珉热切的目光,低下头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正在满脸和蔼跟苍天赐说笑取乐的景帝闻声斜了他一眼,笑容不变,心头却是重重一跳——老大这个病生得当真有点意思,很值得人细细思量品味。 从刘权的回报来看,昨夜歇下时还是好好的,半夜时分那一对白雕一来一回,第二天就已经起不来床了,这里面要说没有什么猫腻,苍景澜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苍天素这人疑心病很重,在逃亡承国的时候,苍景澜就看出来。每到一个地方落脚,他第一件事就是探查周围的地形水源和难民分布情况,确保一旦发生意外,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总能在第一时间朝最安全的方向逃奔。 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真正把自身安全交给别人的,就像他放手让刘权管家,只不过是做出来给自己看的,私底下的监视丁点没少。所谓无力分心信任父皇云云,不过是说出来搪塞李仁锵和段家小子的。 大儿子一定懂得很深的医理,要想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生一场风寒,自然不会用半夜爬起来浇凉水吹冷风这种拙劣的法子。 景帝转了转手中莹莹有光的白玉杯,心情甚好地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然后拍手示意李泉把早就准备好的物什拿出来。 李泉在开宴前就收到了指示,此时一见苍景澜手势,那个用火漆封着用上好绸缎包着的奏折立刻就被捧了出来。 苍景帝留神注意着大儿子的神色,见他只是皱了皱眉,眼中有着浅浅的疑惑,全然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心中的得意立刻去了三分。 他现在在面对大儿子时的心态,就跟面对敌军将领差不多。自己打了胜仗自然会高兴,可是若然对方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这份喜悦不知不觉就会褪色不少。 苍天素现在头脑是真的有点发晕,但还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失态的地步,强自忍下心中升起的懊恼,打起精神准备接招。 41、昏厥 “一个月前,老大一抵达封地就让人快马加鞭给朕封了折子送过来,朕还道是什么要紧事,没想到只是请罪的折子。”景帝用指尖点了点那封厚厚的奏折,扫视一圈临近坐着的几位皇子,“只不过朕最近国事繁忙,还没有来得及批阅,今日正好想起来,不若在此与诸位爱卿共享。” 停顿了一下,苍景澜定定看了看已经起身下跪的苍天素,轻轻勾动唇角:“李泉,大声念出来。” “喳——”苍国皇宫中并不禁止太监读书识字,李泉天生一副好嗓子,此时鼓足了劲儿拉长了调,清脆响亮,底气十足,生生把苍天素字里行间的自责惶恐给磨掉了大半。 西北军将领也都识趣,一听是这几年行军打仗的事,在李仁锵徐偿的带领下都跟着跪了下来。 及至李泉念到朱耳达之事的时候,李仁锵维持着趴伏的姿势,半转过头,满含警告意味地瞪了徐偿一眼。 徐将军愣了愣,又不敢将眼神往皇帝那边放,急忙压下自己想要等念完后就此事给苍天素鸣冤的念头,老老实实跪着不再出声。 徐偿知道自己人不笨,但是仍旧比不上人精李仁锵,他也知道李仁锵为了护着段家,平日里也会回护苍天素,既然他不让自己开口,自然有他的想法。 ——这么说,自己的想法竟是错了的——大皇子这一次不是为了将几年来受的委屈借此发泄出来,而是当真有请罪的意思,诚心请求皇上责罚了。 “自请削去郡王爵位”?徐偿听清楚最后一句,见鬼一般扫了一眼苍天素,可惜隔了老远,方向又不对,只能看到一袭浅黄色的皇子服。 徐偿盯着只有无爵的皇子才会穿的最普通的皇子服看了半天,才算放了心,这位今天连亲王服都没穿,显然早有准备,看来今天这出真是预料中的。 徐将军是淡定了,李仁锵却反倒不淡定了。他看了看笑得跟什么似的景帝陛下,只觉得后脊梁发凉。 他效忠景帝的时间不比段德,对顶头上司却也不是一无所知,为着一封顶多算是言辞恳切的折子当众笑成这样,绝对不是这位的一贯作风。 果然,顶着一众儿女妃子大臣诡异的目光大笑过后的景帝挥开凑上来要给自己揉肚子的宫女,吩咐连夜将折子抄写千份,明日分发给朝臣并地方下方的七品以上官员。待几个文官领命下去后,还嘱咐李泉日后早中晚一日三遍,每到饭前都要给他朗读这折子一遍。 李仁锵听得冷汗津津,连头都不敢抬,心中早翻来覆去把这个不着调的皇帝骂了个半死。他妈的,你儿子把事情做到这份上都能硬生生弄巧成拙,哪个做老子的有你这么狠? 对于大皇子二皇子锦州一行,他是多少听到过风声的,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味道。 百姓们再爱戴你,好端端的能上赶着玩夹道欢迎的把戏?而且一来就来这么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拥拥挤挤,生生把宽敞的街道站得只剩下中间一条小过道,这在农事繁忙的秋收季节,是很不合常理的。 家里的庄稼还没收割完,一家人下半年的口粮还没有着落,谁家有那个闲心去为你开欢迎会?而且时间还掐得这么准——打苍天素一踏上锦州土地,锦州人民就开始沸腾了——什么时候一群无官无职的白丁能把天使的行程打听得这么明白了? 纵然没人有那份能力把整个锦州过百万的百姓都变成托,又纵然苍天素再得民心,这种事平白无故冒出来,有人在这其中煽风点火,有意导演这么一出也是肯定的。 这原是天大的体面,再卓越的军功,也不如实打实的民心来得重要。李仁锵一开始并没有多想,只当是苍天素这几年委屈得狠了,找准机会想出出风头。 本来嘛,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都还没有加冠,再怎么少年老成,总会有点滴争强好胜的心。苍天素的老子对这个儿子是真不厚道,你把人家往冷宫往边疆一晾,死活不论,冷暖自知了,但总不能不让人家自己给自己争脸吧? 李仁锵原本还在暗笑苍天素其实还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劲头,但是后来渐渐回过味:这事儿怎么看着不大对劲啊? 天子出巡尚且不曾全民动员,只把看得到的地方用人塞满,到时候乌压压一群人齐齐下跪,山呼万岁,谁管看不到的地方是什么光景。 可是前方传回来的信儿却在暗示,这次实打实是锦州的老少爷们撸起袖子齐上阵,看这架势,除了没有跪地齐呼,其余方面甚至比皇帝亲临还要场面不少。 这不是上赶着让皇上打眼吗?远在京都的景帝要是一看这光景,喝,你老子还没死呢,你也还没坐上那个位子呢,你他妈的就敢这做派这行事?心中不定怎么上火呢。 皇帝本来就不待见大儿子,这不是往他手中塞自己的小辫子吗?这种蠢事苍天素再怎么热血冲头,也绝不会干出来。当事人的嫌疑排除了,李仁锵就想到了嫁祸上面。 苍天素临走前给了他口信,所以李仁锵特意留意过,二皇子明面上的势力这几个月都没大动,如果单私底下的势力能干出这种事,监国那会儿他也不会让刘家逼成那个可怜巴巴的模样了。 可是这事又不像是刘家干出来的。李仁锵觉得自己真不是小看刘家,他们要是能想到这么一出不动声色让人有口难辩的嫁祸戏码,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两个不是嫡出的年长皇子就没有活到六岁的福分。 皇后怀孕后,想方设法要除掉这么两个拦路虎,到底还是功亏一篑,让他们俩成了气候,白白枉作小人,还给亲儿子添了两个生死仇敌。 尤其是苍天素,皇后要是没有傻到动手脚动到他头上,人家早屁颠屁颠跑到自己封地上过闲云野鹤的富贵闲人生活去了,哪有现在这等无限风光。 在李仁锵看来,赫赫威名的镇北将军,当真是刘家和皇后的愚蠢生生逼出来的。以小观大,刘家连带着其他四大家族,这一代还真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实在不足为惧。 排除了苍天素两个苦大仇深的对头,别国又不可能在景帝眼皮子底下搞这大的阵仗,李仁锵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到还有谁能来这么一手,主要是对于京都大部分势力来说,跟大皇子最多有些不对付,还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犯不着在这个时候花这么大力气两家撕破脸。 及至苍天素请罪的折子送到了京都,嘴角直抽搐的李将军才算明白了这出戏到底是谁的手笔。 就跟先前苍天素下狱一个样,他的反应比起苍家父子慢了好几拍,老是给苍天素拖后腿。状态不是很好的李仁锵觉得自己很委屈,在心里直呼这事完全不能怪罪到他头上。 聪明劲儿他有,但他毕竟是一个正常人——换了任何一个正常人,谁能想到世界上会有哪个父亲在内忧外患的时候,还在一个劲儿叫嚣着给自己唯一成器的儿子添堵呢? 饶是李仁锵因为段德的事情看苍天素一直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景帝做得忒不厚道,要不是苍天素机灵通透并且早对自己父亲的良知死了心,一回到京都,单为这事儿,恐怕就得先圈禁个几年看看态度。 为人臣子最起码都得会看个眼色,事关天家父子权利分配问题,不论老皇帝做得再怎么蛮不讲道理,不论小皇子再怎么憋屈无辜,也万没有大臣憨头呆脑上折子鸣冤的道理。 皇帝说你不安分你就不安分,皇帝说你有怨望你就有怨望,皇帝说你蛊惑民心你就蛊惑民心,青天白日下冤枉人还不让回嘴。李仁锵冷眼看着这一对父子的腌臜破事,恶心得直想干呕。 按理说,苍天素这次对于景帝的试探解决得很好。苍天素惹眼的地方,除了他那张不知道低调的脸,也只有军权和爵位两项了。 军权因为目前的形势,苍景澜摆明了是不会收回来,能用来作践一下的,也只有那个郡王爵位。 其实吧,朝中武将都觉得,人家大皇子都差点把戚国国君给活活玩死,封个亲王名正言顺,刘家公报私仇给个郡王爵位不免委屈了,就连不少文官都觉得心里不舒坦,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是皇帝才不管你委不委屈。李仁锵估摸着皇帝的心态,八成是觉得,朕的大儿子未加冠就封了个郡王,一加冠成年后朕为了面子上好看,是不是就得给个铁帽子亲王当当?然后等他哪一天打下了其他三国,朕是不是就得封个太子?再然后等他太子当了十几二十年,实在是当烦了,想顺势再往上升升,朕是不是就得干脆退位让贤? 苍天素毕竟年纪太小,起点太高很容易压不住,景帝想要挫一下他的锐气,顺带收回不是出自自己意愿授予的爵位,李仁锵完全可以理解。 李将军对老父孝顺恭敬,对自己儿子态度也不错,以己度人,也没把苍景帝的心思想得太坏。就像上次的刘家压爵连并这次的锦州下套,他后来连蒙带猜觉得是景帝下的黑手,虽然手段让人恶心,见苍天素有条不紊地处理了,也就没有想太多。 古语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时的风光管什么用,能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至诚至孝的李将军咽下嘴里的酸水,只当皇帝这是想保全儿子才想出的下下策。 先暗中指使刘家唱一次黑脸,皇帝再亲自上阵唱一次黑脸,苍天素脑袋上亲王的铁帽子就这么没了,一次是朝中权利纠纷,一次是苦主本人心甘情愿上书自请,就算这事有失公平,朝臣们知情识趣,也不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先前思量得好好的,个中关节都能说得透,李仁锵原本确实是胸有成竹,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景帝一番话完全打乱了他的自作聪明。 加封亲王! 李泉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堆在一起,弯腰恭敬地把苍天素扶起来,客客气气道:“雍亲王殿下,请跟咱家去里间,把衣服行头换一下。” 李将军头脑里不停回放着“雍亲王殿下”五个字,嘴角并眼角一起抖得天昏地暗——坏事了,这皇帝怎么软硬不吃好歹不分呢? 他强自压下心头的惶恐不安,用力咬破舌尖,借着疼痛才算清醒了几分。他自小聪明伶俐,对于帝王权谋也能猜出个一二。 皇上这次把苍家娃娃捧到天上去,恐怕是有拿他当挡箭牌的意思——心中灵透的人谁不知道,皇帝越想谁死得快,就越把谁放到明面上疼宠着! 苍天赐打出了娘胎到现在,同样受尽荣宠,但自有皇帝护得周全,苍天素可没这么一位尽心尽力为自己着想的好父皇。今个儿这出戏一唱,原本各派鼓足了劲儿冲着二皇子去的明枪暗箭就该改变方向了! 眼珠子一直朝上首倾斜着的四皇子苍天珉觉得,皇上御口亲封的雍亲王打从里间换了衣服出来,神色就很不对劲。 先前是一派仙风道骨,半句话不愿开口的模样,神情清冷,端素镇定,可是自从换了亲王袍,苍天素脸上原就不多的血色尽皆退去,眉头紧皱着,万分惶恐的样子。 他看到了,别的人可也不是瞎子。 苍天赐在皇帝身边冲这个方向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好几眼,最后一皱眉,略动了动身子,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视野的角度,光明正大地冲着苍天素脸上猛瞧。 景帝没好气地斜了大儿子一眼,心道这小子装得倒是像,被狠狠摆了一道还有心情在这儿跟朕打太极秀演技,显然这件事对他打击也不是自己想象得那般大。 这么一想,心中的得意劲儿登时去了大半,想到自己苦心忍了整整两个月才弄出来的好戏,这人竟然没有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哭天抹泪(苍天素:……难道我就这么点出息吗……),实在扫兴至极。 苍景帝恶狠狠刮了苍天素好几眼,直到连近处的苍天瑞都觉出不对劲了,才不甘不愿地把视线移开。 其实对于自己又被算计了一事,苍天素已经看开了,兵来将挡,土来水淹,论机智论谋略,他差苍景澜的不过是些许火候和人脉,这些都是需要长年累月培养的,自己年岁再怎么长也大不过自家老子去,就算在他手里讨不了好,小心翼翼地接招应对,不吃大亏栽大跟头足矣。 他觉得以自己的小心眼,给自己做心理工作都能到这个地步,可见是心底对苍景澜的忌惮已经很深,被逼得狠了才能有这种想法。 景帝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真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时斗不过也是正常的,完全不用妄自菲薄。 看看上头两兄弟围着苍景澜献孝心表忠心秀诚心,苍天素垂下眼帘,将盘子里的十色花瓣挨个儿尝了一遍。 剧烈的头痛倒是减轻了。苍天素还未将筷子放下,就觉得原本还算清醒的思绪瞬间僵住,头脑中一片空白。 刚刚晋封了亲王的大皇子猝然身子后仰,直挺挺倒下,庞龙殿原本热烈中埋着古怪的气氛顿时一变,近旁坐着的苍天珹急忙一把把人接住:“大哥?” 景帝眼中的流光一闪而逝。 42、伏笔 太医院院首沉吟半晌,将诊脉的手挪开,后退两步就地跪下:“皇上,大皇子这是墨兰的毒发作了。” “墨兰?”没有被害妄想症的景帝还当真对医术没什么研究,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微眯起眼,老神在在地轻声重复。 太医将头垂得更低:“回皇上,用墨兰的茎叶同两味常用药材相和,有让服用者暂时性失去两个时辰记忆的神奇功效,而解药同样也是这三味药材……待大皇子苏醒后,先前失去的记忆自会回想起来。” 最稀奇古怪的墨兰花瓣是苍景帝赐宴中有的,剩余两味药,一味是治疗风寒感冒的常备药草,药方子是一众太医院太医讨论后共同开出的,另一味是民间常用来浸泡药物维持药效的,宫中一般不用此法——可恨不让刘权使用宫中药物好借此给太医院下马威的命令还是自己亲自下的。 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好好利用了一番,苍景澜阴郁地瞪着仍旧昏迷不醒的自家大儿子,好半天才问道:“可知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太医沉吟了一下,方回道:“回皇上,从脉象来看,恐怕已经是四五年前的旧事了。” 景帝的眼皮跳了跳。 院首见顶头上司莫名地脸色不好,想了想还是把先前在郡王府的论断说了出来:“皇上,臣观大皇子脉象,长时间的悲痛过度,心脉受损,心力过尽,加之少眠少食,身子已经有些亏损了,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要好生调养。” 一群成天在宫中下黑手玩宫斗的妃嫔皇子们,要是摊上了这种病症,没准就能让皇帝觉得对方是对龙椅凤位想入非非,换了宫中其他任何人,“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劳心劳力”的话他还真不敢轻易说出来。 可是当对象是一个远在边疆刚刚回京的皇子,这一番病症反倒更能说明人家忧国忧民呕心沥血,太医当众说出来,一是想要在所有大臣面前给皇帝戴高帽子称赞皇帝教子有方儿子出息,另一方面也是想要趁机卖苍天素的好。 拜新皇上位就先拿自己兄弟开刀的传统所赐,再加上前几代各国间风平浪静没有多少军功可立的限制,苍国已经连续五代未有皇子晋封亲王,更何况这还是个未行冠礼的少年儿郎,未来的前途委实不可限量。 院首从郡王府上那个分明是皇帝亲近宦官的刘大总管那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暗示,心中隐隐明白皇上对于这个大儿子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厌弃,因此此时做起两边拍马卖好的勾当,并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 苍景澜闻言脸色又黑沉了三分,“悲痛过度”这四个字,仿佛重重打在他脸上的巴掌,让这位长期养尊处优波澜不兴的帝王顿觉撕心裂肺的难受。 苍景帝当然不会想当然地认为苍天素郁郁寡欢是因为自己把他扔到西北不闻不问多年,所谓悲痛过度,还是长时间的悲痛过度,铁定是因为李宓的事情。 ——你长到这么大,朕为你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把李宓那个女人给除掉——她之于你,犹如当年你娘亲之于朕,都是能带来致命一击的祸害与弱点,只有趁早除掉了,方能保你一世荣华——你怎么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痛不欲生?你怎么一点都不理解朕的苦心? 一想到这,皇帝就浑身上下不自在。阴谋家难得充当一回慈善家,被救助的受益者非但不领情,还顺便把自己给恨上了,真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在膝下八个皇子中,苍景澜面上不显,其实最看重的,就是看起来很好说话的苍天素骨子里不把人命当回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劲儿,像极了皇帝年少时六亲不认的残忍手段,父亲都更喜欢像自己的儿子,这一度让景帝生出一种后继有人的得意感。 对于苍天素,景帝十几年来一直是以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一点点成长,武能开疆拓土,文能定国安邦,这个大儿子从来未曾让自己失望。其天纵才能,再无能出其右者。 无论是权谋手段,还是心机心智,许多别人穷极一生也难以通透的事情,苍天素天生就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再怎么千回百转的阴谋诡计,他都能一眼看透,其深谋远虑仿佛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甚至无需人加以教导,浑然天成。 可是如今骤听得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年的女人至今对他仍还有这般影响,在景帝眼中,仿若无瑕美玉突然缺了一角,实在是难以忍受的巨大缺陷。 过了三柱香才悠悠转醒的苍天素一睁开眼,眼波在周遭人身上一扫,仿若没有看到自家老子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伏在床头一通大吐。 索性他因为身上不利索,早间午间只是略进了一点吃食,吐出来的只是清清淡淡的酒水,素来有洁癖的皇帝看着床头一滩呕吐物,生生把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 苍景帝面上稍稍缓和,冷眼看着大儿子吐完后一脸强撑着的表情,将四年前的“旧事”娓娓道来。 在说到戚国奸细景田在冷宫,将国舅爷刘广梁残忍杀害,分尸九块藏于冷宫围墙中的时候,已经醒悟过来的景帝看看放声尖叫的皇后,暗自冷笑。 ——怪不得呢,一场病换来对刘家的这等打击,实在是有赚无赔的好生意。 ——苍天素走后,苍天赐拼死命护着冷宫那间小屋不准皇后破坏,刘家人只能拿当初李宓和苍天素亲手筑起的围墙下手,有意羞辱下,特特跟皇帝请旨,将那片围墙拆除,就地充作宫女太监如厕的垫脚石。 皇后认为用这种方式羞辱苍天素,才能勉强平息自己的愤恨,想着生死大敌费心费力亲手建起来很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让那些宫中最下等的人踩踏,用最肮脏的排泄物覆盖,着实快意了很久。 ——得,现在知道了吧,你最疼爱弟弟也在里面封着呢,真真是自抽嘴巴,丢尽脸面。 无论皇后怎么一口咬定这件事不可能是景田所为,一定是苍天素杀人之后有意陷害,无奈苍天素早有防备,反问一国之母何以对一个叛国贼这般信任。 景田当初通敌罪是当着所有西北军士兵判的,因着是宫中出来的侍卫,也是上折子给皇帝过了明面的,罪名早定,无可更改,更何况两个当事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没办法从阎王殿杀出来给自己辩护。 一直心情不好的景帝冷笑连连,总算找到了出气口,二话不说驳了刘家再审的请求,只命人将围墙挖出来。 当十几个太监忍着冲天的臭气敲烂砖块从里面拿出尚沾着水泥的残肢的时候,连受刺激的皇后喉中传出短促的吸气声,直挺挺昏了过去。 结发妻子在全体大臣面前失态到这般地步,再一次意识到这么一个皇后实在上不了台面的景帝强压下怒火,扫一眼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大儿子,冷哼一声,气呼呼地甩袖而走。 苍天素眉头微挑,待皇帝的依仗浩浩荡荡离开后,才抬头看向在污浊中横放着的九块肢体。 没有景帝的命令,刘家人自是不敢直接把残肢带走,皇后的胞兄刘广严此时正青白着脸,看着弟弟的尸体,气得浑身打抖。 苍天素不慌不忙地绕着场地走了一圈,满面歉意道:“若然本王能早日识破敌人奸细的真面目,刘大人也不会白白丧命。” 刘广严脸色又是数变,仅存的那点理智好歹还在提醒着他满朝的百官都在瞪着眼睛看好戏,强自压下心口的怒气,用力抱拳,咬紧牙根道:“小弟无故失踪多年,家中父母早不知担忧成何等模样,此番全赖大皇子才能找回弟弟遗体,下官在此谢过了。” 苍天素笑着谦虚一番,一转头,正好看到苍天赐站在人群外围,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苍天素冲他笑了笑,对方立刻收回目光,迅速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兄友弟恭的表演被打断,独角戏唱不下去的苍国大皇子摸了摸下巴,心道这小子闹别扭怎么也不看好时机?对兄长不敬虽然在苍国算不得品行不端,但传出去毕竟不怎么好听。 他揉了揉额角,是真的有点精力不济,冲旁边早急得抓耳挠腮的段羽打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架着他的胳膊把人给搀走了。 苍天赐快步走着,秋夜的凉风一吹,只觉刺骨的阴冷。一个激灵后,他才恍然,原来背上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层凉汗。 对于苍天素这个大哥的手段,苍天赐是真的打心底觉得森寒。他早就知道苍天素不会放过刘家,可是万万没有料到自家大哥竟然选择用这种手段。 苍天素要真的想让刘家简简单单地灭亡,单在澄王爷谋反的时候,只要选择袖手旁观,让其顺利攻入京都,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刘家连根拔除。 杀人不过头点地,脖子一抹万事不知,真正痛苦的是还活着的人,苍天素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么便宜刘家。 一个跟刘家家主平辈的幺弟的尸体上堆了整整四年的污浊粪便,这样的诛心事件起因还是皇后当时亲口下的命令。 苍天素掀开了四年前打入的一张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轻轻松松将刘家的面子底子一并撕扯了下来,掷到地上踩得不成形。 四年前他才多大一点的人?杀人分尸,砌砖掩埋,苍天赐想起那天苍天素镇定自若条理有序的表现,只能暗自苦笑。 景田,刘延寺,刘广梁,一个被千刀万剐,一个被万人分食,一个被藏尸羞辱,这三个人的死状真真让人胆寒。同样的,这三起人命对刘家的打击,绝对超过简简单单将三个人一刀毙命。 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刘家的好日子还长着呢。苍天赐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刚刚走过的路,抬手搓揉着酸涩的眼眶,默然无语。 43、夜宴 苍天素着实大病了一场,灌了一个半月的苦汤水才能勉强支撑着上朝。几年来日日兢兢业业,半点纰漏都不敢出的,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地休一次假,他其实本来没想这么早就巴巴往景帝身边凑着找没趣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太医院院首说的没错,他这几年拼得太狠,三更睡五更起的,于饮食上也不怎么注意,外面不显,内里已经损了元气,正需要趁着年轻好好调养一番,也省得落下病根。 无奈景帝此人实在太不厚道了,苍天素一日不上朝,跟戚国的和谈就往后拖一日,打定主意在接受戚国的投降书的时候,打了无数次胜仗的常胜将军一定要在场,打算借此狠狠落一把戚国上下的面子。 苍天素同戚国的仇已经是不死不休了,自然也不是在意对方有没有面子,只是受降书一日不送到苍国手中,就难免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到底心头没底。 戚国苍国要是接着开战,起码苍天素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上战场的,段羽又有了大公主驸马的名头,苍景澜要是无耻一点,另外给西北军指派个主将过去,苍天素在西北军中的一番谋划就都白费了。 怀着这种心情,苍天素一边暗骂着,一边参加了庆祝戚国来使抵达帝都的宴会——人家都来了一个多月了,欢迎宴现在才摆,早朝时还能端出那么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苍景帝是真的有手段,最起码苍天素就觉得自己还远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 苍天素现在赫赫军功傍身,头上是铁打的亲王帽子,生病的时候一向跟他不对付的皇帝还多次送补品送药材派人下去慰问,现如今很有些风头无两的味道,又是初回京都万事不熟,一时间,趁着开宴前的空隙,上赶着来攀谈的人着实不少。 苍天素含笑一一回了过去,有段羽在旁边坐着压阵,虽不是怒目圆瞪满脸戒备警告,到底神色不算疏朗。 手上不知道握了多少条人命的少将军姿态摆得极清楚,大家心照不宣,说了几句场面话套了近乎就走了,也没人丝毫眼力没有地上前灌他酒。 “你放松些,这是喝酒的地方,别绷这么紧。”苍天素低头整理了一下衣饰,嘴角噙着笑轻轻点拨。 他寻常不生病,突然间一场大病真将段少将军吓得不轻,平日里看管得极严,一个多月来连病榻都不准他随便下来。 冷了,热了,渴了,饿了,高兴了,无聊了,少将军很是体验了一把管家公的感受,事事亲力亲为,除了上朝的一个多时辰时间见不着人,其余时间都在他房间里黏糊着,直恨不得把人挂裤腰带上一分一秒都不移开眼。 虽然段羽打小就没干过服侍人的琐碎事,一直以来很有些好心办坏事的势头,名为帮忙实为捣乱的勾当也干了不少,不过苍天素仍是承他的情,每每思及,都是满心柔软。 段羽瞪了他一眼:“你这病不也是在喝酒的地方喝出来的吗?”这次大病初愈,苍天素整个人足足削了两圈下去,平日本来就不是多么健壮结实的人物,此时看来更添了几分可怜瘦弱。 段羽本是满心的心疼,做小伏低打点起千般的温柔小意想着好好把人伺候舒服了,但自从苍天素有意把算计刘家之事说给他听后,见他这般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顿时就恼了,口气也跟着重了不少。 苍天素自小极其缺乏安全感,见他这般着恼,虽是满口道歉,心中其实大为受用,趁着皇帝御驾到来,百官各归各位没人来打扰的空挡,在案几下轻轻一拉段羽的手,附送了一个电力十足的灿烂微笑。 随着苍天素年岁越来越大,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公式化,变来变去也就那么几个浅淡表情。 少将军拢共也没见过几次他这般神态,一时很有些找不着北,晕头转向地跟着两个小太监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半天才回过味来,再看坐在最上首早已经恢复神色淡漠状态的苍天素,自个儿忍不住红了红脸。 苍景帝架子摆得很大,浩浩荡荡的倚仗,十几个人在前面开路,两个嫡皇子一左一右伴在身侧,在位子上坐稳了,眼看着苍天赐和苍天瑞各自到苍天素下首坐了,方才命人传在外面不知道喝了多久西北风的戚国使臣们进来。 皇帝嘴上不说,其实心中很看不得苍天素春风得意,所以当初百花宴上对着刘家人明显不合规矩的排座没发表什么看法。 他刚刚知道了殿中百官争相讨好大儿子的光景后,因着两国国宴不同寻常,不好在排座问题上动手脚,不过也立马把老二老三都叫到自己的身边随驾入场,想着怎么也得落落大儿子的威风。 不过景帝的一番谋划算是白费了,苍天素注意力压根就不在这上面,一个劲儿往来使那边看。戚国这次手笔不小,特特派了三皇子和御前最受宠的羽林军统领王涪陵分别任正副使节,出使苍国。 一个是皇帝的亲儿子,一个是皇帝的小舅子,虽是名义上的亲戚,但是三皇子戚磴并不是中宫皇后所出,他生母身份不高,依附的是皇后的对头和贵妃一脉,两人很有些不对付的意思。 苍天素留心观察,一行人进来的时候,王涪陵只落后了戚磴半步不到,两个人几乎是并排往前走的,看王涪陵的神态,显然早先就是这样的,戚国三皇子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心中怎么想的就很值得思量了。 对于戚磴这个三皇子,苍天素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他素有才名,为人最是和悦不过的,但是不是很得戚国国君的喜爱,几年来一直被压制得很紧。 戚国使节入席坐定,众人心照不宣,待李泉高声宣布开宴后,苍国众臣移杯换盏,觥筹交错,既没有显出过分的亲近,也没有冷落了戚国来使,整个场面透出一股虚假的热络。 “下官曾听李将军所说,苍国大皇子容颜如玉,难掩风流,今日一见,果真是个让人看着就心疼的妙人儿。”气氛正好的时候,王涪陵不怀好意地晃了晃杯中的美酒,“昔日天下第一美人的风姿是无缘得见了,下官这十几年来原本还在扼腕可惜,谁知今日方知世间还有美人风华若斯。想必昔日贵国雍贵妃的风采也不过如此吧。” 原本表面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几乎凝固了,诸位大臣瞬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不再应酬交谈,但是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权当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戚国大使在国家级酒宴上,明着说大皇子像已逝的雍贵妃?这是明明白白的打脸。就算皇家讳莫如深,平头百姓不解其故,有身份坐在这里人又有谁不知道,大皇子的娘亲,皇上金口玉言册封的贵妃,入宫前曾是丝竹水乡艳冠天下的第一名妓。 先有皇家最有希望问鼎的两位同胞皇子为了一个女人闹得轰轰烈烈兄弟成仇,后有皇上为了把红颜接进宫中,甚至不惜与老太后翻脸母子不合。到了现在,太后还气得在皇城深处的大佛堂中念经,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致死不肯与皇上相见。 更有后来的,淫乱宫闱,与侍卫有私,人证物证确凿,让皇上丢了天大的脸面,当庭杖毙。 不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位母亲,连亲生父亲是谁都被人怀疑的大皇子才不受皇上待见,在萧索的冷宫中度过了八年?若不是这位本身是位狠人,恐怕早在两国战事将起的时候就惨死在荒凉的鱼兰镇了。 当年的投毒事件被很好的压了下来,大多数朝臣并不知晓。在他们看来,在大皇子被赶去鱼兰前夕,刘家给苍天素罗列的罪状,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都不会被拿出来说事,偏生放到大皇子头上,就成了流放三千里的重罪。皇上对待大皇子,当真是没有顾念丁点的父子之情,甚至比之对待陌生人,尤狠三分。 戚磴不动声色地含笑拿话岔开,桌下的手一顿,狠狠拽了一把王涪陵的衣襟。 戚国此次是来求和的,纵然苍国国内忽然出了意外,原本的协议能不能生效还是两说,但到底是戚国落败,大半领土落入他人之手,他本意不愿惹是生非,谁料这位仗着是父皇亲信,压根不服他的管束。 戚磴见他有恃无恐浑然未觉的模样,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这八成是父皇的意思,见自己的父亲宁愿相信一个外臣,也不愿意把这差事交给自己,心下微恼,便也收声,不再开口。 苍天素闻言抬眸看向对面,神色隐约含笑却眉眼淡淡,看不出丝毫火气:“王大人此番可是看清楚了?” 王涪陵摇头:“离得太远,不若大皇子到下官近前来,咱俩好好亲近亲近。” 这话说得已经太过了,在上首喝汤的苍景帝动作一顿,眼中流光闪过,心底已然动了杀意。朕的儿子,平日里朕心情好逗弄一番就算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战败国的小小官吏指手画脚? 苍天素长身而起,直接跨过小方桌向前而来,手执酒杯,与戚磴的相碰,含笑示意后,仰头一饮而尽。 不愿直视其颜,戚磴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到他执杯的手中,纤长白净的五指轻拢,与白玉交错间,仿若有浅淡的光泽闪烁,两相比较,上好的白玉杯竟然稍逊三分。 戚磴一个闪神,瞬间收敛好心绪,同样饮尽了杯中之物。 苍天素看着他将酒水饮下,才侧头看向王涪陵,眼眸漆黑,神采傲然:“王大人仔细看看本王也好,回去大可仔细向原本驻守在燕陇十六州的将士们诉说一番。” 苍天素顿了一下,自顾自拿起戚磴桌子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本王在边关数年,与几十位将领神交已久,只是可惜,贵国的马屁股见识得过多了,与贵国的优秀将领却一直是无缘厮见,实在是人生大憾。” 此言一出,不只王涪陵,在场的戚国使节尽数变了脸色。 苍天素与戚国交锋,最先拿下的就是燕陇十六州,这可以说是戚国人噩梦的开始,此番伤疤被人重重揭开,几近亡国灭种的耻辱,没有人能泰然处之。 戚国几十位征战沙场十几年的优秀将领竟然还抵挡不住一个还未成年的黄口小儿,五十万人更是被区区两万人杀得弃甲而逃,戚国上下的脸面荡然无存。 苍天素踩着近千万戚国人的身家性命扶摇而上,顺利染红了自己的顶戴花翎,由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爬到今天的亲王之位,此番被当事人明明白白说出来,哪一个戚国人心中能不恨,能不怨? 苍天素冲王涪陵做了个敬酒的动作,轻啄一口以示其意,然后便转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仿佛没有看到对面十几人灰白的脸色。 其实最先听到对方挑衅的时候,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心情还不错。戚国人没有底气比本领比才干,只会拿出身说事,真真是自掉身价。 苍国大皇子是有个做过歌姬的娘亲没错,别看苍国上上下下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生怕触了他霉头,其实苍天素本人真的不怎么在意。 他从小到大,在冷宫中,在李宓看不到的地方看尽最低等的太监宫女们的脸色,在他人的指指点点纷纷议论中,其实隐隐已经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当张云松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哪怕事实比他先前设想的更为不堪,也并没有李宓想象中的难以接受和心灰意冷。 他小的时候会对张云松等人愤怒得难以自制,不在于他们口中他的娘亲是妓女这件事情本身。真正让苍天素受不了的,是他们口口声声,对于他娘亲人格品性的质疑。当年的谁是谁非,明明他们也不清不楚,凭什么一口咬定,直言他娘亲淫乱宫闱不守妇道? 苍天素那时候就模糊得觉得,以苍景澜的一贯行事,如果当年确有其事,不论自己身上流着的是不是皇室血脉,自己的父皇也一定不会容自己再在人世上存活。这样的捂着都嫌臭的腌臜事,也不会传得这样人尽皆知。 一定不是这样的,年幼的苍国大皇子蜷在角落里,听着不堪入耳的咒骂,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也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苍天素确实曾为自己的出身自怨自艾过,他的身世也确确实实一度是他成长过程中挥不去的阴霾,在那样一个需要别人的肯定才能明确自我价值的年龄,他一旦不小心沾染了一丝一毫,满心汹涌的都是难以言明的羞耻感。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眼界渐渐开阔,心气早不是当初能比的。 雍贵妃当初的所作所为再不好再惹人诟病,到底是给了他生命的生身母亲,天下间再没有为人子女嫌弃生母的道理。 苍天素性格上让人难以接受的缺点很多,但是他经历过太多年的求而不得,对人伦亲情,看得比常人都重。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谁都能凑上来踩一脚的冷宫皇子,而已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铁帽子亲王,说话办事自然底气十足。 小爷我娘亲是歌姬是妓女又怎么了,有这个经历还能咸鱼翻身,坐上后宫第二把交椅还差点就把正牌皇后拉下马,翻遍无极大陆所有正史野史,都找不到一个能及她万分之一的女人。除了小爷的娘亲,世间还有哪个女人能活得这般的逍遥自在,这般的恣意洒脱,这般的万事随性? 小爷我出身是不好又怎么了,你们戚国还不是在小爷手下连连吃瘪,不过两年光景便过半国土沦丧?没有小爷,你们今天怎么会万分屈辱地捧上降书? 苍国的常胜将军居然是一个歌姬女妓的儿子——王大人,你今天在两国国宴上把这话明着抛出来,究竟有没有想过,是我这个歌姬的儿子更丢脸,还是被一个歌姬的儿子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你们更丢脸? 苍天素觉得,在任何一个场面被人拿起他的出身说事,都再没有今日这般,能让自己这般的理直气壮,安然自得。 他这番话说得太狠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脸上也比听这么一番话舒服多了。 被近百苍国大小官员各色眼光一打量,戚磴羞愤得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缓了好半天方才看一眼缩着脖子不言语的王涪陵,干巴巴挤出一句“雍亲王实乃诚诚君子”,便把此事略过不提了。 被人小小送了个软钉子,苍天素恍若未觉,示意身边伺候的宫女布菜。苍景帝给了他一个亲王爵位作苍天赐的挡箭牌还不够,硬要送他这么一个封号,跟当年的雍贵妃赐字相同。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皇上此举很有点警告的意味是一说,“雍”字本身带有的意思也很值得人思量。 以艳姬的出身名声,用“令”“容”“宜”字较为妥当,而当初礼部给苍天素头上的郡王爵拟字,给景帝上报的也是“恭”“理”这种着重赞扬受封者办事能力处世态度的字眼。 “雍”“荣”二字一般皆是皇帝用来拿给嫡子或半嫡子的封号,意欲表示自己对于对方的出身很是满意,放在当年的艳姬跟苍天素头上,反讽的味道甚浓。 朝臣哪个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平日里说起来,都很自觉地用“大皇子”或者干脆用“王爷”二字代指苍天素。“雍亲王”这么个说法,他还真是头一遭听到。 不过听便听了,苍天素还真没心情再刺回去,这种小小的添堵,跟自从他回京后苍景帝一天三五次明里暗里的敲打一比,压根不够看的。 当初连这个封号的问题,他都没有放到心上过,更何况此时不过是被人略略提及,简直不是值得拿出来一说的事。 44、阴司事件 戚国来使的问题不论交给谁都是个大麻烦。一个处理不好怠慢了人家,和谈的事掰了,你就是国家和民族的罪人;处理得太好了,人家跟你称兄道弟,亲得跟一个人似的,有心人拿出来一说,你就成了通敌卖国的人民公敌。 苍国有专门处理安置别国来使的机构和政院,不过这个部门的官员管制普遍不高。使节是个高危险低回报的职业,不说在政治敏感期发生过很多使节被扣留不放的情况,就是在路上风吹日晒一走三四个月,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个,真身份高贵的人也干不了这活,所以使节一般是五六品的官职。外国派来的使节地位普遍不高,负责招待的人自然也不需要多么清贵超然的地位。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情况有点特殊。戚国国舅爷和三皇子联袂而至,苍国总不能随便指条小鱼小虾去招待人家,总要选一个地位相当的人。 托苍家十几代一脉单传的福,皇帝宗亲中适龄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拿得出手的就更少了——事情要往前追溯,苍天素的某一代祖宗杀光了兄弟还不放心,也总不能拿姐妹们开刀,可看着一大群能干的外甥搁身边也挺不得劲的。 本来年轻的时候还没事儿,等皇帝老了需要操心的事也少了,尤其恰好又发生了承国皇八子杀了哥哥自个儿坐皇位的事情,他就慢慢开始琢磨,朕的子孙后代要是有个不成器的当了皇帝,荒淫无度的不是个好东西,又先一步把他的兄弟都杀光了,这帮臣子要是推翻了旧皇帝,为了大义会选谁当新帝呢? ——不用选,这帮血缘关系亲近又本身能干的外甥就是现成的人选。 老皇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就想了个阴招,能干的外甥不让人放心,那不能干的总能让人睡个安稳觉了吧?于是自从这一代起,苍国历代皇帝养外甥的手法跟农场主养肉用猪一无二致。 景帝倒是清闲,让人把还活在世上的宗亲的名单给和政院送了去,让人家自己挑选,和政院的老管事看得花白的胡子头发直往下掉,只差没老泪纵横了。 要命催的,这些哪是能干正经差事的人啊,别说接待外国来使了,领出来站队列阵走一遭,看看那三下巴,看看那大肚腩,也就那油光满面的脸只看三分之一还能瞄出来点人形,苍家祖宗丢人都能丢到戚国去了。 年近七十的老管事颤巍巍上了折子恭请圣裁,景帝也没为难他,端坐在龙椅上想了一下:“虽然不合规矩,朕也给他个恩典,这事交给段家小子吧。” 时左右丞相皆在一旁伴驾,连并和政院老管事,三个人齐齐在肚子里问候了一句苍家祖宗。和政院归左丞相管,老管事一个劲儿冲上司使眼色。 偏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破事又不能不管,左相为难个半死,好半天才犹豫道:“陛下,臣恳请陛下三思而行。”开什么玩笑,你让个武将去谈判桌上跟一群人经商量议和条款也就罢了,你还非得派个双方仇深似海的西北军主将去;你派个西北军主将也就罢了,还非得派个顶顶没心眼的,还不活活让人生吃了去? 苍景澜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惊讶一点看不出伪作来:“难道还不合适?段爱卿乃朕亲封的长公主额驸,论身份难道还不比一个战败国的皇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左相听得头皮发麻,也没胆量直接跟皇帝说您女婿着实缺心眼,口中连连称是,又赞了段羽几句拍拍皇帝龙屁,揣着满肚子疑问回家跟幕僚商议去了。 怎么一觉睡起来事情的风向就变了呢,昨天还是大皇子做事勤勤恳恳深得朕意,刚封了亲王,怎么今天这样的烫手山芋立马儿就丢过去了呢?您这翻脸也翻得太快了吧? ——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吧? 该! 苍景帝批完奏折,品了茶赏了花,去仪隆殿看了看怀着龙子龙女的瑾妃,洋洋得意地开始看案上呈上来的卷宗。 景帝先前憋了一肚子的火,这帮老厌物,领着朕给的薪水,住着朕赏的房子,玩着朕赐的女人,还敢算计朕生的孩子?一帮饭桶,阴招也不会使个漂亮点的,害得朕还得给你们收拾手尾! 此时让景帝鸟火万分的阴招事件的详细过程就摆在苍天素的桌子上。苍国大皇子托着下巴却显得慎重无比。 现在段羽被封为长公主额驸,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其中的门道,这当口大公主要是出了什么好歹,不用想,肯定是大皇子派人动的手。直接略过自己向大公主出手,这么高明的栽赃嫁祸不像是刘家想得出来的招数。 现在皇上共八子,二皇子苍天赐和三皇子苍天瑞都挂在皇后名下;四皇子苍天珹是懿贵妃所生,乃是左相嫡亲外孙,身份仅次于嫡子;五皇子苍天璟六皇子苍天瑢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不过他们的生母生了两个儿子也只是一个地位平平的嫔,母族势力甚微;七皇子身有残疾,不过他的母妃瑾妃如今又孕有一胎,日后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八皇子生而丧母,养在懿贵妃名下。 苍天素自问平生从未得罪过左相一系,纵有不周到处,也不至于逼得他们在风口浪尖处动手,哪怕是忌惮他势大,上头尚有皇后一系顶着,也轮不到懿贵妃跳出来出头。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宫里头的女人一根肠子都打了九个结,苍天素茫然了好久,盯着薄薄几页纸愣了三炷香,终于决定把这事丢一边不提。 宫闱阴司,他能弄明白的还真不多,就比如当初皇后挑拨刘广延去冷宫调戏他一事,苍天素想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别说宫中人来人往眼线数不胜数,不定哪个眼光长远的妃子想向一个无足轻重的皇长子伸出橄榄枝横插一脚,刘广延得手的可能并不大。就算得手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事你出去到处宣传,苍天素是没了脸,可也实打实落了皇帝的面子,再不疼的儿子也是他的骨肉,刘家铁定落不了好。可你要是不宣传,苍天素顶多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恶心个几天就放下了,都是男人,难道他还会为这个一头撞死去? 什么,你说刘家就是为了恶心羞辱我一把?苍天素压根就没往这个方向去想,冒了这么大风险,难道刘家就为了赌一口气偷着藏被窝里乐一阵子? 再比如说现在,由于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利弊,苍天素很明白大公主一死自己就百口莫辩了,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种蠢招数能是人家想出来给自己卖好的。 懿贵妃侧躺在乌木浮雕贵妃榻上,杏眼中满是慈爱柔情,看着下学来给自己请安的儿子。 苍天珹肖像其母,姿容清秀,天资聪颖,在诗文方面很有几分才能,加之又是唯一的亲子,一直是她的心头好掌中宝,懿贵妃以前每看一次,都是满心欢喜自豪。 可是自从三个月前西北大军回京,她心里就存了事,再看看自个儿出众不凡的儿子,已是满腔忧愁。 现在宫中皇后之下有一名贵妃,三妃六嫔,余下答应常在甚众,加起来少说有三四十口人,独皇后和她是在潜邸时就陪在景帝身边的。 苍景帝年少风流,登基的时候,身边除了这两人,还有三四位侍妾。到了现在,在皇后的运作下有能力活下来的只有懿贵妃一人而已。 艳姬当年艳冠六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一路高歌,被封为雍贵妃的时候,现在的懿贵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常在。 后来雍贵妃生了大皇子后因为与侍卫有私,地位一落千丈,香消玉损,芙蓉泣血,容貌只是清秀的懿常在却不疾不徐慢慢爬升,最后凭借生下皇四子的契机,一举由嫔封为贵妃,其手段心机可想而知。 她是景帝身边的老人了,自忖对皇帝的心思也能猜出一二,景帝面上对大皇子冷言冷语,横挑鼻子竖挑眼,搞得朝臣在皇帝和少年亲王之间摇摆不定,懿贵妃却多少能看出点蹊跷。 她招手将儿子叫了过来,早已提前将宫中伺候的宫女都遣退了下去,只留两个心腹大宫女守住宫门。 “听人说,今天皇上去上书房了?”刚练习完骑射的小皇子衣领有些凌乱,懿贵妃将最上面的玉扣解开,细细给儿子重新扣上,“可有考校你们功课?” “父皇走得急,只粗粗考较了二皇兄三皇兄几句功课,还命二皇兄接手明年春闱的差事,不用再到上书房学习了。”苍天珹冲母妃笑了笑,“二皇兄今年才十六岁,已经开始插手春闱大事了,可见圣眷。” 懿贵妃拿帕子给儿子沾了沾额角的汗水,神情中带着些许疲惫:“圣眷飘忽,把它当做锦上添花之物尚可,像如今二皇子这样的,已经是本末倒置了。” 苍天珹很有几分惊讶,重新看了看自己母妃,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母妃不是一直告诉儿子,让儿子多多孝敬父皇,讨父皇喜欢吗?” 懿贵妃收起帕子,定定看着儿子笑了起来:“你二哥再得你父皇喜欢,现在他也无一官半职,空自地位超然罢了。” 苍天珹摇了摇头,“父皇前段时间不还让二哥监国?”他迅速扫了一眼懿贵妃的神情,悄然掩去脸上的不屑,“就算二哥把事情搞砸了,现在不也又弄到了正经差事?三年一度的春闱举士,分量并不比监国低多少。” 儿子都十岁了,看事情还是只能看到表面,懿贵妃越发觉得心灰意懒,声音中却不漏分毫:“你只看到你二哥当初的窘态,怎么不深想想,那样的情境下,御驾仪仗未行,皇上却无端失踪,使节团毫无音信,近万人几乎凭空消失,云州澄王爷起兵谋反言之凿凿,朝中重臣联合施压,守边大将作壁上观——不说你二哥,换了你任何一个兄弟,可能周旋得过来?” 苍天珹昂起了头:“大哥就能……”——再长五岁,我也能。还有半句话,他到脱口前一秒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是能,他凭的可是自己的本事?你大哥就算有通天之能,一封一字未书的信又能体现一个人多大的能耐?傻儿子,他凭的是身后十万士兵的威势!”懿贵妃恨铁不成钢,忍不住睨了儿子一眼,“你都没看出来这里面的门道?皇上贴身不离的虎符,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西北军主帐中?要说这里面没点猫腻,朝中大臣谁能相信?他们明知道有古怪,却都缩起头装鹌鹑,几员大将也都老老实实听命行事,没有十万常胜军,你以为你大哥的话就这么管用?” 苍天珹哑口无言,愣了好一会儿,小声道:“母妃的意思呢?”一时说让他好好讨好父皇,一时又说这样不管用,怎么都没个准呢? “圣眷再浓,自个儿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再好的差事也是白给。”懿贵妃从榻上下来,拉着儿子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你父皇对你大哥怎样?难道还不够狠不够绝?他十二岁就被赶到了鱼兰镇,别说是议论纷纷的朝臣,就算是你父皇自己,恐怕都没有想到他还能有活着回来的一天!除了天家,谁会这样狠心绝情,亲手送亲儿子去赴死?” 苍天珹抿着唇角不说话了,他听得心头直冒凉气。 45、陈年旧事 “可是你大哥他不但回来了,还是伴着百姓二十里夹道欢呼回来的,寒风朔气的,你二哥亲在城门口等了两个时辰迎进来的,这样风风光光,四年前又有谁能想象得到?百余场胜仗打下来,他再不得圣宠,照样加封亲王,风头无两。”懿贵妃说着就忍不住直叹气。苍天素被赶到鱼兰的时候,并不比自个儿儿子现在大多少。 “大哥毕竟长了我们这些小兄弟五岁。”苍天珹眼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母妃,儿子还小呢。”别老以为我不如他,你儿子会有给你争气的一天的。 懿贵妃更愁了,她现在怕的不是儿子没本事,反而偏偏是有点才干的儿子心太大。其实没见到苍天素真人的时候,她的心也很大,熬了一辈子熬到了后宫第二把交椅,儿子本身也是个有能耐的,按照苍家一贯的优胜劣汰传统,不争就是死,争还有一线生机,她不可能没有计较。 ——可是日前庆功宴的事生生把那点火苗给浇熄了。四年前,刘家家主的嫡亲弟弟在宫中莫名消失,刘家上下疯了一般,皇后把后宫好好搜查了一遍,这事闹得太大了,懿贵妃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嫔,却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苍天素这事做得不密,或者说人家压根就没想遮掩,就差没指着皇后的鼻子告诉她,你弟弟就是我给弄没得,怎么着吧,想说我杀了你弟弟,先找出来你弟弟的尸体在哪里跟你玩躲猫猫再说。 刘家自己有理亏的地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几个嫔妃也都把事情看得清楚——可是懿贵妃万万没有想到,刘家幼弟会是这么一个死法。 被人一刀捅死和被人杀死后分成了九块那真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懿贵妃看着承欢膝下的宝贝儿子,心想别说是将人顺着肌理破开,就是给把刀让他杀鸡,都能吓得腿软。 最最让她心惊的是苍天素后来的处理,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凶手的情况下,他给自己下了一味药,只要太医一证明大皇子的毒是四年前中的,时间对得上,天大的罪名就都移交给了一个昭日殿的侍卫。奸细杀死皇亲国戚,自然理所应当,苍天素不但轻飘飘就让自己脱出身来,而且反手一巴掌,打得整个刘家上下脸面全无。 懿贵妃忍不住要问,他自小就跟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过日子,外人都没见过几个,那个时候就能有这样的心机,那么在军旅中磨练了四年的现在呢? 不止懿贵妃,左相也没轻视这件事,因为争执中提到了当年昭日殿的侍卫,他还回去特意查了查景田的事,结果被调查结果吓得不清。左相的老婆递了牌子进宫,哆哆嗦嗦跟女儿嘀咕了一番,这派人彻底老实了。 在这些人普遍的看法中,李宓的事跟景田八竿子打不着,自然猜不到点子上。 懿贵妃捂着心口,左相捂着牙齿,两人都在思量——这还没什么深仇大恨呢,真算起来人家还伺候你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大皇子就能下这种狠手,自家儿子外孙要是真跟他争抢皇位结了仇,那不是得活着被碾成酱泥才能闭眼得到解脱? 现在情况很明显,景帝的儿子中压根没有大皇子的一合之敌,最得圣眷景帝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二皇子在第一回合就惨败而归,懿贵妃真没那个信心说自己儿子就能强到哪里去。 在相争完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一刀砍头总能给人个痛快!前路渺渺,后路茫茫,哪一边都没有活路,懿贵妃一个人哭了好久,当即决定要供着这尊大佛,趁着他还没站稳脚跟,先露点善意行个方便,这才有了冲长公主下手的事情,以作示好。 ——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苍天素自个儿聪明通透,可也抵不住有人犯傻。 收回千条万缕的思绪,懿贵妃拉着儿子有些冰凉的手,说出了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人说过的话:“珹儿,你长大了,有些事母妃不瞒着你了。母妃从很久之前就觉得,当年雍贵妃的事情,处处透着蹊跷古怪。” 苍天珹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声音变得又软又糯,透着些许讨好的味道:“母妃给儿子讲讲,这里面有什么古怪?不都说人证物证确凿吗?” 懿贵妃深吸了一口气:“自从艳姬进宫后,不到半年,加封贵妃,皇上一个月中大半个月都宿在她那里,荣宠至极,再无可与之比肩者。因为两方不和,中宫皇后长年无宠,形同虚设。” 时至今日,十几年的时光横亘在中间,回想起艳姬当年无上风光,懿贵妃仍然没能做到半点情绪不露,“甚至当她被诊出有孕后,皇上还当众允诺,若然能一举得男,他一定会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苍天珹下意识地抽了一口冷气,旋即憋着这口气身体前倾热切地看着自己的母妃:“父皇这不是当众打皇后的脸面吗?” 懿贵妃恍若未闻,注视着自己刚刚躺着的贵妃榻,目光悠远:“可也就是在这一天后,事情的发展变得古怪起来。按照日子计算,原本你的二哥该是皇长子,偏偏艳姬怀胎才七个月的时候莫名早产,产下来一个男婴。七个月大的孩子才刚刚成了人形,连哭声都没有多少,跟猫叫似的,时不时挤出来那么一声,这个男孩儿甚至不用人动手,自个儿都不是能活得长的样子。他出生的第一个月几次险死还生,数度没了呼吸,太医们拼了老命才救过来。等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情况方才渐渐好转。” 她一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中多了一种凌厉:“——偏巧这时,艳姬跟侍卫有私就被皇上抓了一个正着!” 她忍不住转头后怕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若不是自己有护住自己孩子的本事,又恰好赶上皇后的产期,这个儿子能不能生下来都难说:“一个女人最看重的,无非自己的夫君和孩子罢了。珹儿,母妃问你,如果你是艳姬,当你的夫君一心一意爱你至深,而你三个月大的儿子还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时候,难道你会胆大包天跟一个侍卫搅和在一块?” 答案不用说,苍天珹低着头想了好半天,声音细弱蚊蝇:“父皇难道就想不到这一点?” “这正是最最奇怪的地方,那天怎么能这么巧这么巧,皇上稍稍往下一查,人证物证就都冒出来了!当初我们几个妃子嘴上不说,心里都认为是皇后出的蠢招……这么明显的嫁祸手段,皇上圣明烛照,怎么可能相信?”懿贵妃停顿了一下,才道,“偏偏,不仅皇上立刻就信了,连雍贵妃本人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只是双手抱着还在哭泣的大皇子,磕头磕得血流满面,跪在地上哀求皇上饶大皇子一命。” 懿贵妃现在回首再看当年光景,往事历历在目,清晰深刻得让她心惊肉跳:“这件事,当初就有蹊跷,后来我越想越不对,你父皇是何等人物,如果确有私通一事,尤其还牵扯到他一度爱着的女人,哪怕大皇子真的是他的骨血,这么大的污点羞辱,他怎么可能生生忍下去——他怎么可能只是把他打入冷宫,他怎么可能让他平安长大,他怎么可能让他执掌十万虎狼之师!” 苍天珹目瞪口呆,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母妃,仿佛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片刻的沉默后,苍国四皇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的面皮涨得通红,声音尖利近乎嘶吼:“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明知道是诬赖,却还要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还要把长子打入冷宫——他要如何相信,自己从小到大像对待神明一样敬畏尊敬的人,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底的疯子?! 懿贵妃默然。这几句心里话揭示出来的真相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哪怕跟自己的老父慈母,她本来打算把这些话烂在心里,可是眼见儿子仍然没有看清楚架到脖子上的屠刀,她不得不把话说明白了。 ——他是一个疯子,不要奢望得到他的宠爱,离着他远远的,离着那个位子远远的!我的孩子,只有这样,到了最后时刻你才能不被伤得体无完肤,痛不欲生! “傻孩子,他对他心爱的女人都这样狠辣,你觉得你在他心中又有多少分量?其实我们都理解错了,皇后并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头上,还有一个太后压着!只有生养了下一代皇帝的女人,才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你父皇才把你大哥赶到了鱼兰——不是为了置他于死地,而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智,培养他的才干,好让他成才立功,为以后继承大统打下基础!”懿贵妃俏丽的嘴角牵起一抹狠厉的弧度,整个人的感觉立刻立体了起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问你,你觉得谁才是最像你父皇的儿子?” 苍天珹嗫嚅了一下。 懿贵妃却先他一步开口:“你二哥?那个瞻前顾后、妇人之仁,说话办事没有半点爽利的废物?还是你三哥?那个猖狂跋扈自高自大,被人宠坏了的草包?他除了那张跟你父皇有七分像的脸,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她高高仰起头,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儿子的最后一丝骄傲:“你大哥才是最像你父皇的人,他长得同艳姬一模一样,性格上却是你父皇年轻时的翻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狠手辣,一丝不差的六亲不认,丁点不输的冷漠理智——他甚至还是你父皇跟他心爱的人的唯一血脉——否定了他就是否定了自己,他怎么会不喜欢他——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父皇喜欢的是二哥!狗屁!全都是狗屁!”苍天珹吼了回去,他人生前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几乎崩溃了。 当西北的战报一打又一打地被送进盘龙殿,当西北军一次次的胜仗让整个无极大陆侧目,当那个消失了几年的大皇兄凭空出现在所有人的口中,甚至当新年宴上,父皇看着八百里加急战报,双目灼灼,拍着桌子大笑“不愧是朕的儿子”的时候,他跟每一个兄弟一般,习惯性地低下头,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的,永远是“娼门”“妓女”“通奸”的字眼——仿佛只有这样,双方的距离才显得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即使是永远下巴抬到天上去的苍天瑞,也不得不承认,他唯一能跟苍天素相较的,只有出身和圣眷——哪怕每次提到大皇兄,他都只是满脸的不屑厌恶,然则苍天珹知道,其他所有的兄弟也都知道,他开口闭口的“一个妓女的儿子”,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在意。 朝中上下都知道,大皇子有才干有本事,只是出身实在太差,要是他投胎在皇后肚子里——或者说除了艳姬外任何一个女人的肚子里,那个位子就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可是现在他的母妃告诉他,父皇真正喜欢的人是大皇兄,他唯一的骄傲,他唯一的依仗竟然如此的破败不堪,比起大皇兄,自己不堪一击,一无是处,苍天珹如何能相信,又如何能接受? 饶是懿贵妃早有心理准备,仍然被从小规规矩矩温和有礼的儿子口中冒出来的字眼吓得怔住了,她呆了好一会儿,方迟疑地唤了一句:“珹儿?” 这声呼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苍国四皇子一个激灵,从脚跟寒到发梢,一把推开她,疯了一般冲进了内室。 46、考较 苍天素有点烦躁,他今天一上午收到了三份圣旨,得了三件差事,一件是协助长公主驸马段羽接待戚国来使,一件是给二皇子苍天赐推荐今年春闱主考官名单,最后一件是宣他即刻进宫伴驾。 一炷香前同一天第三次接待了宫廷大总管李泉后,苍国大皇子手捧着明黄色的绸绢,心中百味陈杂。 接待来使是大事,尤其主掌的管事还是他的嫡派,凭段羽那个缺心眼的德行,说是协助,这件事零零总总还是要压在他的头上。 至于第二件事更是大事,苍天素从接了圣旨到现在一直处在茫然阶段,景帝都说了这事要交给苍天赐办了,干嘛还要下明旨让他跟着掺和? 在眼下这个时节,双方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以景帝对苍天赐的看重与爱护来说,绝不会在这个当口把最心爱的儿子推出来跟他正面对上。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六年的儿子,又通过上次监国摸清了深浅,景帝哪能让他充当一次性消耗品? 最最重要的是,哪怕景帝真的丧心病狂到会让最疼爱的儿子肉包子打狗,大苍国的掌权者也没有糊涂到让自己这么一个封边大将有机会插手文官的选拔任命。 这么明显的暗示行为,已经有了老皇帝立太子后逐步放权的味道了,苍天素却不会傻乎乎地相信他家父皇突然改了胃口。 阵势人家摆出来了,由不得自己不接。他抿了抿唇角,明知道前方有个坑在等着,却偏偏还要闭着眼睛一头栽进去的感觉差极了。 至于第三份差事,就更蹊跷了,皇帝老子召儿子去皇宫伴驾,无论这个儿子得不得宠,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皇帝叫你,口谕一下,甭管乐意不乐意,你就得屁颠屁颠地过去,哪有如此正儿八经下圣旨宣召的? 苍天素系上亲王礼服最上面的玉扣,因为位置高,这颗扣子紧贴着脖颈下方的皮肤,带着难掩的寒意。 他低下头,双手捧起那份颇有来者不善意味的圣旨,开口示意在外面站立的侍卫把房门打开。 苍天素打小就有点自闭抑郁的倾向,干啥事都喜欢自己呆着,不愿意让旁人近身,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他一应穿衣洗漱都是自己解决,连贴身丫头都没有配备。 踩着小太监的脊背上了马车,他坐在软垫上,接过侍女捧上来的暖炉,眼睫低垂,默然无声。 这个时辰,早朝刚散,除了情况特殊的苍国大皇子,包括苍天赐在内的皇子们都还在上书房读书,景帝按照常规,也该在上书房考校皇子们功课,扮演慈父。 车厢里透着一股新制马车特有的味道,即使熏了香,也没有完全盖住,苍天素微微吸了吸鼻子。 ——难道只是为了凑足数,让八个儿子都出来溜溜? 景帝的五个儿子列成两队垂首站在书房正中间,后面老老实实挤着二十几个皇亲和伴读,苍天赐和苍天瑞一左一右伴在皇帝两旁,三人正在说笑,气氛正好。 李泉的唱诺声在门外响起,景帝两个儿子的表情都不自然了一瞬,苍天赐崩了崩面皮,眼中的笑意缓缓下沉,苍天瑞眉头一挑,鼻子一皱,变换了三四个表情才把嘴角的冷笑压了下去。 三皇子眨了眨桃花眼,看着景帝脸上的笑容也淡了,立马环上父皇的胳膊,笑得格外乖巧:“真是奇了,大哥奏事不到御书房,怎么偏偏跑到上书房来了,难道什么事这么重要,就偏现在说不成?” 皇帝的脸色在刚刚突然就变得有些不好,李泉在外面一句“大皇子求见”又说得含糊,是以不仅苍天瑞,这屋里所有人都没想到大皇子是皇帝主动召唤来的。 苍景澜“嗤”地笑了一声,视线在自己胳膊上搭着的爪子上滑过,桃花眼一眯,淡淡道:“宣。” 苍天素跟着李泉进了门,喊了千秋万岁,站起身后便不再出声。 “赐坐。”景帝挥了挥折扇,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抬着枣木圆椅进来了。 苍天素心头跳了两下,神情自若地谢了恩,挨着椅面坐了上去。除了木料的天然纹理,这椅子从质地到加工,从高度到外形,跟他自个儿书房里那把一模一样。 喜欢用酸枣木,这是他另一个怪癖,苍天素有时就觉得自己天生贱命,受不了人家贴身伺候也就罢了,吃的是最清淡少荤的配菜白米饭,穿的是最便宜的粗麻布料,梳的是最简单的发髻,玉佩荷包的饰品从来没有,一应家俱还都是用最烂大街的酸枣木打的。 他整个府邸上上下下,也就靠着房子样式和门口的石狮子撑起堂堂亲王府最起码的门面。 反观苍国皇宫,却是处处奢华,各宫各殿官房摆着的夜壶都是金多银少,家具除了紫檀木就是黄花梨,苍国大皇子现在屁股下面坐着的,恐怕是皇宫唯一一把酸枣木椅子。 以赵六的性格,缺了钱只会跟他师傅私下商量,不可能嚷得人尽皆知,苍天素一时默然,看景帝的做派,连自己情报网资费紧张这事都知道,还专门拿出来嘲笑一番,恐怕张三这几年收集到的情报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苦心布置了这么多年的所谓底牌,在人家眼里早就白纸一样透明了,小丑一样忙活了半天,呈现给唯一观众的不过是一出拙劣的木偶戏,他忍了好久,才将心头涌上的无力感压了下去。 景帝让苍天赐苍天瑞也按位次坐了,转动着手中的折扇,半靠在椅背上,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今日早朝,大司马呈上了承岳战况的折子,提到了承国国君几年前一个很有意思的决策在这次战役中发挥了重大作用。” 他拍了拍手,李泉十分自觉地将桌子上的折子双手捧起,躬身行了礼,才打开朗声念了起来。 是今年承国的武将升迁名单,三十七人降职,二十九人升职,其中有十一个人被越级提拔,在三个月内,从无品兵卒一举成为上六品官员,而这十一人无一例外,都是曾经的死囚犯。 “承国建国不过百余年,根基浅薄,现任国君顶着全体世族的反对提出了将死囚犯编队投放战场的决策,如今看来,收效甚好。”景帝的视线慢悠悠在几个儿子脸上游荡着,“所以,大司马提出,或许在我大苍,也可以推行这项国策,成立死囚兵。” 苍天素在刚刚的名单中听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十一个人中,李明的名字排在最前面,正四品昭武都尉。 他有些意外,回想起当初那个略显丑陋的疤脸,这人义气有余,勇猛异常,却谋略不足,在先天上有致命缺陷,并不算是将才的上上人选。 承国国君并没有亲自带兵打仗的经验,一个将军需要能打能杀,冲在死亡的最前线,但是一个在战场上威风赫赫杀敌无数的人,未必是良将人选。 李明决不会是能独挡大局的人,如此幸进,根基又浅,恐怕早晚有跌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的一天。 苍天素微微低头,将念头收拢,静静听着景帝挨个询问皇子是否赞同大司马的这项提议。 除去压根没有听明白的八皇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先被提问到的几个皇子无一例外赞同建立囚兵营。 苍天瑞高昂着头,声音清脆,满含自信,侃侃而谈,“父皇曾经说过,合理利用手头的一切资源,来取得战争的胜利。与其将死囚们供着,等着秋后问斩,还不如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报效国家的机会。” “可是死囚本身是否值得信任还有待商榷,一旦他们获得了足够的粮食和兵器补给,未必会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乖乖投身战场。”苍天赐第一个提出了反对意见,“据我所知,在承岳两国交战地带,曾经发生过多例死囚兵临阵脱逃的现象,更有甚者,他们利用所知道的情报为自己谋取福利,通敌叛国并不在少数。” “一旦真的将囚兵投入战场,他们跟普通士兵不同,里面有很多穷凶极恶的人,我们并没有足够的约束他们的力量。”他侧过头,迎着苍天瑞有些愤懑的目光,“我不赞成这项提议。” 终于有一个能够想得深一点的人了,苍天素暗自叹息,儿子们如此不成器,不知道景帝现在是什么神情。 景帝的视线投了过来,从他的脸上中看不出丝毫的失望与无奈,语气也是异常的温和:“天素,你觉得呢?” ……天素?苍天素背上的寒毛一根根树立了起来,他神情不变,含笑道:“启禀父皇,儿臣比较赞成二弟的看法。” 苍景澜兴味盎然地“哦”了一声,一改刚才漫不经心的态度,身体微微前倾,吊着眉梢看着他,显然在等待下文。 “在兵营中,几百年来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刚刚服役的新兵都会受到老兵的欺辱,呼来喝去,待遇极差,直到另一批新兵入驻后情况才会稍有改善。与老兵们同为平民的新兵尚且受到如此待遇,更何况这些比贱民地位更低的死囚。我大苍国律法不比承国严苛,只有背着人命官司且情节严重的人才会被判处极性,这些人本来就是行为恶劣人品低下之流,一旦受到这样的待遇,焉能服气?往往心怀报复,怨怒至极,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到头来恐怕事与愿违,拖我苍国后腿。” 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理由都是现成的,说哪个都不费事,其实严格算起来还是利大于弊的。只是赞成的话语,别人说得,苍天素却说不得。 他现在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旦赞成,眼前笑眯眯的景帝会在下一刻抛出来一句“要不这差事就交给你办”。 今天的争论其实完全没有意义,不论囚兵营的建立是利大还是弊大,在无极大陆上,除了国情比较特殊的承国,其余三国完全没有实施的可能性。 为了一点点的好处,拼着得罪整个士族,也要把死囚派到战场上的蠢事,任何一个国君不会做,因为回报和付出压根没有办法相提并论。 青壮年千千万万,如今苍国只有不到百万常备军,兵民比例极低,不值得为了十几万不怎么听话的死囚费这么大力气。 景帝今天特意拿出来一提,大抵也是想粗略摸摸几个儿子的底子,苍天素这几年打算夹着尾巴做人,没有出风头的意思,自然也不会把话往国情上往体制上引,捡着明面上的东西说了。 话说完了,景帝没有再问他的意思,本来这事就这么完了,没想到苍天瑞突然不跟他二哥玩大眼瞪小眼的把戏了,跳出来指责他明知军中弊病,却不加整治,行军不严,统率无方。 真是躺着也中枪,苍国大皇子没出声,苍景澜也当没听见,看了三儿子一眼,桃花眼中冷意一闪,慢悠悠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长袖一甩,抬腿出去了,走的时候还没忘了把二儿子叫上。 几个皇子急忙站起来行礼恭送亲爹,待到两人走没了影儿,苍天素一理袍子,迈步出去了。 苍天珹端着笑脸在他屁股后面分外殷勤地喊了一句“大哥慢走”,看着站在正中央被接连无视的苍天瑞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的脸色,嘴角忍不住翘了又翘。 也不先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行军不严,统率无方”也是你能说的?西北军数年来无一败绩,这不仅是大哥的“功劳”,还是父皇的功绩,你这句话一摆出来,是打大哥的脸,还是打父皇的脸? 47、入宫 自从在死囚营的问题上扯过皮后,苍景澜仿佛爱上了把八个儿子聚在一起聊天喝茶的差事,有事没事就搞一次兄弟爱交流大会。 当苍天素这个月第八次被宣召入宫的时候,在大太监李泉殷切的注视下,他默默收起圣旨,扫了一眼几案上堆得满满的卷宗,嘴角上扬的弧度一如既往得平滑美好:“有劳李公公了。” 跟戚国议和的条条框框还处在漫长而痛苦的扯皮过程中,段羽在这方面一窍不通,虽然当初景帝口口声声表示他只用去搭把手,但是大大小小的事务其实全赖他一个人处理。 还有春闱取士的差事,景帝昨天下旨让他拟定的主考官名单还没有着落,苍天素最近睡眠越发不足,脸梢泛出些许不健康的苍白色。 李泉宣了旨却还赖着不走,一个劲儿看着他不说话,近年来越发滚圆的胖脸上融融的堆满了笑意。 对方迟迟不肯拍屁股滚蛋,以李泉的身份地位,这般不要脸地赖着,自然不是等着他给红包的意思,苍天素强打起精神,含笑问道:“公公可还有事情指教?” “当不起当不起,”风头正盛的少年亲王用上了“指教”二字,李泉掂掂自己的胆量,急忙摆手道,“王爷说这话就言重了,咱家何德何能,哪里谈得上指教王爷?” 苍天素抿着唇角,浅笑着没有搭话,今天废话那么多,难道苍景帝给他的任务是拖延他入宫的时间? “不瞒您说,陛下近日为国事操劳,忧愁满面,忧思满腹,龙体抱恙。”李泉端着笑脸,一双小眼睛深深看着他,“王爷您为人臣,为人子,自然应当多多为皇上分忧解难。” 苍天素听了前半句,脸上带着一股真诚无比的焦急忧虑,等李泉后半句说出来,又立马换上了满面的义不容辞,连连点头,口中漂亮话说得无比好听。 苍国太监总管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胖胖的身子稳如泰山,站着不动又扯了两句废话,才行礼后施施然离开。 虽然苍景帝专门发圣旨宣他入宫觐见,不过自古以来就没有皇子和传旨太监同乘一辆马车的道理,苍天素站在雍亲王府的匾额底下,静静注视着李泉离开,盯着地上的车辙印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身命令早就恭候在旁边的大管家刘权准备车马。 说句实话,苍天素这一次真的没有听懂李泉云里雾里、东拉西扯的所谓暗示,他坐在亲王车驾上,手捧暖炉眼眸微阖,一直到马车稳稳停在皇宫漆红的大门前,仍然没有咀嚼品味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不过等他跟着领路的小太监穿过一扇扇宫门,迈入庞龙殿正门,看见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而然就明白了李泉的暗示。 苍景帝似乎真的病了,额头上戴着金抹额,懒懒散散躺在龙床上,身边围满了凑上去献爱心的老婆孩子。 嫔妃从皇后到答应常在一应俱全,女儿从大公主到六公主无一缺席,八个儿子中除了正在忙活春闱取士的苍天赐和刚刚到场的苍天素,其他六个皇子早早就等在这里,把床铺围得满满的。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展示一下天家和谐美满庆团圆的美好场面?苍天素站在门口微微失神,转瞬就收敛好心中的百味陈杂,俯下身去,恭敬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五皇子苍天璟和六皇子苍天瑢一对双胞胎兄弟正好站在大门与龙床的直线上,见他下跪行礼,急忙双双朝两边躲去,让出了一条通道。 昔日李宓在时,鉴于她本人半吊子一般的宫廷礼仪,苍天素的正式礼节都是跟着他近乎全知全能的教书夫子学来的,正正经经,一板一眼。 景帝一脸的虚弱苍白,从床上勉强支起来半个身子,扫了他一眼,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着没有出声。 天老大地老二皇帝是老三,皇上的不悦自然立刻就被就近盯着他的一众人等觉察了,在所有人中最靠近龙床的皇后站得越发笔直高傲,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九尾凤的凤冠上下摆动,垂至肩膀的流苏左右摇晃,无不在展示着女主人内心的得意。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苍天素把近来发生的零零总总尽数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哪里触动了景帝诡异的神经线,便低垂着头,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 虽然是无妄之灾,所幸并不是第一遭受这样的委屈,他此时心绪已经完全沉淀了下来,一丝半缕的波澜也不再掀起。 苍天素本来按照惯常的习惯穿着粗布麻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对着几百人的文官名单挑挑选选,景帝的宣召来得很突然,李泉又催得急,亲王正装繁杂冗沉,他就随便挑了套不算出格的皇子服套在身上。 “起来吧。”苍景澜的目光停留在浅黄色的锦绣绸缎中露出来的一抹白色衣角上,半晌后才哑声开口,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一点也没有见到大儿子的热络。 苍天素依言起身,不着痕迹地欠了欠身子,皇子服长长的衣角自然下垂,轻巧地把露馅的里衣遮盖住了。 景帝的脸色越发冷淡了几分,随手一指角落摆放着的四角圆凳,下巴微颔,言简意赅:“坐。” 你自己怀着身孕的小老婆还巴巴着站着呢,我火急火燎赶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坐一坐庞龙殿的凳子? 苍天素没有一点怨言,谢了座后,蹭到凳子上坐下。他的脊背绷得笔直,刀削一般,看着面前其乐融融的场景,感到倦意一阵阵上涌。 皇帝像丢垃圾一样甩他到角落里,便不再理睬,转而继续跟老婆孩子说话,脸上也有了些许笑影。 顶头上司情绪好转,旁人自然要拿出浑身解数来应承,庞龙殿不过须臾之间便气氛回暖,笑语盈盈。 苍天素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阖眼了,半垂了眼帘,听着他们无聊至极的谈话,很是怀念赵六平日里给他吹嘘的可以睁着眼睛睡觉的门神功。 他旁边的雕花镂金几案上摆着一只三幅开光香炉,有淡淡的白烟缭绕,甜腻旖旎,雾气氤氲。 苍天素对旁人很容易下手使坏的熏香没有任何兴趣,平日里书房卧室等一干常去房间都禁止燃香,此时轻轻一吸,隐约分辨出里面有安神助眠的香草,还有皇帝惯用的龙涎香。 是把一个从小缺爱的孩子叫过来,缩角落里看着他们父慈子爱、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的行为更残忍,还是把一个三四天没睡觉的可怜人叫过来,闻着催眠的香草,还要打点起精神听别人说废话的行为更残忍? 苍国大皇子思绪停滞了一瞬间,有点悲哀地发现,这恐怕是苍景澜想出来的,折磨他的新方法。 难道还是为了报复他们在逃亡乘国时发生的冲突?这个男人的心眼比针眼还小。 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眼也大不了多少的苍天素借着衣物的遮掩,在确保别人都看不到的角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也没能把快要沉入混沌的思绪拽起来。 此时八皇子苍天璐正攀在苍景澜胳膊上撒娇,他是景帝最小的儿子,也是除了正统嫡子苍天赐苍天瑞外最最受宠的皇子。 苍天璐不过六岁,婴儿肥还没有消掉,长着圆圆的包子脸,粉红色樱花花瓣一样的红嘴唇,乌黑乌黑明亮澄澈的大眼睛,此时撒娇卖痴,时不时逗得景帝哈哈大笑,不论到底是否好笑,旁人自然也跟着凑趣。 在小儿子又一次妙语过后,苍景澜边笑边不经意一般往角落一扫,他的大儿子一袭黄衣端正坐在茜素深红的椅子上,长睫半掩,似醒非醒,静谧端素如同一幅静态的水墨山水画。 到底还是睡着了。景帝胜利般牵动了一下唇角。 九成九相像的容貌,苍天素其实远没有他的母亲那样让人惊艳赞叹。 艳冠天下的第一美人艳如桃李,灿若朝霞,那妖艳绚烂的美态,无言语可诉,浓重到让人无法呼吸。与之对应的,她从来都穿红衣,仿佛用鲜血去浇灌,用生命在绽放,明亮耀眼,恣意张扬,冠盖满京华。 景帝现在回忆起当年丝竹水乡初次相逢,白雪红梅,红妆佳人玉足赤裸,踏着拍子唱歌的场景,仍然清晰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同样的一张脸,苍天素给人的第一观感却要差很多,第一眼看过去只是清丽俊秀,风流蕴籍,只有凝神再看,才越发觉得其静如深夜昙花开,凝如梢上明月辉,说不出的古雅高华。月射乌江,霞映澄塘,是跟生母反向极端的另一种美丽。 景帝应和着苍天瑞的关怀,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被人暗箭射中坠入山崖,又奔逃千里,垂危病重,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经历自然倒霉到家,喝满是沙子的赈灾粥,跟几个月没洗过澡的难民们谁在一起的场景更是不堪回首。 平生第一次跌了大跟头,吃了这种苦的皇帝却偏偏无数次地想起,他高烧不退病如山倒的时候,每一次昏沉过后,在头疼欲裂中醒来,看到正背着自己艰难往前挪动的半大少年的侧脸。 涂了不知名的草药,呈现出难看的蜡黄色,还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劳累,枯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干裂的嘴唇,浓重的眼袋,油腻的头发,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太丑了,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都丑。 景帝闭了闭眼,把心头涌起的莫名怅然压了下去。 48、殷燕糕 苍天素睁开眼的时候,对着满目的华贵明黄色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神,混混沌沌的大脑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身上身下一应床褥都丝滑柔顺,绵软轻盈,跟雍亲王府上粗制滥造的棉麻布实是不可同日而语。 房间里没有人呼吸的声音,苍天素缓缓坐直了身子,透过窗棱的镂空装饰往外扫了一眼,发现已是夜幕沉沉,明月高悬的时刻了。 他是上午巳时被宣召入宫,此时起码已过酉时,苍国大皇子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整个庞龙殿空荡荡的,陪伴他的只有满屋子极尽奢华的家具器皿。苍天素踏着就放在床脚旁边的屐皮小靴,披上暖炉旁烘烤的石青银鼠袄,推门走了出去。 李泉双手捧着一袭白狐腋斗篷等候在门外,在凌冽的寒风中不知道站立了多久,圆圆胖胖的脸盘上看不出丝毫不耐,见他出来,恭敬地弯下腰去:“奴才给王爷请安。” 他是正儿八经、名正言顺的皇宫一等大统领,景帝身边顶顶得意的人物,手里拿着的又是御赐之物,苍天素在他膝盖着地之前就把人拦住了:“公公快请起,无须多礼。” 李泉微微一笑,也没有坚持,将双手向上一抬:“皇上今晚于御香园赐宴,嘱咐您歇息后就过去。” 夜里温度骤降,北风比白天刮得更紧,苍天素从善如流,把斗篷罩在身上:“有劳公公带路了。” 李泉十几年来一成不变的笑脸终于有了僵硬住的趋势,他当机了三秒钟,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眼前这位风头无两的少年亲王以往从来没有能够随意游览皇宫的资格,不知道御香园在哪里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宫廷第一大总管旋即收敛好自己不合时宜的惊讶,做了一个引路的姿势,从适时凑过来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盏宫灯,率先转身前行。 李泉莫名联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比同龄人都要矮小瘦弱的小小孩童逆光而立,笑容平和安然,仿若江南丝竹水乡的融融春水。 十年之前,谁能想得到,皇帝和妓女结合生下来的冷宫皇子,竟然真的有一飞冲天、权倾天下的一天?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永远不要断言一个年轻人的未来,他默默在心中叹息,本就弯驼的脊背更是深深低了下去。 此时的御香园热闹非凡,上午在的人此时一个都不少,苍天赐仍然缺席。苍天素听着李泉又尖又高的唱诺声,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全都比上午复杂了很多。 长如蝶翼的睫毛轻轻颤抖,苍天素眼皮也未抬,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他不用看都能知道现在苍景澜一大帮子老婆孩子都在想些什么,他本人也仍然处在茫然阶段,理不出半点头绪。 或者说,他一整天都处在一种摸不着头脑的微妙状态,景帝不按理出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也少见如此次的诡异古怪,苍天素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行为又触动了此人那根一碰就癫狂的抽风神经。 打着来探病的名义,结果自己反倒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还是在龙床上睡了一觉——的雍亲王殿下真诚恳切地向他的父皇告罪后,默默坐到了属于自己的位子上。 因为是皇帝临时起意的家宴,座次排得并不正规严谨,苍天素的座位被排在了一个很值得人玩味的地方,他的上首就是一点也看不出上午虚弱模样的景帝,下首紧挨着在苍景澜所有儿女中年龄排行第三的大公主,再往下就是一个劲儿斜着眼睛满脸厌恶看着他的苍天瑞了。 刚满十二岁的苍国长公主阳煖生得珠圆玉润,秀丽端庄,见他走过来,十分友好地微笑着点头示意,仿佛对于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跟自己亲大哥之间的纠葛毫不知情。 苍天素颔首回礼,同样传递着自己的善意,他的目光在下首排列整齐的小几上一扫而过,似乎并没有看到他家四弟殷切期盼的目光,更没有看到苍天瑞扬起的恶意微笑,以及无声的“娼妇”口型。 景帝屈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并不大,不过原本零零星星的交谈说话声立刻消失殆尽,十几个皇子公主正襟危坐,等待着他发话。 “戚国来使不日即将回国,朕打算在下月十五日,筹备一次上林苑狩猎,以扬我大苍国国威。”苍景帝的目光缓慢地从在场每一位的脸上扫过,薄唇上扬,带出一股兴致勃勃的味道。 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一脸跃跃欲试的苍天瑞身上,神情格外和悦:“天瑞,这件差事朕就交给你了。” 此时正月刚过,天寒地冻,苍国国都净京的冬天虽然一向温和,少有大雪时节,也到底不比春秋季节,苍天素平叛归来时还路过那里,此时的上林苑草木光秃,渺无人烟,万籁俱静,荒凉至极。 苍天素把嘴巴里含着的果仁吞咽下去,用掐金挖云的凫靥手帕擦了擦嘴角,他猜不透景帝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这不重要,只要这种不着调差事没有落在他头上,一切就都跟他没有关系。 景帝今日兴致很高,结束了晚宴后又拖着浩浩荡荡十几个儿子辈游览了一遍御香园附近的几个观赏性园林,在李泉上前表示到了太医来请安问脉的时辰后,才挥手给了他们自由。 阳煖公主领着五个妹妹落落大方走过来跟苍天素见礼,先时的百花宴因为有外臣参与,并未允许除皇后之外的女眷参加,此次严格算起来也是自苍天素回来后的第一次见面。 大公主把立场态度放在了明面上,其他几个公主也表现得乖巧听话,对他十分恭顺,苍天素含笑一一回礼。 至于他的弟弟们就没有这么友好了,苍天瑞鄙夷而挑衅地哼了一声,径自甩袖子离开了,其他几个皇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自家大哥对几个公主的兴趣明显大于他们,静站了一会儿,也识趣地告辞,回转各自宫殿了。 打发走了显得过于急切的阳煖,苍天素朝宫门走去,李泉已经跟着皇帝离开了,不过没有忘记特意给不认路的大皇子留下一个小太监,在前面执灯引路。 苍天素理所当然地以为最起码今天是再也见不到李公公了,没想到刚走到亲王车驾旁边,就听见了来自背后的呼唤:“王爷,王爷,请等一等!” 李泉挪动着肥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双手捧着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着的小包裹。 “皇上看您晚间用食甚少,特意赐下的。”行过礼,李泉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似乎打算透过这样的动作向他传递来自于苍景帝的如山父爱。 手中不大的包裹沉甸甸的,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 早在李泉跑近的时候,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万分的味道,特有的糕点清香,隔了山重水远,似水流年,扑鼻而来。 苍天素半垂着眼帘,眼底平静一片,波澜不兴:“有劳李公公了。” 晚宴散时刚至亥时,几番耽搁后,等苍天素回到亲王府,已经是临近夜半,除了仍然灯火辉煌等待主人归来的府邸,周遭昏暗一片。 早就听到车辙声音的刘权一见到车马,立刻迎上来,挥开上前迎接的侍从,亲自把他搀扶下来:“王爷,段少将军在房间里等了您很久了。” 段德离世已有一段时间,段羽在人前人后已经由“段少将军”升级为“段将军”了,不过早先在景帝身边服侍过的人仍然没有改变口头的称呼,不论是李泉还是刘权,至今仍然用着原来的称呼。 苍天素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待刘权知趣地领着在书房门口当值的两个侍卫离开后,才推门进去。 苍天素早产,七个月大落地,从娘胎里带出来了不足之症,格外畏寒,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僵硬不能持笔,所以格外注重保暖。 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段羽穿着一件单衣坐在书桌前的酸枣木扶手椅上,身体后仰,本来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听到了开门声一下子惊醒过来:“唔,谁啊?” 他困倦地揉着酸涩的眼睛,看清楚是他后一个劲儿傻乐:“你出去一趟怎么连吃带拿的?” 自家准媳妇身上那件漂漂亮亮的斗篷他反正没见过,又看到苍天素手中拿着的包裹,奇道:“你今个儿不是进宫了吗?怎么待遇这么好?” 段羽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在挑拨父子关系,可是苍天素每次进宫都要出点意外,段羽此番见他神情平淡,殊无异色,倒真有几分惊奇。 苍天素把包裹放到桌子上,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戚国的事情怎么样了?父皇今天突然说他们马上就要走了,你先前收到过类似的消息吗?” 虽然戚国使节团抵达京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因为苍天素卧病在床,和谈的事情一直被拖着,这件差事交到他手上才几天,条约刚定下了个框,细节还没来得及详细商定,景帝突然放话说人家要拍屁股滚蛋了,回想起今天的种种怪事,他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没影儿的事,条约还没弄完呢,你昨天不是还说起码要一个月时间吗?别是你那位好爹爹又晃点你。”段羽不怎么在意,他们两人分工明确,他只负责体力活,费脑筋的事情一向是苍天素的任务。 倒不是段羽不愿意帮好媳妇分忧,实在是他脑子不够用,插不上手,一来二去,自然学会了怎样做才是不添乱。 苍天素抿着唇角没有出声,在龙床上睡了大半天,他现在只感觉身心俱疲,比早上接旨的时候还累。 段羽抬头看看他,自觉凑过去帮他揉着额角,殷勤道:“我让人弄热水澡,你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实在不行,我就去问问李叔叔。” “李仁锵?”苍天素轻笑着摇头,“他这次帮不了我什么忙,我有预感,这次的古怪事情是冲着我来的。” 段羽没有理睬,他仍然坚持,敦厚平和的脸上难得布满了严肃认真:“什么事情还是明天说,你得好好休息了,我都听刘权说了,这几天晚上你房间里的灯就没熄过。” “嗯,我是亮着灯睡着了。”苍天素坦然自若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知道段羽不可能会相信,顺便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还回将军府吗?” 这话说得有点小暧昧,段羽红了红脸,见他很自然地低头解下斗篷,才恍然自己会错了意,人家就是单纯问他今天睡哪儿,略带尴尬地小声道:“不走了吧,都这个时辰了,段叔也该睡了。” 段叔是段羽府上的管家。段羽现在住的是十八年前刚刚继承大统的景帝赐给他夺嫡第一助力的段德的镇北将军府,虽然打着镇北将军的旗号,但是也算是私人财产,一应奴仆都是段家家生子,段羽住起来也算心安理得。 苍天素点了点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段羽脸上的尴尬更明显了,这是一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谁上谁下还好说,反正是两个人关起门来的事情,况且他又不是没有翻身做主人的能力,还能做到勉强接受。 不过让段羽非常痛苦的地方在于,苍天素打小就喜静不喜动,他对于所有的大体力运动都不感兴趣,而某项运动又确实是一项大体力运动。 段羽当然也不是那种非要一天几次的人,他本人还要每天抽出几个时辰打熬筋骨,舞刀弄枪,也是累得半死,需要好好休息。 段少将军无数次地咬着牙根,絮絮叨叨自个儿跟自个儿重复,自家准媳妇只是太累了,绝对不是他对自己完全没有兴趣。 对于一个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的人来说,还要求人家对枪战有过于强烈的兴趣,那也是不现实不人道的事情。 ——可是掰着手指算算,他们上次那啥啥还是两个月前的事情,恋人态度这样冷淡,他难免会有种自己魅力不足的挫败感。 他一自怨自艾地发呆,苍天素已经让人备水准备洗漱了,见他还呆呆得站着,疑惑道:“怎么了?” 太丢人了,段羽红着脸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一眼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包裹,顺势取了过来,打开一看,见里面方方正正的糕点嫣红如血,惊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是这种颜色的?” “殷燕糕。”苍天素同样看着里面的内容物晃了一下神,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掩饰了过去,“在我还小的时候,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也是苍景帝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他人生一切悲剧的起因。 苍天素现在站立的高度已经能够让他明白有些事情宿命一般的不可避免性,四年之前,就算没有殷燕糕桂花糕,皇后也能想出别的方法来置他于死地,一个羽翼未丰的不受宠皇子,无宠无德且无能,又如何能同权倾朝野的刘家抗衡,如何能同执掌后宫的中宫较量?他终究要走上获罪被驱逐的道路。 不过苍天素仍然不是圣人,也许做得到心如死水,宠辱不惊,却绝对做不到公正无私,殷燕糕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惨剧,他做不到毫不迁怒。 段羽捏起来一个咬了一口,五官立刻皱成一团:“又苦又咸的,难吃死了,你怎么口味那么古怪?”他把手中的半块糕点扔在了桌子上,灌了一口浓茶把嘴巴里面的怪味压了下去。 苍天素无声轻笑了一下,将弹落至桌角摔得支零破碎的糕点拿起来,轻轻放入嘴中。 段羽说的话,李宓说过,苍天赐也说过。时隔四年,苍天素默默将口中的糕点吞咽下去。 真的不好吃,苦味弥漫,咸味浓郁,像是最最蹩脚的厨师用最最糟糕便宜的原料仓促间做成的一样,难吃得几乎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 苍国大皇子转头看向窗外,黑幕暗沉,静默的夜空无言。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他仍然记得少时的自己如获珍宝地捧着一块小小的血红色糕点,小心翼翼地咬一小口,含在嘴里面,直到完全化开,才依依不舍地吞进喉咙。 甜到了心底去。 不过才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一天,那样卑微的眷恋,那样懵懂的憧憬,那样殷切的期盼,属于孩童的小小心思都已经无可避免地一去不返了,回过头再看,已然是恍如隔世。 他终于彻彻底底斩断了跟童年缠缠绵绵、丝丝缕缕的牵畔,苍天素在这一瞬间,被汹涌而来的解脱放松包裹得滴水不漏。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段羽已经觉察到不对,轻唤着他的名字:“素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大苍国雍亲王殿下抬眼,暗色的凤眼中波光流转,璀璨生辉:“没什么,我刚刚在丢垃圾。” 丢垃圾?什么意思?段羽看了看他手中捏着的半块糕点,聪明地点点头,没有提出质疑,反而顺势应和道:“丢完了吗?” “丢完了。”苍天素点点头,上前迈了一步,温柔地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吻,“时间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49、使节团离去 苍天素此时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暴躁感中,即使当手握两万人面对着二十五倍于自己的敌人时,他心中也从来没有这样烦躁困扰。 他感觉到自己的面前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他只能够通过蛛丝马迹粗略推断出自己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的倒霉程度,却找不出前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怎样的阴谋诡计。 ——一个精神病晚期的父亲足以抵得上百万大军,这样的感觉糟糕极了。 送走了最近实在有点啰嗦的李泉,他走回到书桌旁,长长叹了一口气。传达一个晚上设宴的小消息竟然也要派贴身大总管来,苍景澜真是闲极无聊,没事找事。 一如苍景澜所说的,不过半个月,他们花了一个月才刚刚进行了一半的和谈已经接近尾声了,戚国使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他代表苍国提出来的近乎苛刻的理由。 原因很简单,戚国发生了政变,戚磴的太子二哥领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的外戚推翻了老皇帝,自个儿黄袍加身,坐上了那把金光闪闪、牛逼哄哄的龙椅。 事情是一个月前发生的,在使节团刚刚抵达京都不久的时候,这种大事,本来净都众人应该早就听到风声,不过新皇帝戚硗拼了老命把事情压下来,中途又有人使坏,消息拖沓了很久才到达了使节团手中。 戚磴接到密报大惊失色,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何曾经历过这种大事,一下子慌了阵脚,一心只想奔回戚国国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老皇帝派出的人马,如今改朝换代,皇帝换人作,如今使节团签下来的合约能不能作数还是两说。对于其中的细节,也没有了细扣的意义。 戚磴赶着要走,耐着性子跟苍景帝告辞,辞呈交上去三天才有了回信,景帝表示要最后设宴一次,以尽地主之谊。 戚磴哪里有心情搭理他,景帝这个人的形象在四国当中一直比较妖魔化,顶顶不好惹的人物。 他们来了这么多天,人家的态度也极其冷淡,很有点待答不理不待见的意思,突然这么热情如火,戚磴唯恐是鸿门宴,可是不答应又不行,实在推托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所谓专门为别国来使设置的离别宴,规格自然直接封顶,大大小小的皇亲国戚都要应邀参加。 戚磴看着手里的名帖苦笑了一下,今天晚上晚宴的参加人员,苍景帝的名字排在第一行正中间,而第二行首位不是皇后,反而写着苍国大皇子的名字。 过于浓郁的仇恨和恐惧沉淀在心底,他是整个国家千千万万生灵悲剧的源头。戚磴勉强牵动唇角,苦笑了一下。 苍国举办正统国宴,值此敌友未明的当口,丁点马虎不得,他唤来贴身仆从,换上了一身锦衣华服,早早来到了设宴地点朗月园。 景帝自然还没有到,架子大的人总要等到最后,从来只有别人等他,哪里有他等别人的理。苍国二皇子苍天赐和三皇子苍天瑞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其他年龄小的皇子身上没有差事,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刚下过一场大雪,景帝一向认为衬着茫茫雪景赏月饮酒是一件风雅的事情,是以园子里的积雪并没有被清理掉。 靴子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戚磴脚步一顿,看到此情此景,就算不联想到传闻,他也能感觉到这两位皇后所出的中宫嫡子之间微妙而僵持的气氛。领路的太监在前边走着,他的位置排在靠近苍天赐的方向。 戚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默默坐了下来,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正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他懂得什么叫低调行事。 王涪陵没有跟着来,现在当皇帝的是他嫡嫡亲的外甥,王大人此时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节。 自从消息传来后的三天,戚国羽林军统领一直见不到人影,只是随便派了个小吏找到戚磴说了一句,让他不用多管闲事。 这样大的蔑视,戚磴生生忍了下来,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滋味很不好受,但是在情势如此不利的紧要关头,这种保护色很有必要。 他的父皇母妃尽皆生死未明,他却还要在这里强颜欢笑,对着仇人和颜悦色,戚磴三天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晚宴开始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戚磴注意到旁边的苍国二皇子第三次不是很自然地看向门口,来不及多想,就听见当值太监高声唱诺:“雍亲王殿下驾到——” 原本透着一股续加热络的宴席气氛停顿了一瞬,不止一个人挺直了脊背,身体微微前倾,换了一副正经表情。 还未加冠的少年脚踩着鹿皮靴子,一步步踏雪而来,纱面白狐的裘衣将将及地,金丝做边银线流纹,领口翻出雪白的毛绒来,露出一截天鹅一样的洁白脖颈。 衣华如锦,人美如玉。 戚磴不由得一个恍惚。 仿佛在几个呼吸间,周遭场景已然变换,眼前这个清绝离尘的少年不是站在繁华的九重宫阙中,而是立在边城的猎猎寒风里。 瓶夜的那场屠城,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连漫天滴落的秋雨都飘红了,鲜血流在黄土上,凝固成了狰狞的鬼蜮。 血光腥风下,眼前这个俊美的少年也该是以这样的姿态,不疾不徐,一步步从残破的城池迈出,也该是如斯的眉目如画,如斯的俊美无双。 戚磴无数次地记起,两人最初的一次见面,是在苍国国都街头的惊鸿一瞥。披散着乌发的苍天素一身白衣,手执花灯悄然而立,神情清淡高洁,翩翩有若谪仙,高贵得不似浊世中人。 此番姿态,谁又能想到,他的脚下是如山的尸骨,他的背后是累累的血债。 戚磴不知道自己是被他天人之姿摄住了,还是被他修罗之行吓住了,或者两者皆有,纠缠在他的心中,渐渐演变成一种说不出的钝痛。 苍国大皇子,是戚国上下恨之入骨,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梦魇。在戚国,“苍天素”三字,用在止小儿啼哭上,比地域里罗刹恶鬼的名头还要有用三分。 “皇上驾到——”宫廷第一总管李泉高亢嘹亮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戚磴收敛好纷乱的思绪,跟随着苍国群臣一起起身,跪伏在地上。 食不知味地结束掉晚宴,戚磴终于拿到了盖着玉玺印章的通行文书,第二天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开。 景帝似乎已经对这群人彻底丧失了兴趣,态度跟昨晚相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冷冷淡淡地放行,把事情往苍天素手上一塞,压根也没再过问。 不只是戚磴,整个戚国使节团听闻噩耗都归心似箭,苍天素也没有如景帝那般如此不厚道地拖时间,体贴地加快了节奏,他还要把定下来的事宜重新整理后起草上表,每天忙得连轴转。 好不容易送走了戚国来使,处理完了一应后续问题,苍国大皇子拿着誊写过的协议书,入宫到庞龙殿上交自己近两个月来的扯皮成果。 不过他选的时间有点不巧,景帝正在上书房考校几位皇子功课,一听他来了,兴致很高地让李泉把他叫了过去。 苍天素不耐烦到了极点,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他的养气功夫再到家,也受不了拖着三天未阖眼的身体,站在这里听人背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苍国大皇子精神恍惚间,他名义上的三弟在精彩地回答了景帝的问题后,突然问道:“父皇,戚国使节都已经走了,儿臣手头的狩猎准备工作还做吗?” 苍天素打起了几分精神,他一直觉得景帝抽风一般说要在寒冬腊月的时节要去打猎实在是一件扯淡万分的事情,里面肯定暗含深意。 苍景澜哈哈大笑了一会儿,拍了拍紫檀木长寿椅的扶手:“既然都开始准备了,当然要有始有终,算起来朕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举行过秋狩了,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合着您这也知道打猎都是选的秋天啊,苍天瑞为难了一下,他第一次得了差事,自觉脸上有光高人一等,恨不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一时间把这茬给忘记了,到了真的掳袖子准备施展抱负的时候才发现不对,立时傻了眼。 三皇子想了又想,见景帝实在兴致高昂,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回父皇,此时天寒地冻,恐怕猎物稀少,不若改至明年春秋时节,也好便宜行事。” “猎物少不是问题,朕刚好想要换个玩法。”景帝接过李泉刚冲开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他的口味比较特殊,比起狮峰龙井和大红袍,更偏好江华苦茶。 苍天瑞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傻乎乎问道:“您的意思是?” 皇帝抖了抖自己绣金黑底的袍脚,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慵懒,慢不经心道:“这一次,朕想要试试猎人。” 50、上林苑狩猎 苍天素给段羽拉了拉皱皱巴巴的衣领,扫了一眼他此时的神色,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现在一点事情也没有,你别太担心。” 现在确实没有事情,可是谁知道回来之后有没有事情?段羽撇了撇嘴巴,挺不高兴道:“跟紧着我点,狗急了能跳墙,兔子急了还能咬人,那帮子人都是些穷凶极恶的死囚犯,逼急了谁知道会作出什么事情来?” 顿了顿,段少将军忍不住加了一句:“听说过猎熊猎狐猎老虎,我还是头一遭知道原来还可以猎人,皇上又搞的什么鬼?” 这是苍景帝想出来的绝妙主意,既然冬天猎物稀少,那么就用人来充数,从净京监狱里选出来了几百号身负重罪的死囚犯,每个人身上写着一个编号。 当时他提出来这么一个大体的构想,过半皇子脸上都毫无血色,苍天赐张张嘴想要出列反对,苍天素心一横一把拉住了他。 苍天赐哆嗦了一下,茫然中带着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喜悦,侧头询问地看着他。苍天素默默收了手,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没有说什么。 这么一耽搁,苍天瑞已经出列大声称赞他们的好父皇英明神武了,并且表态一定会把这个差事办得出色精彩。 时隔半月,一应准备部署终于完成,苍天素和段羽相偕乘坐车马来到上林苑,下车的时候,正好看到苍天瑞站在高高的看台上,对着近千人的巡逻队指手画脚,耀武扬威,敲打他们要认真巡逻,跑了任何一个囚犯都要让他们丢官去职。 等到景帝姗姗来迟,分派了马匹,每个人箭筒里都装着三十支羽箭,上面都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号。 十几个囚车被拉了过来,几百个囚犯在林场中央除去了镣铐,他们被告知如果能活着跑出围场,就可以获得新生。 这其中有大半都是男人,眼中多多少少还有逃出去的希冀,不过还有小部分孩童和女眷,是获罪连坐的家眷,每个人脸上都灰扑扑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缀满了惶恐不安,不知道面前等待着他们的是怎样的炼狱折辱。 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确保他们今天的猎物已经散开了,景帝下令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权贵们可以自由活动,还不忘特意强调,射杀囚犯最多的人,可以获得嘉奖。 早就一脸跃跃欲试的苍天瑞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苍天素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景帝的其他几个儿子都是软脚鸡,单听到猎人的提议时就懵了,唯独是苍天瑞,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致盎然。 因为当真害怕哪个囚犯扑上来伤到了宝贝媳妇,段羽紧跟着苍天素亦步亦趋,一步也舍不得挪开。 对于一个天生缺乏最基本安全感的人,苍天素确实对他无时无刻表现出来的关心爱护感到窝心愉悦,不过两个人这么绑在一块也不是个办法。 本来猎物就数量不多,上林苑占地极广,他们走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没看到一个人影,苍天素本人丝毫不介意空手而归,反正在所有人眼中他就是个只能在背后捅人刀子的小人,不过如果这样的战绩落到了段羽身上,就多少说不过去了。 他花了一番功夫才把依依不舍的段将军哄走,苍天素拉开弓,随意对着光秃秃的树干射了一箭,锋利无比的寒铁箭头却只歪歪斜斜插进了半寸,凄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坠落在地上。 水平糟糕就如同真的出自一个从来没有摸过弓箭的人的手。 苍国大皇子打马继续向前,他挑的这条路确实人烟稀少,近一个时辰下来,只遇到了两个男性囚犯。 第一个肚子上中了箭,摔在地上生死未明,第二个大腿上插着一把箭逃走了,苍天素也没有追的意思,冬季特有的温暖和煦的阳光从树枝间投射进来,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因此变得懒洋洋的。 苍天素想到了在他们还没有离开冷宫时的每一个冬天的中午,李宓都会搬着简易小马扎,坐在晾晒着辣椒大蒜、挂着腊肉的院子里,轻声细语,连编带猜,给他讲述另一个时空的零零总总。 他的心因为这样的回忆而格外柔软,少年时的天真懵懂带来的后果太过惨烈,以至于他每一次回忆都带着掩盖不去的血腥狰狞,掺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折磨,难得能够平心静气,细细回首品味。 旁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冲了过来,苍天素的弓箭已经完全拉开,只要再射一箭,他今天给自己定的目标就基本完成,一个骑射水准都非常糟糕的所谓镇北将军,自然会让本就看不起他的那些人心中更为不屑。 等那个人影跑到近处,苍天素已经拉满的弓箭却没有射出,他把箭头下压,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女人,近乎全身赤裸,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襁褓,直挺挺扑到他的骏马脚边,额头重重磕在黄土地上,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王爷救命,求王爷救救我的儿子——” 她并没有抬头,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哀哀哭泣着亲吻着怀中婴孩儿,打着哆嗦把孩子高高举起,又是哭又是笑,已经临近精神失常:“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一般,脸上混合着泥土沙尘,泪水和着鲜血滚滚流下,凭借这样狼狈的模样,苍天素还真没有能力辨认出这到底是谁,不过这个声音他认得,几个月前还听过的。 苍天素轻轻拉开用囚服凑合成的襁褓,三个月大的婴儿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像是早产儿,先天不足的样子,静静地躺在肮脏的囚衣里面,身上还有温热残留。 苍天素闭了闭眼睛,当时在锦州澄王府上,余氏就已经怀有七个月身孕了,如今已经四个月过去。 这个孩子本来应该是他唯一的堂弟。苍天素终于明白了苍景澜大费周折非要弄一个猎人大赛是打着什么主意,他却一点也没有终于猜到了那个男人心思的喜悦,胸口堵着一团棉花,几乎出不了气。 苍天素从来没有怀抱有那般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着景帝可以允许这个孩子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他在把余氏带往京城的时候就心知肚明,这对母子活不长久。 苍天素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还有再相见的一天,可是现在,经过苍景澜精心的谋划,他们在狩猎场上重逢。一个像走兽一样无助奔逃,连身为人的最起码尊严都被剥夺了,另一个手持弓箭,随时准备射杀。 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苍天素看着这个痛不欲生的女人,却发现自己的人性还没有泯灭殆尽。 余氏长着跟他母亲五分相像的容颜,惊惶失措,恐惧不安,作为一个男人权力斗争的受害者,一个最最无辜的牺牲品,面对着瞬间天翻地覆的人生,面对着刽子手的屠刀,叩头泣血,哀哀恳求,只是为了让怀里三个月大的儿子活下去。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苍天素死死盯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当我们一动不动看着某一样特定东西的时候,时间一长,就能发现那个东西的模样竟然改变了。 苍天素现在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他发现余氏的五官渐渐变形,凝聚成另外一个女人的脸。 那张脸简直是他的翻版。 眼前有点发黑,晕眩的感觉充斥着混沌的大脑,耳中轰鸣声阵阵,他喘不过气来。 苍天素攥紧缰绳,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往左走两条道路,再一直往前,是上林苑北门。把这个交给今日在北门当值的领队,他会为你们安排好退路。” 这次狩猎是苍天瑞一派人马主办的,苍天素没有插进手去,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仍然弄了一个自己的人来这里。北门当值的领队是他变着法子从西北军调来的。 他丛箭筒中的抽出一只长剑,把箭头弯折掉,只留下带有特殊标记的箭柄,苍天素扯下一截皇子服的衣襟,用随身携带的碳笔写了几笔,扔在前方的土地上。 余氏涕泪横流,千恩万谢,匍匐着死死攥在手里,另一手搂着襁褓里小小的孩子亲了又亲,又给他磕了几个响头,找准方向疯一般狂奔过去。 “上林苑北门离这里少说有两个时辰的路,先不说那个孩子能不能撑到找到医生,期间还有无数张着弓箭的人在等着她。”身后淡淡的声音响起,苍天素回头,景帝独自一人策马停在十米远的距离处,脸上喜怒莫辩,“况且,你真的以为凭借一个小小的统领就能够把她送出去?” 不会,当然不会,苍天素心中万分明白,余氏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才是这次狩猎活动真正的主角,苍天瑞八成对此毫不知情,但是景帝肯定特意安排了人马防止她逃窜出去。 苍天素调转马头,直面着他,却反常地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 苍景澜笑了一下,飞扬的眉和深邃的桃花眼一同挑出几许戏谑:“反正她早晚都要被人杀死,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苍天素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起码杀死她的那个人不是我。” 心中汹涌的情感已经接近失控,苍天素不欲多说,他明知道不可行而为之,只是为了心中刚刚被碰触到的所剩不多的柔软角落。 他其实并不在意余氏和她怀里的孩子能不能活到明天,他在意的是,他终于不用像四年前甚至是十六年前一样,只能惶惶无助地旁观等待,他终于可以做出点什么,哪怕它并不会生效。 很多时候,人只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51、质问 余氏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当苍天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没有想到他们还有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当苍天素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有第三次见面的时候;然则当苍天素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却万分肯定,他们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两个时辰前,余氏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是两个时辰后,当景帝大张旗鼓开始清理个人战利品,准备按功行赏的时候,苍天瑞带着洋洋得意,示意手下的侍卫把人拖上来,此时她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在一片含义丰厚的抽气声中,苍景澜一打眼,看清楚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撩起眼皮饶有兴趣地细细观察苍天素此时的反应。 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带着森森寒气,在苍天素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上刮过,试图找到最细微的异样。 苍天素脸上一直挂着的和煦微笑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愣愣地看着那具女尸,脸上的震惊不加掩饰。 那是一个完全赤裸的尸体,身上被凌辱的痕迹非常明显,两条腿呈外八字撇开,腿根部有着斑斑点点的精液残留。她的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此时仍然有大量的鲜血从她被剖开的肚皮上汩汩涌出,肚子鼓鼓的,里面塞着一个同样血淋淋的婴儿。 最最恐怖的是,这具尸体的脸上没有皮肤,面部裸露着森森白骨,红色的肌肉组织直接暴露在空气中,面部一个圆形范围的肉都被刮掉了,边缘处的肉翻卷着。 比这还要形迹凄惨的尸体他并不是没有见过,苍天素却仍然闭上了眼。 苍天瑞恨他恨到会对一个长得跟他有五分像的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让人惊讶。 尸体还没有呈现出尸僵的症状,显然余氏死了并没有多久,他不愿意去推测中间空白的两个时辰,这个女人在死之前遭受了怎样的凌辱和折磨。 苍天素脸上血色尽失,后退了几步,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段羽急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一向宠辱不惊,对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的雍亲王殿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至此,苍天瑞脸上的得意洋洋几乎要跳出面盘,他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启禀父皇,儿臣发现了一件大事。” “讲。”景帝微微颔首,脸色微沉,他其实已经猜出来苍天瑞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了,并且打心底感到无趣。 “父皇下令杀死这帮该死的囚犯,可是儿臣却发现,有人竟然会做出帮助囚犯逃跑的大逆之事!” 苍天瑞胜利一般挑衅地看了一眼他名义上的大哥,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支没有箭头的长箭,转身给议论纷纷的皇亲国戚们展示了一圈,又掏出一卷浅黄色的衣角,上面零星有着字迹:“诸位都应该知道,我们每个人箭柄上都有特殊的标志,好巧不巧,我在那个女逃犯手里搜出来了一封手书,竟然是通知守卫徇私放行。”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几个没见过血的小皇子呕吐的声音。 苍天瑞这番话简直是指着苍天素鼻子说出来的,箭柄上明明白白的“雍”字有的人也许离得远看不见,但是他手里那块布料可是明明白白的皇子衣饰,在场的几个皇子中,苍天素袖子上很明显地缺了一块。 苍景澜的目光投射了过来,在他的脸上轻飘飘扫过,最后落在他跟段羽交握的手上,神情有一瞬间的似惊似怒,狰狞得可怕。 苍天素不着痕迹地推开段羽,幅度极小地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跪在了地上:“这件事情是儿臣做的,请父皇恕罪。” 鼻腔内呼吸着的空气凉薄而浸透着血腥,地上的血水已经流到了他的脚边,染红了浅黄色的皇子服,苍天素低着头,一眼看到了染血的布料,停顿了一下,沉默着半垂眼帘,移开了视线。 “私放死囚,大逆不道!”苍景澜冷淡的神情似乎给了苍天瑞以力量,他挥动着手里的铁证,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傻小子,难道你真的相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假大空说辞?景帝就算想要弄死他,也绝对不会是这样一个理由,苍天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平淡无波:“启禀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罪不致死。” “她是一个死囚犯,怎么还不该死,你是在质疑父皇的英明决断吗?”抢在苍景澜之前,苍天瑞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语气中尽是咄咄逼人。 这样一个蠢人草包,如果没有投生在皇后的肚子里,苍天素真没有跟他过不去的兴趣:“按照我大苍国的律法,怀孕的女人可以免除夫家的连坐罪名,那个女人的孩子刚生下来不久,在审判阶段她还是一名孕妇,从法律上来说,她身上确实没有死刑判决。” 苍天瑞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个举动证明了他是个法盲的事实,苍景澜撇了撇嘴巴,无声扭开了视线。 感到丢脸丢得大发了的皇帝真的不愿意承认这个没脑子的蠢东西竟然是他的儿子,他又看了看坦然自若、波澜不惊的大儿子,立刻把所有的罪责都安在了刘家身上。 都怪这家人简单粗暴的劣等血液,才生出来这样的残次品。 苍天素沉默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些许伤感和悲天悯人:“况且,就算她仍然背负着死刑,面对着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女子,我提供援助固然是错误的,是应该接受惩罚的,这也不该是她遭受到这样残忍对待的原因。” 他的话把大家的视线从大皇子莫名其妙圣人附体帮助一个囚犯这件事情上转移到了这个女囚犯的惨状上来,不少人把脸撇开,有的人仍然在弯腰呕吐。 “你什么意思?”自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把嘲讽放到了明面上,还是当着这么多皇亲国戚的面,苍天瑞立刻愤怒地看着他,大声嚷嚷道,“打量着你自己干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是吧?你凭什么说我残忍?!” 要换了另外一个人,他还有忍的可能,可是这话要是苍天素来说,苍天瑞立马跟爆竹一样被点燃了,什么东西啊,自己杀人屠城人吃人的事情都干过了,现在装出一副假惺惺的面孔来作态,也不嫌恶心! 苍天素生得钟灵毓秀,俊雅出尘,在别人看来风流蕴藉,百般难描,在苍天瑞看来就是天生一张妓女脸;苍天素白衣翩翩,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在别人看来就是身姿风雅,在苍天瑞看来就是虚伪可鄙,看着直牙疼,装什么装,看这架势,撒把鲜花奏个音乐,您老怎么不干脆飞升成仙早点滚蛋? 除去两派人马深入到骨子里的仇恨,人跟人总有看得顺眼和看不顺眼的区分,苍天瑞对苍天素就属于后者。 旁人把机会送到了他手上,苍天素沉默了一下,才仰起头回答道:“我想三皇弟你可能误会了,我手上确实有很多人的性命,不过那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而来的,他们都是大苍国的敌人。” “你管瓶夜城的屠城叫作‘在战场上厮杀而来的’,荒谬,就我所知,那场屠城杀害的妇女儿童并不在少数!”从周围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中,苍天瑞突然领悟到了现在形势的不妙,心底一沉,立刻反唇相讥。 苍天素深深看着他:“我并没有说错,当时西北军面对着是整个瓶夜城超过六十万的居民,在攻城的最紧要关头,他们每一个都有拿起斧头锤子跟西北军决一死战的勇气,事实上,在战斗一开始,一千余人攻城的先行部队就是死于跟这些居民的巷战;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为了安抚民众,绕城巡逻,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身上中了三箭被抬着回来,不过须臾,便不治身亡!” 瓶夜城屠城,一直是许多人心中横亘着的坎儿,仁信智礼,也一直是苍天素被人诟病的地方。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都认为他过于残暴,大苍国绝对不能够交到这样一个好战血腥的人手上。 苍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亲王殿下闭上了眼睛,声音低沉,饱含哀痛:“那是戚国开国将领薛瓶夜选择出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是戚国东南部的军事重镇,是戚国国土上最为耀眼的明珠!占领这个地方五十年,我们可以获得八十年的利益;占领这个地方一百年,我们可以获得二百年的利益;占领这个地方五百年,大苍国千秋万代,永垂不朽!那个时候,我别无选择!” “哪怕千百年后等待着我的依旧只有骂名,早晚有一天,大苍国的子民们会明白,我是对的,”他睁开眼,眉头微挑,满目苍凉,“我是对的!” 这一次的沉默异常漫长,苍天瑞的脸色从愤怒的红转变为惊惧的青白,他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他亲手奉上了一个苍天素梦寐以求的机会——一个为瓶夜城屠城正名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个机会改变了多少人对这位刽子手的看法,但是苍天瑞可以肯定,在这样富有煽动性的说辞下,改变看法的人总是存在的,并且为数不少。 他的一颗心直挺挺沉了下去,可是苍天素并不放过他,对面眉目如画、清丽俊秀的少年亲王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尸,声音从刚才的悲戚变为了一种厌恶:“更何况,就算是在瓶夜城屠城,我的军队也没有对任何一个俘虏做出过这样的事情,没有一个妇女会在遭到凌辱折磨后,被割掉面皮,破开肚子,把她刚刚被摔死的孩子塞到肚子里!你的威风只能对着一个无辜的大苍国臣民施展吗?” 一切只是苍天瑞面对着一个跟苍天素长得有五分相像的女人的泄愤行为,苍天素对此并没有很深刻的想法。 这样的迁怒行为他也有,他因为对皇后的恨进而牵连了整个刘家,他对付刘延寺的手段并不比苍天瑞今天的所作所为温和多少。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刘延寺多多少少也算是罪有应得,而且苍天素也不屑于把暴力倾注在一个真的纯然无辜的女人身上。 只是长得像而已,何至于此。他不至于自甘堕落,对着一个那样的弱女子逞威风。 但是在其他人眼中,他们看不到这个女人原来跟大苍雍亲王有五分相像,他们看到的只是对于一个大皇子选择提供帮助的人,三皇子竟然就可以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其手段之狠,实在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 更何况西北军屠城一说传得沸沸扬扬,这帮子养尊处优的权臣亲贵也没有亲眼看到,感官刺激跟今天鲜血四溅的凄惨场面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两个人关于残忍的争论,其实众人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景帝不动声色地看完了一出好戏,然后拍拍手,意兴阑珊地宣布此次狩猎结束,走之前他特意侧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尸体旁边没有挪动脚步的苍天素,见对方压根没有往他这边抬眼的意思,一挑眉梢,轻哼了一声,才踩着李泉的脊背走上龙辇。 皇帝自个儿拍屁股走人了,地位最高的雍亲王看着那具可怖的尸体,短时间内没有离开的意思,嫡长子苍天赐同样呆呆地站着,身边一大滩的呕吐物。 三皇子倒是立刻甩袖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四皇子以下所有人却都不敢动身,本来没什么的,但是苍天瑞一走,谁跟上去就是变相站队,他们都不愿意跟在一个草包屁股后面,只能硬着头皮僵在那里,都不敢看那具尸体。 皇子们都不动,下面的群臣也不敢动。 段羽走上前去,拉了拉苍天素的袖子,担忧地看着他,声音低若蚊蝇:“素素?” “我没事。”苍天素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木雕一样立在原地的弟弟和朝臣,薄唇轻抿,微微抬高了嗓门,“都散了吧。”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他站着不动,仍然没有人选择傻乎乎地离开,苍天素也没有理会,脱下身上的披风,俯下身子帮余氏遮盖住赤裸的身体,一言不发拉着段羽离开了。 两个人来的时候亲亲热热坐着同一辆马车,走的时候仍然如此。亲王车架车轴很高,苍天素没有踩着人家背上车的习惯,段羽率先跳上车,然后把他拉了上去。 苍天素一屁股在柔软的坐垫上坐下,头靠着车厢内壁,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段羽直觉他此时心情差劲到了极点,小心翼翼凑过去,宽慰道:“你本来就是好心好意,谁料到能正好让苍天瑞那个小崽子给撞上呢?别太在意了。” “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苍天素此时兴致缺缺,不欲多说。 段羽张张嘴巴又闭上了,抓抓头发,自觉把肩膀送了过去:“好的,你睡吧,等到了地方我叫你。” 苍天素缓缓点头,把脑袋压在他肩窝上,疲惫地闭上眼。 52、过渡 礼部的官员们近半年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送走了戚国来使,结束了诡异古怪的冬季狩猎,还没有喘口气,抬头一看,苍国两位皇子的成人大典竟然也到了需要着手准备的日子了。 苍天素的生日恰好是夏至日,以往他十二岁之前,别说是日理万机的苍景帝,连礼部守门的侍卫甲侍卫乙也没有觉得这一天有什么特别,更别说操办什么生日宴会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苍天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铁帽子亲王,整个大苍国苍景帝是老大,老二就能数到他头上,这一次又是十六岁成人典礼,礼部诸位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狗眼看人低对这位大皇子的冷落,自然要大办特办,里子面子给足了他,是以提前两个季度就开始郑重其事,大肆操办。 苍天素对此不予置评,他最近并不比礼部轻松多少,闹剧一般的狩猎后,他连着好几天点灯熬油,终于给景帝上交了一份来年春闱取士的名单,得以长长松了一口气。 虽然手头没有什么大的差事,景帝最近行为举止越发古怪,苍天素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他挂在裤腰带上的装饰品,走到哪里都要跟着,早就不堪其扰,烦不胜烦了。 不过除去这一点小烦恼,苍天素近来的小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段羽现在负责操练中央军队,每天四五个时辰靠着,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一闲下来就提腿直奔苍天素的亲王府。 苍天素有空的时候,他们就随便聊聊天,大多数时候苍天素还有些零星的琐事要处理,段羽就知情识趣地在一旁看着。 他骨子里喜动不喜静,但是当旁边陪伴的人是苍天素的时候,又总能奇迹一般地静下心来,段羽喜欢看他家准媳妇安安静静处理事务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房间里的气氛让他有种家的感觉。 他们拥抱牵手,亲吻对方,睡在同一张床上,早上晚上互道早安晚安,却很少进行肢体上过于亲密的接触。 苍天素更多得是把某项有利于身心健康促进血液循环加剧脂肪消耗的活动当作心情好时的庆祝活动,一种彼此增进感情的方式,他对于感官上的刺激享受一直采取蔑视态度。 除去偶尔对于自身魅力值的纠结,段羽对于现在的生活还是非常满意的,性只是一个小东西,爱才是一个大东西。 临近春暖花开的时节,苍天素结束了一天下来漫长而痛苦的随侍,恭恭敬敬朝着苍景澜行礼后离开,走过一片正在抽出新芽的柳树林,在池塘边上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对面站着的人,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三皇弟,好久不见了。” 自从上次两人交锋,他毫不费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后,苍天瑞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做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苍天素也有将近一个月没有看到他了,现在此人摆出一个专门在这里堵着等他的架势,苍国大皇子轻轻挑起眉梢,曳地衣摆处刺绣着的“海水江崖”锦绣顺着惯性向前轻轻飘荡了一下,旋即温顺地贴到主人身上。 苍天瑞脸上分明闪过几抹阴森愤恨,他远远站着,冷冷看着苍天素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 景帝最近对被冷落了十几年的大儿子显示出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一应赏赐都格外丰厚,与之相对应的,自然而然略显冷落了两个嫡子。 朝中大臣的心眼并不是白长的,眼睫毛都是空地,自然察觉到皇上微妙的情绪变化,这导致刘家最近在朝堂上的地位简直如同滚滚长江东逝水,日复一日倾颓衰败。 苍天素并不在意这样失礼的举动,他可以原谅手下败将所有泄愤的愚蠢行为,这只会增加他作为一个胜利者的成就感,更何况跟这样一个蠢人计较,只会白白降低了他的格调。 “苍天素,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地方吗?”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打算直接迈步子离开的时候,苍天瑞毫无预兆地开口。 苍天素没有回答,说实话,他已经丧失了交谈的兴趣。苍天瑞充分证明了长相跟头脑没有任何关联,不知道景帝天天看着这张长得跟他有八分相的脸是什么感想。 他不出声,苍天瑞就自问自答:“我最讨厌你脸上的这种蔑视表情!就好像你天生高人一等,我们这些人你都不屑看入眼中!我每次看到,都想把你那张脸撕下来,丢到地上踩烂!” “嗯,这个我倒是并不意外。”联想到余氏凄惨的死状,这句话的可信度在八成以上,苍天素深深看着他,倒有些不明白他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娼妇的儿子,下三滥的玩意儿,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苍天瑞此话一出,跟在苍天素身后的那个被李泉派来给他领路的小太监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 这样不要命的话,苍天瑞敢说,他还真的没有胆量听。 苍天素笑了一下,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萧索的清淡,近乎傲慢地俯视着苍天瑞:“你觉得我看不起你,你又做了什么能让我看得起的事情吗?” 世人都说苍景帝生性傲慢,目下无尘,苍天瑞在宫里宫外太监宫女眼中同样也属于鼻孔朝天的人物,然则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苍天素同样有一种目空一切的骄傲。 苍天素对很多人都足够客气,不过客气并不代表尊重。他对苍天瑞之流也一直表现得很客气,不过却从来都不尊重;他尊重老弱病残,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人值得尊重,更多的是因为他尊重自身的人格道德修养,愿意对弱者表示敬意。 苍天素真正尊重的只是有资格跟他站在同一个水平面上的人,他从本质上是一个精英论崇拜者,拥护着李宓口中的丛林法则和优胜劣汰法则,他赞同马尔萨斯主义、达尔文主义和尼采精英主义的说法,那就是人确实存在三六九等之分。 苍天瑞被他看似客气平淡实则满带着轻蔑不屑的话结结实实噎了一下,他原本就满带着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庞此时变得更加通红,雄赳赳气昂昂丢下一句“你会后悔的”,整个人就扑到了水池里。 “扑通”一声清脆响亮的水花声,跟在苍天素屁股后面的小太监被吓的三魂去了六魄,苍天瑞到底是苍国唯二的嫡子,皇后的心肝宝贝,净京的天气再怎么温和,初春时节露天池塘的水也能冷得让人腿肚子抽筋。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转而看向旁边能够拿主意主要是承担责任的人:“王、王爷,要不要救人?” “我水性不好,要不你跳下去救人?”苍天素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轻轻一撩袍子,直接抬腿走人了。 “我?”小太监一指自己的鼻子,喃喃着低声说了一句“可是我水性也不好”,等苍天素都走过转角不见了人影,他才惊醒了过来,扯开嗓子尖声惊叫:“来人呐,快来人,三皇子落水了!” 苍天素离开得毫无顾虑,皇后的手段越发低俗粗鄙上不了台面了,这种幼稚低劣的栽赃手段也亏她能够想得出来。 他并不在意身上背上谋害幼弟的污水,苍家每一代这样的事情少说也能发生五六次,早就屡见不鲜了,更别说事情又不是他做的,到底还有苍景澜的近侍能够作证。 苍天素确实有恃无恐,以他现在的形势,就算不是一片大好、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在朝臣的眼中,也绝对没有愚蠢到在皇宫中把一个皇子推下池塘的地步。 身后传来嘈杂惊恐的叫嚷声,他并没有在意,而是停下脚步,侧身看向旁边低矮的灌木丛,无奈地叹了口气:“出来吧。” 初春的草木发了新绿,看起来确实比冬天时光秃秃的枝干多了几分生气,但是也绝对没有茂盛到能够遮住两个十一二岁少年的地步。 灌木丛抖了抖,泄漏天机的半截石青色的衣袖被主人懊恼地撕扯着,五皇子苍天璟六皇子苍天瑢满脸可怜巴巴的神情,排着竖队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们两个是景帝现有所有儿女中唯一的一对双胞胎,只可惜生母地位低微,连带着两个儿子也不得圣宠。 不过也不能把罪过都推到他们生母头上,自古以来,皇家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室中的男性双生子为不祥之兆,会导致国家动荡甚至土崩瓦解,皇帝不喜欢他们也情有可原。 至于景帝为什么没有在他们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按照惯例把其中一个送出宫,或者干脆弄死拉倒,苍天素都没有探究的兴趣,那个男人抽风犯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绝大多数行为都是不可理喻的。 距离果然能够产生美,苍天素一想到自己曾经傻乎乎地苦练雕刻工艺给苍景帝准备别出心裁的生日礼物,曾经一次次着迷似的不停回味他们短暂会晤时他每一个微笑每一次挑眉,乃至每一根头发的上扬弧度,心中又好笑又好气。 曾经的高深莫测褪色成了癫痫病发作,曾经的英明神武转变成了不定时抽风,曾经高高在上的神邸坠落凡尘,苍景澜身上被李宓以及苍天素本人强制性赋予的璀璨光环已经逐渐消失无踪。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十六度春秋在指尖匆匆流淌而过,时至今日,苍天素终于不再仰视任何人。 从荒凉的西北边陲重镇回京到现在短短半年时间,苍天素的心境彻底放开,他经历了佛家涅磐一般大彻大悟的蜕变升华过程,苍景澜再也不是他心头一座翻不过的山。 苍天璟怯怯地看着他,声音中也带着一股低声下气与小心翼翼:“大哥,三哥没有事情吧?” 刚刚人是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的,现在还在水里面扑腾着呢,这话简直是废话,不过也算是很有必要的废话。苍天素轻笑了一声,眉眼淡淡,一片柔和温暖:“我走得急,并没有注意,你要是担心他就过去看看。” 苍天璟飞快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满脸满眼的担忧,脚底却跟生了根一样丝毫没有迈步的意思,顺便还一抬手把傻乎乎要走过去的弟弟拉住了:“大哥现在是要出宫?” “天色不早了,我确实不打算久留宫中。”回京这么久,苍天素被人当猴打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顶着两个弟弟满带好奇的目光仍然能够做到八方应对、微笑从容。 苍天璟一嘟嘴,歪着脑袋看着他:“真羡慕大哥可以天天到外面去玩,我和弟弟却只能天天被困在皇宫里,都快要无聊死了!” 苍天素笑容不变,抬起左右两只手低下头轻轻揉了揉两个弟弟的头发,并没有接这个话茬:“你们两个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赶紧回去吧,再晚了穆嫔娘娘该担心了。” 雍亲王说完,不失礼数地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径自离开了。 苍天璟盯着他的背影死命看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对着苍天瑢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看到了吧,人家压根不愿意搭理你,你非得拉着我巴巴得凑上来干什么呢?” 习惯性咬手指的苍天瑢斜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出声。 53、人选问题 苍景澜懒洋洋坐在庞龙殿高台正中央的纯金龙椅上,桃花眼微眯,眸光深邃,他面前往常堆积如山的奏折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份薄薄的奏折,银灰色的那份放在左手边,土黄色的那份放在右手边。 苍天赐跪在大殿内,虽然是初春时节,额头上仍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自正午到现在,他已经一动不动跪了两个时辰了,景帝对待臣子警告似的惩罚,作为最为受宠的天之骄子,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晾了他足够长的时间,景帝才随手打开左边那份奏折,苍天素的字迹偏向柳体,清丽婉转,爽利挺秀,点画转折间缠绵清远,看不出丝毫的军马杀伐之气。 奏折上面只有二十许人名,左侧主位上端端正正写着前科状元“王焱”的名号,景帝嗤笑了一声,把奏折丢在一边,又拿起另外一封,苍天赐在上面一共写了超过半百的人名,每一个挑出来都是名震朝野的学士大儒。 他重新把这两份名单都看了一遍,下面也没有回答,景帝撩起眼皮,饶有趣味地一挑眉梢:“怎么,觉得朕冤枉你了?” “儿臣不敢。”苍天赐半天挤出来了一句话,眉宇间残留着些许不平之色。 监国的事情砸得一塌糊涂,春闱主考官名单他费了千辛万苦,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千挑万选、反复斟酌,连续几个月的努力被父皇轻飘飘一句话就全盘否定了,春闱取士此等关乎国本、重中之重的大事最后竟然交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状元手里,无论如何,实在是太过草率了。 “算了,你下去吧。”苍景澜居高临下把两份奏折齐齐扔到他脚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苍天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果说苍景帝心中还残留着些许为人父仅存的慈爱,那么他的情感倾注对象就在苍天赐身上。 景帝对他确实很有几分喜爱,十几年的时间养条狗都能培养出感情来,面对着聪明灵巧、听话懂事的骨肉至亲,苍景帝的心并不是真的铁石一般,他对苍天赐,真的存在着几分期许。 可惜,太可惜了。景帝收回目光,没有理睬苍天赐欲言又止的模样,唤来缩着脖子在外面伺候着的李泉,让他把人送出去。 京都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借着权倾朝野的外戚刘家近来颇受冷落的当口,隐隐有崛起之势,为了防止他们揽权自重,成为第二个刘家,自然要有意识地削减世家子手中的权力。 苍天赐选出来的主考官正是四大世家之首的张家族长,连任三届会试考官,这一届如若再让他把持下去,天子门生就要改为张家门生了。 这样天大的缺点在很久之前就显现出来了,苍天赐不通政治,无论苍景澜耐着性子怎样的循循善诱、潜移默化,他永远学不来一个帝王应该掌握的最基本的权衡之术。 李宓对政治的不开窍程度不次于苍天赐,但是偏偏教导出来的苍天素正好相反,他在段德死后,对西北军的一番分化提拔,已经有了连纵制衡的影子。 苍天赐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权术,在苍天素眼中就跟小时候用来玩耍的玻璃珠一样可以一眼看透,澄净明澈,不含杂质。 苍家人特有的品质随着他体内属于父辈的精血在汩汩流淌,消融在血肉里,铭刻进骨头中,弄权就如同吃饭睡觉,简单得如同本能, 饶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景帝,当时看着晓丝的密报,仍然有一种惊艳的震慑感。他从只言片语中已然能够看出一颗耀眼的帝星在冉冉升起,这是一个天生的帝王胚子,头角峥嵘,前途无量。 可惜这个出色的儿子却恨他。 景帝慵懒魅惑的五官微微僵住,心底像是被人投了一颗杨梅,阵阵的酸意袭来,在发梢汇聚成一股股酥酥麻麻的战栗。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最近频频在心中涌动的情绪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刺激,景帝能够感觉到自己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苍景澜万事随心随性,他从来不在意天理道德、公平公正,而是喜欢把一切事情往他感兴趣的方向引导发展。 他从来不介意把水越搅越浑,哪怕是飞蛾扑火、引火烧身,只要他本人玩得畅快淋漓、快然自足,他不在意任何灾难性后果。 自从从承国逃亡归来,每一次面对着苍天素,心中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酝酿、在发酵,这种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觉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他浓浓的兴趣。 李泉有事禀报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思路被打断的苍景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狭长深邃的桃花眼已经波澜不兴、满带着华然凉薄:“进来。” 李泉顶着他满含深意的目光,几十年的相处,自然能够感觉到皇帝淡淡的不悦,早在心里翻来覆去把惹事的人骂了千万遍,偏偏这事也很重要,拖延不得,只得小心翼翼道:“启禀皇上,三皇子落水了。” 落个水罢了,又不是真的淹死了,屁大点事儿也值得正儿八经跑来跟朕说?苍景澜深沉状点了点头:“宣老大入宫。” 李泉愣了一下,他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皇上就明察秋毫,一眼看出来三皇子一口咬定是大皇子推他入水的呢? 他稍稍惊异了一下,见景帝的眉峰已经蹙了起来,急忙低头遮掩住自己的失态,恭恭敬敬应承道:“奴才遵旨。” 苍天素此时刚回了亲王府,凳子还没坐热,又被叫到宫里去了,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地陪着景帝吃完一顿晚饭,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胃部打道回府了。 景帝晚间一直心不在焉,主意力不集中,苍天素自然也没有蠢到主动提及这件事,一顿饭吃完,苍天瑞落水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被忽略过去了,再也没有被提及。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苍天素成人典礼的事情正式被提上日程,礼部却在选谁为他主持典礼的问题上犯了难。 按照民间行冠礼的惯例,都是由父亲或兄长在宗庙里主持成人仪式。 不过苍家情况比较特殊,苍国皇位继承一直是采取有能者居之的优胜劣汰法则,不比岳国从来都是嫡长子继承制,苍家亲情淡薄,皇帝也没有兴趣和精力花费大把时间给每个儿子都举行冠礼,这给谁办不给谁办就牵扯到某些大家心照不宣的微妙事情。 所以苍家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代皇子中,大皇子由外祖或者舅舅主持成人典礼,以后各个皇子都由大皇子主持操办,皇帝在整个过程中直接不插手。 本来好好的,大家按照惯例来就可以了,但是落到苍天素头上就很有几分尴尬,别说他的生母艳姬自小被发卖给了人贩子,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的父母到底在哪里,姓甚名谁,就算是知道了,堂堂皇家天胄也没有让个便宜的爹来主持成人冠礼的道理。 嗯,对,没错,苍天素虽然说白了也就是个妓女的儿子,但是抵不过人家身体里还有一半属于皇家最最尊贵的血脉,成人典礼是重中之重,艳姬一脉的亲属都没有插手的资格。 礼部尚书急得满脑门冒汗,好几天没合眼,咬咬牙跺跺脚,给皇帝上了折子,询问到底应该怎么办。 第二天,景帝抓着折子就把他叫了过去,神色淡淡的有几分不悦:“这种小事还需要朕给你长眼,朕每年万两银子养着礼部难道就养出来了一群猪?” 皇帝今天心情似乎不好,礼部尚书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就滚了下来,脑子急转,瞬间福至心灵,深深把头埋在地上道:“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臣恳请皇上恕罪一一臣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宗室皇亲不计其数,大可以在其中选择出合适的人选代行此职责!” 苍景帝被勾起了几分兴致,似笑非笑,慵懒清贵:“哦,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办法,你有建议的人选吗?” 刚刚还沉浸在逃过一劫喜悦中的礼部尚书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这个问题结结实实难倒他了。 天天在这帮子权贵中周旋,苍家宗亲那一个个究竟是什么德行他又不是不知道,肥胖粗鄙不堪入目者有之,志大才疏见识浅薄者有之,能拿得出手又身份合适的还真没几个,仓促间他是大脑空空,死活想不出来。 这倒不怪皇室宗亲们不争气,实在是不能够争气,苍家代代骨子里都有着猜忌多疑的天性,亲兄弟尚且还要杀个精光,何况这些血缘已经稀薄了的,一旦需要动手自然是毫不留情、无所顾虑。 当周围一圈人都是肥头大耳的傻瓜蛋的时候,你不肯老老实实吃了睡睡了吃,非要不识好歹搞特立独行,迎来的只能是雪亮亮的屠刀。 脑海中千百张人脸飞一般闪过,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让皇上干等着实在是大不敬,礼部尚书知道不能再拖了,硬着头皮说出了一个在他看来还算凑合的人选:“臣认为,大公主额驸段羽段将军人品端方,才能出众,又与大皇子交情笃厚,实在是不二人选……” 不知道皇上对这个办法怎么看,他说完忍不住撩起眼皮,这一看立刻被吓得三魂去了六魄,景帝似惊似怒,脸上的神情狰狞得可怕。 苍景澜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把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尽数扫到地上,一个茶盅正正砸在他额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碎裂成几瓣,鲜血顺着额头汩汩下流。 寒意顺着尾缀蔓延到了发梢,礼部尚书顾不得疼痛,一个劲儿叩头请罪:“臣该死,臣罪该万死,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地上的陶瓷渣一次次刮割着伤口,也比不上内心弥漫开来的巨大恐惧。 “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心中的怒火像喷发的火山,他的理智节节败退、所剩无几,景帝深吸了一口气,仍然没有忍住,走上前去恶狠狠给了他一脚,鎏金的黑底帝王靴尖尖的鞋角正磕在尚书流血的伤口上。 景帝平日里也是弓马娴熟的人物,此时全力一脚过去,礼部尚书吐着血被踢到一边,两个原本想要上前来把人拉下去行刑的庞龙殿侍卫见皇帝火气仍然很大,立刻谨慎地停下了动作。 果然,苍景澜并不感到解恨,连着踩了好几脚,砸了两个龙泉斗彩瓷瓶,才一脸厌恶地挥手示意侍卫抓紧。 两个侍卫没有迟疑,动作迅速地上前,一人一边拖起惹得龙颜大怒的倒霉蛋,麻利地退出了大殿。 惨,真惨,堂堂礼部尚书让人劈头盖脸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现在还有五十大板在等着他呢。也不知道这位到底能不能撑下来。 两个侍卫走的时候不忘把门关上,景帝呼吸粗重地跌坐在龙椅上,一拳重重砸中沈檀木的书桌,关节处的皮肉尽皆绽开,鲜血喷溅而出,落在桌面形成外凸的鲜红色圆斑。 54、故地重游 苍天素的成人典礼一直到夏至日前夕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虽然事情到了跟前还没弄出个章程让人看了实在不像,但是鉴于上一任礼部尚书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被皇上活活打死了,接手礼部第一把交椅位置的新任尚书翻来覆去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问题上到底怎么触动了顶头上司的神经。 思来想去,他心里面实在没底,只能咬牙跺脚,暂且装作不知道这么大的纰漏,硬着头皮继续操办典礼事宜。 苍天素对此仍然泰然处之,到了正日子,如果安排了人选,那自然不用他费心,如果人选还没有定下来,那他就拉着段羽顶上。 一个成人典礼罢了,由谁来主持真不是什么大事,段羽好歹名义上是他的准妹夫,不论是从朝臣还是从宗室来说,身份都不低,年龄又合适,完全可以代行此职责。 夏至日前夕傍晚,段羽被中央军的琐事缠住了,没能像往常一样早早到他的亲王府,苍天素乘马车进了皇宫。 虽然已经出宫开府了,昭日殿却仍然为他空着,苍国大皇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旁静立一会儿,挥走了殷勤凑过来的小太监。 他转头看向东面,在茂密的竹林掩映下,那里藏着一条小道,可以直通冷宫,比正经走大路可以缩短近一半的时间,也更隐蔽不打眼。 回来这么久了,他一次也没有到冷宫看过,那里面封存了他跟李宓亲密共处的所有时光,沉淀了他对于童年仅存的美好念想,是他在你死我活、痛不欲生的杀伐生涯中心底残留的唯一热源。 它太美好太宝贵了,完满得仿佛只应该存在于回忆中,苍天素不敢去看,在经历过对苍景澜的形象破灭和跟苍天赐的分道扬镳后,他承受不了又一次的物是人非。 他绕着冷宫最外围的羊肠小道一步步往前挪动,想象着自己儿时在青石砖上奔跑获得的乐趣,他曾经迷上了在冷宫撒欢跑的感觉,就像是小狗撒尿占地盘,非要把每一寸土地都沾染上自己的气味。 夏天满头大汗热得起了痱子,冬天寒风如刀吹得脸颊皴裂,那样纯粹而干净的快乐,从这样卑微的小事中获得,苍天素如今回过头去看,竟然感到微微心酸。 孩童的占有欲总是理直气壮又毫无理由的,他喜欢冷宫,讨厌任何胆敢擅自插足的第三者。 十二岁之前的苍天素笃定,冷宫才是他的家,昭日殿只是他的房子,二者之于他的区别就如同李宓和易豪,李宓是他的奶妈,是他当作母亲眷恋的人,易豪只是一个教书夫子,永远占据不了他心中父亲的地位。 然则现在苍天素看明白了,冷宫不是他的家,昭日殿也不是他的房子,它们都是苍景澜的房子,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李宓不是他的奶妈,易豪也不是他的夫子,他们都是苍景澜的手下,他只不过是一次任务。 苍天素闭了闭眼睛,他从来没有怪过李宓,虽然眼界的渐渐开阔已经让他能够看清李宓每一个动作的隐含深意,他的奶妈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考量,两个男人当中,苍天素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李宓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砖一瓦,用十二年的时间在苍天素心中树立起高高在上、坚固无比的神像。 李宓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止父子相残,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她搂着苍天素,笑语盈盈:“天素,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请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恨他,好不好?” 不要恨他,这四个字在他每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在他每次纠结痛苦的时候,在逃亡路上他看着重病昏迷的苍景澜手摸刀柄的时候,一次次回响,沉淀到左侧胸腔内,激起钝钝的疼痛。 那个男人杀死了他的母亲,杀死了他的奶妈,是他一生所有痛苦不幸的源泉,他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怨? 可是他的母亲爱着苍景澜,他的奶妈爱着苍景澜,她们告诉心中恨意滔天的苍天素,请不要恨他。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牢靠的枷锁,他人生中最最挚爱的两个女人牢牢锁住了他,把纠葛不清的感情线传递到了他的手上。 她们选择一死百了,成全了自己的痴情,让恩怨情仇随风,让功过任随后人评说,留他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惶惶无助,痛苦万分。向左走对不起自己,向右走对不起生养了他的两个女人。 苍天素垂下眼帘,如羽的浓长睫毛轻轻抖动,当情感濒临失控的时候,他总是要扪心自问,一架天平的两端,苍景澜的份量永远比苍天素要重,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苍景澜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们不过是天底下千千万万恋慕他的傻女人蠢女人之一,可是放眼全天下,我却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奶妈。 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 他在乎她们十分,这个认知带来的伤害就以二十分返还给他,苍天素不知道这应该算是苍景澜的成功,还是自己的失败。 大苍国雍亲王殿下在一栋破败的小房子外停下,房子破破烂烂的,屋顶开着一个大洞,青黑色的瓦片不知所踪。 这间漏风的屋子,是每次过生日时,他跟李宓居住的地方。灰蒙蒙的心情终于透射出微弱的阳光,苍天素侧头轻轻一笑,典雅高洁,清绝离尘。 他不愿意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一样不停自怨自艾,自叹自怜,心中沸腾翻滚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 苍天素抬手,指尖碰触到门扉,木质特有的敦厚触感传来,上面一尘不染,显然有人时时打扫。 冷宫平日里了无人烟,景帝也没有先前历代帝王不喜欢的女人就往冷宫丢的习惯,自从苍天素和李宓离开后,这里几乎变成了死宫。 从赵六给他反馈的消息来看,只有二皇子苍天赐才会定期来这里一趟,也不带仆从,事事亲为。一个连醋和酱油都分不清楚、从小到大连扫帚也没有碰过的小傻瓜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在这上面? 门扉被推开,里面一应酸枣木家具都原封不动,干净整洁,在最近几天才被打扫过一次。苍天素唇角轻抿,心下怅然,百味陈杂。 苍天赐收到苍景澜的宣召,连忙放下手中的差事,褪去常服换上皇子服。 他不比苍天素已经出宫开府,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已经搬出了东宫殿,也仍然住在宫中,是以来来回回都很方便。 苍天赐正往庞龙殿走,从他的长信宫到庞龙殿有两条道,他一直习惯走较远的那条,远远能望一眼昭日殿。 结果这一次半路上就碰到李泉满头大汗地迎了上来,苍天赐看到对方脸上焦急神色,疑惑道:“李公公,发生了什么事吗?” 李泉的视线在他脸上扫过,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回二皇子,大皇子失踪了。” “失踪了?”苍天赐大惊失色,小脸煞白,急忙追问道,“怎么可能?” 他一下子想到了同样莫名失踪的刘广梁,消失了四年再出来,被认分尸九块堆在水泥里,挖出来的时候流着腥臭的脓水,浑身沾满秽物。 ——会不会是刘家狗急跳墙的报复活动? 苍天赐对半年前苍天瑞落水事件有所耳闻,他自然不相信是苍天素推人入水的,儿时相伴相生,再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苍天素的骄傲,这样拙劣的手段他不屑于施展。 不过刘家自堕身份,连这种手段都能使出来,可见已经没有了理智和下限,真的抓住苍天素悄无声息的弄死了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皇上刚刚宣召大皇子入宫,咱家去亲王府宣旨,才知道大皇子入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条路上就赶走了随侍的人,往后再也没有见到人影。”夏至将至,李泉满脑门的汗水,不过都是冷汗,“咱家已经带着人把附近都搜了一遍,结果连人影也没找到。” 苍天赐愣了一下,重复道:“他来昭日殿了?”顿了顿,苍国二皇子若有所思,点点头补充:“我知道了,我去找找看。” 他的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殷殷希冀,如果心中的猜测成立,那么就表明自家大哥的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冷硬,对于往昔种种,他并不是不留念的! 长久以来堵在心头的棉絮顷刻间消散无踪,怦怦跳动的心快要从胸腔冲出来,苍天赐步子迈得又快又大,他恨不能飞到冷宫。 来到小破屋门外,他的脚步渐渐放缓,本来打算推门的手僵硬在半空中,里面传来音调凄厉的不知名歌声,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苍天素团成一团,头枕着床上小小的儿童枕,侧躺着缩在儿时惯常躺的地方,一边低声唱歌,一边用手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自己。 “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奶妈一张嘴,唱出来的一准是这首歌,”一曲完毕,苍天素收了口,却也并没有坐起来,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嘴角上扬的弧度前所未有的温柔美好。 荒唐走板的李氏《水调歌头》,苍天素轻笑了一声,他至今不知道这首歌真正的旋律是什么,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闭着眼睛,不用看就知道苍天赐的眼眶铁定红了,这个傻孩子从小感情就格外丰富。 八岁的苍天素看着能为他做的桂花糕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傻弟弟,庆幸万分自己没有这样情感泛滥,庆幸完了,又不自觉有些遗憾。 冷硬的心肠和匮乏的情感固然可以帮他过滤掉不必要的悲秋伤春和悲天悯人,却让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苍天赐那时的纯粹快乐。 细细的抽噎声传来,苍天赐捂着嘴巴压抑哭声:“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什么,心中涌出的愧疚快要把他溺死。 “我确实恨过你,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没有你,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苍天素素静安宁地看着他,黑沉的凤眼深不见底,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在最表层,眼底平静如同冬日里静谧的雪原,苍天赐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奶妈刚死的时候,我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恨罪魁祸首的刘家,恨心如蛇蝎的皇后,恨落井下石的父皇,恨无能为力只能从旁边眼睁睁看着的自己。” 略微停顿一下,他的脸上闪现出一种惆怅:“我甚至还恨奶妈,恨她走得那样决绝,连一点回头的余地都不肯留下,我甚至认为她不爱我。” “爱一个人是给他他觉得最好的,还是给他你觉得最好的?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需要她为我顶罪,哪怕我自己去死,我也不希望她被我拖累下水。”苍天素低头看着曳地华贵的亲王服,笑容微微发苦。 在前往鱼兰的四个月中,这样的话无数次地在他的心中响起,奶妈,难道在你的心中,我就是一个宁愿牺牲你也要换来苟且偷生的懦夫小人?还是你明知道我的不愿,仍然要忠心耿耿按照苍景帝写好的剧本演下去? 你既然都肯为了我去死,为什么不肯为了我好好活着? 李宓用死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永远跨越不过去的鸿沟,她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充当了垫脚石的苍天素甚至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被迫接受了这样沉重的馈赠,将无尽的痛苦自责连同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全盘接收,所有人都在舞台上,有的唱白脸,有的唱黑脸,演员们全情投入,绘声绘色,没有一个人来询问他到底想不想看一出这样的戏码,然后曲终人散,作为唯一的观众,他却要为此掏干净腰包买单。 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我甚至没有能亲眼目睹她的死亡,”苍天素从床上起来,“现在想来也许是一件好事,如果让我看到了她的尸体,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瞳孔扩张,脸上浮现出些许疯狂神色:“我会吃了她,我要一口一口把她吞到肚子里,放到胃里,盛到离心最近的地方,我们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够了,够了!”苍天赐惊声尖叫,因为太过用力,额角上甚至爆出了青筋,他扑了过去,拼尽全力箍住苍天素单薄瘦弱的肩膀,“我帮你,我会帮你的!我帮你报仇,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话到嘴边,千言万语只发出了呜咽哽噎声。 苍天素没有说话,他撩起眼皮,冷淡地透过大敞开的房门跟外面站了有一段时间的人视线相撞。 李泉如坠冰窑,腿肚子都在打哆嗦,他甚至都不敢看前方站立着的苍景帝的脸色。 55、政治秀 苍天素的成人礼是由苍景帝亲自主持的,景帝这个决定一下达,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珠子。 李泉双手将圣旨奉上,苍天素口称“谢主隆恩”,不动声色顶着一众兄弟复杂难辨的目光,将明黄色的卷轴收进了袖子。 这么多年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就这么过来了,他对于苍景帝突然之间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汹涌父爱表示接受不能。 本来一直拖到现在,景帝迟迟不肯给他决定主持冠礼的人选,他都跟段羽说好的,也已经支会过礼部,没想到景帝会在最后时刻横插一脚。 苍天素有点头疼,跟苍天赐重归于好只是临时起意,不论如何,从两个人平日里的相处来看,一直是大苍国二皇子采取的主动,苍天素对于自己隐约的怠搭不理行为多少感觉到愧疚难当,这才适当示弱,缓和二者的关系。 千算万算,他都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被苍景澜撞见个正着。皇帝八成以为他有意拉拢苍天赐,担心两个长子联合起来会危害到他做老子的地位,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作为一个需要时不时在众人面前飘荡的明晃晃靶子,雍亲王殿下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现在感到压力很大。 苍天素正半眯着眼睛思考如何躲开将要面临的明枪暗箭,突然感觉到身下平稳前行的马车来了一个急停。 给他驾车的车夫是当初建府的时候跟着刘权一块从皇宫里出来的,原本也是苍景澜的御用车夫,亲王级车架本身也有完备的防震系统,平素一向安稳至极,他根本没有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整个人往前跌去,仓促间用手护住头颅,到底重重跌在地上。 车上铺着软绸的车垫,苍天素也没怎么受伤,右手手背上蹭起了一层油皮,渗出点点血丝。 马车急急停下,跟着车跑的侍从急忙凑到门前,车夫跪在地上一叠声地告罪,苍天素摇了摇头,也没跟他计较。 他是在宫中用了晚饭才出来的,此时华灯初上,又恰好赶上夜市,街道上熙熙攘攘百姓并不算少,先前被先行卫队阻隔开了,此时都隔了一段距离远远望着这边看热闹。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苍天素头更疼了,他转头看向跪在官道正中央的农夫,对方白发满头,看起来已过耳顺之年,风尘满面,衣服也破旧不堪,打满了补丁。 老农刚刚突然从旁边冲入官道,直挺挺跪在中央,马车此时距离他不足三米,老农恍若未觉,趴在地上不住磕头,撕心裂肺喊叫道:“青天大老爷救命,求青天大老爷救命!”他的声音像是草鞋在沙地上磨,噪杂难听,沙哑难辨。 “大胆,此乃雍亲王车架,哪来的刁民竟然敢冲撞王爷?”刘权此次随同他进宫,见此情形,立刻面沉入水,先是拉起车夫甩了两个耳挂,又对着侍卫骂道,“用你们干什么,还不快把那个该死的刁民拖下去?!” 苍天素本来抿着唇角没出声,此时微微皱眉侧头看了刘权一眼,后者一缩脖子,不着痕迹后退一步,招手悄悄跟就近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 那个小太监谨慎地一点头,趁着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悄无声息地转头离开了马车附近。 苍天素挥手把要上前拉人的侍卫止住,从马车上下来,亲自弯腰碰触到他的肩膀:“老人家,请先起来。” “求大人救命,求大人救救我一家老小——”老农本来双拳握成鸡爪状,此时战战兢兢,也不敢顺着他的动作起来,僵着身子下意识想要躲开他的手,右手很自然地微微抬起,拇指和食指尖一道黑色的幽光一闪而逝。 那是一个指环形状的黑色玉质品,苍天素眼波一动,面上不露声色:“按照我大苍律法,百姓如若蒙受冤屈,自可去县衙击鼓鸣冤,若然八品知县无法决断,自有更高一层的净京府尹替你们做主。” “求大人救我,求大人救救我们——”老者只是一个劲儿重复,涕泪横流,叩头不止。 苍天素沉默了一下,刘权赶忙道:“殿下,根据我朝律法,平民不得越级上告,更何况是私自冲撞亲王车架,害您负伤,这是大不敬,论罪应当押送……” 周围少说百来人等着看他怎么处理,有人自觉跳出来唱白脸帮他把戏演下去,苍天素对刘权更高看了一眼,此人如此知情识趣,怪不得能得景帝青眼。 在心中暗暗赞叹着,苍天素面色一沉,冷声道:“放肆,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他拦的是本王的车还是你的车,本王是亲王还是你是亲王?” 刘权吓得哆嗦了一下,青白着脸不敢再出声,活脱脱一个狐假虎威逞威风失败的恶奴形象。 苍天素眼角余光瞄到,在心底微微一笑,全当没有看到,低头看向那个老农,脸色稍缓:“老人家,你权且起来说话,说清楚你受了何等冤屈,本王若核查确有其事,自然会替你做主。” 他本就生得眉目如画,俊美如玉,此时曼声细语,神情温和又含着几许威严,让人一眼看去就心生好感。 老农哆哆嗦嗦又重重磕头,也没有起身,含着热泪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无非是家中祖田因为风水问题被人霸占,儿子被打死,儿媳被玷污,欺凌他们一家的人乃是当地一方恶霸,靠山权势极大,老汉拖着染病的身体一次次递上状纸,知县府尹都不敢接手,一顿打了出来。 俗,太俗了,然而正是这样俗不可耐的戏码千万年来不停重复,酝酿成一个又一个小人物的悲剧,也最容易引起听众的共鸣,因为这样天降的横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他们头上。 听到最后,苍天素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他,疑惑道:“你再说一遍,是谁害得你们沦落到如此地步?李炳戌乃当朝国舅爷刘大人佳婿,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女婿,三皇弟的表姐夫,怎么可能作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情?” 刘权在一边听得直想笑,这位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李炳戌是谁,拖累了国舅爷还不够,连皇后和三皇子也要一并拖下水。 果然,苍天素这话一说出来,许多聚集着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发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起来,这个背景实在是太雄厚了,在他们眼中,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能把天顶破的人物。 老汉没有出声,嚎啕大哭着继续叩头,苍天素急忙让侍卫把他拦住了,半拖半拽八人拉了起来。 老汉挣脱不过几个侍卫,只得撕心裂肺大喊道:“求王爷替我做主!求王爷替我做主!” “王爷要替我们做主!求王爷替我们做主!”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立刻一石激起千层浪,连绵不断的请愿声接连响起,不过须臾,周围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很显然,事情没有这么巧的,第一个人铁定是托,刚刚的声音压得很低沉,却仍然透露出不易觉察的尖细,并不是一个正常男子的声音。 苍天素稍稍留意了一下,发现仪仗队中少了一个小太监,他又看了一眼刘权,后者仍然在装鹌鹑。 行啊,挺有一手的。苍天素为难了一会儿,眸光沉重而缓慢地扫视了一圈黑压压一大片百姓,沉声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乾坤朗朗,国法严明,没有人能视人命如草芥,随意践踏欺辱!老人家,你先同本王回府,本王会命人连夜彻查此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他一表明态度,原本喧扰的现场莫名寂静了一会儿,在混迹人群的小太监的有意引导下,很快就爆发了震天的欢呼声。 今天发生的事情虚假得让他反胃,交代完侍卫怎样安置这位不速之客,苍天素撩起幕帘直接走了进去,重新端坐在座位上,感受到马车缓缓加速。 世界上总有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更何况今天有人把机会塞在了他手中,苍天素除了顺势而为,也没有好的办法,他确实需要一次契机来改变他在平民百姓心中的暴虐形象。 回到雍亲王府,刘权立刻请来御医给他清洗伤口,苍天素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处理完手头的杂事,然后才让人把那个老汉带上来。 是时府上的侍从已经把他重新打理了一番,洗了澡也换了新衣服,额头上的伤口也缠了纱布,不再如刚才那般狼狈不堪。 老汉一进门就拘谨地缩着肩膀站在门口,苍天素随便问了他几句,见他紧张到了极点,话都说不清楚,示意一旁一个劲儿瞪眼睛吓唬人的刘权出去。 明天就是成人典礼了,今天晚上就见了血受了伤,无极大陆人人最敬鬼神,这样不吉利的事情一发生,要是让宫中的那位知道了,不定能发生什么事,刘权恨不能活吞了这个该死的屁民,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见苍天素目光看过来,虽然心有不甘,到底还是只能乖乖离开。 等刘权默默把门关好走远后,苍天素转动了一下右手拇指上戴着的墨玉扳指,抬眼看向前方:“你知道我这个扳指是从哪里来的吗?” 对方没有出声,刚刚畏畏缩缩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老实农民此时正直愣愣看着他,眼中精光内蕴,好半天才喃喃道:“你同艳姬长得真像。”顿了顿,又皱皱眉,“就是嘴巴长得太丑了。” 苍天素生得同母亲有九成九的相像,整张脸上就只有嘴巴还能看出苍景帝的影子,此时听了这话,眉头微挑,没有接这个话茬,顺着自己原来的思路继续问道:“你知道当初偷偷给我扳指的女人现在在哪里吗?” 这个问题倒是得到了答案,老农满不在乎地轻哼了一声,视线仍然没有舍得从他脸上移开:“你说余氏?听说死了,我记得还是死在你面前的才对。”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她怀胎九月生下来的孩子是怎么死的?苍天素止住了快要脱口的话,从苍景澜的双胞胎兄弟身上寻找父爱是不现实的事情,他很快收敛好了纷杂的思绪:“皇叔未免太大胆了,我毕竟是父皇的儿子,未必肯看在血缘关系上帮着一个谋逆叛贼遮掩。” “哦,这是当然的,我从来没有指望你能够包庇我,”老农看着他,脸上的惊讶不加掩饰,“就冲他对你做的那些狗屁事,你当然应该为了那样一个所谓的父亲出卖一个为了你母亲丢掉一切的叔叔!” 苍天素的眉峰一抽,老农看在眼里,微笑了一下:“别否认,我亲爱的大侄子,我拼了一死也要谋反,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爱上了那座铜臭的金椅子?” 苍天素默然,西北军即将返朝、他手中军权即将不保的时机,澄王爷谋逆事件爆发,导致全国经济濒临崩溃,苍国国防因此而减弱大半,不得已只能维持原本应该被打散的西北军编制,算起来,这件事他确实占了很大的便宜。甚至可以说,他是那场战争唯一的赢家。 老农满脸褶皱,苍老不堪,一双眼睛却黑沉如墨,隐隐透出上位者的威压,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沉默不语的王府主人,眼中闪烁涌动的疯狂已经越来越明显:“在我眼中,皇位和天下还抵不上艳姬一根手指尖!” 听着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讲述着对他母亲的疯狂迷恋,苍天素心头发堵,转移了话题:“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苍景澜同苍景澄是双生兄弟,是为不祥之兆,不过因为是皇后嫡子,所以也没有按照惯例偷送一个出宫另行抚养,这两个人应当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是人皮。”苍景澄摸了摸脸,老橘皮一样的触感却没有让他有丝毫的异样,这位曾经的美男子看起来对现在这张脸十分满意,“我告诉这张皮的主人,我帮他伸冤手刃仇人,不过需要借他一样东西,他毫不犹豫就自杀,让我自己取脸。” 苍天素抿了抿唇角:“不可能,人皮面具改变不了脸型,况且景帝派来的人手中有易容高手,你如果戴着面具,他们一定能看出来,从一开始就不会给你接近我的机会。” 景帝? 这个不同于“父皇”的称呼让苍景澄了悟了他此时的立场,于是诡异地笑了一下:“我找到了一个蓟北名医,他帮我拉皮削骨,让脸型和五官跟人皮完全契合,身形也改成一般无二的模样。我又生吞了火炭,毁了嗓子,别说是苍景澜,我自己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这个男人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眼底隐隐有癫狂闪动,把一个天之骄子变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女人已经死了将将十六年,苍天素心中百味陈杂。 “你是艳姬的儿子,是她唯一的骨血,是她生命的延续,”苍景澄突然温柔万分地看着他,声音也恢复了沙哑平淡,“我很高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一张跟她那么相像的脸。” 苍天素看着他良久没有出声,苍景澄也没有在意,仍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我们合作,弄死苍景澜,为艳姬报仇怎么样?苍景澜一死,我看着你为艳姬正名后,立时就去死,绝对不会活着碍你的事。” 这话怎么接口?苍天素仍然选择沉默,这个提议并不怎么让他心动,跟一个疯子合作风险太大,而当他需要跟这个疯子联手去对付另外一个疯子时,本来就不小的风险最少会翻一倍。 同样是精神不正常,苍景澜仍然保持了绝对的冷静,不会让情感左右大脑,这是苍景澄比不上他的地方。 当然,只是这么横向比较也有失公平,毕竟是艳姬在两个男人心目中的份量并不一样,爱人是一个技术活,恨人是一个力气活。 苍天素看着苍景澄扭曲的表情,忍不住恶意猜测,也许此人最想干的不是杀死苍景澜,而是当着他的面也把他心爱的人弄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个猜测竟然让他心动了,不过转念一想,苍天素又遗憾地发现,指望苍景澜这辈子喜欢上哪个人,实在是不切实际的事情,他这个方向的报复行动恐怕只能是空想。 “你先下去吧,时间太长了外面的人会起疑的。”苍天素抬了抬下巴,有点头疼。 不可否认,对于苍景澄,就算他是一个疯子,考虑到人家毕竟是为了他的母亲才发疯的,苍天素确实很有好感,眼前这个男人也许是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唯一在意他生母的人了。 苍天素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家贪图的地方,他有的苍景澄都有,他没有的苍景澄也有,堂堂王爷连自己的脸都贡献出来动刀子了,这样大的牺牲让他有一种终于遇见同类的归属感和喜悦感。 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要怎样安置这位冲撞了亲王车架的可怜农夫。 56、冠礼 夏至日午时,苍天素裹着十八层礼服,绕着皇宫几大主要宫殿走了一圈,在庞龙殿和冬宫殿外分别叩头,给景帝和皇后奉了茶,最后迈入重整一新的昭日殿。 天气炎热,衣服又沉又重,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苍天素挥开了上前想要帮他更衣的宫女,自己把外面的冗杂外套一一换掉,最后只着素白色单衣,重新来到庞龙殿。 李泉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按照流程一项项高声唱出来。苍景澜为大儿子除掉玉草吉服冠,手执角梳帮他整理头发。 景帝梳得很慢,每次梳的时候只弄一小缕,略显笨拙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温柔,苍天素微微仰着脖子,用衣领遮盖脖子上竖起来的寒毛,他感觉到今天的皇帝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儿。 冠礼三加,一加折上巾,二加七梁冠绯罗大袖衫,三加九旒冕朱裳九章,苍天素僵着身子任人摆弄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今天手脚很不利落的皇帝为他扣上朱裳最上面的玉扣。 他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旁边一直屏气凝神的苍景帝也松了一口气,稍稍加快了动作,不小心用力过度,手掌往前一突,指尖碰到了他咽下裸露着的皮肤。 苍景澜的手指在发抖,指尖冰凉。苍天素愣了一下,克制住自己想要抬眼的下意识反应,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才下跪谢恩。 苍景澜同样愣了一下,傻乎乎僵在那里,好半天才涩声道:“朕……听说你昨天回去的路上受惊了?” 这可真是纯然的废话,我又不是不知道刘权是你的人,还用你自己巴巴地特意说出来?苍天素茫然了一瞬间,旋即收敛好:“儿臣叩谢父皇垂怜。” “哦……那叫太医看过了吗?”景帝愣愣地又说了一句废话,说完脸色一窘,眼底滑过几许懊恼。 苍天素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手背,就是蹭了一块油皮,刘权昨天大惊小怪叫太医,因为伤口实在太小,况且冠礼这样大喜的日子缠着纱布也不像话,就没有包扎,不过现在仍然能够看出涂抹药膏的痕迹。 棕黄色的药膏贴在手背上晕开了一大片,苍天素本来就是肤白如若凝脂,本来可以轻飘飘忽略过去的伤口,此时看起来反倒格外显眼。 虽然是废话,不过皇帝问了也不能晾着他不回答,苍天素刚被准许平身,现在又跪了下去:“回父皇,已经着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 苍景帝欲言又止,想要阻止他下跪的手臂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去,苍天素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一时摸不准应该有什么反应,只能干脆半低着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苍景澜右手虚握成拳状,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酝酿了一会儿才多多少少找回了往常的感觉,脸色微沉道:“那帮子跟着的饭桶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刁民冲出来竟然就让他们慌了阵脚了?一个拦轿告状的平民百姓就能弄成这样,朕看你平日里待他们太过宽厚了,也是时候该敲打敲打了。” 可不是,平白冲出来一个路人也能让他摔到地上受伤,苍天素在心中唏嘘了一下,这可真让人难以相信,反正他是不信的,恐怕是有人事先交代过了。 ——他本来还以为是苍景澄动的手脚,现在找到了答案,苍景澜说这话是打算趁机插手亲王府的人员调动。 有啥可调动的呢,反正里面塞的满满的都是你的人。苍天素长睫半垂,对此兴致缺缺,口中应诺。 这样平淡的反应,搞得难得展示一下关爱的苍景澜被结结实实堵了一下,回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话确实挺容易让人想歪的——而且联想到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显然自家大儿子一定会想歪。 心中酸疼酸疼的,像是有人拿手抓着用力捏扁挫圆,苍景澜盯着苍天素手背上丑陋的药膏失神片刻,点头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安危大事马虎不得,越是贴身保护的人越应该摸清楚底子……” 他自知刚刚失言,此时拿话想要挽回,结果别说是早就对他丧失了最起码信任的苍天素,苍景澜自己说起来,都感觉有越描越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该死!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说多错多的皇帝脸一黑,抿着唇角不肯再出声了。 交谈对象看起来似乎丧失了谈话兴趣,苍天素还以为很快就能够得以脱身,没想到苍景澜自己不说话,却也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偶尔冷不丁冒出来一两句,有一搭没一搭绕着弯打听着他最近在亲王府住得可还顺心如意。 这算什么,临时起意的父子感情促进大会?被突然很有话痨倾向的皇帝拉着浪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苍天素揣着满肚子疑问回到亲王府,坐在书桌前愣了一会儿,唤来在门外静候的刘权把昨天的老农带过来。 刘权不甘不愿地去了,不多时回来,身后跟着的正是苍景澄伪装成的农夫。 此时这位一时冲动敢拦亲王轿子的可怜人看起来比昨天晚上镇定了许多,苍天素端着笑脸,一一询问起他家庭的具体情况来。 老农结结巴巴的,不过大体意思还能够交代得比较清楚,苍天素听他说完,思索了一下方道:“你受到的冤屈,本王已经让人着手写鸣冤状纸,转交给净京府尹,督促他们加紧查明真相。” 老农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眼泪滚滚而下,眼看着又要嚎啕一番,苍天素给刘权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知情识趣立刻一把堵住了他的嘴。 苍天素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不过事情牵扯到皇亲国戚、国舅爷女婿身上,你又拿不出切实的证据,确实有几分棘手难办,府尹不好决断这样的烫手山芋,恐怕要一拖再拖。” “你刚才说自己祖籍本是锦州,三代前才迁来京都?”苍天素多问了一句,见他呆呆点头,神情越发和缓,“家中祖宅可在?” “先太祖在离家时已经发卖了。”老农讷讷回答。 而他现在的房屋已经被李炳戌霸占了,也就是说这个人现在无家可归。刘权牙根发酸,恨不能上去抽他几个大嘴瓜子,这人真是跟吸血的蛀虫似的,怎么就赖着不走了呢? 他侧眼向前看去,苍天素低头沉吟了一下,果然道:“既然你祖籍锦州,我们算来多少还有几分缘分,你现在无家可归,不如暂且在亲王府安顿下来,等官司结果下来,返还了你的房屋,再另作打算。” 刘权在心中叹息一声,果然如此。他其实并不是不了解苍天素作此举动的深意,不过是府中养着一个闲人多一张嘴罢了,却既可以借打击李炳戌对刘家敲山震虎,又可以通过两相对比加深百姓对刘家的恶感,进一步改善大皇子在民间的形象。 这笔生意百利而无一害,苍天素鬼精鬼精的人,自然不会让到手的好机会白白溜走。刘权抽了抽嘴角。 老农明显处在犹豫状态,挣扎了一会儿,怯懦地点点头,苍天素矜持地一颔首,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倒不是他现在不想搭理苍景澄,正相反,苍天素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这位名义上的叔叔倾诉,最起码也要把苍景澜今天莫名其妙的古怪举动搞清楚才行。 不过堂堂亲王如果对一个受难后跑来寻求庇护的农民太过热情,只能引起有心人的怀疑。刘权现在没有多想,不代表以后都不会多想。 他还需要另外一个契机,让一切行为都变得合理可信。 苍景澄虽然此时已经濒临癫疯,但是他对苍天素的作用比段羽、赵六都来得重要,身为苍景澜的孪生兄弟,他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最了解皇帝的人了。军权和情报都可以徐徐图之,但是苍天素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再经过十几年的相处就能够摸清楚苍景帝的心思,他此时稀缺的正是像苍景澄这样的人物。 况且,苍天素已经正式成年,也需要考虑派人从皇帝手中接过封地的主宰权,作为一个处理封地事宜处理了将近二十年的老江湖,苍景澄的才能正可以用到锦州管辖上,也可以解决日益严重的资金不足问题,赵六手中的情报网根本就是一个无底洞。 不过这些都需要大量时间来谋划,苍天素闭了闭眼睛,疲惫地用指尖搓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野心的一半是耐心,他可以等。 苍国大皇子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急于求成的人,他能忍刘家四年,就可以再忍四十年,只要最后能把刘家打入无底深渊、永无翻身之日,他的一切忍耐和努力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可是联想到景帝今天古里古怪的行为,他心头的不安感却越发浓重。 正在庞龙殿窝着的苍景澜低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李泉担忧道:“皇上,可需要传唤御医为您诊脉?”这都是大皇子离开后的第六个,可别真的受凉伤风。 打喷嚏打得头晕脑胀的景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李泉立刻噤声,他看得出来自家主子此时很有几分不爽。 苍景帝挥手示意他抓紧滚蛋,待贴身大太监离开了主殿转而在外面等候后,拉开书桌主板下面的小抽屉,里面安安静静摆放着一把角梳。 他捏了捏直挺的鼻梁,稍稍缓解了一下鼻子的酸涩感,把那把角梳拿起来放到眼前。这是刚刚他用来给苍天素梳头的,现在上面还残留着几根长长的墨丝,深黑色的,乌羽一般。 苍天素性格温和淡漠,容貌清丽俊秀,发质也偏向柔软,他的头发比常人的更细,不过颜色很浓重。 苍景澜把那几根头发取下来,犹豫了一下,另外取了一个小锦囊把头发收好。他刚刚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那个秘密让他心神荡漾,至今也未能平复。 人生真是一出出悲喜剧,都是报应。苍景帝牵动唇角,勉强挤出来一个扭曲的微笑。 57、元旦番外 苍景澜动了动手腕,精铁碰撞的金属声响起,被铁环扣住的皮肤已经磨破了,渗出淡淡的血色。 伤口有点疼,他没再试图挣脱,婴儿手腕粗细的精铁,严丝合缝环环紧扣,根本不是人力能够扯断的,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想弄断它就是痴心妄想。 苍景澜也没有当真弄断它的意思,昨天晚上假装挣也是为了情趣,可惜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不是很喜欢的样子,做到最后苍天素面皮都有点发青,完事了也没留下休息,直接就走了。 苍景澜嗤笑一声,嗨,用点情趣用品助助兴就能变脸,老古板一个,白瞎了那张漂亮风雅的脸。 他咋了咋被咬破皮的薄唇,心中不无遗憾,早知道这么经不起逗,昨天就不那样逗弄他了,苍天素好不容易来一趟,觉都没睡,上完就拍屁股走人了。 苍景澜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其实挺恼怒的,他妈的什么东西,老子又不是你后宫里面的女人天天张着腿等你来上,连句好话都不说,你当老子是哭天抹泪求着你的? 苍景澜在心里面骂完又很忧郁,因为现在的情况,他跟苍天素后宫里面的女人还真没啥不同,更直白的说,他还不如外面那些女人。 那些女人好歹还能生孩子出来,上个月天帝陛下的九公主出生了,虽然苍天素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苍景澜还是从给他每天送饭的小太监嘴里套出了话。 苍天素的性格和从小的受虐经历决定了他格外看重血缘亲情,他喜欢自己的孩子,相应的,也会尊重孩子的母亲。 苍景澜的骄傲当然让他不会生出遗憾自己为啥不能给苍天素生个孩子的念头,不过被软禁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他偶尔也会不可遏制地幻想,没准哪天苍天素能看着他闲极无聊,真抱个孩子来给他养养。 哪怕不是嫡子不是儿子,一个生母最最卑微、最不受宠的小公主也好,苍景澜觉得自己一定会把孩子养得漂漂亮亮、白白胖胖的,还能教TA琴棋书画、权谋之道。 可惜也只是幻想,苍天素跟他还没到这样心有灵犀的程度,苍景澜也没跟苍天素提过,他虽然很不屑大儿子小心翼翼维持的温情假面,却也知道,就算双方都知道它是假的,这样温和无害的气氛一旦被戳破,后果也是毁灭性的。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苍天素不可能同意让苍景澜教养他的孩子,苍天赐的忌日刚过了不久,而他本人也对苍景澜的大杀伤力有过深切体悟。 如果他爱他,没准还能冒险一试,只可惜答案是否定的,这点苍天素不说,苍景澜也一清二楚。 苍景澜翻了个身,四肢铐着的铁链子一阵轻轻响动,他闭了闭眼睛,有些拿不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苍景澜现在居住的宫殿门窗都被封住了,透不进阳光来,常年点着手腕粗的牛油大蜡,白天黑夜看起来都一个模样。 曾经的苍景帝阖上眼愣神,全无半点睡意,索性这样无聊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苍天素很快就推门进来了。 苍景澜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他,眨了眨眼睛压下眸中的惊喜,懒洋洋地笑了:“怎么,昨天没要够?”苍天素来找他的频率不勤,顶了天一个月两三次,从来没有过连着来的时候。 二十多年过去了,苍天素早已经步入中年,脸颊渐渐显现出棱角,虽然仍是俊美出尘,却不复少年时期雌雄莫辨的清丽阴柔。 他的眼中带有浸淫权利已久后特有的冷酷淡漠,笑容日渐减少,注视着绝大多数人的时候都神情淡淡,喜怒莫测。 不过在苍景澜面前的时候完全不同,苍天素站在床边,低头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嘴角噙着的笑一如经年,平滑而美好。 他完全忽略了苍景澜刚才的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纸张,摔在床上,眨了眨眼睛,长如蝶翼的睫毛轻颤,末梢泛出诡秘的流光:“给您的信件。” 苍景澜哼了一声,坦然自若地拿了过来拆开来看,一目十行地扫完,往旁边一扔,就没再理会。 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能有什么内容,无极大陆的天帝陛下羽翼丰满,威望无匹,权倾天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冷宫里会为了他一张圣旨欣喜若狂的苍国大皇子。 苍天素开始大张旗鼓铲除异己,最先拿来开刀的就是苍景澜残存的手下,苍景澜还以为看到这张手上最后一枚暗棋绝命书的时间怎么也要推后五年。 速度比苍景澜想得还要快,不过终究还是他提前一步就料到的,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苍景澜伸了一个懒腰,松松垮垮盖在身上的被子随着他的动作滑了下来,露出精壮健美的胸膛。 浅麦色的皮肤上带着斑斑点点的红痕,是昨天晚上新印上的,苍天素眸底变得幽深暗沉,注意到他似有若无的得意神色,轻轻撇开了眼:“你手中已经没有了底牌。” “我手中还捏了一张,你难道不知道?”苍景澜勾勾手,声音暗哑低沉,尾音轻飘飘拉长上挑,带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暗示,“今天换我在上面,我明天就掀给你看?” 苍天素长眉一挑,一扯腰间的玉扣,脱了外袍,直接压了上去。 苍景澜外面就搭了一床被子,里面光溜溜的一丝不挂,苍天素探手摸了摸,也没浪费时间,顶在他后臀上,在入口处慢慢研磨着。 “你他妈又来这套?你当就你翻脸快?”苍景澜身子一僵,也不敢死命挣扎,想骂又不敢当真骂出口,暗骂一句自己真是犯贱,咬紧牙根埋头在枕头里,闭着眼睛等。 苍天素却没急着进一步动作,一手摁着他的腰,另一手伸出去捏他的下巴,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他喜欢做的时候对着苍景澜的脸。 背后式能给下方的人带来更大的屈辱感和快感,苍天素格外迷恋渐入佳境时苍景澜脸上说不清楚是屈辱还是愉悦的微妙神情。 尤其是不停回忆多少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帝王,苍天素每每在急促的喘息中把思绪剥离出来,仔细端详着苍景澜潮红颤抖的躯体,耳听着暗哑压抑的呻吟,都会兴奋得难以自制。 苍天素也难以对他现在微妙的情感定位,他在同段羽相处的时候一直是平和安然,两人相濡以沫,更多的是精神心灵上的沟通交流,段羽无疑是他放到心尖上看重爱恋的人,可是彼此的肉体需求并不明显,只是看到对方,心中就会有满满的幸福溢出。 然则苍景澜不同,看不到的时候不会想念,可是每当看到苍景澜,苍天素根本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同他说话。 每次见面都是以滚床单告终,苍天素绝大多数时候连做前戏的耐心都没有,恨不能把人碾成渣磨成粉吞到肚子里去,暴力倾向十分明显。 苍景澜并没有挣扎,格外温顺地顺着他的力道方向转了头,却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说话十分不客气:“你是不是看不到我的脸就硬不起来……”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有吐出来就变了调,没经过开拓就被人直接撞进来的感觉并不好受,疼痛中带着很微妙的舒爽,苍景澜哆嗦了一下,咬住舌尖才把差一点脱口的呜咽声咽了下去,喘息半晌,才聚起力气颤声咒骂道:“你给我等着……” 等着啥,其实没啥,苍景澜十分认赌服输,他技不如人被人捉了来关起来,认栽就认栽吧,不过苍天素喜欢听这种屁话,他就多说几句,苍景澜自动把这归结到情趣问题上,绝对不承认自己刚刚是在本色出演。 苍天素轻笑了一声,扯了一方枕头垫在他肚皮上,扣着苍景澜的臀肉好整以暇调整着角度,温柔地吻了吻他后背上青紫色的咬痕,手往前一探,弹了弹滚烫的孽根,嘲讽道:“都这么兴奋了,你还嘴硬?” 身上的王八蛋迟迟不肯动,苍景澜不自在地挪了挪肩膀,并没有出声。苍天素很少碰他前面,因为嫌脏,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兴致这样好,只是为了羞辱一下他,连往日的顾忌也没有了。 苍天素也没等他答话,一面轻咬着他的侧颈,一面动作起来,没有经过前戏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冗道略显干涩,磨蹭起来也有些刺痛。 苍天素眸光暗沉,用力掰开他的臀瓣往两边拉扯,循着记忆中的敏感区域调整着冲撞角度,没几下苍景澜就受不了了,咬住嘴唇战栗不止,谷道湿润有津液泌出,进出如意。 淫靡的波浪声越来越响,苍景澜后面也越绞越紧,苍天素深吸一口气,暂停了动作,把人翻转成正常体位,用力掐了一把他颤巍巍不住流泪的前端,粗声粗气道:“放松点,夹疼我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宣告一下主权,苍天素自个儿显然也很满意,半跪在床上,抬起苍景澜腰肢,越发着力狠抽猛顶。 铺天盖地的快意汹涌而来,酸酸麻麻连脚趾尖也舒爽得蜷缩起来,苍景澜再也压抑不住,口中呜呜咽咽发出些模糊不清的暧昧呻吟。 他的身体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次下药后就变得敏感了许多,更何况苍天素对他身体的每一个敏感点也了若指掌,撑了没一会儿就濒临失控,前端湿漉漉蔓延成一大片,苍天素抬手又掐了一把,看到苍景澜颤抖不住中眼眶都有点发红。 这种时候只需要加一把火就够了,苍天素俯下身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试探后又探进舌去,发力咬了一口他的舌尖,抽插并不停止,恶狠狠往前撞击着。 苍景澜痉挛哆嗦着,因为过度舒畅,悬着的两脚兀自在半空中乱蹬,身子也绷得紧紧的,噙住苍天素的舌头吮了一下,又死命咬住他的下唇,双腿死死缠在他腰间,惊叫一声,喷射了出来。 苍景澜的肠壁自然收缩开合着,紧箍一般一阵紧过一阵,苍天素被啜得浑身一阵阵发麻,倒吸一口凉气,停在里面不敢再动。 苍景澜高潮后瞳孔都是涣散的,平日里张扬邪魅的桃花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苍天素喘了几口气,摁住他在眼帘处轻轻舔弄,稍缓一下,把他瘫软的身子旋转九十度,自个儿坐在他左腿上,把右侧大腿悬空扛在肩上,再次动作起来。 苍景澜根本没有从余韵中缓过来,闭着眼睛神志不清呻吟求饶了几声,刚刚消停的前端不过片刻就颤颤巍巍已经是半硬不软的状态。 苍天素用小腹撞击着他的腿根,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感觉到他内壁压下来紧紧密密包裹着,十分细腻顺滑,不禁情织大盛,快马加鞭一阵猛攻。 苍天素面对着旁人时都是温柔顺遂的,对段羽时更是耐心之至,对苍景澜却秉承了一贯的粗野,粗暴地进出了一会儿,身体越压越往下,把苍景澜的双腿越撑越开,逐渐加速加力。 苍景澜腰肢酸软,动弹不得,右腿生疼,两股之间传来的快感却逼得他发疯,只能任人摆布。 苍天素突然动作一顿,用力捏住他的大腿,埋下身子全部挤了进去,没再往外抽。 苍景澜被灌进来的体液烫得浑身打抖,爽利得不可言喻,臀部一抬也一颤一颤喷了出来。 58、觉察 苍天素面无表情含着一颗石榴子,默默注视着愤怒得上蹿下跳、满屋子蹦跶的苍景澄。 关于农夫受国戚欺压一案已经得到了解决,事情并不难办,李炳戌压根没有想到这么点破事还能立案,手脚并不干净,事后也没找人抹消痕迹,证据一抓一大把。 这几年来,随着苍天素政治地位的不断提高,刘家权势逐渐衰弱,对官员的影响力大不如前,如今已经呈现出明显的颓败局面,再也找不出十年前权倾朝野、把持朝纲的八面威风。 本来这事情要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还好说,偏偏苍天素帮忙递状纸的时候还很善解人意地把赵六收拢来的证据一并交到了他手上,净京府府尹很明白自己现在成了朝中两派人马博弈的支点。 一方是无极大陆有史以来最最年轻的亲王,战功赫赫,威名无双,手中把持着如山铁证,一方是已经过气的国舅爷,手脚不利落,办个欺压平民的事情都做不干净,府尹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秉公办理了此案。 苍景澄冒名顶替的老农一应房产都得到了归还——也就是说他到了拍屁股滚蛋的时节了——这怎么行,自己费劲千辛万苦,连脸皮都不要了,才好不容易凑到了艳姬儿子身边,怎么能什么事情都没干,直接就被人赶走了呢? 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刘权一天三次催促苍天素抓紧办这件事情,赶紧着把人撵走吧,留着一个屁民从这里白吃白喝拖后腿干啥呢? 苍天素找借口拖延了几天,如今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私下里也劝说苍景澄不若尽快离开,于是就惹怒了大苍国曾经的郡王。 “没有办法,再拖下去人家就要起疑了,我也是权衡大局后才忍痛下的决定。”苍天素摊手万分无辜地看着他,冒名顶替也不找个更合适的人选,弄出来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虽然确实不显眼不惹人注意,可是后续非常麻烦。 “我本来还以为姓章的那个混账王八蛋会把这个案子一拖再拖,一推二五六,等闲两三年弄不下来呢,谁想不过两个月,竟然已经结案了!”说起这件事情,苍景澄愤恨到了极点,他绝对不会承认这是他战略上的失误,纯粹属于苍景澜抽风导致的意外状况。 谁说不是呢,本来确实计划得好好的,没有想到自家那个神经病哥哥突然不正常了,在朝堂上明摆着偏向一向不受他待见的大儿子,导致权利角斗的天平明显倾斜。 苍天素也无奈叹息了一声,没有接话,低头继续剥着石榴,鲜红的石榴籽衬着流光璀璨的淡色琉璃盏,更显得饱满欲滴。 这是永安平原今年出产的顶级货色,贡品中的翘楚,拢共二十几个,苍景澜自己留了五个,受宠的股肱之臣分了五个,剩下的全都打包送到了亲王府上,他的其他老婆孩子一个都没有捞着。 苍国大皇子正在发愁,跟苍景帝的关系一直是他心头压着的沉甸甸的石头,以前是苍景澜对他差到了极点,一丁点也不顾念父子之情,苍天素黯然神伤了十几年,好不容易他自我折磨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看开了、放下了,苍景帝突然掉过头来掏心挖肺地对他好,苍天素心惊胆战,宁愿时间倒流、光阴回转。 比起当一个神经病的心头好、掌中宝,他还是比较习惯被人当路边草的感觉。 不仅是处在暴风雨中心的苍天素,许多真正聪明的大臣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心中笃定这是皇上想出来的又一次损招。 ——不怪他们内心阴暗故意把苍景澜往坏里想,实在是这人也没干过几次好事,尤其不过昼夜之间苍景澜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回转,是个人都要揣摩一下原因。 雍亲王千岁忧郁地把石榴籽放到托盘里,就听苍景澄嘟哝道:“那个男人典型的不安好心,你千万别被他骗了去,不然你都成年行过冠礼了,他要真心为你好,怎么到了现在连个正经差事都没分派下来?”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走不走?”这么拙劣的转移话题,亏你也好意思使出来?苍天素没有掩饰自己的鄙夷,斜眼看着他,丝毫不留情面。 苍景澄大怒,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使出了杀手锏:“我手里握着云州十年的税收所得,你要再敢用这个口气跟我说话,我一把火烧干净了也不会便宜你的!” 苍天素闻言沉默了良久,才道:“王叔,明人不说暗话,那些钱你就算给我也不会接受,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解释一个手头紧巴巴的皇子是怎么一夜之间暴富的。” 苍景澄愣了一下,用一种满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为他刚才的话语进行一番注解:“你的处境竟然已经艰难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他们都很清楚,这个所谓的“任何人”其实是一个特指,苍景澄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苍景帝的手竟然伸到连苍天素手头有多少银钱都能够知道的程度。 苍国大皇子轻笑了一声,很干脆地承认:“没错,毁在了一个小人物手里。”技不如人,他不至于连承认的气度都没有,张三的事情是他过于轻敌,也算是一次教训,足够日后一次次反思了。 苍天素低垂下头,他今天无事外出,并没有束发,额前零碎的头发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平滑美好的弧线,投下稀疏的细影。 苍景澄默默注视着他内敛安宁的侧脸,好半天才道:“不对劲,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苍景澜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可怕,他的人手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按理说,不应该在你身上投入这样大的精力。” 苍天素抬头好脾气地对着他展颜一笑,神情浅淡冷落:“我从来都认为自己印象中的苍景帝已经够可怕了,每次他一出手,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认知还不够深入。” 苍景澄深深看着他,嘴唇哆嗦了一下:“不不不,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对你的注目程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多,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这样的话让他怎么接口呢?苍天素无辜地一摊手,苍景澜对他的监视与算计可以说是从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一个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小奶娃能有什么引起皇帝兴趣的地方呢? 苍天素承认他这辈子亏心事做过不少,他对不起很多人,做错过很多事,他也做好了死后被扒皮剔骨,打入阿鼻地狱的准备,但是最起码在跟苍景帝有关的事情上,他真的是一个纯然无辜的受害者,一个躺着也中枪的典型代表。 苍景澄本来皱着眉头在想事情,突然眉头一松,似乎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一把捏住苍天素尖尖的下巴,来来回回扫视着他:“你知道吗,兴趣是感情发展的诱因……” 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压低,透出些许不怀好意的味道:“我现在才发现你跟艳姬并不多么相像,你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最妙的地方在于,你们长着同样的脸……”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一把尖刀已经顶在了他的喉咙处,苍天素一反先前的冷淡态度,笑意盈盈,近乎温柔:“王叔?” 苍景澄一愣,明白自己失态了,后退一步顺势把手放了下来:“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想事情想入迷了一点——我大概明白苍景澜最近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态度了……” 苍天素用袖子蹭了蹭下巴上刚刚被碰触的肌肤,他自然明白苍景澄动手动脚不是为了占便宜,不过对方脸上的诡异微笑让人心底发寒,苍天素直觉自己又要被算计了。 “你想不想为你母亲报仇?”苍景澄浅棕色的瞳孔明显放大,呼吸粗重,神情中隐约流露出些许疯狂,“让那个害死她的男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苍天素抿了抿唇角,没有出声。他现在还没有能力撼动苍景澜,最好还是静静忍耐等待时机,最重要的是,苍天素要秉承着两个原则——一是不能真的杀死苍景澜,这是他履行对李宓承诺的下限,二是不能把自己坑害进去,损人不利己可以接受,但是损人损己就没有必要了——这两个原则无疑会让他的行动更加艰难,可是苍天素不打算更改,这是他对自己的约束,人总要有所坚持、有所敬畏。 苍景澄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反应,这个被苍天素断定有极端不理智倾向的男人深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那个幻想太诱人太诱人了,如果真的可以实现,简直就是对苍景澜最大的侮辱和讽刺! 苍天素的视线在他脸上扫过,须臾之间已然在脑海中把两人刚才的对话过滤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对劲,可是苍景澄已经如同窥视到了某一个惊天大秘密,激动万分,不能自已。 这一对兄弟真的是他的天生克星,苍国大皇子满心疲惫,停顿了好久,他才勉强打点起几分精神想要旁敲侧击一下,书房门突然被敲响,刘权恭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王爷,皇上召您入宫。” “去吧,我看好你哦——”苍景澄完全看不出刚才气急败坏的模样,无声跟他做着口型,万分殷勤地把他往门口推了一把。 59、事发的东窗 如同往常的许多次宣召一样,景帝找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交代,苍天素在庞龙殿外叩头,然后被获准进入,一打眼就看到书桌上摆着的黑白子棋盘。 苍国大皇子垂下眼帘,神情恭敬孺慕,身子微沉想要再次行礼,被景帝一把拉住了。 抓着他胳膊的手用力过大,些微刺痛感传来,苍天素只能顺势停住了,口中仍然道:“儿臣参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苍天素在苍景澜面前从来都是懂规矩守礼仪的,本身就不被皇帝待见,他自然要知情识趣一点,不要在这种小地方给皇帝打眼添堵。 苍景澜握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然后才带着点不甘愿地松开,自觉后退了一步,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指桌子上玉质棋盘,按耐下心中汹涌的情感,故作自然,笑道:“今日闲来无事,朕同你手谈一局……”停顿了一下,为了防止自己显得独断专行,他殷切补充道,“如何?” 皇帝把他叫进宫来专门就是为了下棋?这得是多无聊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情,这其中还有他拒绝的余地吗? 苍天素绽开微笑,眼中溢出难以掩饰的惊喜,笑意盈盈的,声音都比往常微微拔高:“儿臣遵命,只是儿臣棋艺不精,还请父皇见谅。” 苍景澜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视线,很满意地点点头。以苍景帝对他大儿子的了解程度来言,他其实很明白确实不能细看,一看就能知道那满满的惊喜都是假的。 作为一个掩盖情绪已经炉火纯青的天然演员来说,苍天素所有真正的情绪波动,都在最外层偶尔出现丝丝缕缕转瞬即逝的波澜颤动,一旦他的情绪是从眼底透出来,那不用说就是装出来的。 苍景澜不想计较这些,他宁愿沉溺于表面的喜悦,也不愿意去深究苍天素眼中一闪而逝的不耐,这种可悲的自欺欺人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次苦笑。 两人猜子后,苍景澜执黑先行。 苍天素捏着白子暗自叹息,他刚刚并没有在自谦,“棋艺不精”是大实话,他就是长了一张风雅高洁的脸,其实对琴棋书画这类风雅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勉强知道点皮毛规则罢了。 苍天素十二岁之前跟着易豪学了一点围棋,这几年行兵打仗,军营中的大小事务全赖他一个人拿主意,忙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能忘掉,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被压缩再压缩,自然没有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这上面来。 无极大陆的围棋规则没有贴目之说,不过两柱香有余,黑子一百八十一子获胜,苍天素自觉收拾棋盘,把黑白子分门别类放进棋盒,苍景澜把玩着一枚黑子侧眼看着他。 漂亮的人分耐看和不耐看两种,苍景澜以前从来不耐烦看每个人究竟长什么样,横竖一眼看过去知道是谁就好,不过现在有了兴致,仔细打量着苍天素的眉眼,反复品味,越看越觉得儿子钟灵毓秀,俊美无双。 皇帝其实赢得挺心不甘情不愿的,他有心想让子,拉近点双方的关系,不过只有在双方水平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才能做得不着痕迹。苍天素臭棋篓子一个,真要让子就太明显了,让对方看出来就落了下乘,还不如干脆不让。 苍天素把最后一颗白子收好,扣上盒盖。 苍景澜把手中把玩了一段时间的黑子扣在他的掌心里,看着他暮色沉沉的眸子,轻声道:“这里还有一颗。” 手心里的棋子带着不同于其他棋子微凉的温度,对方的体温顺着这个媒介传了过来,苍天素跟他对视良久,却只感觉心头发寒。 这样亲昵的动作给了他足够的暗示,苍天素自从从鱼兰镇回来就一直回避着跟自家父皇近距离接触,此时视线相撞,苍景澜眼中汹涌翻腾的情感纵然经过有意压制,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苍天素在这一刻深切领悟了苍景澄古怪笑容从何而来,不怪人家笑,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个大笑话。 在越来越长的沉默中,悲哀从心底上涌,撕开心头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喧喧嚣嚣塞满了整个胸腔,苍天素低下头,把掌心那颗泄露天机的棋子放回棋盒。 苍景澜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在刚才的对视中,他清清楚楚看到苍天素眼中残存的情绪被一丝一缕抽离,最后只余一片死寂,厌恶和痛恨在里面慢慢翻滚沸腾。 苍天素明确地把自己的反应表现了出来,苍景澜结结实实被他眼中的情绪打击了一把,他的大儿子完全把他等同于某样不受欢迎的东西,肮脏丑陋无比。 ——这个发现带来的痛苦远比想象中的要大,苍景澜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了半晌,只余满嘴苦涩。 “儿臣告退。”对方迟迟不说话,苍天素扣上棋盒盖子,皱皱眉出声结束这场闹剧。 苍景澜看着他欲言又止,苍天素权当没有看到,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等到应答,他被这无端的沉默消磨掉了仅存的耐性,烦躁到了极点,直接转头打算离开。 “难道……”苍景澜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声音低沉苦涩,“朕就这么让你讨厌?” “儿臣不敢。”苍天素冷邦邦甩了一句话过去,看着门外站立的李泉和几个内卫,勉强放柔动作把关门的声音降低。 他现在满心恶心得只想一头撞死去,没有心情去处理类似于“雍亲王恃宠而骄,竟然敢摔庞龙殿殿门”的狗屁传言。 震天的关门或者说摔门声让外面当值的三个人齐齐抖了抖,李泉看着大皇子气势汹汹远去的身影,愣了好半天,又看看寂静无声的庞龙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胆量,终究什么都没敢说,若无其事继续站岗。 过了足足一柱香时间,里面方才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玉作的棋子散落在金砖上的清脆响声不间断地传来。 更加笃定出事了的李泉缩起脖子,默默在心里念佛,乖乖,皇上一早上起来还兴致勃勃把刚进贡的棋具拿出来赏玩呢,转眼间就翻脸了。 ****** 刘权亲自把茶盏双手奉给苍天素,笑道:“王爷,奴才已经命人把李狗子的一应家产都整理完毕,您看,是不是派人把他送出王府?秋收时节快到了,正是农忙的时候呢,别给人家耽搁了!” 苍天素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一回来就说这事儿,刘权到底是看苍景澄多么不顺眼啊? 他侧头思索了一下,终于松口点头道:“也好,毕竟是他自己的家业,总不好荒废了一一叫几个人帮他收拾行李,今天就挪走吧,另外再赏他二十两银子,毕竟本王与他多少也算有缘一场。” 二十两银子不算少了,按照现在的物价,够中产之家五年的用度,而且苍天素手头紧巴惯了,也颇有点吝啬的苗头,刘权暗道一声便宜了那个土包子,不论如何总算终于能把人赶走了,仍然十分欢喜,急忙道:“是,奴才这就让人去收拾。” 因为保护不周害得苍天素受了伤,刘权被罚了半年俸禄,还被景帝骂得狗血喷头,要不是他现在算是苍天素的手下,二十大板是少不了。 一切都是那个老农民害得,真是无妄之灾,刘权恨不能一脚把那个害苦了他的屁民踹出去,老早就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了,只等苍天素开口,就火速把人赶出去。 苍天素默默注视着他跑出去,期间端着茶盏慢吞吞品着茶,贡上的极品大红袍,芳香浓郁,香气扑鼻,积淀在舌尖上经久不散。 刘权很快就回来了,满脸喜滋滋的,仍旧在他书桌旁边站定。 苍天素把半杯残茶喝完,捧着杯子看着桌子上摊开的文件等待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掀开杯盖示意他再添一杯:“今天换了新茶?” 哈,有了瞌睡送上枕头,上次见面李泉还暗示他想办法调节一下父子关系,刘权喜上眉梢,更添了三分殷勤:“回王爷,这是新到的贡品,皇上一共得了八两六钱,全给您送……”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苍天素勃然色变,翻手把刚添的一盏茶扫到他脸上,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放肆,父皇尚未享用的贡品,哪有全收的道理?谁准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收下来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本王这个主子?嗯?” 被正正泼了一脸茶水的刘权愣了一下,急忙叩头谢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心里也犯嘀咕,真是无妄之灾,送来的时候您不是不在吗? 几两茶叶也能翻脸,刘权很明白自己是成了出气筒,不过这黑锅他还要背着,有些事做奴才做下人的就要知情识趣。 不过好好的哪来的这样大的火气?刘权估摸了一下,小心肝一颤,大皇子是刚从宫里面回来,可别是从皇上那儿受了气吧? 他还没品出味儿来,也不用他继续心惊胆战地猜测了,苍天素很明白地把原因摆了出来:“孝敬父母乃是立身之本,既然父皇并没有留着自用,本王不敢独享,你速速着人给父皇送回去!” ——得,还真是跟皇上置气啊? 刘权彻底傻了眼,张大嘴巴呆呆看着他,皇上给的东西,别说是茶叶,就算是毒药,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还得欢天喜地跪下来谢恩,哪有这样要了又翻脸给人送回去的道理? “怎么,听不见本王说话?”苍天素眉头一挑带出来三分不悦,重重踹了他一脚,“这等废物要你何用?给本王滚出王府!” 他说完,没有理会又愣住了的刘权,转身看向门口。刚才就已经有两个侍卫把苍景澄扮的李狗子带了过来,看到书房里面的架式也是吓了一跳,看出来主子火气很大,犹豫着不敢进来触他的霉头。 刘权在短暂的错愕后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匍匐着抱住他的鞋叩头不止,嚎啕哭泣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 苍天素冷笑了一声,不依不饶哼道:“你当然该死!”又对两个侍卫吩咐,“给本王把他拖下去!” 两个侍卫都是跟刘权一并从宫中派出来的,犹豫着不敢上前,一个侍卫见苍天素气狠了,急忙小声道:“王爷,刘总管是皇上赐下来的,恐怕……” 可不是,人是你老子塞进来的,自然比别人更有脸面,你要打要骂都好说,但是要直接赶人,就有点不大合适了。 苍天素脸色逾发阴沉了三分,冷笑道:“好,好,好一个父皇赐下来的人——” 刘权心惊胆战得恨不能扑上去把那侍卫的嘴巴撕烂,这种时候的人最受不得顶撞,苍天素就算一时生气当真赶了他,冷静下来后照样会把人接回来,本来不算多大的事情,让这侍卫一说就坏事了。 果然,苍天素脸色数变,突然想到了什么,转瞬换了一副表情,重新看向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李狗子:“你不用走了,给本王留下来,本王赏给你一个亲王府总管的职位,你可愿意?”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两个侍卫看着李狗子的眼神立刻就变了,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没有砸在他们头上呢? 苍景澄眨了眨眼睛,一脸的受宠若惊,捂着胸口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清楚了:“什……什么?您……您说的是真的吗?” 两个侍卫彼此对视了一眼,看得出来苍天素也是一时气话,说完后就明显犹豫了一下——结果他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苍景澄火上浇油加了一句:“您可千万别拿小人寻开心了,您的管家大爷都说了不待见我了……” 两个侍卫心头“咯噔”一响,心知坏事了,这话一出来刘权不走也得走了。 刘权更是差一点哭出来,在宫中熬了大半辈子了,顺风顺手一路过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最后竟然会死在这么一个屁民手中,坏在他一张臭嘴头子上。 苍天素自然相当配合,抬手把茶盏摔得粉碎,怒道:“放肆,难道本王说的话不算数?本王倒要看看,这亲王府到底姓苍还是姓刘,这天下是我苍家的天下还是他刘家的天下!” 此乃诛心之言,两个侍卫当即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不住道歉认罪。刘权面无人色,哆嗦着磕头,这么一顶大帽子盖下来,他都觉得今天自己八成活不了了。 刘权惨白着脸,平日里揣着的笑容早就不见了踪影,苍天素一见他这样万念俱灰的可怜模样,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毕竟人家伺候了自己快一年,多大点事儿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当即稍稍缓和了口气:“都起来吧——副总管,先带总管去收拾房间。” 虽然成副的了,好歹大小还是个官,这也是苍天素给的台阶,刘权格外识趣,当即指天画地,对主子表了一次忠心,然后才小心翼翼领着李狗子出来,一摸脖子,流满了冷汗。 从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刘权心有戚戚焉,这可真是躺着中枪,天上掉下来的霉运。 惊吓劲儿过去,刘副总管又愤愤瞪了一眼屁股后面跟着的苍景澄,狗屎运的东西,屁大的本事都没有,平白捞了一个亲王府总管,你祖坟里冒的是什么青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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