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贫轻巧的黑影借着树荫遮掩一路疾行,掠过巍峨的宫殿,钻入间不起眼的小屋。生死间走了一遭,住了十几年的屋子依然毫无改变。站在积满灰尘的斗室中,忌贫忽然后悔起自己的冲动来。以为有新的仆役住在这里,才贸然闯入想和过去告别,可现在、现在这样……他看着地面上的脚印,脸上窘得发烫。
“你以前住这儿?”
突然的小插曲将他对萧大王家务事的无聊猜想中断,萧小笑扫描着整间屋子,默默收起了对这时代住宅面积的羡慕。穿越后住惯了大宅子,差不多已经忘了前世租的那间老鼠洞般的小屋。现在看忌贫睡了十几年的卧室……萧小笑忽的将它与宪王地宫里小奴隶的睡房联系起来。炎炎夏日里这屋子也透着股阴冷气息,窄小的房间因为只摆了张木板床而显出与事实不符的空旷。
想到忌贫在被那什么大王压榨整天后就是在这种地方休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萧小笑就心疼起来,恨不得立刻重塑肉身将小奴隶搂在怀里呵护疼爱。
分辨出这人言语间的不耐,忌贫局促地点头,忐忑道:“没人追来,我、我们回去吧。”
虽然心疼得发涩,萧小笑还是分辨出忌贫的不安,于是默默点头,接受了这孩子回客栈休息的提议。
为掩盖脚印,忌贫迅速清理掉浮在地面窗棂的灰尘,末了推门而出,却见一人直挺挺立在前方。那人站在御阳宫入口处,距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但武人视力远超常人,忌贫看得清他的武将装扮,甚至能看清他正望向这里。
忌贫躲得飞快,那人却也不慢。
青年男人浑身甲胄,连头盔都完完整整做工华丽。他穿着这身战场上的行头走在王宫中,竟也没什么违和感。男人直走向花丛中,朗星般的眼里透出寻得猎物时的兴奋神色。
萧小笑没空研究他隐藏在头盔下的长相,只是好奇小奴隶的表现:发现来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到花园里……鸵鸟般的举动完全与忌贫的性格不符。
忌贫认识他——萧小笑不怀疑这点——可隔着斗笠面纱,这人还能认出被他控制着改了面容的小忌贫?
不等他主动确认,青年已走上前说出答案。
“你果然没死。”男人踱步到花丛边,抱着肩膀状似悠闲得说。
忌贫又朝枝丫里压了压,咬紧嘴唇。
“快出来,趁这时候没人,”男人赏着花,感慨般摇了摇脑袋,“你姐想你想得快相思而死了。”
忌贫绷紧肌肉,还是没吭声。
“小忌贫你真没良心,逃出来了也不会跟你姐知会一声,我快被折磨疯了啊啊啊!”
忌贫咬牙闭眼,鼻尖隔着面纱贴上种花泥土。
“跟我回府里,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青年盯住朵花,看得出了神,良久后发出一声叹息。
忌贫朝后挪,被月季花刺扎了又扎。
青年跨入花丛,叹息着将手伸向那朵月季。
萧小笑将灵力凝成尖刺状,趁伸手时刺向青年腋窝。
“嗷——”男人疼得跳起来,忌贫趁机溜出花丛。
男人迅速报出个地址,随后捂着只带了护掌的右手,为有盔甲保护还阵阵抽痛的腋窝哀号。直到人走远了,他才扯下头盔,露出张坚毅的脸。只是此时那张脸上写满柔和,汗水顺着凝成缕的头发滴答滴答落到肩部的盔甲上,男人揉揉肩膀,一脸郁卒地望着远方。
“没死就好,虽然……咳咳,没死就好。”
第五十二章:姐弟
忌贫一路狂奔,直跑出王城才缓下脚步。
今年没什么大灾,郁郁葱葱的树木完全容纳了跻身其中的黑衣人。忌贫蹲在树上,瑟瑟发抖。
枝叶挡得住路人视线,却瞒不了寄居在小奴隶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萧小笑知道他抖得厉害,不是怕不是紧张不是担心,而是心绪激荡之下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放出股阴灵特有的凉气,成功地让捂出一身汗的男人打了个寒颤。寒气在忌贫周身萦绕,时近时远地安抚终于舒缓了他的心跳。如果有身体,萧小笑早已将小奴隶搂在怀里了;可惜修炼时日未到,他只能尽量将灵力凝成实体,抹去忌贫额间汗珠,来回抚弄他英挺的鼻梁和淡色的薄唇。
呼吸终于调整回正常的频率,忌贫眨眨眼,隔着面纱望向对面树梢——和只拳头大的鸟儿对视。被鹰隼般的眸子盯着,鸟儿有些不安,扭脖子,伸翅膀,最后一转身露出通红的小屁屁。
萧小笑莞尔,忌贫脸却腾地红了。
“认识他?”灵气凝聚出的迷你版萧小笑扯开黑纱悬空站在忌贫面前,盯住忌贫瞬间意图躲闪的眼眸,猜测道,“郑崎?或者是以前的什么朋友?”
能持刀在王宫中随意行走,那个人地位显然不低,在他偷来的记忆中,小奴隶狭隘的交际圈里对的上号的就只有一个人:萧啸的至交,曾经色迷心窍的郑崎郑大将军。
只是萧啸虽把忌贫他姐和郑崎撮合在一起,可奴隶身份的女孩和锦衣玉食的大将军……该不会又是个狗血乱泼的故事?
双手颤抖着捧起只有成人食指高的萧小笑,忌贫点头时略显犹疑,道:“是郑将军,许是认错人了。”
说着忌贫就要跳下树,萧小笑被他塞回衣襟处的暗袋,不甘寂寞地扒着衣服探头命令:“去他家。”
“这不妥!”忌贫猛一转身,“忌贫已殉葬而死,现于人世已是不该,更不能为一己之私陷您于危难……”
萧小笑没抓稳,跌入衣服里,作恶地揪着忌贫胸前皮肤朝上爬,闻言怒道:“屁话,我连个身体都没有能陷入毛危难!”
忌贫倏地沉默下来。
萧小笑也跟着闭嘴。他没少拿失去身体这件事抱怨,除了偶尔自怨自艾,更多的还是朝小奴隶装可怜。厚颜无耻地说,忌贫比他更在意他的死这件事,很让萧小笑得到安慰。可现在看到忌贫沉默,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不爷们。偶尔利用小奴隶的负罪感为自己谋利无甚不可,但总拿这个说事就成了懦夫行为。
两个人已经这么相识相处,能在潜移默化中淡化忌贫对他的畏惧,却无法改变自己是忌贫精神信仰的事实。早知道如此,要做的就不是屡次揭开忌贫的伤疤逼他妥协,而是切切实实做好这项工作。
“对不——”
“我们走——”
两个人同时开口,萧小笑迅速吞下最后的“起”字,再次不厚道地享受起欺负人的乐趣。
******
小舅子去姐姐家要带什么?
忌贫曾经想过,可惜身份所限完全没机会去实现,如今有了机会却失了那份心。因此当他飞檐走壁冲将军府时,还是一身要做坏事的紧身黑衣。
在城外小树林里磨蹭了半天,赶到目的地时正是日落时分。橙黄的夕照柔柔地落在青色的院墙上,透过遮面黑纱,抚摸着黑衣人写满纠结的脸。
他没来过将军府,不知道姐姐是以什么身份住在哪里,来做客又不好捉个守卫问完敲晕——在他看来,这充满人气的大宅子还真不如鬼气森森的地宫让人自在。
看着院墙下时不时走过的仆役侍女,忌贫抿抿嘴,决定直奔主屋。
郑崎是武将,现在差不多是王城里权势最大的臣子,他的府邸却修得相当朴实无华。忌贫一路左躲右闪,甚至在后院里发现了一片菜地。一路寻去终于找对地方,忌贫撩开面纱,却倏地停在门口,傻傻地半张开嘴。
郑崎在里面。
可里面除了郑崎,还有别人。
“哎呦——畜牲你轻点!”
“别急别急。”
“感情疼的不是你对不?”
“宝贝儿别生气,我这就好、这就好……不使劲不行啊这。”
忌贫脸色越来越青。里面压抑着的对话声无可避免地传入耳廓,渐渐将青色的苹果催成粉红。男人的声音他今天刚刚听过,至于女声……虽相隔多年,但在发出那声哎呦时,就被他认了出来。
姐姐……
没想到会撞见他二人亲热,忌贫难堪地后挪一步,脑中却自动现出他和萧小笑缠绵的情节。
脸好烫,忌贫懊恼地揪了把,放下面纱朝后退去。
“怎么不进去?”
萧小笑忽的开口,吓了忌贫一跳。
充满蛊惑的音调让他的心跟着躁动起来,然而……忌贫皱起眉,斟酌道:“这样不好。”
里面是从小到大都维护他的姐姐,哪怕再不想违背萧小笑的意愿,忌贫还是无法容忍别人做出对姐姐不好的事。以他贫乏的措辞,“不好”二字已经是极限了。
萧小笑对听墙角没兴趣——尤其是在房里装着一男一女的时候——可这次不同,感受着忌贫快要超速的心跳,他趁机控制忌贫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响木门。
“谁?!”女声很不耐烦。
“等等!”男声有些纠结。
“哥!”忌贫羞得想死。
三个声音三个语调,门却开得意料之外的快。
“怎么才来。”郑崎一身长袍完完整整穿在身上,只是胸前被扯得有些乱。他豪不吃惊地将黑衣人迎进屋,脸上毫无被人打断运动的不悦,反倒现出种如释重负的神色。
“死家伙你又找谁来——”女声紧随其后,听得大将军打了个哆嗦。
“咳,我找了个宝贝儿”郑崎忙打断这贯耳魔音,拉着迟迟不肯踏入里屋的黑衣人进来,“你朝思暮想的那个。”
“啥?”
忌贫垂着眼不知该怎么解释,骤然间黑纱被人揭去,压低的视野里出现套火一样的衣裳。还好……完整的。
忌贫忐忐忑忑顺着红裙朝上瞄,时刻做好非礼勿视的准备,一直瞄到女子脸上,看她瞪大眼还来不及反应,耳朵一疼就被人拧住。
“小混蛋你还知道回来!”意识到自家弟弟的身份见不得人,女子压低了声音,于气势丝毫无损。
“阿姐……”久违的疼痛唤醒了他的泪腺,忌贫眼睛发涩,弯翘的睫毛随着颤抖起起伏伏。
“小混蛋。”女子松手,把高她一头的黑衣人搂在怀里,压低了黑衣人的头死命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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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一身便服的郑将军做恭顺状站在榻边待命,榻上红衣女子双手伸向忌贫胸前,试图把勾住黑衣人脖子的肉团拽下来。
“娘,我要哥哥……”肉团双手勾住忌贫脖颈,两条腿分开死死缠住忌贫腰背,扭过头吧唧在忌贫僵着的脸上啃了口,“哥哥好看,我要哥哥。”
“快下来,他是你舅舅。”郑崎嘴角抽搐着,弯腰拽了拽儿子的小脚丫。
“好看”肉团又啃了口。
忌贫抱住腿脚极不老实的肉团,心有余悸。进了里屋后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趴在地上的小家伙勾住了。小家伙完全不怕生,抱着他大腿就再不放开。明白刚刚想歪了,忌贫蹲下抱住小家伙,借此掩饰红得愈发鲜艳的脸蛋——谁知小家伙顺势就吧唧一口,亲完还一脸满意状的连说好看。
“小公子……很活泼。”只被那个人亲过,忌贫想擦掉糊了满脸的口水,可双手被肉团霸占着抽不开。
“什么小公子——”红衣女子一顿,朝施施然站在一边的郑崎征求意见,“你是他舅舅,得跟我们一起叫他诚诚。”
“舅舅,舅舅……”郑诚边咯咯地笑,边用汗湿的爪子在黑衣人脸上揉来按去。
看着心爱之人被个小屁孩狂占便宜,萧小笑开始后悔让他们这时候见面:再等会儿让郑崎收拾完小屁孩再进去认亲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场景比他曾设想的灰姑娘爱上花花公子后被重重差距搞得形容憔悴油尽灯枯,花花公子幡然悔悟想满足灰姑娘的死前心愿什么的情形好了太多。
野蛮什么的……反正被折磨的不是自己,萧小笑窝在忌贫身体里,同情地看了看甘之如饴的郑大将军。
还好忌贫很温顺。
“撒娇也没用,继续跟你爹摔跤去!”女子终于把肉团拽下来,扔给瞬间苦了脸色的郑大将军,又笑嫣然地牵起爱弟,“小忌贫,想吃什么姐给你做……”
第五十三章:牵绊
大王寝宫,盛装少妇眉头紧锁,青年将军面色严肃,老老少少的御医们汗水直往下淌,只有跪坐在龙榻边的黑衣男人没什么表情。
“季先生,您看……”见他松了号脉的线绳,郑崎问得十分小心。少妇也跟着露出询问的眼神,她只二十多岁,姣好的面容因为担忧儿子的病情而显得苍白憔悴,她的美目已被担忧哀愁填满,行为举止却丝毫没有违反王室的礼仪规范。
“大王脉象不似寻常病症,难怪服药无甚效果。”黑衣人说着扫了眼占满屋子的御医们,寒冰样的眸子又落回床帘,道,“季某失礼,须近观大王面容五官方可确认病症。”
少妇犹豫片刻,亲自上前撩开床帘。
萧小笑看过去,十二岁的萧恕睡得很不安稳,与萧啸有着七分相似的脸蜡黄蜡黄的,睫毛因为紧张而不停颤动——像极了小奴隶做噩梦时的样子,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上甚至起了一层干皮。用手背探他脖颈,烫得吓人。
侍人换下敷在萧恕额头的毛巾,又欠身退下。少妇坐在榻边,颤动着握住萧恕骨节分明的手掌,猛地闭紧双眼。
萧小笑垂眸凝视着床上的少年,假装没看到孩子他娘掉落的眼泪。
偏在这时,萧恕似乎痛极,突然睁眼翻身,狠狠将前额撞向床头。
“大王!大王——”
郑崎连同侍人们拦住剧烈挣扎的小宪王,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回床上哄睡着。少妇的控制力被这番折腾毁了个完全,伏在榻边泣不成声,良久后才在萧小笑和郑崎等人的劝说下掩面离开。顺便赶走多余之人,偌大的寝室内明面上只剩下他和郑崎,还有两个御医和个侍人。郑大将军搂着稚儿般哭闹不休的萧恕低声安慰,萧小笑看得心里发涩,不由自主地上前抢了郑崎的工作。
里衣已被冷汗浸湿,瘦骨嶙峋的少年仿佛感觉到有人靠近,挣扎着想脱离他怀抱。萧小笑眼明手快搂住少年,一手自然而然抚上少年后背。少年兀自在他怀里扭动,萧小笑耐心顺毛,甚至还低下头亲了亲男孩脸蛋。
少年被这一下安抚住,猫一般蹭了蹭睡熟了。
侍人们不敢直视前方故未曾察觉到气氛有异,郑崎却看了个目瞪口呆。萧小笑这时才从愣神状态回归,忙将小宪王放回床上,看一屋子人没什么异常反应才略松口气暗道好险。
“季先生,大王到底是何病症?”
还是郑崎开的口,因为怕吵醒萧恕而压低的声音已倏地变冷。
昨日姐弟重逢后,忌贫按他的指示谎称机缘巧合下学了异术,或许能治愈大王恶疾。郑崎半信半疑,忌贫又在萧小笑的帮助下凭“意志力”改变了面容——调整肌肉变成类似于萧小笑生前的样子,当着郑崎的面好一番装神弄鬼才说服郑崎给他安排身份送入王宫。见了太后和御医们又是如法炮制继续装神弄鬼,当场将被兵士们捉来给御医研究病情的两个中邪的大妈治愈,在换得太后信任的同时表明术业有专攻抢不到御医们的饭碗,才在众人视若神明的期盼下来到大王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