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豁然开亮,人已被拉出了洞口。满山红叶扑眼而来,足下宛如一片浩瀚的血海。
原来,又是一秋。荆棘漫山,红叶燃天,又是艳丽而悲壮的秋。
接下来,落枫发现身体并没像料想中那样,被甩落地上,结束一切,而是继续不断上升。他抬起头,发现整片天空竟透出薄亮的赤色——云层背后,一片红光隐约。
身体不断浮升,这片红色天幕,便如生生向他压来。
眼睛被茫茫天光刺得难受,他想喊,却无声,只能徒劳挣扎着。有大风骤来,恍恍惚惚,似是陷进无重的状态,已然分不清,这身体究竟仍被荆藤牵扯,还是在兀自上升。心里叫唤自己速速醒来,但意识到底是逐渐迷离。
眼中最后一丝景象,是满山红叶被秋风卷向天际,在身边不停回旋,聚散。宛如泼入了高空无数的血花,簇拥着一抹孤魂。
「相信我,如有来生,当你执起手中那剑,便一定是我,一把名‘沉天’的剑,一生随你诛奸灭邪,听风踏月。」
师傅,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若我已忘……
来生等你。
——第三篇·荆冢篇·完——
第四篇:别世天
第三十一回:残缺
无尽的虚无。
漆黑,混沌。
「今世尘缘,今世灭;来生功过,来生修。淳于青珑,前方轮回道去,又是你一世一生……」
一把不辨男女的声音响彻虚空,缓慢而悲悯,仿佛自远古而来,导他往来生而去。落枫知道,那是给自己此生最后的审判与祝颂。
但不要,不要离开,他宁为野鬼孤灵,也要永远留在这里。
于是他拼命大喊,却发现依旧张口无声,无尽的四周,仍然只得那把缓慢、悲悯而绵长的声音,充斥天地,覆盖一切,将他重重包围……
谁人都无法逆破轮回。
忘川尽,奈何终,望乡台上,回头便是你今世人间的最后一眼,再不舍,亦得舍。看罢三生石,喝罢孟婆茶,哭哭笑笑,尽然又是来世的事了。
……
「今世你是王族之命,若不为恶,来生定是显贵人。」
而今世的落枫,未出帝王家,且生在了将军府。然,这已是一百二十年之后。
湛国,南依归海,北顾陵岭,西通盛州,东达淮邦,因其地理独优,使这片不大的土地得以国庶民丰,安于乱世。
然,祸兮福之所倚。独优之地,又往往是惹群雄狼视之地。湛国要保地锢守,终究要夺千里之外的司阳郡州,才得以牵制野心不安的强雄。
炊烟与战火,黄梁与白骨,纷扰交织,长歌不息。落枫,便是出生在这一乱世桃源之地。
他父亲,朝职左将军,金印紫绶,官居三品,六次为君远征司阳,平定周城。
本是虎父无犬子,落枫当亦修得一身好武艺,少年英慧,然而,却始终无法披甲扬鞭,与父在驰骋沙场。
只因他一双眼,天生残疾,无法辨出色彩。在他这二十年的世界里,就只有光与暗,白与黑。
不知红花艳,不知青山青。少童时,哪怕一些小游戏也无能玩耍,被同龄人冷嘲热奉数年。但这也罢了,时间一久,他倒可以慢慢变得坦然。然而,在一次救援中,却因自己的无能与疏失,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眼疾会带来的苦痛无奈……
孩童好玩起来,便没平贵之分,玲,就是他的玩伴之一。
然而,那日女童失踪了。
就在所有人忙着四处找寻时,他独自跑上了一座山峰。那处险要,却是他们瞒着大人,曾偷偷玩耍过的地方,他想去一试。
女孩被树枝刮破的衣衫碎布,就静静躺在崖边的草丛中。然而,无法分辨颜色的他,却生生错过了这一瞬。
事情,当然无果而终。随后,天下了一场暴雨。两天过去,人们才在这山峰底下发现了女童的尸体。
她全身骨裂,是坠山而亡。而十根指头几乎损烂,是惊狂中抓刨所致。
人们推断,除去直接坠崖的可能,女童也许曾困在崖壁,可惜未坚持到被人发现,却因那场暴雨致使山泥滑湿,而最终坠亡。
真相无从得知,但此事,让落枫将自己整整封闭了一个月。
如果当时能在草丛发现中那块红布,他一定会爬到崖边去看一眼,一定会的……
他始终不愿相信,玲的死状是后者。然而,这种可能性,他却永远都无法否定;这种想法,他也一辈子不能抹去。
******
少时阴影与现实的残酷,像挥不去的阴霾,一直压在心头。直到成长之后,他亦终于迎来真正的错败。
家境再优,到底是生于乱世天下。
与往世一样,他继承了父辈的一腔热血,总是梦想能在碧空黄沙里,书写一场战争。然而,这个梦却因自身的残缺,不知何时能圆。
其实要他跑马沙场,斩落数个头颅,当然不是问题,但行军打仗,又岂只那么简单。
落了这眼疾,平日你可不知花红叶绿、黑水黄沙。但在军事战策中,你是无法从种种色彩的战旗、烟雾、图标和机关中知悉信息。而这些,又往往是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关键。
战事无情,不容寸失,许多时候错却一步,便是失了大局。纵你身手了得又如何?谁都不敢将一隐患,重用军中。
谁都赌不起。
明明立命修身将军府,明明热血壮怀少年志,却因一点遗憾,遗憾了二十年头。许是天,又与他开了一场玩笑。
他的父亲,虽为高将,但也正是久历沙场之人,深谙每次出征,皆是肩付数万条生命的道理,因此更不会为自家孩儿破例逆规,独断妄行。望,就只望有朝一日能将他眼疾治好,可让他真正纵横天地,为国扬名。
只可惜这病,一治,便是廿载磋跎,无终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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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庭柳絮纷飞,弥满桂香的风带着丝丝潮润,拂脸而来。这就是湛国的春末,依山望海,白鸟青空,只要不被烽烟所染,便总是一派明媚醉人。
将军府内。
虽暧春将尽,但庭里的花还开得艳,团团簇簇,浓浓淡淡,染香了满园薄雾。此时的落枫,锦带青衣,七星薄靴,正坐在石阶上歇息,却没多少心思去赏识这眼前美景——繁花再是艳丽,对他来说也不过形态之异罢。一幅墨染的黑白画卷,看多了,也麻木,心冷了。
他擦一擦额上薄汗,轻轻吐气,纳息。方才一剑流云诀,让他心底的抑郁舒散不少,但这种抑郁,又何时能够真正散灭呢。壮志未酬,光阴枉渡,终日就只能在庭中独剑,慨叹天下。若此,即便满袖剑风犀利又如何?心,却是空的。
但他到底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更非愿意在乱世偷生之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失于什么,也同样谅解老父为难,国事无私。所以这条坎坷之路,亦只能靠自己走完。
其实他最终所想,只是望能凭自己努力去抗衡这乱世罢了,为什么就因一处残疾,让过程变得如此无奈。从军这条路定是走得艰难了,但或许……
他缓缓举起手中剑。日光之下,长剑泛起亮眼的清寒。心念一动,仿佛廿载阴霾霎那透出了一丝天光。
或许,可当一名剑客。
军场慎严,但江湖洒脱,若不能在阵中歼敌万千,也该可在民间惩恶八百吧?做名游侠,独行独顾,谁又会在乎你残不残缺呢。在江湖,生死都只是一个人的事。
握着剑,落枫不禁笑了出来。战雄与隐客,异途同归,都是为肃清天下而仗剑。既然如此,在沙场不能圆的梦,只能寄望于大哥,而自己,或可在江湖写下一片天。
一翻手腕,长剑抖出数道银光,惊得数丈开外的飞蝶,慌慌扑散。余光末尽,他人已长身而起,往剑阁走去。
选一把利剑,到江湖圆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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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剑阁,其实百般武器皆有,甚至囊括不少兵书和图典,只不过剑,一向是父亲独爱——剑,百兵之君;剑士,乱世英雄,两者永远都有说不尽的佳话。遂此楼,父亲取名剑阁。
对于这座楼,落枫已然非常熟悉。平日有藏器新进,他都会来转一转,能撩起兴致的,更是掂在手中试上半天。
守楼的苏伯为二公子打开大门,落枫循阶登上二层。
推开窗,顿然满室生亮。他绕过九马壁,径自来到剑室——父亲喜剑,他亦然,这剑室便是藏精揽宝之地。
飞霜,步光,九渊,玉犀……一把把名剑在面前掠过,或置于架上,或安于盒中,又或悬壁而挂,那满室幽幽透骨的寒气,便是眼睛所不见的剑气,默然流淌,一触即发。
落枫走过一圈,最终掂起一把真刚剑,挥舞几下,只觉得轻重合手,厚薄得宜。他抬眼,寻找试剑之物,见到前方一幅垂幔飘飘,遂扬了扬眉头,忽然一挥臂,利光如箭,那幔帐一声凄叫,便生生被剑风削裂开来——能在丈余之外,凭剑气将飘荡无依的布帛剖开,可比断石更难。试的是剑,亦是功。
落枫勾唇一笑,将剑收入鞘中,不禁想到自己将要走的路。未知父母会否同意,是要亲口说服他们,还是留书一封,决然离开呢……
方才轻松的感觉,忽然又失去一半。他揉揉眉心,握上真刚剑正要离开,却瞥见裂开的垂幔背后,还置着一个剑台。
断帛飘飘,那剑台便在后面隐隐现现。落枫略一停顿,忍不住走上去,掀开了布幔。
案上确是个漆木剑架,上面扣着一把剑,看这长度该是把短匕,被一张锦帛覆盖。
落枫看不出锦布的颜色,只见到有隐约的流云绣图。他微微诧异,此前来的时候,似乎并未留意此处藏有宝刃。
伸手将锦帛掀开,他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短匕,却是把只余半截的剑?
剑没有鞘,父亲看似十分珍爱,特意将漆架做短,以盛载这把断刃,再以锦缎覆之。
剑,大气古茁,厚重沧桑,看是年代极为久远的造物,以落枫对兵器的认知,这种久远竟是他不敢想象的。剑刃已不甚锋利,浑身铜锈斑斑,但剑格呈显荆棘盘生之状,让这把残剑看上去依旧无比霸气。
剑身断裂之处,仿佛刻有一个古字,似是「炎」,但斑驳的铜锈让他不敢肯定。目光游移,发现剑首还有一处凹陷的地方,似乎这里曾经镶嵌着什么。落枫低身,想看得更细致,突然浑身一震,倒退半步!
这种惊愕,并非来自古剑奇异的做功,而是,而是这把古剑泛着淡淡的颜色……
他,竟看到了颜色!
落枫惊愣着,使力眨了眨了双眼。没错,的确是很淡薄的颜色,虽然不懂得如何形容,但确实真真切切从他眼中的黑白世界中跳脱出来,让他惊喜交加,不知言语!
心中狂喜,抬手便抄起那把古剑,不禁吸了口凉气。好沉,决非普通人能驾驭的重量,更别说当它若是完整之时。
落枫将剑凑到眼前,贪婪地打量着上面的色彩,不断在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否错觉。而那层薄薄的颜色,仿佛回应他般,看似愈发的清晰。
惊喜中,他忽然想到什么,将目光挪开,投往身周,旋即,心头一沉……
室内所有景物,仍然只有让他无比厌恶的黑白,与灰色。冷冷的,无声无息的,浇灭了他刚刚才涌起的所有欣喜和希望。
落枫心念落空,将视线放回剑上,却又是一动——这剑,依旧泛着淡淡的颜色……
垂眉思忖,他忽然笑了,却笑得很古怪。原来在自己眼中的整个世界里,就只有这把古剑着上了色彩。
这是何等怪异的感觉,和巨大的疑惑。而同时,是否还昭示着一丝隐约的希望?到底这是巧合,还是机遇?抑或…… 一次指引?
落枫目光一凝,忽然提起古剑,转身冲向楼下。
“苏伯!苏伯!”
苏伯,全名苏勇孝,跟随着老将军出生入死多年,因年纪渐迈又积伤成疾,退役后,且请职留在了将军府看护剑阁,打理藏器、编集兵书,算是安渡晚年,亦算为将军献尽余生。此刻老人闻得叫唤,遂赶了进来:
“二公子。”
“苏伯,此剑是何处而得?!”
落枫将断剑递上。苏伯看了一眼,躬身回道:
“二公子,古剑是老将军年前腊月十三存入阁内的。”
腊月十三?落枫掂算,也大概两个多月前的事,怪不得此前不曾在意,于是继续追问:
“苏伯知否这剑来历?”
苏伯蹙了蹙眉,虽皱纹满脸,却依旧目光炯炯,煞是精利。他回道:
“将军只交代是位故友所赠,嘱我好好照管。”
“故友?如何一位故友?”
苏伯却摇摇头,始终保持着恭谨的姿势。
落枫缄默片刻,看对方确实所知不多,又许以他脾性,有些事是死也不会说,详情还得要去问爹爹了。于是一翻手将剑收起,向老人点了点头,匆匆往东堂掠去。
第三十二回:奇人
【上回提要】
谁人都无法逆破轮回。忘川尽,奈何终,望乡台上,回头便是你今世人间的最后一眼,再不舍,亦得舍。
今世的落枫,未出帝王家,且生在了将军府。然,这已是一百二十年之后。
湛国,南依归海,北顾陵岭,西通盛州,东达淮邦,因其地理独优,使这片不大的土地得以国庶民丰,安于乱世。落枫,便是出生在这一乱世桃源之地。
然而,他一双眼天生残疾,无法辨出色彩。在他二十年的世界里,就只有光与暗,白与黑。因此虽得一腔热血,却无法与父亲征战沙场。
但,或可当一名剑客。
于是,他登上了剑阁,要选一把剑,到江湖圆他的梦。
就在藏剑室内,他发现了一把只有半截的古剑。而在他二十年的世界中,第一次在这把剑上看到了淡淡的、却让他无比震惊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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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刚从都督府回来,正在堂内翻阅军册,忽见二儿匆匆赶来,遂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再看到对方手中提着那把断剑,更是不解。可未待他做问,来人已横剑抱手,掩不住满脸的兴奋:
“爹,儿遇到了奇事。”
……
落枫将方才剑阁的事予父亲说了一遍。将军听罢,大惊大喜,又是一脸的疑惑,只听儿子问道:“爹,你以为是我身体原故,还是此剑的原因?”
将军垂眉,似是思索,又像回忆着什么,忽然嘴角轻轻扬起,抬头看着儿子,“人也好,剑也罢,重要是你身体着实生了反应,这奇事与此剑相关,倒让我想起了一个奇人。”
“奇人?”落枫诧异。
“嗯,此剑是一位故友赠我……”
“他就是那奇人?”
将军看了儿子一眼,似乎对他的急躁显出不满,“不是他,但该是个与他相熟的人。”
说着,负手踱了几步,像在慢慢酝酿着思绪。回忆一点点拼凑、展开,那是个不曾与孩儿说过的故事。
……
二十五年前,当时父亲还是个校尉,尚未成家,一直追随奕朗将军驻守在边城。
山高路远,鞭长莫及。营中突发了兵变,奕朗将军被叛将囚禁,父亲则幸而逃脱。他佯装成布衣平民,临夜快马强鞭,带着兵符与密函向朝都急赶——必需赶在叛将继续行动之前,让君王知处此事。
沿途经过数个村落,这是回京最短程的必经之路。时值春夏交替,这些村落似乎燃起了瘟疫,遍地裹尸,触目惊心。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顾及这些,一路扬鞭,尘烟漫漫,覆住了满途的凄凉人。
然而,没到两天,他察觉自己身体竟也生了变化——四肢巨痛,肤青目眩,呕吐休克,那是疫病的症状。这一路严重消耗,身心俱惫,想必濒近极限的身体已抵御不了连程恶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