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吹梦寒 下+番外——暮远长河

作者:暮远长河  录入:03-04

 42.唯有少年心

 天悬星河,繁星灿烂,柳辰达只穿了一件葛纱单衣靠躺在院中的摇椅上,胸前盖着一册书,星光水影,柳辰达清俊的面容蒙上了细碎的树叶的影,微蹙的双眉之下,唇角是永恒不变的慵懒笑容。 “宗泽!宗泽,你看!”张奕玄洪亮的声音惊扰了柳辰达,他缓缓坐起身,正对上张奕玄手上拎着的一只香包,他愣了愣,“二哥,这么晚了,您把我吵醒了瞧这个?” 张奕玄笑容一滞,有些懊恼的看向柳辰达,“你也该找个伺候的人了,如何就在这院子里睡着了?” 柳辰达扬眉,“二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张奕玄有些悻悻的,“不行吗?”他来这里只带了暗卫,所以在这个小院子里,张奕玄难得的比较随性。 “二哥想怎样就怎样,有什么不行的?”柳辰达淡淡说道。 “宗泽!”张奕玄嗔怪,“二哥就这样独断?” “不是吗?二哥一句话,我千里赴京,现在二哥说我要留下,所以我连衡文书院的山长一职都辞了。”柳辰达漫不经心的晃着摇椅,仿佛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并不值当什么,他说,只是为了说出来,“如今要是二哥心血来潮再赶我走,我可就真的得沿街唱莲花落了。” “我欠二哥一条命,二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张奕玄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你这小子,心里难受,只说出来,二哥听着呢。” “二哥知道,你不想呆在京城,不想再看见柳家人,不想……可是达儿,二哥想来想去,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是干净的,我只敢把竹儿交给你呀。除了你,我再到哪里去给竹儿寻一个老师去?” “二哥知道,委屈你了。二哥……”说到这儿,张奕玄竟是难以为继,只是目光落在一旁的树上。 在他心里,柳辰达就像是他的亲弟弟一样,十年的深宫寂寥,父子情份都早已淡去,只有这个当年远上襄山的小兄弟在他心中的影子依然鲜活。 他是万圣之尊,他可以命令天下人,却并不想强求柳辰达。 这是他生命中仅剩不多的温暖了。 柳辰达意外的看到了张奕玄的沉默,仔细的打量了张奕玄片刻,懒洋洋的笑道:“啧啧,二哥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竹儿是楚大哥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不用二哥多说,我也会尽量让他不被二哥你欺负的。”柳辰达戏谑笑道:“他若有个好歹,楚大哥和我那个侄儿只怕是……” 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张奕玄微沉的脸色。楚云潇有左右时局之大能,偏隐居山间,可算得上是张奕玄心中的一根隐刺。无论是竹儿也好,他也罢,得二哥看重,未尝没有牵制楚云潇的意思在。 挑了挑眉,柳辰达愉快的看着二哥欲语还休的模样,半晌终于好心的笑了问道,“那个香包,是竹儿给你的?”那个香包的味道他极为熟悉,乃是楚大哥亲手所制,里面填有药材香料,是防虫避暑的难得之物。 说到竹儿,张奕玄忆起来意,舒展了眉笑道:“可不是,这小子,知道疼爷爷了。” “哦?”柳辰达漫不经心的问道,那神色间仿佛在笑话张奕玄自作多情。 “这小家伙,问他要什么奖赏,他倒好,说是想要休息一日。也是,小东西跟着瑛儿这几日,没的被折磨坏了。我想既然他说想要休息,那就干脆放了皇孙们一日的假,免得冯攸柏那老家伙又不待见竹儿。”张奕玄没有察觉柳辰达的神色,兀自乐呵呵的笑道:“我赐了三个小子和我一同用晚膳,你还别说,竹儿这小子虽说是没有长在宫里,可是规矩礼仪分毫不差的,三个孩子坐在一块儿,竹儿从容中更有活泼,吃东西也不拘束,我看着高兴,都多吃了好些……” “所以,竹儿怎么就把这个贴身的香包给了二哥?”柳辰达打断了张奕玄的絮絮叨叨。 张奕玄笑道:“我看竹儿这小东西这样热的天气都清清爽爽的,感叹了两句,小家伙心疼爷爷怕热,就把这个给我了。你还别说,真个好用。” 柳辰达再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竹儿在江南山间长大,并没有那些皇孙们的许多计较顾虑,所作所为到底多了几分天真赤诚,待人真诚无伪。 至于竹儿给二哥香包,究竟有没有心疼“爷爷”的意思,柳辰达实在不忍心打击自己这位二哥了。 “对了,我来找你,正是想你帮着参考一下,竹儿的名字该如何取好呢?”张奕玄问道。 唔,不是专门来炫耀你孙子送你的香包的?柳辰达无可无不可的道:“江河湖海随便选一个不就成了?” “那怎么成?我都想好了,再磨磨他的性子,然后咱们正式祭祖,昭告天地。咱们可得想一个响亮点儿的名字。”张奕玄嗔怪道:“偏你总是万事随意懒散的。” “你说,济字怎么样?济世为民,是个皇孙该有的胸襟气魄。” “要不,浛字?浛天荡荡望苍苍,也不错。”张奕玄迟疑的问道:“还是泽字吧?泽被万世。” …… 张奕玄的笑容在满天星光下微微和暖,有那么一瞬间,柳辰达恍若以为是回到了从前,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和大哥二哥深夜把酒,视生死荣辱为等闲。 竹儿从山明水秀的江南到这寂寥深宫,他被高门大户的柳家逐出远上襄山,一样的身世坎坷,一般的聪慧重情。多少次,他看着竹儿恍若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本以为,二哥对竹儿也不过是对张墨瑛和张墨瑾一样,眼中有的是国家的未来和一个冷冰冰的名分。二哥的所作所为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如今看来……这就是老话所说的隔辈儿亲么?至少这一刻,张奕玄看上去就和天底下所有宠溺孙儿的爷爷一样。 柳辰达似笑非笑的仰头看着墨锦之上的星星点点,“二哥,你真啰嗦。” 清晨的风还没有沾染上夏的燥热,竹儿靠坐在树下,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喂,我说你呆着那么高,想累死我呀。” “就你懒!”一声冷哼,酒儿窜下树来,“你……真的想要离开?” 竹儿挑眉,“你不想?” 酒儿顿了顿脚,“怎么不想?要不是怕赵伯担心……再说了,我那族兄见天的来捣乱,真要被他给烦死了。” 竹儿摸着下巴转动眼珠,“这就好办了,想必赵伯伯也是担心你被你那族兄欺负的,你就和赵伯伯说你去衡文书院不就行了。就说,就说柳先生应允了你的,一路上自有人照应。嗯,以此为凭。”竹儿变戏法般摸出扇坠,“这个赵伯伯没有看过的吧?放心,你这么野,赵伯伯才不担心你会出事呢。” “看,我想得多周到。”竹儿伸个懒腰,满心都是即将逃离的轻松,“我都想好了,我昨儿个狠狠地睡了个饱觉。如今王爷不在府上,连王妃都跑去山庄避暑去了,至于其他人——谁在意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庶孙呢。我们趁着今晚就走,绝对神不知鬼不觉,银子行李我都备好了。” “你不是想要战场杀敌么,咱们就往边关去。” 竹儿说得轻巧,酒儿听来却有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酒儿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竹儿还一脸兴奋的,你知道吗,我终于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了,是裕亲王爷,我们早就见过了!我还叫了他一路的王叔叔呢! 如今,竟是说走就走么? “你就不想你的兄弟们?”酒儿迟疑的问。 “想。”竹儿微微黯然,想起载洵哥,还有才交的朋友载汀,旋即又笑了,“等到时候咱们沙场立功了,我请他们吃酒!” “那……裕亲王爷呢?”酒儿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等我把该给的东西给他,我自就可以走了,他不稀罕,我也不稀罕。”竹儿闷声道,一句从此之后两不相干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避开反问道:“你一日的时间,够准备的吗?” “够了。”酒儿没有追问下去,反而笑道:“到时候咱们先帮你找你爹和亲生母亲,再去边关杀敌。” “那个急什么。”竹儿怅然的叹息一声,“天下那么大,想要找人,何其不易。”竹儿只道自己的生母是平民,于战乱中失散,而他,则是那个遗落民间的卑微庶子。他的生母甚至连一个名分都不曾有。 打定主意走人的竹儿在和酒儿通气之后就准备缩回府里补眠,前脚才迈进府中就和迎面而来的李氏撞了个满怀。 “我就猜到是你,你说,沣儿呢?是不是被你给害了?!”李氏扭曲愤怒的声音惊了竹儿一跳,竹儿僵着脸抬头,正看到李氏双目通红的瞪着自己,李氏身后,是王府的曹管家,神色间微微有些尴尬。 竹儿沉下了脸请安,“还请李王妃顾忌一下王府的体面!” 李氏揪住竹儿的衣领,“体面?沣儿要是有个好歹,拆散了你都不够赔的!一个下贱的杂种,竟敢有那些污糟心事!” 竹儿沉声喝问曹管家,“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位李氏侧妃,平日里看着还疏远有礼,敢情是府里没个做主的人了,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吗?竹儿内心冷笑,他知道李氏忌讳的是他这个长子的名分和王爷的“宠爱”,不过他总之又不在这里呆着,没的生个闲气和她计较。 “回大公子的话,二公子不见了。”曹管家也是心急如焚,他并不是府上的总管家,王爷王妃都不在,这要是出了什么好歹,他全家老小都要陪葬,“跟着二公子的小厮说,二公子撇下他们去了云蒙峡,二公子的马脚程快,吩咐他们在山脚下等着。结果……只看到了二公子的马回来。” 云蒙峡山高水急,这帮小厮竟敢不劝着载沣?或者载沣真的就仗着马好不听劝告?他一个人跑去云蒙峡做什么?就算是想要玩,也没有独自一人的道理呀。 “小厮呢?”竹儿皱了眉问道。 “关在柴房里。” “马呢?” “马跑回来就死了,只怕……”曹总管忍不住的焦灼,若不是如此,他也不至于急躁至此。 “你还和他废话什么?还不赶快出去找?”李氏嘶声叫道,“把这小杂种给我关起来,沣儿若是有个好歹,我要他偿命!” “二弟是自己跑丢了的,与我何干?”纵是竹儿体谅李氏心焦失了分寸,也不由得不耐烦了,“你问他们,谁敢拿我?”这话说得笃定沉稳,目光扫过曹管家,“当今要务,正是找回二弟。曹管家,你听着,所有下人封口,不许走漏一丝一毫的讯息!至于二弟,我亲自去找!” “你反了天了你!你,你究竟想做什么?”李氏颤抖着指着竹儿,“曹管家,你还任由他这个犯上的东西在这儿站着,还不拿下?!” 曹管家为难的看看竹儿,又看看李氏。李氏是府中唯一有子嗣的侧妃,而他只是一个王府管事,能压得住场面的管家没有留在府里,这也是李氏敢于肆无忌惮的原因,那是笃定了他这个家生子不敢轻言是非。 可是如今……他犹豫了看向大公子,大公子瞧着是个能决断的人,李王妃如今关心则乱,王府总要站出来一个能够担事的人呀。 “二弟此时生死不知,轻易泄露了二弟身份,恐遭了有心人算计,何况也怕真有贼人,狗急跳墙。”竹儿耐着性子解释,旋即厉声喝问,“还不照我说的去做?!” 曹管家一震,“是!” “二弟所乘的那匹马,可还有兄弟姊妹?”竹儿一面向马厩走去一面沉声问道。 “有是有一匹,只是……” 曹管家的话被打断,“在哪” “那匹枣色的。”曹管家下意识的答道,“只是这匹马性子烈,还没有被驯服……”话还没有说完,曹管家就目瞪口呆的看到竹儿端坐在马背上,一勒缰绳,“守好府里,照顾好李王妃,如有差错,我唯你是问!” 曹管家心神一凛,低头郑重称是。 迎面李氏来拉缰绳,险些被马所伤,看着李氏通红愤怒的双目,竹儿俯下身,淡淡的道:“还请李王妃放心,载沣是我二弟,我一定把他找回来!” 竹儿知道这是给自己惹上了未知的麻烦,也有可能阻碍他的出离。可是说到底他现在还是王府长子,是载沣的大哥,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不理! “务必速请王妃回府,莫要自乱了阵脚!”话虽这么说,只是这一来一去的就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也难怪李氏会焦急之下乱了分寸。 李氏还想要拦着,却见竹儿轻轻勒了缰绳,枣红色的马长嘶一声,顺着角门消失在视野之内。 43.独石当头立 翠竹如海,古木千章。深不见底的水潭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满面忧愁的抱着一个少年,少年面如金纸,胸前的纱布浸透鲜血,呈现出暗红与鲜红交杂的刺目颜色。在他们身边不远处,一个孩子僵卧在地上,双目喷火,狠狠地瞪着青年男子。 不远处传来打斗声,青年男子神情一凛,蓦地站起身,就看到一个十余岁的少年骑马立在不远处冷笑,“果然在此。” 他的同伴追着少年赶来,二话不说,咬牙便斩向马脚。少年轻巧的避开,居高临下的喝道:“京城脚下,容得尔等放肆?!!” “大哥!”那人一击不中,转眼看到大哥,声音里带了哽咽,“就是因为他,小三的药全给洒了。” 青年男子冷冷看向少年,“我这兄弟哪里得罪你了,要为难于他?” “你们堂堂男子,为难一个孩子,心思卑劣,目无王法,胆大包天!如今反倒问起我来了?”少年正是追踪而至的竹儿,他一眼看到僵卧在地上的载沣,知道这是被点了穴不能动弹言语,心下也不由得不屑恼怒,“你们若是想要银子,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 若不是因为他们,现在自己已经准备离家了,想到这里,竹儿心中格外恼怒几分。 “呸,要你多管闲事,你凭什么说……”话还没有说完,被青年男子拦住,他看向竹儿,“你是他什么人?”这里地处深山,无缘无故怎么会有人来此“打抱不平”? 竹儿冷笑两声,也不理会他,下马就向载沣走去,想要替载沣解穴。点穴的人下手极狠,若不及时解穴疏通经络,恐会受伤。竹儿走到一半便被青年拦住,青年冷笑,“你休想救了他走!” 竹儿咬牙挡开寒剑,“他,我救定了!”两个人说话间缠斗在一起,青年男子的武功大开大合,刚劲有力,竹儿年幼力弱,加之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回府,仗着身法灵巧,机智多变倒也斗了个旗鼓相当。 正在打斗间,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小三儿!小三儿!你可别吓我,醒醒,醒醒!” 青年蓦地撤了剑向躺着的少年奔去,将背后露给他,没有半分犹豫,竹儿惊讶的略一挑眉,犹豫了跟上去。 “他这是中了暑气,兼之失血过多,这天气,你们这么包扎伤口可是要命了。”青年正在抱着小弟掐人中输内力,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这药丸服下去,暂且无性命之忧。” “猫哭耗子!滚!” 竹儿见他们悲伤焦急神情不似作伪,兼且行事磊落光明,并不似拐卖绑架的奸人,疑惑之余,不由几分对自己先前鲁莽焦急的懊恼,他犹豫了道:“若治好你小弟的病,你们放了我二弟走,可以吗?你们放心,我们不会报官。” “你是他大哥?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这小子,小弟如何会成这副模样?!若不是因为你,小弟的药如何会全洒了?小弟若真有个好歹,你们都得偿命!” 竹儿惊讶的看看兄弟三人,再看一眼载沣,“就他?”开玩笑吧?我二弟一个十来岁的臭小子,害得你家小弟重伤?啧啧,他有这份本事? “小弟好心,看他掉进陷阱里,想要救他,不料这小子狼心狗肺,趁着小弟背他出陷阱竟下杀手!要不是我和大哥赶到……” “仪儿!”青年喝道,沉着脸干巴巴的,“多说无益,此子我们绝不会放了,你要去寻人手来抓我们,也随意!” “你肯放我走?”竹儿诧异了,“你就真不怕?” 青年抿着唇没有说话。 竹儿嘻嘻一笑,趁着二人不注意喂了那少年一颗药丸,“别看着我,我一害怕,可就忘记刚才给他吃的是什么药了。” 青年原本见这孩子机灵可爱,甚至主动要帮他们,心底不无好感,加之打斗得酣畅,不无惜才之念,这会儿猝不及防被算计了一遭,真是又惊又怒,只当他们兄弟都是一般的卑鄙无耻。 竹儿笑了去解载沣的穴道,“他们说你差点杀了那家伙?”他到底还是不信的,虽也觉得这三人不似大恶之人,但当中疑点颇多,不由得他不多个心眼。 载沣骤然得动,猛地站起身,却一个踉跄。十来岁的小孩子,神色间冰冷鄙夷,“不过是个下贱平民,杀了也便杀了。” “你放屁!”那仪儿怒喝。 竹儿淡淡打量着载沣,仿佛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然而载沣那不屑的目光甚至都不加掩饰。龙子凤孙,自幼便是高高在上,从来不把寻常人的性命当作是一回事。 竹儿虽学了贵族的礼仪风雅,到底自幼尊重生命,善良诚挚,怎能理解载沣的想法?他见载沣理直气壮的站在那里,愣了愣,“为什么?” “我都说了,不过杀个平民,还需问个为什么?” 竹儿忍不住冷笑,“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管了。” 载沣仰头冷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敢吗?!”他和李氏一样,私下的场合,说话少了几分顾忌,“我若有个好歹,看你如何交代!” 竹儿气笑,“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 载沣目光微闪,冷笑了道:“只你莫要后悔才是。” “仁儿,怎么样?”青年本是竖着耳朵听竹儿兄弟二人说话,眼底掩饰不住的诧异,见小弟醒转,惊喜之下红了眼圈,“仁儿,仁儿?” “哥,我没事。不就是流点血受点伤么,值当这么大惊小怪的?”少年的声音虚弱,掩不住的埋怨,“我都说了不用买药了,咱们就那么一点盘缠,总不能空着手去见韩大叔呀。” “臭小子,吓死大哥了。这事要你操心?”青年拍了拍小弟肩膀,试探的问,“你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不适?”那小子喂了自己幼弟不明药丸的事情他可还没有忘记呢。 竹儿这时回过神来,看了三兄弟一眼,歉疚道:“小子无知,有冒犯处,还请原谅。” “你想做什么?”载沣喝道,内心忽然有了一丝害怕。他以己度人,只当竹儿起了借刀杀人之心,心思万转,“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竹儿挑眉,忽的一笑,拾起地上还带着血痕的剑,“这把剑,是你的?很锋利的一把剑,是吧?” 他真是当局者迷了,早该想到的,这三个人绑了载沣若是为财,断不是这个局面。他之所以怀疑不信,想要确认,还是出于内心深处对亲兄弟的那一丝期盼吧? 竹儿垂眼掩饰内心的黯然,在载沣胸前比划,“说吧,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来云蒙峡?” “不是大哥约我的吗?大哥忘了?”载沣冷笑。 竹儿偏头想了一会儿,“我让谁叫你的?” “大哥亲口对我说的。” 这下竹儿的脸色也难看了,他吃饱了撑着叫这小子独身来这儿,他有病啊?究竟是这小子自己的心思,还是另有阴谋? “那你好端端的为什么掉进陷阱里?” “不小心!” “为什么杀救命恩人?” “我乐意!”载沣低吼,“你有完没完,要杀要放,给个痛快话!” 竹儿把玩着手中的利剑,沉吟了不说话。他性子纯粹,不喜欢去关注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他并不傻,知道自己昨日出了风头,必会招嫉,再加上王爷办差事谁都不带,只带着自己,偏偏他无根无基,这就无形中把他从王府中孤立起来,这些他都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算计。 如果陷阱里的载沣没有碰到旁人,而是被王府的人救回,他会落下什么罪名?就算是现在,也保不齐会出什么幺蛾子。想到这儿,他自失一笑,王爷都说了自己不配做他儿子,现在再想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横竖他都要离开了。 到时候,就能远离这一切了吧? 载沣一早听说竹儿身边有暗卫,方才惊见竹儿亲自来,一时情急反应不及,这会儿回过神,心下不惧,更是咬定说辞不会改口。 竹儿却越想越是心灰意懒,到底顾念着眼前的是他二弟,叹息一声收了剑,“你走吧。” 载沣只当是因为暗卫在的缘故,冷笑了道:“大哥自重,莫要与贼人来往。”说罢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打马离开。 眼见载沣走远,竹儿沉默半晌,终是有些意兴阑珊的回头道:“你放心,方才那药丸,是治病的良药。” 青年一早猜到,不然也不会轻易任载沣走人,此刻他看着竹儿等待下文。 “他性命虽然暂且无碍,但是伤得到底不轻,需要重新包扎。”见青年只是沉默,竹儿苦笑一声,“伤人的是我兄弟,要打要罚,我绝无怨言。” “他是他,你是你,他伤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叫吕家仪,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吕家仪性子直爽,又恨煞了载沣,便觉得竹儿为这种弟弟做到这地步不值得,“你救了家仁性命,就是咱们哥三个的好兄弟了!” “仪儿,放肆!”青年沉喝道,他方才听这兄弟二人聊天,知道他们出身不凡,他不想竹儿觉得他们有攀附之心,抱拳道:“在下吕家信,多谢小兄弟救了仁儿,我兄弟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小兄弟海涵。” 竹儿一怔,赧然笑道:“该陪不是的是我才是,若不是我二弟……”说到这儿,他再忍不住噗哧一笑,“咱们这么客套来客套去的的,要到什么时候?”几句话下来,方才的郁闷不由减了几分。 吕家仪偏喜欢竹儿这性子,顾不得大哥瞪他,笑道:“你还没说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竹儿沉默了,半晌,“我没有名字,你叫我竹儿好了。”他已经被逐出了莫家,却没有入皇家族谱,天地之大,他却不知道根在何处。 一阵沉默,最后还是吕家仪开的口,“竹儿这名字真好听,卓尔不群得很呢。我看你在家里状况也不大好,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什么?” “要不你干脆跟着我们兄弟一起走吧,我们要去北方军营里投奔父亲的故交好友,你小子武艺也不俗,定能成就一番事业的。” “仪儿!”吕家信忍无可忍的拎了吕家仪要开揍,这小子的性子说得好听是心直口快,说难听了就是鲁莽无知,竹儿这孩子明摆着身份家族深不可测,这小子愣头青一个说起话也不知个顾忌! “哎呦!哥!我饿死了,咱们先吃饭再开揍行不行?你看,小三儿也该吃些东西了,哥,哥!” 竹儿眨眨眼,好心的替吕家仪解围,“吕大哥,我也饿了,咱们吃什么呀?”他连午饭都没吃的呢。 吕家信这才恨恨一声,“老实点!”然后对竹儿笑道:“我去给你们打野兔,等着啊。” “唉,见天的都吃这些,腻也腻死了。”吕家仪苦着脸叹气一声,“都怪那死婆娘,害得咱们落魄成这样。”大哥不在,吕家仪简直就和打翻了的话篓子一样,铁了心的要让竹儿宽心逃家似地。 于是竹儿一边撕了内衣帮吕家仁重新包扎伤口,一边听吕家仪絮絮叨叨讲了一段别人家的故事。 吕家兄弟三人的父亲上过战场跑过镖,功夫好,心肠热,吕家兄弟三人自幼随父亲习武,一心想要承继父亲志向。怎奈天意弄人,他们的大伯在他六岁那年商场失足,含恨而终,留下年仅八岁的儿子和妻子,还有大片的债务,临终前拉着他们父亲的手托孤。他们父亲这些年承蒙大哥关照,兄弟情谊深厚,当即就转了镖局,洗手从商,支撑起吕家那风雨飘摇的烂摊子。而他们的母亲为了保护大伯遗孤,被趁着他们父亲不在而上门逼债的人活活打死。 他们的父亲有悲愤,却无怨恨,带着三个幼子风里来雨里去,十余年寒暑,打拼出一番天地。对大伯的遗孤比对他们还好,专门请了先生教文习武,学习经商之道。 可是随着大伯之子长大,问题也就来了,当初大伯把这一滩家业交给他们父亲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手续说明,那时候债务累累,也没有想太多。然而铺子家底到底是他们大伯留下来的,大伯的儿子便想要拿回父亲的家产。 他们父亲为示公允,将家产分为两份,一份给大伯之子,另一份给他们兄弟三人。这些都是父亲带着他们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他们心里虽有不忿,却熟悉父亲脾性,也便没有多说。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这样做竟招来了大伯之子和伯母的愤恨,他们趁着自己父子不备,仗着嫡长身份联合族中诸人,许之以厚利,逼死了兄弟三人的父亲,将他们逐出吕家,若不是大哥见机快,他们怕也不能幸免。 “所以,你要么留下来,对你那个什么二弟狠一点,好好地为自己打算;要么就走得远远的。”吕家仪总结,“这年头啊,好人总是吃亏的,不划算,那小子这样对你,你就该大耳刮子扇他。” 竹儿侧脸看吕家仪,若有所思的沉默,是这样的吗?少年枕着后脑勺躺在潭边的石上,仰头看天上舒卷的白云,异样的沉默让人有说不出的疼惜。 “我知道现在和你说这些是早了,你心里一定不舒服,可是越是你这样的,越该知道才是……”吕家仪还在有些懊恼的絮絮叨叨。 竹儿却忽然笑了,“人一辈子,喝酒打架,报仇从军,只求自己活得问心无愧即可。” “他们恩将仇报,你们自当讨回公道,他们营营汲汲祖产家业,量小气窄,能有多大出息?又哪里知道什么叫快活肆意,坦荡人生?!” “等将来你们战场立功,看他们后悔不悔?!再说了,就算你们一样有心经商,凭着自己的本事再打出一番天地,顶多多耗些时日,不比他们强百倍千倍?!”小小少年懒散的躺在石上,言语间带着笑意,一副的漫不经心,却仿佛正站在群山之巅,俯瞰云海,有一种天地江山尽入胸怀的豪情气魄,“男儿立于世,理当胸怀天下,向行处行,自闯出一番天地,才不枉此生呢!” 吕家仪这些日子被自己绕在愤恨里,本是颇有些走了极端,觉得世上好人没有好报,不值得真心相待;此时闻言先是一个愣怔,旋即抚掌笑道:“问心无愧,潇洒肆意,你若真能这般看得开,逃得过,就是条汉子!”言下虽有调侃意,心中却不知为何爽朗许多,带了几分豪情肆意。 “你……可有什么打算?” 竹儿眨眨眼,咧嘴儿一笑,“这是银子……你先别急着推呀,我可是有求于你们呢。” “我想和你们一起去从军。” “好小子!”吕家仪只当是自己说动了他,大笑了拍竹儿肩膀。 “你们用这银子在京郊先住下,我收拾好了,便去寻你们。”竹儿笑嘻嘻的说道。 “仪儿,你们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臭小子,都不知道拾一下柴火呀?”吕家信把三只野兔扔给吕家仪,大声埋怨。 皮毛带血的野兔在吕家仪身前落下,吕家仪嘟囔一声,认命的捡起野兔去远一些的水边处理,路过吕家仁的时候不忘压低声音威胁一句,“你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听到没?” 吕家仁老实的,“没听到。” 吕家仪气得一个踉跄。 竹儿好笑的看着兄弟三人大眼瞪小眼,这三人历经困苦却不改的积极乐观,吕家仪嘴上说得凶狠,却最是心善不过,唠唠叨叨咋咋呼呼的。 兄弟三人在一起相处的感觉,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馨和睦,这样美好。 竹儿顺路和酒儿打了一声招呼,给自己打足了气回府,不出所料的三堂会审。 王爷和王妃端坐在椅上,李氏一脸憔悴的站在一旁,竹儿在王爷的怒吼声中跪下,左右环顾不见闯了祸的载沣。 “说吧,为什么?”王爷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是言语中似乎就已经给竹儿定了罪。 竹儿低声问道:“二弟可还好?” “天可怜见,沣儿在一个人在京郊的路边晕了过去,还好叫人寻了回来,这会儿已经无碍了,劳大公子挂念。”李氏的声音犹带哽咽。 竹儿扬眉,晕倒?他正想说话,就听到一阵喧闹嘈杂,转头见载沣扶着小丫头面白气弱的给父王母妃请安,然后低声道:“是孩儿自己贪玩,不关大哥的事情,要不是大哥及时赶到,只怕……大哥回来就好。父王要责罚就责罚孩儿。” 说罢又转而对竹儿道:“沣儿方才对大哥多有顶撞,本是想让那贼人误会,免得对大哥不利,大哥千万莫要往心里去。”小小孩儿神情恭谨诚恳中带了几分委屈小意,喘息了继续说道:“后来沣儿见大哥……所以就索性先回来给府里报一个平安。” “沣儿年纪小,思虑不周,大哥海涵。”载沣说着,顾不得体弱就给竹儿深深鞠了一躬。 44.一晴觉夏深 竹儿看着二弟,十来岁的孩子,比他还要小,前一刻还是傲慢无礼冰冷无情,这一刻却谦逊有度兄友弟恭,若不是竹儿亲眼所见,只怕也因着二弟的一脸诚挚而信了二弟。 “兄弟之间,哪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竹儿见王爷王妃只是沉默,李氏一脸的柔弱疼惜,慢慢笑了开口,“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就说两句。你口中的贼人,乃是你的救命恩人,往后行事做人,多留个心眼,莫要恩将仇报,错怪了好人,莽撞慌张的,也不是一个皇孙该有的气度。” “是我慌张之下错伤了好人。”载沣垂着头满面歉意,“他们……没事吧?沣儿改日亲自登门道歉才是。” “他们行踪无定,也不喜欢人打扰的。大哥已经替你道歉了,此事便算揭过,往后留心便是。”竹儿仍是略微有些不自在,载沣的表现前后相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这就是皇家吗?那么,载洵哥呢?载汀呢?竹儿内心懊恼,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疑了? “谢大哥了。”载沣赧然一笑,“大哥为了沣儿奔波劳累,沣儿实在是内心有愧的。” “你这孩子,要你歇着不歇着,回头落下了什么病根可就不好了。大公子仁厚,教训你的话,可都记下了?”李氏抽噎了骂道:“不省心的东西,好端端的谁让你跑到云蒙峡玩儿的?尽日里招惹是非,没的让大公子为你操心。” “是孩儿的错,请父王责罚。”载沣咬着唇叩头,欲言又止的偷眼看竹儿,却没有说话。 “我听说,是你邀了沣儿去云蒙峡玩的?也难怪你们父王生气,想要玩儿去哪里不好,这甩了下人去那里玩,都是金尊玉贵的王子皇孙,可不是闹着玩的。从小儿读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竟是白读了么?”王妃的话音温柔中带出一丝严厉,训斥完了两个孩子又笑了对王爷道:“小孩子顽皮淘气呢,王爷教训两句也就是了,犯不上生气的。” “玩儿就玩儿,干什么非得要往那深山里跑?”李氏小声的嘟囔,“也不知哪个泼皮惫懒,把个陷阱造在山路上,害得沣儿成了这般模样。” 竹儿微一挑眉,冷笑,“是我做的,本想着逮一只熊啊虎啊的和二弟玩儿,不曾想……”竹儿为难的叹口气,“二弟,我不是约你在山脚下的么?怎么就……” 载沣一愣,抬头看竹儿,半天才讷讷的道:“莫不是沣儿听错了?” “你的侍卫呢?”张墨瑛终于开口了,问的是竹儿,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多少怒气,仿佛对两个孩子的争论也没有分毫兴趣。 竹儿低头不语。今天早上他便借故引开了暗卫,这才是他无从辩驳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载沣,如何解释他避开暗卫的做法?万一王爷起了疑心,他怕连王府都出不去! 载沣诧异的看一眼竹儿,也听出了是大哥身边没有暗卫,他眼底闪过一丝懊恼,早知道这样,何苦这般忍气吞声的? 张墨瑛冷笑道:“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竹儿只是低头沉默。他知道他应该说点什么,比方说自己是不想被人看着,或者其他一些理由,但是面对王爷,他所有的辩词都哑在喉咙,王爷既不在乎他,他说什么,还有何意义?总之载沣受伤了,所以他就必须要受罚了。 因为载沣是王爷的儿子。 “把大公子关进柴房,思过!”张墨瑛冷冷看竹儿一眼,淡淡吩咐。 李氏不甘心的想要开口,却在张墨瑛沉冷的目光下哑然。 一时间只剩下夫妻两人,张墨瑛淡淡叹口气,问,“为什么?” 夏氏一愣,笑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竹儿不是这样的孩子。”张墨瑛淡淡的道,竹儿这孩子骨子里傲气,没必要对载沣做出这等把戏。 “王爷就这么相信他?” 张墨瑛一怔,自己信他吗?旋即微微黯然了,他理智上从不敢信竹儿,可是感情上却总也不自觉的相信。 竹儿是个好孩子,善良,纯粹,有情义有担当,事关大局,他错疑了他,他没有后悔,就算是现在,他一样会疑竹儿。可是他不能容忍别人伤害他! 他可以错疑竹儿,他有这么做的理由,可是旁人不行,更何况是布局伤害这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可以! 察觉到内心的愤怒,张墨瑛心中一凛,竟有些说不出的苦涩无奈。这小子的死活,他竟是这般在意么?大哥若是知道,怕不是会笑死。 “王爷,我在京郊的庄子里养病,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我的失职,王爷要怪我,也是应当。”夏氏掩饰了内心的那一丝酸妒与杀意,清清淡淡的道:“可是王爷若说是其他什么,我是万不敢当的,我是景国的公主,将来我的孩子,注定了跑不了一个亲王,王爷是我们母子的依靠,竹儿是府中的长子,如今又得万岁赏识,也是府中的希望。” 她和王爷,晓之以情是没有用的,却可以动之以理。王爷并不知道她再不可以有孩子,所以她说自己和竹儿没有利益冲突,只能互帮互助也是极为合情合理的,不怕王爷不信。 她本想着利用这个机会调开竹儿身边的暗卫对竹儿下手,却没想到竹儿竟然肯亲自去寻找载沣,更没有想到竹儿身边一早没了暗卫,害她平白错失良机。夏氏想到这里也有些懊恼的,早知道竹儿是如此重情义好拿捏的性子,她就…… 再叹了口气,夏氏抬头看向王爷,这个对她而言永远是远在天边一般的男子,“孩子们淘气,妾身失职失察,只图了自己自在,王爷要罚要怪,也是应当。” 沉默良久,张墨瑛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出门。夏氏端坐在椅子上,良久良久,唇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说吧。”张墨瑛靠坐在檀木椅上,面无表情的轻轻开口,可是湛卢心里明白,这是王爷极致愤怒的时候才有的沉冷。 这两日王爷为着账本的事情就没有合过眼,十日之期已至,没有了账本,就没有了证据,无论是何方势力所为,王爷都准备强行处置相关人员,然后再自行请罪。王爷心里有一本账,算计着得失处置,只是在圣上那里,没有呈报而擅自行动,怕又是一重无君无父的罪失。 可是王爷宁愿这样,也不愿意把差事办砸,不愿意拖延时间。很多时候湛卢都觉得王爷在这一场逐鹿中很难取胜。 因为王爷的骄傲和不适时宜的善良。手段狠厉刻薄寡恩的裕亲王爷,在外人眼里比温雅谦和的定亲王爷要心狠手辣百倍千倍,可是只有他明白,王爷比起大爷,还差了太多太多。 王爷那么疑心大公子,却一面为难大公子一面小心派人护他周全;不肯利用,不肯处置。王爷多疑,轻易不许人接近,却为了他这个见不得光的下属只身赴死。 王爷的骄傲注定了他从不低头,从不解释,也注定了他成为孤王,孤臣。得不得圣上的心还未可知,因为王爷还是圣上手中的利器;可是盘根错节的百年世家几乎都不与王爷交好。 本可以借着大公子拉拢势力,可是就连这个王爷也不屑得。 湛卢的沉默有一点久,张墨瑛的目光落在窗外,淡淡的问,“他知道了?” 跟在竹儿身边的暗卫,其实也是众所周知的侍卫,只是护竹儿周全和打掩护的,真正了解竹儿行踪的,另有其人。 “大公子去了一趟桐莠小筑,呆了半晌,回府之后就去了云蒙峡。”湛卢低声,“三七为了拦住刺客,跟丢大公子。” 桐莠小筑是衡文书院的地界,就算据说柳辰达已经不是衡文书院的山长,也没有哪方势力敢轻易窥探桐莠小筑,惹那个柳魔头。所以他的人无法接近桐莠小筑,在这个非科考年份里,只有小猫三两只的桐莠小筑当然更不可能有其他势力了,何况据说柳魔头还在京城,传言极有可能会复出。 虽然近十年的时间人们打听不到有关柳魔头的一丝半点讯息,可是柳辰达就算是沉寂二十年,也不影响他们对柳辰达的忌惮。 至于云蒙峡,二公子在场,也没道理有外人插足。二公子是王爷之子,利益相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王爷而言,二公子要比大公子得王爷信任得多。 “这小畜生,顽劣不堪,任性得无法无天了!”张墨瑛冷冷道,却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了松口气的感觉,他收回视线,看向湛卢,“那个奴才呢?” “在刑房。”居然被大公子下了药迷倒,就算是外围弟子,也足以让他丢脸了。 “留他一条小命给竹儿。”张墨瑛淡淡吩咐。 湛卢诧异的抬头,面带恭谨的询问。 张墨瑛却有些烦乱的冷硬道:“下去吧。” 这小子淘气甩开了侍卫,要是知道侍卫因此会丧命,只怕心里会不好受。 想象中那个一脸机灵无伪的小家伙咬唇的模样,张墨瑛叹了口气揉着前额,也罢,这小子心性善良,对他,对王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深沉,夏夜的星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洒落,干草堆上,竹儿抱膝坐着,他的目光有些微的疲惫,这个小孩子,到底不适应这重门深掩的地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计较小心,竹儿揉了揉扁扁的肚子,叹气,早知道大吃一顿回来了,可是他哪里知道是被关起来呀,还以为是一顿好揍呢,特地不肯吃什么东西的,甚至都做好了节食的打算。他甚至还很乐观的想过,如果他被揍得下不了床是不是就可以趁机跑了。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无比残酷。 竹儿努力不去想可怜的肚子,想要养精蓄锐,可是一闭眼就是王爷那严厉的沉冷的不屑的神情,竹儿懊恼的睁眼又闭眼,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王爷阴冷的声音,来人,把这小畜生扔出王府! 竹儿惊醒,模糊的星光中见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他愣了片刻,才反应是做了噩梦。 就算是明白这只是一个噩梦,竹儿仍旧忍不住恨恨的想,他稀罕呆在这鬼地方?他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呢。 鼻子抽了抽,竹儿闻到一股肉香面香,抬头,正对上载沣的小脸,竹儿退了皱眉,“你?” 载沣沉默的把手中的夹肉烧饼递给竹儿,也不说话。 竹儿挑眉,没有动。 载沣掰了一块自己吃,“没有毒。” 竹儿红了脸,接过烧饼啃一口,笑话,就算是有毒他又有何惧? “说吧,什么事?”肚子不再唱空城计,竹儿问道。这小子好端端的来找他,又想什么坏招呢? “你今天,为什么放我先走?”半晌,载沣讷讷的问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又没有暗卫在边上,这家伙明知道自己对他不利,为什么就敢放自己先走?应该借刀杀人才是对的吧? 竹儿眨眨眼,就为了问这个?惊笑出声,“留着你,和我抢野兔肉吃?”说起野兔肉,竹儿忍不住咽口唾沫,这死小子,只带两个烧饼,还不够塞牙缝的。 载沣看着竹儿,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直到把竹儿看得不自在了才尴尬的撇过头去。他一早习惯了算计人和被人算计,所以怎样也不明白这家伙有什么目的。 示好?有必要吗?在明知自己要害他的情况下?怕担风险,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也该带着自己一起走免得自己提前布置才对呀。 思考无果,载沣大半夜的带着两个烧饼来谢大哥的“不杀之恩”,顺便看看能不能刺探出大哥的目的所在。 竹儿见载沣不肯说话,歪头想了想笑道:“王子皇孙,天之贵胄,行事首重气度心胸,你说是吧?”这小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也便罢了,因为有人坏他计策便起意杀人,小小年纪视性命如草芥,实在有那么点狠毒小家子气的意思。当然竹儿自己狠不下心,所以看载沣就格外不顺眼。 载沣不屑的撇撇嘴,大话谁不会说呀,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竹儿眼神好,偏偏就看到了载沣一闪而逝的不屑,气得直翻白眼,他有病吧,和载沣说这个? 顿了顿,竹儿悠悠开口,“我就奇怪了,究竟是谁邀你去云蒙峡的呢?害得我和二弟一块儿被训。” 说吧说吧,谁拿你当枪使呢?他就不信载沣一个人能挖那么大个坑,也不信载沣没有反应过来。 载沣一怔,旋即笑了,“大哥莫不是糊涂了,是大哥邀我的呀。” 竹儿仰头望瓦片,一根蜘蛛丝晃晃荡荡在他眼前,反射出淡淡星光。 载沣轻声,“大哥教训我狭隘狠毒,我也不妨告诉大哥一件事情。” “在我之前,王府总共夭折了五个孩子,母妃入府后,王府先后降生了五个王子,都没有活过六岁。” “大哥嫌载沣不够磊落吗?载沣今日就光明磊落一回,我与大哥,注定了……”载沣的话还没有说完,被竹儿捂住嘴。 竹儿待载沣平静了才放手,淡淡的,“你烧糊涂了。” 到底还只有十岁,载沣僵直着沉默了。 竹儿垂头,呵,无一幸存。一股凉意从脊柱升起,这富丽辉煌的王府背后,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肮脏? 载沣轻微的鼾声响起,竹儿这才回过神,一面扒了载沣身上灰扑扑的下人衣衫,一面忍不住恨恨踹了载沣一脚:要不是这小子,能害得他计划延迟,能浪费他一瓶好药? 就这么迷晕过去,真是便宜这小子了。迷药的药效只有两个时辰,希望这小子能机灵着点,毕竟他偷偷来看自己可不敢让府里某些人知道的。 叹了口气,竹儿悄然飘出房门,夜空下,竹儿的住处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竹儿犹豫了片刻,咬牙溜进屋子。 但愿迷药还有用,但愿那个暗卫被关在某个地方,但愿王爷今晚能睡个好觉。 他之所以回王府,固然是因为怕连累到酒儿,更多的原因却是他誊抄的账本还藏着呢,他得放在王爷找得到的地方。 唔,放在那个该死的暗卫经常藏身的地方。 45.飘如陌上尘 梧桐树枝叶繁茂,为燥热的夏夜平添了几分清凉,树影深处,桐莠小筑一如既往的清淡安静。 竹儿脚步轻快的往桐莠小筑走去,满心是即将逃离的轻松欢喜——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走出来得这么轻松!是呀,谁能想到大半夜的会有人想要逃离荣华富贵无限的王府呢? 满心雀跃的竹儿翻身上墙,利索的找出一早藏着的行李,然后唇角的笑容凝固。 酒儿的房间,冷冷清清。酒儿不可能先走的,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 练功吗?明知道他们有的奔波,这小丫头还不好好休息?竹儿按捺住内心的慌张,没有敢惊动熟睡的赵伯,奔往西面的一个废园——那是不知哪朝哪代留下来的园子,枯草满阶,荒废已久,因着一些不洁的传说,也没有人敢动,所以那里就成了孤单的酒儿的乐园。 酒儿不怕这些魑魅魍魉,她说战场上的将士哪里有怕这些的,只有魑魅魍魉怕她才对。酒儿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练功,发呆,偶尔也会半夜来这里练胆。 酒儿说,这里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地方。如果废园里也找不到酒儿,竹儿就准备不顾一切的报官了。 夜色下的废园,老树的阴影和遍地的杂草钩织出别样的森冷,哪怕是在炎炎夏夜也让人觉不到暖意。 残破的石子小径两旁是疯狂生长的花树,遮蔽了深深浅浅的小路,却再看不到昔日花团锦簇的繁华。 水池里的水早已干涸,铺了厚厚的腐叶,夜色下荒凉而孤独;吱吱呀呀的木头小桥带着岁月陈腐的味道。 竹儿找遍了前院,没有人。他推开了主厅的门,说是门,只剩下了半截木头,门开,扑面是尘埃,仰头,亮晶晶的蜘蛛网微微晃着,一览无余的房内空荡荡的,没有人。 窄小的后园几棵大树缠绕在一起遮住了星光,逼兀得留不下哪怕一点空隙,竹儿摸黑唤了几声,没有人应。 竹儿急了,一面高声叫着酒儿一面返回前院准备再找一遍,安静的废园里回荡着竹儿清脆的童声,更添几分诡异。 走过一棵树下,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生疼生疼,竹儿捡起一看,是把扇子。他仰头,浓密的树冠里什么都没有。竹儿咬咬牙窜上树,看到酒儿缩在枝桠间,顿时又笑又恼的把扇子扔回酒儿身上,“喂,不带你这么玩儿的,吓死我了。” 见酒儿不吭声,凑近了,“我厉害吧,这都能逃出来。” 酒儿依旧只是沉默,小小的人缩在枝桠间,目光茫然涣散,再没有了以往的灵动。 “你走。”酒儿的声音沙哑虚弱。 竹儿发觉了好友的异常,沉默片刻,“要走也是咱们一起走,我们说好了的,一起去边关,一起杀敌一起立功,生死相托同进共退,你不能赶我走。” , “你走!”还是这两个字,却含了焦躁与绝望,酒儿抬头看竹儿,稚嫩的小脸满是泪痕,她一字一顿的,“你走,我哪里也不会去。” 竹儿苦笑,“喂,咱们是朋友。我只是个无家无姓的浪子,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我就你一个好朋友,除了你能收留我,还有谁能?你要是也赶我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竹儿一面说着,一面偷眼看酒儿,见酒儿神色略微松动,叹气道:“总之你不能抛下我不管的。” “你不会愿意和一个失贞的人做朋友的。”酒儿的平静的声音在一片蝉鸣中间,阴惨惨的。 竹儿抬头,正对上酒儿的眼睛,涣散没有光彩,他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山里,与寻常富贵人家十来岁的孩子不同,竹儿于风月之事极其懵懂,他只知道失贞对于女儿家是天大的事情,知道这世上失贞的女子是不容许活着的。 所以竹儿挠了挠头,半晌道:“你听谁说的,该不会是你自己想差了吧,你功夫这么好,怎么可能……”竹儿的话哑在喉咙,因为他看到酒儿微微颤抖的身子。 酒儿推开竹儿,“你走!”不,她谁也不想见,她只想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坐着,直到地老天荒。 她再不想见任何人。酒儿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了所有人看向她的鄙夷,不屑,他们逼着她去沉塘,他们大笑着对她指指点点,赵伯痛心的看着她喃喃,丫头,你不能活着呀。堂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真是家门不幸,爹娘竟养出你这样没脸的女儿,九泉之下何以心安?你就算是死了也是蒋家抹不掉的耻辱。 “是谁?是因为你堂哥吗?”竹儿没有走,他的声音暗沉沉的,辨不出喜怒。 酒儿没有说话,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阴森森的园子里只剩下蝉鸣,叫得撕心裂肺,两个孩子在暗夜里相对而坐,空气沉重得近乎凝固。往常只要两个孩子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笑话热闹,而此刻,本该是两个孩子笑闹着击掌庆贺的时候才对。 过了很久,竹儿轻轻笑道:“亏你总说什么心比男儿,却原来连这个也堪不透。失贞怎么了,又不是你的过错,该把你堂哥那帮人千刀万剐才是!” “世人觉得女儿家就该在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殊不知比起秋瑾楠,他们都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女儿家怎么了,一样可以上阵杀敌,一样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你也是这样想的吧?这就是了,这失贞不是和这事一样嘛,都是世人的偏见,不去杀了那该杀的,反而全都怪罪到女子身上,你又不是那等没见地迂腐的人,怎么也傻了吧唧的和自己过意不去?” 竹儿见酒儿的眼里又有了神采,长舒了口气笑着道:“你担心什么呀,你放心,如果没人要你个丑丫头,我也愿意将就的。” 竹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惨叫一声飞身下树,“啊,喂,我说你就不能淑女一点?!” 酒儿直翻白眼,淑女是什么?旋即黯然的,“我不能杀他。”那是她堂哥,是要给她爹娘奉养百年的“儿子”。 “不杀就不杀,咱们还不稀罕呢,脏了自己的手。”竹儿哄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竹儿从包袱里翻出他带的东西,“你瞧,这是什么?” 酒儿迟疑了从竹儿手上拿过来看,是两张路引,她莫名的看向竹儿。“这哪里来的?” “我做的”竹儿得意的道:“怎么样,足够以假乱真吧?从今儿起,我呢,就叫陆秉章,是哥哥,你叫陆秉竞,是我二弟。” “等天明的时候咱们易了容再出去,保管让你个野丫头变成野小子。” 酒儿盯着竹儿,“现在就易容!” “先睡觉。” “先易容!” 竹儿一面在阴冷的大厅里堆了篝火一面翻白眼,“再吵就不帮你易容了。” “你敢!” “唔,我不敢。”竹儿手快,往篝火里扔了安眠的药粉,枕着手躺在地上,盛夏天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酒儿见竹儿睡眼朦胧的,想到他这一日的奔波经历,迟疑了问,“你今儿——没事吧?” “有事,我要好好的补一觉。”竹儿翻个身,含含糊糊的嘟囔道。 酒儿立马闭嘴不做声了,她倒是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臭小子不肯说他的事情,她也就不好多问。 竹儿也没有问她她的家事,酒儿迷迷糊糊的想着,管他呢,竹儿说的对,她又不是那千金闺阁,碰到事情只知道哭,她这一身武艺还留着报国从军呢,要是因着这个自弃了叫人拿捏住,还不如一头撞墙死了干净。 橘红色的火光衬着两个孩子的面庞,酒儿盯着晃动的火光,耳边是蝉鸣蛙叫,响作一片,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过了片刻,竹儿站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子,想想不放心,捡了石子在酒儿身边摆了个简易的阵法。 小家伙的面容第一次这样冷峻冰寒,透着杀意。他是准备去杀人的。 竹儿来到这京城,行事处处小意,仍旧如处在逃不出的阴暗小屋,他苦习文武,有天下之志,却连自己的朋友也护不周全!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拖延,他们这时候都已经在往京郊的路上了,如果不是因为……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熟睡的酒儿,蒙尘的梁瓦。黑暗深处,响起一声女人的轻笑。 堂屋里点了蜡烛,明晃晃亮堂堂的。八仙桌上摆了七八个小菜,几坛美酒。 薛重藻眯着眼睛笑了敬酒,“恭喜蒋兄,贺喜蒋兄。蒋兄他日发达了,莫要忘了提携小弟一把。” 蒋擘迟已经喝得有些醉了,他豪爽的仰头喝尽杯中的酒,笑道:“承蒙吉言,承蒙吉言!” “要不说这小丫头不识相呢,我是她哥哥,我好了她也要好嫁一些,就是在婆家那底气也要足些。呸,她倒好!” “就不说这些,好歹我也给她那死鬼爹娘送终奉养了这些年,光守孝就是三年!你瞧那死丫头那理所当然不屑的样儿,合着我就该为她爹娘送终呢?她那死鬼爹留下了什么?” “不过就是些田地房产!好容易荫了个小官,偏偏她那爹生前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连着也带累了我。” “我原想着她爹为官多年,不说是金山银山,家私总有些吧?竟是空欢喜一场,那几间破屋百来亩田地的收益都不够去清晓姑娘那里喝杯酒的!” “我道她和裕亲王爷的大公子熟稔,教她去巴结大公子,她还敢给我脸色瞧!也不想想就她那样的野丫头能让人王府公子看上是多大的福分,她爹好歹是个忠臣,她入王府,贵妾总是少不了的,这不是实打实的替她将来着想?她身份尊贵了,也多少能带携着我点不是?!就是我好了,她在王府里也多了个帮衬呢。” “就算她小丫头面薄,我也忍了,总之她还小,过两年看看不急。可是要她在老大人面前帮着说两句好话她也是不肯的,可见心里就没有我这个哥哥!”蒋擘迟一杯接一杯的灌酒,“还是薛兄你有法子,你放心,哥哥有口肉吃,绝少不了你的!” “那是,咱们两个大老爷们还对付不了个小丫头片子?”薛重藻心中兴奋,也喝的多了些,“要不这小丫头啥都不懂,好骗呢。你说这女的最看重什么?咱们只要拿捏住她这一点,不怕她不乖乖的听咱们的!” 不过两句好话就哄的小丫头以为哥哥回心转意,吃了迷药;两个人一唱一和的那小丫头真以为自己失贞了,真是不通人世的小丫头片子,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没长起来的小丫头动手?再说了,小丫头留着还要派大用场呢。 “也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妹子呀,欠扁,跟个小野猫似地,这女人嘛,还是柔顺点的好,你可不是该多费心?”薛重藻喝得满面红光,眯着眼不怀好意的笑道。 “当我不知你好的就是这一口?哪里还用我费心?”蒋擘迟嘿嘿笑道:“你别看小丫头干巴巴的,脸蛋子漂亮呢,过两年,不怕你不动心。到时候真个收了她,还不是想怎么就……” 薛重藻听得口中干渴,喝了一杯酒笑了想说什么,却突然张大了嘴,他看着对面脸色青灰面容僵硬的蒋擘迟,颤着声唤了两句,“蒋兄,蒋兄?” 没有人应,薛重藻的酒登时醒了一半,他惊恐的要高声尖叫,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僵直的坐在椅上,全身颤栗的盯着自己的碗,不多会儿也没了生息。 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洒落地上,金红的阳光中尘埃上下翻飞,一只小鸟歪着脑袋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了两声,也不如何怕人。 酒儿睁眼看到竹儿不雅的睡相,她心里感激竹儿昨晚那费尽心思的劝说,又想着竹儿说是浪子天涯,轻巧嬉笑的,可是无姓无家,只怕也不好受。 竹儿满心欢喜的说什么和她一起边疆杀敌,仿佛对离开王府一点也不介意一般,可是酒儿知道,竹儿心底对裕亲王爷究竟是有多少的期待和眷恋。 臭小子只比她大了一岁,偏偏把自己当作大哥哥似地照顾她,昨天一天竹儿经历了那么多,也不知有没有受罚受委屈,她甚至都不知道竹儿是怎样从王府里逃出来的。 酒儿叹了口气,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出门买油果子,顺便和赵伯伯打声招呼再拿行李出来。 等酒儿抱着包裹拎着烧饼回屋的时候,竹儿还在熟睡。酒儿犹豫了要不要叫醒竹儿,毕竟他们不敢在这里久呆的。 酒儿还没有想好,竹儿却已经被芝麻烧饼的香味惊醒,窜身去抢酒儿手中的烧饼,被酒儿一脚踢开。 被嫌弃的竹儿也不生气,嘻嘻笑了漱口吃烧饼,对着酒儿往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你看这样差不多吧?嗯,要不要再白一点?眼睛是大点好还是小点好?有没有觉得这样更俊了?” “喂!你再敢说丑我等下把你变成个癞皮小子!”一盏茶过后,忍无可忍的竹儿高声怪叫,酒儿忍不住大笑。 两个小家伙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半天功夫,竹儿被踢出去换衣裳,再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竹儿这一年长得快,和酒儿并肩站在一起也不显矮了,他此刻看来浓眉大眼,忠厚老实,修正过后的面容特意遮盖了几分稚气,若是竹儿不开口,打眼看去还让人以为是十五六岁的小后生,只是个子矮了些,显得清瘦,并不壮实。酒儿偏喜欢什么大将风范江湖侠气,乍一看还真有那么点干练豪爽的少年郎模样,她扮相远没有竹儿显老成,却只狠狠瞪了竹儿两眼没再提意见。 日头还不算高,路上却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竹儿和酒儿嘻嘻哈哈的走在街上,明明如飘絮般不知归宿,却浑不介怀一般。 笑闹的少年把愁绪抛在脑后,清脆的声音让人听了从心底泛出笑来,仿佛任是天宽地广他们也无惧无畏。 青石板路反射出白光,延伸向远处,不知尽头。 46.唯有父子情 夜将尽,昼未至。 邀月阁,裕亲王府最高的建筑,红墙碧瓦的建筑突兀的独立,与它不远处的绿树红花,竹轩草舍判若两个世界。 站在邀月阁俯瞰王府,心境是孤独的,何况是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刻。 张墨瑛倚栏独立,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坚毅平淡,他的手却死死的握住栏杆,仿佛想要掩饰什么。 良久,张墨瑛轻声,“他既想走,那便随他。” “主子。”湛卢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公子若有好歹,只怕圣上那里……”主子仿佛只要碰上大公子的事情总会变得不那么理智,大公子深夜逃跑,主子应该立马命人擒回才是,却不想主子沉默这么久,竟说出这样一句话。 就算主子不在意大公子的来去,可是圣上呢?大公子可是圣上内定的继承人人选,龙颜一怒,主子可就…… “父皇会在意一个逃兵?”张墨瑛的声音低沉,冰寒没有温度。 父皇是什么人?千军万马中趟出一条血路,走到今天。父皇重规矩,所以他和大哥能得父皇用心栽培,所以竹儿才能入了父皇的眼;父皇冷血无情,心里只有天下君臣,没有骨肉父子,所以才会任他们兄弟逐鹿相争,所以才会迟迟不给竹儿一个名分。 大哥是嫡长子,却以前车之鉴为由不得储君之位,只怕恨煞了父皇。他本和大哥是相依的手足,却被迫和大哥拔剑相向,成生死仇敌,早年心底又何尝没有怨恨过父皇? 可是父皇仿佛从无知觉一般,一年又一年和他们演一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码给天下人看。一年一年,兄弟间的刀光剑影和父皇的冷眼旁观,再热的血也凉了。 父皇是没有心的,他们兄弟也不需有心,天家本就是没有心的地方。 竹儿就算是嫡长孙又如何?这么一点波涛都经受不住的废物,父皇只怕连生气都不屑得。皇家这么多儿孙,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湛卢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片刻,苦笑着递上一摞账本,“主子赶紧入宫吧。” 张墨瑛看向账本,阴沉了脸色,“那小畜生留下的?”真的是竹儿?他没有错疑?究竟是出了什么纰漏,能瞒过他的眼线? 那么,竹儿究竟是贪玩逃跑,还是另有所图?这账本,可靠吗?有没有动手脚? “三七说,是大公子熬夜写出来的。”湛卢的话打断了张墨瑛的沉思,竹儿能躲开明卫,却避不开暗卫。张墨瑛微怔,旋即垂下了眼。 呵,他又多心了。这个小子,总能带给他意外,让他变得不知所措。 张墨瑛抿了抿唇,转身下楼,身后,湛卢轻声,“大公子带着伤赶出来的东西,主子何苦辜负大公子一片心意?” 张墨瑛一颤,停住了脚步。 良久的寂静,安静到湛卢几乎以为王爷已经走了,却忽然觉得手中一轻,他抬头,只看到王爷挺立笔直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张奕玄靠坐在书房,他的案头放着一摞账本,他的神情少了几分威严谨肃,多了几分悠闲惬意,天色还早,晨光熹微,张奕玄喝了一口银耳百合,笑了道:“十日之限,你完成得很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心里要有数。” 竹儿也不知哪里学来的伎俩,账本做得几乎都可以以假乱真,父皇自然是满意的,定亲王只怕是要吃个大亏,还是栽在自己儿子手上,张墨瑛应该开心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墨瑛有些心不在焉。 面圣的时候心不在焉,对向来沉稳谨慎的张墨瑛而言是很大的过失了,好在张奕玄心情不错,也没有为难儿子,而是笑了道:“也难为你了,朕记得前儿得了一块水头不错的羊脂玉,你带在身边把玩吧。” 张奕玄说得轻巧,可是他当作赏赐的东西又岂会是凡品?张墨瑛叩头不要,却被张奕玄拦下,“就是你不要,给你儿子也是好的。” 张奕玄摩挲着手中的羊脂玉,笑叹了埋怨道:“你也是,竹儿多大个孩子呢,第一次随你办差事,你就不知缓一缓?生生把个孩子累成了什么样子?” 张墨瑛一怔,张奕玄还在继续,“上次本是有赏赐的,结果让这小家伙给浪费了去。这块玉玉质倒在其次,难得的是这水墨的云纹,乍看如同山水墨画一般,很有些乾坤韵味,既然你不肯要,那就当是朕补给自己孙子的罢。” 张奕玄的神色温和,唇角带笑,张墨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样带着温度的笑意从来都不属于他们兄弟,张墨瑛甚至觉得这只是他的错觉。 张墨瑛斟酌了要开口,张奕玄又笑了,仿佛提起竹儿他的笑意就特别多,“这可是朕给自己孙子的,你不能不要。” “朕听说,你们府上昨儿又闹了大半夜呢?小小子调皮淘气些也是有的,竹儿他——还好吧?” “朕也知道你家法严厉,可是竹儿才多大呢,又才办完了差事,都累坏了,可不许你打朕的孙子,听到没有?”说到这儿,张奕玄自己都觉得好笑,听说竹儿和载沣闹了些别扭,他喜欢竹儿,自然看竹儿怎样都是好的,哪里舍得竹儿受一点委屈,偏这个儿子是个冷厉的,他说是不许儿子打孙子,心里怕孙子已经受了责罚,又补充道:“这天气也渐热了,过几日,让竹儿随着朕去避暑山庄吧。” 见儿子没有反应,张奕玄倒是没有想到今日一反常态的温和吓到了儿子,反正这个儿子一贯的沉静,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把儿子赶走。 看着儿子沉稳干练的背影,张奕玄唇角的笑容敛去,良久,他从书桌的暗格里摸出一卷画,画纸颜色黯淡,画上是一虎一彪,幼虎微微偏着脑袋,看向大虎,系画的丝绸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颜色,这一幅画是他和长子张墨瑾共同完成的。 张墨瑾是他的嫡长子,温文俊雅,打小习文练武就出挑,不比少年时的张墨瑛,张墨瑾有着一个长子该有的沉稳城府。比起妻子更偏爱幼子,他则更多的是器重长子。 长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叛乱平定之后,天下都知道他张奕玄的嫡长子是一个文可安邦治国,武能平定天下的奇男儿,更难得的是张墨瑾的谦逊温润,很得人缘。从他登基的第二天起,朝臣请立太子的呼声就一浪高过一浪,那一刻,他从向来温雅的儿子眼中看到了志得意满的野心。 张墨瑾是他的嫡长子,又是这样的文武全才,几乎是无可争议的太子,但是他却犹豫了。 他发现他越来越堪不透这个儿子了,张墨瑾永远都是那样温和恭谦孝顺的模样,不真实得仿佛是一层面具,他不知道面具之后的儿子是怎样的,他也不敢赌。他害怕又一出父子惨剧,一旦儿子做了太子,势力必然坐大,甚至与他分庭抗礼——他不想在自己的位置上放一把刀,更不敢期待向来城府深沉的儿子没有野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张墨瑛身上,心目中向来热血阳光,被宠坏了的张墨瑛在遭遇丧妻丧子之痛后,仿佛成熟了很多。他发现张墨瑛长大了,丝毫不比长子差,究竟两个孩子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张墨瑛肯于任事,不畏人言,比起从不得罪人的长子更多几分决断魄力,他的心动摇了。最初他只是想给长子压力,平衡势力,现在他却真心的犹豫了。 未来的渊朝,需要怎样一位天子? 然而不容他犹豫,张墨瑾就把他逼到了悬崖的边缘,每次朝会大臣的集体请愿,张墨瑾拽在手上没有松手的军队,都让他心寒。张墨瑾不能接受他的安排,再等不及了,要逼他立太子。 直到那一晚他宣儿子到小偏殿,他是真的动了杀心的。那是一个冬夜,偏殿里没有烧地龙,有些冷,他准备了酒菜,父子两个第一次相对而坐,那场景像极了普通百姓之家,寒冬腊月,暖酒小菜,爷两个相对醉饮。 可惜,酒是毒酒。 长子性子沉,就算是相对而坐,父子两个也远隔千山。他一切都准备好了,所以那一天的他特别温和,总也顺着儿子,他要送儿子最后一程。儿子察觉到了,笑了说新学了一种海外的画法,想画一幅画送他,张墨瑾问,还记得父皇第一次带儿子去打猎,咱们碰到的虎吗? 他当然记得,那一年儿子六岁,远远看见一只幼虎追着大虎,他要开弓,却被儿子扯住袖子,“爹爹不要,它们玩得多开心呀。” 如今已经开弓,哪还有回头的箭?他暗叹一声,到底满足了儿子的这个要求。 儿子画的是一大一小两只老虎,嬉戏亲昵。画成之后儿子踟躇良久,在他几乎以为儿子是为拖延时间的时候,儿子忽然落笔,不过片刻功夫,儿子掷笔,已是面色惨白。儿子重重的跪下,垂头不语。他看去,画角的字迹有些微颤抖,聪明如瑾儿,怕是一早就猜到了。 “虎为百兽尊,谁敢撄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画上的幼虎憨态可掬,看向大虎的神色尽是依恋,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儿子,却看不到儿子的面容。清瘦的身形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有些恍惚,儿子这是在哀求他吗?印象中,张墨瑾素来是刚强冰冷的,瑛儿若是外冷内热,瑾儿则是外热内冷,从小儿冷情的长子也从没有亲近过他,他几乎已经忘了跪在自己身前的也是他的亲骨肉。 那是儿子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哀求,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场平叛之战。他被敌人围攻三日三夜,几近全军覆没,是瑾儿带着三千铁骑突围救他,没有粮食,瑾儿把粮食省下给他,自己去挖野草,剥树皮。他高烧难退,是瑾儿守在他的身边,才只有二十多岁的瑾儿,还只是大孩子,却站在了大军之前,北攻南援。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拥兵自重,图谋不轨,而他——不得不痛下杀手? 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他撇过头去,内心酸涩难言。他不敢罢手,他怕儿子恨他,他怕自己才放走瑾儿,逼宫的军队就虎视眈眈的冲他狞笑。他是天子,自负不惧儿子的势力,可是国事初定,经不起这样的风波!何况他才杀了大哥,再来一出父子相残,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儿子只是安静的跪着,等待他的决断。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了儿子走。 他在赌,赌瑾儿的心。 瑾儿主动交了兵权,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温雅,他说,随着儿子的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兵,不求富贵,但求善终。 他说,作为交换,希望父皇给儿子一个喘息的空间。 他说,既然父皇想要看清楚,儿子会让父皇明白,究竟谁才是无可争议的皇位继承人。 最后瑾儿提起了虎彪图,他温和的笑着,儿子学艺未精,擅用新技,以致画风粗陋,贻笑大方,父皇还是毁了吧。 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他没有应。 张奕玄的目光落在虎彪图上,良久一声轻叹。 真的要作出决定了吗? 张墨瑛骑马走在路上,思绪飘得有些远。父皇对竹儿的在意超出了他的意料,为什么? 是因为楚先生吗?张墨瑛攥紧手中的缰绳,是了,竹儿是楚云潇的弟子,又是柳辰达的学生,这样的身份注定了父皇对他的另眼相看,也注定了他终究是无处可逃。 至少目前,竹儿还是渊朝唯一的嫡长的皇孙。 长舒了一口气,张墨瑛心中说不出是懊恼还是放松,这孩子终究是要在他身边的。 下了马直奔邀月阁,湛卢仍旧还是那个跪立的姿势,他顿了顿,沉声,“把那小畜生绑回来。” “大公子,跟丢了。” “什么?!”张墨瑛猛然回头,盯着湛卢,“是谁?!” “大公子昨晚在城西,杀了蒋擘迟,三七眼看大公子出的门,是往东抛尸,等到了陇县却发现……那人不是大公子,三七想要回头,却被缠住,几成重伤。”湛卢的声音中有一种决绝的杀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失手了,如今已过去了许久,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追上大公子,那躲在暗处的人,又究竟是谁? 张墨瑛铁青着脸,竹儿逃出王府,但是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中,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一旦想到追寻不到这孩子的踪迹,他却没由来的觉得慌张。 竹儿热了冷了,是饱是饥,是不是有生命危险——他全不知道。 不,这孩子不能有万一,不然父皇那里…… 他深夜伏案,小家伙端茶递水,赖在他身上帮他捶肩;晨光熹微,他直起疲惫的身子,不经意间看到小家伙惫懒的睡相,消散了整晚的疲惫…… 竹儿沉静疏冷的叩首,谢王爷。竹儿带着一身的伤抄写账本,竹儿守在宫门外,孩儿担心父王;竹儿在马车上睡得迷迷糊糊,爹爹,你去哪? …… 这孩子必须要回到他身边!张墨瑛捏紧拳头,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全力以赴。” 湛卢一怔,抬头看向王爷,旋即垂下了眼。 47.仗剑红尘外 夏日午后的阳光慵懒的洒落,高大的榕树下翠色竹床带来几分清凉意,斑驳的树影落在天青色芙蓉纱上,修长的手指握住一个玲珑的紫砂壶,柳辰达轻笑了说,“二哥好悠闲。” 张奕玄无奈的瞪了眼前才叫懒散悠闲的家伙,他都急得火上眉毛了,“槐树巷子里死了三个士子,你动得手?”虽为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唔。”柳辰达抿了一口茶,爱理不理。 “你——知道竹儿的行踪?”张奕玄迟疑着问,都是瑛儿瞒着他,现在倒好,整个京城内外翻遍了都没有竹儿的踪迹,偏偏这件事情还要下大功夫捂着,不敢有明显的大动作,真叫他气恨不得。 和竹儿一起没有踪迹的还有桐莠小筑的女孩儿,据说两个小家伙平日里极亲近。死的那几个士子与女孩儿已故堂兄交好,桐莠小筑的地界,除了护短成性的柳辰达,谁会下这样的手,而且一点不留痕迹? 张奕玄关心的不是这几个人的死活,而是如果那女孩儿真的“拐跑”了他的乖孙,柳辰达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二哥喜欢这个孙儿?”柳辰达扬眉,懒洋洋的问道。 张奕玄怔了一怔,他喜欢竹儿吗?最初的关注,是因为竹儿是他唯一的名义嫡孙,小小年纪,便是柳辰达的学生,更是楚云潇的弟子。他知道,这是一块可堪雕琢的璞玉。竹儿的身后有这样的师长,起点就胜过了他所有的皇孙。 他给与了竹儿足够的考验,一个有才华却无身份的皇孙,甚至得不到来自父亲的支持,他将怎样立足? 竹儿的退让和回避让他有些失望,直到——那次围猎之争。他知道竹儿精神一定不好,他知道竹儿挨了揍,他是故意的。 他看到了原本缩在角落的竹儿为了同伴而奋起相争,他看到了竹儿的聪明竹儿的勇敢,那一次比试,竹儿给了他太多的惊喜。小孩子不止有才能,还有锐气,有义气,重点是,他该怎么去教。 随后的赐宴,是他第一次认真的试着和竹儿相处,结果他收获了近十年未有的一丝感动。 他的儿子,孙子,臣子,哪一个不是带着目的接近他,讨好他?就连几岁大的小孙子也知道在他面前打感情牌,竹儿却仿佛是个例外。 这个来自民间的,他的嫡长孙,竟是不知道主动利用他的欣赏。他开口说热,小东西倒是毫无芥蒂的解下贴身戴着的香包给他,他贵为天子,谁敢给他用过的旧物?他好气之余,也不由得好笑。 他喜欢的是这个孙儿吗?张奕玄有些犹豫的想着。 “我猜二哥也不会喜欢一个逃跑的懦夫。” 张奕玄对上柳辰达似笑非笑的眸,顿了片刻气恼的冷声,“皇家骨血,断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张奕玄沉下了脸,柳辰达有些意外的挑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说,“小丫头素有凌云志,边关塞外,杀敌立功。” 张奕玄一愣,有些哭笑不得。一个有凌云志的小丫头?竹儿这小子连交友都不知道交些有用的? 看着二哥匆忙的背影,柳辰达的手指无意识叩着竹床,神色间颇有些无奈。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如果二哥真的喜欢这个孙儿,小家伙不适应这里,为什么不放他走?二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固执,二哥认定了竹儿是一块璞玉,便会不计代价的雕琢成器。 至于是否成为盘龙玉是不是这块璞玉的愿望,二哥只怕从没有想过。 越往北走,天越高远,一望无际的天空纯粹得心都停止了跳动,大朵大朵的白云棉絮一般,被随意的撕扯点缀,孩童清脆的笑声惊了调皮的阳光,极目是成片的白桦林,笔直的树干,悦目的绿色。 如果忽略吕家仪破碎的衣衫和身上的血痕,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景实在当浮一大白。 竹儿嘴里叼着根草,背着手绕着吕家仪走了两圈,啧啧叹息,“酒儿,你说说,见过这么笨的吗?”易容之后的竹儿,忠厚老实的相貌加上狡黠灵动的双目,给人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没见过。”酒儿扔了两只锦鸡一只野兔在吕家仪脚下,“快点快点,本少爷饿了。” 可怜的吕家仪,一路上早被两个小祖宗折磨得没有了脾气,他瞪一眼在旁偷笑的弟弟吕家仁,认命的拎起猎物往河边走去。 见吕家仪不争不辩,竹儿没趣的跟上去,“知道为什么吗?” 吕家仪停下脚步,指了立在不远处的大哥吕家信,眨眼笑道:“知道我大哥在想什么吗?” “什么?” “他在忍住不把你小子的屁股打烂。”吕家仪看着竹儿一蹦而起,大笑了蹿向河边,“喂,你想干嘛?想抢了吞独食?!” “竹儿!你敢吞独食?!”酒儿怪叫一声扑上来,“老实点,那都是我打来的,你没份你没份!” 竹儿恼恨的跺跺脚,回头怒视酒儿,“你有没有脑子?” “你说我没脑子?!” 成功祸水东引的吕家仪缩在一边处理猎物,两个小家伙玩闹了一会儿,躺在草地上等着吃野味,吕家仁凑近,“为什么呀?” “是他自己不小心,能怪我给布下的陷阱?”竹儿摇头晃脑的,“再说了,前儿才教他一套轻身的功法,他就不会活学活用?”想起吕家仪方才的捉弄,竹儿不怀好意的坏笑了瞥一眼吕家仪,哼哼两声。 吕家仁缩缩脖子,二哥可真是有韧性,坚持不懈的招惹这两个小魔头,又有好戏看了吧? “再往前走,就出燕州了。”吕家信走到火堆旁坐下,看了不远处狼狈的二弟,再看一眼已经坐起身子的竹儿,无奈一声笑叹,“闹够了?” 竹儿嘿嘿笑了看向酒儿,酒儿凑上前笑嘻嘻的,“酒儿打了锦鸡呢,待会儿吕大哥吃呀。” 竹儿知道吕家仪说得对,若自己是吕家信的亲兄弟,这会儿一定巴掌上身了,所以才不上前讨骂,倒是酒儿,小家伙商量之下向吕家信透露了酒儿的女儿家身份,吕家信自己没有妹妹,酒儿说什么都能让吕家信好脾气的笑笑。 不出意料,吕家信瞪了二弟一眼,“没出息。”然后就对吕家仪那一脸委屈和破碎衣衫视而不见了,竹儿一旁偷笑得肚子都疼了。 所谓乐极生悲说的便是他竹儿了,肥嫩流油的烤鸡肉还没有送到嘴边,一抹寒光先刺向他的胸口, 竹儿扔了烤鸡就地翻滚站起,横剑而立,四周空荡荡的,竹儿警戒的看向周围,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八把剑,八道寒光,八个方位,杀气冲天,目标一致。 处在漩涡中心的竹儿长啸一声,猛然拔地而起,匆忙间看去,吕大哥和酒儿他们已经淹没在刀光剑影中,竹儿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惶恐过。 杀手是针对他的吗?是吧?他素来少朋友少兄弟,如果因为他让吕大哥和酒儿他们有个好歹……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当头一剑彻底封住他的去路,竹儿被迫下坠,身下,是八道寒光织就的网。 不远处一声怒喝,是吕家信受了伤。不比竹儿和酒儿的传承,吕家三兄弟反倒是最先受伤的。怒吼声刺激了竹儿,下坠中的竹儿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向斜前方蹿去,先前袭击竹儿的人身在半空,前力已尽,后力未继,眼睁睁看着竹儿天女散花一般迎风抛洒药粉。 除了竹儿,所有人的行动都慢了下来,竹儿平素淘气,随身带的倒没有什么杀人的狠毒之药,但是迷药却是断不可少的淘气工具,转瞬的功夫,竹儿拖了酒儿和吕家兄弟往树林里跑去,顺便喂了解药。他们才跑进树林,就听到身后集体的闷哼声,声音不大,隐含的凌冽决绝的杀意还是让竹儿的脚步一滞,他忍不住回头,所有人,除了他们,此刻都是双目通红,目光中闪烁的,是冰冷的不属于人类的寒意。他们的动作比之前更凶狠,他们的速度比之前更迅猛。 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竹儿忍不住看向身边,内心的悔恨惶恐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说,他死不足惜,却要害得朋友兄弟客死他乡吗? “臭小子,机灵着点。”受伤喘息的吕家仪一如既往的唠唠叨叨插科打诨,“怕个屁!大不了咱们黄泉路上结个伴!” 竹儿一怔,才要说话,酒儿抢先开口,“滚!谁要和你结伴?!” 也就是这说话间的功夫,竹儿的额上已经冒汗,他咬了咬牙反身窜入树林,拼了命的向前奔去。他不求自己能活着,只求能吸引大部分的人手,给吕大哥和酒儿一个逃生的机会。 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 力气一点一点流失,竹儿回身,扶着剑喘息,他已经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生死间挣扎逃窜,他已经听到了死亡的风声。 逃无可逃,竹儿静静的站着,直面生死。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竹儿诧异的看去,刺目的阳光下,师兄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衫,神色一如既往的清清冷冷。 楚兰庭周围,横七竖八的倒着几个蒙面男子,一名女子正低声的汇报着什么。 竹儿怔忪良久,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忽然扑进师兄怀里放声大哭,“师兄师兄!” 楚兰庭正在和下属讨论问题,被竹儿冷不丁的扑进怀里,他愣了一下,耳边就是小家伙委屈的哭声,小家伙紧紧的抱着他,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衣服上,却死也不肯松手。 楚兰庭拉不下八爪鱼一样扒在自己身上的小东西,只好无奈的笑笑,使劲揉揉竹儿的小脑袋,“知道怕了?” 小家伙听到师兄那清冷中含着关切的声音,更委屈了,“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大哭,撒娇,耍赖,楚兰庭微抿着唇,也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拍着竹儿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哭够了的竹儿自己不好意思的松手站直,眼圈通红通红,小家伙心虚的左右看看,见到师兄身边女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然后看到不远处的吕家兄弟和酒儿,这下小家伙的窘迫得耳朵都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公子,他们怎么办?”女子开口,指了酒儿几人。 楚兰庭不悦的冷道,“杀。”知道竹儿行踪,只有死。 竹儿忽然反应过来,跳起来,“你个坏女人,你敢动他们试试?!” 那女子什么时候被一个小孩儿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她伸手要去拽竹儿的衣领,楚兰庭冰冷的目光看来,女子一个寒颤,她咽了口唾沫,微笑,“这是你师兄的命令,我安敢不从?” 竹儿狠狠瞪了女子一眼,去求师兄,“师兄师兄。” 楚兰庭神色不变,无动于衷。 竹儿咬了咬唇,瞥一眼看好戏的女子,拖长了声音道:“酒儿是楚先生的名义弟子,她和我关系亲近,一定可以放心的。吕大哥照顾了我一路,他心里一定早知道我来历身份不明,可也没有嫌弃我,也没有怕麻烦而赶我走。只凭这份恩义,说什么也不能……” 楚兰庭仍旧沉默,竹儿踢了石子嘟囔,“竹儿不管,如果他们死,我就陪他们一起死!”话刚说完,就看到楚兰庭陡然沉下的面色,竹儿缩缩脖子低头,忍不住偷眼看师兄。 “带他们一起走。”良久,楚兰庭开口,看了竹儿一眼,“还不过来?” 竹儿小心翼翼的靠近师兄,拉住师兄的袖子仰头可怜兮兮的,“师兄,这是去哪里啊?” 楚兰庭低头看竹儿,冷哼一声。 竹儿撒娇,“师兄去哪里,竹儿就去哪里。师兄不能扔下竹儿。” 楚兰庭顿了顿,无奈的叹息一声,“走吧。” 一行人扮作商贾,天黑的时候投宿在偏僻的旅馆,劫后余生的竹儿难得老实,吃饭的时候也安静许多。 一灯如豆,楚兰庭淡淡的问,“查到了?”他们等到现在,就是为了查出幕后的凶手。 “是。”女子恭敬的低声。 楚兰庭才要说话,就看到竹儿在门外探头探脑,他微微皱眉,挥了挥手。 女子无声退下,竹儿却迟疑着不肯进来。 楚兰庭目光落在手中纸卷,扬声,“还不进来?!” 竹儿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的走到师兄身边,“师兄。” “嗯?” “竹儿今天吓也吓死了,师兄能不能……能不能……不生气了?”竹儿小声。 楚兰庭抬头看向竹儿,“自己说,做错了什么?” 48.人生如逆旅 入夜的风带了凉意,夏已过半。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竹儿身上穿着淡蓝色的雪纱轻衫,额头却隐约见汗。 他局促的低着头不说话,偶尔偷眼看师兄,楚兰庭的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竹儿心知若依着师父的规矩,他不知做错了多少了,所以师兄开口,他犹豫了不知该说哪些。 良久的沉默。 楚兰庭仿佛忘了屋子里的竹儿,放了纸卷,又抽出一卷书来,神情专注。 终于竹儿沉不住气,上前凑近了楚兰庭,“师兄。”小孩子的声音有些撒娇,软软糯糯的。 楚兰庭无奈的叹息一声,这小子,也就在自己面前敢这么不老实。他淡淡的问,“师父何时又多了个名义弟子?” 竹儿噎了一下,擅传武功那可是师门大罪,他情急之下怎么把这给忘了?转转眼珠,竹儿咬唇轻声问,“那个女人是谁?她知道……?” 又耍小聪明。楚兰庭哭笑不得的,“与你何干?” “酒儿她算是柳先生的学生,只是……竹儿不敢妄言。”竹儿不假思索的解释,面不红心不跳。 楚兰庭挑眉,“所以?” 竹儿嘟囔了道,“所以说的话都做不得数呀。师兄,你……”竹儿顿了顿,终于说出来意,“师兄,你能不能不要和那个女人一处,太危险了。师兄你想要做什么,有竹儿呢,咱们兄弟一起,哪里去不得?” “师兄,竹儿怕。” 才短短半年功夫,师兄如何拥有这样一股势力的?竹儿无法想象,却知道其中的艰辛。这条路有多危险?他难以预料。 他不敢也不愿师兄继续走下去,无论为了什么。 楚兰庭微微一怔,眸子深处溢出暖意,他卷了书敲竹儿脑袋,“就为这个,你来讨打?” 竹儿满面赤红,脚下画着圈,“才不是……” 楚兰庭淡淡一笑,“言归正传,说吧,都做错了什么?” 竹儿张大嘴巴,旋即小声嘟囔,“师兄还没应下竹儿呢。” “师兄要是应下竹儿,就是把竹儿的屁股打烂了竹儿也甘愿。” 楚兰庭垂眼看竹儿,“我喜欢打你?”说罢,指了地上,“站着想不明白,就跪着想。” 竹儿不情不愿的跪下,才要说话,被师兄拦住,“大人的事情,你别管。” 竹儿瞪大了眼睛,大人的事情?大人的事情?! 楚兰庭见眼前非暴力不合作的臭小子,直想拎过来狠揍一顿,到底怜惜他今日死里逃生,揉了揉眉间平静的道:“一,顾头不顾尾,杀了人,不知道善后吗?等了送线索送把柄给人家?你能为朋友挺身而出,这很好,但前提是,不能愚蠢的一起陷进去!” 竹儿一愣,红了脸,他一时义气杀蒋擘迟,事后却是有失妥帖。旋即一愣,师兄怎么知道?是师兄帮他善后的吗?那岂不是说…… “二,不谨慎不小心,你以为易了容就万事大吉了?那是因为你还在燕州境内!你脖子上的是什么?连出逃都不会吗?” 竹儿白了小脸,他一直沉浸在见到师兄的欢喜中和对师兄的担忧中,这时才反应过来,师兄能找到他,杀手能找到他,王爷呢?皇上呢?他们会不会找他?他们能放任他走吗?自己要跟在师兄身边,会不会给师兄带来危险?竹儿撇过头,“你都不应我,干什么还教训我?反正我不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我明儿就自己去边关,才不要和你一起走。” 楚兰庭仿佛没有听到,平淡的继续,“三,你陪他们一起死,嗯?你的性命就如此轻贱?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就不用死?你威胁谁?你自己的生死,你不在乎,谁还在乎?!” 楚兰庭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去,“前两条,念在你到底年纪小,今日死里逃生,也算得了教训。但是最后一条,你自己说,当不当罚?!” 竹儿倔强的跪在地上,梗了脖子,“我不要和你呆在一起,我现在就走。” 楚兰庭嗤笑一声,冷淡的点了点桌子,“过来趴好。” 话赶着话,竹儿大义凛然的趴在桌子上,闭眼,“你打吧!你打死我……啊!”竹儿一震,身后是沉闷而剧烈的疼痛,没有间隙,不容喘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师兄从来没有这样打过他,疼痛让竹儿不能思考,无力说话,他剧烈的挣扎,却挣扎不过师兄有力的大手,小家伙终于不管不顾的嚎啕开来。 巴掌声停了,楚兰庭抿唇看着趴在桌上的小家伙,这小子,以往遍体鳞伤也没见他这么哭过,这算什么? 心中虽气恼,小东西的哭声到底让他心软,楚兰庭沉默片刻,冷淡的开口,“说,为什么挨打?” 巴掌危险的放在臀上,竹儿生生一个激灵,他从没见过这样生气的师兄。小东西屈服在疼痛之下,抽抽噎噎的,“竹儿不该轻贱性命,竹儿再不敢了,师兄……竹儿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温暖的大手揉了肿痛的屁股,楚兰庭低声,“再没有下次,听到没有?” 挨完打的小家伙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挡了灯光,楚兰庭无法,揉了竹儿脑袋,“准备睡这儿了,嗯?” 竹儿不出声。楚兰庭无奈的,“是谁说的,咱们兄弟一起,哪里去不得?”强行拉了竹儿起身,“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竹儿沉默片刻,小声,“竹儿疼。”再不提其他。 “小孩子,不疼不长记性。”楚兰庭哼声。 竹儿偷偷撇了撇嘴,说得你多老似地。 楚兰庭看了一会儿书,没听见脚步声,他诧异的抬头,“多早晚了,还不去睡?” 竹儿嘟囔,“竹儿要和师兄一起睡,师兄讲故事。” 楚兰庭面无表情,“不许。” 小东西期期艾艾的拉着师兄的袖子,“竹儿怕做噩梦。”小家伙呆在师兄身边,越发像个奶娃子。 最终的结果,竹儿趴在炕上哼哼唧唧的喊痛,楚兰庭无法专心看书,头疼的放了书应小家伙要求讲故事,却直说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安静。 楚兰庭皱眉冷道,“自己数数犯了多少条规矩,想现在算总帐?”威胁的拍了一巴掌,耳边终于清静。 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在楚兰庭清冷的面容,投下一片安静的影,楚兰庭的眉尖微蹙,看书的神色格外沉静。竹儿偷偷睁眼,见师兄看书入神,蹑手蹑脚的凑到楚兰庭身后,伸长了脖子瞅着楚兰庭在看什么。 楚兰庭忍无可忍的掷了书,回头静静的看着不肯消停的竹儿,眼底积蓄着怒气。 竹儿吓得一溜烟窜进被窝,闭了眼小声嘟囔,“竹儿睡着了,竹儿睡着了,师兄不许打竹儿。” 楚兰庭摇头一声轻叹,替竹儿掖被角,“早晚温差大,老实点,嗯?” 小东西闭着眼睛直点头。 和师兄呆在一起,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窗外的风声有些大,竹儿的心里却觉得暖和,尽管白日里才死里逃生,此刻的他却只觉安心。 这半年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和安心过。小家伙不停的睁眼,待见到师兄清瘦的背影又松了口气闭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竹儿沉沉的睡着,嘴角还带着笑。 一夜无梦。 迷迷糊糊醒来,阳光透过雕花窗户烙下一格一格的影子,竹儿揉揉眼睛翻了个身,旋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师兄,师兄?!” 光着脚丫子跑到院子里,楚兰庭正负手听手下汇报,转头见竹儿衣冠不整的,低声冷喝,“没有体统!” 竹儿见到师兄,松了口气嘻嘻笑道:“师兄,教不严,师之惰,师兄训斥竹儿做什么,该骂师父才对。” “信不信我替师父教训你?”楚兰庭皱眉,“没大没小。” 竹儿跳了两步凑到师兄身边,“不信。” 楚兰庭不理会竹儿,清清淡淡的,“我有事出门,你老实点。”顿了顿补充,“放心,这里很安全。” “哦。”竹儿小声。 楚兰庭消失在视野之外,从厨房里钻出来的竹儿抹了抹嘴角的油蹦蹦跳跳的去找酒儿,手上还提着半只烧鹅。 破败的小旅馆清清冷冷,竹儿一脚踹开吱吱呀呀的门,“酒儿,酒儿!” 然后冷淡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酒儿房里,吕家信三兄弟也在,昨日的女子正抱臂站在一旁。 鱼肠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没有规矩的,娇纵的小子怎么能让冷漠冰寒的公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进门连门都不会敲,一场刺杀能钻进公子怀里大哭,这个讨厌小子上下有哪点好的? 公子是什么人?半年前独身闯大营,全身而退,一人一剑,清冷孤寒。她不知道公子和侯爷一夜倾谈,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再出现时,公子已经是他们所有人的头领。他们这么多人,都是刀山血海里闯出来的狠厉决绝之辈,哪里服气一个毛头小子? 只是不服气的,都没有撑到最后。公子不介意属下的死亡。他以雷霆手段接手一切,行事决绝,冷静睿智。 公子对他们狠厉,对自己更狠,无论多么重的伤,仍旧眉也不皱的领着他们完成任务。 这样的公子,如何能让一个奶娃子牵绊住? 鱼肠嗤笑,“我怎么不能来这里?我来,是通知他们走的。” 竹儿怒目。 “我这里不要没用的废物,他们需要接受训练。”鱼肠悠闲而平淡的,“相信他们也是乐意的。因为,只有经受住最严酷的训练,才能从战场上活下来。” 鱼肠手下没人愿意接手这几个刺头,只不过公子的吩咐,无敢不从。然后鱼肠被迎面而来的半只烧鹅彻底激怒,她冷冰冰的看着竹儿,“你不同意?” “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不允?”鱼肠冷冷的指着吕家信,“你看清楚,如果不是我们,他早就尸骨无存了!他们的性命都是我的,还有什么资格不满?!” “还有你!你连自己都护不周全,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鱼肠冷笑,“弱者,没有生气的资格。” “不服气?堂堂渊国皇帝的嫡子长孙,被人追杀窜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好看吗?”鱼肠的话太冷酷,竹儿一时间怔住了。 “对,你没听错。你是裕亲王的嫡长子,渊国皇帝唯一的嫡长皇孙!所有人都知道,唯独瞒着你,生气吗?” “你没必要生气。落魄到这般地步,那是你咎由自取!因为你无能!你怪你爷爷不认你?他有那么多儿孙,为什么要认一个事不如意就逃跑的懦夫?!” “对,还有裕亲王,知道他为什么鄙薄你吗?”鱼肠满意的看到竹儿神色中的痛苦犹疑,这小子,倒是很在乎裕亲王爷。鱼肠居高临下的说,“因为你没用!” “你不能让你的爷爷对你满意,你不能帮裕亲王应对时局,你甚至不能给裕亲王带来哪怕一个有利的助手。你说,他凭什么要为了你,得罪景国的公主,他的王妃?” “你,一无是处,不求上进,只会惹麻烦!你是渊国皇帝的嫡长孙,你想要逃到哪里去?你能逃到哪里去?你想要拖累死公子,拖累死我们吗?!” “该你承担的,你不承担,指望谁来替你承担?!懦夫!孬种!废物!” 鱼肠说到这里,微微喘了口气,她行走于黑暗,作为楚兰庭亲信,副头领,她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很少说这么多话。 更何况,面对想要教训的人,她更习惯的做法是,一顿鞭子。 鱼肠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她以为这个娇气小子会哭,她已经做好了把竹儿扔出去的打算,然而竹儿没有。 竹儿只是冷冷的看她一眼,平静的转身。竹儿的反应太平静,超出了她的预料。 这个前一刻还娇纵无礼的小孩子,此刻却冷静得让她害怕,仿佛她面前的不是顽皮小子,而是楚公子。 鱼肠怔怔的呆在地上,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竹儿安静的抱膝坐在炕上,缩在墙角,面无表情。 是这样的吗?他是嫡子长孙,却承受了一个庶子都不曾经历的鄙薄冷待。是怪他自己吗? 王爷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是这样的吗? 所谓血亲,也只是虚妄吗? 那个女人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刺入他的胸口,伤口处鲜血淋漓,现实而残忍。 竹儿知道,那个女人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他不能仗着师兄疼他对他好,拖累师兄。 他已无处可逃。 有些东西,是生来就注定了的,无法选择,无法逃避。他是,也必须是,当今天子的嫡子长孙。 竹儿抬头,看到吕家仪的大脸,愣了一下笑出声,“这都怎么啦?” 吕家仪讪笑,“你放心,我们学好本领,也好杀敌立功呀。” “酒儿我们会好好照顾的,再说了你师兄总不能害我们吧?” 竹儿看着他们担忧的神色,心中到底一暖,情义这种东西,真是世上最奇妙不过的了。 酒儿干脆脱了鞋子上炕,“你别理那个女人,放心,我们四个人呢,只有咱们欺负人的,没有人能欺负咱们的。” “等咱们练好了本事,帮你揍她!” 竹儿忍不住扑哧一笑,舒展了身体靠在枕上,“那,你们长了本事,可别忘了兄弟我呀。” “还用说?”酒儿大笑,“你也一样不是?” 吕家信微笑,“今日暂别,他日再聚,愿你我俱已名动天下。走了,你自己小心。”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提及竹儿身份之事,举止一如从前。 吕家仪趁机揉了竹儿脑袋,得意的,“哈,我蹂躏了天底下顶尊贵顶尊贵人的脑袋。”被酒儿一脚踹开。 竹儿这次没有闹腾,只是轻叹一声,“珍重。” 楚兰庭晌午回来,看到竹儿笔直的站在门口,他脚步微顿,淡淡问,“还没有吃饭?” “竹儿要回京。” 楚兰庭皱眉,“你说什么?” 竹儿咬了唇沉默。 楚兰庭侧头,鱼肠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先去吃饭,我吃过了。” 说完大步走回房间,鱼肠忐忑的跟了上去。 “说吧。”楚兰庭的声音变得没有温度的清冷。 鱼肠压抑住心中的恐惧,“我告诉他,他是渊国皇帝的嫡子长孙。” 楚兰庭没有开口,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鱼肠一震,解释,“他是男儿,是渊国皇帝的嫡子长孙,注定了不平凡的,公子能护得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 楚兰庭的目光平静,他淡淡站着,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能。竹儿是他兄弟,一辈子的兄弟。 鱼肠下意识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继续,“他太顺遂了,他有天赋,轻易就可以学会旁人十年寒窗学不会的东西;他有好的师长,轻易可以得到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教导,可是这一切,他都珍惜了吗?从莫家到京城,哪一次遇事,没有人在他身边帮他承担?莫敬韬,裕亲王,公子!所以他才会只想着回避,退让!公子比我更清楚,没有哪个男人不想长成参天大树,而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渊国皇帝的嫡子长孙,竹儿的一切信息都是他们的重点收集对象,而当着公子的面这样说,她已经做好了承受雷霆的准备。 “理由。”楚兰庭的声音微沉,他看着自己的亲信下属,目光中有一丝,杀意。 这一次,鱼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侯爷经营的一切,不能毁在公子手里。公子以权谋私,无法服众。” 说完这句话,鱼肠松了口气,她这么做的时候,就该知道结局。公子的判断力,一如既往。 “一百鞭子。”楚兰庭的声音太冷,鱼肠低声称是。她没有抬头,不想让公子看到她眼中的感激。 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公子信得过她。 看着属下退下,楚兰庭神色中流露出一丝疲惫,转瞬即逝。 他轻叹一声,鱼肠有私心,可是她说得没错,他不能把竹儿放在身边一辈子。 再不舍,也该放手。他这样护着竹儿,只是他的自私。 至少竹儿不必像他一样,这就够了。 楚兰庭去找竹儿,竹儿正在收拾包裹,看到师兄,微微一怔。 小家伙有些忐忑的掩耳盗铃一般把包裹藏在身后,楚兰庭无奈叹息,“我派人护送你。” 竹儿眨眨眼,安静的垂手低声,“谢师兄。” 小家伙乖巧的样子仿佛被抛弃的小猫,楚兰庭一时不习惯,犹豫了片刻,拉过竹儿在身前,仔细的替他整理衣衫,“记着,无论什么时候,照顾好自己。” 小家伙猛地抱紧了他,“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楚兰庭先是一怔,旋即无奈的,“要走的是你,如今倒像是我赶你走一般。” 竹儿不好意思的松手,耳边是师兄淡淡叮嘱,“有人欺负你,不许心软。” “每日的功课,不要偷懒。” “凡事多留个心眼。” …… 竹儿乖巧的垂手应是,说到后来,楚兰庭自己倒觉得好笑了,他使劲揉了竹儿的头,“走吧。” 走吧,学着坚强,学着长大。 49.若只如初见 沙落,生长于沙漠深处的花朵,十年一叶,百年花开,花开时天地失色,转瞬寂灭。 沙落所制的茶,味道是苦涩的,然而就是这样的苦涩,却千金难求。 张墨瑾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面前的茶碗,温和的浅笑,“先生,请。” 张墨瑾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黑袍窄袖,双唇紧抿。 青年的目光落在茶碗上,唇角有一丝奇异的,冰冷的弧度,“某,不饮茶。” 张墨瑾微微一笑,“先生不试,如何知道?” 沙落在茶碗中沉浮,金色的茶水,透出亘古的孤绝。 青年却站起身,微微颔首,“王爷莫要忘记你我之约。” 青年的态度带着一种傲慢的无礼,可是张墨瑾却毫不介怀。他的笑容依然温和完美,他的声音谦雅从容,“承蒙先生相助,本王断不敢忘。” 这一次,青年连一句礼貌的客气话也没有,转身大步走远。 张墨瑾饮了一口金色茶液,浓密的眉微微蹙起,他的目光,有一种略微厌倦,又隐含期待的冷意。 无名,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师门。师门一脉单传,弟子自幼圈养,手段无人可知,弟子出师入世之日,师父绝心绝脉之时。 这一个没有姓名的师门传承,与渊国存在的时间一样漫长,从来入世只一人,天下鲜有人知。 而每一个弟子入世,目标只有一个,报仇。他们的目标,同样神秘鲜有人知的隐士门派,同样的一脉单传,入世以济世为要务,有左右天下之能,实力深不可测。 数百年来,他们都没有哪怕一分的机会,却从不曾绝望,只是仇恨和执念,代代相传。 直到这一代。 这一代的对手,正是曾经名动天下的楚先生楚云潇。而不知为何,楚云潇破例收了两个弟子。 这,便是无名的机会。等待了数百年,等待的机会。 是无名主动找上张墨瑾的,在此之前,张墨瑾甚至不知道这样一段隐事。 他素以情报心机见长,连他都一点风声不知,足以证明,无名是他张墨瑾最佳的,最隐秘而最有效的棋子。 想到这里,张墨瑾微微一笑,抬头正对上一张感激的面容。 他起身温和的笑道:“不必拘谨,请坐。”他的神情一如既往,温和亲切令人难以拒绝,心生好感。 对面的人也不例外。 莫敬韬安静而有礼的微微躬身,坐下,“不知王爷唤小民来,有何要事?” 张墨瑾微笑,“不知莫先生久别妻儿兄弟,可想回去一见?本王,愿助莫先生重归莫家。” 莫敬韬躬身抱拳,“敬韬已是莫家弃子,承蒙王爷不弃,敬韬愿效犬马之劳。” 果然。如果不是为了维持一个温和谦雅的笑容,张墨瑾几乎都要嗤笑出声了。这正是莫敬韬的风格,这个几乎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商贾之子,身上竟然有罕见的坚持和原则。 张墨瑾托着下巴,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谁能想到呢,他十余年前一时兴起救下的人,竟会成为他手中不可或缺的棋子?所以天佑善人,诚不我欺。 莫敬韬极重原则,所以他费尽心机把莫家还给长房一脉,所以愿意为了竹儿只身赴死,所以现在,莫敬韬愿意为他的救命之恩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然后面对他的提携和暗示,莫敬韬说,他欠了自己的,与莫家无关。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把我值得信任写在了脸上,他还是竹儿心心念念的养父,多么有趣。 更有趣的是,无名对莫敬韬做的那一点可爱的手脚,让莫敬韬潜意识以为竹儿是他,张墨瑾的亲生儿子。 “本王知道莫先生乃是竹儿养父,与竹儿情同父子。这孩子最近……”张墨瑾叹息一声,“原本北漠商途,还等着开拓之后由莫先生亲自主持的,莫先生经商之能,本王再放心不过了,只是如今……” 又是一声心事重重的轻叹,温润如玉的张墨瑾,即使一声轻叹,也让人感觉到他诚挚的担忧,与深深的无奈。 莫敬韬依然沉默,只是眼底闪过关切和紧张。张墨瑾轻声,“这孩子年纪小,孤零零在这儿,也难怪心绪不定,长此以往,只怕出了大事。墨瑾求先生能照看竹儿一二,大恩再不言谢。”说到这儿,张墨瑾竟是起身冲着莫敬韬深深一拜。 莫敬韬缓缓站起身,“王爷言重了,竹儿与我,父子一场,何须王爷相托?” 张墨瑾起身微笑,“莫先生,听说竹儿这孩子,很是顽皮淘气?”这架势,这模样,像极了是一个急于了解爱子的慈父,莫敬韬微微抿唇,“尚好。” 又是一声无奈叹息,张墨瑾拱手,“如今情势,想必莫先生也明白一二,什么救命之恩,先生休要再提,总之墨瑾与先生,从无瓜葛就是了。” 莫敬韬抬眼深深看张墨瑾一眼,旋即淡淡垂眼。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颔首道,“是,王爷。” 看着莫敬韬走远,张墨瑾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兴奋,嘴角的笑容却略带疲惫与厌倦。 他的手指把玩着腰间的青玉,阳光落在身上,面容如玉,他手中的青玉反射出温润的光,温和雅淡。 他不指望莫敬韬能够促成什么,也没有想过竹儿真的能为他所用。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过是搅浑这一滩水罢了。 因为他清楚,如果父皇真的已经认定竹儿,在没有查清竹儿身世之前,不会轻易翻盘下手。他要争取的,不过只是时间。 成不成为弃子重要吗?张墨瑾轻笑。父皇,你瞧好了,在这棋盘之上,究竟谁才是能笑到最后的人。 封闭的房间里,四壁燃着明亮的烛火,空间不算很大,却丝毫不显得逼兀,反而透出一种庄重威严。 简单的几把椅子,是高贵而庄重的黑色,实木的质地显得极有分量。虽然正值盛夏,房间里却奇异的透出一种清凉。 楚兰庭挥了挥手,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他看着坐在对面上首的男子,沉默了没有开口。 张奕玄也在仔细打量着坐在下首的少年,少年的神色清冷,没有一分一毫的局促,反而隐约有一种与他平分秋色的气场。 张奕玄的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撑在膝上,看似悠闲,却带着一种绝对掌控的笃定,“楚兰庭,柳家嫡长子,霁之先生长徒。” 他平静的陈述,“曾经以一己之力,迫得柳家少主,你父亲,几近跪地求饶,是吗?” 看似平静的陈述,背后张奕玄是下了大功夫的,这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容不得半点马虎。 “你,是我渊国少年子弟中少有的佼佼者,我凭什么相信,你能代表熙国的永靖候?” “你,迫害生父,枉视骨肉血亲,无父无兄之子,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的诚意?” 面对张奕玄有备而来的咄咄逼人,楚兰庭依旧显得平静清冷,他挺直脊背坐着,并没有被夺人的气势压制住,哪怕张奕玄故意提及他的身世,也没能让他的情绪波动分毫。楚兰庭淡淡的道:“永靖候帐下楚兰庭,奉命拜见渊国皇帝。” 楚兰庭微微躬身,却不让人觉得他低了姿态。张奕玄的目光逐渐慎重,旋即微微一笑,坐直了身子,“不必多礼。” 有意思的小子,值得他正眼相待。 “说说,你的来意。”张奕玄淡淡的道。 “鹰民剽悍,一旦一统,后患无穷。景国居南,临海富庶,养精蓄锐,虎视眈眈。”楚兰庭没有说明更多,只是寥寥几句点明天下局势,暗示渊国所面临的局面。 张奕玄挑眉,熙国幼主孱弱,太后辅政,昏庸奢侈,懦弱无能,真正紧迫的,该是熙国才是。他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的意,不诚。” “楚兰庭代表永靖候爷出现在圣上面前,足见意诚。”楚兰庭站起身,以示恭敬。 张奕玄先是一怔,旋即笑了。永靖候只是臣子的身份,却暗中掌握熙国兵权,心思若何,昭然若揭,他能这么坦荡的求见自己,足见意诚。而自己,接见了楚兰庭,也就是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 楚兰庭对他的试探,有些不悦了,并且反击得很到位,他再试探,就是他的诚意不够了,“那么,你们能提供什么?” “粮草,足够的粮草。”楚兰庭淡淡说道。 张奕玄心中一震,脑海里出现前段时间看到的账簿,十余年来与民休息,军仓远不该维持十年前的出入才对!这么大的亏空,真的是几个见钱眼开的蠹虫有胆子做下的吗? 这些粮草,究竟哪里去了? “条件?”张奕玄没有问粮草从何而来,没有表现出对粮草的兴趣,只是淡淡的问道。 “尽快出兵北疆。”楚兰庭低沉清冷的声音遮盖了本该稚嫩的年纪。 出兵北疆,拖住鹰族兵力,给永靖候以部署喘息之机,而他们迟早都要出兵,有足量的粮草供应,省去后顾之忧,确实是双赢的买卖。 熙国内忧外患,即便内部能够稍加整顿,短时间内也难以对渊国构成威胁,锦国当前,他们出兵,并不需要担心来自熙国的暗箭。 而两国一旦暗中结盟,守望互助,景国亦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你的身份,只是永靖候军师吗?”你不觉得爪子伸得太长了吗? 楚兰庭恍若未闻,淡淡的,“具体细节,愿与贵国明渊将军详谈。” 张奕玄手指敲击椅子,面无表情,内心却多少有些懊恼。明渊!他怎么忘了这小子还是霁之先生的弟子?以明渊和霁之先生的情义,楚兰庭的聪慧,这小子不可能一无所觉。 明渊在熙国经营,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这些都是他们心知肚明的事情,没有拿到明面商谈的道理。他到底,因为楚兰庭的年龄轻视了这孩子。 张奕玄的目光有些阴冷。 楚兰庭却淡淡道:“这是兰庭个人的意思。” 张奕玄淡淡笑道:“你记错了,是明羽。” 楚兰庭微微抿唇,“是。” 张奕玄又沉默了。 片刻功夫,楚兰庭站起身,行的是晚辈弟子礼,“楚兰庭拜见皇上。” 再起身时,他的身份,已经是楚云潇弟子,竹儿的师兄。 这一次,张奕玄的唇角有了一丝笑意。他果然没有猜错。这小子,是在向他表明竹儿在这位熙国永靖候军师心中的分量。 如果是一年前,楚兰庭还不够分量说这样的话,可是现在,他可以。 这个少年的出现,等同于在他内心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所以他才会饶有兴致的亲自来见楚兰庭。 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张奕玄审视的目光落在楚兰庭身上,良久淡笑,“楚军师年少有为,朕很欣赏。朕愿尽最大的诚意,与永靖候结盟。” 楚兰庭仍旧是波澜不惊的微微欠身。 竹儿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才走了两天就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裕亲王爷。 裕亲王爷一裘暗色长衫在城外十里长亭处相候,似曾相识的场景划过脑海,竹儿第一次进入京城时,正是和王爷在长亭相别,王爷不放心他,还特地派人护送。 那时候,王爷还是他的王叔叔。 竹儿呆呆的看着裕亲王,鱼肠说的是真的吗?裕亲王沉肃的面容那么遥远,竹儿的内心,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碎裂。 然后慢慢的,竹儿恭谨的跪下,“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完美的礼仪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谦,甚至没有下意识的疏离。他的动作,仿佛是在认真的,一丝不苟的完成一件任务。 张墨瑛背着手,没有看到竹儿的神态。耳边只有久违了的,还带了稚气的童音,他低沉的声音暗含威严,“在外疯野够了?” 50.云霄万里人 别庄不算大,可是胜在精致玲珑,假山堆叠,流水潺潺。弯月形的小池子里种满了荷花,正值盛夏,莲叶田田,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走不一会儿,就是大片的竹林,绿茵茵的甚是喜人。竹节引水,滴滴嗒嗒的幽静悦耳。 竹儿托腮坐在竹椅上,身边两个小丫鬟打着风扇,身后还有一个素衣女子捧着食盒。胭脂香味扑鼻而来,竹儿皱了皱眉头,却忍住了没有发作。 原来在王府的时候,他不招人待见,王爷又防备得紧,身边伺候的人不过几个小厮,王妃李氏虎视眈眈看着,他又总是退让示弱,最多的做法不过偷偷躲个清静。 如今这儿却是王爷的别庄,拢共就他这一个小主,底下人自然赶着巴结。竹儿被鱼肠一番话点醒,如今行事到底不敢肆意,要知道自来小人最是难惹难防,他既不想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显得轻浮,也不想因着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发作,所以饶是被香粉刺激得直想落荒而去,却还是迫使自己稳稳当当的坐着。 师兄,酒儿,吕大哥,莫老爹,还有未曾谋面的娘亲——他的性命不是他一个人的,容不得他肆意。 小小少年一身宝蓝细缎长衫托腮坐在竹林中间,眉目如画,虽然还稚嫩,却隐约可见英气不凡,再加上金枝玉叶的身份,只把他身后的丫头看得暗暗吞口水。 “大公子,好歹用些莲子羹吧?”素衣女子的声音温和清淡,嘴里是哄着小孩儿的语气,“大公子?” 大公子坐在这里都有小半天了,再不出声她都觉得自己快化成石雕了。 竹儿依旧充耳未闻。这一次王爷的态度太过平静了,甚至还有一丝温和,让自觉会有一场暴风雨的竹儿颇有些不知所措。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王爷出现在这里,王爷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呢?他是不是该去王爷那儿自请责罚?心里想着是一回事,真正面对王爷,到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涌。 日影西斜,风过竹林,浅浅淡淡的光斑落在竹儿身上,暮色渐渐降临。 “大公子,王爷吩咐,该用膳了。”轻柔的声音害得竹儿一个激灵,他茫然片刻,回过神,“知道了。” 张墨瑛才沐浴过,身上就披了件散袍,靠坐在椅上看着窗外,难得的优雅闲适,一反往常的谨肃。 他看到竹儿进来,才微微沉下脸,语气却是温和的,“这孩子,不知道饿吗?吃饭都要人叫?” 一整日的心理建设被这一句话打乱,竹儿咬唇,“孩儿不孝,让父亲久候了。” 张墨瑛凝视竹儿片刻,淡淡道:“吃吧,不必拘束。” 竹儿忐忑的吃完了饭,见王爷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犹豫了片刻终是跪下,“孩儿不孝,惹父王担忧,请父王责罚。” 这孩子,什么时候又不叫王爷叫父王了?张墨瑛心中本没有多少的怒气消散,只是探究的看着竹儿,他不恨自己吗? 竹儿只是恭谨的跪着,等待王爷的判决。他要回王府,这件事情就一定要有个说法。 小家伙的脸上看不出多少端倪,只是素来任性躲懒逃避责罚的小东西主动请罚,到底让张墨瑛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张墨瑛心里想着,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账本之事,是本王冤枉你了。” 竹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无措,王爷这是在……道歉吗?今日种种温和,是因为账本吗? 可能吗? 注意到竹儿的神色,张墨瑛沉默片刻,叹息一声,“你如今年纪还小,天大的事自有长辈担着,再不许糟蹋身子骨儿了,明白?” 最后一道防线。全线崩溃的竹儿红了眼圈,好半天喃喃一句,“孩儿记下了。” 张墨瑛静静的看着竹儿,小孩子的挣扎他都知道,却强迫自己不去在乎。他以为这孩子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然而不是。在拿到账本的那一刻,在失去竹儿行踪的那一刻——他几乎都要疯了。 “竹儿年纪小,你也是小孩子吗?这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肉,你究察过吗?你只顾陷在自己的感情里逃避一切!竹儿都知道回头面对,你呢?!你太让朕失望了。”父皇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父皇查到了什么,难道竹儿竟是……是他的孩子? 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情吗?他张墨瑛走到如今,还能有至亲之人吗?如果这样,那他的生命,是否就不再只是一个笑话了? 若这只是父皇的试探,也说明了竹儿是父皇看中的继承人,竹儿通过了父皇的考验。 无论哪种情形,他对竹儿的态度都该改变了。 有些东西,既然无法逃避,就只有面对,哪怕最终的现实再残忍。 张墨瑛自己并不清楚,他为自己找到了必须接近竹儿的理由而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赶走这小子,就把这小子留在身边吧。 竹儿跪在地上也是思绪万千,一会儿想到酒儿和师兄,一会儿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生母,一会儿想到王爷反常的温和,一会儿想到兄弟们冰冷的嘲讽。 王爷的温和关怀,让他忍不住想要撒娇讨好,换取一个宠溺的笑;可是内心深处却冰冷的嘲讽,不要做白日梦了,你明明是嫡子,却被他当作庶子一般鄙夷,这里根本就是没有骨肉亲情的地方,你还在奢求什么?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迅速强大起来,让那些魑魅魍魉伤害不到你,保护师兄,保护酒儿,找到养父,不要让那些关心你的人伤心。 可是他要在王府立足,王爷的态度至关重要。一想到要讨好王爷,竹儿就恶心得胃里直冒酸水。 竹儿这里犹豫思量,张墨瑛的话便没有听清楚,张墨瑛也觉得不对劲儿了,沉声吩咐,“你起来回话。” 小东西摇摇晃晃起来,却一个倒栽葱向后倒去,吓得张墨瑛疾走两步接住竹儿,正对上竹儿苍白的小脸。 伸手探上小家伙的额头,一片滚烫。 张墨瑛又摸了摸小家伙的背,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竹儿的情形,倒像是中了暑气。 解暑的药是现成的,一面吩咐人送来了给竹儿灌下去,一面吩咐竹儿身边的大丫鬟,“大公子中了暑气,好生伺候着。” 大丫鬟多半都有一手按摩的绝技,刮痧之类自然都不在话下。 缩在张墨瑛怀里的竹儿揉了眼迷迷糊糊清醒过来,见自己在王爷怀里本来已是受了惊吓,再听说王爷要把自己交给一个满身脂粉味的大丫鬟全权处理,吓得干脆又闭眼装晕,双手还不忘死死的拽着王爷的衣服。 天呐,他宁愿面对冷漠残酷的王爷,也不要面对红粉骷髅啊。 大丫鬟要接过公子,公子却死死的拽着王爷的衣服,偏偏公子在睡梦中,她不敢吵醒了公子。 大丫鬟扯了两下,有些尴尬的退了几步外,规规矩矩的跪下,“王爷饶命。” 张墨瑛心里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小孩子软软的靠着他,倒是让他心中也生出几分不舍来,干脆挥了挥手,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张墨瑛抱了竹儿坐到床上,小家伙的小拳头死死拽着他,明明站起来也有他胸口一般高了,偏偏还是个奶娃娃的模样。 笑叹一声,张墨瑛扒了竹儿的衣裳掀翻在膝上,肌肤乍一接触空气,竹儿一个激灵睁眼,待发现自己真的趴在王爷膝头的时候再顾不得装晕了,挣扎了要起身,“父王容儿子去取家法。” 张墨瑛按住了竹儿的腰沉声喝道:“再动试试?” 小家伙略带委屈的神色看来,张墨瑛也忍不住有些好笑了,“说吧,该怎么罚?” 竹儿小心翼翼的沉吟了道:“孩儿胆大妄为,理当家法严惩,父王容孩儿取家法……” 趁着竹儿说话的功夫,张墨瑛找准竹儿背上的两根经脉用力揉松,疼得竹儿下面的话哑在喉咙。 抚着背帮竹儿顺了顺气,这法子虽则粗鲁,倒是好得最快的一个法子,小家伙出了一身的汗,额头显见着凉了下来。 竹儿剧痛之后也觉得身上松泛了许多,内心更是一片茫然。哪怕是病了,他能想到的也是王爷的家法苛责,怎么也没料想到王爷会替他治病。 刚才还挣扎着扑腾的小东西忽然趴在他膝头安静下来,张墨瑛莫名的一怔,“怎么,这么点都受不住了?” 小家伙茫然的扭头,“父王什么时候动家法?” 张墨瑛忍笑沉下了脸,“你说呢?” 竹儿挣扎了要起身跪下,却被张墨瑛死死按住,屁股上挨了两巴掌,张墨瑛摇头叹道:“不挨打就不踏实?” 拉了竹儿起身,正色道:“明儿你祖父要见你,这责罚暂且记下,若是……你且等了瞧!” 竹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明天要见皇祖父?他略微黯然的低头掩去眼底莫名的失落,鱼肠说的,终究是对的吧? 这没什么,他应该尽一切努力去争取的,取得皇祖父的赞赏,成为王爷倚重的王子。 鱼肠说得对,人家凭什么要无缘无故的对他好?他想要的,只能自己去争取,亲情,也是一样。 哪怕是假的,他都要。 哪怕只为了王爷一个疼惜的关怀的笑容呢。 想到这儿,竹儿仰头甜甜的笑道:“父王且宽心,祖父会喜欢孙儿的。” 张墨瑛沉默了片刻,按住竹儿的肩头,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他究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何况,心底对竹儿仍旧有迟疑。 “还有事情?”张墨瑛沉声。 “孩儿,孩儿今晚想要睡在父王这儿。”竹儿犹豫再三,还是觉得王爷总比那些陌生女人来得强些。 张墨瑛一怔,想起了小家伙晚上赖在他怀里的样子,点头应允。 “孩儿就睡在外间,守着父王。”下一句话打破张墨瑛心中的那一丝柔软,他沉下了脸,终究没有再说其他。 夜色深沉了,难以入睡的张墨瑛借着月光摸索到了外间,小家伙折腾了一整天,睡得熟了。 睡着的小孩子,霸道的骑着被子,小眉头紧蹙,仿佛睡梦中还有什么不安。小小的身子缩在一起,就像是一只小奶狗儿,偶尔还有哼唧声。 张墨瑛忽然想起那会儿敏儿怀胎十月,他一日不落的守在敏儿身边给小家伙讲故事,小东西踢腾一下他都要开心一整天。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父皇的话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心如死灰的他第一次觉得,活着,也还是有意义的。 他不是没有查过,却从没有认真的回头细思深查过,他不敢,不敢面对来自至亲的双重背叛,也不敢面对竹儿。 他怕一旦确定了竹儿真的是大哥的骨血,他会再忍不住杀死竹儿。 这让他情何以堪。 轻轻叹息一声,张墨瑛俯身探了竹儿的体温,唇角掠过一丝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笑意。 所有这一切,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暑气来得快去得快,第二天竹儿就精精神神的站在张奕玄身前了。 看着小孙子,原本想好了板着脸责问一番的张奕玄顿时忍不住笑了招手,“来,上前些,让爷爷看看。” 竹儿恭谨的走上前几步,被张奕玄拉进怀里,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孙子没有挨揍,这才冷冷的看儿子一眼,“还伫在这做什么?” 竹儿被张奕玄的上下其手给弄愣住了,那大手还特地在屁股上揉了好几下,似乎是确认有没有肿硬,就差没把他扒光了。小家伙尴尬的回头看向王爷,张墨瑛已经恭敬的退下了,末了给竹儿一个警告的眼神,竹儿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打起精神退后几步跪下,“都是孙儿不懂事,让祖父担忧了。” “你这孩子。”张奕玄叹息一声拉起竹儿,漫不经心的问道:“你都知道了?” 竹儿一愣。 张奕玄继续,“莫要怪爷爷心狠,哪个男娃儿长大不要经受磨难?你与旁人,更是不同,明白吗?”这句话,多少含了一丝叹息的意思。 竹儿这次没有迟疑的跪下磕头,“孙儿定不会辜负爷爷的苦心。” 多么可笑,他渴望这一切温暖的时候,却只能独自咀嚼冰冷,他放弃追寻的时候,这一切又仿佛触手可及。 张奕玄是什么人物,如何不能看出竹儿隐隐的排斥和戒备?他犹豫了片刻,只是叹息一声,到底心疼孙儿,温和的道:“想吃什么?爷爷陪你去吃。”语气间竟是罕有的纵容。 趁着小家伙没有完全长大,多宠一日算一日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竹儿也会变得和瑛儿瑾儿一样吧? 张奕玄虽是这样想着,却也没有多少黯然,多年身居高位,他早已经知道如何去克制情绪。 竹儿犹疑的看着忽然亲近的祖父,到底记着自己的目的,顺从的陪着祖父满大街的找酒楼吃东西。 祖父怎么知道他已知情?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态度大变?这一切,和师兄有关系吗? 吃完饭,张奕玄拉着竹儿去郊外玩儿,头发花白的人了,跑起马来壮年人都比不过。竹儿才十来岁,最初的拘谨过后,放开了的矫健身姿让张奕玄忍不住抚须直笑。 直到暮色苍苍,祖孙二人才回别院。 竹儿规规矩矩的叩头退下,张奕玄唇角还带着微笑,却对黑暗处问道:“这孩子,朕扔你的军队了,给朕严加管教,听明白了?” 明渊手中有的,是他苦心经营的精锐之师,既然决心已下,就要着意栽培竹儿的势力了。 军功,显然是最重要的砝码。 这小子还太嫩了,既然他自己舍不得教训孙儿,自然要把人交到手段狠厉的忠心下属手里了。明渊的脾气,那可是冷硬得六亲不认的。 黑暗中的明渊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是。 51.莫道君行早 昭德十二年七月,皇孙张载浛千里寻访云游天下的恩师柳宗泽。 时隔十年,曾经名动京师的世家公子第一人,衡文书院前任山长,从文入伍,门生故友遍天下的柳辰达柳公子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圣上闻知大喜过望,亲自迎接张载浛并柳辰达,赏赐无数,命柳辰达为吏部侍郎,内阁大学士,谦恪书斋行走,若不是因着吏部尚书根脉深厚,只怕柳辰达就直接由平民白衣一跃而成吏部之首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任职,也仍旧让众人瞠目结舌,吏部乃是官员选任之地,职权不必言说,内阁重地,历代宰相必出其中,圣眷不言而喻。 八月初,圣上携诸皇家子弟祭家庙,亲自为皇孙张载浛取名浛,得浛天荡荡望苍苍之意,祭告天地先祖,场面隆重浩大。 如此殊荣重视,堪称皇孙中间第一人,连皇长孙张载沛都被比下去了,足见圣上宠爱看重之意。 几乎是张载浛才祭拜完家庙,有关这个曾经悄无声息的皇孙种种传言漫布在坊间茶馆。 张载浛,曾经就读于衡文书院,匿名参加会试,文章直盖状元榜眼,只因圣上恐爱孙自满,强行压下不提,又言皇孙张载浛曾经孤身犯险,擒拿反贼,更为一网打尽,委身入狱……更有传言说皇孙张载浛实乃皇三子原配正室所生,乃是正正经经的嫡长孙,只因当年战乱失散了,最近才寻回来,要不然何以能得极重规矩的圣上青眼? 也有说张载浛身卑志高,阴险狡诈的,甚有不屑言说黄口乳儿,如此宠杀,只怕比之仲永更是不如。 总之真真假假,褒贬善恶,不一而足,再加上柳辰达重新出山一事余波未息,京城里纷纷扰扰,甚是热闹。 身处朝堂漩涡中心的人,却从这样看似无关却又紧凑从容的布置安排中嗅出了反常,竟是异常沉默。 张载浛,三爷长子;柳辰达,圣上臂膀,朝堂重臣;可偏偏柳辰达正是这位小爷迎回来的,早在这之前,张载浛远上襄山便与柳辰达有师生情分,如今柳辰达那个看来不起眼的书斋行走,究竟是为了教导谁,不言而喻。 圣意何在?大位谁属?张载浛的横空出世,成为这一场胶着着的较量中最大的也是最难测的变数。更有知悉内情之人,因之前看着圣上冷落张载浛,只当圣意始终在嫡长子身上,抢着站了队,此刻晴天霹雳,手忙脚乱。 当此之时,北方边境狼烟再起,南方景国,西方渊国,同时遣使入京。 休养生息近十年的平静之下,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顺着回廊穿过满是爬山虎的月亮门,迎面是葱葱郁郁的桂花树,细碎的桂花随风洒落,甜香满园。绿云深处,座落着谢府的崇山堂,乃是建府之初谢家先祖亲自设计的。丹桂飘香,意喻诗书传家,子孙俱都位列朝堂;石剑矗立,不忘先祖浴血拼杀换来的功名太平,警戒子孙不弃武志;崇山堂取的正是山的沉稳不动,望谢家代代在风雨中能岿然不动。 崇山堂内,供奉着历代先祖的毕生荣耀。谢老太爷闭目跪在地上,身后跪着他的嫡长子谢元恫,线香静燃,满室寂静。 “通儿今年,有十六了吧?”谢老太爷淡淡问道。 “是。”谢元恫恭敬的低声,通儿是他的庶三子,文武才情是他几个儿子里面最出色的,性子却有些偏激。 他曾经动过抬举通儿的念头,被老太爷狠狠罚过,谢老太爷的意思很明确,谢家需要的,是一个沉稳有主张的家主,并不需要多么惊才绝艳,但不能坏了祖宗规矩。也因这个,老太爷极是厌恶通儿的不安分。就是这件事之前,老太爷眼里也只有自幼带在身边教养的嫡长孙遒儿,哪里还有其他庶孙?今日谢老太爷忽然提起通儿,是为什么? “十六岁,也该到了立事的年纪了,你心里有什么打算?”谢老太爷淡淡问道。 谢元恫心中一突,莫不是因着他为了通儿下了太大的功夫,惹得老太爷不快?可是再不待见通儿,到底也是谢家子孙,老太爷的亲孙儿,总不至于苛刻至此才对,何况老太爷如此郑重,绝不可能是为了这件事情。 谢元恫正想着,就听老太爷平静的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他说到底只是庶孙,不能越过了遒儿。他性子本就脱跳,年纪又小,起点过高,只怕是害了他。” “你行伍出身,他作为你的儿子,就该顺着你的路走下去,入伍参军,也算是一场历练,将来遒儿也有个助力。” 谢元恫的脸色有些发白,参军!若是普通人家,趁着北方边境战事起来,送子弟去搏一个功名,虽则狠心,却也是用心良苦;可是他们家不同,在这样的关键时候,通儿但凡有个差错,就是粉身碎骨! 他是行伍里搏出来的,可是如今仍在文职上步步为营,不就是因为当年他和大爷军营里同吃同睡,关系亲近?为这个不知挨了老太爷多少训斥,甚至连遒儿都不让他带在身边教养了。他知道当今的局势之下,老太爷盯着军队已经很久了,大爷何尝不在打这个主意? 只是一个庶孙,就算万一有个差池,凭借谢家的根底,也伤不了根本。可是通儿…… “不是通儿,还有其他人选吗?”老太爷冷笑一声,“你二弟的儿子们还小,你自己的儿子,你比我清楚,还有谁比通儿更合适?” “我相信自己的孙儿,你却信不过自己儿子?” 谢元恫知道老太爷说得是实话,只是,“通儿性子执拗,儿子只怕他会想左了,到时候反而……” “他不能!”谢老太爷终于睁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精光,语气冰冷,“他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莫说谢家养他这么大,他这一身本事全都源于谢家,就是谢家没有教养过他一日,他也都是谢家的种,只要我还认他这个孙儿,他就算为了谢家去赴死也是分属应当!”这样的士族大家,一荣俱荣也许还有待商榷,但是一损俱损那是必然,老太爷是笃定了这个孙儿翻不出风浪来,通儿生在了谢家,前程性命早就和谢家绑在了一起,何况通儿还有个同胞的妹妹留在谢家,不怕他不尽心。 毕竟,古往今来能有几个柳家,又有几个柳辰达呢。 谢元恫长子没有带在身边教养过,几个儿子中最疼惜喜爱的便是这个三子,此刻听老太爷说得笃定冰冷,到底是有犹豫不忍,迟迟没有出声。 老太爷在谢元恫的搀扶下站起身,缓缓叹一声,“老了,跪这么一会儿就吃力,可惜你二弟在南方。” 谢元恫一震,听出了老太爷言下的警戒之意,只怕老太爷心生不满,自己的少主之位不稳,哪里还顾及儿子,忙笑道:“父亲身体康健着呢,儿子们可都还指着父亲呢。” “嗯。”老太爷鼻子里哼一声,“该叮嘱的,你自需仔细。我相信,通儿是个孝顺孩子。” “通儿年纪与浛公子最是相近,让他好生准备。”老太爷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谢元恫不解的,“父亲,父亲不是说……”他的话才起头,就被老太爷拦住,“如今圣上已经认回圣孙,此时咱们再不相认,未免显得薄情寡义。” 父子两个推开沉重的大门,正看到垂首肃立在门外的嫡长孙遒儿,老太爷的神色中有了一丝欣慰。 “四大世家,赵、王、柳、谢,倒都沉得住气。”张奕玄捻了一颗棋子,淡笑了道。 “柳家只差着没有蹦起来了,亏二哥这话说得出口。”柳辰达戏谑笑道,“二哥是没瞧见,柳老大人见到我的那个脸色,啧啧。” 张奕玄不在意的笑笑,说是四大世家,柳家的根底却是最浅薄的,只看这次,除了柳家,哪一家不是按兵不动? 这样也是好事情,柳家不值得动是最好的,毕竟柳辰达,楚兰庭都是柳家血脉,虽说是恩断义绝,他到底还是顾忌的。 “你小子,你父亲大哥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只差给你跪下了,你就不能退一步,双方也有个台阶不是?”张奕玄无奈中带了丝宠溺,“你这个性子,就不知道什么叫惜羽毛?再者说,人落叶总要归根,你真的……” 柳辰达微一挑眉,声音慵懒,“二哥,你输了。” 张奕玄一怔,低头看向棋局,顿时气恼,“好你个小子,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柳辰达投子笑问,“可有线索了?” 张奕玄的神色亦郑重起来,“急什么,总会有的。” 自己的儿子,他多少明白几分,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抢在瑾儿之前找出证据,无论如何要让瑛儿坚信竹儿是他老三的骨肉。 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竹儿的未来。柳辰达,楚云潇,楚兰庭……有这些不世之才同时汇聚在竹儿身边,竹儿的福分,比他更甚,将来的成就,想来也会超过他的。 他甚至隐隐有个期待,竹儿能完成几代先祖的心愿,一统天下。 再者说了,这一路看来,依着他对长子的了解,所谓竹儿身世多半只是一个局,只是三小子用情太深,身陷局中罢了。 柳辰达看着二哥笃定的神色,微微有些沉默了。 还记得当年帐中,张墨瑾听说辈分生生矮了一截时的不服和愤懑,明明自己比张墨瑾还小,却听他在二哥的威逼下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小叔,事后拉着他痛痛快快打了一架,被几位哥哥狠狠教训一顿。他们两人拖着伤偷酒喝,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张墨瑾几次拼死救二哥,与他也算是有过命交情的。只是如今……他们却只能刀剑相向了。 无论兄弟情份,父子情份,二哥的决心,总能下得这样轻易么? “对了,谢家的事情,待会儿你提点竹儿一下。”张奕玄看惯了柳辰达懒洋洋不说话的样子,笑骂,“我这里你小子呆着也不自在,滚吧。” 柳辰达轻笑,“那我滚了,二哥不送。” 柳辰达还没有走到院门口,就见到竹儿恭恭敬敬的垂首肃立,小家伙套了一件玉色长衫,见到柳辰达笑着拜下,再抬头眼底闪过淘气的笑意。 柳辰达淡淡嗯了一声,径直走到院中的摇椅上坐下,也不看竹儿。 竹儿恭敬的跪下,“先生。” 柳辰达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懒洋洋的笑道:“快快请起,我如何当得起浛公子这一跪?”话虽这么说,却没有个要动的意思。 竹儿道:“天地君亲师,先生是师父的挚友,又是我的老师,别说是跪了,就是打我罚我,也是应当。”他这话却是出自真心,至少在柳先生这儿,他用不上小心的揣摩,何况他被柳先生欺压得久了,也很有做晚辈的自觉性。 柳辰达似笑非笑,“当真?” 竹儿面上一红,讷讷了不语。柳先生不会真的又想到了什么古怪的法子整治他吧? “一事不二罚,你此番作为,前后提点你的人不在少数,先生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只看将来,你留心着点。”柳辰达指了菊花丛中的七彩蝴蝶,“去,把那个逮来,先生我要做书签。” “啊?”竹儿一怔,然后在柳辰达的瞪视下反身扑进花丛中。 柳辰达手指托着下巴,微笑了看着花丛中的小孩子,那专注懊恼的小模样在淡淡的秋阳中衬着粉白金黄的花瓣,格外天真而惬意的一幅画卷。 “先生。”竹儿小心翼翼的捧着蝴蝶,“你瞧。”七彩的翅膀在光线的反射下甚是炫目,柳辰达挥了挥手,“放了。” 竹儿一愣,柳辰达扬眉,“我又不想要了。” 竹儿气鼓鼓的看着柳辰达,换来脑袋上一记,“还愣着做什么?” “先生不想要,我要。”竹儿小声嘟囔。 “你要的做什么?”柳辰达戏谑笑道:“你要也可以,先生这里的七彩蝴蝶,独此一份,千两银子一只。” 竹儿手一松,蝴蝶翩翩飞入花丛中。 “唔,十四日,你替我去普光寺摘几只橘子来。” 竹儿先是一怔,然后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是。普光寺的福橘他是早有耳闻的,橘子结果早,个大味甘,都说是沾了寺庙里的香火福缘,竟是千金难求。楚先生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 不过要他开口拒绝,竹儿是一定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折腾完了竹儿,柳辰达眼里带了几分朦胧睡意,“没事了,你走吧。” 眼看着竹儿一脚跨出了门,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扬声,“谢家近日会拜会你,你留意着。”张奕玄让他提点爱孙一下,他当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不知张奕玄要是听到了会不会气得直瞪眼。 52.禅房花木深 沿着青石台阶而下,转过一道门廊,满院绿影,香火在这里已经显得淡了,然而安神的气息却始终不散,隐约可以听到僧人念诵佛经的声音,小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扫地僧人认真地,一下又一下扫着地上不多的灰尘落叶,沙沙的声音仔细听来,别有韵律。 远远的三个年轻人走进来,都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扫地僧人手下没有停顿,口中唱了一声佛号,“不知施主所为何来。” “久闻此处柑橘别有福缘,特来一求。”站在右侧的男子合什道,英俊的面容隐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焦躁。 “施主还是往别处去吧,小僧已经说过,施主与它本是无缘。”扫地僧平静的说道。 居中的男子哼了一声,“你凭什么就说是无缘?” 扫地僧人微微一笑,“柑橘只是柑橘,并非别有福缘,自然说不上与施主有缘了。” “既如此,我们摘两个又有何妨?”左侧的男子微微蹙眉,语气却还温和,“这位师傅,我们确实是有急用的。” 扫地僧人不为所动的继续划着扫帚,居中的青年面上现出几分怒意,却被右侧的男子拦住,他轻声,“望老师傅慈悲为怀。”说罢便静静的站在一旁,并没有动怒,也没有恃强凌弱的意思。 时光静静流泻,小院子里只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和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那青年竟真的就这样恭谨的站立不语。 一阵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宁静,几只橘子被扔进右侧青年的怀里,慌得青年立马接住;就见到一个少年笑嘻嘻懒洋洋的从树上跃下,神情中带着几分狡黠淘气,目光灵动,背着小手嗤笑道:“福缘是你自己求来的,又岂是旁人能给你的?” 扫地僧眼底积蓄着怒气,瞪视少年,这里的橘子都是要给世家贵族的,哪里容得这样一个小小少年随意放肆? “是谁准你不告而取的?”愤怒的声音一改方才的不食烟火,扫地僧拄着扫帚喝问。 “又有谁拦住了我?”少年眼珠一转,打起了机锋,“福橘,自然是有缘者得之了。” 扫地僧瞪眼,“哪里来的小贼,没看到贫僧在此守护吗?!” 少年先是一怔,旋即满脸的忍俊不禁,看向扫地僧的目光也多了丝轻蔑不屑。 “师傅误会了,小兄弟这里只是借用了一段公案,如今橘子已经摘下,我们理应负担一切赔偿。”左侧的青年淡淡笑了说道。 扫地僧一愣,他并非是不学无术,只是心中无佛,再加上也没有把个孩子放在心上,一时间着了道。若他猜得没错,这小子正是借用了希迁禅师的回答,不由得恼羞成怒,“这里的橘子岂是你们能赔得起的?哪里来的小贼,识得两个字便敢出言无状,也不怕冲撞了佛祖?!”(僧问,什么是解脱?希迁禅师答:“谁绑了你?”僧问:“什么是净土?”希迁禅师答:“谁污了你?”僧问:“ 什么是磐涅?”希迁禅师答:“谁把生死给了你?”) “咦,这福橘竟还是有价之物吗?只是不知标价几何?也好叫我们知道,看看能否赔得起呀。”少年嬉笑夸张的声音带着童声特有的清脆稚嫩,听得三个青年忍不住莞尔一笑。 那扫地僧被说得一时哑然,旋即哼一声冷笑道:“你小小年纪,就不怕消受不起,折了寿?!” 少年轻笑,“多谢老师傅挂心,心诚存善之人,天必佑之。” 说罢也不待扫地僧反应,嬉笑着转身便出了月亮门。那三个青年见状,忙摸出一串檀木佛珠递给扫地僧,追了上去。 扫地僧原本已是气极,待见到手中圆润色沉的佛珠面色这才稍好,小声嘟囔了句,“便宜你们了。”复又恢复了出尘平静的模样。橘子已经摘下了,总不能要回来,此间事情更不好宣扬,只当是吃了一个哑巴亏罢了。 少年晃着手专拣小径走,听到身后有人跟上,便停住了脚步回头抱拳笑道:“你们不必谢我,若说起来,当是我谢你们才是。”说着,小家伙从怀里掏出两只橘子晃了一下,神色间颇有些得意。 三人先是一怔,居中的青年忍不住笑出声来,“在下于本持,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你叫我竹儿便是了。”竹儿笑嘻嘻的歪头看了三人,抛着手中的福橘一副漫不经心。 “我姓舒,舒青骥,他是我的朋友,穆旻玕。” 穆旻玕,舒青骥,于本持,竹儿心里默念一遍,品出了一点味道。他自回京之后,有心关注各种消息,这三人的来历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又不由得对柳先生的狭促哭笑不得。 穆旻玕,穆炎实长子,耕读传家,进士出身,却被父亲以年少不踏实为由拘在身边读书,年仅二十一岁,穆炎实为人沉稳细致,踏实肯干,灵活变通,任上治下一片清明,却因为身份所限,现在仍旧只是一个知府,此番述职回京,怕是想要谋得升迁,却苦于没有门路,久滞京城。 舒青骥,九门提督舒克耀嫡长子,勇武果敢,也算得上是青年一辈当中的佼佼者,舒克耀依附世家势力而上,皇子相争时却不偏不党,加上他涉足势力驳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居然在九门提督这样保卫京城的关键位置上呆了五年之久,并且观其志向,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打算。而舒青骥作为他的嫡长子,十五岁开始做侍卫,文武在勋贵中不可谓不出众,又是在那样极易升迁的位置,却苦熬了四年没有出头,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于本持,国子监司业幼子,自幼聪敏,擅举一反三,颇得老父和哥哥们的喜爱,素来洒脱大方,喜交际,也不拘三教九流,人缘极好。年方十八已中举人。 此三人论地位,论势力或许在偌大的京城毫不起眼,可是能力不俗,算是青年之中的佼佼者,若有机会,未尝不能大有作为。 只是身份所限,机会不易。 转瞬的功夫竹儿已经有了思量,他放了橘子入怀体贴的笑道:“你们急于求此物,想来是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 舒青骥原是急着要走的,听闻此言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不料这个素不相逢的小孩子如此坦荡体贴,他沉默片刻,终是叹息一声,“原也是急切的,如今看来,这橘子也没甚么,久闻这里的茶是极好的,不如咱们去讨要一杯?” 说是讨要,却花了五两银子才在后园里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离大雄宝殿甚远,旁边栽着两棵菩提树,小亭的檐角常年滴水,阳光洒进来,多了几分禅意。 竹儿与三人随意的坐在原木树桩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风物趣事,竹儿谈吐风雅幽默,磊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隐约透出清贵之气,倒是把初见的灵动淘气遮掩了几分,却也因着那几分孩子气,让人觉得温和易近。 舒青骥还有些沉默,于本持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拉着竹儿说东说西,他看着沉默寡言的舒青骥,暗叹一声,笑了对竹儿道,“你别是吹牛的吧,咱们这么多大人都没敢说游历了多少地方,你一个奶娃娃,可别是连京城都没有出过?!” 竹儿面不改色的笑道:“一个人的经历又不是看年纪的。”说罢还上下打量于本持一眼嗤笑,“你也算是大人?” 于本持气哼哼的想要接话,忽的想起自己今年尚未弱冠,咽了口唾沫不经意问道:“你既说是去的地方多,可有听过心疾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吗?” 竹儿先是一怔,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舒青骥,舒青骥祖母病重在床,他也略微听说些,想来是舒青骥孝顺,正为此事悬心。竹儿收敛了神色,认真的问了几个有关症状的问题,方才沉吟道:“法子倒是有,只是治起来麻烦,且容我些时日,不敢说痊愈,十年平安却是保得的,最要紧的还是病人心宽,多多健身。” 一个小孩子就敢说得如此笃定,若是换了一个人在这里,三人定不会信的,可是此刻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眼前小小少年的气度言谈都让他们下意识的把对方当作了值得相交的朋友,并没有因为年纪起轻视之心,这孩子如此笃定自信,难道真有这份本事?传言皇上宠孙张载浛自幼蒙世外高人教养,不止文武精微,兼且通医术,理八卦,难道传言竟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孩子,竟是那位皇孙?! 他们三人都是坦荡聪敏之辈,自没有因着自身境遇起攀附的心思,倘若竹儿流露出一丝招揽的意思,他们心里只怕也会有了戒心。只是如今竹儿亦是坦荡赤诚,兼之他们自认身名不显,对竹儿倒也多了几分敬重与感激。 舒青骥当下起身深深的拜了下去,“不瞒小友,家祖母患有心疾,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是顽疾,过不了今冬,若小友真能……在下就是做牛做马也甘愿!” 竹儿先是一怔,忙起身扶起舒青骥,“咱们可算得上是一见如故,你这样说可就是埋汰我了。”感觉到眼前这个平静沉稳的青年微微颤抖的双手,“说来若不是你们,我也偷不到这橘子,只当是我还谢你们便是了。”说着还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顽皮来,惹得舒青骥忍不住微微一笑。 穆旻玕也真心的为这个兄弟高兴,旁人不知道,他对好友家中景况却是最清楚的。 舒青骥的母亲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只因为娘家势败,没了依靠,竟然被他的父亲和庶母活活折磨致死,死的时候“几近人彘”,说是体无完肤都轻了,那年舒青骥才十岁,眼睁睁看着血人一般的母亲挣扎着咽气,临死前他的母亲为了唯一的儿子,温顺了一辈子终于坚强一回,偷偷写了血书递在别庄养老的老夫人身前,将拼却性命护下来的嫁妆家底和年幼的儿子一并托付给了老夫人,不求富贵,只求老夫人能把儿子带在身边,平安长大。 舒青骥送到老夫人跟前的时候,瘦的皮包骨一般,满身是伤。老夫人这才知道她一向以为孝顺懂事的儿子竟然做出宠妾灭妻,残害骨肉的事情,拄着拐杖要教训儿子,却被羽翼丰满的舒克耀冷冷驳回,从此状似安享天年实同软禁。 祖孙二人在陌生冷酷的府邸里相依为命,舒青骥能够长到这么大,还能够在宫中有一个差事,全都是靠了老祖母费尽心血换来的,他对祖母感情至深,祖母被父亲气得卧病在床,他便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恨不能以身相替,祖母说想念普光寺的福橘,他便执着的求了一次又一次。 若是这少年真能治得心疾,对舒青骥而言恩同再造都不足言一二。 穆旻玕心里想着,却又笑了转过话题,“听说两国使臣同时进京,到时候可是热闹了。” 于本持笑道:“景国也就罢了,熙国如今内忧外患,朝廷上下却只知享乐,只怕如今还在女人的被窝里指望着鹰族大发慈悲呢。” 竹儿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正色道:“熙国是百足之虫,财富无算,他们以财富换支援,却没有自己像样的国家军队,这笔买卖对咱们而言实在划算,只是景国,可就着实棘手了。” “正是,景国君主励精图治,有雄心有作为,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穆旻玕也坐直了身子道。 “他们地处南方,鹰族的威胁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影响。”这次开口的是于本持,看向竹儿的目光多了丝认真。 “不但鹰族对他们没有影响,而且他们与咱们渊国和熙国相邻,一旦有所企图,咱们极可能腹背受敌。”舒青骥也收拾了精神,沉声说道。 “何况鹰族之人怕也是有远交近攻的心思。”竹儿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们此来,只怕是待价而沽的。” 一句待价而沽,说得几人纷纷莞尔,连赞极是。 眼看着三人走远,小亭子里一时安静下来。竹儿呆呆的坐了片刻,复又往前方大殿走去,他在京城前后呆了那么久,也没有来过这里。 殿里香烟缭绕,无数的香客纷纷而来,攘攘而去,也不知求的什么,拜的什么。红尘俗客把这繁华中的清静佛地变成了另外一个富贵场,仿佛眼前慈眉善目的佛祖也和人间的许多人一样,只以金钱权势论功德。 竹儿孤零零的跪在燃灯古佛前,微微垂下眼,心里什么也没想,只是这样安静的跪着。 人来了又去,没人注意到这个怪异的少年。燃灯古佛是过去佛,弹指一挥间,过往成云烟。没有人会浪费精力财力拜一个过去佛,这里是热闹中难得冷清的地方。 佛高高在上,慈悲而怜悯的俯视着脚下的小小少年,沉默不语。 良久,竹儿的耳边响起熟悉而清冷的声音,“随我来。” 竹儿一怔,回头看到了师兄沉静的目光,他忙站起身拉了楚兰庭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楚兰庭只是沉默了转身便走,神色间不见丝毫暖意。竹儿愣了愣,忙快步跟了上去。 53.举目山河远 “知道你母亲是谁了吗?”高高的枫树掩住一园幽寂,斑驳的木门红漆脱落,落叶翻转,恍若一声叹息。楚兰庭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被枫叶遮盖的小径上,淡淡问道。 “谢家独女。”竹儿垂眸轻声,谢家,四大世家之一,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误,当是与王爷势同水火的。 楚兰庭这才回头上下打量着竹儿,唇角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定亲王此人,如何?” “能征善战,儒雅仁厚。” “裕亲王呢?” “勇于任事,刻薄寡恩。”竹儿眨眨眼,小声道。 “勇于任事,是能吏;刻薄寡恩,是小人;如此说来,你心目中定亲王才是……”楚兰庭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竹儿急急打断,“不是的!” “当今朝廷,也只有裕亲王一心为民,行事果决而无所畏惧。”竹儿认真的看着师兄,转而笑出声,“这些,可轮不到咱们考虑。” “定亲王难道就不是一心为民吗?你又怎知他没有争出一番新气象的决心?”楚兰庭淡淡问道。 这一次,竹儿过了很久也没有说话。他知道师兄要的是什么,他是王爷之子,他没有评论或者选择的资格。 定亲王,不止是那个温和的甚至略带宠溺拉着他微笑的大伯。 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深思罢了。 可是不想透彻,又当如何去面对? 楚兰庭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孩子,这孩子懂得了如何利用情报,如何在不同的场合应对不同的人,如何与人交好,如何隐藏自己。 自己的师弟,他再清楚不过,这孩子讨厌热闹,讨厌算计,讨厌一切的虚伪与应酬。更多的时候,小家伙就像是一只恋家的小马驹,依恋仅剩不多的温暖。 而他,连这一点依恋也不敢有。也许有一天,身在这世上最冰冷华贵的牢笼里的竹儿,也不会有了。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子,这么短的时间,竹儿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竹儿才十三岁,还能要求他去对付自己嫡亲的大伯吗? “师兄,有什么事儿呀?”竹儿忍不住开口转移了话题。 “这是房契,你拿着。”楚兰庭见竹儿背着手不肯接过,扬眉,“是一家茶馆,里面的人,值得信赖。” 竹儿还是摇头,“我不要,师兄你已经够艰难的了。” 楚兰庭沉默了一下,“你已经知道了?” “师兄。”竹儿撒娇一般扯住楚兰庭的袖子,“师兄瞒得竹儿好辛苦,竹儿要生气了。” 楚兰庭微微愕然,旋即忍不住笑叹一声,“我是熙国永靖候帐下军师,你是渊国堂堂皇孙。” “错!”竹儿撅着嘴小声嘟囔,“师兄打竹儿的时候,怎么不记得竹儿还是当今皇孙了呀。” 还以为臭小子长大了些,可是看看眼前的孩子,分明就是一个撒娇耍痴的奶娃娃。楚兰庭冷哼一声,“真不要?” “不要!”竹儿不假思索的说道,干脆响亮。 “你现在身边得用之人,值得信赖?” “那是祖父给竹儿的。”竹儿小心翼翼的问道,“祖父总不至于害竹儿吧?”皇祖父要培养他,却没必要害他。 “再说了,祖父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总不能便宜了他。”赌气般的话充满了孩子气。 楚兰庭略一沉吟,点头,“平素多亲近你祖父,明白?” “哦。”竹儿不情不愿应了一声。旋即又叮嘱道:“你以后少来找我,咱们在外边也不要太亲近,唔,还有……” 这一次楚兰庭终于笑出了声,“需要你叮嘱我吗?” 竹儿悻悻的,“不需要。” “你今天,做得不错。”楚兰庭一句赞扬的话让竹儿面上微红。 楚兰庭犹豫了片刻,旋即坚定的按住竹儿的肩膀,“竹儿,你记着,你是注定了要拥有天下的人。” 你知道吗?你现在走的这条路,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我只要家,不要天下。”竹儿轻声。 楚兰庭认真的看着竹儿,却又忽然笑了,“走,爬山去。” 说是爬山,楚兰庭却先带着竹儿在城里城外饶了一大圈。 看到了有冤无处诉的平民,看到了被拐卖的女孩子绝望空洞的眼神,看到了七十老妪守着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更看到里公然调戏贫民的富家子弟……多少次竹儿忍不住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楚兰庭拉住走开。 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竹儿闷声不吭的跟在师兄身后,脑中尽是师兄清冷的声音,“渊国政治已算清明,熙国比起渊国,更有不如。天下多少不平事,你拿什么去管?!” 在楚云潇身边的时候,兄弟二人也时常这样一起爬山。五六岁时候的竹儿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精神,总是跑在楚兰庭前面,不见了师兄又折回来找师兄,这么来回跑着也不知多走了多少路,小家伙却总也咯咯笑着。 现在的竹儿,只是安静的跟在师兄的身后,仿佛再懒得多走一步。 好容易登上了山顶,清冽的空气灌进肺里,眼前群山环绕,如刀削剑刻。大朵的白云在脚下,天气晴好,没有雾,洁白的云朵被踱上一层金光 ,恍若仙境。 楚兰庭立在悬崖边上,风吹起衣衫,清清淡淡的声音仿佛飘在云端,“你去过其他国家吗?” “熙国的西面有大片的沙漠,日光照耀,犹如流金。极目之处苍茫一片,终年难见雨水。而沙漠的另一端,有许多异域小国,盛产黄金宝石,却不擅丝绸瓷器,熙国偌大的财富,多半由此而来。” “景国之南是碧海蓝天,海天相接,一望无际。海边有沙滩,礁岩,那里四季如春,土壤肥沃。每年都可以种三季粮食。” “鹰族人世代生活在马背上,宛若雄鹰般在大草原上驰骋。成片的草原没有尽头,蜿蜒的河流剪开绿毯,成群的牛羊,奔跑的骏马,翱翔的雄鹰,还有鹰族人的图腾——草原狼。” 楚兰庭回头,见竹儿愣神的看着群山云海,微微一笑,“你看,天下这么大,就像是这群山——你身在此山中,奋力攀登,经历着此时的艰难困苦,眼前只有这一座山。” “然而你心中当有的,应该是这莽莽群山,荡荡蓝天,明白吗?” 你要坚强的走过眼前的荆棘,也必须走下去,这些纷争或许阴私,然而你要记住,你心中存着的,不是一时一地,而是万里山河。 竹儿挺直了脊背站在悬崖边上,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踏云而去,却又给人一种踏实生根的沉着。小孩子眼中的迷茫渐淡,眼神清明。 楚兰庭见状,终是松了口气。竹儿在努力的适应,努力的做好,可是却一点也不快乐。他们一起长大,竹儿是他唯一的弟弟,他太清楚了竹儿的性情了。 既然竹儿已经无法回头,他必要给竹儿一个理由,一个快乐坚持的理由。 良久,小家伙哎呀一声,“完了,我答应柳先生的福橘!” 怀里的橘子掉了一个,烂了一个,竹儿垂头丧气的扔了烂橘子嫌恶的看着手上的橘汁。二话不说的转身奔下山。 小家伙在泉里洗了手又洗衣服,也不管天气凉了,就这么湿淋淋的套在身上,被师兄狠狠揍了两巴掌,按在火堆边烤火。 “待会儿,我随你一起去吧。”楚兰庭淡淡道。 “好呀。”竹儿笑嘻嘻的,温暖明媚的笑容,清澈见底的眼睛,楚兰庭心中微暖。 他生命中所剩不多的财富。 竹儿买了五个橘子,吃了三个,留了两个,红中带青的橘子呆在柳辰达手边的竹案上,柳辰达似笑非笑,“这,就是你要来的福橘?” 竹儿面不改色,“是。” 柳辰达的目光落在跟在竹儿身后的楚兰庭身上,递给竹儿一只橘子,“剥开。” 竹儿暗暗翻个白眼,也不去洗手,将剥好的橘瓣递给柳辰达。 柳辰达随手递给了楚兰庭,“尝尝,甜吗?” 竹儿懊恼的,“我尝过,甜的。” “唔。”柳辰达看向竹儿的目光多了丝戏谑,然后出乎意料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滚吧。” 竹儿磨蹭又磨蹭,一步三回头的滚到了门外。 傍晚的凉风过,小院子里只剩下叔侄二人。柳辰达靠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楚兰庭静默的站在他身前不远处。 夕晖斜照,落在身上,无端带出一种清寂萧疏来。 “柳家嫡长孙被人挑断了四肢筋脉。”良久,柳辰达慢吞吞的说道,他的姿势依旧闲适而懒散,说出的话却犹如三冬寒冰。 楚兰庭安静的站着,身形清冷而单薄,他的目光都是冷的。 柳辰达微微讶异的挑眉,旋即笑了,“我倒是忘了,原本,柳家的嫡长孙该是你才对。” 残忍的话不留一丝情面,楚兰庭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清晰而决绝的,“我不是。” “你不是,可是你身上还流着柳家的血。”柳辰达站起身,走到了楚兰庭面前,平静的,“楚兰庭,你的戾气太重。” 楚兰庭冷笑,“当我是你吗?” “你前面的路并不好走,如果你愿意,有了难处可以来找我。”柳辰达并不介意,审视的目光落在楚兰庭身上,“你既然愿意来看我,便当我是长辈。那就莫怪我管教你。”他说着,一改素日的慵懒,目光中多了几分严肃, “跪下。”柳辰达的声音不重,却很严厉。 楚兰庭仍旧只是沉默的站着,没有跪下,也没有转身走出院门。 僵持了片刻,柳辰达轻笑出声,“他跌落云端,一辈子瘫废,被兄弟欺负,家人嫌弃,是你想要看到的吗?柳家祸起萧墙,你很开心吗?你父亲——你给他下了什么毒,嗯?” “楚兰庭,你恨他们,他们该死——可是,我问你,你快乐吗?你这一身本事,就是用来对付这种人的吗?”柳辰达的语速并不快,却异常清晰。 楚兰庭看向站在眼前的柳辰达,师父的挚友,他的叔叔,他的……长辈。 长辈。自从师父闭关,他下山前往熙国,就习惯了一个人。他是个不祥之人,他生来就是被世人遗弃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他还有做人子弟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居然有人说要管教他,理由是,他不懂得珍惜自己。 可笑之极。眼前的人又知道什么?又明白什么?他自己便是家门弃子,又有什么资格说他楚兰庭? 柳辰达平静的看着楚兰庭,没有放过少年眼中的嘲讽,他顿了顿,淡淡的,“或者,你可以当作我没有说过,现在便离开。” 楚兰庭转身向门外走去。柳辰达站在地上,平静中有一种沉稳如山的气势,仿佛天地万物尽在掌握的笃定。 楚兰庭去而复返,递给他一根马鞭,却没有跪下。 柳辰达微微一笑,玩味的看着眼前的清冷少年,倔强而骄傲,孤寂却清寒。 “楚兰庭,你学的是仁义之道,习的是治病救人之法,不是没有脑子的莽夫。”柳辰达放低了声音,丝滑中多了几分醇厚,带了警戒的意味,“你记着,你可以手段狠厉,但是你的心,不能迷失!” 鞭子抽在背上,说不上有多疼,楚兰庭早已习惯了剧痛加身而面不改色,只是他的目光,微微垂下。 他真的迷失了吗? 他也不知道。 如果他不这么狠厉,只怕今天也不能站在这里挨打了吧?又谈何去保护竹儿? 他真的害怕,害怕有一天竹儿……而他只能无力的看着这一切。 可是柳先生说,他的心。 他是克亲克友之人,柳先生就不怕吗? 是了,柳先生和师父,是一样的人。 鞭子抽开了胸前的衣服,风灌进,冰凉。楚兰庭猛地回过神,掩住了衣服向门外大步走去。第一次,这个从头到尾冷静自持的少年脚步有了一丝慌乱。 柳辰达轻叹声在身后响起,“所以,互不相欠了吗?” 楚兰庭站住,他慢慢的整理身上的衣衫,再向外走时,再看不出一丝慌乱。只是面色,异样惨白。 柳辰达默默的目送少年的背影,楚兰庭的胸前有一道狰狞的剑伤,还没有完全结痂。 大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心狠。 受了这样重的伤,楚兰庭居然提都没有提,情愿他误会也不肯辩解一二。 骄傲的少年。可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柳辰达苦笑一声坐回椅中,双手枕着头,若有所思的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和逐渐黯淡的霞光,双眉不自觉的微微蹙起。 竹儿守在门外不远处,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请师兄去哪里吃饭,又去哪里玩乐,京城的夜色可是比小镇要好上许多,就是有趣的小玩意儿也分外的多。想到得意处,竹儿唇角忍不住露出几分促狭的笑意。 远远的看到了楚兰庭,竹儿欢喜的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站住了。 师兄的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目光中的孤寂那样深,悲伤又是那样重。 究竟发生了什么?师兄在他面前,永远是从容笃定,清冷果决的。他从来不知道师兄眼底的哀伤也可以这样深重。 沉默了片刻,竹儿转身消失在人群里。骄傲如师兄,一定不想让自己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竹儿强迫自己不再回头。总有一天,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变得足够强大的。 回王府的时候看到了躲在树丛里的小载润闪了出来,拉着竹儿的手小声,“大哥小心,父王在生气。” 小载润是府上庶出的四子,母亲木讷寡言,他在府上也多不得意。竹儿每次回来都会给载润和他的母亲带些有趣有用的东西,这小家伙也便极是亲近自己,时不时还会来通风报信。 就算是载沣载沐,如今在他的刻意经营之下关系也好了很多,他不求能够如亲兄弟一般,至少名面上,在这个府里载沣必须要退一步,给他留一个位置。 竹儿拍了拍小弟的脑袋笑道:“知道了,夜里风凉,你不冷呀?” 54.霜影乱红凋 大厅里灯火通明,满桌的佳肴,却听不到一点说话声。 张墨瑛轻咳一声,放下筷子,“明晚,浛儿随我入宫赴宴。” 竹儿早在王爷放下筷子的时候放了筷子,此刻起身恭敬的应了一声是。明日是中秋宴,也是两国使臣觐见的日子。 竹儿下意识的看向王妃,正对上夏氏的目光。 “父王,那二哥呢?二哥也满十岁了,是不是一起去呀?”载淳仗着年纪小,肆无忌惮的问道,天真烂漫的模样带了小小的委屈,“载溶载涛总是笑话我,说……说我和二哥上不了台面。”小载淳说到这里,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又咬唇低头,乖巧的样子。 张墨瑛沉着脸对载淳的话无动于衷。竹儿暗叹一声,温和的笑了对载淳道:“谁这么嚼舌根子,大哥帮你去教训他!载溶是吧?口无遮拦似个泼妇,这话你也放在心上呀?” “放肆。”张墨瑛沉声喝道:“你是怎么做长兄的?嘴里不知道个禁忌?” “王爷!”夏氏笑道:“打从浛哥儿祭祖回来到如今,王爷就没有一天不骂他的,真要是个好孩子也得被骂傻了。” “傻了总比聪明过了要强。”张墨瑛若有所指的淡淡哼了一声,“他如今入了族谱,再如往日一般没个规矩,岂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心意?” “王爷就知足吧,前儿个什么花宴,您是没听到,多少贵妇说起浛哥儿来那神色,啧啧,谁个不羡慕妾身有个好儿子呀?”夏氏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那九弟妹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浛哥儿是仙童下凡,巴巴的缠着我要……要” 要什么她没说,不过宫中倒是流传着一种方子说是小孩子的童子尿颇有奇效,甚至谁家小孩子大有出息的,用了他的童子尿还可以让自家孩子沾光沾福。竹儿到底还小,闻言忍不住有些脸红,偷眼看父王,却见王爷无动于衷的坐在位置上。 说也奇怪,竹儿入族扬名,夏氏却和没事人一样,甚至平素里嚣张的载沣都沉寂下来。 夏氏装聋作哑,竹儿便也若无其事的当一个“孝顺”的儿子,对嫡母恭敬有礼。 至于他的亲生母亲,没人提起,他也不愿再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王爷心里若有母亲,何以让母亲成为孤魂野鬼在外飘荡那么多年?王爷风光的迎娶景国公主,可这世上又有谁人知道裕亲王曾经有一个原配嫡妻?又有谁在乎?高贵的景国公主才是王府中最尊贵的女主人。 既然这样,他又何必执意把母亲的牌位迎回这冰冷的牢笼呢?看别人一家和睦么? 竹儿摸了摸鼻子笑道:“九婶婶要什么呀?但凡需要载浛的,载浛必尽全力才是。”真诚无伪的笑容中含了几分好奇。 夏氏一滞,这种话她怎么好真的就说出口?正尴尬间,就听张墨瑛冷哼了一声问载淳,“论语背到第几篇了?” 载淳正听得火冒三丈,听到父王叫自己却吓得一个激灵站起身,畏缩小意的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正背到雍也第六,嗯……今日学到……学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是说,说……” 但凡府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畏惧王爷的,载淳年纪最小,王爷平素又很少关心内府,他上面有两个同母的哥哥支撑着,哪里受过什么委屈?王爷本就性子沉肃,此刻阴沉着脸直把载淳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张墨瑛接触最多的小孩子也就是竹儿,其次才是次子载沣,竹儿聪明机敏,却也胆大包天让他头疼,相比之下载沣安静守礼,令他颇为满意放心,可惜与他不甚亲近。 他方才见载沣说话时眼珠直转,又一脸的不服气,只当这个儿子有些小聪明,便起了考校的心思。结果眼前这双腿打颤的小家伙让他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沉下几分。却不想想他沉肃的面色除了竹儿,有几个小孩子愿意接近的。就是载沣也是多年的涵养才在父王面前进退有度的,再接近一步却也不敢。 转眼看到竹儿这小子又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是绕到了载淳身后,不由得怒哼了指着载淳,“净日里只知道出去胡闹淘气吗?有这个功夫不知道用功?怨不得别人埋汰你,再这么没出息,别说是我儿子!” 载淳被骂得懵了,然后咧嘴就要哭出声来。明明是父王偏心,他不过抱怨了一句,就这样让自己难堪。大哥不过是个外面捡来的杂种,凭什么?! 眼看载淳要哭出声音,深知王爷性子的竹儿慌忙捂住载淳的嘴拉着一起跪下,“儿子是大哥,没有教好弟弟,王爷治罪。” 臭小子可千万别哭出来,没看到王爷一肚子邪火呢,他最看不得男孩子哭哭啼啼了,你一个倒好,别连累得我们陪你一起挨板子。 张墨瑛看都没再看载淳一眼,起身对竹儿低喝,“随我来!” 竹儿一怔,慌忙跟了上去,错过了身后载沣略微复杂的神色。 “这是谢家的请帖,邀你今晚过府一游。”张墨瑛说完便看着竹儿的反应,“谢元恫是你舅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是。”竹儿恭谨的低头轻声。终于肯提起来了吗?是不是谢家一日没有动作,你便一日绝口不提? 如果他没有今日,他的外公,他的舅舅是否永远也记不起来曾经有过一个亲生女儿,嫡亲妹妹? “作为我的儿子,你当知道如何去做。”张墨瑛盯着儿子看,直接的话语平静中带着笃定不容拒绝。 竹儿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儿子明白,王爷放心。” 是呀,作为王爷的臂膀,他该如何去面对外公和舅舅?对付谢家,他的身份就是最好的凭仗。 至于他想什么,王爷在乎吗?从回来到而今,王爷只字不提他被追杀的事情,王爷知道他在这王府里举步维艰吗?知道他曾经险些丧命吗? 他不敢去想。可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王爷都知道,都知道,却不在乎。 他挺过去了,才是王府长子,王爷的好儿子,他若无能无用,便是死了也是活该,是吗? 那他,便努力扮演好他的身份,努力的强大起来。作为儿子,他仍旧会为了王爷只身赴死,至于更多,他已不敢奢求。 再没有原来的诚挚亲近了,再没有那些期待依赖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想法让竹儿的心里生疼生疼。 竹儿的干脆让张墨瑛有些疑惑不解,这孩子难道不应该据理力争的拒绝吗?他曾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连功名前程都可以舍弃,如今要求他对付自己的亲人,这孩子为何会如此的波澜不惊? 张墨瑛沉默片刻,“谢家乃是你的至亲,你亦只管真心相待。本王的话,只让你凡事多留一个心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改变主意了。 竹儿舒了口气,看向王爷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 是的,感激。也许只是王爷不信任他对谢家的态度,可他依然感激。外公也许不曾对他真心,可是他对外公,防备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柳家少主重病在床,你代我去探望一二。”张墨瑛吩咐道。 柳家少主?竹儿心中冷笑一声,脑子里已经转过几百个主意,面上却还是恭敬而平静。 “柳家诸房,有些不安分。”张墨瑛想了想还是交代,“柳家少主病重,你仔细观察,见机行事。”他既然想要培养竹儿,就该学着信任竹儿。 交代完了事情,张墨瑛又叮嘱了几句竹儿在谢家应该注意留心的地方,看着眼前聪明俊逸的小少年,说不出的神采飘逸,磊落大方,又想到其他几个儿子,张墨瑛的神情中多了一丝疲惫,想起柳老家主那疲惫得近乎恍惚的声音,“我为了柳家费尽心血一辈子,今日才知道柳家最有出息的两个子弟竟都被我抛弃了,他们再不会回来了,再不会了……” 那荒谬的悲凉让冷硬如张墨瑛也不由动容。 “王爷放心,儿子不会给王爷丢脸的。”竹儿的话拉回了张墨瑛的神思,他沉潜下心思看着竹儿,“柳家的事情,你也要多用心。” 张墨瑛说着,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这两天柳家的事情把他给累坏了。竹儿这孩子揉捏按摩的手法还真好,尤其是小孩子凑在他身边的感觉。不知怎的,张墨瑛今晚走神特别多,许是见了油尽灯枯的柳老家主多了几分感慨。 “儿子记住了。”竹儿沉静的道:“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儿子这就去谢家了。” 张墨瑛沉着脸挥了挥手,仿佛还有些不耐。 看着竹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深沉的暮色中,张墨瑛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曾经拥有的,应该无比珍视的东西,远去了。 谢府为了迎接皇孙张载浛,一片灯火通明,高贵却不显奢华的布置,后花园里水上凉亭反射出橘红色的暖光,温馨而和睦。 然而谢府一角的一个小园子里却一片寂静,显得和热闹的府邸格格不入。 小园子里最显眼的便是二层的小姐绣楼,黑暗中一阵风过,阴森森的。 谢通靠坐在床上,他的怀里靠着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十分清秀柔弱的女孩子,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唇角带着一丝安静的笑意。 谢通痴了一般抚着女孩子乌黑柔顺的长发,轻声呢喃,“小妹乖,有哥哥在,不怕黑。乖乖的睡一觉,醒了娘亲就回来了……” 他仿佛哄几岁的幼儿入睡一般,轻轻哼起了童谣,“花儿睡着了,繁星静悄悄,娘的好娃儿呀,梦里也要笑呦;虫儿漫天舞,鸟儿醉春风,娘的好娃儿呀,什么都不会怕……” 唱着唱着,谢通忽然就哽咽了,他把头埋进女孩儿的怀里,“哥哥没用,娘会好多的,可哥哥只记得这些了,是哥没用,小妹,是哥没用……” 女孩儿仍旧只是安静的躺在谢通怀里,唇角一个安静柔美的微笑。谢通抱紧了女孩,哽咽,“你怎么能一个人去找娘了,都不跟哥知会一声,哥再不喜欢你了,小妹,哥……” 女孩子再也听不到哥哥的话了,爱也好恨也罢,她身为不受宠的庶出女孩儿卑微而平静的一生结束在这个热闹的秋夜里。 她再也不用因是女儿身而黯然神伤了,再也不用每日战战兢兢不知将来被父祖“卖”往何方了,再也不会——成为哥哥的累赘和负担了。 她的笑容,是如此的满足而幸福。 谢通痴痴地抱紧妹妹,仿佛一个不小心,妹妹就再也不见了。夜色那么深,他喃喃自语,“傻丫头,你怎么就信不过哥呢?哥答应过给你找一个好男儿,给你一辈子幸福,哥答应过你的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声,“三少爷!三少爷!” 谢通起身站在了地上,缓缓的将妹妹的头放在枕上,神情温柔而专注。他退后两步,看着床上宛如熟睡的小妹,还有几分天真稚嫩的面容,一点一点收干了泪水。 从此后,他再不会流泪。 谢通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大步向门外走去,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打开小园的木门,远处灯火灿烂。谢通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往小厮走去时,已经是一个文雅洒脱的少年俊杰。 55.篱落一灯明 这是竹儿第二次见到谢老太爷,谢老太爷带着长子长孙趋步迎接,深深的拜了下去。 竹儿只是平静的站着,微笑道:“谢老大人不必如此。” 竹儿的冷淡让谢老太爷有些惊讶,有些了然。他笑了拱手,“恭喜浛公子认祖归宗,浛公子能应邀而来,实乃谢府荣幸。” “老大人这可要羞煞载浛了,老大人德高望重,能得邀请踏入此门,是载浛的荣幸。”竹儿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竹儿居住京城的时间并不短,他的母亲是谢家独女,他却直到今日才得以被邀请入这高门大阀,他的这句话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也表明了他不愿意亲近的意思。 迎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见到他们忙跪下请安,“给老太爷请安,老爷请安。” 谢老太爷方才听说谢通守着一个庶女的尸身却不来见客心中已是不满,此刻见谢通面上隐有悲容更是满心的怒火,“孽障,没看到浛公子在吗?!” 对于谢老太爷而言,家族女子只是联姻的工具,而一个庶出孙女,最大的作用不过是牵制谢通。而谢通不同,他是家中男丁,一切当以家族利益为重,却为了一个庶女耽搁,实在是不识轻重。 他们的打算是让谢通交好张载浛,一来,家中嫡长传人是谢遒,不会让大爷产生误会,将来但有万一,谢遒也好摘出来。二来,谢通是京城名声颇佳的贵公子,比张载浛只大了一点,无论年龄才情在一起相处都是最合适的。 希望谢通能够尽快缓过神来,谢老太爷皱眉想,若论沉稳定力,谢通可是比谢遒差得远了。 谢通站起身对着竹儿抱拳,一派温和优雅,隐约还带了几分文人的风骨,“浛公子。” 竹儿眨眨眼,他方才分明看到眼前这少年面有悲容,怎的等他抬起头时,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竹儿笑道:“想必你就是谢三公子谢通吧?” “是。”谢通低头安静的说道。 “听闻谢三公子名通,凡举京城茶酒玩物,竟是无所不通,也不知谢三公子何时有空,也带我见识一二。”竹儿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一改方才的冷淡。 “浛公子如不嫌弃,随时。”谢通淡淡笑道。 竹儿见谢通对谢元恫的瞪视无动于衷,有些失望的问道:“这是去哪?” 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在后园里绕起了圈子,谢老太爷躬身,“园中有一水榭,桂花逐流水,清辉泻琉璃,是谢园赏景的最佳去处,虽然不大,胜在清幽。” 竹儿略一挑眉,笑了,“好。” 水榭建在小瀑布之上,旁边栽着几棵桂花树,水流从水榭中间穿过,借着漏下的月光可见水藻锦鲤。站在栏杆边低头可见瀑布落下时带起的水汽。 水声中,竹儿淡淡的站着,任由眼前两位长辈细细打量,只是抿唇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竹儿以为他们要开始追忆往事的时候谢老太爷开口了,“浛公子想必已经知道了,君子行止谨慎,浛公子日后还是少来谢府为好。” 竹儿一愣,就听谢老太爷轻叹道:“此地就我们几人,不瞒浛公子说,谢某长子当年追随大皇子出生入死,袍泽情义深厚,不可割舍。浛公子……万事小心。” 谢老太爷的坦诚终于让竹儿有了一丝动容,他微一沉吟淡笑道:“老大人言重了,大伯当年名动三军,载浛仰慕日久,如今遥想谢大人当年追随大伯的风采,始知英雄二字。” 竹儿的反应出乎谢老太爷意料之外,看来这位谣传只知意气用事的圣上爱孙,并不如想象中的好控制。谢老太爷无奈而慈爱的笑道:“小小年纪,偏偏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也罢也罢,老夫也不在这里碍眼了,你们小孩子顽闹去吧。” 谢元恫这才回过神一般笑道:“浛公子平素里学业重,难得来一趟,可要好生放松玩闹,莫拘谨了,只当是在自家一般。”言下不无宠溺。 竹儿唇角掠过淘气的笑容,“究竟是老大人识得竹儿,成日里被父亲祖父逼着习文练武,累也累死了。”那神色间哪有方才王子皇孙的矜持,活脱脱一个顽童小辈。 一时间亭子里只剩了三人,竹儿扶栏而立,看着细碎的桂花随着流水辗转,月光下水汽迷蒙。 谢通笑道:“谢府有一处枫树林,总有百年了,趁着月色正好,站在树上能看到京城夜景呢。” 话音未落,就见竹儿单手撑着栏杆翻身从瀑布中甩出一条鱼,口中笑道:“亏我眼尖,不然你岂不是要摔个半死?” 锦鲤不偏不倚的砸到了谢遒身上,扑腾着尾巴甩了谢遒一脸的水,从他衣服上滑下,落进水里。 竹儿回身看到了谢遒一脸一身的水,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抱歉,这……你没事儿吧?” 谢遒面不改色的笑道:“是我不警醒,浛公子仁慈之心,实在可贵。”说罢沉着脸对谢通道:“仔细陪着浛公子,不许淘气。” “是。”谢通恭谨的应了一声是,温和的声音中还带了一丝对大哥的敬畏,“大哥放心。” 谢遒这才抱歉的对竹儿笑笑,“失陪了。” 谢通躬身目送谢遒离去,眼底闪过一抹愤恨,再抬头时,却对上竹儿似笑非笑的目光。 “走吧。枫林里安静,正是个赏景的好去处。”竹儿不待反驳,便拉着谢通的手跑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石上蹦下,惹得守着的仆人一阵惊呼。 “到底是个孩子,山野间长大的,受不得拘谨。”谢老太爷听了下人的回报,抚须笑叹一声,“通儿是个会玩的,倒是容易让浛公子亲近。” “祖父,六妹才丧,三弟心里难受,怕会……”谢遒迟疑的道,“不如……” “怎么,你心疼他了?”谢老太爷挑眉问道。 谢遒凑上前替老太爷锤了腿道:“究竟是亲兄妹,莫说是三弟,孙儿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六妹妹才多大呀。”恭谨乖巧的神色让谢老太爷眼底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慈爱。 谢老太爷沉默良久,方才咬牙道:“家门不幸,六丫头素日里只是看着无用,不曾想竟是这般忤逆不孝!” “六丫头虽然不孝,究竟是我谢家的孩子,早夭的入不得祖坟,在周姨娘的墓地附近寻一处宝地,厚葬了罢。”谢老太爷重重地叹了口气,闭目道:“也好叫你三弟知道,我谢家,待子弟从来不薄。” 谢遒笑道:“祖父这话说得在理,三弟如今也算立事了,往后要用银子自可在账上支取了吧?” “你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了。”谢老太爷笑叹道:“遒儿呀,你记着,你是谢家嫡长孙,谢家未来的掌舵人,你心中装着的,该是整个家族的荣辱去留,而不是这些儿女情长。你三弟,你怜惜他,兄友弟恭,这是好事。可是今日这情,你不该替他求!不过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如果他因此就失了分寸,也就不配做你的左膀右臂,不值得谢家在他身上花的这些心血!” 谢遒微微一笑,“孙儿又不是石头,祖父您可真难为孙儿了。不过是两句话,倒引来祖父的感慨。祖父但只放心,孙儿心里有数呢。” 要说是兄友弟恭,他谢遒对这个庶出的三弟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任是谁,身为嫡子长孙下面却有一个比他聪明,比他会玩,比他会学,还抢了来自父亲关爱的庶弟都不会有多少兄弟情深的,身为大家族的继承人,不想方设法置这样的兄弟于死地已经算是仁厚了。 他只是心寒于祖父对三弟的态度罢了。三弟无论如何也是祖父的亲生孙儿,祖父却如待一个物件一般一手大棒一手红枣,紧紧的把三弟拽在手心,却从来不去在乎这个物件是冷是暖,是痒是痛。 这个认知让他隐约有一点不舒服。 然而这种感觉也仅只是一瞬,旋即谢遒又笑了倚着谢老太爷问道:“通儿性子灵动,为人爽朗仗义,武艺也不俗,最是像父亲不过了,他若上战场,定能和父亲一般建功立业呢。”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臭小子,别以为祖父不知你想的什么,你三弟的事,你自己悟去。”见谢遒一脸苦思冥想,淡淡补充,“成与不成,关键还在浛公子身上。” 谢老太爷不再看谢遒,目光透过窗户看向立在月下的谢元恫,那张曾经杀伐果决的刚毅面容上此刻满是挣扎的焦灼。 那焦灼就如同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父亲一样,然而终究是不同的。 谢元恫不会为了一个庶子顶撞父亲。多年的文官生涯,让他变得患得患失,畏首畏尾。 还有,妇人之仁。谢老太爷内心冷笑一声,复又低头看向毫无察觉的谢遒,眼底闪过一抹疼惜。 他的好孙儿,怕也只有自己这个老头子可以倚靠了。 秋日的风闲闲淡淡,拂过小丫头的面,带来几缕暗香。守在门口的小丫头一个激灵,便听到屋子里瓷器碎裂的声音伴着一声虚弱嘶哑的怒骂,“滚!都给我滚!” 门帘被挑起,一个男子裹挟着浓重的药味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指着满院的兰花咬牙切齿地,“把这些都给我扔出去!” 小丫头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敢动的。男子咬牙斥骂,“连你们眼里都没有我了吗?!” “胡闹!”一声厉喝,柳老太爷痛心地看着眼前的嫡长子,“辰基,你明知道这些兰花可以抑制你体内毒素,为何还如此作践自己?” 柳辰基没有看父亲,只是兀自低头轻轻笑了问,“孩儿若是死了,达儿总该回来了罢?” 柳老太爷颤抖着双唇想要说话,终究一声重重的叹息,“你莫要多想,好好养着,总会有办法的。” 柳辰基却喃喃叹息一声,“不,他再不会回来了。”低声的轻语带着阴冷意,“那个小畜生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回来了。先是钰儿,然后是我……他一日不死,柳家一日不得安宁……” “你魔障了!”柳老太爷勃然变色,见长子那蜡黄面色上呆怔的神情,犹豫良久终是一声长叹,甩袖离去。 柳辰基盯着父亲的背影,忽然间就笑了。笑得撕心裂肺,满面泪痕。 他如今已是半残,唯一可以倚重的嫡子也被废了,在兄弟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苟延残喘。 他不知道父亲究竟想的什么,也不在乎。 达儿,大哥争了一辈子,终究是争不过命。柳家欠你的,又该用什么来偿还? 柳辰基缓缓地向院子里那一排排的兰花挪去,他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花瓣,唇角不知何时有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快了。过了今晚,一切都将过去。 柳老太爷等候竹儿已经很久了。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陈旧的红木盒子,定格在窗外几块太湖石上,石上生了苔藓,幽幽的绿。 蓦地,他疾走了几步跪下,“浛公子。” 竹儿今日只穿了一件素色长衫,华贵却并不张扬。他轻叹一声,扶了柳老太爷起身,“载浛如何当得起老大人这一跪?” “不知柳大人如今可是好一些了?”竹儿含笑道,“父王再三叮嘱过的,让载浛把这冰参带给柳大人呢。” “犬子如今……唉,老夫代犬子谢过王爷厚爱,只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带了几许悲痛无奈。 “载浛也略通医术,不知……?”竹儿看着柳老太爷不自觉流露的爱子之情,内心不由得冷笑,面上却如春风化雨,含笑淡问。 柳辰基靠坐在窗前,目光沉静,一改方才的烦躁,倒不似是一个病人该有的模样。 竹儿捏紧袖中的小瓷瓶,一只手搭在柳辰基手腕上,耳边尽是师兄清冷孤寂的声音,“这是解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竹儿却再明白不过了。 被生父追杀至此,师兄仍旧是,放不下啊。 沉默良久,竹儿轻轻地放了瓷瓶在桌上,“这是载浛恩师闲来给载浛备着的青玉露,可解多数毒病,想来对柳大人的病还是有些益处的。” “如此贵重,何敢克当?”柳老大人忙俯身跪下,一脸的惶恐,也不知是真是假。 曾经权重当朝的柳老大人在一个小辈面前竟而谦卑至此,竹儿惊愕之余,不由觉得可悲。 柳家为了权势三番五次将柳先生逼上绝境之时,柳家为了一句命理将嫡长子弃置山谷之时,柳家千里追杀弃子之时,可曾想到过如今的景况? “浛公子。”就在竹儿准备随着柳老太爷离去的时候,柳辰基忽然静静地开口了,“听闻浛公子曾与熙国军师楚兰庭有过同门之谊,在下诚心相劝,此子心性险恶,六亲不认,克亲克友,实乃大不祥之子,公子切莫为他所欺。” 竹儿顿住脚步,在柳老太爷担忧的目光下回头微微一笑,神色中尽是优雅从容,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恩师曾经说过,所谓命数,还在于人。载浛倒是不知柳大人还是信这个的。无论如何,柳大人一片好意,载浛心领了。” “恩师教导我兄弟二人十余载,仍旧安平无事。载浛一路至今,虽小有磨难,仍幸得认祖归宗。可见所谓不详,亦是因人而异的。” “大风大浪,移树不移山。柳大人还当努力做一座山才是,不然岂不是冤枉了天地造化。”竹儿淡淡说道,言语中并不见有多少不忿激烈,可是当中的刻薄冰寒意仍旧让柳老太爷心中一颤,抬手给了柳辰基一巴掌,“孽子,混说些什么呢?!你何曾认识过楚公子?莫不是魔障了?!” 竹儿笑嘻嘻地歪着头,“我就说呢,柳大人怎么会和师兄有过节呢,师兄才出山就去了熙国,为这个师父差点将他逐出师门呢。又什么时候认识了柳大人呀?” 好奇中带了几分从容随意,也没有了方才的优雅不屑。柳老大人看在眼里,神色间不由得敬重了几分。 在他看来,竹儿开始的反讽说辞是在立威,毕竟是同门,没有任人当面说道的理,而现在的做派,则是连拉带打,偏偏一副孩子气的模样,留有三分余地,让人无话可说。 他方才对裕亲王只派一个孩子来看他的疑虑不由得削减了几分,内心深处重又燃起了希望。 现在的柳家,再经不起一点风波了。 柳辰基也沉默了。 竹儿走到院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高声笑道:“好叫柳大人知道,那一瓶青玉露里多半药材都是师兄闲来无事采摘的,若柳大人有什么顾忌,但说一声,载浛未必没有旁的法子。” 柳辰基顿时青了脸色,半晌方才欠身道:“生死有命。辰基谢过浛公子关怀。” 竹儿轻轻笑了声,也不说话,就这么向后花园里走去,边走边问柳老太爷,“早听父王说柳家三郎重文采,柳家五郎重武艺,让载浛多多学习呢。” 柳老太爷心里还在想着如何挽回长子的失仪,闻言不由得一怔,他这些个儿孙,小聪明是有一些,若论大的担当出息,也就长子嫡孙出众些,剩余的就是有几分本事也把精力用在了内斗上。他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看不明白?若说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儿能得王爷青眼,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果然如他所料,王爷看重柳家背后的势力,企图控制柳家。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要是达儿和那孩子但凡有一个还……何至于此? 柳老太爷正想着,就听到了喧闹的声音混着流水碰杯的声音,耳边是浛公子兴致勃勃的声音,“原来都在这里玩儿呢。” 柳老太爷正斟酌了想要说什么,就见竹儿懊恼的拍了一下脑袋,“忘了,柳先生还布置了功课呢,迟了准没好果子吃。” 竹儿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亭中笑闹的公子少爷们,颇为遗憾的道,“改日定来找府上公子们玩儿呀。” 柳老太爷笑道:“浛公子功课要紧,家里几个没出息的,能得浛公子惦记着,是他们的福气。” 身后的喧闹声渐远,看着柳老太爷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竹儿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荒谬感。 这就是看来繁花似锦的四大世家之一了。他从柳老太爷的脸上读出了真切的焦灼与无奈。不知此时此刻,他们,可曾后悔。 竹儿的目光看向柳辰基居住所在,沉默片刻,终是开口,“柳老大人还有事情?” 师兄,人家都不稀罕呢。 听出了竹儿言下莫名的冷意,柳老太爷踟躇片刻,咬牙将袖中的红木盒子递给竹儿,“这是柳公子旧时心爱之物,还请浛公子……替老夫物归原主。” “柳公子?不知老大人说的是?”竹儿故作疑惑地问道。 柳老太爷垂下了眼,“正是浛公子的先生。” 竹儿这才恍然大悟一般,“这个简单,我一定带到。” 看着竹儿的背影,柳老太爷几番欲言又止,终究颓然一声长叹,再不言语。 越往南走,越是偏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模糊了竹篱茅舍。一盏橘色的灯挂在篱笆上,晕染出几分暖意。 竹儿推开吱吱呀呀的院门,站在院子里的樟树下,看向敞着门的堂屋。 堂屋里有些暗,长明灯火摇曳未定,谢通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来了。” 竹儿轻叹一声,“真羡慕你,有个好妹妹。” 谢通转过身,微扬的眉毛透露出几分洒脱不羁,可是通红的眼圈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浛公子迟到了。” “如此幽静的住处,只怕她会寂寞。”竹儿拂衣坐下,打量着四周,“你这又是何苦?” “她曾说过,今生所求不过小院暖灯,清静安乐。”谢通低低地道,“此地原是我与小妹的秘密居所,如今……” “浛公子今日也知晓了此地,他日如有要事,不妨来此处小酌对弈。”谢通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常态,“谢通的诚意,浛公子今晚便可得知。” “知道吗?我原本是不信你的。”竹儿淡淡道。 “谢通自知身份,不敢博取浛公子信任。”谢通微微一笑,神色间并无变化。 竹儿沉默了。谢通与胞妹的情义不似作假,可是这份情义,抵得过功名利禄,抵得过谢家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吗? 谢家身份敏感,由不得他不多留一份心。他看似风光荣宠,实则没有什么根基,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父祖的看重。 他才迈入局中,很多地方甚至比不上谢通这个庶子,至少他就无法在京城有这样一处房产。 这是他的劣势,也是他的优势。他所能利用的,也便是所有人对他的不设防。 “你可要想清楚了,但有万一,是何后果。”竹儿暗叹一声,真诚地看向谢通,“便算是柳先生,也不曾对付自己的亲族。” “谢通偏执暴戾,蒙公子不弃。”竹儿的真诚终是打动了谢通,他掩住眼底的那一丝感激,轻声。 竹儿沉默片刻,转身进了堂屋,默默地上了一炷香,他轻声,“一路走好。” 谢通再忍不住垂下了眼,神色中不无落寞。 从此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姑恶妇所云,恐是妇偏辞。姑言妇恶定有之,妇言姑恶未可知。姑不恶,妇不死。与人作妇亦大难,已死人言尚如此!”竹儿淡淡的叹息声传入他的耳中,“这世间不平,又岂是这一重呢。” “放心,错不在你。忘了这一切,来生,顺利地投胎长大,会平安的。” 谢通忍不住抬头,第一次正视竹儿的眼睛,然后缓缓地跪下了,“谢通代小妹,谢过公子。” 公子不赞成他,因为公子是至诚至孝之人,可是公子并没有因此瞧不起他,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世人眼里有多么大逆不道,他不后悔,他决议一力承担。可是如今,真的有人能够理解他,却让他蓦地心酸难耐。 他想要摆脱家族的控制,他想要替小妹报仇,他想要看看风光无限的谢家那一张面具支离破碎时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他从不后悔。 可是再坚强,他也才只有十六岁。他从心底感激浛公子,感激浛公子的真诚,感激浛公子的理解,感激浛公子的尊重。 竹儿俯身拉起谢通,“你何必如此。”他抱膝坐在檐下看着蒙蒙秋雨,轻笑,“我没有妹妹,可是有一个哥哥。” “每次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让给我,他给我讲故事,陪我胡闹,教我读书写字,陪我下棋作画。我七八岁的时候特别淘气,每次闯了祸,他的巴掌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然后替我受罚。” “再后来我渐渐长大了,经历了很多的事情,被暗算过,被囚禁过,还几次三番从生死边缘走过。每一次,哥哥都会及时挡在我身前,给我力量,给我希望。在我心里,哥哥就是天,是高山,他替我遮风挡雨,只要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哥哥也会痛,也会累。而我,不可能永远躲在哥哥的庇护之下。就算为了哥哥,我也要强大起来。” “我想,我愿意为了哥去死。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竹儿侧过头看向听得有些痴了的谢通,淡笑,“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希望哥哥能好好地活下去,精彩肆意地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竹儿的语气很平淡,谢通却哽咽了说不出话。他想起了每一次自己为了护着小妹受伤,小妹那心疼嗔怪的眼神,还有为自己上药时专注的神色。 从小到大,他们相依为命。小妹怎么就忍心呀。 谢通故作轻松的笑了,“谢公子开导。” 公子说得对,他要替小妹活下去。 竹儿慵懒地靠在廊柱上,“今夜只怕赏不到明月了呢。” 谢通一只手枕着头,应声,“只怕是了。” 天地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房檐,树叶。 远处传来一老一小的声音,仿佛是一个老师傅在带着小学徒念着什么。老人念一句,孩子跟着念一句: “添添消昨夜雨淋漓 ,雨过长汀满洞庭倒在江湖无人过,得澄清处,是又澄清。” 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童声,在飒飒的秋风秋雨里格外凄凉。 良久,竹儿拍了怕衣服站起身,看向谢通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走吧。” 谢通顺从地点头,“是。” 柳辰达靠在躺椅上,手边一卷书,任秋雨飘洒。 脚步声响起,他手也懒得抬,只淡淡道:“坐。” 竹儿恭谨地坐在椅子上,对着空荡荡的书桌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坐不住?”柳辰达轻笑了看向竹儿,慵懒的声音微微上扬,“嗯?” 竹儿一个激灵站起身,“没,没有。” 柳辰达淡淡地,“拿来。” 竹儿咬了唇犹疑地看着柳先生,半天工夫磨磨蹭蹭地递给柳辰达一个掉了漆的红木小盒子。 柳辰达看也不看一眼放在了一旁,旋即沉默了。 竹儿缩了缩脑袋笑道:“先生今日既然没有布置功课,竹儿就先告退了。” “站住。”平淡的声音微微下沉,柳辰达指了身前,“过来站好。” 竹儿一步三挪地站在了柳辰达身前,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样惹来柳辰达一声笑叹,“你今晚要是敢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眼见先生心绪好些了,竹儿这才嬉笑了道:“先生也知道竹儿今晚要赴宴,就饶了竹儿吧。今晚上来的人不知有多少,还要请教先生呢。” “你这是个请教的样子吗?”柳辰达懒懒的掷喻道。 竹儿忙敛神站得笔直,“还请先生赐教。” “那儿明明有椅子,你非得立在我眼面前儿吗?” 竹儿认命地走向湿漉漉的椅子。 柳辰达轻声一笑,背了手走到竹儿身边,“熙国是不得不战,景国呢?” 柳辰达拍拍竹儿肩膀,“先不要急着回答我。我问你,咱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的身份,性格,目的。” 56.烈烈悲风起 张奕玄半靠在椅子上,茶碗蒸腾的水汽里,可以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 “民间有一句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战事一起,必将是劳民伤财。天下又有许多家庭会失去父亲,失去儿子,失去丈夫。今天下太平,鹰族无意犯我,正当以和为贵。” “鹰族内乱,乃是家事。我们趁乱出兵,是为不义。锦人剽悍野蛮,居地苦寒,觊觎我大好山河日久,我等贸然挑衅,送借口于鹰族,此举实为不智!”谢元恫说着,深深的跪拜下去,“请皇上三思!”再抬头时,他对上了张墨瑾意味深长的目光。 “请皇上三思!”跟随着谢元恫跪下的,是满殿的大臣。 承平日久,他们都是站在权利高峰的人,鲜少有希望打仗的。打仗意味着无穷的变数,以及可能面临的重新洗牌。更何况他们对鹰族的惧怕也是发自骨子里的。 两百年前的那一场浩劫刻进了渊国人的骨子里。那时候东鹰族的铁骑踏碎了山河,哀鸿遍野,哭声满耳。是太祖赶走了东鹰族,建立了现在的渊国。可是英勇如太祖,仍旧没有收回边关失地,含恨而终。 从那时候起,渊国历任对待鹰族只是不断示好,不断退让。先皇驾崩时朝纲大乱,逆贼曾经一度向东鹰族纳贡,直到当今理政,情况才稍有好转。 东鹰族尚且强大至此,何况是大败东鹰族的锦国人?他们想都没有想过要对锦国人出兵,也不敢想。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皇上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这样的决定令他们觉得惶恐。他们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朝纲大乱之时,鹰族趁机进犯,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过鹰族的残暴与骠勇。 这让他们的畏惧更加一层。 “谢大人也知道锦国觊觎我大好河山日久,就当明白,锦国一旦强盛,渊国何以保全?!大人岂不闻唇亡齿寒?一退再退,终将无路可退!”竹儿侍立在皇祖父的身后,清朗的声音坚决却并不咄咄逼人,举止间尽是皇孙的从容气度。 “载浛,放肆!”张墨瑛沉声喝道,却没有错过皇上唇角的那一丝笑意。 竹儿敛神跪下,“孙儿鲁莽。” “谢某不认为不出战,便是退让。我渊国无数大好儿郎,没有惧怕区区鹰族的道理!锦国蛮夷之地,当不得浛公子如此看重。只是渊国乃是上国,不该也不当行此不义之事。”谢元恫寸步不让,谈笑从容。分明是贪生怕死,却被他说得大义凛然。 竹儿正要反驳,却被张奕玄拦住了,“载浛,在场的都是你的长辈,你少年意气固然可嘉,却当学学长辈们的沉稳审定,明白吗?” 明贬实褒的话听得谢元恫心中一颤:皇上出征的决心,远远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竹儿低头称了一声是,恭谨的垂手站在皇祖父身后。 张奕玄看似随意的指了张墨瑾道:“你说说。” “儿子只是担心,景国……”张墨瑾说到一半,缄口不言,可是他想要表达的大家都明白。 景国重经济轻军事,与鹰族千里之遥,万一与鹰族联合,后果不堪设想。便算是他不敢得罪渊熙两国,可是若要暗中相帮锦国,坐地起价,也足以为患。 “嗯。”张奕玄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面上依旧是没有表情。长子主和,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如果长子主战,他反倒要怀疑长子的居心了。 “墨瑛啊,你是怎么想的?”张奕玄淡淡问道。 “收复失地乃是太祖皇帝毕生心愿。”张墨瑛深深地叩头,声音听来有些沉闷。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由得一时哑然。 收复失地是太祖皇帝终生之憾,毕生之愿。皇上作为太祖子孙想要完成先祖遗志,本来便是无可厚非之事。这句话让他们辨无可辩。 张奕玄沉默良久,笑叹一声,“晚宴就要开始了,你们先下去罢。” 他心意已决,只是乾纲独断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他需要一个更合适的契机。 回头看了看立在身后的小小少年,张奕玄眼底闪过一抹慈爱纵容,他替竹儿整理了衣衫,拍拍孙儿肩膀,“好小子,别让爷爷失望。” 竹儿略微有些不适应的退后一步,旋即仰头笑了,“皇祖父放心,载浛省得。” 晚宴摆在后花园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锦国使者呼延耀的献礼是一只雄鹰,乃是从东鹰族王族手中抢来的草原之宝。言下傲慢,不无威胁炫耀之意。锦国此次派使者来也是有探口风的意思,东鹰族没有完全解决,他们并不想现在开战,这一点也是和景国通气了的。只是呼延耀向来不把渊人放在眼里,表达不战的做法除了威胁还是威胁。此刻这位锦国四王子若无旁人的坐在席上吃酒,他的酒量大,一时竟是无人敢于向他敬酒。 熙国的使者乃是熙国的皇太子秦守福,秦守福写得一手好字,笔墨丹青婉约秀丽,深得其父喜爱,然则生性懦弱胆小,心中无定见,所以熙国使团的实际决策者却是楚兰庭。此刻秦守福正在和张墨瑾把酒言欢,谈笑间甚是投机。 景国的使者却被竹儿以表兄弟的名义拉在了一旁喝酒。竹儿倒了一杯果酒,打量着眼前比自己大了六岁的少年,心底闪过柳先生的叮嘱,面上不动声色的一饮而尽。 景国皇长子夏有宏,性鲁莽,爱武将。他虽为长子,母亲却是一个扫地的宫女,身份尴尬异常。而景国的皇太子是体弱多病的嫡次子。夏有宏身为长兄,却处处要对体弱多病的弟弟俯首帖耳,说他没有野心,只怕无人肯信。 “时常听母亲念叨二表哥,上次舅舅还来书寻药呢,不知道二表哥的身子骨可是好些了?”竹儿笑嘻嘻地给夏有宏倒了一杯酒,“表哥,干。” 夏有宏听到竹儿说起二弟已是不满,借着醉意冷哼一声,“谁是你表哥?我可没听说姑母有你这个儿子。” 竹儿委屈赌气般的抱了一壶酒,“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见到舅母便不喊一声母亲吗?!”他所说的舅母,自然是景国皇后,太子生母。 夏有宏勃然变色,却被竹儿笑嘻嘻地按住肩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表哥何必生气呢,我这也是……唉。”说到这里,竹儿忍不住叹息一声,“表哥是母亲的侄儿,将来还请表哥在母亲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才好。” 略微失落的语气让夏有宏联想起自家的身世,他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喝了一口酒笑道:“听说你武艺不错?咱们有时间切磋一二?” 这位皇子竟然还是半个武痴,竹儿微微愕然过后大咧咧的坐了笑道:“一人之勇有什么意思。说真的,我可盼着能够战场杀敌了。男儿就该去战场杀敌立功!咱们虽然重文轻武,可是皇家子孙军功也是不可小瞧的呢。”孩子气的话带了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鲁莽,却触动了夏有宏的心事。 父皇以文治国,渊熙北有鹰族,向少威胁。所以他们从来不重武备,他少时为了生存成日和武师傅厮混,只能偷偷的补习文化,却因为没有好的老师,远远比不上二弟。 他能够搏熊斗虎,在父皇眼里却及不上手不能提一步三喘的二弟一分。 父皇不想打仗,也没有扩张的野心,是能和则和,并不想夹在渊熙锦三国中间。可是在他看来,战争何尝不是一个他染指军事的好借口?父皇眼里,他们的军备既不足以得罪近在咫尺的渊熙两国,也不敢得罪剽悍勇猛的鹰族人。在他眼里,能够染指军队,他便有了对付二弟的利器。 如果竹儿年纪大一些,如果竹儿是在皇宫长大,如果竹儿说得明显一些,夏有宏都会起疑;毕竟两国当前,兄弟纷争乃是家事。 不过此刻的夏有宏却犹如被点醒了一般畅快大笑,连尽三杯。 竹儿暗暗舒了一口气,便准备装醉摆脱夏有宏了。一口一个带笑的母亲舅舅,竹儿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也就在这时候宴席上人群中传来混乱的惊呼。竹儿诧异地看去,一时间惊呆了。 还带着醉意的柳辰基正端了一杯酒强行拉住呼延耀敬酒,呼延耀被逼着喝了一杯,已是面色铁青。 柳辰基却哈哈一笑拿起一壶酒朗声道:“呼延将军何必动怒,这一壶酒不是敬给你的。是柳某——敬给我柳家历代英灵以及无数渊国儿郎的!” 酒尽,壶碎。人至中年的柳辰基站在地上有一种沉稳内敛的沧桑贵气,略带醉意的清朗声音却隐含少年的锐气,压住了全场嘈杂,“柳家数代先祖镇守边关,战死沙场。柳辰基作为后孙晚辈,愧不识干戈,今日有幸得遇呼延将军,柳某不才,自请一战!”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园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呼延耀死死地打量着眼前之人,怒哼一声,“你不配和本王交手!”目下无人的神色让张奕玄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有人赔了笑上前拉住柳辰基,“柳大人喝醉了,呵呵,喝醉了。” 柳辰基甩袖挑眉,“怎么,你不敢吗?!” 呼延耀猛地站起,捏碎了手中酒杯,“本王手下无轻重,死伤自负!” “生死有命,还请呼延将军及你的属下记住这句话。”柳辰基只是淡淡的笑道,一反方才的冷傲,却让人不由得心底生寒,“今日,柳某便要为被尔等残杀的千万同胞讨一个公道!” 竹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柳辰基,陌生得令人难以置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想要做什么?竹儿担忧地向师兄看去,果然看到师兄握杯的手在不为人知地颤抖。 竹儿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楚兰庭身边,见没有人注意自己,轻轻的捏紧楚兰庭冰凉的手,没有说话。 惊呼声中,柳辰基不顾胸口的利剑刺进了呼延耀的胸口,鲜血喷出,夜色灯光中刺目的红。 两个人同时倒地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中,不知是谁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死了,都死了!” 呼延耀瞪大的双眼带了难以置信的不甘,他的属下铁青着脸处理呼延耀的尸身,一声不吭。因为有约在先,所以他只是怒哼一声带着呼延耀的尸身及手下呼啦啦离开,甚至连基本的礼节都不顾了。 柳辰基的意外举动意味着撕开了渊国与锦国之间仅存的颜面。众人无措地向皇上看去,这才惊觉,今日的皇上沉默得有些过分了。冷汗划过脊柱,众人整齐而划一地跪了一地,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柳辰基的尸首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他的面上隐然有释然的微笑,那柄剑还留在他的身体里,鲜血却模糊在了夜色里。 楚兰庭感觉到竹儿抓着他的手是那么用力,他轻声,“放开。” 竹儿一怔,缓缓松开了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恨柳辰基,恨柳辰基抛弃了师兄还嫌不够,还要追杀师兄,恨柳辰基将师兄的心意弃置尘埃,恨柳辰基算计柳先生。 可是这个结局,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柳辰基会以这种方式死去,如斯悲壮。这个在竹儿心里彻彻底底的卑鄙小人,竟然也会从容赴死。 “他是心甘情愿的。”竹儿喃喃低声,却不知道劝说的是谁。 清冷的少年跪在了柳辰基的尸身前,颤抖着双手替柳辰基合上了双眼。握住剑柄,却怎样也拔不出这柄剑。 他恨过,怨过,可是从没有想过生离死别会来得这样突然。他被父亲千里追杀的时候,曾经赌誓两不相欠,可是如今,如今……他的心,为何还会这样痛? 撕心裂肺的痛。他身上留着父亲的血,血脉相连。 呵呵,他果然,是克亲克友的不详之子吧? 利刃缓缓拔出,楚兰庭缓缓闭上了眼。他是弃子,他没有资格送父亲最后一程。 他没有。 楚兰庭缓缓站起身,看向诧异莫名的众人时,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从容清冷,“楚某敬柳大人,是条汉子。” “柳家,不愧一门忠烈。”不知过了多久,张奕玄淡淡叹息道。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团圆之夜,晚宴惨烈收场。柳辰基被追封为威烈侯,以慰英灵。 顺理成章的,熙国与渊国正式结为盟友,对锦宣战。 自始至终,景国使者一言未发。 只剩了零星几人,张奕玄显出几分疲惫。他静静地叹了一口气,问竹儿,“载浛呐,你说说,谁可为帅?” 竹儿一怔,不假思索地,“孙儿愿奉大伯为帅,沙场追随。” “你想上阵杀敌?”张奕玄含笑问道,却对竹儿的建议恍若未闻。 “是。” “好孩子。”这是张奕玄至今露出的第一丝笑意,“不愧是朕的孙儿。” 说罢,他看都没看一眼跪在地上面露惶恐的长子,拉着孙儿兀自向前走去。 张墨瑛紧抿双唇,却是跪在了大哥身旁,没有跟上去。 出了后花园,人群明显多了起来,才经历一场变故,人们都走得格外沉重缓慢。 张奕玄换了一身素衫拉着竹儿朝宫门走去,竟是想亲自送孙儿出宫。 “皇上!”黑暗中一个少年的身形跪在地上,有些模糊。张奕玄走近了才看清楚,眼前跪着的正是谢家庶出的三郎谢通。 谢通强忍住内心的惧意,捧着手中东西低声,“臣想要上战场杀敌,求皇上成全!” “这是什么?”张奕玄接过谢通手中的卷轴,淡淡问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听得谢通忍不住把头低得更厉害些。 “回禀圣上,这是边境军事布防图,是臣的好友耗费数年得来的。”谢通小声道,丝毫不提得来的艰辛。 “准备很久了。”张奕玄的神色有些喜怒未定。 “回禀皇上,谢通的父亲曾经就是一名将军,谢通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武艺兵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也能够上战场杀敌。” “虎父无犬子,你倒是个有志气的。”竹儿偷眼看了皇上脸色,笑道。同时忍不住狠狠地瞪了谢通一眼,他没想过谢通所说的诚意竟然是这个。私底下参军是一回事,公然在皇上面前言明心志,谢家那帮老家伙不扒了他的皮才怪。 张奕玄有些意外地看了孙儿一眼,沉吟半晌,竟是笑了,“好小子,志气可嘉,朕准了!” 错身而过的时候,竹儿偷偷塞给谢通一只药瓶。 今晚谢通说不好要面对怎样的训责,他也将要面对王爷的怒火。想到这儿,竹儿忍不住叹息一声,他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57.男儿方寸心 谢元恫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孩子,十六七岁的少年瘦削单薄,深色的衣服贴在身上,看不出血痕,可是空气里却有吹不散的血腥味。 祠堂深处安静异常,隐约听得到沉闷的雨声。谢通挣扎着跪直,嘴角的血迹看得谢元恫心中一颤。 “爹!”终于,谢元恫弃鞭跪下,“通儿这么做,总是有道理的。爹听听通儿的想法吧!” 谢老太爷厌恶地微微皱眉,旋即淡淡道:“方才是罚你的自作主张。既然你父亲替你求情,你便说说,为什么。” “谢通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是谢家子孙。”少年沙哑颤抖的声音饱含痛楚。 谢老太爷探究的看向谢通,半晌却是笑了,“你三堂叔这些年一直膝下无子,把你过继给他,可好?” 谢老太爷所说的三堂叔是谢家旁支子孙,与嫡支差距甚大。 “谢家主。”谢通挣扎着叩了一个头,微弱的声音含了一丝如释重负。他知道,这一场,他算是熬过去了。 这一次,谢老太爷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满意,他轻叹一声,“傻孩子,爷爷这里还有几瓶上好的伤药,回头给你送来。就要出征了,身体要紧。” 看着谢老太爷走远,谢元恫下意识地要扶儿子起身,却被谢通躲开了。 “通儿。”心疼的话含了几分试探无奈,“让你主意正,疼吧?” 谢通慢慢地爬起身,灼伤般扭过头,半晌轻声,“孩儿没事。” 谢元恫嗔怪,“爹心里还不清楚,怎么可能没事?乖,莫要逞强……” 谢通烦躁地甩开谢元恫的手,“夜深了,父亲休息去吧,孩儿也要回房了。” 谢元恫有些尴尬恼怒地看了儿子一眼,摇头甩袖离开。 看着父亲的背影,少年惨白的面上有一丝嘲讽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穷街陋巷,打着补丁的酒旗有在风雨中显得有气无力,浑浊的黄酒从酒坛子里倒出,风雨夜中平添了暖香。 竹儿按住楚兰庭的手,“师兄!别再喝了!” 满是油渍的小桌子上堆了一摞酒碗,楚兰庭的眸子深处却是清醒的疼痛。他淡淡看着竹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你该回府了。” 竹儿只是摇头,却坚持不肯放手。 楚兰庭默了片刻,起身向小巷深处走去。竹儿愣了一愣,快步跟了上去。 衰草满目,楚兰庭的身形在夜色中那样遥远。竹儿跪下,“都是竹儿的错,竹儿不该拦着师兄,竹儿不该……师兄你心里难受,就打竹儿吧,竹儿受着。” 良久良久,一声轻叹。楚兰庭拉起跪在雨中的竹儿,“错不在你。” 竹儿仰头,看到了师兄眸子深处那一抹悲凉,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师兄!” “师兄,你忘了吗?你说过的,你从来都不信命!”竹儿死死拉住师兄的手,仿佛一不留神,师兄就要离他而去。 “你说过的,你不信命。就算信命,也不认命。就算认命,也不认输!”竹儿的话音有些哽咽,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师兄的眼角,却没有。 楚兰庭唇角溢出一丝苦笑,眼前是柳辰基临死前的笑容。他从没有期待过父慈子孝,可是如今,无论是爱是恨,都与那个人没有关系了。 竹儿的小手在他掌心,暖热。飘忽的目光落在竹儿焦急担忧的小脸上,楚兰庭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傻小子。” 这孩子,宁愿被责也放不下他呢。上天待他不薄,他命主孤煞,却能有这样一个弟弟。 他该知足了。 竹儿说得对,他认命,却绝不认输。 “师兄,走吧,竹儿可不想淋雨了。”竹儿见师兄缓过神,撒娇耍痴地缠着师兄的手道。 少年特有的干净声音,楚兰庭忍不住轻笑,“嗯,走吧。” 裕亲王府早已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只有门口的气死风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门房提着灯笼还有些睡眼惺忪,“大公子,王爷吩咐,大公子晚归,自去书房思过。” 竹儿愣了愣,王爷就睡着了吗? 也是。这么晚了,他怎么可能还等着自己。王爷只怕根本不屑得教训自己吧? 书房里没有灯,竹儿安静地跪下,没有人看着,他却跪得笔直。 有那么一瞬间,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仿佛被抛弃般的酸痛。 没有人在乎他是否回家,又或者,这个家,也只是一个客栈罢了。 才下过一层秋雨,天空如洗过一般澄蓝。一声清亮的雁鸣,满地细碎的桂花。 张奕玄微笑着看了眼前磨墨的竹儿,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椅子,“坐。” 竹儿偷眼看了还站在一旁的大伯与父王,恭谨的摇头,“孙儿不敢。” 张奕玄佯怒,“听话,不然爷爷不带你去打仗了。”宠溺的语气如同哄逗一个幼童。 他此番预备亲自出征,留下两个儿子在京城互相牵制。也正好带竹儿历练一番。 竹儿犹豫了走两步,膝盖一阵刺痛,他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张奕玄关切地问,“昨晚没有睡好?瞧瞧这脸色。” 竹儿浅笑着坐在椅子上,“可不是没有睡好,孙儿昨儿一晚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着怎样才能随军出征呢,只怕祖父不允。” 调皮的话语惹得张奕玄大笑,“就知道你小子打的这个主意!”说着,沉下脸看着两个儿子,“但凡事情,兄弟齐心,莫要出了纰漏。” “是。”张墨瑛心里知道竹儿昨晚真真切切地跪了一夜,忍不住看了一眼犹带笑意的竹儿,复又低下头。 张奕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得了得了,你们下去吧,在这里碍眼。” 说着拉起竹儿的手,“走,咱们爷俩好好研究研究那个什么……地图去!” 张墨瑾看着父皇明朗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宠溺的神色,仿佛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 竹儿跟着皇祖父走在花间小径上,仰头见看向皇祖父的神色便带了一层暖意。 说他不介怀是假的,可是这样的亲近还是让他有一种再不设防的冲动。 “臣,柳辰达叩见皇上!” 张奕玄脚下顿住,看到柳辰达腰间系着的那一抹白色,愣了愣,“起来吧。” “臣之老父昨夜猝于心疾,臣为子不孝,生前不能尽孝于身前,死后,惟愿认祖归宗,略尽人子之孝。”柳辰达淡淡地说道,声音低沉。 “你想要回柳家?” “是。”柳辰达沉默了片刻,轻声,“家父已将家私尽数交付辰达之手。” 苦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和哥哥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逼他回去。 他们一死百了,却把这样一个烂摊子留给他。而他,连恨都恨不起。 “你是个有担当的。”叹息一声,张奕玄扶起了柳辰达,“你想回家了,那便回去吧。” 柳辰达站起身,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竹儿,“竹儿这是要出征了?” “先生。”竹儿躬身。 柳辰达淡笑,“早就想去边关玩了,可是?” 竹儿看着眼前依旧带笑的先生,那笑容慵懒中还带着一点玩世不恭,仿佛所有的痛所有的苦在他眼里都是过眼云烟。 “就算是身在军营,也不可以忘记看书习字,这是规矩。”柳辰达淡淡的开口,丝毫不顾及站在一旁的张奕玄,“竹儿,你向来随性,少的便是认真二字。长辈不可能管教你一辈子,这话先生只说这一遍。” 柳先生的严肃让竹儿有些莫名的愕然,然后慢慢的红了脸。他长到这么大,功课上从来便算是顺遂的,未免有轻视的心思。 今日想想,他有今日成就,实在是师父先生跟在身边耳提面命得来的。他自己,实实在在是一个随性懒散的。 柳先生的话,不可谓不语重心长。 竹儿低声,“学生记住了。” 柳辰达轻笑一声,“别高兴太早,马儿脱了缰,先生我不管着你,自有人拘着你。” 一句话,说得竹儿脸上更红了几分。 中规中矩的堂屋正中摆着圣人画像,少年青嫩的面容在隐约的阳光下充满了朝气。 于本持余光看到站在门口的竹儿时,吃了一吓,忙掷了书拉着竹儿向门口跑去,也顾不上身后大哥气急败坏的叫声。 “你怎么来了?”于本持大惊小怪的嚷嚷,“走走,找穆旻玕那小子去,他可是老念叨再找你拼酒呢!” 竹儿笑嘻嘻地指了路旁,“你瞧那是谁?” 穆旻玕锤了于本持一拳,“好小子,总算你还记得我。” “别提了,被大哥关了好些天了,爹求情都没用。”说到这个,于本持又苦下了脸。 “那你还敢出来,不怕屁股开花啊。”竹儿咋舌。 于本持气哼哼地瞪了竹儿一眼,“要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行了行了。”穆旻玕拦住了笑道:“竹儿说他要跟着去边关了,请咱们喝酒呢。” “呀!”于本持惊讶的拉起竹儿左看右看,半晌沮丧地,“真羡慕你。” 竹儿笑嘻嘻地问道:“青骥的祖母好些了吧?” “全都好了,这小子正在别庄里陪祖母养身子呢。”于本持说到这儿拍了拍脑袋,“要不,咱们干脆去他那儿玩去,和上次一样,烤鱼吃!” 看着兴奋雀跃的于本持,穆旻玕忍不住微笑了摇头。 别庄在离京不远的郊外,一山带水,隔着热闹的官道。不偏静,却是难得清幽。 于本持还没进院门就大声嚷嚷开了,一点没有做客人的自觉性。 “这小子哪儿去了,怎么不理人呀?”于本持不满地嘟囔。 竹儿进屋转了一圈,神色略微凝重,“刚有人来过,上后山。” 于本持一愣,就看到竹儿和穆旻玕已经往后山走去。于本持懊恼地垂头:这小子比自己还小呢,怎么自己就忍不住听他的话了。 枝叶凌乱,舒青骥靠在树干上,衣裳杂血痕。竹儿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几个黑色的背影,他上前欲追,却被舒青骥拦住了。 竹儿一愣,旋即蹲下身替舒青骥包扎伤口,“咱们先回屋吧,你受的伤不轻呢。” 竹儿的不追究让舒青骥松了口气,他感激地笑笑,“祖母在午睡,就说我下午和你们玩去了。” 那意思就是暂不回屋了。 看着清澈的溪水一点点被染红,于本持忍不住怒道:“又是那个老女人,是不是?!” “本持!”穆旻玕一声厉喝,“你说什么呢!” 于本持不甘心地低头。 舒青骥不介意地笑笑,咳出血丝,“我不怪她。” 如果没有父亲的默许,那个女人何以如此肆无忌惮?舒青骥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里一片冰凉。 这是最后一次了,再不会有了。 “都是兄弟,就不说谢字了。”舒青骥看了竹儿,“你的药很好用,祖母时常问起你呢。” 竹儿笑笑,“我可不敢去见你祖母,上一次我晚上做梦都有人在我耳边念呀念呀,生生被吵醒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是一笑,舒青骥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竹儿小弟,我能吃烤鱼吧?” “不!能!”竹儿一字一顿的道,中气十足。 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提方才的事情,只是偶然间,舒青骥的目光中有几分凄凉,几分决然,还有几分感激。 他欠兄弟们良多,欠竹儿小弟的更是不知凡几,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要背负这笔债到下辈子去。 他才不要。都是兄弟,有今生没来世,他得好好活着。 一夜没睡,一日奔波,又被逼着喝了两壶清酒,竹儿回房间的时候眼皮都在打架。 迷迷糊糊的撞上一个人,竹儿退后两步转身向床铺走去。衣服的领子被拎起,竹儿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小爷不要人伺候,外边站着去。” 屁股上挨了一脚,竹儿恼怒地回头,正对上张墨瑛严厉的目光。 竹儿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王……王叔叔?”还没有清醒过来,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压根没想到父王会出现在他房间里。 张墨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小家伙,通红的小脸带着梦幻般的笑容,结结巴巴的声音还有未褪的童音。 摇了摇头,张墨瑛任由竹儿拉着跌跌撞撞往床上走去。 小家伙扯开被子衣服也不换地钻了进去,未了探出小脑袋唤他,“王叔叔,你怎么还不来睡呀。放心,竹儿睡觉最,最……老实了,不会踢到王叔叔的。” 张墨瑛的手抬起了又放下,半天功夫叹息一声弯下腰,替竹儿掖了掖被角。 “别走。”小家伙的喃喃声很轻,张墨瑛却真的停住了脚步。 板着的脸不知何时柔和了许多,原本想了一肚子的训斥,此时却哑然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跟着皇祖父在外面,要吃得苦,不许淘气。一切自己小心。” 轻微的鼾声传来,张墨瑛低头细看,小家伙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嘴角还有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这孩子,果然是没听到的。张墨瑛下意识地替竹儿擦去嘴边的口水,然后灼伤般猛地站起身,见竹儿翻了个身恍若未觉,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着竹儿要去出征,明明知道在皇上身边这孩子可以得到很好的锻炼和照顾,可还是鬼使神差般想要来叮嘱两句。 张墨瑛苦笑了想,幸好这孩子醉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对这孩子,终究还是,放不下吧?看着熟睡中的竹儿,张墨瑛一时有些呆住了。 58.长剑倚青空 边塞的深秋已有十分寒意,青石的街道向晚,骤然风起,沙尘卷起落叶,灰蒙蒙一片。 长烟落日,号角声悠长旷远。天边还有霞光,空气中的寒意却渐渐深重了,阴阴地冷。 竹儿裹了一件果子狸的披风靠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天寒地冻,不是行军打仗的好时节,却未必就不是迎战锦国的好时机。 竹儿下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唇角忽然有了一丝顽皮狭促的笑容。 王爷如果知道贴身的玉佩被他换成了扇坠还不知是怎样的神情呢。不会一气之下扔了吧?就算王爷不知道,湛卢也该知道那扇坠是柳先生的信物吧。 他隐约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王叔叔叮嘱他一切小心,还哄他睡觉。只可惜梦醒得太快,他都不记得梦里王叔叔究竟叮嘱了些什么。 竹儿略微懊恼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是一个梦,偏他惦记了这么久。环顾了屋子里那一床一桌一几,竹儿有些烦躁地拿起一本书往外走去。 “怎么,就沉不住气啦?”张奕玄呵呵笑了看着竹儿,“这是去哪?”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竹儿慌忙跪下,却又被张奕玄拉起,“就知道你小子是个闲不住的。” “祖父,大哥都可以上战场,为什么孙儿就不可以呀?”竹儿颇有些愤懑地问道。一样是皇孙,大哥载沛头一日就披挂上阵,打了一场漂亮仗,可是他却被祖父关在这地方,哪都不许去。 张奕玄摇头笑道:“你当上战场是过家家吗?想去就去?” 竹儿不满地嘟囔一声,“才不是。” “你就那么想去?”张奕玄沉吟道:“这可是要吃大苦头的,你想好了?” “嗯。”竹儿不假思索地应道。 “明渊,这个小兵,你可满意?”张奕玄呵呵笑了向身后问道。 明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仍旧是一身黑衣。他淡淡地道:“皇上,军法无情。” “听到了?”张奕玄问竹儿,“军法无情!朕什么时候听他说你可以上战场了,什么时候给你军队!” “属下拜见浛公子。”明渊面无表情地躬身道。 “明渊,从今日起,他是你下属,不是什么浛公子,什么皇孙。你不必心存畏惧,只管放开了手教训他!”张奕玄呵呵笑了转问竹儿,“你想清楚了?” 竹儿还有些呆愣愣地回不过神,好半天功夫才点头,“是,孙儿想清楚了。” “臣遵旨。”明渊面无表情地叩头。 看着皇祖父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竹儿仍旧有些呆滞,开玩笑的吧?他现在成了这黑衣人的手下? 竹儿笑嘻嘻地凑上前,“你……还记得我吧?”天呐,他当初可没少捉弄这家伙,老天保佑这家伙贵人多忘事。 明渊淡淡地,“给你半炷香时间收拾行李。” 竹儿想也不想地回头高声,“五仁,给你半炷香功夫收拾……”话喊到一半才发现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空空如也了。 竹儿如救火般飞快地跑进屋子里。平素他的东西自有下人收拾,他又是个不管事的,乐得自在清闲,这会儿真如个没头苍蝇一般四下里乱窜。 好在他不是个没独立过的孩子,衣裳睡袍手炉药瓶,匆促间竟也一样不落。 竹儿抱着包裹问,“现在就走吗?” 明渊冷冷地上下打量竹儿,直看到竹儿不自在了才嗤笑一声,“放下包裹。” 竹儿愣愣地,“什么?” “放下!”严厉的声音干脆低沉,如鹰的眼神逼视着竹儿,带了不容违逆的气势。 竹儿反倒挺直了身子,收敛了笑意问,“为什么?” 明渊唇角露出一丝嘲讽,“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竹儿还是没有动。 “现在,放下包裹,跟我走。”明渊厉声命令,“或者,留在这里继续做你的皇孙公子。” 竹儿挣扎了片刻,终是将包裹放在了地上,抬头看明渊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挑衅。 长剑慢条斯理地划开包裹,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瓷瓶和手炉披风,明渊淡淡地,“郊游吗?” 审视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我知道你身上有不少小玩意,自觉拿出来。但凡你把一样东西带进了军营——你等了看。” “还有,把你身上的披风脱了,娇气!” 眼前的黑衣人严冷锋锐,再没有当初竹儿印象中那个本领高强却疏离恭谨的家伙一丝一毫的影子。 竹儿咬唇默立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冰冷的目光中只穿了一件素薄单衣,身无一物地跟着明渊往关宁城外,大山深处走去。 也罢,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呢。 关宁城地处连山山脉脚下,北恃天险,南连中原。两山之间修筑城墙,两旁茫茫大山,城外千里草原,城内杨柳依依。 渊国的大军都驻扎在关宁城内,最是易守难攻之地。连山山脉自西向东,横跨了渊熙两国,也成了阻挡鹰族人的天然屏障,只是这屏障并没有给这些中原人带来多少底气。 竹儿被带到了一处山谷中,看到不大不小的营地上已经整整齐齐的站了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色沉肃,人如刀锋。 竹儿是第十二个,也是最小的一个;只是他长得高,站在人群中并不显小。就在他正在努力记忆来路的时候,明渊开口了,“都到齐了。我是谁,相信你们都听说过。你们当中有些人已经从你们的师父那里听说了不少趣事,如果你们能够活着从这里出去,可以和你们的师父,交流一下死里逃生的感受。” 明渊的神色锐利如锋,冷淡的话语偏偏带了几分嘲弄戏谑,“现在,你们想必都累了,都休息休息。训练从明天开始,记得不要起晚了。” 竹儿有些晕晕乎乎地跟着众人拿了两个馒头钻进帐篷,一个少年笑嘻嘻地拍了拍身旁的铺位,“你怎么不坐呀?” 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叫竹儿,你呢?” “张岩,他叫王巍,我们刚认识的。”张岩有些健谈,一面吃馒头一面低声,“教你一招,有地方休息赶紧休息,我可是听师父说过的,经验之谈!” 张岩的话引起了少年们的共鸣,顿时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都是一脸的担忧夹杂着兴奋。 竹儿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帮少年都是各处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心心向往在明渊手底下受折磨,对明渊又敬又怕。 竹儿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一个人躺了下来,也不参与少年的讨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被皇祖父给卖了。 眼前闪过柳先生似笑非笑的神情:马儿脱了缰,先生我不管着你,自有人拘着你。 果然,这就是个陷阱。 山里的秋夜分外安静,迷迷糊糊中,竹儿感觉耳边有些吵,他气恼地挥了挥手嘟囔,“别吵。” 冰凉的手拍在脸上,“你不要命了,还没起来?” 竹儿倏然睁眼,入眼一片兵荒马乱。睡在他一侧的张岩一面披衣服一面道:“快点儿快点儿。” 竹儿手忙脚乱地穿了衣服,帐子里已经剩不下几人了。竹儿一面闷头向前跑一面内心诧异:他自小习武,这里又是山里面,他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竹儿猛地清醒,然后面色便沉了下去:他这才意识到,方才帐子的空气里有迷药的味道。 还不等他反应,迎面就是一张剑网。竹儿仓促间避了开去,下意识地想要从怀里摸出暗器,才反应过来自己所有东西都没有带来。 内心一阵懊恼。早知道就该留一两件的,哪怕是香包还在,他也不至于惧怕区区迷药啊,怎么会狼狈成这样。 竹儿衣衫破烂地被扭送到空地上时,正对上明渊严厉的目光,在他身旁,跪着十个衣冠不整的少年。 “你们的脊梁呢,断了?!”一声厉喝在安静的夜里分外的响。 少年们顿时将腰背挺得笔直,也顾不得浑身上下的伤叫嚣着痛。 “除了他。”明渊指着唯一一个安静地站着的少年,“你们,看到边上的石锁了吗?拎着它,爬山去,现在。” 少年们一声不吭地去拿石锁,只有竹儿站着没动。 “你,没听到吗?”明渊冷冷看着竹儿。 “你们点了迷药。” “哦?”明渊挑眉,“鼻子还挺灵光。” “你们卑鄙!” “是谁告诉你,敌人偷袭的时候还会光明正大地通知你,等你们准备好?”明渊冷笑。 “我们都才来到这里,还没有适应环境,您应该给我们一点时间。”竹儿一滞,旋即不假思索地道。 这一次,明渊只是冷冷地问,“还有吗?” “您还没有教我们如何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保持夜间睡眠的清醒,不教而诛,是为虐!”竹儿咬咬牙,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明渊点了点头,“借口不少。只是借口,不能成为你不幸战死的理由。为什么他能做到,你却不能?” “自己不用心,就不要妄图找借口!”明渊猛地提高了声音,“所有人都听着,你们明天的早膳,取消了!” 竹儿的脸慢慢涨红了,他自付从来都不是做错事便找借口的人,师父先生也不能容忍他的这种行为。可是今日这事……竹儿咽了口气低声,“是我的错,我承担。” 明渊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平静地道,“没听说过,一人有过,集体受罚吗?” 爬了一夜山的少年正迎着晨风背书,脚下是四平八稳的马桩,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颤抖。 “你们应该感谢我,今天上午测兵法,我给了你们复习的时间。”明渊悠闲地从东走到西,“都是娘们儿吗?有气无力的?” 背书的声音泄愤般大了几分,明渊不知从哪里拎了两块铁砖放在竹儿的大腿上,轻声,“站稳了,别掉下来。” 腿上的突然承力害得竹儿面色忍不住苍白几分,他咬牙跟着大家继续背道:“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 因为都没有早饭吃,所以大家带着一身冷汗坐进了讲堂。 桌子上是现成的笔砚,一个看不出级别的士兵正在发纸,纸张是上好的薛涛纸,一人两张,一张草稿,一张誊抄。 竹儿正借着这片刻的功夫运气休息,就听到冰冷的声音,“纸不够了,你就用一张。” 竹儿一愣,抬头向端坐在上的明渊看去,然后低头应一声是。 不是他的错觉,那个讨厌的家伙是在有意针对他。 憋着一股气,竹儿是第一个交卷的。明渊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卷子,开口,“还有两柱香。” 少年们陆陆续续地交了卷,明渊不置一词地把卷子摆在桌上,“你们自己看。” 过了好一会儿,明渊才淡淡的道:“从今日起,你们的队长是郑歆,副队长,万励。” 竹儿看向昨晚那个安静的少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郑歆就是他自己。 竹儿偷眼看了明渊,神色中却没有半点欣喜。 没有人有意见。第一天就在没完没了的训练中度过了。 裕亲王府,下人进进出出的已是乱成一团,夏氏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单上是大团大团的血迹,鲜红一片。 太医说了些什么,她却一句也没有听到。无意识地咽下了苦涩的药,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窗户紧闭,锁住了满屋子浓重的血腥味。夏氏轻声问道:“都……都被抓起来了吧?” “王妃只管安心养病,都会好起来的。”说话的是她的心腹,避过了夏氏的眼神。 夏氏苦笑一声,“我床底下的匣子里还有两万两银票,等我死了,你带着它走吧。” “你别说话,听我……听我说。”夏氏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枯枝上,“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这一次,怕真的是,解脱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费尽心机求来的得子药,竟然是阎王的催命符。 眼前闪过那个清冷少年平淡却带着杀气的目光,夏氏无端的打了一个寒颤。 忍不住苦笑。她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对付张载浛了吧?以致于到今日这地步,面对楚兰庭不死不休的追剿。 少年清冷的话依然在耳:凡伤我师弟者,不得善终。这句话像一句诅咒,搅得她噩梦连连。 “我一生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可牵挂,可托付的。”夏氏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咱们好歹……好歹主仆一场,我不能,不能不全了这最后一点主仆情义。” “我有今日,也算是咎由自取,你们……不要替我报仇。他们,你能找到一个算一个,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过普通人的日子。” “我算尽机关,却争不过命。”夏氏喃喃,声音轻若蚊吟,“下辈子吧,下辈子投生普通人家,下辈子……” 下辈子嫁一个本分老实人,不会卷进是非,不会莫名地就再不能有孩子,不会为了自保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下辈子…… 夏氏慢慢安静下来,恍惚间便睡着了。 她恨过,怨过,最终还是决定了无牵挂地离去。她不需要人替她报仇,她恍若飘萍的一生,只当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就好了。 边陲小镇没有江南的秀气,没有京城的宏伟,却带着游子征人特有的气息,粗狂还细腻。 路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摊子,有未经处理的狼皮鹿皮,也有远从江南而来的绸缎香料。 竹儿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深秋初冬的天气,边关塞北,路上尽皆是披着各式皮衣的汉子,竹儿一身浆洗久了的秋衫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无视异样的目光,竹儿停在了一个摊子前,拿起了狼牙雕成的手链左看右看,颇有些不舍,却迟迟没有开口问价。 他是趁着这次野外的两日训查偷跑出来的,要求是不许结伴,不许带任何东西,深入大山,两日后回营地。他自小在山里长大的,记忆又极佳,不趁机出来玩玩儿都对不起自己。 他就不信这回那老家伙还能知道。竹儿得意地想着,就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只穿这么一点,不冷吗?” 竹儿先是愣了一下,转身扑了上去,“爹!” 莫敬韬微微退后一步,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臭小子,长高了,瘦了,也结实了。 “有没有规矩了?”莫敬韬一声轻斥,“你既已认祖归宗,唤我一声叔叔便是。” “不,我就要叫爹,爹,爹……”竹儿耍赖般直叫道。在他心里,无论生父养父,都是亲人。 在竹儿心里,莫敬韬虽然只是一个商人,虽然待他严苛无情,可是在他有危难的时候,眼前的人却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般挡在他的身前。这一点,他甚至在生父身上也不敢奢求。 小家伙一声声爹叫得莫敬韬再不忍呵斥,“走吧,到我院子里坐坐。” 莫敬韬如今在边境做生意,一进的小院落干净整洁,一如既往的没有多少摆设。 放下手中的姜茶,竹儿歪头托腮看着莫敬韬傻笑,惹来莫敬韬一声无奈叹息,“从来都不会照顾自己。” 竹儿忽然觉得,这样的养父虽然仍旧很少笑意,却亲切随和了很多。 “爹,你为什么不回去呀。”竹儿有满心的话要问,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爹,一个人在外漂泊多累,为什么不回家呀。 莫敬韬轻轻一叹,“我还有恩未报,不能回去。” 竹儿沉默了。爹有爹的骄傲。爹不说,他便不问。 “竹儿……”莫敬韬看着竹儿,半晌淡淡的道:“没事别偷跑出来玩,听到没有?” “谁说……!”竹儿瞪大了眼睛想要反驳,然后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哦。” “这时辰在街上乱逛,你敢说你不是偷跑出来玩的?”莫敬韬笑哼一声,解了身上的披风给竹儿披上,“也不知多穿一点。” 竹儿撇嘴笑道:“当我是您呀,这天气哪里要用什么披风?”话虽这么说,手却紧紧拽着披风,无赖的小模样看得莫敬韬忍不住敲了他的脑袋轻斥,“你有理了是不是?” 竹儿呵呵傻笑了不说话。 莫敬韬转身进堂屋拿了一盒点心,看着竹儿小狗刨食一般翻得一塌糊涂,良久,淡淡地,“凡事多留心,莫要冲动。” 竹儿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莫敬韬看了看天色,挥手赶人,也不管竹儿委屈的目光。 竹儿恨恨的拍了拍身上的点心渣子,“晌午还没到,爹偏舍不得一餐饭钱。” 看着竹儿的身形消失在墙头,莫敬韬静静坐着,眉头微蹙。 59.忽闻狼烟起 竹儿万万没有想到,明渊竟然真的要执行军法。 他略微有些茫然地看向同伴:他明明不着痕迹地把跟着他的尾巴都甩光了,这家伙怎么知道的? 瑟瑟的寒风吹过,竹儿无端打了一个寒颤,就听到明渊冰冷刺骨的声音,“擅逃军营,理当杖毙。” 杖毙?!竹儿看向明渊,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他不过是偷跑出去放松一下,竟然就要被处死?还是这么不干脆的死法。如果自己真的有个好歹,明渊又该如何向皇祖父交代? 然而容不得他回过神,就被人按在了地上,伴随着沉闷的杖声是明渊不带丝毫波澜的声音,“你们都看到了,谁还想试试,他就是下场。” 真真切切的疼痛让竹儿忽然意识到,明渊可能真的下得了这个手。这里是军营,他是一名军士,容不得分毫的肆意与胡闹自主。皇祖父把他扔进了这里,就是为了历练他吧?只有他从这里活着走出去,才有获得军队和皇祖父倚重的资格。 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了这里,面对严厉得近乎严苛的明渊,面对永无休止的训练和站着就能睡着的艰苦时光,他的内心深处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 竹儿挣扎着高声,“将军!容郑歆一言!” 明渊挥了挥手,行刑的人退立一旁。明渊看了挣扎着满脸冷汗的小小少年,冷淡地,“说。” 竹儿踉跄了挺直腰背,“郑歆私自离营,罪该万死。但求将军再给郑歆一次机会。郑歆发誓,如果真的上了战场,如果真的是打仗,郑歆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决不会做逃兵!” 明渊伸手捏住竹儿的下巴,看着竹儿的眼睛,“小子,谁信你?” “如果前面真的就是战场,你以为,你逃得了吗?”残忍的话语不带一丝温度,明渊再次挥了挥手。 厚实的木棒带着惨烈的风声砸在肉上,残阳中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的静静站着。终于有人忍不住跪下,“将军,我信!我信队长绝不会当逃兵!” 张岩捏紧了拳头,声音还带了一丝颤抖,“他是我们的队长,张岩愿意代替他受罚!” “代他受罚?他因为不守规矩被处死,你要替他去死吗?”明渊嘲讽着冷笑了问。 “将军,人谁无过?”这一次开口的是万励,这个素来沉静的少年说话却很锋锐,“一起这些天,但凡有事队长从来都是第一个冲上前,该关照的,他从不落下。只要队长一日还做我的队长,我便不能看着他去死。我愿陪他一起承担过错。” 陆陆续续的,少年们都跪下了,他们沉默着没有说话,却在明渊凝如刀锋的目光下表达了他们的决心。 “你怎么想?”良久,明渊问竹儿。 竹儿眼前一片星光。这才不到二十杖。他真的很难想象,一直到杖毙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听到明渊的问话,竹儿的眼圈终于红了。他何德何能,有这样一群袍泽兄弟。 竹儿扭头看向跪着的兄弟们,第一次,心底生出了说不出的感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喜欢这里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有的只是单纯的永无止尽的训练,和一群肝胆相照的弟兄。 这就是他莫名放松的原因了吧?柳先生说得对,他骨子里,当真不是一个好孩子。一不小心,流露本色。 “放屁,陪我什么?我出去玩都没带着你们一起去,挨板子倒要带着你们一起了?”竹儿的声音虚弱中带笑,“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许替我求情!”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竹儿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半天功夫,也对着明渊跪下了,“将军恕罪,郑歆……御下不严。郑歆这就让他们都起来……” 明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眼底有惊诧,也有欣慰。他看向竹儿,“既然他们都替你求情,我便恕你这一次。”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明渊的目光静静扫过所有人,“郑歆听着,罚你去校场站桩,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身!” “是!”竹儿应了一声,担忧地看了兄弟们一眼,老老实实地跑去了校场。 明渊哼笑一声,“都不愧是各处的佼佼者,两天两夜,一点也不觉得累,可是?” “现在是酉时三刻,咱们的储备粮不多了,看到那边山顶了吗?那里有一个小粮仓。每人背一袋粮食回来。一个时辰后还没有回来的,今晚就不用睡觉了。”明渊不紧不慢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看到少年们相互扶持着往山上走去。 从背影可以看出他们的体力已经将近极限了,可是仍旧不改他们一往无前的坚定。 对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土地,明渊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极轻的笑容,可惜没有人能有幸看到这转瞬即逝的笑容。 累了两天两宿的孩子们回到帐篷倒头便睡着了,帐篷里面鼾声一片。 黑暗中明渊感觉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凝神看去,原来是张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睡铺滚到了门口。 张岩警觉的想要出声,明渊冷冷瞪了一眼,唬得张岩立马不出声了。 “糖好吃吗?”明渊淡淡地问,不辨喜怒。 张岩怔住了,糖是队长给他们带来的,这在枯燥的军营里可以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看着将军,张岩噗通一声跪下,不说话了。 见张岩吓成这样,明渊淡哼一声,“下不为例。” “是。”张岩低下了头。 “郑歆呢?把他叫出来。” 张岩脱口而出,“队长才上了药,睡下了。” “没听到我的话吗?”威严的声音刻意放低了,威慑力不改。 张岩慌忙钻回营帐。 “这个,你拿去练。”明渊掷出一张内功法决,“睡觉不老实,有时候也会要人性命的。” 这小子,这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竹儿站在明渊跟前的时候,面色还是惨白的。他本来就疼得有些睡不着,这会儿山风一吹,竟然觉得有些受不住的寒意。 明渊仿佛没有看到竹儿的不适,淡淡的道:“他们都是各处的精锐,将来的将领或者头目。皇上的意思,让你利用这个机会接近他们,掌握这一股势力。” “皇上没有要求你经受这样的训练,是我的要求。”明渊平静的声音不改严厉,“可是现在。我告诉你,我失望透了!” 竹儿低头看着地面,涨红了脸。 “你师父曾经是战场上的一段传奇,可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弟子。”明渊的话音不高,说出的话却异样残忍。 这一次竹儿没有叛逆,没有反驳,“我不会再让将军失望。” 明渊看着眼前的孩子,脑中却怎样也抹不去那个凝稳如山的少年身影。他们只见过一次,交手一次,共同御敌一次,却成生死之交。他知道他对张载浛过于严苛了,张载浛不是那些孩子,没有经受过专门的训练,初来乍到,也很难适应这样的生活。何况张载浛在所有孩子里面还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他却每次要求最严,罚得最重。 这孩子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仅只不错,还远远不够。楚云潇看中的弟子,绝不止有这一点潜力。 他就不信,不能锻造出一柄惊世的宝剑。 “很好。”明渊冷冷的道:“我拭目以待。” 日子一天天划过,转眼就入了三九。天寒地冻,奇怪的是山里面的溪流带了地暖,并没有结冰。 两三个人守在溪水旁,一脸冷漠。 张岩哀怨地看了一眼溪水,认命地拎起桶子往回走去。 竹儿站在水井旁边,见状笑嘻嘻的道:“我来我来,你先歇会儿吧。” “你们!今晚上不想睡觉了是吗?!”一个军士适时的厉喝让张岩一跃而起。 那军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帮混小子,不过是一场攻守演习,竟然还真的敢往溪水里面下毒!出其不意是出其不意了,不过冬天的流速慢,那溪水至少有三五日的功夫是不能用了。 罚他们在这里挖井,竟然还敢磨磨蹭蹭的偷懒。 远处不知怎地泛起了火光,那军士先是一愣,忙向大帐走去。 竹儿几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色凝重起来:虽然是夜里,可是他们身在大山的腹部,究竟是哪里着了火,能让他们都看得这样的清晰?而冬日的塞北,究竟又是什么东西能燃起这样的大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竹儿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命令没有终止,他们也都没有回帐篷,只是再没了初始的轻松。 天色快亮的时候,明渊沉着脸色叫齐了十二个少年,“昨夜军粮失火,城中情况紧急,我必须现在赶往关宁。” “郑歆!” “在!” “我命令你,和万励一起,带领你的弟兄向熙国求援,即刻出发!” “是!” “郑歆留下,其他人各自准备!” 看着张载浛浛公子,明渊有了一瞬间的犹豫,旋即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们去吗?” “因为我们年纪小?”这一路西行必然不太平。他们看上去都还只是少年,又从来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比较容易避过敌人的耳目。何况他还比较擅长易容之术。 “还有呢?” 这一次,竹儿要想了好一会才试探地问道:“因为……永靖候军师?” 明渊看来和师父很熟稔,想必也是知道师兄的吧。 果然,明渊淡淡道:“一切小心行事。”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长袍,“这个,借你穿几日。” 薄如蝉翼的袍子入手一片温暖,竹儿才要说话,就被明渊挥了挥手赶苍蝇般赶了下去。 关宁城被锦国的军队彻底包围了。山宇关失陷,鹰族人从南面困住了关宁,而原本深入东鹰腹地的四十万大军顿时成了孤军,陷入包围。 情报递送不出去,援军迟迟不来。关宁城成了一座孤城。一座拥有五十万大军的孤城。除了绵延险绝的连山山脉,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可是塞外的寒冬,整整五十万大军,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他们已经进攻了两次,一向骁勇直前的鹰族人却忽然变得保守起来,严防死守,不肯跨雷池一步。 锦国的军队当中有高人。 张奕玄半靠在床上,面色阴沉得可怕。押送粮草的路线都是极其隐蔽的,鹰族人怎么会知道?这里分明拖住了锦国的主力,山宇关亦有十万人马,何故失守?最关键的是,为何失守了他连知都不知道?! 他们出了内贼。这个内贼究竟是谁?会是……他么? 张奕玄的内心忽然有些说不出的烦躁慌乱,伸手打碎了下人递上的药碗,“朕不喝!” “皇上。” 平静沉稳的声音让张奕玄下意识的向门口看去。 是明渊。山崩不动的明渊面上竟有一丝隐忍的疲惫。他上前几步跪下,“属下失职,请皇上惩罚。” 明渊的手上是一块辨不出本色的棉布,确切的说,是一封血书。 上面只有四个字:京城有变。 60.回尽征人首 清晨的山雾在初生的阳光中一点点散尽,一阵风过,雪花簌簌的落下,落满衣襟。 竹儿仰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白茫茫一片的山峰,朝阳铺洒,一片霞红。天地寂静,巨石嶙峋的山峰此刻看来就恍若是一个沉静的北方汉子,傲然天地。 “走吧。”竹儿两三口吃了一个早已冻成冰块的馍馍,率先向前走去。 大家都一言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的人分成两批,一批跟着竹儿走山路,目标小,山脉广,又是冬天,不容易被发现。可是山路难行,又易迷路,一不小心就会有生命危险。另一部分则是跟着万励取燕台故道,绕远路至边境再进熙国。他们可以行道骑马,速度更快,也可以接应竹儿等人。但是此举无事则已,一旦有事,极易全军覆没。 他们约定八日后在连峰山脚汇合。只等待一日,如果等不到,还活着的则继续完成任务。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他们还没有看到天池的影子。这里放眼望去除了山便是雪,王巍甚至想,他们是不是要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弟兄们,都精神一点儿!咱们的方向没有走错,加把劲儿就到了!别让万励那小子把咱们给比下去了!”中午休息的时候,竹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条冬眠的蛇剥皮烤了给大伙儿开荤,他自己则就着雪水吃了两口馒头。 六个男孩子,两条蛇还不够塞牙缝的。所以谁都没有去动火堆上的烤蛇,而是低头解决各自的干粮。 “怎么都不吃?”竹儿抓了抓脑袋问道:“是少了点盐,将就一下别嫌弃呀。” “队长,你自己吃吧。”说话的是张岩,“你昨夜又没有睡觉替咱们守夜,一大早就独自出去探路。这里王巍体质最弱,你每次好容易淘弄点东西,让了他让我们,这样下去……” 竹儿笑哼一声,“下去个屁,我山里长大的,走山路自然比兄弟们多担待些。这眼看就要到了,到时候我就不管了,你们操劳去!” 虽说是山里长大,可是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毕竟是不同的,他们都知道,却都没有说。 队长心里挂念着万励他们,一日没有汇合,只怕队长一日就不肯松懈一点。 还要走多久?他们现在真的已经在连峰山了吗?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安,可是每个人都憋着一股气向前走去。 杉树渐渐少了,隐约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前方一大片冰湖,透明的冰在阳光折射下现出五彩的颜色,净旷唯美。 “兄弟们,一人分一点,这就要下山了。”竹儿长舒了一口气笑了说。如果地图没有错,这里就是天池了,从这里下山,就到了连峰山脚下,熙国边境。 天黑前还可以赶到,希望万励他们一切顺利。 大家难得的露出了三天来的第一个笑容,看向竹儿的目光也多了丝钦佩。三两口吃完分到手的蛇肉,少年们欢呼一声向山下奔去。 到达山底的时候已是傍晚了,暮色中的连峰山云雾缭绕,静默中生出一种苍凉的况味。 小道边的驿站破破烂烂,因为是冬天,所以空无一人。竹儿对着火光发呆,张岩守在门口,风声呼啸,小屋子里沉默异常。 良久,竹儿淡淡道:“都睡吧,我和张岩守着,到了时辰换王巍和余城。” 余城笑嘻嘻的,“是,队长!这回胜了副队长,咱们想想,这次非得好好让他放血不可!” 插科打诨的话让屋子的氛围轻松了些,竹儿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他妈困死了,你小子这么有精神,就陪我一起守夜!” 子夜十分,竹儿被一声低呼惊醒,他警觉地翻身而起,“怎么回事?” “队长,发现副队踪迹了。”王巍裹挟着寒气进屋,面色凝重中透出几分轻松。 竹儿一愣,跟着王巍钻出了屋子,迎面风夹着雪片钻进领子里,他跺了跺脚,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树上的痕迹。 那是一首诗,“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莫道春来又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字是用刀刻在树皮上的,笔力遒劲,正是万励的字迹。刻上去还没有多久,划痕里隐约还可以见新鲜的深绿色。字迹整洁,看得出书写之人的从容不迫。 竹儿微微皱了眉,江南虽好是他乡,这里说的应该是大雁了,可是特意留这个是什么意思?雁有归意,难道是警告什么? 不,字迹很从容,证明他们并不是遭遇了什么危险。而且万励很清楚,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他绝不会就这样转身回去的。 “副队也真是,好好的话不说,偏偏扯些诗呀词呀,云山雾罩的。”王巍不满的小声嘟囔。 “这里是边境,只怕有锦人,他这也是为了……”竹儿下意识的解释,然后顿住。 对呀,他怎么没有想到!万励这家伙好易数,曾经和他比试过一道雁行题,然后输得连躲了他三天。 雁南飞,顾徘徊。 “去,叫弟兄们起来!往南走十五里路,快!” 远远就看到了火光,打斗声顺着风声传来,竹儿手搭凉棚站在树上,然后险些就栽了下来。 “你们两个,随身的弩还有吧?在树上放箭。你们殿后,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动静大一点;你,随我来。”竹儿不着痕迹的掩饰了方才的失态,一脸从容镇静的吩咐道:“是小股的锦人和熙国小队打起来了,万励他们有些疲惫,但都没事。” “在这里!”竹儿高喝一声,声音里夹杂了无限兴奋,“快来呀,找到他们了!” 伴随着竹儿声音的是箭尖没肉的声音和忍痛的闷哼声。 激战中的锦人头领扭头看去,见林子里一片雪尘,当下断喝,“撤!” “别让他们跑了!”清朗的厉斥声干脆果断,黑夜里听得人精神一振。 撵着锦人追出了一里地,所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王巍这才发现对方领头的竟然是一个女子,准确的说,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很利落地安排人看守粮车,埋锅灶,疗伤口;未了大大方方地走到万励面前拱手道谢,“多谢义士相助,他们急于撤退,只怕是报信去了。义士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英姿飒爽的女孩子让少年们都有些窘迫和局促,万励拱手,“不敢,渊熙一体,何谈相助?何况你也是为我渊国送粮而遭伏击。” “对了,队长呢?”张岩忽然问道。 “在这呢。”竹儿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 大家左看右看,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竹儿。万励正要开口行礼,就听到一声清斥,“好你个小子,不认得我了是不是?!” 前一刻还是英姿飒爽磊落大方的女孩上前几步站在竹儿面前,埋怨的话语带出几分顽皮亲近,“就知道除了你小子,没人想得出这么损的主意!” 竹儿没奈何地站起身,“在下郑歆,是他们的队长,我们是渊国的军士,不幸和大队失散。能遇见姑娘这等巾帼英雄,实乃我等之荣幸。” 正愣愣地听着要被竹儿绕晕了,就听到竹儿小声说,“酒儿,好酒儿,咱们回头再说,啊。” 酒儿先是一愣,旋即一跃而起,“好,那你现在陪我抓鱼去!” “这里附近有一条不大的河,咱们凿冰去,走!”酒儿不由分说地拉着竹儿往外跑去,惹来少年们的面面相觑。 竹儿急了,甩了手怒道:“不去!”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一碰到酒儿准没好事!这下好了,他在兄弟们面前那一点子威信全都没了! 竹儿懊恼地跺脚,“酒儿,你别胡闹!” 善意的笑声四起,“原来是队长的老朋友呀,难怪……”张岩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迎面的雪球砸了一个正着。 哄笑声中,竹儿被酒儿拉着跑开了。 “关宁有变吧?”站在冰河边上,酒儿开口问道。虽然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竹儿微微一愕,苦笑道:“锦国向熙求和了?” “是。”酒儿长叹一声,“锦国声称愿与熙国交永世之好,不动干戈。熙国的皇上竟然应允了。” 不但应允了,而且是松了口气般的欣慰无比。他情愿倾熙国之所有,结锦国之欢心。不到万不得已,他一点都不想打仗。那意味着永靖候将手握重兵,意味着他日日夜夜睡不安稳。 “那这……是怎么回事?”竹儿迟疑地问。如果熙国和锦国结盟,这些粮车又是怎么回事? “熙国皇帝想要背弃盟约,永靖候坚决阻拦。我是奉楚军师之命带队前往关宁。” “胡闹!这太危险了!从此往东俱都被锦国所占领,就算是沿着山脉走比较偏僻,也会遇到小股的骑兵。你们才多少人!还带着这么多粮草!何况方才……” 酒儿忍不住扑哧一笑,“还有你猜不透的时候?” 见竹儿愕然,笑嘻嘻的说,“你放心,那里面装着的,都是沙子!真正的粮草……军师想必另有安排。” “啧啧,怎么明明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你就笨成了这样?”酒儿不放过任何奚落竹儿的机会。 这一次,竹儿却异常的沉默。 好半天功夫,竹儿道:“跟着我的人,都是极可靠的,你只管使唤他们。此去一路艰险,你自己千万小心。” “你要去熙国都城?”酒儿反应极快,“你疯了!你是渊国的皇孙,你现在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我知道。”竹儿轻笑了摇头,“傻丫头,我是渊国的皇孙,他们处置我之前,也该好生考虑考虑才是。” 他当然知道此去多艰。可是师兄还在熙国。 “喂,别这样。你是女孩子,就算是要担心,也该我担心你才对。”竹儿又恢复了惯常的顽皮笑意。 “女孩子怎么了?!”酒儿怒道,只是因为担心,这一声实在没有什么气势。 “没,没什么。”竹儿连忙摆手,“你是不知道,那帮混小子都看呆啦。女儿怎么了,一样马上杀敌带兵立功,一样……”话还没有说完,竹儿落荒般往营地跑去。 已经断粮三天了。 城墙的雪被鲜血染红,一层叠着一层,雪化了,然后凝固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天空阴沉沉的,寒风迎面扑来,夹杂着雪子,刻骨的冷。张载沛裹紧了衣服漫无目的的走在街道上,眼前时而是爷爷慈爱的微笑,时而是父王面无表情的叮嘱,时而是爷爷冰冷的愤怒,时而是漫天的火光,哭号,鲜血,残肢。 张载沛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该怎么办?他是父王的儿子,可也是渊国的皇长孙,他究竟……还能怎么办? “娘,妞妞饿。”小女孩甜甜软软的声音带了不谙世事的天真。张载沛转头看去,巷子一角,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收拾不知从哪里淘弄出来的,发了霉的麦子。 小女孩儿含着手指头巴巴看着那发霉的麦子,“妞妞乖,只吃一颗麦子就饱了。剩下的留给叔叔伯伯们吃。” “好丫头,咱不饿。咱不吃。”女子心疼地搂过小女儿,“你想呀,叔叔伯伯们吃饱了,就有力气打仗了,就能给爹爹报仇了,咱丫头最乖了,对不对?” 懵懵懂懂的小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报仇,歪了头问,“给爹爹报仇了,爹爹就能回来看妞妞了吗?” 女子眼圈一红,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是。给爹爹报仇了,爹爹就能回来了。” “那妞妞听话,都不吃。”小小孩子的声音带了几分期待,“等爹爹回来,带好多好多饼子给妞妞吃。” 张载沛再忍不住了,转身狂奔。父王!您看到了吗?!您这是在用渊国儿郎的性命做赌注啊! “世子爷!”忽如其来的声音唤住了张载沛。他面色阴沉地看了眼前的人,沉默片刻,提枪上了城头。 他也是渊国儿郎,是张家的男儿,他宁愿战死,也不要再这样下去。 傍晚的时候,张载沛被抬了回来,想见皇祖父最后一面。 张奕玄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长孙,“谁让你上的城墙?莽夫!” 张载沛挣扎着要跪下,被张奕玄拦下,“还嫌伤不够重?” “孙儿的伤,自己清楚。孙儿甘愿。”无视皇祖父铁青的脸色,张载沛轻咳了说道。 他知道皇祖父带他来是为了牵制父王,他也知道自己被父王利用了,他还知道他一日活着,一日就是鹰族人手上对付父王的筹码。 他都知道。 他拼了命地在战场上与鹰族人周旋,却只能换来父王的猜忌与皇祖父的不信任。 他努力的想要做一个好儿子,好孙子,却没有成功。 “孙儿,孙儿情愿一死替父王赎罪。求皇祖父……”张载沛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点流逝,他用力咬了舌尖,腥甜的味道在唇间漫开,他的意识清醒了些,“求皇祖父看在父王一时糊涂的份上……看在至亲骨血的份上……饶了父王……” 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看着皇祖父冰冷的面容,张载沛还想要说什么,却急切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值得吗?”良久,张奕玄一声轻叹。 在他的心里,张载沛圆滑有余,胆量不足。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孙子,一如不喜欢张载沛的父亲一样。很早的时候张奕玄心里就断定,这孩子圆滑世故,多谋善变,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值得以大事相托的孩子。 是他错了吗?这孩子圆滑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热血。 张墨瑾竟然能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吗? 值得吗?张载沛苦笑。值得与否,重要吗? 意识渐渐涣散,张载沛的眼前恍惚出现父王的笑容,温暖明媚的,宽大的手握住他执笔的小手,一笔一划浸润着温暖。 父王知道他的死讯,会伤心吗?又或者,只是冰冷的不屑与愤怒吧。 不伤心也好。不伤心,他就不会有牵挂,这一世的父子,就这样吧。 看着安静的孙儿,张奕玄沉默良久,轻叹,“告诉所有人,皇长孙,牺牲了。” “皇上,按计划行事?”明渊面无表情的跪下,语气平静。 这一次,张奕玄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色间流露出一丝疲惫,与脆弱。 61.谁能定风波 风雪路漫,竹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里,偷眼看了径直向前走面无表情的师兄,忽然哎呦一声跌坐在雪地上,“师兄,竹儿疼。” 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巴巴看着楚兰庭,楚兰庭不为所动地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走了几步见竹儿当真就这么坐着没有跟上,眉间微蹙,面上隐隐有了一层薄怒。 “起来。” 竹儿仰头,“师兄,竹儿脚崴到了,疼得厉害。”见师兄无动于衷,旋即委屈的小声道:“竹儿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找师兄,师兄却理也不理竹儿。如今渊熙两国都在紧要关头,师兄就算是不想理会竹儿,总要以大局为重吧?” 楚兰庭不耐烦地一把拎起竹儿便向前走去,竹儿见师兄当真气得狠了,不由小声嘟囔,“我自己会走。” 楚兰庭冷哼一声指了他道:“再敢耍花样,你试试?!” 竹儿缩缩脖子,到底不敢多说。师兄向来纵着他,往常这招也是百试百灵,可真生气起来,他亦是十分惧怕的。 这算是什么?他担心师兄,千里迢迢地跑来,结果被师兄一顿训斥,竟像是看管小孩子一般将他管禁在身边,早知道——想想师兄看到那封伪造国书的脸色,竹儿心有余悸地收起了满腔的愤懑。 无论如何,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师兄的手掌心。 跌跌撞撞地跟着师兄向山谷走去,转过一片松林,眼前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小寺院,茫茫一片雪雾中,幽谧无争。 石阶生苔,深山古寺安静中带出几分萧瑟意味。寺院的门是锁着的,竹儿犹豫了要敲门,却见师兄手上微微用力,竟是硬生生将门给撞开了。 迎面一道寒光,“我说过,再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竹儿想也不想就要蹿到师兄身前拦下这一剑,却被楚兰庭轻轻巧巧的拉在了身后。 楚兰庭一动不动地站着,清冷的声音说不上如何严厉,却极是笃定,“把剑放下。” 竹儿这才看清楚面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粗布短衫不改的豪气,比他也大不了多少,手执寒剑站在门口,像是一只倔强骄傲的小豹子。 楚兰庭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兀自走进了院子里,淡淡的冷哼声带了几许不屑,“秦二公子也就剩下对自己人动手的出息了,可是?” 秦嵱枫冷笑一声,“你若也是来劝我的,大可不必。” 楚兰庭冷淡地,“我不是劝你,是命令你。” “你!”秦嵱枫忍不住涨红了脸。秦嵱枫是永靖候爷的庶出次子,极是桀骜不驯的人物,惹急了能把皇帝拉下马,与父亲永靖候爷更是势同水火。此番锦国来使,皇上快马连下了三道圣旨招永靖候回京都,旋即下令软禁,若不是军权还在楚兰庭和秦嵱枫手中,只怕已是凶多吉少。父亲有难,作为儿子的秦嵱枫却只身躲进了这山寺里,任谁来都不肯见。 若说方才秦嵱枫对楚兰庭还有几分敬畏的心思,此刻却只剩下愤怒,“于公,你不过只是一个渊国平民,于私,嵱枫家事,于你何干?!” 这话说得极是刻薄了,楚兰庭却只是淡淡地道:“于公于私,我都是你父亲帐下军师,你也算是个磊落的,我究竟有没有这个资格,你心里清楚。” 秦嵱枫张了张嘴,沉默了。不说楚兰庭这许多时日对他明里暗里的扶持,帮他挡住了多少来自永靖候夫人的暗箭,就说楚兰庭也教授过他文章武艺,便算是一日为师了,他心底也是当真将楚兰庭视作半个兄长来敬重的,不然方才也不会这样轻易就任由楚兰庭带了人闯进他这里。 他以为楚兰庭会和他长篇大论的说什么家国道理,要他想办法利用手中的军队营救永靖候,却不曾想楚兰庭开口便是不容违逆的命令。 做人幕僚的命令他一个做人儿子的去救自己的亲生父亲,说到天边也是他秦嵱枫天大的笑话。 不过,他不在乎。 “军师莫不是忘记了,嵱枫现在还是一身的伤呢。”秦嵱枫无谓的笑笑,想要表现出洒脱不在乎,却偏偏可笑的有些任性使气一般,“我再三劝谏侯爷,侯爷忠君爱国,我做下属的,怎好拦着?” “再者说了,侯爷夫人和小公子都在京都,侯爷为妻儿计,我亦不当阻拦。” 他不是没劝过,他秦嵱枫自负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磊落汉子,敬重永靖候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自古十二道金牌令的冤屈就没有少过,他苦苦相劝,换来侯爷一顿毒打和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 他不该着侯爷,不欠着侯爷,本分已经尽到了,又不是天生的贱骨头,巴巴地送上去再让那人折辱一番不成? 侯爷自有值得让他舍命相救的妻儿,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侯爷的命,干他何事? 这样想着,秦嵱枫已是若无其事般笑了道:“这位小兄弟想必就是军师的小师弟了吧?远到是客,嵱枫招待不周之处,万请海涵。” 竹儿因着秦嵱枫对师兄的不恭敬,有心想要挖苦两句,再想想,秦嵱枫肯不避着他说这些家事,他若是用这个说话,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了,因此也便笑嘻嘻的回了一礼道:“早闻永靖候爷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人物,今日见秦兄,始知是虎父无犬子。” 一句虎父无犬子,让秦嵱枫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旋即又微微笑了,“我是虎父无犬子,浛公子可算是青出于蓝了。莫说是令尊裕亲王爷,就是定亲王爷似公子这般年纪,也不曾上过战场呢。” 竹儿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别有用心,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又觉得永靖候身当大难,秦嵱枫身为人子却仍旧在此谈笑风生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楚兰庭微微抿唇,硬碰不行,这小子就回避开去,任你如何狂风骤雨,他不想的,就是不想。 难怪侯爷提起这个儿子就满腔的愤懑。 “一天时间准备,明日出发。”清冷的声音不容辩驳,楚兰庭根本不理会秦嵱枫的那些心思。 秦嵱枫终于怒了,“凭什么?!” 楚兰庭讶异地看着他,沉吟了对竹儿道:“后院里没有多少柴火了,你劈一些来。” 竹儿撇了撇嘴,介于师兄对他还是满腔的怒火,不便于火上浇油,便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是,转出了院门又绕到了树上准备偷听。 师兄想要给这个讨厌小子一些面子,他偏要听听,究竟什么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秦嵱枫,如今全军上下,你的号令几乎抵得上是侯爷的,你该知道原因。”楚兰庭声音平淡,却难得的心平气和说了这些。 “又如何?”沉默片刻,秦嵱枫冷笑了道:“那不过是因为秦嵱榆没用,榕儿又被他……” 又如何?!他不过是给了他生命,还曾经亲手要了回去。他是重生一次的人,还有什么父子恩义可言?他与侯爷,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害弟之仇堪比海深,他不过敬侯爷到底是一心抗贼的,将个人的仇怨摆在了国仇之后,他不过是为了完成大哥的遗志,投身军中罢了。 再说了,秦嵱榕才是嫡子,只怕将来这一切都是留给秦嵱榕的。侯爷一边用着他,未尝没有防备他。 当初侯爷千里追杀他的时候,怎么没人说他身上究竟流着侯爷的血?榕儿咳血挣扎的时候,怎么没人记起那血中也有侯爷的血?现在倒好,侯爷有难了,一个二个都是这样一副嘴脸。 他恨不得剥皮拆骨的人,是侯爷宁愿舍命也要护得周全的人。他无话可说,他可以只当作不知道,没看见。 可是就连这一点清静他都要不起。 楚兰庭只是深深地看了秦嵱枫一眼,“我等你一日,秦嵱枫,落子无悔。” 秦嵱枫愣了一回,终是气苦地扔了剑,自坐到一旁发起呆来。 他原本以为楚兰庭会拿军队要挟他,会用大义说服他,可是楚兰庭明明白白地,道理你都懂,若当真执意如此,便不要后悔。 秦嵱枫眼前一忽儿闪过大哥爽朗的笑意,一忽儿闪过小弟榕儿苍白中惹人怜惜的笑容,一忽儿闪过荒草枯藤的墓碑,他猛地站起身直视楚兰庭,“你不是我,自说得轻巧容易!若是你,被生父追杀,被家族抛弃,身负杀母夺弟之恨,又会如何?!” “竹儿!”楚兰庭没有回答秦嵱枫,而是猛地一声断喝,夹杂了怒气。 竹儿狼狈的从树上滚下,白了小脸跪在师兄身前,“竹儿不是有意的。” 肺腑之言被人偷听,秦嵱枫先是一怔,旋即满心羞愤地指着竹儿说不出话。他性情孤傲执拗,从来打落牙齿和血吞,今日不知怎的就对着楚兰庭说了这些,却偏偏被一个陌生小子听了去,这小子还是楚兰庭正正经经的兄弟,更让他没由来的气愤。 竹儿虽说跪着,心里却把秦嵱枫从上到下骂了一遍,师兄才经历丧父之痛,这人怎能这样,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楚兰庭,只怕师兄被勾起往事,无端伤怀。 师兄性子冷硬,从来不肯说一声痛。可是,可是……竹儿咬唇瞪了秦嵱枫,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谁没有一身伤痛,偏他还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年少位高,知遇之恩何以报?大敌当前,国之大义以为先!如果我是你,必当先报知遇之恩,全国家之义,然后再算个人恩怨。”竹儿想也不想便道:“你枉费永靖候提拔,永靖候有难,贪生怕死,是为忘恩,锦国狼子野心……” “够了!”秦嵱枫断喝一声,想要开口嘲讽两句,却觉得钝钝的疼。 竹儿的话句句不离一个理字,他却觉得字字刺心之极。明明是永靖候不仁,在世人眼里,他若弃父亲于不顾,就是不孝不义。 竹儿的话太残忍,侯爷提拔他重用他,给他上战场的机会,换做是普通人理当感恩戴德,士为知己者死才对,他却不忿不平,实在是……可是,可是…… 秦嵱枫面色惨白的想,可是,他还是怨恨了。恨入骨髓的疼痛。他对侯爷,到底是……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的吧?他是他儿子,他做不到只把侯爷当作是普通的路人,做不到平静地报恩,再面无表情地报仇。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心底,他是他儿子。也正因为如此,那一次又一次的刺伤,他宁愿层层裹了溃烂也不愿意再看一眼,疼痛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力气,他不愿意面对。 知遇之恩,这四个字仿佛比这寒冬的雪还要冷,提醒着他的不仁不义。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他是…… 天底下有置父亲于不顾的儿子么? 天底下又去哪里寻杀子害妻的父亲? 素来伶牙俐齿油盐不进的秦嵱枫忽然就沉默了。他呆呆的盯着地面,仿佛要把这一点红尘看穿看透。 竹儿开口还要说什么,却看到了秦嵱枫悲痛空洞的目光,他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之下究竟说了些什么。 窥人隐私,揭人伤疤。他做得过了。设身处地,扪心自问,他未必就能做得比秦嵱枫更好。 竹儿求助般看向师兄,在师兄的眸子深处捕捉到了一抹怜惜。他微微一怔,就见师兄转身去了后院。 竹儿这才想起,他忘了劈柴。 没有人说话,竹儿就这样安静地跪着。 最后一缕阳光被山风吹落,暮色深重,远远近近山的影子,隐隐绰绰。 “秦嵱枫,吃饭了。”楚兰庭清冷的声音响起,已经站成雪人的秦嵱枫茫然地向屋子里看去,那一抹橘红色的暖光刺痛了他的眼。 他怔了怔,沙哑了轻声,“我去。” 谁让他是他儿子,是恩是怨,总要当面分说清楚。这一次,他再不会逃避。 想通了这一节,秦嵱枫不知怎的就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张载浛一直还跪着。 他迟疑了走近竹儿,“吃饭了。” 竹儿低着头没有看秦嵱枫,小声的,“对不起。” 秦嵱枫眨眨眼,唯恐自己是幻听了,然后才意识到,这个臭小子在道歉。他笑了拍拍竹儿肩膀,“无心之失,何须道歉?走,吃饭去!” 竹儿歪头看了秦嵱枫,“你能不能别站在我面前?”就好像我在跪你似地。 秦嵱枫一脸得意的笑笑,偏不肯挪动一下。 竹儿混不介意地咧嘴儿一笑,拉了秦嵱枫的手站起身,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都是磊落男儿,没有什么揭不过的。 竹儿眼睁睁看着秦嵱枫进了屋子,却兀自垂首站在师兄跟前,恭敬忐忑的小模样看得楚兰庭一声长叹,“口无遮拦,任性鲁莽。” 他该拿他怎么办?这孩子担心他,巴巴地赶了来,又跪了这么久。打不舍得,罚不忍心。楚兰庭默了片刻,淡淡地转身,“进来吃饭。” 山里的夜,雪共月明。秦嵱枫狭促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个大孩子,“没想到你师兄饭做得也这样好吃。” 竹儿不屑的撇撇嘴,他们师徒三人在山里,从来都是自己动手,这有什么稀罕的。 秦嵱枫笑叹一声,“也难怪你,渊国出了多大的乱子,却巴巴地赶来了这里。” “我是奉命来熙国求援的。” 秦嵱枫挑了挑眉,一脸的不信,“渊国怎样,我不清楚。不过粮草无端被烧,锦国竟能绕过山宇关却不深入中原,无论如何也透着诡异。”他手里的情报还是三天前的,只是凭直觉,也当知道必是内部有了变故。 竹儿一怔。他奉命出来的时候只知道粮草被烧,战事吃紧。却没有料到这样的复杂,那岂不是说…… 看着竹儿面色一瞬间的惊慌,秦嵱枫也沉默了。他能想到的,竹儿也必然能想到。他知道竹儿才认祖归宗没多久,皇家又是那样薄情吃人的地方,可这小子的担忧做不得假。是担忧战事,还是担忧父祖? 或者兼而有之吧。这小子,嘴里说得再怎么不屑,竟也是个放不下的。 难怪楚兰庭带了竹儿来会他,也不顾及一个外人。不只因为在楚兰庭心里竹儿不是外人,更因为楚兰庭想让他心甘情愿的去营救侯爷。 那死狐狸,把他秦嵱枫当作是什么人了? 竹儿只惊慌了一瞬间就镇定下来,他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了。眼下的情形,身在熙国的他所能做到的便是帮助永靖候爷,然后带兵援助。若是一时冲动现在往关宁城赶,只怕反而成了累赘把柄。 “听说你伪造了国书要见皇上?”秦嵱枫笑问。 竹儿涨红了脸,他还没有接近京都呢,就被楚兰庭给提溜到了这儿,就仿佛他是任事不懂的顽皮孩子。 “我也觉得,军师执意只身入京周旋,太冒险了。”如今的京都草木皆兵,军师简直就是拿自身当靶子了。还不如让竹儿在明处,军师在暗处来得好。偏军师又舍不得。 想到这里,秦嵱枫笑了几声,计上心来,“如果你想去,我倒是可以帮你。”竹儿的身份在,顶多吃一点苦头,有他带兵在城外,楚兰庭埋伏在暗处,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就算是有事,也是他首当其冲。大不了他自一死,总也是冒险一搏。 再说了,想到楚兰庭知道竹儿偷跑后面上的表情,秦嵱枫忽然万分期待起来。 同样的月夜,张墨瑾独自坐在闹中取静的雅间,目光透过纱窗看向来来往往的红尘热闹。 他喜欢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众生百态,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觉得冷。 桌子上一张抵报,一块丝绢。 皇长孙张载沛战死。 皇上重病不出,查已归天。 他的面容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温雅谦和,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已经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夜一别,沛儿凄凉的目光犹在眼前,他只当是这孩子无定见,还曾厌恶的威胁沛儿。 却没有料到,这一别,竟是诀别。 他没有嫡子,对身为长子长孙却不得父皇欢心的沛儿既倚重又厌恶。 他不是不知道沛儿的挣扎,却不在乎。他要的从来只是一个结果。 这孩子竟敢就这样甩手而去,战死?他竟是这样干干脆脆毫无留恋的走了么? 也是。只怕他心里,也不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吧? 死了也好,只当他和这个孩子没有父子缘分。 父子缘分…… 他恨煞了父皇的偏心,恨煞了父皇的狠心,他自以为和父皇是没有所谓父子缘分的,是老天爷一不小心挥错了笔,才让他们今生成为父子。 多少次舍命相救也换不来那人一个笑容。无时无刻不在的监视警告磋磨。 又或者,当年父皇饶他一命,心底多少还存了一分不忍不舍吧? 就像他对沛儿一样。 不,怎么可能。 他若不先下手为强,只怕……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大雪过后,竟然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北风肆无忌惮地从窗户吹进,只有冰寒,没有冬阳的暖。 张墨瑾伸手将桌上的薄纸丝绢一并扔进了炭火里,温和一笑,如春风化雨,“走,看看三弟去。” 火焰迅速地吞噬了墨色,无声的惨叫中,纸笺丝绢粉身碎骨,消失不见。 62.回首尽成非 熙国永嘉三年,康平帝背弃盟约,软禁渊国使者;皇孙张载浛当庭斥责,一殿大臣,无言以对。 十二月初十日,永靖候次子带兵围城,历数康平帝种种罪行,帝惶恐,以张载浛为祭求助锦国,未及出城,城内纷乱骤起,城门大开,军士反戈。 十二日,康平帝以谋逆篡位,戕害忠臣,背信弃义故,惨死枪下,尸体不知所踪。 永靖候众望所归,坚辞不允,奉先皇幼子为帝,忠心无二。 十五日,永靖候以犯上忤逆罪处置次子秦嵱枫,杖一百,革宗籍,免职位。众将长跪求情,军师楚兰庭言永靖候以私害公,难服人心。 遂以军法可恕,家法难容故,杖三十,革宗籍。 永靖候平乱有功,封亲王,世袭罔替。嫡子秦嵱榕为世子,身份贵不可言。 极目是不见尽头的军队粮车,竹儿与秦嵱枫并排走在队前,大军走得急,竹儿担忧地看了秦嵱枫一眼,“你若撑不住,还是回马车上罢。” 秦嵱枫摇了摇头,勉强笑笑,“这是行军打仗,又不是郊游。” 竹儿看着秦嵱枫苍白的面色,终是一声长叹,“你此番回去,也算是大功一件,若……一个爵位是跑不了的。男儿汉顶天立地,靠着自己建功立业才是真正本事。” 秦嵱枫呵呵一笑,摆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恩义两绝,也免了再受他折磨,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将来天下能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岂不……”说到这儿,终是难以为继。 竹儿看惯了秦嵱枫天塌下来仍旧谈笑不羁的样子,见状黯然不语。 暮色苍茫,竹儿忽然指了前方的小山包笑道:“咱们且比试比试,看谁先到那儿!”言毕也不待秦嵱枫反应,打马飞驰向前,恍若天真顽皮的狡黠孩子。 秦嵱枫抿唇不语,打马追上,也顾不得一背的伤。揽辔而立,但见红日如丸,苍天浩瀚。 默立良久,秦嵱枫方才一声轻叹,“走吧。”看着他孤单瘦削的背影,洒脱无羁地驰骋原上,竹儿愣了片刻,无言跟上。 因是紧急,夜里也容不得歇息,借着月色赶路。远远看到一人一骑,走近了才发现是酒儿。 竹儿吃了一惊,“你怎么一个人?” 酒儿见到竹儿先是一怔,旋即急道:“随我来!” 走了不出十里,便听到了打斗声。竹儿才要调笑酒儿一句,却猛地变了颜色,驱马闯入战局。 长剑挑飞了铁枪,竹儿翻身下马跪在了莫敬韬身前,颤抖着声音带了哭腔,“爹!” 身后之人顺手又是一枪,竹儿怒极回击,剑指对方胸口之时才发现眼前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似曾相识一般。 就在这一愣怔的功夫,莫敬韬沙哑着轻声,“别。” 竹儿一怔,再顾不得许多,替莫敬韬止血疗伤。莫敬韬伤得极重,脉搏虚弱,面色惨白无丝毫血气。 箭头深入伤口,竹儿要莫敬韬吃药入眠,莫敬韬执意不肯。竹儿无法,咬牙拔箭。 莫敬韬自始至终咬牙隐忍,一言不发。 小股的骑兵见此大路兵马,转身逃窜,秦嵱枫下令追杀,一个活口不留。 秦嵱枫带了军队郎中到竹儿身边,一面递了药物给竹儿,一面皱眉看了被按着跪下的少年,“你是汉人?” 少年倔强地昂头不语。 秦嵱枫冷笑,“寡耻少廉!来人!还不动手?!” “且慢!”微弱的声音含了一丝悲痛无奈,莫敬韬挣扎着跪下,竹儿想要拦住,被莫敬韬看了一眼,咬唇沉默了。 “家门不幸,小民教子无方,愿代逆子赎罪。求将军成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目光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竹儿愣住了。他转头看向少年,犹疑的,“你是……文儿?” 莫行文冷笑数声,“阁下早被逐出家门,与我再无瓜葛,有什么资格替我赎罪?!” 竹儿忍不住上前便是一脚,低声呵斥,“畜生!” 莫行文嗤笑一声,“要杀便杀,我何曾惧过?!你们自是父子情深,何必在我面前装好人!莫敬韬,你假惺惺做什么?我罪有应得,干你何事?你儿子就在眼前,还会真的让你去死?!没得让我恶心!对了,我差点忘了,他是金尊玉贵的王子皇孙,怕不是你一个小小商人能高攀得起的,也难为你……” 莫行文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莫敬韬狠狠扇了一巴掌,只是莫敬韬伤重体弱,激动之下吐出一口鲜血,看来触目惊心。 “浛公子恕罪,他年纪小不懂事,是小民之过。”莫敬韬低头跪下,声音沙哑,恍惚间竟是苍老了许多。 竹儿不知所措地扶起莫敬韬,颤抖了唇说不出话。 这边酒儿几句话就交代了经过。酒儿带人在山宇关到关宁一代徘徊东西,混淆锦国视线,结识了莫敬韬等人。 莫敬韬几人暗自筹粮,据点在离关宁城不远处的山洞里。山里有一条地下暗河,直通关宁城,他们损失了几个弟兄,就靠这个法子往城里运粮,虽然是杯水车薪,却也顶得一时算一时。唯恐城里有内奸,每次寻人接头,都是万分小心。 运粮危险,有人牺牲,有人加入,酒儿几人战斗力强,经验丰富,再加上不知哪里来的另一股势力,出手极少,却极精锐。 只是这两日不知为何,锦国巡逻的士兵骤然增加,这一次正好撞在敌人手中,酒儿速度快,是准备回去叫援兵的,可巧就碰上了竹儿等人,否则后果难料。 秦嵱枫扬眉,“他要杀你,你却还护着他?”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父亲? 莫敬韬淡淡的,“养不教,父之过。他还没有弱冠,不明白做人的道理,年少难免走了歪路,求大人成全。” 竹儿抬头看一眼秦嵱枫,见他眸子深处一闪而逝的痛楚羡慕,暗叹一声,“事情紧急,你们带军先走,我晚些赶到,拜托了!” 秦嵱枫点头,“保重。”旋即点了一队精兵留下,带着车马向前赶去。 莫敬韬看着军队走远,对着竹儿又要跪下,“国有国法,莫敬韬……” “别再说了!”竹儿跺脚,“若说起来,你是我爹,岂不是我代你受过?!” 莫敬韬苦笑,“我一介商贾,浛公子抬举我,便唤我一声义父罢。” 竹儿轻声,“别再说了,养伤要紧。”你宁愿忍受剧痛也要清醒,就是为了替他求情吗? 竹儿吩咐人将莫敬韬抬进车中,这才看向莫行文,“你为何会在锦人军中?” 莫行文冷笑,“要杀便杀!” 竹儿淡淡地,“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父亲宁死也要护着你,不然只凭你残害同胞,逆弑生父,便是千刀万剐之罪!” 莫行文沉默片刻,神色间忽然有了一丝愤然,“我哪里及得上你,学问不如你,功夫不如你,就连做帐,我辛辛苦苦学了那么久竟及不上你看一眼的功夫!” “你长得比我好,你出身比我好,脑子比我好,你有好师父好先生好师兄,是金尊玉贵的王子皇孙,这些我都认了!可是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爹?!我才是他亲生儿子,他却为了你把我当做弃子一般抛弃!” “我花了多少功夫找到他,他却连正眼都不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会守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在边关?!可是娘亲被活活……的时候,他在哪里?!我本来便是无父无母的庶子弃子!又谈何逆弑生父?!” 竹儿看着莫行文通红的眼圈,从来没想过印象中那个讨厌的,骄傲的二弟竟然是这样的压抑愤恨。沉默良久,他温声道:“文儿,无论如何,他是你爹,他愿为了你去死。” 这句话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莫行文猛地拔剑向自己身上刺去,“我不稀罕!” “文儿!”竹儿一把夺过利剑,“你放肆!随我走!” 莫行文倔强地红着眼不肯动。 “冰天雪地的,你能去哪里?!” “与你何干?!” “莫行文,你叫了我十年大哥,你说与我何干?!”竹儿不由分说地拽着莫行文上了马车,喝道:“走!” 莫行文还要挣扎,被竹儿点了穴道扔在马车里,晚上起了大风,呼啸的风夹着雪子打在车上,别样寒凉。 竹儿守在已经昏睡过去的莫敬韬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丹丸化了水喂莫敬韬。 莫行文瞪着身下的车板,仿佛想要将马车看穿。竹儿叹道:“再有下次,我代父亲执行家法了。” 莫行文瞪大了眼睛看着竹儿,满面羞红愤恨,却因穴道被点说不出话。 “男人立于世,一死多简单,活着才是有担当。你做错了事情,就这样敢做不敢当吗?” 竹儿不理会莫行文挣得满面通红的想要辩驳,继续道:“义父是怎样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宁折不弯,最是执拗耿直。他这辈子重恩义,肯担当,从来不求谁不靠谁,性情最是坚忍。他为了大伯忍了多少年,谋划了多少年,为了莫家不受牵连,含冤忍辱却一声不吭,文儿,你跟在义父身边时日最长,你何曾看过义父求过谁?” “可是今日,他为了你的前程性命甚至向我这个后生晚辈下跪求饶!他是真的报了必死之心的!文儿,你就一点也不……义父也是人,总有周全不到的时候,可是他……” “若是义父醒来知道,他一心要用性命周全的儿子竟然宁死也不领情……你让义父,情何以堪。” 莫行文开始还挣扎,听着听着,却怔怔流下泪来。 他不稀罕,谁稀罕!可是,竹儿的话就像是一把刀在他心上狠狠地划着,疼痛难当。 明明是爹抛弃他,不要他,可是,可是…… 莫行文的目光看向父亲,复杂难言。 竹儿带着莫敬韬在山洞的临时据点安顿下来,跳跃的火焰隔绝了洞外呼啸的寒风,莫敬韬缓缓醒转,见到莫行文的第一句话却是,“跪下。” 声音不大,却很严厉。 莫行文怔了怔,咬唇跪下。 “你长出息了,背祖忘宗!”莫敬韬说话间还有些咳喘,“从今日起,我莫敬韬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追究的是莫行文残害同胞之罪,却不是逆弑生父之罪。在他看来,没有教好儿子,是他没有尽到责任,儿子弑父,过错在他。可是国家大义有失,他虽心痛,却万万难容。只盼着这般严厉,能让儿子迷途知返,真心改过。 莫行文嘴中说得凶狠,可是真听到这句话,却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他连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呆呆跪着。 “义父,二弟还小,他不懂事,等义父精神了,怎么打他都行,何必就不要他了呢。义父不管着他,岂不是由着他愈发放肆?”竹儿赔笑劝道,旋即在莫敬韬沉冷的目光中收敛笑意,沉默了。 莫敬韬吃了药又昏睡过去。莫行文不知所措的跪着,也不说话也不起身。就这样跪了一天一夜。 次日傍晚的时候,莫敬韬无端发起高烧,冰天雪地的,伤口情势却无端加重。 缺医少药,竹儿贴身侍奉,急得嘴角都起了泡。 眼看竹儿一夜没有合眼,莫行文迟疑的问道:“我听说若是伤口不好,将血放出来就无碍了。” 竹儿没有吭声,这一点他如何不知道。只是这里条件太差,失血过多,但有万一,只怕再是回天无力。 “我的血,可以用吗?”试探的声音带了不确定,竹儿先是一怔,看向莫行文,“要用的不是一点血,天寒地冻,附近没有人烟,但有万一,你会受不住。” “我不怕。”莫行文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小声说道。 竹儿犹豫片刻,神色间不知怎的就带出几分暖意。 庭园寂寥,雪影红梅。张墨瑛倚栏而坐,面前是一壶暖酒,一盏清茶。 俯身看去,雪色中的亭台楼阁,花影池塘分外清寂。风吹起衣襟,张墨瑛低头饮尽杯中暖酒,没有回头。 身后是一声清清淡淡的叹息,“难为三弟还记得,我平素只爱饮茶,不善喝酒。” 说话的声音在风中显得那么遥远,张墨瑛苦笑一声,“大哥说是不善饮酒,却总也能把我灌醉了。” “你小时候明明不会饮酒,偏爱逞能,累得我被父亲打过,再被母亲责骂。”张墨瑾回忆的话语带了一丝暖意,淡淡好笑的语气仿佛无关江山风月,只剩冷暖人心。 张墨瑛转过身看着大哥,却没有说话。檐角的铃铛一声声响,风吹过张墨瑾的发端,迎风而坐的张墨瑾手捧清茶,唇角是亘古不变的温和笑意。 “记得那时候敏儿喜欢城南杨家的酒,你便缠着杨家的掌柜足足喝了一月的酒,才骗来那一坛家藏珍酿,也不嫌絮烦。” “你这性子啊,多大了都是这样,父皇被你气得暴跳如雷也不见你改了。”张墨瑾淡笑了回忆,“也难怪敏儿总也喜欢你。” 童年时候同吃同睡,一起打架一起玩闹,少年时候形影不离,张墨瑛跟在他身后仿佛甩不掉的尾巴,战前父子相约,守着整晚未眠。他陪张墨瑛坐在石阶上看漫天繁星,笑了说等得胜归来,给小侄儿补满月的礼物。 张墨瑛拉着敏儿顶着通红的眼睛千里送别,他饮尽一坛陈酒,却不肯醉。 张墨瑾轻轻淡淡的说着过往云烟,就像是冬日的时候,大雪漫野,忙碌了一年的兄弟两个喝着暖酒,闲话当年,连每一个字里都带着暖意。 张墨瑛开始还面无表情地听着,到后来,却忍不住一杯一杯的倒酒,暖酒入腹,化不开胸腹间的寒意。 举杯的手被张墨瑾拦住,温和的声音带了几许嗔怪,“明明喝不得酒,偏还爱逞能。” 张墨瑛一怔,放下酒杯。 沛儿阵亡,大哥连一滴泪都未必能有,这么些年了,大哥的心究竟有多冷,他还不明白么? 深吸了一口气,张墨瑛淡淡道:“沛儿阵亡,边关紧急,大哥有何良策?” 终究还是他先没忍住。 张墨瑾沉默片刻,微笑道:“能有什么良策,没有粮草,一切皆虚。” “听说大哥在京郊有一处宅院,难得的环山傍水,风景绝佳,我还从没有去过呢,不知道可否有幸在那里住几日。” 张墨瑛言下之意,竟是自愿被张墨瑾软禁看管起来。张墨瑾诧异的挑眉,“哦?三弟怎生有这样的兴致?” “父皇出征前,曾经密留一处仓库,乃是决胜之资。”张奕玄当初密建仓库,储存粮草本是为了示敌以弱,在缺衣少粮的冬日开战,取得重创敌军的机会。现在这些粮草,却成了救命粮食。 这一次,张墨瑾真正的露出了笑意,“三弟既然有心,那便只管放心。大哥自会办得妥当。” 用边关援粮换一个张墨瑛,这笔买卖,实在划算。张墨瑾闲闲的道:“其实三弟大不必心焦,东鹰族皇族都在朝廷手上,想来锦国也不至于轻举妄动,你说呢?” 张墨瑛先是一怔,旋即淡淡,“无论如何,粮草迟到一日,便有无数我渊国大好儿郎殒命,这也不是你我所愿见。” 张墨瑾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温和的面容终于多了一丝淡淡的嘲弄,“不曾想这些年过去,瑛儿你的性子,还是没有变。” 张墨瑛淡淡地端起酒壶,就着壶嘴喝尽最后几滴残酒,“大哥也当保重,小心玩火自焚。” 张墨瑾猛地站起,却又淡淡一笑,温文的声音不改儒雅,“三弟言而有信,半天工夫收拾行李,也当够了吧?” “谢大哥体谅。”张墨瑛面无表情的微微躬身。 张墨瑾施施然离去,留下了几名侍卫跟在张墨瑛身旁。 张墨瑛看着大哥的背影,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眼底,有隐忍的悲痛。 大哥这么痛快的应下,出乎了他的意料。只怕父皇已经凶多吉少。至于竹儿……张墨瑛下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扇坠,面无表情的往外走去。 都到了这一步,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无论如何,要先沉住气。 他清楚,若不是因为他手中有柳辰达信物,若不是因为柳辰达不在京城,只怕他便不得不动用暗棋了。 阴沉沉的天气,北风呼啸。 大雪将至。 63.向晚登临处 大雪纷纷扬扬,山洞里生了几堆火,哔哔啵啵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分外安静。竹儿身下垫了一张虎皮褥子,火光下眉头微皱,稚气的小脸睡梦中也有几分忧虑。 “竹儿。” 竹儿不耐烦的翻了一个身,然后猛地站起来,“爹……义父,你醒了?” 莫敬韬叹息一声,指了指身边,“过来。” 竹儿笑嘻嘻的靠坐在莫敬韬身边,“这一次多亏了文儿,不然义父哪里就好得这么快了。他有些失血,正在昏睡呢,义父不去看看?” 莫敬韬先是一怔,沉下脸,“休要提他。” 竹儿淘气的吐了吐舌头,“义父才好一点,又巴巴的凶起人来。竹儿就不信,义父一点也不担心文儿。” 莫敬韬沉默片刻,言下带了几分感慨意味,“竹儿,我总想着你还小,有些事情……罢了,横竖你都是要知道,万一将来再有……” 竹儿莫名其妙的笑道:“义父说什么呢,义父能长命百岁呢,哪来的什么万一呀。” 莫敬韬宠纵的笑笑,大病初愈的他在竹儿面前,少了几分严冷,多了几分暖意。他揉了竹儿脑袋笑叹道:“傻小子,长命百岁做什么?还嫌我拾掇你不够呀?没少恨我吧?” 竹儿红了小脸,“怎么不恨,每次义父打我的时候,我就想着将来有一天……”说到这儿,缩了缩脖子小心地看着莫敬韬,傻笑了不说话。 莫敬韬哼笑一声,“可见你是个淘气不服管的。” “竹儿,你听着,我要说的事情,关乎到你的身世性命,你要仔细着。”莫敬韬的语气忽然郑重起来,竹儿先是一愣,坐直了身子。 “你一直奇怪,当初我为什么不知所踪,是么?” “我年轻的时候走货曾遇上劫匪,是定亲王爷救了我一命,之后更是多次相助。那时候我年轻,没有根基,多亏定亲王大恩,才能在莫家站住了脚跟。” “你被刺杀,是不能说的辛密,定亲王唯恐我被灭口,救了我出来,几次三番,大恩难以为报。” “那时候我被逐出了莫家,家业也交还给了大哥手中,小七儿是个好孩子,我亦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定亲王屡次于我有恩,我又无家可回,便应了定亲王要求,替他经营铺子产业。”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莫敬韬说到这儿,沉沉叹了一声,“莫行文说得没有错,我在边关,是因为你。定亲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若有机会,替他看着你些。” 竹儿惊愕地看着莫敬韬,“定亲王他……?” “竹儿,裕亲王爷对你如何?”莫敬韬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 竹儿一愣,笑道:“好着呢,我是长子,王爷严厉些也是有的。” “若说你是定亲王爷的儿子,你信吗?” 竹儿没有惊讶,只是苦笑,“义父这是从哪里听来的?”竹儿接触定亲王时,尚是一派天真纯粹,谁亲近他,谁喜欢他,只凭感觉便知。他那时极是喜欢定亲王爷的温文,可是与定亲王相处时却反而没有和裕亲王在一起时来得心安。纵算是裕亲王向来少笑意,恼极了还会揍他两下,可是这亲切的感觉却做不得假。 竹儿得皇祖器重,也隐约听过这些流言,少年多情,风流韵事,他也不过当个笑话听过便算。 可是莫敬韬平素为人谨慎,甚少无的放矢,这让表面平静的竹儿有一种无端的烦闷。又想起自他认祖归宗之后,裕亲王种种错待刁难,仿佛只有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 竹儿强自镇定的神色看在莫敬韬眼里,他暗叹一声,缓缓说道:“我不是听来的,只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宗事情,恐是当年——竹儿!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记得是当年托付之人说过,可是人家将你相托,如何会说这等私密之事?这是其一。其二,定亲王虽则再三叮嘱我若有机会照看于你,可是却暗地派人监视于我,恐有他图。其三,我隐约见到了当初定亲王身旁之人,虽不知那人是谁,却深知那人本事,轻易不离定亲王左右。边关失火,粮草不济,山宇失守,看来是皇上不自量力,一意孤行所致,可是……个中只怕还有其他原因。”莫敬韬一介平民,却敢说得这般大胆,足见是把性命都托在竹儿身上,一片真心让竹儿惶惑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竹儿,我说这些,你只当是有个准备,也免得将来有什么事情,乱了阵脚。你自小便有一段天真,宫里的水太深,我没有别的本事,你自己要小心。” 竹儿勉强一笑,“义父这话说得……”再说不出别的话,怔怔落下泪来。他一头栽进那个是非圈里,多少委屈多少不平多少算计多少茫然都融在了这泪里。 身世不明,前途惶惑,骨肉疏离,现实冷酷,只眼前这当年责他打他冷落他的养父还肯冒着风险真心待他。 多少次午夜梦回,竹儿呆呆看着清寂月光。梦里面山水江南,烟雨迷蒙,风过疏竹,舟桥杨柳。山里小小苦闷小小欢乐的日子,老宅无忧无虑的放肆,锦州初见世事的好奇开心。 那些笑容那么淡,渐渐泅进了梦里,慢慢远去。 无数次,他想要大哭一场,却不能够。哭又有什么用呢?师兄为了他经历了多少,他不能让师兄担心,也不能让父王皇上轻视,更不能让同辈兄弟嘲笑小瞧。 他只能坚强。 莫敬韬冷硬的面容露出一抹怜惜,他轻轻抱了竹儿在怀里,“傻小子。” 傻小子,究竟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也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小家伙小时候顽皮淘气,板子还没有上身便扑在莫老太爷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受了这样大的磋磨,反而只是静静流泪。 只是安静流泪的孩子,让莫敬韬忍不住怜惜,忘了到嘴边的斥责叮嘱。 良久良久,竹儿站直了身子,“义父,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您还是跟着他们去熙国吧。” 看着竹儿清明的神色,莫敬韬没有反对。他能做的实在有限,留在渊国,留在大爷和三爷的势力范围内,他日难免成为竹儿的拖累。 这孩子决心已定,便主动替他想了退路。经历了这么多,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害得义父背井离乡,实在是……” 莫敬韬按住竹儿的肩膀,“傻孩子,是我没用,只会拖累你,反叫你担心了。” 竹儿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莫行文含含糊糊的喃喃声,“大哥,爹没事了?” 原来是他们的动静吵醒了昏睡中的莫行文,这会儿正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爬起来,待看到莫敬韬冷冷的看着他时,惊了一跳,不自觉便跪下了。 莫敬韬淡淡的拍了拍竹儿,也不说话。 转身看了一眼莫行文,冷冷道“随我来。” 莫行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呆呆的跟着莫敬韬走到了外洞。 几个小兵正在处理打来的猎物,见父子二人出来,恭敬的行了一礼便都有默契的跑到外面吹风去了。 公子早有吩咐,加强守卫,严禁打扰。 莫敬韬看着低头跪在身前的儿子,半天工夫,“你也说过,我早不是莫家子弟,也无权处置你。你走吧。” 莫行文倔强的扭过头,“我犯此大过,自也无颜再做莫家子弟了。” 小子性子别扭,不肯认错,可言下便是说,咱们父子二人都是被赶出家门的,你不能拿这个说事。 几年工夫不见,这小子倒是多了几分小聪明。莫敬韬冷哼一声,“我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莫行文,你若还认我,便做好挨打的准备。” 莫行文一震,无端的就想起大哥那时候挨得家法,就算是考了衡文书院,也不见父亲手软。想起那无情的责打莫行文忍不住微微瑟缩,沉默了。 “你怕了?”良久,莫敬韬淡淡开口,言下有一点失望,“我要启程去熙国,你自点两个人,陪你回莫家去。” 语气间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莫行文还是跪着不动。 “莫行文!”莫敬韬低声喝道:“男子汉大丈夫,究竟怎样,你总该有个决断!” 莫行文眼见着莫敬韬甩袖要走开,下意识的抱紧莫敬韬,“文儿认罚!爹爹别不要文儿!” 莫敬韬静静站着,“放手。” “松手!” 莫行文愣愣的松开手,小声哽咽,“爹爹别扔下文儿不管,文儿该打,爹打文儿。” 莫行文哭得可怜。莫敬韬想起竹儿说的这孩子为了救他险些失血晕了过去,又觉得他这些年对莫行文确实有亏欠,心里便有些和软。这孩子千里寻他,恨也好怨也罢,都是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错,也是他未尽到为父的责任。 叹息一声,莫敬韬喝道:“你听好了,往后你跟着我,再没有从前的任性自由,明白?!” “文儿凭爹管教。”莫行文抽噎着小声,神情间还有些害怕瑟缩。 莫敬韬见他如此,暗叹一声,“你等着。” 这孩子气度性情实在是……罢了,总归是自己的儿子,慢慢教也便是了。 莫敬韬转身进了内洞,见竹儿呆呆坐着,也不知道想什么。 “竹儿,如今外面盛传皇上恐怕……大不好了。城内局势复杂,皇长孙阵亡,关宁城中你身份最重,凡事三思。”莫敬韬犹豫良久,淡淡叮嘱。 一样的少年,莫行文还懵懵懂懂的任性逃避,眼前这孩子就开始担负天大的责任了。这孩子还和从前一样狡黠淘气,乖巧顽皮,可是这个小小子沉下脸来,已经有了指挥若定的气势与担当。 “每次的粮草都是城内派人护送,这次你们送了粮草,他们只怕也会派人来知会一声,你正好随他们秘密入城。我……”莫敬韬说到这儿,叹息一声,“小心。” 现在的竹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渴望依恋他的小小孩儿了,他能做的,只是远走他乡,不给这孩子添麻烦。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小心谨慎。 竹儿默默地捏紧莫敬韬的手,“嗯。” 故作的笑意让人看了心酸,稚气的小模样带了几分不舍几分坚定。 再转身时,竹儿已经学会了万事不形于色的从容。 “熙国援军正在南城门外与锦国军队对峙,粮草抵运城中,城内欢欣鼓舞。” “京城运送的援粮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可抵达。” …… 昏暗的房间燃着不知名的香,张奕玄靠坐在床上,目光却看向门口,“竹儿……还没有回来?” 虚弱的声音带了咳喘,明渊停下了汇报,“皇上放心,快了。” 张奕玄的神色有些失望,“这样啊……” 明渊轻轻地替张奕玄掖了掖被子,“皇上料事如神,大爷果然派了粮草来。” 张奕玄削瘦蜡黄的面上露出几分嘲讽的笑,“知子莫如父,这丧心病狂的孽畜究竟有什么能耐,我还不清楚。”他说着,便要取桌子上的药丸吃。 “皇上!”明渊想要拦下,却不敢。皇上假死想要让远在京城的大爷下错棋路,却不曾想旧疮复发,一病不可收拾。 明渊近身护卫皇上,皇上不肯昏睡,总是逼着自己清醒。他便时常看到皇上疼得辗转反侧,夜深人静时,默默地看着房顶,眸子深处尽是悲凉。 可就算是这样,皇上也没有断过服药。 张奕玄只看了明渊一眼,“水。” 整夜整夜的不睡,因为他怕这一睡,再也醒不了了。他还想支撑着再见孙儿一面,他不能也不敢休息。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在疼痛的间隙中,死亡的阴影中,静静回想他这一生。 年轻时的风花雪月,中年时的金戈铁马,再到后来的雄心壮志,血雨腥风。 还有偶尔回想起瑾儿时锥心刺骨的痛。想到数万将士的鲜血,又想到长孙那悲凉的哀求,心里一时痛一时悔一时恨,恨时想要杀了嫡长子,偶尔疼痛消歇,他又无端的想起那一首诗,“虎为百兽尊,谁敢撄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更多的时候,眼前晃着的全是小孙子竹儿狡黠的委屈的漫不经心的调皮淘气的模样,他又挣扎着打起精神,想着就算是为了这个小孙儿,也要狠下心肠。 “皇祖父。” 张奕玄眼中一亮,挣扎着向床边看去,“是……竹儿?” 竹儿才赶来便被带到了这儿,眼见着往日威严的高高在上的皇祖父形容枯槁,几日不见竟是头发全白,不由得心中一涩,跪在了床边,“是孙儿。” 张奕玄颤着手抚摸竹儿的脸,“好孩子,爷爷看看,可是瘦了。” 竹儿咬了咬唇,这一次没有躲开。 仿佛感觉到了小孙儿的不自在,张奕玄苦笑两声,“竹儿,怨祖父么?” 竹儿摇头,“祖父身子重要,还当好生休养。”说是这么说,可是他看得出,皇祖父的病只怕是回天无力了。 “竹儿呀,祖父一直压着你,冷待你,是私心,也不是。祖父想看看你究竟有几分能耐,配不配做我张家的儿郎,祖父也是为了……为了护着你。” “你身世敏感,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啊。” “祖父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连不满都写在脸上,明知道……却不肯讨好我。”张奕玄说到这儿,露出几分笑意,“祖父当时就想呀,这是哪里来的臭小子,这样的性情简直不知好歹。” 他喘息两声,想要再说什么,却苦笑着沉默了。所有人,包括三弟在内,都认为他磋磨冷待竹儿是为了试探,考察,筹谋。那么,他其实就是冷血冷心的吧?到这时候,还说什么祖孙父子呢。 张奕玄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竹儿,你想来早就知道,你是当今的嫡长孙,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如今夏氏已死,这一仗若是胜了,景国也再不是威胁,可惜……” 可惜,他筹谋了这么久,却没有算到瑾儿竟然丧心病狂到勾结锦人,更没有算到他就会这样……如今棋差一招,也不知能挽回多少。 “你记着,从现在起,你就是三军之首,兵马大元帅。你的师兄在熙国手握兵权,他答应过朕,和你守望相助。无论什么时候,兵权不能轻易放弃,你要明白,如果你退一步,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张奕玄重重地握住竹儿的手,艰难的叮嘱。 竹儿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却没有。罢了,想来祖父是不知道那个传言的,何必在这时候惹得祖父担忧生气呢。 张奕玄说了这一番话,精力难以为继,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面上流露出一丝苦笑:他何时也狼狈到这般地步了。 “明渊,从来暗卫都当伴主同生共死,可是,可是……朕命令你!辅佐好皇孙张载浛,朕不要你到那边替朕效命,朕要你,要你……辅佐竹儿,朕要看着他,看着他好好的……” 明渊默默地叩了一个头,“遵命。” 张奕玄说了这许多,疲惫地叹了口气,沉默下来。竹儿跪在床前看着祖父,饶是平素少亲近多戒备,此刻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病重的皇祖父,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竹儿的手在祖父苍老冰凉的大手里握着,一动不动。 不知从哪里传来爆竹声,张奕玄轻声,“怎么回事?” “今天年三十,因着粮草后援到了,城内百姓怕是在提前庆贺。”明渊淡淡回禀。 张奕玄喃喃,“就一年过去了。” “走,扶朕,扶朕去看看,看看……” 战中的边城在爆竹声中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暖意,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人们在此刻仿佛忘记了流血,忘记了死亡,忘记了所有的悲痛。他们满面笑意的互相作揖拜年,嘴里是吉祥的祝福,眼底是满满的憧憬。 城楼已经清理干净了,迎着风看去,群山莽莽,白雪茫茫,极目苍凉。 张奕玄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小孙儿身上,要强了一辈子的君王忽然有了一丝不舍,“竹儿,再叫朕一声爷爷吧。爷爷从来没听你叫过呢。” “爷爷。”竹儿默默地跪下,仰头看向皇祖父,想要说什么,到嘴边却是抑制不住的哽咽。 “好孩子。”张奕玄颤巍巍地扶了孙儿起身,“好孙儿,莫忘了,爷爷还等着看你,看你凯旋归来,军功赫赫。” “嗯。”竹儿慌忙扶着皇祖父,“爷爷,咱们回去吧。” 看着小孙儿担忧的神色,张奕玄忽然觉得无比满足,仿佛这一辈子的呼风唤雨,都及不上这一刻的温馨和暖。 夜渐渐深了,爆竹声愈发密集,张奕玄靠着孙儿坐在城楼里,就着暖炉暖酒,清萧冷月,一坐便是一整夜。 后半夜的时候,强迫着小孙儿靠着他睡觉,偶然间低头看着竹儿安静的稚嫩的睡颜,眉眼间尽是暖意。 64.刃下敢挑心 弘兴十五年正月,渊国大败鹰族,皇孙张载浛率军追击千里,直捣王庭。 一月初七日,弘兴帝旧疮复发,染疴身亡,皇孙张载浛扶灵回朝。 皇长子张墨瑾悲痛莫名,食不下咽,众臣请以大义,谓国不可一日无主,拥立张墨瑾为帝。 皇孙张载浛平敌有功,帝甚心喜,破格封为琏郡王,琏者,祭祀之器也,宗脉之首也。 先帝葬礼,命琏郡王张载浛为皇孙辈中第一人,恩宠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大爷的仓促继位,三爷的意外沉寂,浛公子莫名其妙的未及弱冠便得无上荣宠,市坊之间流言四起,帝却安然不动。 “听说了吗?咱们这位琏郡王实是当今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呢!” “您老开玩笑吧?咱们这位琏郡王不是三爷的儿子么?难道……” “去去,你脑子里见天的乌七八糟想些什么呢?当年三爷和皇上同时得的嫡子,皇上嫡妻难产而亡,只剩下了琏郡王,便不得皇上喜爱。” “后来战乱起了,皇上要带兵打仗,便将襁褓当中的幼子托付给了三爷,哪知道这仗一打起来没完没了,殃及女眷,两位公子都走失了。” “不应该呀,当初找回来的时候不是说是三爷的骨血么?这还有分不清的?再说了,我怎么听说当初大爷原配嫡妻生的是个姐儿呢?” “你想想呀,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何等看重琏郡王?名字都不是按辈分排的,而是亲自取的,浛天荡荡望苍苍,何等广阔之意?若不是因着琏郡王是嫡长孙,又为何会带了琏郡王去边关立功?” “还有,若不是琏郡王是当今骨血,当今何以如此重视琏郡王?正经的皇子都没有一个封了爵位的,偏咱们琏郡王未及弱冠就这样本事,只怕当今心里不知怎样喜欢呢!” “那照你这么说,当初怎么连儿子都会认错?” “当年两个哥儿相仿,只怕都以为前裕亲王妃落难的时候会护着自己的骨肉,没曾想前裕亲王妃会舍了自己的骨血,护着这长子长孙。” “哎呦,难怪皇上还亲自去祭奠裕亲王的原配嫡妻呢!我说他好端端的怎会祭奠弟媳,原来还有这样一出呀?照你这么说,咱们这位王妃当真是深明大义,宁舍自己的儿,也要护住正统的长房长孙。值得敬佩!” 竹儿倚栏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偷偷发芽的柳叶儿,一片嫩嫩的绿在素白中犹显得悦目。耳边是各式各样的聒噪声,他猛地掷了茶碗,转身下楼。 早春的雪还没有化尽,微寒的阳光洒在人身上,风过时,竹儿无端觉得有些冷。自他回来,大伯便对他笑脸相迎,千好万好。吕家兄弟带了军队在城外,新赐的府邸也被他收拾的铁桶一般,按理他该不惧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大伯温和甚至略带宠溺的笑容,他都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无有一日心安。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一切又过度得太平和了,他想,未知的危险就在前方,不知道哪一刻便会狰狞毕现,可是现在的他,除了等待,毫无办法。 或许父王还有,因为父王表现得太过镇定。可是父王怕早已信不过他了。 莫说是父王,他自己也有些茫茫然不知所归了,坊间的传言,义父的话,大伯的态度,种种事端真真假假纠缠在一起,让他就像是困兽,关在笼子里找不到出口的困兽,连攻击的方向都找不到。 想到父王,竹儿的手伸进怀里,感觉盒子还在,唇角不由得流露一丝笑意。明儿是父王的生辰了,祖父大丧,父王又是这副模样,只怕是不想过的。他年前的时候就想着给父王备下礼物了,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父王的眼。 那礼物是他辗转要来的方子制的玉佩,有安神定气的作用,他知道父王素来睡眠便不好,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和他一起就最易惊醒,如今碰上这样的事情,还不知夜里能不能休息得好。 在这样非常的时刻,总算是这物件能让父王开心一刻也是好的呢。 裕亲王府冷冷清清,门口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侍卫,竹儿从他面前走过,他恍若未见,想是习以为常。 后花园的迎春花开了,嫩黄色浅绿色,沿着池塘边上点缀着随风的嫩柳。张墨瑛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正执了一卷书坐在池塘边的石椅上,几只小鸭儿聚在他脚边的水里,稚嫩的叫声消散在早春的风里。 若不是惯常冷峻的神色,恍惚间几乎以为这里就是世外桃源,眼前坐着的是一个任事不管的世外隐者,闲散恬适。 “父王。” “有事?”张墨瑛视线仍停留在书卷上,冷淡的问道。 竹儿咬了咬唇,“明日是父王的生辰了,这是孩儿的一份心意。” 不起眼的小木盒子,张墨瑛看也不看一眼,“琏郡王如无他事,请回吧。” 竹儿跪在地上,还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也恨煞了自己,平素里王爷百般苛待,他是巴不得离了这王府才好。可是如今王爷冷他远他,不怒不骂,他却忽然有一种惶恐,只怕那流言是真的,从此后他和王爷再没有关联。王爷越是不理他,他越想要靠近王爷,生怕一不小心,他和王爷就成了陌路人。可是,一次一次他的小意讨好与接近,却换不来王爷哪怕一眼。 他的性子原本也是记仇执拗的,当初义父王爷错待他一分,他便再不肯亲近讨好,可是如今他明明想要从此转身两不相干,却怎样也管不住自己。每次来自讨没趣之后都是信誓旦旦的下不为例,可是下一次,还是忍不住来这里,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确定什么。 “嗯?”张墨瑛不耐的推了木盒到桌角,“还有事?” 竹儿抬头巴巴的看着父王,本指望父王看了礼物好歹能有一个笑意,却不想父王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失落的站起身,“没了,儿子在院子里还有几本书,正好是朋友要借走的。不知……” “去吧。” 竹儿沿着石子路走出几步,再忍不住回头,透过萧疏的叶子看到王爷仍在低头看书,白色的衣衫在一片嫩黄嫩绿当中,恍如隔世。 笔直高大的梧桐树只有些细小的嫩绿色,阳光肆意洒落,墙角小花先开,青苔幽寂。 桐莠小筑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酒儿托腮坐在树上,犹带稚气的面容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坚毅。 “来,喝酒。”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上了树,和酒儿坐在树上眺望远处的京城,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个细雨迷蒙的午后一样。 那时候他初来京城,怀着一腔梦想,一身抱负。那时候他满心不舍别扭的和父王在十里长亭分手,从那时候起,他便再也没有和父王那样坦诚接近过了。那时候他还带着初生牛犊的懵懂无知,不知世味为何。 那时候在他的眼里,黑便是黑,白就是白。 他现在还记得那天酒儿眼里的神采,她说,“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他却笑了说,卧听夜雨,起看雪晴,独立正直,巍巍德荣。 竹儿捧着陈年的佳酿,“酒儿,喝呀,你怎么不喝?对,对了……花生呢?” 酒儿晃了晃酒坛子,“你这一点酒量,何必自讨没趣?” 竹儿不依,抢过酒坛仰头便饮,一不小心,酒湿衣襟。 酒喝得多了,竹儿觉得眼前来来去去,都是树的影子,恍惚间却不知酒儿身影,他喃喃喊了几声酒儿,却没有人应。 他索性靠在树上,眯眼看了天空,低笑着喃喃自语,念的却是一首词: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东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酒儿抱了醒酒汤站在树下,犹豫了片刻把竹儿从树上拎下来,看竹儿迷迷糊糊的摆手不肯喝,只无奈的哄了道:“乖,是甜的,你尝尝。” 竹儿听说是甜的,忙抢了来一饮而尽,然后呆呆坐着,半天功夫,“做什么给我喝这劳什子?” 恼怒,“谁说我想喝这个的?!你白糟蹋了我两坛好酒!” 酒儿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想呢?忘了你屋子里的那一位了?” 这里是柳先生的势力范围,竹儿通常来这里住,身边跟着的黑衣人也留在这里。 那黑衣人惯常极冷,带着酒儿熟悉的才从战场下来的血腥气与杀意,从来不说话,对竹儿也是恭恭敬敬,可是酒儿看得出,竹儿有些怵那黑衣人。 饶是竹儿清醒了,身上的酒气却还留着,明渊淡淡看了竹儿一眼,“公子不该酗酒。” 竹儿敛色,“再不会了。” 自从明渊认他做主,又回复了从前的恭谨,竹儿却再不敢如从前一般任意使唤。他身在京城,身边只这一个长辈,许多时候明渊的语气虽然不重,训斥警戒之意也让他心生惧意敬意。 明渊沉默片刻,“公子何以至此?”你何以颓废迷茫徘徊到借酒浇愁的地步了? 竹儿轻笑,“偶然兴起。” 明渊淡淡看着竹儿,半晌功夫,“先皇说过,公子如有疑难,便将这个给你。” 竹儿惊讶的接过,那是一封信,信里有一张小小的锦帕,帕子上了年月,有些泛黄,上面绣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孩儿,身前的红肚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瑛字,旁边还绣着一行小字:别方一月,儿甚念父,绣于衣上供其日夜看之,敏。 寥寥数划,恍惚便显现出一个调皮的女子坏心眼的将丈夫名字绣在儿子胸前,看儿子傻乎乎的扯着。明明是自己想丈夫了,却偏说是儿子想父亲。 竹儿的手有些微颤抖,这是……这该是母亲亲手绣的的物件了吧。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得到娘亲的东西,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看那一纸薄薄的信,上面笔迹犹新,是皇祖父的:子以母向,人之至情。此乃尔生母遗物,幸存人世,珍重藏之,或为念想。竹儿吾孙,读此之时,祖父已与尔母于天上同看着你,好自珍重,万勿悲痛。 竹儿呆呆的将锦帕藏进怀里,良久良久,他看向明渊,声音沙哑,“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先皇吩咐,属下不敢不从。”明渊微微低头,静静的说道:“先皇说,这是他能教公子的最后一件事情。” “凡遇事之时,切记所有听到想到见到的,未必就是你需要的真相。一切纷乱时,须有定力有静气有耐性,冷眼看处,剥丝抽茧,才能立于主动之地,不至于行差踏错,他日追悔。” “先皇还说,信上之事,公子心知便可,万不可传于他人之口,哪怕裕亲王爷也不可以。愈是疾风骤雨,愈见定力功夫。” 竹儿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信纸,只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明渊燃起了桌山的蜡烛,淡淡烛光下,少年稚嫩的面上已尽是泪痕。 蜡烛的轻响惊醒了竹儿,竹儿捡起桌上的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祖父的字迹在火焰中一点一点消失,终于不见。 他轻轻叹息一声,“困了。” “属下守着,公子放心休息。” 竹儿默默看了明渊一眼,没有说话。 夜间的时候下起了雨,早春的雨别有寒凉,滴滴嗒嗒的落进了人的心里。 小小少年蜷缩在床上,有些不安的翻了一个身,枕着雨声入梦。即使是在睡梦里,竹儿的手也捂着胸口,仿佛那锦帕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他无可替代的温暖。 天色还没大亮的时候竹儿就被明渊叫醒,出大事了。 吕家兄弟三人昨晚在谢府试图行刺皇上,被下了死牢。 “谁让他们进城的?!”竹儿恼怒的拍了桌子,“说了多少遍,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扔下军队只身进城呀,他们不要命了!” 竹儿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谢府?” “据报,昨夜谢府下人带了公子贴身饰物入营寻他们,副将劝说,他们却不肯听,执意跟着那人入了城。”明渊即使是这个时候,声音仍旧不改沉稳。 他如今身在京城公子身边,步步危机,对城外的反应究竟迟钝许多。 “我的贴身饰物?”竹儿先是一愣,然后忍也忍不住的惊怒,“谢家!”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和谢家那样亲近!他明知道谢家不是顾念亲情的,却还是忍不住接近,这下好了! 竹儿匆忙穿了衣服就往外走去,迎面撞到酒儿,肩膀被按住,酒儿大声,“竹儿,你冷静点!” “你现在去,想做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是你兄弟,便不是我兄弟了?!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忍得住!” “忍?”竹儿顿住脚步,看向酒儿,“你让我怎么忍?!”他的亲外公亲舅舅利用他抓了他的兄弟,还要去他羽翼,夺他兵权,要他怎么忍?! “越是难忍,便越要忍。”酒儿轻声,“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当初在军营是怎样度过的么?” “一个字,忍。身为女子想要在军营里出人头地,面对多少质疑嘲笑甚至恶意的污蔑骚扰,竹儿,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 “你想象不到我当时的绝望。是鱼肠师父送了我一个字,忍。忍得过,海阔天空;忍不过,便是只能任人鱼肉的窝囊废。” 竹儿怔了怔,看向酒儿。这个分明比他还要小的女孩子,眼里的坚毅却连他也忍不住动容了。 忍。越当大事,越要沉得住气,越要能忍。那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哪怕分明已经鲜血淋漓,必要时也要面不改色的主动撒一把盐上去。 竹儿淡笑了揉揉酒儿脑袋,“笨丫头,放心,你都忍得过,我也一定能的。” 65.关山无限路 养性斋座落在各异的山石中间,花木扶疏,水影泉声。张墨瑾意态悠闲地坐在窗边垂钓,在他身边,谢元恫凝神跪着,悄无声息。 不大的屋子里除了一个博古架,就是几卷旧书,几幅水墨。不同于张奕玄在时的奢华大气,此时的养性斋,更多了几分温雅淡然。 张墨瑾分明也曾叱咤疆场,军功赫赫,安静坐着时,却犹如一介书生。若不是他偶然生气时不经意流露的煞气,让人几乎都要忘了眼前的温文皇上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来了。”张墨瑾轻笑了拎起钓竿,“坐吧。” 一条肥硕的鱼挣扎着落进桶子里,张墨瑾擦了手转身扬眉,“你这小子,难得见你来看大伯。” “对了,你载洵哥哥前儿还说起你呢,野了这么久,该紧紧了,明儿起去谦恪书斋,嗯?” “皇上!求皇上……”竹儿张了嘴才要说话,却被张墨瑾拦住了,“傻小子,叫我大伯。” “大伯,求大伯为侄儿做主!”竹儿叩了一个头,声音带了几分委屈。 “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咱们竹儿?”张墨瑾笑了扶竹儿起身,“只管和大伯说,大伯替你做主!” “谢大人昨儿晚上叫了吕将军去玩儿,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去谢大人府上问人,都说没这回事。难不成好端端的三个人,平白蒸发了不成?!”竹儿撅着小嘴一脸的忿忿。 他想得明白,大伯无论是因为顾忌自己的军功,皇上的名声,父王的隐藏势力,还是其他缘由,想和他演这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他都必须也只能配合下去,装所懵懂无知,怀疑身世。让大伯放下戒心。他的优势在于他以往的天真表现和年纪尚小,涉足不深,还有大伯的自信与志得意满。 “哦?谢元恫,怎么回事?”张墨瑾扬声问道。 “回皇上,有人举报吕家兄弟蓄意谋反弑君,所以臣……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谢元恫叩了一个头,明明想要杀人夺命,却说得无比云淡风轻冠冕堂皇,“只是请小将军在府上玩几日,去了嫌疑。无论如何,吕将军是琏郡王好友,臣都不会有什么旁的心思。”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信你呀?”竹儿小声嘟囔道。 张墨瑾听到竹儿这句话,嘴角隐约有一丝愉悦的笑意,转瞬即逝,他淡哼一声,“放肆,谢大人也算是你的长辈,怎么大呼小叫的?” “大伯!”竹儿委屈的看向张墨瑾,“他这明明就是无中生有嘛。” “吕家仁他们在边关呆了这么久,这不是想玩几天吗?再说了,军队里那帮混小子见了花花世界挪不开眼,见天的探亲的探亲,玩闹的玩闹,吕大哥说他也不忍就赶了他们现在就走呀。”竹儿不依不饶的追问,“如何到了谢大人眼里就成了意图谋反了?足可见小人眼中无君子。” 城外只有两万精兵,借着扶灵的名头带回来的,哪里能想到舒克耀一早就成了大伯的人,这下两万精兵便有些尴尬,好在他的多数心腹还在边关手拥重兵,大伯也不敢轻举妄动。 谢元恫慌忙狠狠磕头,“皇上明鉴!” 张墨瑾扶起谢元恫,“谢大人,竹儿还小,你何必如此。”说罢嗔怪的对竹儿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谢大人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要真抓错了,放出来便是,你哪来那么大气性?没点儿规矩。” 竹儿委委屈屈的跪下,“侄儿知错了。既然谢大人不放心,我叫吕大哥带兵回边关就是了。” 张墨瑾失笑,“没看到谢大人脸都被你气青了呀?说说,该不该罚?” 竹儿期期艾艾的,“大伯,竹儿也是一时心急……再说了……” “再说了什么?” “再说侄儿还被谢大人气得早上都没吃呢!”竹儿不满的嘟囔道。 张墨瑾无奈的笑叹一声,指了桌上的点心,“你且先吃着垫点肚子。” “哦。”竹儿扫了一眼桌上的点心,挑剔半天,才捡了一块桂花糕吃。 “咱们来说说,怎么罚你。”张墨瑾唇角一丝温和的笑意,看了竹儿吃点心。 竹儿咳嗽两声,一口水险些呛着,“还罚呀?” “怎么?” “我给谢大人赔不是,还不行?”竹儿不情不愿寥寥草草的向着谢元恫鞠了一躬,慌得谢元恫忙要下跪。 竹儿冷哼一声,转了眼珠背手道:“我恍惚想起来了,谢通如今似乎正在军中呀,想来谢大人盼子成龙,也希望谢通多去边关历练的吧?” 小家伙嘴角有一丝得逞的坏笑,“这样吧,吕大哥他们在京城连一处房产都没有呢,正好寻寻,且让谢通带兵回去算了。” 阴阳怪调的语气,仿佛视带兵边关为天大的苦差事,有意报复谢元恫一般,这一点小心思惹得张墨瑾哭笑不得,“谢大人意下如何?” 谢元恫苦笑,“敢不从命。” “那吕大哥呢?”竹儿不依不饶,“你怎么不抓谢通关几日呀。” “犬子愚钝,下官一定好生教训。”谢元恫躬身,“下官这就吩咐下人放了吕小将军。” 竹儿犹自不解气一般哼了两声,心里也知道为了吕大哥的性命,只能是这样了。谢通带兵,他们放心,自己也未必没有转机。 说话间的功夫桌子上已上了满满一桌的菜,张墨瑾笑了道:“谢大人所奏,朕已知道了。你再不放人,咱们琏郡王可又不知发谁的脾气了呢。” 谢元恫看了竹儿一眼,躬身退下。 一桌的甜食肉食,都是些小孩子爱吃的菜,竹儿笑嘻嘻的指了桌上的烤兔道:“在关宁城的时候,咱们粮草倒是到齐了,可怜那鹰族人本以为半月功夫就可攻克下的,一看咱们越打越精神,顿时就着慌了,不多久传出没了粮草的消息,见天看到他们营里用旗杆子挑着的人头,就没有断过。那时候我和吕大哥就逮了这兔子啊山鸡啊塞了火药往他们营里放,您是没瞧见,那帮人见到这活物眼都绿了,活生生像是饿狼,拥做一堆的抢,那火药受了刺激,砰一声爆炸,把那帮兔崽子给吓得。” “皇子六七人,唯尔狡。”张墨瑾摇头笑道,皇子自可说是皇子辈,往窄了说就别有深意了。 这一仗他是知道的,锦国兵强马壮,但是冬季开战天寒地冻,粮草稀少,再加上东鹰族军队和他们在草原上打起了游击,是十分不利的,要不然也不会主动和他联合了。如果没有他不供粮草,作为内应的保障,锦国无论如何也不敢以退为进,围攻关宁城。 他的目的,不过是利用锦国除掉父皇,东鹰族贵族还在他手上,他不怕控制不住这群蛮夷。 出乎他意料的是,张墨瑛竟然为了关宁城几万将士的生死主动退了一大步,让他抢占了先机。父皇既然已死,粮草自然要送,人也要“无意”放走了。 等锦国反应过来想要赖上他的时候,早被打得落花流水,无力回天了。他自负做事向来干净,锦国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他的;再说若真让锦国借机得利,他的名声也就全完了。倒是三弟,留着始终是一个祸害。不过现在他才登基,三弟的势力又没有摸透,柳辰达音讯全无,倒也可以缓缓图之。 锦国本来不占优势,此消彼长之下,凭借憋屈了许久斗志重生的兵勇,斗他落差过大军心全无的鹰族,实在是有利之极。竹儿一个小小顽童能落得军功,他虽惊诧,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愈发欣赏竹儿的聪明俊秀罢了。 甚至很多时候,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竹儿就该是他和敏儿的骨肉才对。 正想着,就听到竹儿嘻嘻笑道:“皇帝三千年,独君——”说到这里,竹儿故意拖长了声音不说话。 “说,独君什么?”张墨瑾问。 “如果皇伯伯答应竹儿一件事情,就是独君明,否则——”竹儿转着眼珠不说话,促狭之意溢于言表。 张墨瑾扬眉,“说。” “竹儿有一个至交好友,是先蒋大人之后,最是勇武多谋,这次立了不小的战功,还请皇伯伯……”竹儿说到这里,略微犹疑,似是在想该怎么表述。 “混闹,蒋大人只余了个女娃娃,难道要皇伯伯给她赐婚吗?”张墨瑾摇头笑道。 竹儿顿时吭吭哧哧的没声了。 酒儿张墨瑾心中自然有数,难得的是竹儿的坦诚不设防。他想着,笑了问竹儿,“秦启晟此人如何?” “坏人。”竹儿恨恨的道。 张墨瑾失笑,“怎么?” “他对秦嵱枫不好,就是坏人。”竹儿小声嘟囔。 张墨瑾轻咳一声,“问你正事呢,如今熙国的军队占着咱们关宁以西的城池迟迟不肯撤出,你认为——” 张墨瑾的话还没有说完呢,竹儿就蹭的一下站起跪下,“侄儿愿往边关!” 张墨瑾先是一愕,眼中神色莫定,淡淡笑了道:“傻小子,熙国不比锦国,秦启晟只怕是谋划已久,论粮草,论兵力,都和咱们不相上下,此去生死难料,你明白么?” “师兄上得战场,秦嵱枫上得战场,偏我就是贪生怕死的不成?再说了,我还要好好问问他们,凭什么……”说到这儿,恍觉失言一般打住,一派小儿女的模样。 情势忽变,他总算是明白了皇上为何急着对吕大哥动手了,只怕是笃定失了臂膀的他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吧。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要争上一争。 皇上自恃大局已定,对父王表面上不至于苛待,可是动手也是迟早的事情。苻坚的兄长苻法就是因为一让再退,死后还不得一个好名声。所以大伯不会容卧榻之侧的父王,父王如今棋差一步,也不可能不做拼命的打算。 他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动手,不知道这平静过后会有怎样的较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争取到兵权,为父王争取一点时间,增加一份筹码。 张墨瑾犹豫片刻,沉吟了淡笑,“好孩子,好志气,朕要不应允,是不是就该是独君昏了呀?” “侄儿不敢。”竹儿连忙低头,却听到张墨瑾笑道:“罢了,朕应允你就是了,你和他们打过交道,也多几分熟悉,少年锐气可嘉!” 竹儿一愣,不曾想皇上能这样轻易就答应下来。 张墨瑾却轻笑了给竹儿倒一杯酒,“好小子,是个男子汉了,这杯酒,大伯预祝你凯旋归来!” 竹儿犹豫了接过酒一饮而尽。奇异的淡香溢了满口,竹儿在皇上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一滴不剩。 内心苦笑。难怪皇上答应得这么爽快,有了这潜伏的慢性毒药,皇上何愁控制不了他? 不过他竹儿又岂是那么好控制的?就算是为了父王,他也当奋力一搏才对。 他是父王的亲生骨肉,祖父说子以母向,又何尝不是子以父向呢?父王对他的关怀都是真心,即使误会了,无意间流露出的慈爱也能让他失神。 只要父王能活着,终有一天父王会明白的,明白他们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 从前他愿意为了父王去赴死,现在也还是一样。 用过了午膳,张墨瑾带着竹儿往浮碧亭走去,远远看到浮碧亭里正站着一个胡子花白的儒生,竹儿不由得一怔,就听张墨瑾笑道:“忘记了?大伯有没有说你也该紧紧了?” “这位老先生名唤孟云昆,乃是三榜进士出身,耕读传家,最是博学中正不过的。如今你虽然要去打仗,可读书不可一日或忘,老先生早年也曾随先皇亲征,家八九十四子,九个文科进士,五个武科进士,他做你的老师兼军师,不委屈你吧?”张墨瑾淡淡笑了说道。 孟云昆性子古板,虽然眼前的是尊贵无比的琏郡王,他也仍旧沉着脸问了几个问题,方才勉强放过竹儿。 只是不知能被皇上放在他身边的人,是否真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中正古板。 竹儿看着孟云昆的背影正出神,就听到张墨瑾的轻笑,“怎么,你怕了?” “忘了告诉你,这位孟老先生教导子弟有方,最信奉的便是不打不成才五字。” 竹儿先是一愕,然后苦着脸垂头丧气,“能不能……”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你说呢?” 张墨瑾淡笑了揉揉竹儿脑袋,“傻小子,你自机灵用功点,任是什么严师都不怕了。” 竹儿不乐意,“怎样都怕呀,又不是皇伯伯挨板子。” “那是你淘气顽皮,不然先生无缘无故敢打你,你只管来找皇伯伯!”张墨瑾笑哼道。 “才不要,万一皇伯伯只觉得先生有理,再教训竹儿一顿,那竹儿岂不是……”竹儿撇了小嘴一百个不乐意。 亭外树枝轻响,竹儿不经意回头,就看到父王安静的站在树后,脸色有些发白。他一时怔住了。 “三弟来了,怎么不出声儿呀?吓人一跳。”张墨瑾埋怨着笑道:“正好呢,我给竹儿找了个先生,是孟云昆老大人,三弟帮着参详参详,可使得?” 张墨瑛淡淡行了礼起身笑道:“皇上所选,自然都是极好的。” “既然三弟都这么说,我也就宽心了。”张墨瑾温笑了揽过张墨瑛,“今日是三弟生辰,虽然父皇大丧,庆贺不得,也该咱们兄弟小聚才是。” “对了。”说到这里,张墨瑾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问竹儿,“竹儿,你父王生辰,你这为人子弟的,可有表示孝心?” “竹儿昨儿就送了呢。”竹儿回过神,委屈道:“竹儿多大的人了,这点还想不到呀?” “哦?”张墨瑾笑问,“送了什么,皇伯伯可有幸知道?” “不过是块寻常玉佩罢了,皇祖父新丧,一切都当从简呢。”竹儿故作满不在乎的说道。 张墨瑛眼睁睁看着竹儿和张墨瑾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又恍惚听说张墨瑾竟然放心竹儿出征,已是方寸大乱。往常竹儿倔强也好淘气也罢,都是在他膝下眼前,他虽有怀疑犹豫,却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会儿听到竹儿说得这样漫不经心,想着他才贴身戴上的玉佩,饶是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得面色惨白。 看着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三弟这般神情,张墨瑾忽然觉得无比愉悦。就连自己登基称帝都没有见到三弟的失态,今日这场戏,委实精彩。 第一次,他觉得除了这皇位,他还有一样东西是争得过三弟的,那便是竹儿。 无论父亲母亲还是敏儿,他想要的,全都被三弟抢得分毫不剩。他知道三弟对竹儿怀疑已久,可是这怀疑苛待中投入了多少真情,只怕三弟自己都不清楚。此次三弟甘做这样大的退让,除了可笑的世人眼里根本不存在的仁慈之外,只怕更多还是因为竹儿在边关,并且生死不明。 三弟害怕了,担心了。 可是现在,竹儿在他眼前,却和自己亲近若此。谁让三弟每每对竹儿的苛责错待呢。看着竹儿冷淡的给三弟请安,张墨瑾好心情的挥了挥手,“行了,你不日就要重回边关,回去歇息去吧,我和你父王兄弟相聚,没的你还嫌玩不够?” 竹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宫门的,心里脑里只有一个字,忍。他不能失态,不能走错,不能。 早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冰凉的贴在身上,那凉冷的感觉,就如同竹儿此时的心情。 都走到这地步了,他一定要坚持住。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不指望能像文儿和义父一样,至少,也能在父王严厉的目光中寻获稍纵即逝的关怀宠溺。 只要他们都还活着。 军情如火。三日之后,竹儿向父王辞行。 张墨瑛一改往日的严冷淡漠,反而带出几分亲切客气,“琏郡王少年有为,本王在此预祝琏郡王凯旋而归了。” 那神情,那语气,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晚辈子侄一样,挑不出一点毛病。 竹儿心中一痛,强自抑制了淡笑,“谢父王教诲。” 教诲什么?不过普普通通的客套话罢了。他宁愿父王像从前一样严冷苛责,甚至训斥打骂,哪怕是前几日的淡漠疏离也好过现在这样……仿佛,就仿佛,父王是悲是喜,他是好是歹,从此往后,再不相干一般。 出城时春光正好,孟云昆年纪大了,坐在马车里。竹儿一人一骑走在路上,错了时序的杨花漫天飞舞,一片飞絮中,竹儿稚嫩的肩膀犹显得单薄。 上一次出征,还有祖父在侧,还有柳先生的祝福,还有……梦里依稀父王的叮嘱不舍。 这一次,却连梦都没有了。 这一去,关河路遥,山水茫茫。 番外: 江南三月,梨花半亩,杨柳系舟。青石小街上弥漫着豆花的香气,混合着葱香饼香,从这头到那头。 楚云潇远远就看到莫府门口嬉戏玩闹的几个小小顽童,略微惊诧。 他今日下山,原是为了接小徒弟回山里的。三年前他无意中看到竹儿,竹儿正病重难治,莫家便应允他认了竹儿做徒弟,只莫老太爷爱孙心切,半年功夫竹儿治愈,便在莫老太爷的千恩万求下放竹儿回家。 转眼两年有余,那孩子也该开蒙读书了。竹儿初入山的时候才只三岁,却不哭不闹只顾了新鲜开心,连他都觉得新奇。岂料次日小家伙反应过来,闷着头就要往山外跑,逃跑未遂,索性绝食。 他气了几次扬起巴掌,究竟是不舍,偏又拿这小子没有办法。最后也不知兰儿用了什么法子,这孩子竟渐渐开朗起来。 他素来严谨自持,甚少与徒儿玩闹说笑,竹儿小小孩子便与兰儿同吃同睡,感情极好。兰儿平素清冷,对这个小师弟却极有耐心。 想起早上兰儿听说他要接竹儿时那眼里的期盼兴奋,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也是,兰儿才只十来岁的孩子,成日在山里,也没有玩伴,是有些寂寞了。 楚云潇正想着,一个球迎面飞来,他下意识的接住,就见一个小厮跑来,“这位先生,抱歉了。这球是我家少爷的。” “哦?你家老太爷我也识得,只不知是你家哪位少爷?”楚云潇皱眉看了头也不回高笑嬉闹着进了府门的小家伙,问。 “自然是我们老太爷的嫡长孙,我们的孙少爷了。”小厮赔笑道。 “听说他有五六岁了,怎么还没有上学吗?” “怎么没有,我们孙少爷可聪明了!” 楚云潇淡淡哼了一声,将球还给小厮,看着小厮飞快的追上了自家小主子,不由得微微摇头。 都日上三竿了,还只嬉戏玩闹,实在不是治学的态度。这位莫老太爷,太过宠纵孙儿了。想到这里他心下微动,缓缓跟了上去。 学堂里年纪大的孩子早就在认真诵读了,四五个小顽童一头是汗的闯了进去,顿时打破了学堂里的氛围。 老塾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秀才,唤作朱常德,为人古板不化,脾性急躁。见到几个小小子如此胆大包天,顽皮胡闹早就气得双手颤抖,此刻指了为首的小童问道:“莫行秋,因何迟到?” 小家伙嘻嘻笑了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学生听说镇子北面有一家猪肠饺子很好吃,故特意赶早买了来给先生吃的。” 朱常德平生最忌讳的便是猪肠二字,看眼前的小子一脸恭敬,他不由得更加气恼几分:这位莫家大少爷想要什么,不一早就有人巴巴的买好了?分明是贪睡贪玩,还戏弄起先生来了。 可偏偏这里是莫家族学,莫家待遇不低,这小子又是东家的宝贝,只能故作不知甩袖斥道:“有这份心思用在读书上,便是最大的孝敬了!” “是。”小家伙嘻嘻笑了不以为意的坐回了位置上。 朱常德哼了一声复又开始讲课,他讲到绿树枝头春意闹时,耳边正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不由觉得惬意非常的抚了抚胡须,对莫行秋低头顽闹的小动作只当没有看见。 正笑了要点学生起来习练对字,就听到几声窃笑,他定睛看去,原来那鸟叫声不在别处,正出自莫行秋手上! 小家伙正捧了一只彩色羽毛的小鸟玩得专注开心,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小鸟便被横空夺了去砸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一声便死了。 竹儿气恼的站起身,“你赔我!” “反了反了。”朱常德气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说,为何上课不用心?” “不是学生不用心,而是学生觉得先生说得不对!”竹儿转了转眼珠,理直气壮的挺了小胸脯道。 “你!”所谓尊师重教,这顽劣小童当堂混闹,顶撞与他也便罢了,小小年纪还敢口出狂言,朱常德气得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说,我如何说得不对了?!” “先生言夏商周乃是治世,天下承平百姓安乐,而春秋乃是不义乱世,这话就不对。”竹儿背了小手振振有词,“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及至夏商,仅有三千,周文王大封时,竟只剩了千八百。若真是治世,剩下的国家哪去了?可见也没有少见强侵弱,众暴寡的事情,与乱世又有甚不同?” “你竟敢诋毁圣人之言!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朱常德指了竹儿满面涨红,“你莫家区区商贾,你身为莫家长房嫡孙,不知进取光耀门楣,用心读书,偏尽取些歪门邪道,胡搅蛮缠,简直是,简直是……” “商贾怎么了?”竹儿也气得涨红了小脸,“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难道如先生这样做老秀才便是好的?!” 朱常德怒喝,“莫忠!手伸出来!” 莫忠是竹儿的小厮,他这是懒得和竹儿说话,直接用板子了。 “顶撞先生的是我,先生要罚就罚我,和他无关!”竹儿立马回道。 朱常德指了竹儿说不出话。谁不知道这小子是莫老太爷的命根子,他真要打了他惹得东家不高兴了,就算东家不说什么,到时有了什么好处不记挂他又当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朱常德心中怒气稍平,怒哼了道:“既然如此,罚你背孟子一篇。” 五六岁的小孩子,背书算得上是极痛苦之事了,他们还在学论语,却叫竹儿背孟子,显然是刻意刁难。 竹儿撇了撇嘴,“是。” 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朱常德怒火复又高涨,“现在便背!” “背就背。”竹儿小声嘟囔了道。朱常德甩袖坐回椅子,“其他人跟着我念……” 总以为这下今日一整天算是能安静些了,哪料才一炷香多的功夫就听到竹儿脆生生的,“先生,背完了。” 眼看着塾师气恼的样子,楚云潇不由气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心中既是喜欢这小子的聪明伶俐,又恼恨这小东西无法无天的混闹淘气。 便愈发坚定了带这孩子回山里的念头。他收竹儿,本也是为了救人一命,而师门医武亦没有外传的道理。所以莫老太爷执意不肯放孙儿在他身边,他倒也没有强求。 然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既收了这孩子为徒,便该为着孩子将来打算,这孩子命格贵重,与兰儿一处,将来或有解命之机。天资聪颖,若得一番磋磨,未尝不能成器。 如今小家伙到了读书的年纪,再不能任他这样浑闹下去,也该认真教导了。 正这样想着,楚云潇便准备去找莫老太爷。又见那塾师出门如厕的功夫,竹儿唤了几个小家伙凑在一处叽叽喳喳的讨论什么,他心下好奇,不由仔细听去,原是这孩子在讨论如何为死去的小宠物报仇雪恨。 楚云潇先是一愣,再忍不住扬声道:“竹儿,出来!” 小东西一愣,见到是师父,小脸顿时吓得惨白,磨磨蹭蹭的凑到师父跟前,“师父。” 忐忑的小模样看得楚云潇几乎以为自己方才看错了,这孩子素来都是乖巧懂事的。想到这儿,楚云潇淡哼一声,“随我来。” 楚云潇在徒儿面前轻易不见笑容,小小年纪的竹儿对师父也是畏大于敬,心里正想着师父究竟看了多久,有没有生气,就听师父沉声道:“莫忠,去请你家老太爷来,就说楚某擅入贵宅,莽撞勿怪。” 哪里还要他请,楚云潇领着竹儿进书房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莫老太爷笑脸相迎了,“楚先生要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在下也好准备准备。这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提前说一声,只怕就看不到这一场好戏了。心中想着,楚云潇沉声,“竹儿,跪下!” 竹儿原本看到爷爷心下还在窃喜,岂料师父严厉不改,不由得红了眼圈委委屈屈的跪下,泪水泫然欲出,看着惹人怜惜。 莫老太爷惊诧的,“先生这是?” 楚云潇暗叹一声,拱手道:“楚某此来,正是想带这孩子入山学艺的。” 莫老太爷打了个哈哈,“先生能对竹儿上心,是竹儿的福分,只是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只怕平白惹了先生生气。” 竹儿仰着小脸可怜兮兮的,“孙儿不走,孙儿要陪着爷爷。” “自来教不严,师之惰。楚某虽无大才,惟愿尽心而已。”楚云潇淡淡道:“再者,这孩子病虽好了,究竟较常人体弱,前两年尚幼小,也便罢了,如今也当多习强身之术,通经脉壮筋骨。” 这一番话说得莫老太爷一面是反驳不得,一面也真心担忧小孙儿的身子骨,不由得抚须沉默了。 “竹儿,你自己说,可愿随我回山上?”楚云潇淡淡问道:“你不是羡慕你师兄吗?如果你肯用心,便不用羡慕他了。” 想到师兄,竹儿心底不禁犹豫了,这么久不见师兄,他实在想死了。况且他也不止一次羡慕师兄,仿佛什么都会一般。可是竹儿一想到师父的严厉,又不由得惧怕。 “你若是担心待会儿受罚,我不介意现在罚你。”楚云潇冷冷道。 竹儿一个激灵,求助的看向莫老太爷,“爷爷。” 莫老太爷笑了劝道:“先生若说是家学的事情,那是我的过错,总想着他还小,不过是跟着听听,再说这孩子学得也不差,论语都背了一半了,是吗,竹儿?” “嗯”竹儿忙不迭点头。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淡淡哼了一声,楚云潇沉声斥道。 竹儿顿时缩了脖子可怜兮兮的,“徒儿知错。” 见楚云潇没有罢手的意思,莫老太爷忙又道:“再者说了,这家学里鱼龙混杂,确实乱了些,乱了些。那朱先生也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有些问题也是有的。所幸有先生不嫌弃这孩子,先生能教管这孩子,是再好不过的。”他不忍心管教孙儿,可也知道这楚先生的不凡,深知不能溺爱孩子,虽有不舍,到底还是同意了。 至于其他,能帮小孙子躲过一次算一次吧。 楚云潇再一次见识了莫老太爷的娇纵,无奈叹息一声,吩咐竹儿,“收拾收拾,随我走。” 竹儿原本巴巴的指望着爷爷,哪里料得爷爷莫名反水,只好小声,“是。” 多少年以后,竹儿回想起这段童年趣事,都不由得莞尔一笑。 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为了怕挨打费尽心思,可每每最终都逃不过师父的惩罚。世界里唯一的痛苦就来自师父严厉的眼神和宽厚的巴掌。 无忧无虑的日子。 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当初自己再坚决一点,爷爷再心软一点,他这一生,是否就不一样了。 可是他依然无比庆幸,庆幸师父对他的严厉负责,庆幸他虽然经历了许多烦难,可是也收获了许多温暖。 那年他满怀忐忑的跟着师父往山里走去,离开爷爷宠溺的怀抱,懂得了什么叫暂别。从那日起,他的字典里不再只有玩闹与欢笑。 那一年,他才六岁。 66.夜深千帐灯 天还没有大亮,竹儿肩上随意一件墨黑色绣银披风,略微有些疲惫的负手看着天色,良久,忍不住淡淡叹息一声。 一夜风雨,落花不知数。竹儿脑子里前一刻还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下一刻却是梦里花落人亡的惨然。 他有些后悔将明渊留在了京城,他知道明渊必须留在京城把控局势,协助父王,可是真正一个人走下来,却仍旧有难言的无措茫然。 第一次,他独自一人面对复杂的局势,再没有人默默的陪在他身边,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都能帮他解决;再没有人无时无刻的鼓励他,在他痛了累了的时候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再没有人管着他,拘着他,哪怕他睡到日上三竿吃喝混闹也没有人会一声棒喝,没有人在他松散下来的时候推他一把。 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了,多少次他想要蒙头睡一个懒觉,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可是他不得不每一天星光漫天时就逼着自己起来处理公文,习练武艺。没有长辈守着他,看着他,他必须靠自己的意志挺过去,他现在是军队之首,必须要做到最好。 只是,一个人的坚持,太累太累。他不愿想京城究竟怎样了,他不敢想一旦他在战场上碰到了师兄该怎么办,他甚至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知道,他还不够坚强,远远不够。 “浛公子。” 孟云昆的声音唤醒了竹儿的思绪,他淡淡笑了道:“孟师傅怎么不多睡会儿?” “老夫年纪大了,睡不着。倒是浛公子,无论如何也该注意身子。”孟云昆躬身说道。 孟云昆是两朝老臣了,书香传家,满门皆进士,本身性子也极是刚直古板。他对党争素来不甚赞成,却秉承立嫡以长的古训,认定当今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并对先皇当初迟迟不立储位的做法甚是不满。现在的他对竹儿的问题也不知私底下向皇上进谏了多少回,可惜次次都被驳了回来。在他看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若竹儿真是嫡子长孙,则应该早正名分,以安天下,定邦国;若竹儿不是,则应该遏制谣言,抑制竹儿权利名分,以免竹儿有非分之想,名分不定,父子君臣不安,群臣观望,天下祸乱之源。 似如今这般谣言四起,不上不下的吊着,实在是于理不合。更何况竹儿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聪明狡黠有余,沉稳从容不足的顽皮小子,一个只知淘气的奶娃娃,脾性不定,就算是有了军功傍身,勉强推上高位,也有揠苗助长之嫌。所以他这次是铆足了劲要仔细盯着竹儿的,却不曾想竹儿每日晚睡早起,与士兵同吃同住,甚至还时常一起操练,再忙再累公务不废,功课不忘,这样的坚忍自制,竟是比许多大人都强上百倍。 孟云昆也曾经领过兵,打过仗,知道军队不比朝廷,这些崇武的汉子素来奉行的便是一句话:靠天靠地靠父母,不是男子汉。想要下属服气,那必须是真真切切的本事,甚至在军队,年少高位有祖荫的孩子要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艰辛和努力才能服众。这也是他极度不赞成让竹儿再度领兵的原因。 可是竹儿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当年大爷像这孩子的年纪,都不敢独自领兵如此之众,他不知道边关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是现在的竹儿在他眼里却不再只是一个小孩子,赢得了他的尊重,当得起一句英雄出少年。 他性素古板耿直,好便是好。相处的久了,他甚至隐约还有一丝不忍和怜惜,究竟这孩子的年纪比他的孙子还要小,小小年纪就要这样拼命,太辛苦了。 “今日咱们继续讲鬼谷子。”孟云昆躬身道:“公子只听老夫讲读便可,若是累了,不妨小憩。” “没关系,孟师傅请吧。”竹儿笑了笑,“只剩半个时辰了,马车颠簸,孟师傅这些天只怕也极度乏累,明儿起孟师傅不必再早起了,要是实在不放心,还可以布置别的功课。” 孟云昆先是一怔,真诚的,“多谢公子体谅,老夫没事。” 面对孟云昆的古板,竹儿只好淡淡一笑,不再争辩,“孟师傅进帐说话。” 又一天开始,他离边关,越来越近了。 绕梦落花消雨色,一尊芳草送晴曛。柳影竹声中,一抹灰色在绿意中格外显眼。 张墨瑛冷冷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唇角一丝玩味的笑意,“明渊将军,先皇在时本王便有所耳闻,不想今日在此相见。” “明渊奉浛公子之命协助王爷。”明渊微微躬身,淡淡说道。 “父皇竟然将这样的利器交给一个奶娃娃?”张墨瑛不带感情的声音微微扬起。 “先皇有命,明渊在,公子在;明渊亡,公子存!”明渊平静的道。 “父皇……”张墨瑛忽然有了一丝动容,沉冷的面容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转瞬即逝的哀痛。 他甚至没有见到父皇最后一面。明明恨煞了父皇的冷漠无情,可是如今阴阳永隔,他却蓦然忆起小时候父皇陪着他下棋读书的情形,酸楚难耐。 “父皇可有……”张墨瑛迟疑了问道。 明渊默默摇了摇头。先皇有提到过三爷,却没有一言半字留给三爷。先皇只是说,三爷若是挺过来了,就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若是不能,死亡亦是宿命。 先皇说过,他会在下面等着。无论是大爷还是三爷,父子一场,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先皇唯一安排的,只有浛公子的退路。 没有!张墨瑛略微苦涩的笑笑。他就知道,他早该知道,父皇素来便是如此。沉默片刻,张墨瑛淡淡道:“既是先皇重托,张载浛年少,将军若一味盲从,岂不辜负先皇一片苦心?” “公子说,王爷看了这个,自会相信明渊。”明渊将一个墨玉刻章递给张墨瑛。 张墨瑛下意识一愣,“郑歆?他在哪里?”然后反应过来,“郑歆……是竹儿?” 明渊没有说话。 张墨瑛摩挲着手中的刻章,眼前闪过竹儿狡黠天真的笑容,愚蠢却善良的小孩子。 无论如何,他欠竹儿一条命。 初次见面,若不是这孩子的善良,湛卢只怕没有今天,从江南到京城,无论经历了什么,这孩子对他的真诚不设防从来不变,粮仓一案,他猜他忌他冤枉他,这孩子仍旧为了他彻夜不眠忍痛带伤的默写账本。 小家伙顽皮狡黠,却也聪敏骄傲。他冷漠,竹儿便疏离,他苛责,竹儿便恭敬,不知不觉,他和竹儿越来越远。明明是一个娇纵怕疼的小孩子,真的委屈了他,重责了他,却能面无表情的咬牙承受。 张墨瑛想起当初郑歆随着他风里雨里的片刻温暖,夜里冷了累了乏了也有人陪着,他那时就奇怪自己分明不喜欢有人接近,为什么会和这孩子这样投缘。 还有那孩子毫不犹豫替他挡下的那一剑,山雾里鲜血满手,他无由来的惊慌失措,那种感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天下最重要的东西。 张墨瑛忍不住自嘲的一笑,父皇的决定,大哥的手段,真相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去信。 眼睁睁看着竹儿和大哥上演父慈子孝,他想说服自己的失神只是为了他的计划,他知道他和大哥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如果他侥幸得胜,他不会为难竹儿,如果他不幸身亡,他希望竹儿还能好好活下去。无论大哥是否在演戏,他希望他的决绝,能给竹儿他日留一条生路。 可是不能够。 他算尽了结局,却忽略了过程。如果这孩子真的在乎他到不顾自己的安危将明渊留给他,如果这孩子……他伤到了这孩子,是不是? 一次又一次,是他亲手将这孩子越推越远,将生命中仅剩的那一点光明温暖驱逐出他的世界。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亏欠竹儿太多太多。 竹儿是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儿子。 深吸了一口气,张墨瑛淡淡问道:“大战方过,春耕才起,如今粮草从何而来?” 明渊微微一愣,压下心底对公子的担忧,“皇上与景国及东鹰贵族之间应该有……” 张墨瑛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竹儿做梦也没有想到上战场第一天,就碰到了师兄。纵便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师兄仍旧只是一裘淡淡轻袍,清冷素淡。 首战败退。不知是谁传出的流言,说他张载浛与熙国军师乃是师兄弟,他不顾弟兄性命,国之大义,故意败退。流言如风一般私下散开,傍晚的时候所有人看向竹儿的目光都有些躲闪,间或不屑。 竹儿年少高位,本来极不容易,如今首战失败,又兼之这样的流言,对于竹儿的威信不可谓不致命。 边关的月色总多了几分寒凉,夜深千帐灯,星星点点的暖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熄灭,天地间骤然寂静。 竹儿想也知道此刻自己的帐子里必定有不少人在等着,孟云昆还不知要啰嗦些什么。他烦躁的弃了剑躺在草地上怔怔看着天空,风过,满身大汗的竹儿无端打了一个寒颤。 他该怎么办? 如今军队里谣言四起,他知道,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打一场胜仗,到时候一切流言都将不攻自破。 如今的他如行走在万仞悬崖之上,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他不能再败。可是他怎样也想不明白,至亲至近的师兄会…… 不,他不信。为什么是师兄? 为什么是师兄?竹儿想,无风不起浪,也许流言没有说错,他张载浛的这一场败退,的确是因为自己乱了阵脚。 他明明知道战场无兄弟,可是他做不到。就算是下一次,再下一次,他真的能挽回局面吗? 竹儿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不,他要见师兄一面。哪怕违了军纪,哪怕再次遭遇质问,他也要见师兄一面。 他不愿信,不肯信。师兄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师兄一次次的保护他,维护他,他不能,不能……与师兄拔剑相向啊。无论如何师兄也是渊国人,是他的至亲兄弟,有什么理由一定与他,与自己的国家为敌? 此刻的竹儿,仿佛是想要抓住最后一缕曙光的孩子,满心期待满心忐忑地向熙国的军营走去。 夜色下,小小孩儿的背影显得那样单薄。 67.塞上风雨思 连山余脉,高峻的岩石有了几分春的绿意,满天星光下,楚兰庭一裘浅蓝色长袍负手而立,声音轻轻淡淡,“你来了。” “师兄!”竹儿有太多的话要说,真的见到师兄站在自己面前,却忍不住哽咽了一声,扑进楚兰庭的怀里,“师兄!” “怎么,还是这样长不大?”依旧是清冷的声音,隐约带了淡淡的无奈。竹儿扯了师兄的衣袖拭泪,不服气的,“谁说的!” 孩子气的模样一如从前,仿佛只要到了师兄身前,再多的坚强也岿然崩塌。 “师兄,皇爷爷就这样走了,竹儿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注定了存在的,可惜皇爷爷生前,竹儿没有略尽孝心,实在是……” “师兄,大伯继承了皇位,竹儿心里,竹儿心里……真的很害怕,真的。” “师兄你说,父王是不要竹儿了,是吗?竹儿该怎么办呀。” “师兄,你怎么皱眉头了?你别担心啊,竹儿长大了,真的!你看,就算是这样,竹儿不也一样领兵三军吗?竹儿能照顾好自己的,竹儿还要保护师兄,保护父王,保护酒儿,总有一天,竹儿要让师兄堂堂正正的认祖归宗!” “师兄,我说真的呀,你别不信呐。你是不知道,大伯这次把一个老头儿放在竹儿身边拘束竹儿,那老头开始的时候见到竹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现在可恭敬了!” “师兄……” 楚兰庭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良久良久,竹儿自己说得累了,安静下来。 竹儿仰头看着师兄,笑容灿烂,“师兄,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就回青石小镇,师兄给竹儿找一个温柔的嫂嫂,竹儿天天蹭饭吃去,好不好?” 楚兰庭终于淡淡开口了,“竹儿,你放弃吧。” “什么?”竹儿愣愣地,“放弃什么?” “王爷是要争霸天下的人物,以你现在的实力,以渊国的现况,是争不过王爷的。你不想成为那一颗被牺牲的棋子,可是?” “王爷?就是那个连亲子都要棒杀不顾的永靖王爷?他的胃口倒是不小!”竹儿冷笑了道:“且不论他是个什么东西,我却是堂堂正正的渊国皇族,本就当与渊国共存亡的!” “师兄,你可是渊国人呀,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东西就,就……师兄,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说到这里,竹儿的声音带了几分迫切不安,他不眨眼的看着楚兰庭,那巴巴的神色让楚兰庭略微侧过脸,“竹儿,你太天真。” “皇族么?你所经历的这一切,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除了你自己,谁还把你当作是皇族看待?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挣扎努力,自问,可有哪怕一成胜算?”楚兰庭淡淡问道。 “不,我不信!师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无论如何,你我是渊国人,这是骨里血里带来的,是永远抹不掉的事实!”竹儿颤声,“为什么?” “事实?兰庭自出生起就被家族抛弃,为故国嫌恶,自下山以来,被生父千里追杀,宗族举国通告,所过之处,无人敢交,无人肯用,就连师父……”楚兰庭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这一切的血也好痛也罢,都是不值一提的过往云烟,“承蒙王爷不弃,真心相待,委以重任,不隐不疑。我本是无根浮萍,王爷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倒是你,竹儿,你究竟在坚持什么,执着什么?”楚兰庭冷冷问道:“如果你担心你的父王,你的兄弟,为兄可以保证,有我在,就有你们在。” “师兄,你知道如果你真的助纣为虐,将面对什么吗?” “助纣为虐?”楚兰庭的唇角溢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大丈夫行事,只问做与不做,不论天下非之,后世声名。再者说,纵便我不这样做,难道就不需要面对千夫所指了吗?” 竹儿愣了愣,忽然间酸涩难当,他轻声,“师兄,你什么时候被举国通告了?师父他老人家……”说到这儿,似是难以为继一般,竹儿紧紧抱住楚兰庭,“师兄,都是竹儿没用,师兄一个人面对这么多,竹儿不但从来帮不上师兄,还总是给师兄惹麻烦。竹儿没用,说什么长大了,说什么保护师兄,可竹儿一直是师兄在护着!竹儿没用,可是竹儿一直在努力,真的。竹儿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师兄不是什么克亲克友的孤寡之命,也没什么命主孤煞,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竹儿……竹儿能让师兄……总之,师兄,你不能,不能……” 看着语无伦次的小家伙,楚兰庭眼底几分怜惜与苦涩,旋即冷声道:“竹儿,为兄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墨瑛必定不肯苟活于世,可是?这几年来,他猜你忌你苛待你,若不是他,你也不至于受这么多的委屈,甚至险些葬送性命!这样的他,值得么?” “师兄凭什么这么肯定,胜出的一定就是那什么永靖王爷?” 楚兰庭只是淡淡冷笑了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竹儿泄气般跌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想反问一句,当初柳辰基那样追杀师兄,师兄为何还要赠上解药,为何至今仍对生父之死耿耿于怀? 可是他不忍心。师兄已经够苦了,他不能,也不该。 边塞的夜风一阵一阵,带了刻骨的冷。竹儿的目光有些茫然,他看着老树枯藤上的点点新绿,喃喃,“我不知道。” “第一次见到父王,是在山谷里,父王的笑容,如同春风化雨,那么暖。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鬼使神差的帮了他的忙。我们舞剑抚琴,下棋作画,我同龄的朋友很少,那时候,我只欣喜于碰到了一个忘年交。山谷里的父王就像是醉情于山水间的隐士,那样温暖淡然,那种平淡不知岁月的相处时光,可惜我却不知珍惜。” “再后来相遇,是在锦州。父王怜惜我独自一人,将我带在身边,教我陪我,疼我管我。” “他陪我看山游水,带我遍尝美食。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父王一路带着我,从江南到京城。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很温暖。” “还记得有一次,我贪玩着凉,父王气恼却无奈的模样,他守着我一天一夜,端水送药。我怕苦,为了哄我吃药,父王自己先出了一身的汗。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怕吃药,我是故意的,就是想看父王焦急气恼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很幼稚,是不是?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也许是父子天性,也许是因为,独自赴京的我有太多的忐忑,总之,我喜欢并珍惜和父王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以为,你和张墨瑛,无仇不成父子了。”沉默片刻,楚兰庭淡淡道。 “呵,是。”竹儿苦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般地步。没有相认的时候,父王的笑容那么温暖真实,为什么相认了,我们却越走越远。” “若说完全是因为大伯,我不信。可是……这几年,无论我做什么,得到的,永远都是猜忌。再没有记忆中的温暖,我努力的做一个皇爷爷喜欢的孙子,我想这样父王总该满意了,可是这所谓的父慈子孝,哪怕是假装的,父王都不肯给我。师兄,竹儿也是人,也会痛,也会累,也会怨,也会……冷。竹儿想,父王既然这样待我,我又何必……” “可是父王真的有什么事情,我……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父王有一点闪失。很奇怪,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总会遇到一些人,一些事,那些成长中的温暖,终其一生,无法忘怀,可是?”楚兰庭清冷的声音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感慨,竹儿怔了怔,低下了头,“可能父王早就忘了,忘记他曾经和我一起下棋作画,忘记他曾经陪我游山玩水,忘记他曾经守着我一天一夜,可是,这些对我来说,却是一辈子的珍藏。我这一辈子,只怕都忘不了了。” “师兄,你能忘记吗?无论如何,你都在渊国长大,你也说,渊国是你的故乡,你真的能够率领军队踏碎自己的家园吗?”竹儿故作轻松的笑道:“只怕师兄也不能够吧?就像竹儿,恨也好怨也罢,无论生死,都是父王的儿子,是渊国人。” “竹儿,知道你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你对感情,太过依赖。”楚兰庭淡淡的道,“你这样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事?” “竹儿从来没有想过成就什么大事,惟愿天下安泰,现世安稳。” “惟愿?” “怎么,师兄不信?师兄心里,怎样的人才是能成就大事情的,永靖王爷吗?他为了他所谓的大事,甚至可以杖毙不顾性命救他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人,就算是真的能拥有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竹儿一直以为师兄这些年的努力,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竹儿,竹儿一直在努力变强,也是为了能够护住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人,为了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如果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成就不成就,又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成就大事的代价是要和自己的兄弟拔刀相向,竹儿情愿平庸一辈子。” “你在指责我?” “竹儿不敢。” “这样也好,从今往后,你我各凭本事,狭路相逢,生死各安天命。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得到了这天下,莫要忘记,到师兄坟前添一抔黄土。” “师兄!” “记着,下次再遇,我不会再容情!”楚兰庭的声音太冷,竹儿一时怔住了,半天功夫,不知所错的,“师兄!” 楚兰庭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你没听懂吗?从今日起,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你的师兄,而是敌国军师楚兰庭,也是你的敌人。” “师兄,竹儿心急,说错话了,师兄别生气,好不好?”竹儿的声音带了几分乞求,就这么看着师兄,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 “渊国的三军统帅,就是这样一个窝囊废?”楚兰庭冷冷问道。 “不,竹儿不是,竹儿……师兄既然……那就把玉石小锁还给竹儿吧?那虽然不值钱,却是竹儿亲手刻的。” “兰竹相依,一世兄弟。横竖师兄已经不记得了,留着还有什么意思?”竹儿赌气般说道。 “什么石锁?我早不记得放哪里了。”沉默片刻,楚兰庭淡淡的道。 竹儿震惊的抬头,却只看到楚兰庭远去的背影,他急切间高声,“不管怎样,师兄都是竹儿的师兄,竹儿不敢忘!” 嘶哑的声音带了哭腔,却没有留住那一裘素袍,竹儿靠在树上,已是泪流满面。 师兄清冷素淡的背影越来越远。 终于消失不见。 68.哓角分残漏 春风送暖,桃花满山,一带溪水隐在漫天的桃红色中,风过时,染了几分浪漫柔情。 一叶小舟停泊在溪岸,原木色的案几上落了几片桃花瓣,张墨瑾微笑了举杯,“桃花林下桃花酒,三弟好雅兴。” 张墨瑛淡淡地抿了一口酒,“沣儿年幼,当不得大哥如此厚爱。” 张墨瑾温声笑道:“都是同胞兄弟,沣儿与洵儿,原当与旁的从兄弟不同才是。” 他前日便接了载沣入宫廷与皇子共同读书,当中固然有牵制张墨瑛的意思,也有示仁义于天下的意思。他为了一些目的将张载浛抛出来,私心也好公心也罢,固然是多出了几分变数,可有些流言无形中也抬高了三弟的身份。他是嫡长子,名分大义上都占了先机,却在皇考多年防范下无法染指军权,皇考死于意外,至今皇考手中的秘密军队下落不明,焉知没有后手。按说他是名正言顺的承位帝皇,就算现下没有嫡子,可是正当壮年,又不比得是亲王的时候,若不是顾及名声,暂时不能动为皇考守孝的原配,就算是现在想要嫡子,自也不是难事。可是皇考在世时,只有张载浛才是唯一嫡孙,只怕会有遗命。他也不信皇考全无安排,若是一步踏错,极有可能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变成乱臣贼子,若是翻出旧事,说他是杀父弑君篡位也并非全无依据。 何况三弟素来低调谨慎,如今越是示弱,他便越是不安。只希望张载浛能够牵制住三弟才好。 这样想着,张墨瑾复又笑道:“浛儿小小年纪已经领兵三军,沣儿做弟弟的也不能落后太多才是。”说到这儿,忍不住低低的怅叹一声,“若是敏儿地下有知,也当足以安慰了罢。” 乍听张墨瑾提及敏儿,张墨瑛心中微颤,旋即忍不住苦笑。 大哥一面无所不用其极的离间他们父子,一面又想利用他对敏儿的情义。 可笑他屡屡中招,以致于与亲生骨肉疏离到这般地步。就算如今的疏离还在他的算计之中,可是往日的亏欠却半点做不得假,究竟还是他的不是。 大哥总是这样,永远的温和文雅,明明是天底下最没有心的人,却最擅长利用情义动人。 张墨瑛默默饮尽杯中残酒。 张墨瑾也沉默了。他对竹儿,究竟还是有一份私心的吧? 谢元恫擦了擦脑门的冷汗,眼看着皇上与三爷一处饮酒,犹豫了不前,便听到皇上淡淡问道:“什么事?” 谢元恫趋步跪下,犹豫了看向三爷,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 张墨瑾微一挑眉,温和的,“说。” 谢元恫微微闭眼,旋即咬牙道:“启禀皇上,关宁城……失守了!” “你说什么?!”张墨瑾的声音依旧温雅,目光落在谢元恫身上,却是慑人的冰寒。 “琏郡王兵败,退守建德城。”谢元恫狠狠叩了一个头,勉励维持的从容声音中犹带惊惧。 张墨瑾霍然起身,船身晃动,他盯着谢元恫看了半晌,方才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张墨瑾回头,见张墨瑛不知什么时候俯身跪下,“小儿不肖,还请皇上念其年幼,免其一死。” 平淡客观的语气,张墨瑾却不知怎的听出了幸灾乐祸一般。张载浛年幼有军功,他任命张载浛,朝野视为儿戏的不在少数,他也不过置之一笑。身负身世谜团的侄儿年少高位,未尝不可磨砺他自己的几个儿子。对于此次,张墨瑾想过的最坏的打算不过是熙国军师楚兰庭曾与皇考有约,又为张载浛嫡亲师兄,张载浛趁势又得军功,更多的预测却是僵持之局,却没有想过竟然会落败! 谢通呢?孟云昆呢?都是死人吗?!张载浛本就年纪小,资历浅,就算有所失误,也该拿捏得住才对! 冷冷看了张墨瑛一眼,张墨瑾甩袖离开。 眼看温文的兄长终于流露出一丝羞恼,张墨瑛缓缓站起身,眼底神色莫测。 弘德殿里,谢元恫俯身跪地有一会儿功夫了,冷汗已经湿了重衣。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张墨瑾冷冷道。 “楚兰庭夜袭关宁,琏郡王不在城中,后……迎战有失果断,士气大丧,守城不力,天明十分,关宁城破。”战战兢兢的说完这一段话,谢元恫已是忍不住连连叩首,他才任命兵部,前方落败,少不得要承受无妄之灾。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张墨瑾却听出了不同的意思,半晌,他方才咬牙道:“好,好!” “传朕旨意,琏郡王守土有失,即日起夺职夺爵,军前效力,戴罪立功!” 兵者,国之大事,不同儿戏。军需粮草,人马调度,都是消耗国家元气的事情,不敢轻动。何况他才登基,就逢此落败,不异于被人重重打了一耳光。君王垂拱治天下,祖宗基业,不敢寸毫有失。今日之败,实乃他这一生都难以抹去的污点。 “命你为军前统帅,即刻启程!如若再有失误,提头来见!”最后一句,已是寒气森森。 谢元恫早在得知此事的一刻便料到有次一遭,他小心翼翼的措辞道:“柳家数代镇守边关,臣请一二熟悉军务之人从旁协助。” 张墨瑾沉吟了没有说话。他如何不知道人过中年的谢元恫这些年的磋磨下早失了当年锐气,不是最佳人选?只是皇考留下的人他就算敢用,也不敢委以三军,年轻一辈又没有几个能有多少把握,算来算去只剩下谢元恫还可堪一用了。想到这里,不由对已逝的先皇更生出几分恼恨,若不是先皇防备他太紧,何至于有今日窘境? 至于柳家,如今柳辰达这个家主下落不明,上下人心浮动,他亦是不敢妄动。何况柳家投靠三弟在前,得罪于他在后,就算再有合适人选,他也不敢交付三军。毕竟这些家族子不比张载浛看来稚弱可欺好拿捏。 良久,张墨瑾方才淡淡道:“国事当前,柳家原当效力。你有合适的,不妨带两个在身边。” 国在家在,不过一用,想来不至于出什么幺蛾子。 “臣,遵旨。” “还有,传旨,楚兰庭少小即杀父害弟,不贤不孝,因不见容于家国,出逃熙国。不料此子刻薄狠毒,不忠不义!今既叛国,当以千刀万剐之刑!” “捕获此人者,赏金十万!将此文书送与熙国皇帝一份。” 这一次,谢元恫有些跪不住了,皇上这份旨意太过诛心狠辣,他光是听着就忍不住打了寒颤,“皇上,楚兰庭毕竟是……”毕竟是楚先生嫡亲弟子,是柳辰达真正的血脉亲侄,皇上是不是太过不留余地了? 张墨瑾扬声,“嗯?” 冰冷的目光下,谢元恫忍不住噤声。 “不论他是谁,叛国都不可恕!”张墨瑾淡淡的道,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文。 谢元恫跪着的身子忍不住伏得更低了一些。 竹林萧萧,张墨瑛一身儒衫,原本俊雅的面容此刻看来却平庸之极,与他同行的同样是一个儒生,分明还没有到夏日,却摇着一把纸扇,颇显得有些迂腐可笑。只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却沉重不堪。 “将军想必已经知晓竹儿落败之事,墨瑛身在京城无法动弹,还请将军往边境去,墨瑛感激不尽。” 明渊摇头道:“王爷需知道,王爷在,则公子必在,王爷若亡……以公子对王爷的情义,只怕难以善终。” 一番话说得张墨瑛怔忪片刻,苦笑道:“墨瑛自负还有几分本事,就算无将军相助,保全自己尚不足虑。可是竹儿才十五岁!” 再多的话没有多说,可是担忧之意却溢于言表。只是张墨瑛秉性刚强,甚少流露情绪罢了。 “先皇曾与楚兰庭有约,此子……”明渊微微皱眉,眼底隐含了几分凌冽杀气,旋即淡淡道:“公子虽受挫折,身在军中,究竟比王爷安全几分。” 张墨瑛沉默片刻,摇头叹道:“怕只怕,这孩子过不去这个坎,如今他身边连个可堪提点协助的人都没有,但有万一……” “竹儿年少聪慧,福气深厚,先后有楚先生柳辰达训诲,更得先皇爱重,将军教导,虽历经挫折,始终有人在旁陪伴。可是此次不比寻常,竹儿年少骄傲,从未历此磋磨,只怕一时想左,那就毁了。” 大哥用竹儿,不论有多少目的,捧杀这一条都是应有之意。 “再者,竹儿与楚兰庭师出同门,一起长大,这几年楚兰庭为竹儿出生入死,情分只怕比我这个徒有虚名的父亲要强得多,这孩子善良重情,易为情义牵绊,何况楚兰庭在他心里,只怕鲜有人能及得上,如今……”说到这里,担心中难免带了几分浓浓的自嘲之意。 竹儿是他的孩子,他们父子认真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何况许是因为血脉至亲,有些默契也算天成。旁人眼里,这孩子许是聪慧志坚的天之骄子,可是这孩子的性情,他这个当爹的却再明白不过了。 当年他为大哥所欺,失手杀了小六弟时已经早过成家立业的年纪,可面对至亲的背叛离去依旧险些挺不过那一关,何况竹儿如今才多大年纪! 明渊微微皱眉,却再没有说什么。 边塞暮迟,长烟落日。 灰蒙蒙的酒旗有气无力地贴在旗杆上,吱吱呀呀的桌椅上坐着一个身着细麻长衫的少年,清秀的面容带了几分清醒的醉意,右手抱着一坛浊酒。 边城小店能有什么好酒,只是烈酒呛人,火辣辣的烧着胸腹,仿佛就能忘了此身此世一般。 明渊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皱眉看着竹儿,眼底积聚起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 他早听属下说了这几日竹儿的动向,每日天不亮就泡在军营里操练军队,日暮收兵,就独自来此喝酒,每至夜半,烂醉而归。 明渊军旅半生,从来不知何谓颓唐,何谓失败,何谓软弱,何为迷茫。最看不得的便是这等一遇挫折便沮丧买醉的行径。总算竹儿还记得练兵正事,不然就算竹儿是他少主,他也少不得要以马鞭劝主了。 可就算是现在,他仍旧忍不住心中怒火,只想到三爷的话才略微平静一些,上前几步拎起竹儿,“随我来。” 竹儿迷糊间感觉面上一凉,他呆愣了一会儿,抬头见是明渊,缓缓露出几分苦涩,“将军何以违令?” 明渊沉着脸冷冷道:“楚云潇就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当人面辱其师,竹儿忍不住怒视明渊,半天工夫垂头,“师父有师兄就足够了。” “师出同门,不想差之千里。” 刻薄冰冷的话刺激着少年,却激不起少年心中的勇,只是让竹儿颓然叹息,“我从来都不如师兄。” 明渊面沉如水,克制住胸中的怒气,半晌,淡淡道:“王爷的信。” 竹儿莫名的接过信封,见到父王刚毅清瘦的字迹时,心下微颤,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再看。 良久,他方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的看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怒气冰冷,不,甚至他想都没想过这种时候会收到父王的信。信的开始语气平淡,只说读史偶得,录了一首诗:谗语能令骨肉离,难测事堪悲。何因掘得江充骨,捣作微尘祭望思。这说的是西汉时戾太子刘据因奸臣贼子为父皇所猜忌,阴差阳错之下,竟至于身亡,父子阴阳两隔。 那刘据乃是其父年近而立得的长子,虽父子政见不同,爱重荣宠之意却从未曾少,可怜为谗语离间,骨肉死别。据传其父闻听儿子殒命时一时呆愣,竟是悲怆泣涕,后建有思子台,终是欲招子魂而不可得。 竹儿看到这首诗先是愣了一下,忍不住胸中暖热,眼眶亦不知何时就红了。颤抖了目光一字字看去,心里旋即又有一些说不出的失落。 父王借着这一段故史,却是点评戾太子言行之非,言辞犀利一如故往。 凡居上位者,俱都喜欢重情重义之子,一则提拔笼络不易被反噬,二则也易控制。但身为太子,仁厚之余有失威严,遇事少胆魄沉稳,则是忌中之忌。 整一张纸俱都是点评是非,坦言御下之道,虽没有说竹儿的不是,可是提点不赞成之意仍旧可见。竹儿看到这里,心中惊诧之余,难免惘然。 竹儿自小虽也跟着师父看谋略六书,读韩非子,却没有听过这样浅白功利的道理。 竹儿命格贵重,楚云潇教竹儿谋略心术,从来点到即止,不肯深讲,需知自古韩非子之流俱都难有善终,他与竹儿虽是师徒,也当有所避讳,也免得他日坏了情分。张奕玄教导竹儿有限,又兼之恰逢大事,也没来得及教孙儿这些道理,本想着来日方长,孙儿年纪又小,不忍过早断了这一段天真。所以竹儿长至如今,这样的教诲还是第一次听到。 怕也只有张墨瑛敢这样教竹儿,愿这样教竹儿了。如斯诛心之言,非至亲不敢相传,就算是至亲,当年张奕玄亦不肯教自己的儿子,唯恐儿子坐大,张墨瑾张墨瑛处事御下之道,也都是吃了不知多少亏才得来的。 竹儿到底年少,只觉得满纸逆耳之言,看过一遍便不肯再看,再看下去,却是难得一些鼓励安慰的话,劝他年少,不可气馁,又言自古成事多艰舛,更有说到兄弟对阵如校场比武,只论胜负不伤情义。最后还说到师兄被通缉的事情,这才隐约露出一点责备之意,若不是他,事亦绝不至于此。 若说前面的话竹儿不曾经心,只是隐约不喜父王的谋算之心,后面那一番话却看得竹儿忍不住有些哽咽了,父王那样的性子,却不止不责骂他,反而唯恐他想不通一般,他原以为是明渊自作主张来建德,现在看来,当是父王遣他来的。 父王到底,还是关心他的吧?竹儿撇过头,内心酸涩。他还以为父王真的就不要他了。 竹儿自幼和师兄一起长大,甚至许多时候,在他心里,只要师兄在,家就在。这一次对于竹儿而言,实在不异于天塌地陷,仿佛从今往后风雨飘摇,也只有他一个人了一般。 他每日除了练兵就是买醉,可纵算如此,夜深酒醒,也难以安眠,就这样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夜又一夜,他却浑浑噩噩不知疲惫。 若不是明渊,若不是这一封信,他只怕真的情愿就这么长醉不醒才好。 竹儿心里想着父王录的那一首诗,眼底突然便有了一丝笑意,父王是在道歉吧?什么谗语能令骨肉离,父王性子刚强,能以这种方式致歉,真是难为父王想了。只是,父王以前对他那么坏,以为两句话就抹过去了呀,竹儿内心哼了一声,这绝无可能。 明渊眼看着原本如枯木死灰的竹儿看过信后那麻木的表情上隐约流露的喜怒之色,心中亦是微定。 “皇上是个什么旨意?”沙哑的声音总算带了几分清明沉稳。 “夺职夺爵,准你戴罪立功。但是接你位置的乃是谢元恫。”明渊淡淡的道:“你若有几分血气,便打起精神,趁着人没有来,打一场翻身仗。” 竹儿沉默片刻,知道这也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 明渊满意的看到竹儿没有犹豫反对之色,顿了顿,“走吧。” 竹儿犹豫了还想说什么。 明渊沉声,“怎么?” 竹儿试探了问,“若是我还是将军手下,此番当承受怎样处置?” 明渊淡淡的,“少主有过,属下之失。主辱臣死,今事有特殊,容属下事后请罪。” 竹儿先是一愣,忙摆手道:“不,将军何出此言,我是说,我是说……王爷有命,将军不必拘束身份,若我行事不当,可行管教之责。” 说完这一句话,竹儿懊恼的跺了跺脚,兀自越过明渊向前走去。 明渊看着竹儿的背影,忍不住微微摇头。旋即他的目光又转向渐渐深沉的天空,神色中流露出几分肃杀。 69.落地为兄弟 关宁城北恃天险,易守难攻,可是东西南三面因是面向国土,防线便弱了许多。 竹儿负手站在沙盘前,指了关宁城南的建业城道:“兵退的时候,我已命王蒙举将军退守建业,王蒙举将军是老将了,他来信说,哀兵必胜。” “今晚突袭?王蒙举有二十万军队,为何只出十万?”明渊淡淡问道。 “无论是我们还是熙国,都才经历一场大战,将士思乡,粮草难继,想必熙国比我们更迫切的希望能满载而归的结束这一场战争。” “若说攻打锦国是不得已,那么与我们对峙,他们道义上无法立足。论粮草,他们胜于我们,论人心,他们不如我们!所以,这不会是一场持久的战争,他们需要的,是一条线,一条拦截我们与鹰族的防线。” “锦国此役伤筋动骨,非百年难以复原。熙国以商贾为能,草原上有什么?有皮毛,有黄金,有宝石!最重要的是,有骏马!可是现在的鹰族缺什么?粮食,布匹,碳柴,甚至于盐,所有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东西!得北防线,实在是机遇远大于危险的一件事情,这位永靖王爷,不简单。” “这也是我集中主力在建德的原因,今晚袭击,主力军应当集中在东城门,吸引他们的主力,他们轻易不会攻打南边的建业,但是也防止他们狗急跳墙,真的往南推进。所以王蒙举将军只是策应扰乱之用,十万已是很多了。” 少年稚嫩的面容比起平素的混闹顽劣,多了一丝沉稳笃定,指点江山,淡定从容,在他身上,看不到失败的沮丧,只剩下谋划的专注。 明渊似乎在眼前的孩子身上隐约看到了当年楚云潇的影子。他略微有些恍惚,不知怎的微微怅然。名师出高徒,楚兄教导得好弟子。只可惜楚兰庭了。 “将军也曾叱咤疆场,名动三军,不知此举可还妥当?” “嗯?”明渊骤然回过神,淡淡的,“少主所言极是。” “难为将军了,若不是我父子,将军何至于东躲西藏,艰难至此?”竹儿叹息一声,深深躬下身。 “明渊不敢有负所托。”明渊侧身,并没有受竹儿这一拜。 “将军原就是战场上的勇士,载浛若有万一,还请将军不避人前,替载浛周全一二。以将军名望,若得军功,于我父王亦是大益。”竹儿没有在意明渊的动作,兀自说道。 “明渊只对少主一人负责。” “那么,我命令你。”竹儿沉声道,见明渊微微皱眉,摆手,“将军且听我说,临行皇上曾赐我一杯酒,酒中含有慢性剧毒,载浛至今不知何解。所以载浛说的是,若有万一。” “将军放心,既然是慢性毒药,牵制为多,未必是要了载浛性命,载浛告诉将军,也有请将军帮忙探查的意思。” “还有一则,我与师……楚兰庭相交十余载,相知甚深。我不信他会……总之,事有反常,只怕……”说到这里,原本还神采飞扬的小孩子黯然了,咬唇垂下了头。 这个小家伙,笑谈自己生死的时候都是从容不迫光彩照人,可是说起楚兰庭,竟至于此。 明渊暗叹一声,声音却是冷硬的,“各为其主,有何反常?” 竹儿一愣,旋即苦笑。 是啊,在外人眼里,师兄被生父家族所弃,不容于渊国,满身才学幸逢不弃赏识,自当士为知己者死,叛国亦在情理之中才对。 可是他不信,不论别人怎么想,他就是不信。 所以,他才会这样的忧虑无助。他想,师兄一定有什么苦衷,有什么是他漏算了,不知道的。 沉默了一会儿,竹儿安静的,“那么,去准备吧。” 明渊犹豫了一下,转身出门。小小少年独自立在屋子里,有那么一瞬间,流露出一种无助的脆弱。 关宁城,将军府。 秦启晟不屑的将通缉令扔至一旁,“兰庭,渊国既然容不下你,那这里就是你的家!” 楚兰庭淡淡的,“最迟明日,攻打建德。” “确实,不论渊国朝廷派了谁来,都不会比一个奶娃子更好对付。”秦启晟点头笑道。 楚兰庭面无表情的,“王爷如无他事,我先退下了。” “你这小子。”秦启晟无奈笑叹一声,挥了挥手。 才出府门,秦嵱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军师。” 楚兰庭脚下未停,“何事?” 秦嵱枫笑嘻嘻的,“军师,我听说竹儿这小子那天败走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军师你拍马进城,拦都没有拦,真的假的?” 楚兰庭看了秦嵱枫一眼,“若想领兵,自寻王爷去。” “呸。”秦嵱枫不屑的,“我吃饱了撑的领兵?没的受他的气!” “哎呀,军师,你别走呀,听我说,竹儿这小子没事吧?听说他这次被夺职夺爵了,干脆让他到咱们这来好了,反正渊国也没人待见他。就他那个爹,我看比那老东西还不如呢!”秦嵱枫的油腔滑调在楚兰庭不带冰冷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半晌,秦嵱枫悻悻的,“我不过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你究竟想问什么?”说话间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处深巷,隐约可以听到远处屋子里军士的嬉闹声。 “军师,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天下又不是那老东西的,这边城再好,打下来又不是咱们的,还嫌皇上对他的防备不够不成?到时候又一个拥兵自重,他傻了吧?要是我,肯定做不来这种傻事儿。在这里辛辛苦苦的,到了真一句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这不是有病嘛!”秦嵱枫嘟嘟囔囔,“军师也该劝着些才是,这都什么馊主意。” 这小子,还真是敢想敢说。楚兰庭略一扬眉,“怎么,你关心他?” “怎么可能!”秦嵱枫打了个哈哈,“这种事情,闹不好可是诛九族的,我可不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雄浑的号角声,静夜里分外悠远。 秦嵱枫不假思索的跟着楚兰庭跑向城门。 敌袭!好你个张载浛,敢跟你家小爷玩阴的! 城楼上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出人意料的是,竹儿亲骑骏马立在阵前,英武沉稳。 主帅压阵,才败过一场的渊国将士非但不见颓靡涣散,反而异乎寻常的士气高涨。 火把照亮了城头,第一波进攻已经开始。火光中模糊了楚兰庭的面容。 竹儿没有料到师兄会站在城头亲自督战,他下意识的向前几步,担忧的颤了唇想要说什么,一声嗫嚅却被震天的喊杀声湮没无迹。 眼看竹儿再上前就要到射程之内了,秦嵱枫微一挑眉,扭头看了看楚兰庭,识趣的闭嘴不语。 楚兰庭淡淡看着一波一波的人才上云梯便又落下,惨叫声混杂着鲜血,他却兀自冷淡未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兰庭忽地一个纵身,竟是单人匹马跃下城墙。 秦嵱枫压抑的惊呼声中,楚兰庭行若蛟龙一般穿梭在人群箭雨之中,那张扬的白衣在夜色中分外醒目,简直就是活靶子。 秦嵱枫抿着唇,生怕一不小心就下令停止放箭。他们不能乱,楚兰庭既然此时跃下,必是有成算的。 直到楚兰庭跃上张载浛的马钳制住张载浛,秦嵱枫这才松了一口气,内心忍不住暗暗骂娘,就算有成算,这是何等危险的事情?居然还他妈不知道扒了那一身亮眼的白衣! 竹儿眼睁睁看着师兄从墙头跃下,惊恐担忧中甚至忘记了身在何处,直到肩颈要穴被师兄制住这才反应过来,他嗫嚅了扭头看向师兄,夜色那么深,火光杀喊仿佛一下遥远了,才不过几日不见,竹儿却觉得有一生那么长。 楚兰庭清冷的面容没有一丝暖意,他淡淡开口,“还不撤兵?!” 平静的声音带了内力,恍惚间压住满场喧嚣。竹儿近前的将士愣住了,然后不知是谁起的头,惊恐的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琏郡王被擒了!少帅被擒了!” 还在爬城墙的士兵一个愣神,竟是呆呆的停手看向竹儿,带了不知所措的惶恐。 短暂的惊闹之后,是诡异之极的安静。 竹儿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挣扎了高声,“你们听着!本王作战不利,朝廷已派明渊将军接掌三军,诏书不日即到。” “大家有不少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想必都听说过明渊的名头。你们没有听错,就是当年勇冠三军的明渊!与楚云潇齐名的明渊……”竹儿的话音未落,看到不远处明渊眼底闪过的怒意与杀气,他心底一寒,下意识的想要翻身站起挡在师兄的身前,却发觉自己竟是半点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迎面而来,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师兄却坐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 一声闷哼,竹儿感觉有大片粘稠的液体溅在身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竹儿猛地冲开穴道,抱住师兄向外冲去。 “拦住他!”明渊再顾不得,高声喝道。三军主帅临阵带着敌军军师脱逃,天下奇闻! “谁敢!”竹儿怒喝一声,“明渊,你别逼人太甚!” “琏郡王!”明渊沉声喝道,转瞬间的功夫立马竹儿身前,神情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竹儿呆呆一愣,旋即看也不再看明渊一眼,兀自冲了出去,“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将士中不知是谁惊喜的喊了一句,“是明渊大帅,皇上钦命的明渊大帅!明渊大帅杀死楚军师了!明渊大帅杀死楚军师了!” 惊喜的呼喊声传遍全场,紧接着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大帅!大帅!大帅!” 明渊愣了一愣,看着竹儿打马远去的背影,怒气之下,终于有了一丝怜惜。 这个孩子! 楚兰庭靠在小师弟怀里,马背颠簸,五脏六腑火辣辣的疼痛。他挣扎了想要甩开竹儿,却再没有力气动弹一分一毫。 真是个傻孩子,他害得这孩子被夺职夺爵,害得这孩子因为战败被人指指点点,这孩子难道就一点也不恨他吗? 这孩子一早就说过的,他要保护他,竟是从来没有忘吗? 耳边是一阵阵欢呼声,楚兰庭略微垂下眼,心中虽有不舍,却无憾恨。 他与张奕玄早有里外之约,如今非但不助竹儿,反而率军踏破自己国家的城池。竹儿对他有情义,轻易便被牵绊,若是这样的情况下明渊还没有起杀心,倒真是他小瞧明渊了。 他钳制竹儿,不过是再助明渊一臂之力罢了。三军阵前斩杀敌国军师,就算张墨瑾有心使坏,明渊立于人前军声威望都是足够。明渊立于人前,对于竹儿父子只能有利无害。 竹儿还太小,就算张墨瑾身败,还有一个百般猜忌防备的父亲在上面,这样的年纪声望太过,是害了他。借着此次机会冷却一段时日,也是好的。 何况经此一役,张墨瑾声望亦是大失。 他之一死,能换来这样的局面,值得了。 他命中孤寡,本不该有亲友,能遇师父师弟,实乃今生大幸。 师弟命属紫薇,光芒迸发之日,当有伴星陨落。而他若不死,克亲克友之命必将带累师父师弟。这十余年来,师父为了师弟和他,独居深山研究改命之法,寒暑不辍。 然而改命之法何等凶险难测?他情愿以己之死,换取恩师平安。 他楚兰庭出生即被生父家族所弃,幸蒙师父不弃,冠以楚姓,赐名兰庭。十余年山中岁月,师父视他若己出,师弟亦是常伴左右,那是他向老天爷偷来的福分。 他恨过,怨过,怒过,最终只剩下感激,他这样的人,也能有这样的师父与兄弟,今生已是足矣。 恍惚间遥远的地方传来更大的混乱,是熙国士兵的高呼,“皇上旨意,即日撤兵!” 楚兰庭唇角流露一丝笑意。这一次回京应对猜忌懦弱的皇帝,秦启晟有得忙碌了。 最后一口气松懈下来,楚兰庭艰难的伸手进怀里,待摸到温热的玉石小锁这才安静下来。 眼前闪过江南黑瓦白墙中热热闹闹的人流,小师弟稚嫩天真的笑颜,还有那河灯缓缓盛开,橘红色的暖光映衬水面,小家伙认认真真许下心愿,精致的荷花灯渐行渐远,盛满了人世间的温情与美好。 好兄弟,师兄究竟是放不下的,很没用,是不是? 兰竹相依,一世兄弟。 就让师兄带着这个一起走吧,也免得,免得黄泉路上孤零零的。 师兄骗了你,别怨师兄。 所有的喧嚣远逝,楚兰庭眼前一片模糊。 幽兰深谷,远远看去,所有的桃树梨花都像是一个巨大的阴阳阵法,一裘素衣的楚云潇端坐在当中,纷纷扬扬的梨花桃花落了满面满身。 蓦地,楚云潇唇角溢出几丝鲜血,他却不为所动,端坐如故。 柳辰达赶到之时,已是满面风霜,一身蓝袍早已不辨颜色,远远看着楚云潇踉跄站起,鲜血染红了半树梨花。 柳辰达懊恼的跺了跺脚,也顾不得种种阵法,径直闯进了阵中。 楚云潇见是柳辰达,恼怒的想要说一句什么,却虚弱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漫天桃花正好。 70.暮雨深林叶 淅淅沥沥的雨经过了一日的酝酿,竟是又大了几分。风过树梢,雨打芭蕉,点滴声音连成一片,檐下雨已成幕。 透过雕花窗户向外看,苍茫暮色中,远远近近的亭台隐隐绰绰,却是窗前那一抹深绿色,引得晶莹的雨滴久久徘徊不去。 静室茶香,雨声犹显清晰。陈氏靠窗而坐,淡淡神情中,隐约可见尊贵神采,哪怕只有一人一塌,风采依旧。 一抹淡淡的蓝色由远及近,带了室外暮雨的湿气,以及草木清香。 “皇上。”陈氏起身,低头拜道。 张墨瑾沉默片刻,“坐吧。身子可是好些了?” 陈氏淡笑了坐直,“劳皇上挂念,已无大碍了。” 张墨瑾淡淡看着陈氏洗茶泡茶,行云流水的动作不染尘埃般清雅。嫩黄色茶汤尚未入口,已令人心神一振。 “三弟的孩子,在哪儿?”张墨瑾的声音很温和,却没有温度。 陈氏轻声问道,“皇上是说沣儿吗?怕不是还在谦恪书斋呢。这孩子,最近倒是知道用功了。” 张墨瑾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沣儿。如今载浛不知所踪,三弟又好端端的不见人影。我这个做大伯的,阖当照顾侄儿们才是。” 陈氏默了片刻,轻笑出声,“皇上,您看这茶碗再精致,也掩盖不了它是陈年旧茶的事实。是吗?” 张墨瑾神色微变,陈氏却平淡的,一字一顿的说道,“三弟的孩子,我已经安顿好了,皇上,难道一个载沣不够吗?” 张墨瑾的神色冷了几分,他眯着眼看向陈氏,这个素来柔弱沉默就像是一个影子的妻子,此刻的陈氏脊背挺直,直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不容侵犯的神采。 “其实,我是想连着载沣一起安顿好的,皇上知道载沣是怎么说的吗?” 张墨瑾微微抿唇,示意陈氏继续说下去。 “载沣说,父王与大哥不知所踪,他年纪最长,必须留下,站在众人面前,守着裕亲王府。” “载浛不知所踪,三弟此刻不见踪迹,为的什么可想而知。难为这孩子,这样的时候还能有这份担当。这孩子出身低微,才智平平,偏还有些小家习气,先皇在世时就最看不上眼的,我原本也看不上他的,却没曾想这种时候,这孩子能义无反顾的站出来。” “这才真是疾风知劲草呢。这孩子,骨子里究竟是像极了三弟的。” “怎么,朕的皇后,竟是喜欢上了三弟?”张墨瑾略微嘲讽的扬眉。 “臣妾心中,夫君一直都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杰。” 张墨瑾不屑的冷笑,却很有涵养的保持了沉默。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个一直如同影子一般的妻子,能说出怎样一番话来。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在爹娘的万千叮咛中,嫁进皇家。我知道,自己只是朝廷用来牵制王爷的一枚棋子,我不忍心看爹娘红肿的双眼,转身上了花轿,再没有回头。我想,就算是为了生养我一场的爹娘,为了还没有成人的小弟,我也该认命。” “早在出发的那一刻起,我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皇上还记得新婚之夜对臣妾说了什么吗?” “是了,皇上怕是早就忘记了。皇上说,您早就心有所属,可是您愿意尊重我,爱护我,尽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您安慰我,让我不要害怕,您说,从今日起,这就是我的家了。” “您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迟迟没有子嗣,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是您,是您始终对我不弃。那年我好不容易有孕,却只得了一个小闺女,而三弟却得了一个大胖小子。那是王府的嫡长孙,是老夫人和先皇的掌中宝心头肉。那时候府里什么难听话都有,也是皇上您笑了对我说,儿子总会有的,闺女怎么了,别人不疼,咱们自个儿心疼就够了。您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小闺女用百花洗澡将来一准长得漂亮。寒冬腊月,也不知您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鲜花,兴冲冲的说泡了水给小闺女洗澡。想想那时候,真像是一场飘渺却让人沉溺不愿醒来的梦境。” “那一年战事起,您抱着小闺女对我说,等您回来,要听小丫头学会叫爹呀。我敬了您一杯酒,我说,我会好生教养沛儿,我不止教咱们女儿叫爹,还要告诉她,她的爹爹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她爹爹一定能毫发无伤的凯旋归来的。那时您一饮而尽,您说,就算为了沛儿,为了我们,您也一定会保重。皇上,那时候的您,在臣妾心中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豪杰。臣妾曾经想,能够得夫如此,便算是立时死了也是值得的呀。” “再后来,先皇得了天下,您封了王位,您成了天下皆知的文能安邦武可定国的好男儿,可是却再不是臣妾那个夫君了。” “臣妾再一次踏进京城,父母亲人早在那一场战乱中丧命。亲生女儿亦是死于战乱。而臣妾……亦是伤了根本,再也难有子嗣。那时候皇上多忙呀,忙到没有哪怕一点时间问一问早殇的幼女,这孩子甚至连名字都还没有啊。” “皇上心里,再没有臣妾,而金碧辉煌的定亲王府,也再不算是个家了。这些臣妾都认了,不止认了,臣妾还觉得愧疚难当,臣妾感激皇上不弃。无论什么原因,都给了臣妾一条生路。皇上将才失了亲娘的沛儿交到臣妾手中,臣妾便倾尽全力教他护他。” “可是皇上,臣妾只是一个女人,女人如衣服,您不要也就算了。沛儿却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您怎么忍心,就逼迫他到这般地步?”陈氏说到这里,终于流露出一丝难耐的悲痛,她颤抖了手摸出一个陈旧的柳木盒子放在几上,缓缓打开。 “这些都是沛儿的珍藏,连臣妾都轻易触碰不得。这是皇上送给沛儿的第一支笔,那一年,沛儿才四岁。这柄小玉剑,是沛儿五岁那年第一次骑马,皇上送给他的。这张画像,是才住进定亲王府的头一年,沛儿失了亲娘,夜里总是哭了找您,您实在忙碌,便亲手绘了沛儿亲娘的画像赠给沛儿,沛儿伤怀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抱着画像,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这些年,您嫌弃沛儿的出身,嫌弃沛儿不得先皇爱重,您对沛儿愈发严苛无情,沛儿却从没有怨过您,恨过您,沛儿仍旧在您病卧床榻时,衣不解带的侍奉榻前,哪怕最终换来的只是嫌恶的目光与无情的责打,皇上,您知道为什么么?” “他是我儿子,侍奉我难道不应当?怨恨?我是他父亲,他怨恨我?”张墨瑾冷冷反问。 陈氏笑了出声,“原来皇上您并非先皇的亲生骨肉。”嘲讽的话语直指人心,却在张墨瑾变色的前一刻又轻轻淡淡的,“皇上何必动气?有些事情,说破了反而不美。” “沛儿是您的儿子,这孩子一直记得,他记得小时候您带着他骑马,教他射箭,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他记得是您教他忠孝仁义,教他方正坦荡,他记得才失去娘亲的时候,是您搂着他,笨拙的拍着他哄他入睡。他都记得,所以一次又一次,哪怕是砒霜毒药,为了您,他也能甘之如饴。” “可是皇上您呢?您可还记得沛儿在您怀里啼哭时您的喜悦?可记得您抱了沛儿从街头到街尾的看花灯?可记得那年您即将远征,珍而重之的收起沛儿送给您的平安二字,搂着四岁的儿子久久不语?您都忘了!在您心里,沛儿只是一个无用的,毫无价值的废子!” “皇上您知道吗?沛儿出征前是笑着对我说的,他说他爹曾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大英雄,他是爹的儿子,也一定会做到最好的。他说,等着儿子凯旋归来,那是沛儿第一次叫我娘亲。” “那时候沛儿就做好了一死的打算了吧?可怜我满怀期待的将亲手缝的征衣给沛儿穿上,千叮咛万嘱咐,却没想到沛儿红了的眼圈不只是因为不舍,那一声娘,已是带了诀别。” “皇上,臣妾一直都想问您一句,您究竟把臣妾的夫君,沛儿的亲爹藏在哪里了?难道沛儿就这样……您一点也不伤心吗?” “够了!”张墨瑾厉喝一声,旋即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克制平静,“说了这么多废话,人究竟被你藏在哪里了?” “难道皇上一点都不好奇,分明您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为何承位会曲折至此?为什么婆婆喜欢三弟,先皇爱重三弟,就连敏儿妹妹,也……” 陈氏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张墨瑾打断,“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看着素来温雅的夫君流露出的这一丝羞恼,陈氏非但不惧,反而轻笑出声,“皇上,究竟是多年夫妻了,何苦呢?” “臣妾虽只是个女流之辈,可也明白家不和,外人欺的道理,如今强敌环伺,大战迭起,正该是兄弟父子同心的时候,可是皇上呢,您做了什么?怕只有您自己明白吧?” “三弟的顾忌退让与隐忍,难道皇上您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您怎么就能这样理直气壮的站在这里?就算不顾及父子兄弟,您也是天家子孙,与虎谋皮,罔顾父子,罔顾家国,百年之后,您又有何面目与列祖列宗一起,受后世子孙万代的香火膜拜?” “皇后,你魔障了。”张墨瑾的目光逐渐深沉,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女子。 “呵呵,皇上,您听臣妾把话说完呀。您素来注重声名,何以在载浛之事上,糊涂至此?” “臣妾一直在想,您这样冷血无心的人,活该一辈子孤单!原来臣妾也错了,您还是有心的,只是这一份执着,怎么就这样可悲可笑呢。” “您莫不是还存了幻想,那日酒醉之后行得禽兽之事,竟能开花结果?”陈氏嘲讽的看着眼前的夫君,曾经她心中的天,“若我是敏儿妹妹,只怕会恨你一辈子!您居然还幻想……像您这样一个逼死生父亲子,谋害同胞兄弟的东西,怎么配拥有这样的感情和这样的好孩子?” 张墨瑾猛地站起身,甩袖冷笑,“陈氏,为夫对你是太过纵容了!” 被揭开内心最深处的伤疤,张墨瑾仍旧维持了素有的涵养,只是目中波浪滔天,再不肯与陈氏相对。 不,分明是爹娘偏心幼子,分明是三弟有更多的时间哄敏儿开心,分明他才是嫡长子,为什么几经生死也未能换来他想要的公平?! 他是嫡长子,从小学文习武,只怕让人笑话,让父亲失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弟在爹娘怀里撒娇,三弟阳光孩子气,三弟顽皮胡闹,三弟纵情肆意,他却要沉稳有度,要克制隐忍,要做出一个长子应有的样子。 这些他都认了,谁让他是长子,是大哥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敏儿眼里只有三弟,从没有他?是了,三弟阳光温暖,三弟不知算计辛苦,他又何尝不喜欢这样的三弟?可是生为长子,这是他永远都可望不可即的。 这些他也都认了,毕竟他也不忍心敏儿跟着他受苦,作为一个长媳,要承担太多太多,他不忍心。所以他真心祝福敏儿与三弟。 再然后呢?他几番出生入死,换来的只是父皇的杀机,敏儿命归黄泉,从此竟是阴阳两隔,连远远看一眼也再不能够了。母后几番嘱托,心心念念无非都是三弟。 他不甘心!他本来就是嫡长子,要回自己的东西,有错吗?父不慈子不孝! 还有沛儿,陈氏当真是妇人之仁,沛儿是他的长子,这些难道不是他应当承受的吗?他当年便是这样走过,他的儿子,就要比他更娇气? 还有敏儿……张墨瑾蓦地一个激灵,那些都是往事了,还想这些做什么?他现在是一国之君,他想要做的,没有人能够阻挡,他想要得到的,必能如愿。如今最大的阻碍,不过是三弟罢了。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三弟的孩子呢?”温文的声音不带一丝火气,仿佛陈氏所有的话都是疯言疯语,激不起半丝涟漪。 陈氏一个愣怔,半晌,“皇上放心,臣妾与皇上,原当荣辱与共才是。臣妾只盼着能够找到浛哥儿,下半生也算是有靠了。” “臣妾这是一时魔障了,皇上恕罪。”陈氏深深的跪拜下去,柔弱的模样已是染尽岁月沧桑。 骤然寂静,雨声入耳,满室生绿。张墨瑾一裘素袍默然长立,温文之后,是彻骨冰寒。 良久,他淡淡的,“记住你今日所言。” 这个女人想要的不过是那一点可怜的筹码,他成全她便是。 她究竟教养了沛儿这些年。 入夜风雨一发急了,一叶小舟湮没在大片的芦花中,一人孑然独立,风雨模糊了容颜。 “三爷。” 张墨瑛淡淡问道:“人都安顿好了?” “是。”湛卢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认真休息过了,略显疲惫的面容不改坚毅,“三爷,虽然有东鹰小王子在手,时机毕竟不成熟,如今……” “嗯?”张墨瑛淡淡看了湛卢一眼,“说。” “三爷恕罪!湛卢以为,三爷不能离京!”湛卢重重叩了一个头,“三爷在京城一日,皇上不敢轻举妄动,大公子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何况公子们都还小,只怕……” 沉默良久,张墨瑛一声轻叹,“你说竹儿……还活着吧?” 湛卢沉默了没有言语。 张墨瑛忍不住自嘲一笑,“这小子福大命大,是父皇最看重的孙儿,怎么会有事?我还没有认认真真的教导过他一次呢。” “这小子啊,不改的莽撞。这养不教父之过,这一次一定要好生把他这个毛病给扳回来。” “三爷!”湛卢忍不住轻声,“大公子那么多明枪暗箭都躲过去了,这次也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张墨瑛微微苦笑,“你如今人手有限,也不必亲自跟来了,走吧。” “三爷!” “京城,就拜托了。只要我没有意外,大哥就不敢妄动。” “记住,没有我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湛卢,你我主仆这么些年,三爷我这次是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湛卢……领命!”湛卢颤了唇想要说什么,终究重重地磕了头道。 “走吧。”轻叹一声,张墨瑛淡淡道。 竹篙点水,一身黑衣的湛卢渐渐融入了深深暗夜。张墨瑛负手立在船头,漫天风雨模糊了视线,安静之后,是铺天盖地的风声雨声水声。 张墨瑛缓缓垂下了眼。 还记得年少时候每每受了委屈,他都会想,父亲有那么多儿子,也不缺他这一个。 竹儿是他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比起楚兰庭,比起楚云潇,他和竹儿除了一个父子的名分,还剩下什么? 或许……还有无尽的猜忌伤害吧。 他如何不知道留在京城才是最安全的?可是他怕呀,他怕无数个日夜的等待只等来了竹儿的死讯,他怕竹儿就算还活着,也再不肯回来找他,回这个王府,回这个没有温暖的,不能称之为家的冰冷牢笼。 局势一日未定,竹儿是否就能…… 他怕有一日,若他能够成功,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不,不会的,那是他儿子呀。天底下有哪个小兔崽子敢不要爹的? 眼前闪过江南烟雨中竹儿那顽皮狡黠的小模样,张墨瑛忍不住自失一笑。 不知不觉过了芦花荡,雨在江面泛起涟漪,茫茫江天,一叶小舟渐远。 71.只在此山中 桃花梨花随着一场暮雨,逐水飘零。恍惚只是一瞬的功夫,青青的麦子已是一片金黄。 夕阳照落,剪下一片安静的影。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土院子里竹子摇椅吱吱呀呀,一个少年蒙了本书在脸上,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打起了鼾。 就连小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了,少年也浑然不觉一般。张墨瑛站在门口,迟疑了看着眼前的农家小院,不知该不该进去。 “文儿,吃饭了!” 声音还没有落下,蜷缩在竹椅里的少年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少年迷糊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下意识的,“小武,上!” 不知从哪里窜来一条挺威风的土狗,冲着张墨瑛一阵乱吼,一时小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莫敬韬端了碗筷从灶房走出来,正对上满面风尘的张墨瑛,怔了怔,放了碗筷下拜,“三爷。” 张墨瑛忙上前几步托住莫敬韬,低沉的声音几分疲惫,“这里是熙国,哪里来的三爷?” 莫敬韬这才微微笑了道:“三爷可用了晚膳?” 张墨瑛摇了摇头,才要说什么,就见莫敬韬已经进进出出的忙碌开了,院子里的桌上摆了四菜一汤:才从河里捞出的河虾就着后院摘下的小青椒油锅一炝,满院飘香;路边的蒲公英过水焯了麻油辣椒油凉拌,清清爽爽;村头豆腐坊的豆腐配上才割的五花肉,再加一盘碧油油的豌豆苗,雪白的馒头旁是一盆金黄的蛋花汤,上面还飘着绿色的小葱。 莫敬韬笑了道:“三爷,您先用着,乡野之地,也没什么好东西。” 张墨瑛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与几年前相比,竟是变了许多,哪里还有原来严冷的影子? 微微叹息一声,张墨瑛颔首,“都说了不必拘泥了,一起吃吧。” 莫敬韬笑笑,“这倒不是拘泥,是实在还有些事情。也不好劳烦三爷等咱们的。” 张墨瑛才要说话,就见莫敬韬已是面色一沉,冲了一旁的少年喝道,“随我来!” 那少年求助般看向张墨瑛,终究还是低着头老老实实的随着莫敬韬进了堂屋。 不多会儿功夫,张墨瑛就听到屋子里传来清脆的板子声和少年的求饶声,混合着恨铁不成钢的斥骂声,“你说你,成日里偷懒玩闹,文不成武不就,将来究竟想做什么?!再这样下去,干脆随着我种田去!也省了在你这小畜生身上浪费心血!” 张墨瑛忍不住抿了抿唇,这个莫敬韬,看着礼数周全,眼里还真未必有他这个权贵。竟是就这样把他晾在一旁,教训儿子去了。 莫敬韬带着少年出门作揖,“犬子不争气,三爷见笑了。” 张墨瑛淡淡笑了道:“哪里,一起来吃吧。” 莫敬韬推却再三,到底还是坐下了,那少年老老实实的捧了本书一旁跪着去了。 张墨瑛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让这孩子一起吃吧。” “三爷莫替这小畜生求情,一下午的功夫,光顾着睡觉,竟是一页书也没有翻过!”莫敬韬的神色颇有几分无奈,“究竟比不上竹儿一半省心,那孩子除了娇纵淘气些,读书习武就没让人费过心思,哪里像这小子,前程还不知在哪里呢。” 听莫敬韬提起竹儿,张墨瑛的神色微微黯然,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莫敬韬叹息了摇头,“早先我总劝旁人儿孙自有儿孙福,真个轮到自己头上才明白,这儿女呀,都是债。前世欠他们的呢,这辈子一个个的讨债来了。这小子说来只比竹儿小了几岁,到如今也没个定性。” “这过两年都要娶媳妇了,成家立业完了还要帮他带儿子呢,真是操不完的心了。” 张墨瑛见莫敬韬虽然埋怨不耐烦一般,可是神情都带了几分满足,竟真的如同山野间的农夫一般,心心念念都是儿子,所求不过一个屋檐一个家。 这样的神情让张墨瑛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到底这少年才是莫敬韬的亲生儿子,想当年莫敬韬对待竹儿哪里有这样的慈爱?他寻到这里一是莫敬韬前段时日在边关,说不定能有些线索,二也是心里没有底气,只怕竹儿对这个养父更亲近些,会寻了来。 如今见莫敬韬这般模样,话到嘴边一时又咽了下去,只是埋头吃饭。饭菜虽不精致,但也可口。也难怪莫敬韬这般无奈抱怨,想他好歹也是衣来伸手长大的,这厨艺竟被儿子磋磨得这般好了。 忍不住有些淡淡好笑,旋即是忍不住的羡慕怅然。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感觉,他从没有经历过的滋味。他以为生在皇家,他从不在意这些的,原来看到别人这样的父慈子孝,看着莫敬韬这样有子万事足的样子,他竟也会动容。 不自觉想到竹儿,不禁心中一痛。他与这孩子这样诚挚无心机的亲近时光,怕只有未认儿子的那些时日了吧?偏这傻孩子先是替他挡剑,后又远赴边关,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可有冷了累了饿了。 又想着若是他用心,是否总有一日会如莫敬韬一般?是了,那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讨媳妇了,只是这小子素来主意正,又满脑子的鬼主意,也不知他这个当爹的能不能做得了主。 张墨瑛掩住眼底的那一抹羡慕与怅然,放了碗筷问道:“不知你近来可有竹儿消息?” 莫敬韬一怔,“竹儿?”担忧的,“这孩子怎么了?” 他为了不给竹儿添麻烦,带了莫行文躲在这小小村庄,初时明渊将军还会和他联系,再后来也没了联系,竟是早就不知了竹儿动向。 张墨瑛只捡着能说的大略说了些,摇头叹道:“如今明渊身在军中,亦是十二分的谨慎,也不敢贸然联系我。只他留了些后手,托人告诉我你在这儿,你对这孩子……也熟悉些,可有什么线索?” 莫敬韬原本就猜测张墨瑛寻到这里是为了竹儿,也有意无意的念着竹儿的好处,却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楚兰庭是帝国的通缉犯,怕又已经不见容于熙国,身上还带了伤。竹儿一个小孩子带着他,能到哪里去?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已经……? 想到这里,莫敬韬再忍不住拍了桌子,“这臭小子!” 张墨瑛微微挑眉,不悦的,“你仔细想想,这孩子现在能躲哪里去?” 敢说我儿子是臭小子? 莫敬韬略微冷静下来,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道:“三爷,恕我直言,竹儿只怕并非您的骨血,您实在没有必要这样找他。” 张墨瑛愣了一回,郁怒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亏了竹儿心心念念你这养父,那张墨瑾对竹儿究竟如何,你若真心为着竹儿好的,怎么竟没看出来?” 冷哼一声,“若不是念在你与竹儿这点情分,只凭这句话,我就该杀了你!” 见张墨瑛这愤怒焦灼不似假装,莫敬韬这才放下戒心。皇家的纷争实在太过复杂,而据他所知,张墨瑛对竹儿也谈不上多少父子情份。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生怕一时不慎害了竹儿。是以虽然张墨瑛是明渊将军指路来的,仍是犹豫了出言试探一二。 有关竹儿的身世,因着明渊害怕他受了控制不利竹儿,曾经对他叮嘱再三。如今见张墨瑛神情,倒是略松一口气,微微叹道:“竹儿这孩子才多大,实在太不容易了。” 张墨瑛见他如此,沉下了脸。莫敬韬这是什么意思?试探他?还是不放心他?他才是竹儿的亲爹! “这孩子素来是个胆大的,若我没有猜错,他如今只怕是在连山山脉里。”莫敬韬沉吟了说出当初藏身的山洞,“那里除了我们,只有明渊将军知道。如今既然明渊将军不敢妄动,算是一个安全的去处。就算不是在那儿,春夏的连山草药众多,又地处国界,躲藏疗伤都是极其适宜的。那里战乱未平,山势险峻,暂时搜索不到那处去。” 没想到莫敬韬竟真能出个主意,对竹儿竟有这样的了解。这个推论却有几分道理,值得他跑一趟了。张墨瑛犹豫了起身一拜,“多谢相助。”说罢不待再言,便匆匆出了院门。 莫敬韬看看苍青的天色,犹豫了想要说一句什么,究竟沉默了。 这孩子,身世太过坎坷了些。倒不如文儿,虽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却也能一世安稳。 天色渐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张墨瑛的身形消失在了麦浪的尽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斑驳的院墙爬满不知名的藤蔓,热热闹闹的绿意反显出几分萧瑟意味。 院子里的桃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地上落叶和花,铺了一层又一层,风过,盘旋不知去处。 小小的寺庙不知哪朝哪代就有了,又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孤独守在大山深处,年复一年。 屋子的地上铺了厚厚几层干柴稻草,阳光和暖,透过破朽的窗户落在少年身上,只见少年微蹙的双眉说不出的清冷味道。 竹儿跪坐在师兄身旁,清俊的面容带了疲惫焦灼,隐约还有几分惶然。 每日的药虽然都喂了,可是也只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明明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却怎样也不见好,师兄这样昏迷都已经有十天了。 那箭几乎擦着心脏而过,这样重的伤,饶是竹儿强自镇定也不能够。 不,师兄是最厉害的,那么多风雨也没见师兄惧过怕过,在他的印象里,只要有师兄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点伤,师兄一定能挺过去的,对不对? 又或者,师兄是一心求死吧?为什么?所谓的命运真有那么重要?害得师兄身世坎坷,如今又成这副模样? 不!他才不信!就算老天爷真的弃了师兄,那也是老天爷瞎了眼,师兄会长命百岁的。将来娶妻生子,儿孙绕膝,生一堆的小侄子让他欺负,谁让师兄当初总也训他打他? 他还没来得及报这个仇呢,师兄怎么能有事?! 竹儿不敢晃动师兄,只是在师兄耳边不停的絮絮叨叨,说着小时候的淘气事,说着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说着各地的风土人情。 这场景看来有些荒谬,却一点也不好笑。 他相信师兄总能听到些的,师兄只是不愿醒来罢了。 可是就像前几日一样,师兄依旧没有一点反应。 见到又是这样的情状,竹儿焦急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怒气。他这些天躲在山里,中的毒也拿不到缓解的药物,这两日他偶尔已经会有些头晕了,只不知这毒药何时会发作出来。 竹儿念得口干舌燥,楚兰庭仍旧是那副熟睡的面容。竹儿起身恨恨的跺了跺脚,低声吼道:“反正我都守了你这些时日了,我就不信,我要你活着,你真舍得不依我!师兄,你听好了,我是绝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横竖我如今也中毒难治,到时候若是,若是……总也不算我扔下了你!你要是舍得我毒发了也没个人照应,你就继续昏睡好了!” 明明是个不小的少年郎了,说出的话却满是孩子式的稚气。小家伙气恼之下跑了出去,独自抱膝坐在院子里,耳朵却是竖着的,只是良久良久,也没有听到里面传来哪怕一丝声音。 就这么赌气般枯坐了半晌,小家伙终是不放心的站起身,起身的瞬间头晕如期而至,他微微晃了晃身子,旋即挺直脊背,神色间多了几分坚毅。 轻轻叹了口气,竹儿拾起被他仍在一边的木碗舀了一碗摊凉的花茶进了屋子,这茶水现摘的鲜花洗净熬煮的,好歹有些收敛伤口的功效。 小心翼翼的喂了师兄喝进去,这才就着剩下的残茶啃了剩的一点烤兔肉,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去换一点面粉也是好的。 老吃这些,他也罢了,师兄可总不能靠些花果野菜吧,总要吃粮食的。 可是师兄总也不醒,他又怎么放心走远? 眼见着天色又要暗了,竹儿在院子里生起了几堆火,静静的守在师兄身旁。 又一天过去了。 72.云深不知处 夜空浩瀚,繁星灿烂。深山的夜多了几分凉意,傍晚时才下过一场山雨,不远处流水声声。 竹儿守在火堆旁,侧头看了看卧在身旁的老虎。这是一只极其威风的成年大虎,金黄的皮毛染了褐色血迹,伤口处被细心地上了药,模样看起来虽然略显得萎靡,但是一双虎目仍是威风凛凛炯炯有神地瞪着墙外。 墙外,一群野狼远远的包围了破庙,眼中燃烧着贪婪的火焰。 竹儿轻声笑了眨眼,“怎么,虎兄,你还信不过我呀?” 老虎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弛,转向竹儿的目光带了几许感激温和,竹儿哈哈一笑,“放心吧,虎兄,你看我的!” 竹儿见老虎不放心般蹭了他的裤脚发出低低的声音,心里也忍不住感叹一笑。 这个大家伙就在两天前还盘算着尝尝他的味道呢,现在却对他亲昵信任若此。这也多亏了他反应快,引了这群野狼来,这两强相争,他竹儿得利。 若是他能助这老虎胜了这一场,于老虎便是救命之恩。到时候这山谷有它守着,他也放心去远些的地方寻些粮食了。 这牲畜虽然无情,却是恩怨分明得很,恩就是恩,怨就是怨,真正能为了救命之恩舍身的,比之义士也是不遑多让。 想到这里,竹儿心底微微闪过一丝感慨歉疚,旋即打起精神从火堆中抽出一支柴火,向院外走去。 狼群集体退了一步,发出威胁的吼声。竹儿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头狼身上,轻蔑地一笑。也没有看见他扬手,跟着头狼身后的一只小狼悲鸣一声,倒地不起。 这一声悲鸣激怒了头狼,它下意识的向前两步,旋即又克制地停下脚步。在它之前,已经有两匹狼陷在这门前的乱石堆里,再没有出来,这让头狼颇为忌惮。 竹儿见状,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眼前的阵法还是当初和师兄并肩对敌时学来的呢。师父总说他顽皮脱跳,总也及不上师兄的性子沉静,文武是被逼着学的,大抵琴画雅事也不过是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才称得上略知一二,这易理奇门更只是粗粗知晓,及不上师兄一二,每每躲懒耍滑,让师父气笑不得。 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派上用场。想着当初被师兄连哄带逼的学下这套阵法,唇角不由多了丝说不出的笑意。 狼群久滞不前,颇有些焦躁不安。竹儿不错目地盯着头狼的动作,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想起了什么,竟是扔了手中的火把,举步入阵。 星光很好,竹儿隔着石阵看向头狼,唇角挂着一丝轻蔑不屑的冷笑。又是一抬手的功夫,几只被护在大狼身后的小狼呜咽倒地。 愤怒的嚎叫声中带了悲凉,饶是竹儿听了也不由动容,却只是硬下心肠与头狼对视,唇角不改的轻蔑。 狼对幼崽的爱护比人类更甚,那是无条件不计生死的,所以幼崽的伤亡足以让狼群失去理智。 终于,头狼忍不住窜进了石阵,竹儿唇角带笑,闲庭信步般走了几步,站在了头狼的面前。 头狼不意他会如此,警惕地盯着竹儿,目光冰冷。狼,原本是极其冷静聪明的动物,充满战意的狼尤其如此。 只是一瞬的功夫,头狼扑了上去,方才还镇定自若的竹儿此刻却惊慌地连连后退,眼看着腥风铺面,高声大叫道:“师兄!” 头狼一扑未成,见竹儿慌忙窜逃,反而停了脚步,谨慎地看着竹儿,又疑惑的环顾周围,似乎对这个乱石堆有着深深忌讳。 也就在它犹豫的档口,几声悲鸣穿透天际,乱石堆之外的狼群面对接连的丧子之痛已经失去惯有的冷静理智,不顾一切的冲进了乱石堆。 头狼再顾不得许多,只是威严的吼了一声,制止住群狼的行动,阴骘的目光死死盯着竹儿,接连几次攻击,阴狠毒辣,不死不休。 竹儿却仿佛吓破了胆子一般,一面手忙脚乱的后退一面慌慌张张的叫着师兄,眼看着退出了乱石阵外,再无可退之处,竹儿一不留神被方才扔在地上的柴火绊了一跤,跌坐在地。 头狼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竹儿认命般闭上了眼。 一声不甘愤怒的嚎叫,竹儿犹豫了睁眼,果然看到师兄面无表情的站在他的身前,清冷的神色隐约还有一丝愤怒。 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徘徊在乱石堆外呜咽,最终只是不甘地带了小狼的尸体静静远去。 群狼无首,这一局,是他们胜了。原本俯卧着的老虎忍不住欣喜地低低吼叫两声。 竹儿面上的欣喜得意却在师兄清冷的目光之下消失殆尽,然后仿佛似是想起什么,手忙脚乱的向外跑去,陪着笑解释,“竹儿,竹儿去收拾收拾……”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便被师兄提着腰带拎进房间,扔在柴草堆上。 竹儿也顾不上身上的酸痛,爬起来就向门外跑。 “敢走试试?” 竹儿脚下一顿,到底是不敢走的,讪笑了回身跪下,“师兄,你疼不疼呀?方才没牵动伤口吧?” “但有万一,该当如何?”平静的话语夹杂着丝丝愤怒,楚兰庭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师弟,仰头看向他的目光夹杂了讨好与安心。 竹儿唇边的笑容慢慢收敛,垂下了眼。 就在方才,他灵机一动想出的这个法子,想以自己的性命逼迫师兄醒来,他就不信,自己性命攸关之下的呼喊,不能把师兄从这床上拉起来。 他也是这几日才想到的,师兄的伤一日比一日要好,却总也没醒,怕是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纠葛。他惊诧之下,当时便打起精神用着自己那半吊子的易理知识推演一番,才隐约猜到自己一劫难过,师兄这是在有意护他。可是这命相分明已经有所松动了,他怎么甘心等师兄伤好大半再不知所踪或者寻觅死地?便索性借着这次机会逼师兄一回,他竹儿就算是耍赖,也要赖在师兄身边呀。 “师兄可曾想过,师兄但有万一,又让竹儿如何承受?”竹儿的声音很轻,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却没有半分后悔之意。 楚兰庭看着眼前的孩子,道理这孩子比谁都明白,可就是从来把道理和行动分得清清楚楚。这不是教他学文习武,还可以用板子逼着他用心听话,楚兰庭很明白,这回就算自己打了他,可是这孩子仍旧不会觉得自己错了,该做时,他也还会照做不误。 他也明白这孩子想的什么。可是,罔顾自身安危性命!只一想到这一点,楚兰庭便忍不住的生气。 楚兰庭正想着如何给竹儿一个教训,便听到竹儿这一句轻轻的如何承受。他一个愣怔,旋即狠下心拂袖向门外走去。 竹儿见师兄不打不罚,就这样要走,下意识上前抱紧师兄双腿,声音已经有了一丝哽咽,“师兄,你不能走!你答应过竹儿的,兰竹相依,一世兄弟!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反悔!” “横竖我的话你也是听不进的,何必再叫我一声师兄?” “师兄,师兄放心,竹儿自己推算过了,竹儿这一劫已经是无碍了,师兄所谓命中孤寡也是……总之,师兄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推演一番呀。”竹儿似是想起什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只是说着说着,也有些不自信了,拉了楚兰庭道:“师兄,你来呀,咱们再推演一遍吧?就算真有什么,师兄也不能这样吓竹儿呀,总有解决的法子的。师兄就算不心疼竹儿,也该想想师父吧?” 改命?楚兰庭先是一怔,旋即惊诧地随着竹儿去了院子,摆了师父的生辰八字先自推算起来。 待见是无恙的,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又推演起自己和竹儿的生辰八字,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竹儿开始还在一旁托腮看着,到最后竟是忍不住歪着脑袋睡着了。 小家伙紧张疲累这么久,又是焦急又是忐忑又是兴奋,至此微微放松,毕竟熬不住了。 似是因为知道师兄在身边,小家伙睡得特别安心。 楚兰庭见自己与竹儿的命数确有松动,淡淡舒了一口气,心下感激之余,亦是略微放松。 回头见小家伙靠着老虎流口水,一人一虎睡得倒是香甜。无奈笑叹一声,楚兰庭进屋抱了床柴草编织的薄被盖在竹儿身上,守着竹儿练功打坐,一夜易过。 清晨的鸟鸣声伴着流水声把竹儿唤醒,竹儿揉着蓬松的双眼坐起身,四处却没有看到师兄。 小家伙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师兄!师兄!” 楚兰庭拎着一只獐子进了院门,闻言微微皱眉,“醒了?” 看着师兄清冷面色,竹儿这才想起什么一般,讨好的笑了要接过师兄手中的獐子,“师兄的伤还没有好,还是让竹儿来吧。” 楚兰庭理也不理竹儿,兀自收拾着猎物。他这些年什么没有经历过,只要还醒着,自然就能干活。不过,身边有一个小家伙的感觉……暗叹一声,楚兰庭淡淡道:“你走吧。” 竹儿头摇的拨浪鼓似地,“师兄,你别赶竹儿走呀,要是实在生气,打竹儿一顿也行呀。竹儿现在能去哪里,要是没有师兄护着,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呢。”半是撒娇半是讨好的话说着毫不脸红,一面还偷偷瞧着师兄脸色,哪有半点悔改之意? 楚兰庭只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竹儿这才着了慌,下意识的,“还有师父呢,我走不走的师兄说了可不算数!” 见这小子开始耍赖,楚兰庭面色更沉几分。 竹儿也自知失言,急慌之下也不知从哪里找来根木柴递给楚兰庭,“竹儿……竹儿听凭师兄教训就是。” “你又何错之有?” “不该罔顾生死轻贱性命,不该欺瞒师兄,不该轻易置身险地。”竹儿不假思索的道。 承认错误竟是比谁都顺溜。楚兰庭淡淡的,“你既然知道,我如何管得了你。” “竹儿知道师兄心疼竹儿呢,师兄管不了竹儿,谁还管得了竹儿呀。”听到这里,竹儿反应过来,拉了师兄的手好一阵摇晃,“师兄!你就别吓唬竹儿了好不好,师兄要真是生气不要竹儿,哪里还等得到现在才发作呀。”那还不是趁他睡着就走得没有人影了? 反应到快。小家伙奶娃娃般的惫懒模样看得楚兰庭气笑不得,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竹儿,“竹儿,师兄不该瞒着你自作主张,不该……让你牵挂担忧,师兄向你道歉。” 清冷的话语含了诚挚,听得竹儿胸中一酸,旋即仰头故作大度,“没事儿,我大人有大量,只要师兄也原谅了竹儿就行!” “但是,若是再有下次让我知道你这般不顾性命的胡闹——”楚兰庭的声音微沉,竹儿嘴快的接了句,“师兄就把竹儿屁股打烂,竹儿也绝不喊一句疼!” 楚兰庭无奈的笑笑,点了竹儿脑袋,“你多大了?怎么不知羞?” “再有下回,你我便再不是兄弟了。”楚兰庭的话很平静,不似玩笑。 竹儿下意识的咧了咧嘴,不敢多言。 师兄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任是山外风云变幻,山内高树已是一片深绿。有了虎兄的协助,养伤的日子平静安心。 偶尔竹儿嫌烦闷了,变着法子的惹师兄生气,又不敢跑远了累着师兄,到了热闹是热闹了,屁股却也没少遭罪。 中毒的事情竹儿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师兄的好,等师兄的伤养好了再说,也免得师兄无心养伤。 事实上,师兄原本放心不下外面的局势,早就想下山了,是被他绞尽脑汁的拦下的。 蝉鸣聒噪,若非不时有风从溪涧吹来,怕是平添了几分燥意。 竹儿出门找山虎胡闹去了,楚兰庭耳边少了叽叽喳喳的聒噪,坐在院子里整理草药。 蝉鸣一声一声,楚兰庭偶然间回想起竹儿幼时嫌蝉鸣扰人清梦,那满山逮蝉吃的光景。 教小家伙“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小家伙不屑的,“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见天嚷嚷算什么本事?”;让他背“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小东西振振有词,“这关碧树什么事儿呀?我要敢这么吵师父,早就被打死了。” 唇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笑意。 夏日的山里气候多变,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却是黑云压顶。 楚兰庭收拾了草药进屋,却听到门口有人道:“抱歉,有人吗?路途遇雨,可否借避一二?” 低沉的声音隐约几分耳熟,楚兰庭怔了怔,向窗外看去。一个男子身后跟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青年恭敬冷淡,男子沉冷的面上掩不住的风霜之色,不是旁人,正是竹儿的父亲,张墨瑛。 张墨瑛正谨慎地看着紧闭的屋门,想着这样的深山里怎么会有生活的痕迹,却见一个少年推门而出,“请进。” 张墨瑛不敢相信般看着楚兰庭,直到楚兰庭微微皱眉的重复道:“请进。”他才反应过来,颤了声问,“竹儿……” “采药未归。” 月余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张墨瑛半是惊喜半是感慨的进了屋道:“不知楚少侠有何打算?” 这神态,却像是准备带走竹儿一般。楚兰庭淡淡的,“不劳挂心。” 张墨瑛神情一滞,“我倒是知道几个去处,可让楚少侠暂避风头。” 张墨瑛虽然久闻楚兰庭名声,但对这少年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个山谷里。加上楚兰庭又是竹儿的师兄,不自觉就把他当作晚辈看待,兀自说出安排,丝毫没有和楚兰庭相商之意。 楚兰庭对张墨瑛也是熟悉的,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什么好茶,怠慢了。” 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招待远方来客,自成一种气度。清冷中不掩风华。 眼前的少年面对他仍旧面不改色的谈笑自若,甚至一点面子也没有给他的意思。张墨瑛略微沉下脸,“竹儿在楚少侠身边,只怕,不妥。” 楚兰庭淡淡的,“竹儿自有打算。” “打算?若是竹儿……你能护他周全?”分明强势的语气却带了几分犹疑不确信,张墨瑛心里也没有底气,不知道竹儿愿不愿意随他走。 楚兰庭看向张墨瑛,没有说话,只是笃定的目光明明白白的告诉张墨瑛,他能。 张墨瑛一时哑然,掩饰般低头饮茶。 随着一声闷雷,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如有万马奔腾。 暴雨声中,楚兰庭清冷的声音清晰入耳,“敢问王爷,如此急切寻子,又为何事?” 语气中隐约几分嘲讽,张墨瑛还没有说话,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忍不住上前,“休得无礼!” 楚兰庭直起身,上下打量青年,“就凭你吗?” 没有起伏的语气激怒了青年,他冷笑一声扔剑示意,大有一言不合便打的意思。 楚兰庭摇头,“不必如此,我让你三招。” 张墨瑛看着斗室之中二人相争,不悦的微微抿唇,却没有阻止。 他知道楚兰庭这是打给他看的,虽然他不认为这能证明什么,却也很好奇,重伤之后,楚兰庭能坚持到何等地步。 “师兄!师兄——!”稚气未退的声音让张墨瑛神色微变,才要开口,就见竹儿一身湿淋淋的闯进屋内,迎面一脚踢在青年身上,把青年踢得倒飞出门外。 “竹儿,胡闹!”楚兰庭清冷的声音惊醒张墨瑛,他的目光从门外回到竹儿身上,却看到小家伙没心没肺的,“师兄,你伤还没有好呢,怎么能动手呀?” 竹儿说着转身看向屋内来客,目光与张墨瑛对了个正着。 小家伙惊得退后一步,旋即又挺身站在楚兰庭身前,“不许伤我师兄!” 坚定的话语没有丝毫犹豫,与方才那天真孩子气的小家伙相比,眼前的竹儿才是他素常见到的样子。 沉稳中带了几分凌冽,雨水顺着小家伙身上滴落一地,这孩子却只顾着紧张地盯了他看。 张墨瑛苦笑了正要开口,就听楚兰庭淡淡的,“还有没有规矩了?谁教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竹儿下意识的回头,嗫嚅了道:“师兄……” 楚兰庭微微摇头,右手自然而然的搭在竹儿肩上,“还不快把蓑衣脱了?不成体统。” 73.檐疏蛛网重 山雨砸在破朽的窗棱,雨打树叶的清响伴着湍急的水流声,却遮掩不住楚兰庭清冷却略带宠溺的声音。 竹儿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脱了蓑衣不好意思般挠了挠脑袋。 风夹着雨丝透过窗户吹落,有些冷。 张墨瑛看着眼前这一幕,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几番哑在喉咙。他忽然觉得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初见的时候,竹儿天真孩子气,楚兰庭清冷出尘。而他,就像是一个无意打扰的外人,只能静静看着,却无法融入。 再转身,竹儿的面容已经多了几分沉静,躬身淡淡,“王爷。” 一声王爷,打破了所有温馨宁静。看着眼前沉肃中隐约几分戒备的竹儿,张墨瑛心头没由来的恼怒,却只是淡淡冷哼一声,“任性妄为,无法无天!” 话才出口便又有些后悔,毕竟楚兰庭也在,他不该急着斥骂儿子才对。只是出口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张墨瑛有些紧张的看着竹儿,想着竹儿若是讨一句饶承一句不是,看这孩子这些时日也是辛苦,他便暂且揭过这一节不提了。竹儿却只是安静的垂首不语,不辩解,不讨饶。 张墨瑛沉下脸,对着身边的青年道:“你出去。” 楚兰庭微微皱眉,终究叹息一声,“竹儿,我去看看那几个陷阱。”也罢,终究是竹儿父子的事情,他在场,也怕不好。 “不行。”竹儿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身上的伤怎么能淋雨?” 竹儿看看师兄,又看看父王,终是垂头跪下,轻声,“载浛知错,凭王爷教训。” 张墨瑛不意竹儿如此,恼恨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无奈,脱口而出,“我千里寻你,就为了这一桩事情?” “莫不是京城有变?”竹儿一惊,旋即补充道:“师兄是自己人,大可以放心的。” 父王出现在这里,竹儿心中的第一反应也是有了什么变故。只是父王才来便是一番训斥,他也不好问什么,心下亦不无担忧。好在父王如今性命无恙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到底放心几分。 京城有变?若真有不测之变,我又怎会来寻你?难道在你心里,为父便是这般无用之人?或者,只是为了这些才会想起寻你? 张墨瑛面色沉冷不语。 竹儿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般叩头,“若王爷……载浛愿意去求师父。” 张墨瑛却只是淡哼一声。 看着竹儿就这么跪着,楚兰庭神色微微一变,他看向张墨瑛,旋即垂下了眼。 他知道张墨瑛对竹儿的猜忌错待,可他也太过清楚小家伙这一番孺慕情怀,他自己除了来自父亲的追杀和那日永别,从不知何为父,何为子。 他帮不了竹儿。 竹儿就这么安静的跪着,稚气未脱的面容几分沉静,不知是在思考什么,眼底偶然流露几分锐利光芒。 山间的夏雨来得突然,去得决绝。没有多久,便已雨尽云散。 “随我来。”张墨瑛甩袖向门外走去,声音有些沉闷。 竹儿远远看着张墨瑛负手而立,山风吹起衣襟,恍惚间清瘦了许多。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快走几步垂手恭敬的,“王爷。” “嗯。”低沉的声音带了几许鼻音,张墨瑛转身,面上是不改的严冷,“这里不是朝堂,你不必叫我王爷。” “是……父亲。”竹儿犹豫了轻声。 “楚兰庭的伤势,差不多好了?”声音中多了几分温和,掩饰失落。 “是。”竹儿试探了道:“父亲的信,儿子已经收到了。” 当初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竹儿就想过千万次再相聚的场景。他想把这几年经历的所有委屈不平倾诉,他想过赌气不理父亲,他甚至想,父亲自知理亏,总该如师兄一般顺着他哄着他,到时候他可不能轻易原谅父亲,必定要耍赖胡闹一番才可罢休。 却再没有想到,再相见是这样一番光景。一如既往的严冷和毫不留情的训斥,可是他竹儿却可笑的很没骨气的想,若是父亲愿意说一声抱歉,他也愿意就这样算了。 谁让那是他的父亲呢,只要父亲还愿意认他这个儿子,他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更何况父亲还愿意不远千里来寻他,这就足够了。 说到信,张墨瑛忍不住沉声斥道:“你还好意思说?!教你的从来不听!楚兰庭是什么人?你为着他失守城池也便罢了,怎么竟然会这般莽撞行事?” “堂堂渊国琏郡王临阵护敌!天大的笑话!你这段时日辛苦积累的威望何在?你将来在朝堂,又将是怎样的寸步难行?你想过没有?!” “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担当大任?真是枉了你皇爷爷一番寄望栽培!” “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也该阻你出征,本以为这对你也算一番历练,哪料到你这般不中用!好好教你听不进去,非得抽着你走?!” 在张墨瑛心中,竹儿是他的儿子,是父亲最看重的孙子,有天分有资质,将来是要承担江山的,而楚兰庭的存在,无疑是最大的障碍。 竹儿对楚兰庭太过依赖了。张墨瑛不愿承认自己这是嫉妒,只是认为这孩子不该依赖一个人这么多。这孩子的情义会害了他。 更何况,就算要依赖,难道不该依赖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吗?大敌当前都能这样不管不顾,将来呢?若不是因为楚兰庭对竹儿太过重要,又是楚云潇的弟子,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动了杀机。 竹儿被这一番话训斥得有些懵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问一句,“弟弟们还在京城吗?可都安好?” “嗯?”张墨瑛皱眉,不知道竹儿为什么问起这个,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都安排妥当了。” “这么说,父亲已是有了把握?” “你说呢?”见竹儿惊诧的目光,张墨瑛不觉有些好笑,“我这次来,正是接你回去的。竹儿,有些事情,你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懂得学到。如若……你是我的嫡长子,你不要辜负你皇爷爷一番心血,不要辜负你的姓氏。” “父亲可想过,就算是二弟也才只是个孩子,京城危机四伏,父亲不在身边,他们可会担忧,可会害怕,可会……想念父亲?” 这孩子究竟想些什么?张墨瑛沉下脸,“不必担忧你的兄弟,只想想你自己做的这些事情,该承受怎样的责罚!” 张墨瑛出生便是嫡幼子,王府的担子自有大哥,身份尊贵,母亲宠溺,就连父亲,也不曾过分苛求。从小阳光任性,对于感情远不及大哥敏感细腻。再后来遭逢变故,性情冷厉严苛,皇家又惯是冰冷无情的地方,这些年过去,早就忘记了正常亲人之间该有怎样的牵绊依赖。 莫说是张载沣张载淳,就算是对竹儿,张墨瑛也未必想得到这一节。 张墨瑛出生皇家,几个庶子出生时他已经陷在夺嫡之争中,骨肉相争,朝务纷繁,哪有时间和儿子相处? 他有那么多儿子,却没有认真经历过一个孩子的成长,从来不曾体会过小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长大胡闹的无奈与感动,在他固有的父子相处模式中,无非是父亲严厉,子女恭顺罢了。 害怕?想念?张墨瑛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竹儿顾左右而言他的小心思罢了。 竹儿失望的垂下眼睑,“那,父亲是来接孩儿的吗?” “是。”张墨瑛微微颔首,他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这样的事情,让竹儿参与,未尝不是一种历练。 “父亲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儿子这无用之人便也不去添乱了。”竹儿自嘲一笑,“父亲也说了,儿子这性子难当大任,父亲有那么多儿子,总不缺儿子这一个。” “放肆!”张墨瑛惊怒,“何去何从,岂由得你自作主张?!” “是,载浛听凭王爷安排。”安静的话语没有波澜,这个前一刻还那样天真稚气的孩子,这一刻却这样的平静沉稳,张墨瑛颤了唇想要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这个孩子,他若不想跟自己回去,他能怎么办?强迫竹儿吗?这小子不愿意,谁能强迫得了他? 张墨瑛微微闭眼,他是多怀念当年那个顽皮不设防的小竹儿呀,一路走过,这孩子什么时候对他这样的戒备疏远了? 他亏欠这孩子这么多,是不是,那样的天真依赖再也,永远永远不属于他了? 呵,他不稀罕。 他不稀罕。 从来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他是竹儿的爹,他能做的,是极尽全力雕琢这孩子成才,然后把这天下交给竹儿。 他才不稀罕这些小儿女情状。 “舒青骥乃是九门提督长子,苦心经营多时,他欠儿子一命,是儿子挚友,父亲可以信得过的。于本持乃是于大人嫡出幼子,想来也很有些分量,若真是到了最后一刻,父亲可以一用的。”虽说父亲如此笃定,竹儿到底放心不下,忍不住说道。 至于谢通,竹儿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他究竟信不过父亲,谢通身份敏感,只怕父亲会要了谢通性命也未可知。虽然谢通自己说为了报仇哪怕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可是谢通也算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通真的走到那一步。 张墨瑛看着儿子竟如同交代事情一般絮絮叨叨,怕是打定主意不随他回去了。连日来的奔波疲累还有担忧在这平静的语调中尽数化作烦躁怒气,低声喝道:“够了!” “我不听你说这些没用的!收拾收拾,过两日随我下山!” 竹儿苦笑,原来他的所有努力,他为了父亲所承受的一切,在父亲眼里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历练吗?亏了他当初为了父亲甘愿服药,远赴千里。 他真傻,他真傻。父亲从来就不需要他,他所有的努力付出,都只像一个笑话。 这些都是没用的。 “父亲的栽培重视,儿子承担不起。”竹儿垂眼淡淡的道。 张墨瑛忍不住抬手要打,却又忍住了。这个小孩子,这个一直冷静沉默的小孩子,低着头疏离恭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眸子深处有一抹哀恸。 他又伤到这孩子了?他历经那么多艰险来接这孩子回家,这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逼你,你再仔细想想。”低沉的声音带了几许无奈,今日的谈话,怕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看着竹儿单薄的背影,张墨瑛微微苦笑,他该怎么办? 父子不欢而散,窄小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气闷一些,晚膳过后,竹儿借口寻草药出门,楚兰庭自然而然的起身跟上。 张墨瑛犹豫了要开口,终究沉默了。他是父亲,难道还要追着儿子问吗? 夏夜静谧,远处的草丛萤火虫闪耀,竹儿骑在老虎身上双手乱晃,要抓萤火虫。 “竹儿!闹够了没有?”楚兰庭无奈的埋怨一声,这孩子,真是笃定了自己怜惜他,今日断然不忍心说他的。 竹儿面上的笑容一时凝固,翻身几步走到楚兰庭身前,仰头,“师兄,就让竹儿再肆意一回吧。” “你真不想随你父亲回去?说到底,他肯这样千里迢迢的找你,也算是……”说到这里,楚兰庭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呀,莫要孩子气。” “父亲来找竹儿,无非因为竹儿是他的嫡长子,是皇爷爷最器重的孙子,有些事情,竹儿必须在。”竹儿垂头,“他也说了,他万事俱备,只是让我历练一番。” 王爷今天话里话外的训斥无非就是这个意思,他是王爷长子,他无用无能,他欠缺历练。至于王爷来寻他是因为担忧他想他,这一点竹儿想都不敢想。 “再说了,师兄,他是我爹呀,孩子气怎么了?”天下难道会有爹因为儿子的孩子气就不要孩子的吗? 楚兰庭一时哑然。 竹儿拉着师兄的手,不知怎的声音中带了几许撒娇的意味,“竹儿多久没有和师兄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竹儿哪里也不想去。” “师兄,你听竹儿说,这一次师兄昏迷不醒,竹儿想了很多很多。” 楚兰庭叹息一声,抚了竹儿的头淡淡,“莫激动,慢慢说。” 微红了眼圈的小家伙在星光下显得分外稚嫩些,“竹儿记事早,二三岁的时候义父忙,从没有抱过竹儿一次。我记得那时候总是病着,躺在床上见到奶娘的儿子炫耀着他爹给他做的玩具我就发脾气。” “后来脾气发的多了,也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便就安静下来。再后来回了老宅,拜了师父,一年也难得见到养父一次。” “每次过年的时候,眼看着文儿跟在养父身边进进出出,我就挪不开眼睛。甚至走在大街上看到别人当爹的教训儿子,我都会忍不住驻足。” “所以每次过年相聚,我总是故意娇纵闹事,结果……”竹儿想起幼年时候的胡闹与爷爷的纵容,唇角忍不住有了丝笑意,“竹儿遇到父亲的时候,尚不知自己身份,只觉得父亲虽然严冷,却也亲切,愿意照顾竹儿,甚至在义父跟前护着竹儿。” “所以那之后无论多少猜忌多少冤枉多少委屈竹儿都忍了,竹儿有爹了,竹儿不想失去这一切。” “竹儿也有爹了呀,竹儿真的没有什么再可以奢求的了。” “竹儿为父亲挡剑,为父亲熬夜誊写账本,为父亲安危远赴边关,都心甘情愿。真的,师兄,我有爹了,爹还曾经照顾我,关心我,这就够了。我想,总有一天,爹对我会像从前一样的。” “我一直在等那一天。竹儿没有什么可求的,只想要个爹。” “可是那天师兄重伤昏迷的时候,竹儿想了很多很多,竹儿怕师兄再也醒不了了,竹儿想起小时候师兄教竹儿写字,陪竹儿弹琴,带竹儿打猎,帮竹儿躲过师父责罚。” “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贪心太贪心了。我今生能有这样的师父师兄,怎么还敢要求更多?万一师兄为了竹儿有个好歹,竹儿该怎么办?又该怎样面对师父?” “师兄,我多傻呀,放着眼前的不去珍惜,偏偏一门心思去求那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是求而不得的,又何必强求呢?竹儿能有师父师兄,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若是你们为了竹儿而身陷险境,竹儿,竹儿……”说到这里,竹儿再也难以为继的沉默了。 楚兰庭感叹的一笑,“傻小子,你忘了上回为的什么被师父罚跪了整整一晚上的?你可不是我,你的志向呢?” “竹儿知道,师兄从来志在江湖四海,若不是为了竹儿……”说到这里,竹儿神情一黯,旋即打起精神道:“这些我都想过了。师兄你想啊,就算我真的身在皇宫,就能实现我的志向了吗?从前父亲还是王爷时,或许可以,可是父亲早已卷入这一场纷争,他若为帝,父亲与大伯的今日,未必就不是竹儿他日。” “竹儿现在年纪小,经验少,就算真的去做事情,哪里就能担起多重的担子?可是竹儿若回了皇宫,又会将多少光阴浪费在无休无止的阴谋算计与骨肉相争当中?——要不了多久,只怕竹儿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父亲眼里,儿子只分有用无用——那里没有竹儿的爹,那里也不是一个家,只是一个冰冷的,没有亲情温暖的牢笼。竹儿不要在这种地方一辈子。” “与其这样,还不如隐姓埋名参加科考,从一个小小县令做起,踏踏实实的做事,了解民生,积累经验。” 楚兰庭意外的扬眉,这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小东西,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然想了这么多? “行了行了,你往我袍子上蹭什么呢?不走就不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楚兰庭无奈笑道,“你多大了,嗯?” 竹儿再难受也忍不住咧嘴一笑,呵,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傻师兄。 真的,他该知足了。 走就走吧,他不能再连累师兄呀。 楚兰庭看着竹儿,小家伙蹙眉靠坐在树下,那忧愁仿佛触手可及。 这个傻小子,哪里真的就想通了呢。 楚兰庭由着竹儿发呆,自己运功疗伤。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张墨瑛的喊声,这才晃了竹儿道:“行了,走吧。” 竹儿应声倒地。楚兰庭吃了一惊,忙抱起竹儿向小院奔去,迎面撞上张墨瑛,险些摔了一跤。 张墨瑛难得见这清冷少年面露焦灼,不由诧异扬眉,待目光落在竹儿身上时,也不由得急了,“怎么回事?”伸手就要抱竹儿。 楚兰庭怎么放心他抱?戒备的略微退了一步。 张墨瑛恼怒,“你自己还在长身子骨,又还有伤,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楚兰庭略一犹疑,张墨瑛已经接手将竹儿抱在怀里。他略微退后两步,跟在张墨瑛身后。 许是方才撞到了伤口,胸口生疼生疼。 74.花落未成阴 山路崎岖,太阳当顶。 张墨瑛看着躺在担架上的儿子,沉肃的面容流露几分焦灼。 远远见楚兰庭走来,他忙问道:“可是快到了?” 楚兰庭淡淡点头,“快了。”说着拧了手中的帕子盖在竹儿额上,“卫守田出身农家,性好毒蛊之术,师父曾言就算是他,这用毒一道也不及卫守田远矣。若我没记错,卫守田正是在这里独居。王爷请放心,竹儿他福大命大,必能平安度过此劫。” 说话间的功夫,眼前树木渐阔,半山腰上,一个农家小院安静而立。 走近了便见院子中一个小男孩正追鸡闹狗的咯咯笑着,见到有人来,好奇地歪着脑袋稚声稚气,“你们是谁?” 几根鸡毛落在张墨瑛玄色长袍上,淡淡的鸡屎味让张墨瑛忍不住退后两步,“你家大人可在?” 张墨瑛向来谨肃沉冷,说出的话自有一种冰冷威严,小男孩哪里经历过这种人,愣了愣扭头就跑,嚎啕大哭。 张墨瑛莫名其妙的站了一会儿,见院子里没了反应,微微蹙眉,“想是家中大人不在,我们需要等一会了。” 小男孩的哭声从屋里传来,一抽一抽的,没完没了。张墨瑛略微不安,“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裕亲王爷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既然是求人,把人家小孩儿吓哭了总是不好。他下意识的回头看看立在一旁的清冷少年,又看看身后面无表情的下属,犹豫了吩咐,“你去哄哄这孩子。” 青年为难的,“三爷……” “我去吧。”清冷的声音此时听来如同仙乐,青年感激的看了楚兰庭一眼。 你?张墨瑛不信的看了楚兰庭一眼,不觉得这清冷少年比自己强多少。 楚兰庭扬声,“这母鸡长得真好看,我抓走了啊。” 话音未落,小男孩从屋子里窜出来拦在楚兰庭面前,“不许动我家小花!” 四五岁的小孩子,小脸哭得花猫似地。 “它叫小花?你看小花都在笑话你了,男子汉不兴哭的。你乖乖听话,我下次买糖给你吃好不好?”楚兰庭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也没有见他怎么柔声哄骗,小男孩却破涕而笑,“真的?大哥哥说话算数?” “嗯。” 小男孩点点头,“你是找我爹的吧?他去溪里给我抓鱼吃了。” “进屋等吧,竹儿经不起晒。”楚兰庭回头见张墨瑛难掩的惊诧,抿了抿唇,“竹儿才进山的时候身子不好,又认生,也是听到有糖吃就欢喜。” 小男孩怯怯的看着张墨瑛,许是惦记着自己的糖,只是小声喃喃,“爹快回来了,爹马上就回来了。” 张墨瑛到底有些尴尬了。楚兰庭却神色如常的照料竹儿,夏日天热,竹儿这小子最是喜洁的,楚兰庭耐心细致的帮竹儿擦着汗。 张墨瑛被小男孩惧怕的神情弄得有些不自在,转头见楚兰庭照料竹儿,想要帮忙,又不知如何是好,便只是沉着脸安静而坐。 好在没过多久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带了宠溺,“聪儿,看爹给你抓了什么?” 小男孩飞一般跑出去,惊喜的,“爹!” 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走进小院子,抱起男孩狠狠亲了一口,“聪儿,想爹没有。” “想。”小男孩眼睛盯着爹爹手上提着的鱼,“想吃鱼。” “嘿,你这馋小子。”汉子开心的扔了鱼抛起儿子,“好不好玩儿,叫爹爹好,叫呀。” 小男孩吓得直叫,“爹!爹!”然后落到汉子结实温暖的怀里,咯咯笑着,“爹爹,还玩儿,还玩儿。” “咦,你这眼睛怎么了?”汉子心疼的揉揉男孩子的眼睛,“怎么红了?谁欺负你了?” “爹爹,有客人。”小男孩这才想起来,向屋里一指。 汉子沉下脸看向楚兰庭张墨瑛,“你们谁欺负我儿子了?” 张墨瑛才走到门口,闻言忍不住一怔,分明是这小男孩不知礼数,怎么反倒派遣他们的不是?天下还有这样教儿子的? “卫先生误会了,在下楚兰庭,见过卫先生。”楚兰庭躬身淡淡。 卫守田低头问聪儿,“儿子,他们没欺负你吧?” 小男孩摇头,“没,大哥哥还答应给我糖吃呢。” 卫守田这才冷哼一声,“老汉不是什么先生,小哥请走吧。” “久闻先生性好毒蛊,晚辈这里有一种稀世罕见的毒,不知先生可有兴趣?”楚兰庭问道。 卫守田忍不住多看了楚兰庭两眼,“什么性好毒蛊,那是老汉年轻时不懂事,现在早就金盆洗手了!” “卫先生,犬子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万请卫先生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张墨瑛躬身道。 卫守田神色略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兰庭幼时,曾听家师提起过先生隐居连山。”楚兰庭垂手。 卫守田一愣,笑道:“你是……楚先生弟子?难怪,难怪。” 卫守田一面说着一面进屋,“就是这孩子?”自嘲的笑笑,“当年有幸遇上楚先生,能得他指点,是老汉我的福气。那时候楚先生就劝过我毒蛊之道不可沉迷太深,是我执意不肯听,也难怪你这小子一来便用什么稀世奇毒激我。” 楚兰庭淡淡一笑,认真的弯腰下去,“先生,他是兰庭师弟,请先生务必设法救他一命,兰庭但凭先生差遣吩咐。” 卫守田微微摆手,凝神细听竹儿脉搏,又查看了竹儿心跳口舌,神情渐渐凝重,半晌方才问道:“他中这毒都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才来?” 楚兰庭无奈苦笑,“是我们疏忽了。” 卫守田看向张墨瑛,“你是他爹?” “是。”张墨瑛一直插不上话,闻言颔首问道:“可是有什么需要做的?” “你是怎么当爹的?!”卫守田劈头便是痛骂,“他们两个小娃娃不懂事也就算了,你也不懂?!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关心,任是中毒这么深了才知道严重了?真没见过有你这种爹,还傻站着干什么?不会把他抱上炕呀?” 裕亲王爷什么时候被一个平民指着鼻子骂过?真是恼怒尴尬之极,偏偏指着眼前这人救儿子性命,发作不得,只是一言不发的抱了儿子上炕。 “你!说你呢!不会轻一点?那是不是你亲生儿子呀?毛手毛脚的,就不知道个心疼?”卫守田站在地上粗声粗气的指手画脚。 楚兰庭上前两步接过竹儿,轻轻放在炕上,不忘给竹儿脑袋下垫一个枕头。 “真是,还没有一个小娃儿晓事。”卫守田嘟囔道。 张墨瑛忍无可忍的抬头,迎面一条棉布薄毯,“喏,给这小娃儿盖上。” 张墨瑛一怔,“这天气……” 卫守田瞪眼,“不知道小娃儿娇嫩呀?万一凉着了怎么办?” 竹儿会凉着?这小子身体好的片刻都不肯消停的,娇嫩?张墨瑛下意识的回头看向竹儿。昏睡着的小家伙双眉微蹙,唇角一丝晶莹的口水,这模样哪有素常的沉着冷静倔强? 张墨瑛忍不住胸口微酸,呵,小家伙。还真是个小娃儿呀。下意识的解了身上透气丝薄的长衫盖在竹儿身上,满腔的焦躁怒气不知何时就淡了。 卫守田的目光落在张墨瑛腰间,“这块玉……” 张墨瑛一愣,“这块玉是小儿相赠的,先生若是喜欢,在下府上还有不少美玉,凭先生喜好。”这块玉是竹儿给他的生辰礼物,他一直贴身戴着。 卫守田冷哼一声,“老子要你这破烂做什么?说吧,你和柳辰达什么关系?” 张墨瑛谨慎的保持沉默。 卫守田嘿嘿一笑,“不说?不说就当我不知道了是不是?就这么刁钻的雕刻手法,天底下除了他柳辰达还能有别人?” “行了,人你们抬走吧,不治了不治了,老子好容易收藏的几味药都被那小子给骗走了,哼!”卫守田说话间变了脸色,挥手道:“你也别怨我见死不救,要怪就怪柳辰达那小子去,他奶奶的,还真是强盗呀,那老参少说也有七八百年了,这小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墨瑛愕然,楚兰庭介绍卫守田的时候只说他性情孤僻,痴迷毒蛊,不屑权贵,却没想这还是楚兰庭说得委婉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脾气古怪喜怒不定的怪人! 楚兰庭微微一笑,“卫先生,您需要什么药物,小子帮您寻来就是。” “那玩意儿是那么好找的?”卫守田怒哼一声,拖长了声调道:“见你小娃儿一片诚心,也罢,只需你应我一件事情便可。” 张墨瑛忙道:“先生请说。” 卫守田却不理会他,只盯着楚兰庭,“如何?” 楚兰庭颔首,“可以。” “你不问是什么事情?” “兰庭信得过卫先生。” 卫守田笑了摆手,“好说好说,你这小娃儿,总是先生先生的叫着,老汉我怪不自在的。这样吧,我就托一回大,你叫我叔叔便可。” 楚兰庭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小娃儿小娃儿的叫唤过,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卫叔。” 卫守田这才正色道:“兰庭,你师父可曾对你提起过无名?” 楚兰庭摇头。 卫守田轻叹一声,“是了,你小娃儿怎么会知道?” “你师父一脉以兼济苍生为任,习的是光明正大的仁者之术,而无名一脉则恰好相反,习的正是毒蛊诡术。”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而存在,他们从来一脉单传,每一个出现过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无名。传言他们也曾暗中为王侯效命,与你师父一脉乃是生死对头。” “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差点就要拜在无名门下,幸好……呵呵,这小家伙所中的毒正是无名的拿手秘毒,也难怪你不认识。” “这毒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归燕。说是什么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文绉绉的,可这药性却狠毒得很。” “中这毒的人死不了,若是有压制毒性的东西吊着,就会一直没事儿,若是没有,就会不时头晕,过个两三日,偶尔也会头疼欲裂。日子再久了就会昏迷不醒,若没有解药就会一直这样下去——看这小娃娃情形,定是断药许久了,你们竟没发觉?” “哼哼,这毒药若是这点能耐,也不算什么本事。关键的是到了一定时候,配以另一种药剂,就能令中毒者忘尽前尘。下药者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乃是一门操控人心的邪毒之术,也只有无名想的出来。” “这毒我也是运气好,见过一回,但是解药……说实话,并无太大把握。这压制毒性的药我却是有法子配出来的,要不等这小家伙醒了再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好做打算,如何?” “那就,多谢卫叔了。”楚兰庭躬身道。 “如若不解,他日万一令人有机可趁,是否……再无挽回余地?”张墨瑛犹豫了轻声问道,后怕之余,只余下心寒。 大哥!你好狠毒的心肠!你我再如何相争,我何曾伤过你的儿子?你怎么忍心,竹儿可是敏儿唯一的骨血呀。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卫守田拍了拍脑袋,“哎呀,不想这么多了,我先去配药再说吧。” 眼见卫守田风风火火的把自己关进一个小屋里,张墨瑛淡淡道:“若是他的要求为难,你不必勉强。” 楚兰庭微微皱眉,“无妨,竹儿是我师弟。”清冷的话语含了几许暖意,没有丝毫的犹豫,竹儿是他师弟,就算是为了竹儿放身舍命,亦是甘愿。 张墨瑛第一次认真的看向眼前的清冷少年,旋即缓缓垂眼。他忽然觉得,也许,他想要带走竹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许竹儿那日不是在置气,而是真的不愿意随他走。 楚兰庭帮竹儿换了一块湿巾,清冷的神色中隐约有一丝怒气:这样大的事情,这小子竟然敢瞒着他! 75.风回聚落花 清晨的山风带了几许凉意,许是因为夜晚下了一场急雨,山间雾气迷蒙。 竹儿揉了眼坐起身,迷茫的环顾四周,见到师兄正坐在炕边,讷讷的,“师兄,这是哪呀,我是不是……昏迷好久了?” “两日两夜。”楚兰庭淡淡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没……没有。”竹儿小心翼翼的,“师兄,你休息一会儿吧,竹儿,竹儿去寻些东西吃。” 师兄必定是一直守着他没有睡觉的,可该是累坏了。 “灶里熬了粥。”楚兰庭的声音清冷平淡。 “那……那师兄吃了没有,竹儿给师兄盛一碗吧?”竹儿偷眼看楚兰庭。 “不必。” “哦。”竹儿垂头丧气的推开门。丝丝山雾中,几只小鸡仔在院子当中撒欢,张墨瑛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听到开门声回头,正看到一脸迷糊沮丧的竹儿,他先是一喜,旋即沉下了脸,“醒了?” 竹儿不意父亲在,恭谨垂首,“父亲。” 张墨瑛担心了一夜,此刻见竹儿无恙,不禁冷哼一声,“不知轻重!你这昏迷,可知耽误了多少时日?” 竹儿犹豫了跪下,“大业为重,父亲不该等儿子的。” “那还是我的不是了?”张墨瑛怒哼一声,“跪直了!没力气吗?” 竹儿到口的问询又咽了下去,挺直脊背,“是,儿子知错。” 张墨瑛沉着脸嗯了一声,扭头不看竹儿。 “今儿运气不错,逮着了两只野兔开荤!”伴随着粗犷的声音,卫守田挑着柴火担子进了院子,担子的一头挂着两只野兔子,“聪儿,聪儿!起床啦!” 卫守田放了担子看到跪在地上的竹儿,一个愣怔,“咦,你这小娃儿醒了?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卫先生,你这毒,多亏了他。”张墨瑛淡淡道:“还不道谢?!” “不必不必,小娃儿若不介意,就随了你师兄叫我一声卫叔吧。哈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别担心,你这毒总有解决的法子的。” “啊对,你什么时辰醒的,你师兄昨晚熬了粥在灶上热着呢,好吃不?嘿嘿,没想到你师兄一个男娃娃还怪细心的。”卫守田说着扶了竹儿起身,“大清早的,这地上不凉呀,还跪着干什么。给你爹认个错。也难怪你爹生气,自己个儿的身子骨怎么就不知道上心?” 竹儿尴尬的被拖到张墨瑛身前,却不知如何开口。他耽误了父亲的行程,只怕父亲没那么轻易原谅自己。 “先去吃些东西。”张墨瑛轻咳一声,淡淡吩咐。 “是。”竹儿应道。 卫守田诧异的,“这小子还没吃东西的?” 张墨瑛略微尴尬的,“先生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不用不用,看好你儿子就够了,有兰庭呢。你大老爷也不懂什么草呀药呀的,就是让你帮我带着聪儿,我还不放心呢。”卫守田说着转身进了卫聪的房间,屋里传来小男孩咯咯的笑声,“哎呀,爹爹好,爹爹好,痒死了,痒死了,爹爹别挠了。” “乖,爹给你穿衣裳,咦,你的袜子呢?裤子呢?又被你踢到哪儿了?唉,醒醒醒醒,别睡啦!再睡爹又呵痒痒了啊!” 等到竹儿吃完饭来请安,里面的父子俩还没有穿好衣裳出来。 张墨瑛不屑的哼了一声,上下打量规规矩矩站在身前的儿子,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还站着做什么?歇着去。” “是。”竹儿垂眼躬身应道。 岩溜喷空晴似雨,林萝碍日夏多寒。 岩上瀑布如细雨洒落,竹儿抱着一把白兰,唇角几许灿烂笑意。 真没有想到,在这北方的山间还能找到白兰花,这白兰香气幽芳,从前暑气盛的时候他总会摘了放在师兄的书桌上。 小家伙抱着一怀幽香往回走,远远看到师兄站在院子门口,忙快跑几步,“师兄师兄!” 楚兰庭清冷的声音微沉,“乱跑什么?” “师兄你看,香不香?”竹儿献宝一般举起手中的兰花,仰头笑问。 “胡闹!”楚兰庭轻喝一声,到底接过竹儿手中白兰,“随我来。” 小家伙垂头丧气的,“师兄。” 楚兰庭随手关门,指了土炕淡淡,“趴好。” 竹儿转着眼珠四下张望,王爷被卫守田拉着一起去采草药了,连小卫聪都带走了,师兄选这个时辰发作,怕是都算计好了。他讷讷的讨饶,“师兄,这里哪有家法呀,师兄教训竹儿,也不在这一时呀。” “嗯?”声音不重,却听得竹儿一个激灵,犹豫了乖乖趴在炕上,不忘撒娇,“师兄轻点儿,竹儿,竹儿……唉,师兄师兄!” 楚兰庭淡淡,“什么时候开始头疼?” 竹儿犹豫了想着该怎么说。 “说!”狠狠一巴掌,“为什么不告诉我?!” “谁下的毒,嗯?” 竹儿闷声闷气,“竹儿不知——不知道!”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干脆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竹儿不知道!师兄!师兄轻点,竹儿疼!” 楚兰庭知道竹儿这又是在耍赖撒娇,却不为所动,“你既不知,我也不急。” 巴掌落得不疾不徐,竹儿扑腾了挣扎,认错的话不假思索,“竹儿知错了,竹儿头疼就该告诉师兄,不该瞒着师兄——竹儿那不是以为,以为没事么,竹——竹儿错了!竹儿不该对自己的身子骨不上心——竹儿不该逞——逞强!”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清冷的声音含了几分失望。 竹儿一怔,说的什么?是说自己再敢轻贱性命就再不认他这个兄弟了吧?竹儿忙不迭的摇头,“不记得。”埋头怯怯的,“竹儿不哭了,师兄打吧。” 楚兰庭一时有些气笑不得,“睡傻了吗?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了,嗯?” “可,可能吧——竹儿头现在还有些晕呢。”竹儿磕磕巴巴的说道。 “头晕?”楚兰庭下意识问道:“要不要紧?”旋即抿了唇低声呵斥,“竹儿!” 张墨瑛和卫守田进屋的时候便听到竹儿的哭喊声,不由得都是一怔。二人忙推门进去,正看到小家伙埋头趴在炕上,哭得一抽一抽的。似是感觉有人来,不好意思般一个翻身站起,“父亲,卫叔。” 小脸通红通红,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委屈的小神色隐约几分慌乱,偷眼看了满面清寒的师兄,“师,师兄。” 卫守田见这阵仗忙拍了脑袋拉着儿子转身就走,“瞧我这记性,那还有好几味草药得现在处理呢,迟了可就不好了。” 张墨瑛见竹儿满面泪痕,不由沉下了脸。竹儿当初那么重的鞭伤也没见落泪——这个楚兰庭,下手太重了!就算竹儿也有不对——只是,他的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他楚兰庭教训了? “楚少侠自顾尚且不暇,倒有兴致教训师弟了?”沉冷的声音几分不悦,张墨瑛逼视了楚兰庭看。 想也知道,若不是为了你楚兰庭,我儿子何至于会到这地步?你凭什么打我儿子? 楚兰庭还没有说话,倒是竹儿先自躬身道:“父亲,是儿子的不是,惊动父亲了。” 小家伙下意识的站在师兄身前,仿佛生怕父亲会对师兄不利一般。 张墨瑛微微皱眉,冷冷,“看看你,成何体统?!” “是,儿子知错。”敛色安静认错的竹儿说不出的疏离,张墨瑛神情一滞,无言以对。 “竹儿,我再问你一遍,你真不知谁人下毒?”楚兰庭淡淡问道。 “竹儿不知。”竹儿咬唇小声。 “趴好。”楚兰庭不理会张墨瑛冰冷的目光,点了土炕淡淡道。 竹儿犹豫了抬头求饶,“师兄。” 楚兰庭不为所动。 张墨瑛沉着脸才要说话,就见竹儿一步一挪小心却乖巧的趴回了炕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倔强胆大的臭小子在楚兰庭面前竟会流露这样怯怯的神情。 原是他自作多情多管闲事了。张墨瑛想要甩袖便走,又觉得这样未免有失颜面,只冷冷哼一声,“既是你师兄罚过,那这次权且记下,再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竹儿听着父亲走远,趴在炕上只是小声抽噎,却迟迟没有等来意料中的疼痛,不由诧异回头,正对上师兄无奈的目光,“臭小子,你真不知道?” 竹儿讷讷了不语。 “你呀。”楚兰庭笑叹一声,“羞不羞?这么大个人了,哭成这样?这下看你怎么见小聪儿。” “师兄。”竹儿闷闷的叫一声,“师兄吓死竹儿了。” 楚兰庭一愣,忍了笑板脸,“你还有个怕?再有下次,我真不要你了。” 竹儿才不信,嘻嘻笑了,“师兄,那白兰好看吗?师兄真狠心,就算是看在……哎呀,师兄,你干嘛呀。” “别动,我看看,伤重不重。” 竹儿挣扎着不肯,“别,别呀,不重,真的不重,师兄你巴掌都不疼,我怎么……哎呀,师兄,师兄!” 挣扎不过楚兰庭,被强行按趴在炕上,忿忿,“我都多大了。” “闭嘴,很吵。”清冷的声音传来,竹儿大笑,“我就不,就要吵你!” “傻小子。”一声似有还无的轻叹,含了不尽的感慨。竹儿面上笑容一僵,忽然就沉默了。 当然,他知道是大伯下得毒,可那又怎样?是他自己痴傻,还以为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父亲,却原来他才是父亲的拖累。 半夜的时候卫聪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哭了喊了叫爹爹。卫守田抱着卫聪在院子里哄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顶着熬红的眼睛道:“我下山一趟,那啥,聪儿呀,听你兰庭哥哥的话,知道吧?” 卫聪恋恋不舍的拉着卫守田衣袖,“爹爹,要买衣服,买肉肉,嗯,买……买糖,还有……” “知道知道,爹都给你买,爹下山就是给你买东西的,行了吧?”卫守田笑了揉揉儿子脑袋,“乖乖睡一觉,等爹回来。” “正好我下山有些事情,随你一起去。”张墨瑛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淡淡道。 卫守田混不介意的,“行啊!” 天色还早,小聪儿恋恋不舍的啃着手指目送爹爹,卫守田免不了又是一番哄劝,抬头见张墨瑛不时的看向院内,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院子里空空如也。卫守田笑笑,“小娃儿都贪睡,长身子骨呢。” 张墨瑛这才收回目光,看着卫守田在卫聪巴巴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的往前走,不屑之余,不知怎的,有一丝淡淡失望。 卫守田下了山直奔集市,在杂货铺子左看右看,末了问张墨瑛,“你看这个怎么样?” 张墨瑛愕然,卫守田忙活了半天,竟是选了几个皮影。 卫守田见张墨瑛一脸莫名,忍不住嘿嘿一笑,“老板,这几个我都要了。” “卫兄弟呀,又给你家娃儿买东西呢?我这特地留了个鸟哨,你瞧瞧,一并要了去?” “好,好。”卫守田连连点头,“这难得下山一趟,总该给小娃儿带点东西吧。” 出了店门,卫守田感慨的道:“我也不怕王兄弟你笑话,都说这严父慈母,可你也看到了,没娘的娃儿可怜呐。” 张墨瑛忍不住回头,见卫守田笑得有些酸涩,“王兄弟呀,我看你这样子就是不会带孩子的,平日里娃娃都是他娘带着吧?你不像个会当爹的样子。” 张墨瑛不知怎的胸中一涩,不知如何回答。 卫守田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聪儿他娘刚走那会儿,聪儿总是半夜哭醒了要娘,那时候聪儿才两岁吧?我一大老爷们儿哪会带孩子呀,嫌他男娃娃没个血性,总知道哭,急了就是两巴掌。” “日子久了聪儿哭的时候就少了,可是也不爱说话,见了谁都和老鼠见了猫似地,两岁半了都不会叫爹,我险些以为自己养了个哑巴呢。”卫守田自嘲的一笑,“这没了娘的孩子,疼了冷了饿了都没人知道,那天带着聪儿练功,直到小家伙昏倒了才知道这孩子发了烧,亏我也算个大夫,自己儿子病了都不知道。” “没娘孩儿苦呀,我这个当爹的除了多疼他些,也做不了更多了。”卫守田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罢罢,王兄弟看笑话了。” 张墨瑛淡淡一笑,“无妨。”这个粗豪的汉子,行事乖张古怪,却不想对儿子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张墨瑛心里想着,脚步不由慢了几分,听见卫守田叫唤,这才扬声,“我先去办事,待会这里见罢。” 从茶馆出来,张墨瑛沉冷的神色中间夹杂了几丝轻松,脚下不知怎的就拐进了一旁的商铺。 连续看了几家店铺,才犹豫着买了一套木雕的东汉演绎,匆匆向杂货铺走去。 卫守田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见面难免埋怨两句,“再晚些就晌午了,山路可着难走。” 张墨瑛默不作声的随着卫守田上山,树木成荫,鸟鸣清越,张墨瑛眸子深处多了一丝暖意与期待。 “对了,我昨儿看见的那伽楠香,是要入药的吗?可是我对这药会有些不良反应呀,竹儿他用了没事吗?”张墨瑛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哦,对。正要和你说呢,这孩子平素对哪些药有禁忌,你知道吧?” 张墨瑛尴尬的摇头。 “也对,这么多药,哪可能会知道。”卫守田摇头笑道。 “我可以试药。”张墨瑛脱口而出,见卫守田看来,抿了抿唇沉声道:“他是我儿子,我不能用的,他自然也不能。” 卫守田犹豫了道:“可是有些药那药性有些……怕会吃些苦头。” “无妨。”张墨瑛淡淡摇头,“还请不要告诉竹儿。” 卫守田忍不住认真多看了张墨瑛两眼,见他有些不自在的撇头,这才点头道:“放心吧,你不说,我自不会说。” 竹儿和楚兰庭带着聪儿才从山里玩回来,见张墨瑛站在院子里,不由收敛了笑意垂手,“父亲。” 楚兰庭被聪儿拖着去看卫守田买的东西,竹儿羡慕的看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旋即收回目光,低头不语。 张墨瑛冷哼一声,“毛毛躁躁,只知道玩吗?” “儿子不敢。”竹儿安静恭谨的应道。 张墨瑛沉着脸摆了摆手,“回你屋里,别在这现眼。”那神情仿佛是在赶一个惹人厌的苍蝇一般,一刻也不想多见竹儿。 竹儿垂眼,“是。” 方才雀跃的心情仿佛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刻烟消云散,竹儿推了门进屋,正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摞精致的木雕,不由诧异的多看了两眼。 是木雕的故事图,记得小时候每次年节的早晨他的枕边都会放一套这样的木雕,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抱了去求师兄讲给他听,然后被师父斥骂一句衣冠不整,不成体统。 想到往事,竹儿唇角不由多了几分笑意,高声,“聪儿,聪儿!问你爹爹把什么落在我这儿了?” 话才出口便觉得有些奇怪,不应该呀,怎么偏偏落了这东西在他房间的桌上? 正犹豫呢,卫聪急急火火的跑进来,“什么呀。” 小卫聪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只皮影,嘴里还含着一块绿豆糕,含含糊糊的叫了一声哥哥便向桌边冲去,然后欢喜的抛了手中的皮影糖葫芦,抱起木雕向门外冲去,“爹爹爹爹!” 卫守田正在院子里和张墨瑛说话,见小儿子跑来,忙心疼的,“慢着点慢着点,摔着了。” 卫聪一头撞进卫守田怀里,“爹,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呀,聪儿喜欢,下次还买!” “什么?”卫守田一愣,见小儿子死死抱在怀里的木雕,莫名的,“这是啥?” 张墨瑛余光见竹儿一脸莫名的跟了出来,黑沉了脸淡淡道:“这是我买给聪儿的,这些日子,麻烦卫大哥了。” 见竹儿一脸了然神情,沉声喝道:“孽畜,还站着做什么?还不谢过你卫叔?!” 卫守田不好意思般挠了挠头,“他小孩子家家哪里会玩这个……再说了我这还不是为了……嘿嘿,不麻烦,不麻烦。” 76.吹梦成今古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 不经意间,清亮的雁鸣带走了夏的燥热,天宇间的闲云悠然随风,不知是哪一片叶子最先染上了如醉的酡红,一天一天逐渐萧疏。 竹儿靠坐在院子里的桐树上,指尖是细长的树叶,吹着不成调的曲子。 秋阳透过树叶落在竹儿身上,落在少年干净的眉眼间。 “竹儿哥哥真厉害!聪儿也要学!”小聪儿奶声奶气的拍了手在树下咯咯笑道。 “竹儿,走了!”楚兰庭清冷的声音传来,竹儿微微一怔,轻笑了跳下树,“聪儿,哥哥走了。” “哥哥是去山底下看大戏吗?聪儿也要去。”小卫聪歪着脑袋问道。 “呵。”竹儿调皮的眨了眼笑道:“对,看大戏。可是聪儿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些,哥哥带你下山玩儿,好不好?” 卫聪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问,“那爹爹去吗?” “聪儿,乖,别缠着你竹儿哥哥了。”卫守田揉揉卫聪脑袋,“玩儿去吧。” “卫叔。”竹儿躬身,诚挚的,“竹儿多亏卫叔相救,他日但有差遣,竹儿万死不辞。” 近两个月的试药寻药,卫守田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声音却依旧爽朗,“小娃娃就是嘴甜,对了,我这有封信交给你爹,你帮我带去。” 张墨瑛早在半个月前解药制出时就动身返京了,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竹儿浅笑了点头,“嗯。” 卫守田呵呵笑了回头,“兰庭呀,说实话,卫叔就是想让你帮一个忙。” “卫叔请说。” “那个,你帮我问问你师父,他没——没再生我的气了吧?”卫守田的声音带了几分忐忑与不好意思。 就这一件事情?楚兰庭诧异的看向卫守田,正对上卫守田几分歉疚与局促的神情,他不便多问,只淡淡颔首,“卫叔放心。” 兄弟二人才走了几步路,就听到身后小聪儿的哭声,“兰庭哥哥别走,我不要哥哥走!我不要我不要!” “乖,哥哥有事,过几天爹爹带你下山看大戏去,好不好?”卫守田熟悉的笨拙而宠溺的声音。 竹儿忍不住回头,正看到卫守田抓着卫聪的小手对他们挥手。 竹儿默默的长身一揖,他和卫叔也算是萍水相逢,卫叔为着他的毒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这般情分,他必终生铭记。 这山中的父子二人,养病的如水时光,随着蔓延的山路渐渐远去。 “你想好了?”楚兰庭淡淡问道。 “嗯。”竹儿咧嘴儿一笑,“师兄别嫌竹儿烦就行。” 竹儿到底放心不下父亲的,也不知京城局势究竟如何了,他总该尽一份心力。 待到这一切都结束了,竹儿便随师兄回去看师父,安心的读两年书。他如今方才明白,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你若再敢瞒着我自己走,哼。”楚兰庭扬眉。 “怎么会。”竹儿仰头讨好的笑了,“竹儿哪敢呀。” 兄弟之间,本该有生死相托的信任,而不是一味的隐瞒,无论前途如何,他都该相信师兄。 温暖的阳光下,少年的笑容显得特别干净明澈。楚兰庭淡淡一笑,“快点,迟了怕买不到好马。” 任是京中怎样风起云涌,淅淅沥沥的风雨中,紫蒙山的枫叶浸染了整个清秋。 因是下着雨,山间格外静些,半山小亭,碧松孤立,柳辰达一身墨绿色的长衫半靠半躺在长椅上,手边是一小串青涩的葡萄,点滴秋雨透过松针洒落在他如墨长发上,慵懒中透出几分随性。 “你们来了。”轻轻嗤笑一声,柳辰达看向渐渐走近的两个少年,似笑非笑。 楚兰庭微微一怔,躬身安静的,“柳先生。” “先生,你怎么在这?”竹儿歪了脑袋笑问。 “唔,让我想想。”柳辰达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竹儿,“貌似我说过一日一书一文的,是吗?” 竹儿眨眨眼,“啊,这个……”柳先生好像,貌似是有这个要求,可是没人看着,他早不知忘哪儿了。 “二十天。”柳辰达轻笑一声,伸出两个手指,“二十天,若补不齐,你看着办。” 竹儿结结巴巴的,“先,先生。” “嗯?” “……是。”竹儿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 楚兰庭颇为意外的看了柳辰达一眼,重复,“二十天?” 他们一路走来便听到不少传言,多数是说京城被封,如今已是有进无出,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二十天?柳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小家伙,裕亲王应是在京郊的逸旻别苑,小心行事,莫要惊动了旁人。”柳辰达漫不经心的坐起身,指了楚兰庭道,“你,坐下。” “先生!” “怎么,没听明白?”柳辰达扬眉。 楚兰庭按住竹儿肩膀,淡淡,“竹儿,记着,如若有事,到庆云茶楼找娄掌柜。” 竹儿还待说什么,见楚兰庭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这才点头,“师兄保重。” 楚兰庭只是无声的拍了拍竹儿肩膀,看着竹儿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 “坐吧。”柳辰达扔了手中的葡萄,淡淡道。 “不知先生找我,究竟为何?”楚兰庭将先生二字咬的重了些,惹来柳辰达一声轻笑。 “你多威风呀,杀敌夺城,决胜千里,我如何当得起你这一声先生?”柳辰达唇角微扬,“柳家能有这样的少年俊杰,当真难得。” “我姓楚!”楚兰庭低声冷道。 “唔。”柳辰达挑眼看了楚兰庭,见这少年那掩饰不住的冷意,摇头笑叹,“兰儿呀,你这养气功夫,啧啧。” “你是姓楚,可你也是柳家出继的子孙,只要你愿意,柳家永远是你的家。”柳辰达不知何时负手而立,正色道。 楚兰庭惊诧的仰头,正看到柳辰达唇角一丝温和的轻笑,几分淡然几分真诚,“兰儿,我已经撤销了柳氏宗族对你的追杀令,将你的名字上了族谱。自今日起,你再不是天不管地不收的无根弃儿,你有父有母,有家族有祖宗。纵便拜了师父,另从他姓,你也是柳家走出的孩子,是有来历有归属的柳家子孙。” “不,我……”楚兰庭下意识的摇头,“你凭什么?” “只凭我现在是柳氏宗主,是你小叔。”柳辰达略微怜惜的替楚兰庭拂去粘在长袍的枫叶,叹道:“兰儿,是柳家对你不住,可是……逝者已矣,你身上总归流着柳家的血,你……好自为之。” “我可不是先生。”少年清冷的声音含了几分嘲讽。 柳辰达轻笑一声,旋即淡淡点头,“也对,这么说,你不同意?” 楚兰庭一时哑然。 有父有母,有家族有祖宗,从此再不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克家弃子……可是,可是……楚兰庭垂下了眼。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至死没有认他,他又何必稀罕,他自有师父师弟,他不稀罕。 “再不说话,我只当你同意了,嗯?”戏谑的声音传来,楚兰庭抬眼,见柳辰达微微晃着手指,“三,二——一。” “这么说,你同意了?” 楚兰庭不知所措的低下头。 “呵。”柳辰达拍了拍楚兰庭肩膀,“既是同意了,那咱们就来算算账?” 楚兰庭莫名的看向柳辰达,见他正饶有兴致的打量自己,扭头,“要罚便罚。” “急什么,难得有机会动霁之的宝贝徒弟,让我好好想想——唔,罚你在此地风餐露宿五日,如何?” “不可!”楚兰庭不假思索道。 “放肆!”柳辰达沉下脸,“我的命令,也是你能违逆的?” “可是……”楚兰庭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柳辰达打断,“你若放心不下,你在京中势力,大可交付于我。” “你该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比你更适合入京。所以,”柳辰达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惯有的戏谑,“千万别惹我生气,嗯?” 楚兰庭微微一怔,低声,“先……小叔,你……” 柳辰达扬眉,“怎么?” “多多保重。”少年认真的弯下腰,清冷中多了几分诚挚。 风雨凄迷,峻石衰草。兵甲林立的肃杀中,张墨瑾淡然长立,唇角吮着一丝温煦笑容,“宗泽先生来了,请坐。” “呵。”柳辰达轻拂衣角,靠坐在张墨瑾身前的石凳上,慵懒随意中透出几分不羁,“十年易过,你可比从前温润多了。” “先生说笑了,不知那东西——先生可带来了?”张墨瑾淡笑了摇头,“比起先生闲云野鹤的自在,墨瑾可是差得远了。” “东西自然在我这儿,不过——人呢?”柳辰达扬眉。 “先生放心,只要先生将皇考遗诏给我,柳家上下百口,必将毫发无伤。”张墨瑾认真的躬身说道。 柳辰达轻笑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那帮不成器的是否又做了什么羞辱祖宗的事情——既是在皇上手中,我阖当放心了。” “你!”张墨瑾神色略变,旋即淡淡笑了温声道:“先生说笑了,先生既为柳氏宗主,自当为柳家上下考虑。” “柳某家事,不劳皇上操心。”柳辰达嗤笑了一声说道。 “柳先生!”温淡的声音含了冰冷的威胁,张墨瑾直视柳辰达。 “嗯。”柳辰达不抬眼的淡淡应了一声。 这慵懒不经意的神态饶是张墨瑾也忍不住有些郁怒。然而他到底是压下了胸口的怒气,淡淡,“柳家先生不在乎,那么——襄山上下呢,先生可还记得?” “张墨瑾!”柳辰达猛然抬头,直视张墨瑾,“你太令人失望。” 张墨瑾一愣,撇过头,“朕敬重先生一身本领,此番事了,先生如若不弃,自可身入庙堂,位极人臣。” “唔。”柳辰达复又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一抹明黄流苏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笑道:“皇上知道我与先皇相交莫逆,难道就不好奇——先皇是如何评价皇上的?” “皇考他——说朕什么?”张墨瑾下意识的问道,温雅从容间多了几分不自觉的紧张焦躁。 “还记得那年你领兵三万回救先皇么?那次你身受重伤,先皇守着你整整三天,一应药食不过他人。”柳辰达静静的开口,他的声音,缓慢却平静,“你伤势好转,先皇高兴的拉了我喝酒,醉了便连声喃喃,有子若此,今生何求。” 分明平淡的声音,可是张墨瑾不知从哪里就听出了几分嘲讽的味道,明明是他亲手将父皇逼死,如今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张墨瑾忍不住冷哼一声,却没有打断柳辰达的叙述。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柳辰达的声音显得飘渺而遥远,“尚未入京,有人说你暗蓄兵马,不可不防,被先皇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从此再无人胆敢提及此事。” “先皇初始登基,有人说你兵众权威,当收归兵权以防不测。先皇却说,你是他的儿子,自会处理好这一切,战事已平,你必会主动交归兵权。” 柳辰达侧头看向张墨瑾,当年那个别扭地不肯叫他小叔的少年此刻眸中只余一片冰寒,再不会因不忿自己这个小他几岁的叔叔而带了酒来找他打架。 “再后来,唔。”柳辰达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张墨瑾不耐的目光中呵呵笑道:“再后来我也不清楚了。” “对了,去年先皇醉酒时倒也提过你,你想听吗?”柳辰达慢悠悠的扬眉问道。 “你说!”张墨瑾强忍了怒火淡淡道。 “啧啧,这么多人在呀,这话可不太好说……”柳辰达戏谑笑道。 “你!”张墨瑾正要说话,一直站在他身边没有出声的黑衣男子低声,“皇上!” 张墨瑾骤然回神,眯了眼看向柳辰达,淡淡笑了,“先生有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呢。若是在等三弟将柳家人救出——我劝先生,还是别做指望为好,这藏人之所甚为隐秘,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既然如此,你听我说完又能如何?”柳辰达戏谑轻笑。 张墨瑾沉下脸,挥了挥手,“带上来。” 耽误了这么些时辰,张墨瑾终是有些急了,眉宇间多了几分狠厉。 几个一身清寒儒衫的老人被推推搡搡的押至张墨瑾身后,其中一个老者破碎的衣衫上尽是暗红血渍,却犹自怒声喝道:“勾结敌寇,逼弑先君,为子不孝,为君不仁,天必谴之!” 是郑老先生。 张墨瑾终于在一直漫不经心的柳辰达面上看到一抹愕然,不由略微得意的一笑,“先生,时间不多了啊。” 这几个老儒是他密遣送京的,就是怕万一柳家众人牵制不住柳辰达。毕竟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边军有明渊,内廷有张墨瑛,这先皇遗诏实在太过重要。 “宗泽,别管我们!”郑老先生的呼喝声被一旁的军士打断,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柳辰达仰头看了天色,旋即微微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他缓缓站起身,“放了他们,东西,可以给你。” “当真?”张墨瑾面上一喜。 柳辰达轻笑了道:“你向来自诩温雅谦厚,这声音,是否有些大煞风景?” 不改的戏谑中透出几分不屑的嘲讽。张墨瑾低声喝道:“够了!” 见郑老先生还要说话,柳辰达轻咳一声,“郑先生您这脾气,真是。” 摇了摇头,柳辰达指着张墨瑾身边的黑衣人,“让他来拿。” 黑衣人微微一愣,正对上柳辰达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冷哼一声,上前两步,“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柳某不过孤身一人。”柳辰达略微扬眉,嘲讽道。 “柳宗泽,你若是胆敢……!”郑老先生厉声喝道,却呛咳了半晌接不上话。 “郑先生,宗泽不知您从哪里听来的流言,需知流言止于智者。”柳辰达漫不经心的道:“皇上乃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承位亦是理所应当。” 张墨瑾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挥了挥手,“成何体统?放开老先生。” 黑衣人上前几步,冷冷,“拿来。” 柳辰达笑笑,“生面孔啊,你是……?” “拿来!”黑衣人冷声喝道。 “皇上,你这下属,好生威风。”柳辰达挑眼看张墨瑾。 张墨瑾微微皱眉,“你放肆了!”这话却是对黑衣人说的。 黑衣人上前两步要抢柳辰达手中的盒子,柳辰达却亦是上前一步递送至黑衣人手中,轻声笑道:“无名先生,可要拿稳了。” 无名心中一惊,下意识的一掌推开面前的木盒,然而迟了。 一阵刺目的火光,闷响声中,无名被气浪推出了足足两米之远,胸前背后一片鲜红。 难以置信般看向那个跌坐在血泊里唇角依然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男子,无名低低咳出一口鲜血,“怎么可能。” 从一开始,他无名自恃武功毒术,便没有把柳辰达一介书生放在眼里。可是再厉害的武功也敌不过霹雳火药,胸前肺腑成片的闷痛,无名瞪大了眼睛不甘的看向柳辰达,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霹雳火药威力迅猛,他活不成了,柳辰达也好不到哪里去。 柳辰达见无名那不肯瞑目的眼神,嗤笑一声,“忘记告诉你了,楚云潇……他是我大哥。” 无名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什么,然而他随身携带的毒物深深嵌进体内,让他的眼前逐渐迷蒙,如同一场绚烂烟花般绽放五颜六色的光彩。 无名低声呢喃一声,垂下了头,再没有声息。 “你!柳辰达,你好大胆子!”张墨瑾再维持不住那一贯温和的神情,厉声喝道。 “呵,瑾哥儿,若论胆量,宗泽远不及你。”分明嘲讽的话语却只带了几分感慨意味。 瑾哥儿,那是当年帐中柳辰达对他的称呼。张墨瑾忽然觉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柳辰达,他竟是抱了必死之心而来的,先皇的遗诏根本没有可能在他身上!他该怎么办?那些老儒威胁得了柳辰达,却威胁不了三弟! “嘘,你听,什么声音?”柳辰达轻轻淡淡的声音入耳,却不异一声巨雷。张墨瑾有些慌乱的抬头,远处的厮杀声渐近,三弟沉冷的面容不带一丝感情。 “先生!”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是竹儿?怎么会?这孩子不是应该已经……怎么会?张墨瑾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一马当先的俊逸少年,那翻身下马的姿势即使在秋雨中也不掩风采。 “先生!”竹儿奔走几步跪在柳辰达身前,颤抖了手要替柳辰达把脉止血,却被柳辰达轻笑制止,“别碰,小心有毒。” 竹儿恍若未闻的要拉过柳辰达的手,柳辰达沉下脸,“怎么,不听话?” 低沉的声音尾调微扬,虚弱中带出一种不容违逆的笃定。 “竹儿的功课还没有补齐呢,先生……”竹儿无措的看着柳先生,那鲜血沾染了原本不染纤尘的长袍,先生慵懒的神情中带出几分无奈好笑,“先生早就告诉过你,没人能管着你一辈子。” 竹儿只是摇了头哭,说不出话。 “小竹儿,这么爱哭,可别说是先生我的弟子。”柳辰达戏谑了轻笑,“没什么大不了的,记得……记得把我的骨灰,带回……带回襄山。” 断断续续的声音少了几分力气,“行了行了,你再这么哭,我……我都忘了……忘了想对你师……师父说什么了。” 竹儿强自按捺了哽咽摇头,“我不听,先生想说什么,自己和师父说去,我不听!” “呵。”柳辰达微眯了眼仰头看向南飞的大雁,秋风过处,孤雁徘徊独悲。 “告诉,告诉你师父,别……别急着……急着下来教训我,我可……可不等他。”柳辰达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消失不见。 “先生!”竹儿低声喃喃,模糊的视线中,是先生那慵懒中透着几分不羁的面容,那么安静。 恍惚那个戏弄他嘲讽他教训他的柳先生会在下一刻懒懒的坐起身轻笑,“真笨,什么都信吗?” 恍惚中,张墨瑛冰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张墨瑾勾结敌寇,逆弑先皇,有先皇遗诏为证!将他拿下!” 77.踏遍清秋路 庭园荒凉,丛生的杂草中,一抹素白随风,是早开的菊花。 张墨瑾素淡长衫,正坐在檐下看着雨景发呆。那一个温淡的侧影,让张墨瑛一时有些恍惚。 “你来了。”张墨瑾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雅,平静。 “梅花酿啊”张墨瑾淡淡的站起身,院子里的石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套青瓷酒具。他温和的一笑,“三弟,大哥等你很久了。” 大哥。张墨瑛的目光落在石桌上,大哥温酒倒酒的姿势从容温雅,纵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大哥在他面前,也不肯流露一丝惶然。 “确是好酒。”大哥温淡的笑声传入耳,恍惚是一场寻常的兄弟对酌。 这还是当年大哥出征时,他和敏儿酿了埋在树下的,说是等着大哥凯旋来归。 再后来太多的事情,他自己都快忘记了,原来这一坛酒从江南到京城,他始终带着。 张墨瑛默默的倒了一杯,“我敬大哥。” “好。”张墨瑾的话不多,只是一饮而尽。 “记得大哥最爱用一场春雪后的梅花烹茶酿酒,大哥不爱荤腥,唯独羊肉还略用得一二,这里除了羊肉,都是素淡的,大哥……请用。”张墨瑛略微不自在的话语在大哥淡淡的倾听中逐渐小了,终于哑然。 大哥平素最爱用温和的语气闲话当年温暖,如今倒是沉默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沉静不言的大哥看来,恍惚多了一分曾经的暖意。 “瑛儿,你肯给大哥留一全尸,大哥,敬你。”张墨瑾平静的举杯,仿佛在说不相干的风花雪月。 “大哥放心,侄儿们……就交给我吧。”张墨瑛张了张嘴,终是涩然道。 “你呀。”张墨瑾淡淡摇头,“忘记大哥曾经教你什么了吗?杀人杀死,切忌妇人之仁。” 张墨瑛一愣,沉默了。当年他守着小六儿三日不食,大哥也是这样嘲讽的,“真是白白教你了。” 还在王府的时候,父皇事忙,他第一次握笔,是大哥抓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然后再写下大哥的名字,告诉他,他们兄弟的名字里,有两个字是一样的。 他那时候纠正大哥,该是三个字才对,还有一个王字呢。 他会背的第一首诗,是跟着大哥一个字一个字学的;他第一次学作画,是因为想拉了大哥在画上题诗;他学的第一套拳法,是大哥拿着小竹鞭守着他一招一式练出来的;他第一次学酿酒,也不过为了大哥说他最喜梅花酿。 张墨瑛忍不住轻轻叹息,“大哥何苦。” “成王败寇,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张墨瑾淡淡摇头。他这些年拼着一口气走到如今,不是没有想过胜败之事。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的儿子,自当生死随我。”张墨瑾淡笑,“你若当真有心,就给大哥留一丝血脉。载洵你是知道的,是个宽厚的孩子。给竹儿的药,大哥也给了他一份,另一半药在他手里,你让他……忘却前尘,做一个布衣吧。” 话到最后,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张墨瑛垂眼。呵,大哥一早就想好了的,是不是? 成王败寇,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决绝。 张墨瑛缓缓点头,“大哥可还有什么心愿?” 张墨瑾沉默良久,轻声叹道:“我记得父皇那里有过一幅虎彪图,你可知道现在何处?” 张墨瑛一怔,摇头,“大哥都不知道,我如何得知?” “是这样。”张墨瑾终于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与茫然。 那么,那幅虎彪图,父皇一直带在身边吗?所以任是他怎样找,也找不到。 “瑛儿,大哥算不得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兄弟,更不是个好父亲。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你忘了大哥罢。”张墨瑾头也不抬的饮尽残酒,“这是你酿的吧,大哥很喜欢。” 张墨瑛怔怔的看着大哥,大哥怎么竟可以冷情至此。竟是今生来世,都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纠葛了吗? 萧瑟的秋风拂过衰草,静静的秋雨里,张墨瑾温淡的神情是那样遥不可及。 良久良久,张墨瑛转身离开,一言不发。 “瑛儿!”张墨瑾忽然叫道。 张墨瑛足下微顿,没有回首。 “竹儿是个好孩子,你莫要错待了他。”张墨瑾的声音很轻,恍惚带了无尽的怀念与暖意。 张墨瑛一怔,头也不回的快步走远。 凄迷的秋雨中,少年男女清朗无忧的笑声隐隐绰绰,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西风南雁,一袭风雨吹散寒灰若许。哀哀的哭声在幽长的小巷间回荡,来往人群络绎不绝,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清冷的少年独立中庭,雨丝飘洒,犹显得寒凉。 “楚兰庭,这里是柳家,你凭什么站在此地?!” “谁知道家主是不是他克死的,他居然敢来这里!” “就是,自从他出现,柳家接二连三的死了三任家主,不是因为他,还能有谁?” “赶紧走,仔细站脏了柳家的地!” “都怨家主,谁不知道他就是个克亲克友的逆臣贼子,居然好端端的迎进家门,这下可好,这孝服还没有脱下呢,又添一层孝!” 楚兰庭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刺心的言语,他透过月亮门看向不远处的灵堂,眸子深处是无尽的寒凉悲恸。 这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的站在柳家,小叔说,他再不是天不收地不管的孤魂野鬼了,他有父有母,有家族有宗祖。 只是他万没有想到,第一次以柳家子弟的身份进这柳府大门,竟是为了……作别小叔。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柳辰达是他小叔,他一直以为,小叔对他的看顾,只不过是因着师父。 直到那一顿毫不留情的鞭子,小叔说,“如果你愿意,有了难处可以来找我。” 紫蒙山一席话,竟是最后的嘱托。 那日一别,终成永诀。 “放肆!灵前喧嚣,成何体统?”清朗的声音唤回神志,楚兰庭凝神,是竹儿。 “浛公子,柳家家事,只怕就算是您,也不便过问吧?”不怀好意的声音暗含不屑嘲讽,据说三爷在潜邸时便不得意浛公子,这浛公子屡经起落,尚不知前程何方,怕也不足为惧。 “柳家之事,还轮不到尔等小辈置喙!”竹儿看向师兄身后的一干青年,声音威严冷冽,“只凭你们,没资格与本公子说话。” 柳家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想要先行走开,却又心有不甘。 “此地是先生灵堂,我无意动怒。”竹儿忍不住冷笑,“怎么,是想本公子请你们喝茶吗?!” 人群如鸟兽散。 竹儿担忧的仰头看向师兄,“走吧?” 楚兰庭轻叹,“放心,我没事。不过小叔灵前,不愿生事罢了。” 他们叫嚣,不过惧怕他楚兰庭入主柳家。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竹儿只怕师兄将那些话当了真,见状心中倒是一宽。 诵经的声音平和宁静,青烟一缕,寒灰半盆。穿堂的风吹散白幡,竹儿侧目,正看到郑老先生蹒跚远去的背影。 靠着墙,淋漓的墨迹未干,沉稳中透出沧桑伤怀,“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君何。” 竹儿眼中一酸,缓缓跪下叩头。画像中先生宽袍广袖,温和淡远。 他再也看不到先生唇角那一抹戏谑的笑意了。 悼文才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秋风吹打单薄的衣衫,漫天的雨声那样遥远。 先生几番出入柳家,到了终是逃不脱这一层羁绊。先生从没有负气远走,而是一力担当。 先生说,将他的骨灰带回襄山。先生他……不是不怨吧?可是先生永远都是那样万事不拘于怀的漫不经心。 “……先生十二进学,禀资天纵,挽社稷于狂澜,酬知己以热血。争奈才命相妨,身世坎坷,几度飘零,江北江南。可敬风霜雨雪,洒脱如故;守清寒于穷庐,育子弟以世理,十载青松寒山,今已桃李天下矣!……” 深山初见,先生站在师父身旁,一裘青衫,萧疏轩举。 师兄弟夜话先生,言下不尽感慨钦佩。 面对柳辰基,先生不经意流露的淡淡悲伤,还有那一声轻叹。竹儿与先生相处那么久,第一次知道先生也会伤心,也会心痛。 可是自那之后,那样的神情便再没有过了。 先生总是这样,纵便身受重伤,也不忘戏谑的笑了对他说,你若再哭,别说是我的弟子。 呵,他何其有幸,能做先生弟子。 “……浛识先生于稚龄,年少顽劣,资质驽钝。得蒙先生不弃,三番援手于危难之际。教诲谆谆,未敢一日而或忘。今弟子尚未成器,先生竟已仙去,大恩此生再难报矣!先生孝友自天,忠义由己,有经世之略,怀轨物之量;堪恨皇天无知,降此凶酷,交游行路,尚为兴叹,骨肉亲爱,岂可胜哀!虽言三界之间,孰不死生;然今四海之内,再无先生矣!……” 竹儿呆呆的看着手中黄纸,耳边恍惚尽是先生笑意。 “你该庆幸,这比起当初你师父对我,可是好得多了。” “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树柱长天。这是郑老先生的毕生所求,也是衡文书院每一个先生的志向。” “先生这里的七彩蝴蝶,独此一份,千两银子一只。” “竹儿,你向来随性,少的便是认真二字。” “先生早就说过,不能管着你一辈子。” …… 江南烟雨,襄山云雾,京都繁华。没有人能够知道,先生慵懒优雅不羁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情长。 竹儿哽咽了抬头,师兄笔直的跪在灵侧,不肯落泪。 他该如何告诉师父这一切,先生怎么忍心。 “……江南秋花正好,蟹子将肥,澄湖水澈,襄山郁青,犹待先生而归也。” 一批批的人来了又走,苍茫暮色中,烛泪无声,摇曳的火光犹显寒凉。 “竹儿。”张墨瑛低沉的声音带了几许鼻音,他上前默默的敬了香,站在竹儿身旁,“我……来迟了。” 78.轻尘在玉琴 秋雨消歇,暗香浮动。张墨瑛看着眼前沉默的少年,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用了晚膳?” “是。”竹儿安静的低声。 张墨瑛皱眉,这孩子从一早跪到而今,分明是粒米未进的,说谎话倒是利索。 然而这次他没有斥骂,只是轻轻叹息一声,“我还没有吃呢,你就当是陪我罢。” 竹儿诧异的抬头,想要拒绝,却找不到理由。 清雅素淡的四菜一汤,张墨瑛只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吩咐,“多用些。” 竹儿只是怔怔的捧着碗筷发呆。 张墨瑛忍不住便要低声呵斥,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轻叹一声,“你随我来。” 漫山枫叶随风旋转,暮色中,丝丝云雾,点点寒雨。 夜色一点点加深,无星无月,山路寂静。 桂花树下,青石碑前,不染纤尘。 竹儿疑惑的扭头看向父亲,却听得父亲平淡的声音隐约有一丝感伤,“她是你娘。” 竹儿一愣,“我娘,难道不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吗?”她难道不该葬在皇家陵园吗?这算什么?! 张墨瑛微微眯起了眼,耳边闪过少女清脆的笑声,“等日后我死了,就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找一棵桂花树,这样千年万年的才不会孤单呀。要是葬在祖坟,那一堆长辈等着我去立规矩呢,多不自在!” 呵,张墨瑛静静地抚了青石重复道:“她是你娘。” 漫天风雨中,那样入骨的安静悲恸仿佛无所遁形。 竹儿默默跪下,他不止一次偷偷的去陵园看过娘亲,伤心的时候,也时常对着那冷冰冰的名字一整夜。 这个传说中的女子,他一眼也没有见过的娘亲。 竹儿侧头看向父亲,负手而立的父亲站在石碑前,素常的沉冷之外,有一份他读不懂的……怀恋。那怀恋的神色让父亲整个人看起来都多了一份暖意。 “娘在此地,想必不会寂寞吧。”下意识的,竹儿脱口而出。 张墨瑛苦笑。你看,敏儿,你的儿子,果然是像极了你的。 “你可有什么打算?”张墨瑛淡淡问道。 “没有。”竹儿安静应道。 没有。张墨瑛侧头,小孩子跪在墓前,许是白日里太过伤怀,眼睛微肿,淡淡垂头的姿势,显得格外无助一些。 小家伙不肯说真话。 “你若想走,我不拦你。”张墨瑛轻声。 竹儿诧异抬头。 张墨瑛尴尬的撇过头,好一会儿,淡淡,“爹没资格要求你。” 他说的是,爹。 竹儿冷笑,“你是我爹,还需要什么资格?!” 你是我爹!这算什么?! 张墨瑛困惑的,小家伙生气了,为什么? 然而生气总比冷冰冰的疏离要好。张墨瑛轻声,“你为何中毒?” 竹儿沉默。 “爹欠你不止一命。”张墨瑛苦笑。他不是一个擅长服软的人,所以这句话才说完,便沉默了。 竹儿淡淡的,“我不要你还。” 你是我爹,难道不应该是天底下最爱我疼我管我教我的那个人吗?难道我不该为了你赴死吗?你是我爹!你不该欠我任何东西! 竹儿的眼圈渐渐红了。陪我长大的人不是你,教我读书习武的人不是你,教我立世做人的不是你,我有危难时舍身相救的还不是你!我究竟为什么还站在你面前,又为什么身体才好些就千里迢迢来找你,就为了你这一句欠我一命吗?! 张墨瑛面对竹儿的怒气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片刻,“你若想留下,我必以你为太子。” 竹儿再忍不住淡淡嘲讽,“这个位子,父亲稀罕,儿子却不稀罕。” 太子?是像你和皇爷爷一样还是将来有一天,我和载沣就像你和大伯一样? 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一个太子之名吗? “竹儿!”张墨瑛沉喝一声,深吸了口气淡淡,“你想要做什么,爹绝不拦你。” 竹儿却已经垂下了眼,安静的,“儿子听凭父亲吩咐。” 不冷不热的顶撞,张墨瑛恼怒的抬手,正看到竹儿倔强稚嫩的面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依恋天真的小模样再也不属于他了。多少次深夜灯寒,再没有一双小小的手按揉紧绷的肩膀,放松……紧绷的心弦。暖暖的,温馨的,安宁的。仿佛只有那一瞬间,他才是他。 张墨瑛缓缓放下手,“竹儿,如果你娘还在,定会希望你活得自在随心。” 竹儿轻轻一颤,仰头看向张墨瑛,“那父亲呢?” “我?”张墨瑛一怔,仔细了想了好一会儿,方才笑道:“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更希望你能快乐。” 出乎意料的答案。 竹儿受惊般低下头,良久良久。 “拿着。”张墨瑛打破沉寂,递给竹儿一张信纸。 竹儿诧异的接过,是卫守田的字迹。上面整整齐齐的列着他用药的禁忌。 张墨瑛淡淡的,“你卫叔让我把这个给你。今后的路,你自己保重。” 竹儿死死盯着手中的信纸,不难想象它是怎么得来的。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愤怒。 这就算是两清了吗?我自己保重。你呢? 你知道我每一次看到卫叔宠着管着小聪儿是什么感觉吗?我恨不得我从来就不认识你,我恨不得我从来就没有爹! 竹儿将信纸小心的折好放入怀中,跪下认真的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张墨瑛是第一次尝试告诉儿子他对儿子的爱与重视,就像卫守田告诉他的,父子之间的爱也是要经营与珍视的,做父亲的并不一定是严冷苛责才对孩子好。没娘的孩儿究竟辛苦,他该体谅儿子。 可是严冷惯了的张墨瑛究竟还不习惯表达,冷淡的三两句话,本以为儿子多少能明白些,却不料竹儿竟是转身就走。 他怔怔的看着儿子磕头,直到儿子走出了几米之外才反应过来,沉喝道:“竹儿!” 小家伙不但没有停,反而走的更快了些。 张墨瑛急了,上前两步拉过竹儿,“不告而辞,对为父的吩咐听而不闻,谁教你的规矩!” 拉得太急,竹儿转身撞进张墨瑛怀里,忍不住身子一僵。 风雨很冷,可是爹爹的怀抱却无端有些暖意。不够宽广,有些冷硬,却阻隔了那冷天寒雨。 竹儿烫着了般想要退后,却被张墨瑛环手抱住,低沉的声音遥远的有些不真实,“爹知道你心里难受,饶你不敬之罪。你想哭……就哭吧。” 饶你不敬之罪。竹儿无端的有些发笑,却忍不住鼻子一酸。 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竹儿靠在父亲怀里,站直了都有父亲肩膀高的少年郎了,蜷缩着身子靠在父亲怀里,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奶娃娃。 张墨瑛身子僵硬,不敢说话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怀里温暖的小家伙会消失不见一般。 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忍不住有些红了脸。 太尴尬了。可是,可是——有一个儿子在怀里的感觉,安心的温暖的,仿佛全世界的风雨都再不需惧怕的感觉。 内心深处,慢慢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与满足,仿佛是他得了天下也比不了的滋味。 “竹儿,随我来。”淡淡的声音响起,张墨瑛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话音里都带了一丝暖意。 竹儿尴尬的撇过头,却被张墨瑛轻笑了揉揉脑袋,“不听话?” 竹儿不自在的别扭的退后一步,揉我脑袋?! 张墨瑛犹自不觉的在小家伙脑袋上划拉一下,“走了。” 呵呵,臭小子别扭的样子还真是……可爱。这么想着,张墨瑛不自觉拉起竹儿的手,向山谷深处走去。 这一次竹儿没有躲开,只是小脸不自觉红了。这么大了,手拉手走路,真是……可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羡慕人家孩子牵着爹爹的手一跳一跳的走着笑着闹着,他那时候就好奇这究竟是种什么滋味。 原来是这样的呀。 入目是一大片金黄的野菊,夜色下清远而热闹。竹儿一怔,就见张墨瑛蹲下认真的采摘菊花,“你娘喜欢这个,每年可都不敢少了她的。” 竹儿呆呆站着,不知所措。直到一把菊花被塞进手中,耳边是张墨瑛无奈的嗔怪,“傻了吗?” 认认真真的给娘亲磕了头,看着墓前那一大丛菊花,竹儿微微垂下了眼。 张墨瑛感慨的轻声,“敏儿,你放心,竹儿他……他长大了。” 儿子长大了,他却错过了。张墨瑛微微苦涩,“竹儿,能多待几天吗?” 竹儿认真的回头看向爹爹,摇头,“不行。” 张墨瑛眼底闪过一抹失落,旋即故做不在乎的沉声,“你既已有打算,也好。” 见爹爹这副模样,竹儿忍不住笑了,“可是竹儿没说再不来京城了呀。” 只要你还认我,京城也是我的家。 张墨瑛一怔,“你的郡王府,爹给你留着。” 父子二人来的时候张墨瑛坐车,竹儿骑马。回去的时候张墨瑛将不情不愿的竹儿也拉上了马车。 说是不愿坐马车,可是累了好些天的小家伙才上马车没多久就睡得熟了。 张墨瑛无奈的将小家伙搂进怀里,解了衣裳盖在竹儿身上,唇角隐约一丝淡淡的,温暖的笑容。 秋雨过后,秋阳疏暖。阳光安静的落在锦被上,落在竹儿身上。 竹儿茫然的坐起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家伙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却没看到人影。无聊的斜眼看向不远处在草地上孑然独立的白鹭,爹爹最喜欢的玩意儿,唇角多了一抹坏笑。 张墨瑛拎了食盒走进院子的时候正看到竹儿追了白鹭跑,可怜的白鹭都快成秃毛了。 才精神一点就赶着淘气了?!张墨瑛沉喝,“竹儿!” 竹儿下意识回头,略微局促不安的垂手,“爹。” 他动了爹最喜欢的白鹭,爹该不会生气了吧? 张墨瑛拉过竹儿照着屁股狠狠几巴掌,“身子骨才好点就淘气上了?这么点衣裳你跑什么?冷不着你是吧?说,还敢不敢了?!” 竹儿一怔,忍不住眨了眨眼,挣扎了躲开,“爹,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的淘气!”张墨瑛指了竹儿恨恨,“过来!” 竹儿小心翼翼的凑近爹爹,揉了身后不满的,“不就是捉弄了爹爹的白鹭么,至于么?” 可是眉眼之间都透出温暖的笑意。 张墨瑛沉着脸举起巴掌,到了轻轻落在竹儿身上,见小家伙委屈的小模样,忍不住轻轻揉了揉问,“打疼了?” 竹儿面上一红,不说话了。 多大个人了,两巴掌也叫唤,太丢人了。 张墨瑛好笑了,“再有下回爹看你淘气,还揍你。” 竹儿不情不愿的坐在椅子上吃着饭,耳边是爹爹没完没了的絮叨。真不明白,明明是一个出了名的刻薄寡恩,冷面冷心,严冷沉默的家伙,怎么忽然话这么多了。 “……竹儿,你有没有想过讨媳妇的事?你也不小了,爹帮你留意一下吧?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啊?!”竹儿拿筷子的手一顿,“爹别管了,我有打算。” “什么打算?父母之命!”张墨瑛沉下脸,“该不是那个蒋家丫头吧?不行!”那小丫头那股子厉害劲儿,可别把我儿子欺负死。 竹儿瞪眼,“要你管!” 嘿,这小子,恭敬哪去了,疏离哪去了?这给点颜色就无法无天了?张墨瑛扬眉,“皮又痒了?” 竹儿一滞,忿忿的扒了一口饭,“我的媳妇又不是你媳妇,你喜欢谁,你自己讨回去做媳妇好了。” 张墨瑛哑然。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好不容易要回来的儿子,可不能为一个小丫头生分了去。 楚兰庭才开完家族会议,眉眼间有些疲惫,看到竹儿只是淡淡一笑,“来了。” 竹儿不安的,“他们……没为难你吧?” “放心,没有。”楚兰庭的话从容平静,“小叔既然让我回来了,我……必当不负所托。” 竹儿忍不住胸口一酸。他忽然发觉,仿佛是一夜之间,师兄变了。变得更加温和了,不再像从前一般激烈了。居然也有耐性和那帮老东西周旋了。 这样的养气功夫,想必,很辛苦吧?是因为柳先生吗? 竹儿轻声,“我想师父了。” “嗯,明天我们就回家。” 回家。从清冷的师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竹儿不禁红了眼圈。 在外漂泊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家了。 十里长亭,少年执酒相别,一饮而尽。 恍惚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晃眼的功夫,当时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一发沉稳的吕家兄弟,寡言少语的舒青骥,还有……一直在角落沉默不语的谢通。 角逐失败,几乎是一夜之间,谢家分崩离析,曾经的繁华化为乌有。 竹儿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 江南的秋雨正好,青石小镇一如往昔。茶馆的秦爷爷却苍老了许多,仍旧一眼认出了竹儿。 熟悉的雨声,熟悉的橹声,熟悉的滋味。竹儿的目光透过长长的青石小巷,看向从未变过的莫家大宅。 小七叔从宅子走出,笑着说了一句什么,翻身上马。 山间的流水依旧,循着水声走进山谷,一片青翠的竹林中间,小屋显得出尘淡远。 楚云潇正负手站在谷口,长风吹动衣襟,猎猎作响。 竹儿和楚兰庭上前几步屈膝跪下,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师父!” 师父满头的青丝不知何时换成白发,满目银白在竹林秋雨中,显得格外刺眼。 竹儿哽咽了轻声,“师父……” 楚兰庭垂头没有看向师父,只是紧抿着双唇,清冷中带出一份隐忍的心疼。 “你们来了。”师父淡淡的声音响起,威严从容。 竹儿下意识的叩头。 我们回来了。 炊烟里熟悉的野兔肉的味道,房间里带了淡淡的草木清香。 山中岁月,依然静好。 79.曲水流边苔色浸 傍晚的山道幽长,楚兰庭手中削着一柄竹剑,时不时看向空寂的山路。 “唉,师父师父,你抓我的手干什么?你让我看一眼,就一眼!好漂亮的蝴蝶啊……师父!我想要那个,那个小松鼠……咦,那是猴子吗?……” 人影还没有到,声音倒是先到了。楚兰庭唇角露出一丝笑意,这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楚云潇谨肃的面容不知何时带了一丝笑意,高声,“兰儿,你看谁来了。” 楚兰庭安静的起身走几步到师父身前,“师父。” 楚云潇淡淡点头,“竹儿,这是你师兄,可还记得?” 竹儿躲在楚云潇身后探头探脑的,目光停留在楚兰庭手中的竹剑上,转了转眼珠甜甜笑道:“师兄,可想死竹儿了。” 楚兰庭有些惊讶的歪头看向竹儿,上次竹儿来治病的时候才三岁,现在长成了六七岁的小娃娃了,似乎乖巧了许多。他还记得自己? 楚兰庭应了一声,“竹儿,这个送给你。” 小竹儿开心的一把接过竹剑,“谢谢师兄!” 小家伙拿起竹剑一阵胡乱挥舞,“呔,何方小贼!速速报上名来!” 楚云潇沉声喝道:“竹儿!” 竹儿正向前一跃呢,闻言气一松懈,一头栽到楚兰庭身上,怔怔的回头,“啊,师父,做什么呀?” 小家伙在家里被爷爷疼宠惯了的,素来没大没小无法无天,“对呀,师父,师兄送了竹儿一把剑,师父送竹儿什么呀?” 楚兰庭闻言忍不住微一扬眉,笑出声来。 “咦,师兄你笑了?师父师父,你看师兄笑了呢!”竹儿惊奇的歪了小脑袋看师兄,一脸得意的,“我多厉害,能逗师兄笑!” 楚云潇温和的看向楚兰庭,这个弟子性子清冷,平素甚少有笑意,这一个淡淡的笑容,倒是让楚兰庭更像个孩子些。 轻咳一声,楚云潇淡淡吩咐,“为师带了些东西,你去收拾收拾。” “是。”楚兰庭安静的应道,略微担忧的看向竹儿,“师父,小师弟还小……” “谁说我还小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呀?”竹儿不满的嘟囔,打断了楚兰庭的话。 楚兰庭抿了抿唇,还要说什么,便听师父轻斥,“为师的话没听到吗?” 竹儿笑嘻嘻的,“那个,师兄,我刚才说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计较了吧。” 楚兰庭一怔,就听竹儿继续,“那个,千层酥能不能给我多留两块呀,还有……” 原来是这个,楚兰庭向来不吃甜食的,倒是无可无不可。 见楚兰庭淡淡的没有反应,竹儿急了,“你比我大呀,要让着我!” 楚兰庭淡淡哼一声,“没规矩。” 竹儿一滞,回头找师父,“师父,师兄骂我!” 楚云潇沉着脸,“你随我来。” 小竹儿虽然不知道师父想叫自己做什么,可是反应倒还不慢,“竹儿,竹儿帮师兄收拾东西。” 叹息一声,楚兰庭看向师父,“师父……” 楚云潇低头看一眼小徒儿,重复,“随我来。” 说罢也不理竹儿,兀自向用作书房的竹屋走去。 竹儿求助的看向师兄,“师兄。” 可怜兮兮的奶声奶气的。 楚兰庭好心提醒,“师父吩咐,不可怠慢,迟了可不好。” 竹儿无可奈何的一步一拖进了屋子,不多时就传来掀翻屋顶的哭叫声。 楚兰庭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东西,担忧的向书房看去。 小家伙抹着眼泪委委屈屈的走出门外,跪下,一抽一抽的,“师父坏,送什么不好,送什么戒尺呀。” “竹儿要下山,竹儿要下山!” “师父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啊。”小家伙一边说着一边犹豫了站起身回头要走。 这么晚了,他一个人下山?楚兰庭好笑的摇头,该不会是被打糊涂了吧? “敢动试试?”楚云潇沉稳威严的话透过房门传出来。 竹儿犹豫了半天,到底没那份贼胆,回身跪下,可怜兮兮的,“师父欺负竹儿。” 当然没人理他。 晚膳的时候就听到竹儿一个人哼哼唧唧的叫痛,楚兰庭皱眉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师父,徒儿吃完了。” 楚云潇淡淡,“坐下。” 嫌吵连饭也不吃了? 楚兰庭安静坐下,勉强吃完了一碗饭,扭头看竹儿还哼唧了没吃,皱眉,“你既不喜欢,留我用作夜宵吧。” 啊?竹儿赶忙扒了两口饭,“谁说我不吃了?!” 吃得太快,不小心噎着了。 楚兰庭慢条斯理的放了筷子请了安,转身看书去了。 晚上的时候楚兰庭拿了药去竹儿的房间,还没有走近,就听到竹儿大呼小叫的声音,“唉,师父,轻点儿轻点儿!竹儿要吃千层酥,竹儿要吃嘛……竹儿饿!” “方才教你的文章,接着背。”师父平淡的声音。 “哦。”安静了一会儿,小家伙老老实实的背书,末了问一句,“竹儿听话,师父就不会打竹儿了,是吧?” “你若肯长进,为师罚你作甚?” “那竹儿乖乖的,师父给竹儿买糖吃好不好?” “长进是你应该做的,不长进,你看着办。”淡淡的声音透出几分笃定威严。 “师父没爷爷好。”委屈的小声嘟囔。 旋即又打起精神,“师父师父,竹儿好想养一只小松鼠啊,师父你就抓一只给竹儿嘛。” “把这一页纸临完。” “师父,竹儿又累又痛,明天补吧?”小心翼翼的。 “嗯?” “……那,好吧。竹儿写字,师父别忘了小松鼠。”竹儿不情不愿的。 “……好。” 楚兰庭下意识的闪到树丛后面,看着师父从屋子里走出来。 好一会儿,方才略微黯然的垂眼。 他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和师父撒娇。 他从记事起就只知道师父,师父是他最亲的亲人。他知道自己是孤儿,没有爹娘,所以师父就是他的全部。师父性子谨肃,平素冷淡,可是他冷了饿了累了都有师父关心。 五岁那年他挨了打,要下山找亲生爹娘,却在山里迷了路。师父寻到了他,却破天荒的没有责罚他,抱了他下山,给他买糖画,带他看戏。 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吃甜食,可是他仍旧拽着糖画舍不得松手,夏日天气炎热,化了的糖黏了一手,是师父好脾气的帮他擦洗干净。 那是他记忆中,师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他。他以为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 原来不是。 他四岁的时候就学会自己上药自己烧饭了,师父从来没有过问过。 楚兰庭默默的走回自己的屋子,抱紧被子,在黑暗里怔怔发呆。 一个小小的身影窜进来,楚兰庭一怔,被子被掀开,小家伙钻进被子,“师兄师兄,竹儿要和师兄睡。” 楚兰庭下意识的往里靠些,淡淡,“这么大了,不会自己睡吗?” “竹儿睡不着,想爷爷了。师兄给竹儿讲故事好不好?”竹儿没注意到师兄的冷淡,事实上在他印象里,师兄素来都是这样清冷的。 楚兰庭沉默。 竹儿不依不饶的,“师兄师兄师兄!” 楚兰庭被吵得没有办法,“别吵了!” “师兄给竹儿讲故事,竹儿就不吵了。”竹儿不管不顾的抱住楚兰庭晃个不停。 楚兰庭身子一僵,小家伙大脑袋在他怀里蹭啊蹭啊,他无奈的,“好吧,只说一个。” 一个哪够?不过小家伙嘿嘿笑了连声点头,“师兄最好了,一个就一个。” 说了第一个,还怕师兄不会说第二个第三个呀。 冬日的冻雨经风一吹,瑟瑟的冷。今天是年三十了,竹儿下山过年,山里显得分外冷清一些。 楚兰庭放了书向窗外看去,一丛青竹旁边,立着一个清俊的男子。他已经站了整整一天了,可是师父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到楚兰庭出来,男子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兴味,上下打量了楚兰庭,“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优雅,却慵懒。 “楚兰庭。” “唔,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呢。”男子拖长了声调懒洋洋的道。 “柳宗泽!”楚云潇推了门沉喝道。 柳辰达挑眉,“我还以为霁之你不在呢。” 楚云潇淡淡的,“我已经不是你的上司了,你用不着给我拜年。” “你虽然不是我的上司了,可你是我大哥呀。”柳辰达笑嘻嘻的,“大哥在上,小弟这不是讨红包来了么。” “我如何敢当。”良久,楚云潇淡淡开口,“这么多年,我还当你早忘了我呢。” “宗泽……有负大哥教诲。”柳辰达沉默片刻,声音里多了几丝说不出的感慨。 楚云潇看着眼前的小兄弟,忍不住红了眼圈。这个当年意气风发任性纵情的少年,此刻骨子里都透着疲倦。 这个臭小子,真的整整八年都再没有来看过他。 “霁之,就算看在我淋了一天雨的诚心上,允了小弟进门吧。”柳辰达戏谑的声音打断沉闷的气氛,“不然我若病了,你可如何忍心。” 还诚心,站在竹丛下面能淋到多少雨? 楚云潇想要板着脸训斥两句,可是面对这一张笑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叹息一声,“进来吧。” 楚兰庭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终是有些心不在焉。那男子说他很眼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师父又急着打断了他的话? 一面想着,一面泡了茶向师父房里走去,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80.画角残声已报春 纷纷扬扬的春雪落在屋檐,水面,石桥。青石小巷两边挂起了大红的灯笼,水里的小舟也点缀了大大的福字。 大红色衬着雪的素白,梅的热闹,恍惚间唇边的笑容都多了几分。 比起青石镇的热闹,深山却是清冷许多。一个六岁的男娃娃正将鞭炮埋在雪地里,大红色的锦缎棉袍多了几分娇憨喜庆。 张墨瑛小心的拂去袍角的雪沫,手上提着一大包的烟火,急匆匆的赶向山谷小屋。 蓦地一声巨响,张墨瑛下意识的退后了五六步,身上崭新的袍子也没逃过被破损的命运。 “哈哈!爹你也有上当的时候呀!”小男孩的清脆的笑声入耳,张墨瑛忍不住一怔。 小男孩看到是张墨瑛,竟讷讷的说不出话,吓坏了一般。 张墨瑛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生怕又吓着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柳襄。”小男孩讷讷回答。 “你爹叫什么?” “张载浛。” 小男孩的回答让张墨瑛忍不住变了颜色,才半年功夫,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姓柳的孙子?! “襄儿!看干爹给你买什么了?”正想着呢,竹儿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 “爹爹!”柳襄这下不害怕了,飞一般越过张墨瑛,冲进竹儿怀里。 “叫干爹!” “啊,小师叔!” “是干爹!” “爹爹!” “算了算了,你小子成心是吧?看我不告诉你师父去!”竹儿忿忿的说了一句,上前几步,“请问你找……” 张墨瑛看着眼前欢脱的小子,略一扬眉,“不尊父命?!” 让你回京过年你居然理都不理会?!你爹我还在京城呢,你平素躲着也就算了,过年都不来吗? 竹儿似是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到张墨瑛,讷讷的跪下,“爹。” 完了,他对爹的几次来信置之不理,总想着山高皇帝远,哪里料得到爹会出现在这里呀?这大过年的,爹朝中事务不该无比繁杂才对吗? “哼。”张墨瑛沉默半晌,冷笑,“你还记得我是你爹?” 小柳襄好奇的歪着脑袋看着,竹儿尴尬的,“爹,外面风大,咱们进屋说吧?” “他是谁?”张墨瑛不为所动,问道。 “我师兄的弟子,我的,额……”竹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了。 “干儿子!”张墨瑛怒哼一声,想要甩袖,却发觉自己两只手都提了满满的烟花,只能低喝,“没看到我两手的东西?!” 竹儿忙凑上去赔笑,“有事儿子服其劳,竹儿提着。” 入手沉甸甸的,竹儿好奇的,“爹,什么东西呀?” 张墨瑛尴尬的轻咳一声,“进屋!” 进了屋,竹儿扎扎实实的磕了三个头,笑嘻嘻的,“孩儿给爹爹请安!祝爹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嗯。”张墨瑛淡淡应了一声。见竹儿跪着不起来,轻咳了沉声,“念在新春,我不罚你,起来吧。” 小家伙跪着不动。 张墨瑛扬眉,“念你心诚,近些。” 竹儿向前跪了几步凑到张墨瑛膝下。 张墨瑛按着竹儿就是两巴掌,“臭小子,胆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轻饶你了!” 疼不是很疼,只是这完全在竹儿意料之外的事情,小家伙委屈的撇撇嘴,因着柳襄还在一旁,不敢妄动。 小东西趴在他膝上,这样的亲近让张墨瑛有些留恋,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这样的天伦之乐,太过遥远了。 何况除了竹儿,剩下的几个儿子也从不和他亲近。 不舍的放了手,张墨瑛见竹儿委委屈屈的跪着,笑哼一声,“还不起来?” 一旁啃着手指看够了戏的柳襄怯怯的,“爷爷你还没发红包呢!” 爷爷?红包?张墨瑛哭笑不得的看着竹儿,红包?! 过年是该要有红包的。看着竹儿巴巴的神色,张墨瑛摸了摸身上,沉默了,他忘了红包一事了。往常这些礼节性的事物,自有王妃管家预备。 竹儿眨眨眼,反应过来,一跃而起,“走了走了,襄儿,玩雪去!” 张墨瑛看着小家伙气哼哼的跑出门,忍不住微微摇头。 临窗而坐,小家伙总算记得给他一个碳盆一盏茶,偷得浮生半刻闲,看竹儿如同一个孩子般与六岁的柳襄堆雪人打雪仗,只觉得岁月静好。 竹儿不知怎的惹恼了柳襄,被柳襄追着跑。小东西大笑着跑进屋子,裹挟了风雪寒气,一个雪球和他擦身而过,打在张墨瑛身上。 竹儿一愣,怯怯的,“爹?” 十六岁的男娃娃,偏偏给他找了个六岁的孙孙。张墨瑛看看眼前孩子气的臭小子,又看看不远处呆愣愣的柳襄,无奈一笑,“冷不冷?” 递上手中暖暖的茶杯。竹儿嫌弃的看了好几眼,接过喝了一口,“唔,不冷了。” 张墨瑛扬眉,嫌弃我?皮子痒痒了? 小家伙哪里有时间搭理他,拍了拍衣服冲出去玩雪了。 好不容易来看一趟儿子,可惜儿子却压根没有陪陪他的意思。张墨瑛也不好提这个要求,只是郁闷的看了竹儿上窜下跳。 其实看小孩子这样玩闹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了,宫里哪里看得到这个。 又一个雪球扔过来,这次正中面颊。张墨瑛一愣,看到竹儿那得逞般狡黠得意的笑容,佯怒了喝道:“竹儿!” “爹。”小家伙笑嘻嘻跑过来,“什么事儿呀?” 张墨瑛沉下脸,“你说呢?” 竹儿眨眼,“爹爹要给竹儿红包了?” 张墨瑛神情一滞,恶狠狠的揉了揉竹儿脑袋,“臭小子。” 竹儿大笑,“爹!堆雪人玩儿吧?” 这一天听到的爹爹似乎比往常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张墨瑛轻微恍惚,旋即忍了笑淡淡,“多大了,还胡闹?乖乖坐着!” “爹!”竹儿委屈的撅起了嘴。 “坐下,陪爹烤烤火。” “哦。”竹儿不情不愿的坐下,偷眼看张墨瑛,只不说话。 “看什么?”张墨瑛问。 “爹爹瘦了。”竹儿小声嘟囔,“爹爹那么忙,何必赶来看竹儿?想竹儿了说一声便是。” “你何曾听过话?”张墨瑛扬眉。 竹儿赔了小心帮张墨瑛按揉肩膀,“是竹儿的不是,爹爹打都打过了,还生气呀?” “打得轻了!”张墨瑛淡哼一声,“左边一点,哎,对,就是这里。” 竹儿一面揉着一面抱怨,“爹自己也要注意,这都是老是伏案惹出的毛病。” 管起爹来了?张墨瑛好笑之余,心中却有一种酸酸甜甜涩涩的滋味,沉默了享受儿子的按摩。 “爹,下次别来了。” “你不来找爹,爹不放心。” “这有什么,竹儿就在山里过年呗。” “哼,给你干爹拜年,不给爹拜年?” “爹,那不是……咦,爹你怎么知道?” 张墨瑛斜眼看了竹儿,臭小子巴巴的给莫敬韬拜了年,却想都没有想过他,“哼,你什么事情能瞒得过爹?” 竹儿讪讪的笑了,“爹,不是竹儿不给爹拜年,而是……爹也明白,大过年的,竹儿进京,恐怕二弟……” 竹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墨瑛就沉下了脸,“他敢!你是他大哥!他若敢对你不利,我废了他!” “爹!”竹儿埋怨的叫了一句,斟酌了轻声,“二弟他,也不容易。那时候爹爹离京那么久,他肯站在弟弟们身前,守着王府,牵制……大伯,很有担当了。难得的是二弟他也不怨爹爹的离京。爹,将心比心,若是爹为了陪二弟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却没有一句解释一句安慰,我……” “立他为太子,难道不是最好的认可?”张墨瑛淡淡,“竹儿,爹的儿子,爹清楚。你二弟他不是你,他就算怨恨也不会说出口,何况他想要的目的达到了,也没什么不满足的。” “爹!”竹儿喊了一句,沉默了。呵,皇家不是素来如此吗?若是今日,他留在了京城,那么是否他和父亲也会是这样的? 不无苦涩。 张墨瑛看了竹儿神色,终是笑了揉揉儿子脑袋,“也就你小子,居然敢怨爹!还是欠揍。” “爹!”竹儿不忿的扒拉脑袋,怒目,我都这么大了,能不能别这样?! 张墨瑛轻咳一声,沉声问道:“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好男儿志在四方,爹放心,竹儿不会和二弟有争执的。”竹儿满不在乎的笑了道:“再读两年书,竹儿就到熙国去,隐姓埋名,科举入仕,熙国有师兄留下的秘密势力,可算是安全的。只防着太过优秀惹眼就成。这也是为什么要再等两年的缘故了。” 张墨瑛目中一亮,感叹道:“长大了。” 眼前的儿子成熟了许多,本就是钟灵毓秀的一个孩子,一发优秀耀眼。 “竹儿,遇到什么麻烦,记得找爹。”张墨瑛叮嘱道。 “嗯。”竹儿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记住没有?嗯?”张墨瑛不满竹儿的敷衍,他是竹儿的爹,可是竹儿有了什么事情,从来不会想到找他。 “爹朝务繁忙……”竹儿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到爹爹认真的神色,轻声。 不,他是莫家养大,是师父师兄手把手教养成才的,在他心里,师父和师兄才是更亲近的存在,而不是父亲。 他还不太习惯麻烦父亲。 张墨瑛一阵气闷,却知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只是无奈的,“你若有什么事情瞒着爹让爹知道了,爹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逮住你。” 竹儿眨眨眼,忍住了胸中的那一丝感动,环手抱住张墨瑛的脖子,“孩儿记住了,爹可千万别。” 臭小子在背后抱着他,暖暖的。张墨瑛身子一僵,旋即忍不住笑了,“嗯。” “襄儿,你小师叔呢?”楚兰庭清冷的声音传来,张墨瑛有些不悦的微微皱眉,似乎不想这么快就有人打断他们父子的独处时光。 他还记得上次竹儿在楚兰庭面前,简直就把他当空气了。 “师兄,我在这呢!”竹儿听到师兄的声音忙向门外奔去,“师兄,襄儿不听话,我都让他别玩雪了,他偏要玩。” “师父,是小师叔硬拉着我玩的。”柳襄眨着眼面不改色。 “楚兰庭。”张墨瑛站在门口,沉声,“柳家新春,家主焉得不在?” “有劳皇上挂念,兰庭自有分寸。”楚兰庭看到张墨瑛吃了一惊,却只是抿了抿唇淡淡躬身。 张墨瑛淡笑,“我来看看竹儿。” 想和儿子独处片刻,却偏偏有人来抢。关键的是他还没有把握抢得过面前之人。 楚兰庭低头看了一眼竹儿,微微一笑,“襄儿,随我来。” 竹儿只管赖在师兄身边,也没想到爹爹的心思,听到师兄这一句话,笑嘻嘻的,“咱们干啥去呀?” “你爹远道而来,你不该陪着?”楚兰庭清冷的声音不容置疑。 竹儿唔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那师兄和襄儿也该一起陪着。” “我们尚有事情。” “襄儿可是我干儿子!”竹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匆忙的补充一句。 楚兰庭嗤笑一声,“襄儿,你叫他什么?” “小师叔。”柳襄怯怯应道。 竹儿急了,“师兄,你不能!……”看看一旁的襄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从他知道师兄给这个孩子起名柳襄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师兄的打算。 师兄想给柳先生过继一个孩子,柳先生一生孤单,身后连一个子嗣也没有。 可是柳先生是何等的风华人物,怎么能随随便便认一个寻常孩子做嗣子?柳襄这孩子不是说性情不好,只是胆小不说,资质也太过普通,怎么配做柳先生的嗣子? 这也是他急匆匆认襄儿做义子的缘故。然而师兄决定的事情,他也无法左右。 他又不能直说,只怕会伤了襄儿。看着柳襄懵懂的样子,竹儿只觉得胃里烧的疼痛难忍,却不知该说什么。 张墨瑛看着竹儿焦急中的那一抹哀痛,心疼万分,看向楚兰庭,“怎么,竹儿不配认下襄儿?” 你徒弟做我的孙子吃亏了?! 楚兰庭只是看着竹儿,叹息,“襄儿是柳家的孩子。” “你只是暂代家主之位,没有权利决定谁是先生嗣子。”竹儿似是想起了什么,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急切的道。 “那么,你认为,谁更合适?”楚兰庭安静的问道。 竹儿一怔,沉默了。 谁更合适?柳家其他人,又有谁会比师兄更在乎?他们在乎的,不过是先生嗣子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好处罢了。 竹儿满心酸楚的矛盾的呆呆站着,连师兄和柳襄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张墨瑛犹豫了看着眼前的孩子,至此也明白了竹儿的心情。小家伙跟随柳辰达读书,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了,就算是他想起柳辰达也难免感伤,何况是竹儿。 张墨瑛想要安慰一两句,却不知当如何开口。看着竹儿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是阵阵难受。 张墨瑛回屋拎了烟火想叫竹儿一块放,却踟躇了没有开口,就这么站着。烟火很沉,拎得他手臂酸疼。 竹儿发现了站在身后的父亲,“爹,你这是做什么?” 张墨瑛尴尬了,“竹儿,这过年呢,不放烟火难免冷清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放的。”竹儿心情低落的应了一句。 “可是我听你义父说你最喜欢放烟花了。”张墨瑛脱口而出。 竹儿一怔,回头打量爹爹,“这是……烟花?”你大老远的拎着两袋烟花来? 张墨瑛抿着嘴沉默不语。 竹儿见爹爹局促中略带期待紧张的神色,终是忍不住接过烟花,“义父说得没错,竹儿每年都觉得烟花放不够呢。” “这是爹让人特意给你做的,你看,这是竹子,这是兰花,这个连成一片放,是一个大大的福字……”张墨瑛见竹儿翻弄袋子,忙解释道,说完了又觉得多余,故作不在意的笑了道,“爹知道你如今也大了,不想放的话,别勉强。” 竹儿一愣,仰头浅浅的笑了,“怎么会。不过要爹爹一起放。” 张墨瑛不知所措的撇过头,他从来没有和儿子一起放过烟花呢。 然而竹儿扭股糖似地缠着他,只说爹若是不放竹儿也不放了。 张墨瑛从前只看过楚兰庭被竹儿缠着,还笑楚兰庭立场不坚定。如今真个轮到自己头上,却是没有盏茶功夫便受不住了,被竹儿拉着在院子的空地上放烟花。 “这是竹子,嗯,这是兰花,我要一起放。”竹儿念叨着将两个烟花并排摆在一起,“我和师兄那是一辈子的兄弟。” 张墨瑛笑,“我点兰花,你点竹子,我们同时。” “嗯!” 夜空下,兰花和竹子同时升空,并排依存,亮得耀眼。张墨瑛轻声,“你还信不过你师兄的判断?” 竹儿正仰头看着从没见过的精致烟花,闻言愣愣的回头,正看到爹爹温暖的眸子里尽是无奈心疼的宠溺。 竹儿沉默了一刻,笑了,“爹爹,咱们放这个吧,嗯,福字,竹儿还没放过这样的呢!” 明媚温暖的烟火衬得竹儿稚嫩的面容几分专注天真,小家伙笑着对张墨瑛招手的样子让张墨瑛忍不住唇角的笑意。 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防备的笑过了。 张墨瑛眨眨有些酸涩的眼,只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不要停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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