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喜欢黑色长直发的女人,腰一定得细,腿一定得长,脸只要看得过去就行。
何慕华撑着拐杖站起来,他走到甲板上抽烟。有两个保镖守在那儿,他给他们发了两根烟,问起他们家里都有什么人,孩子多大了,在哪上学,最近过得怎么样。大佬发问,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何慕华抽了两口烟就没兴致了,准备回去睡觉时,许美玲打来电话。他盯着屏幕看了会儿,犹豫了好久还是接了。
“喂,散场了?”他把手里还燃着的半截香烟扔进了海里,那星点火光瞬间被黑色的大海吞没。
许美玲不说话,何慕华揉着头发笑,语气轻柔地问:“怎么不说话?”
“是我。”电话那头的人终于开口,何慕华一下认出了他的声音。
“许正啊。”他打了个响指,作了个吸烟的动作,立即有人送来烟,为他点上。
“你找我?”何慕华问道,他喉咙有些干,想喝水。
“听说你今天出海了?”许正的语调生硬,声音浑浊,他身边很安静,没有一点杂音。
“女朋友想出海玩几天。”何慕华吐出个烟圈,“抱歉啊,没给你接风洗尘。”
“对了,没人闹事吧。”何慕华垂下眼,夹着香烟摆弄睡衣。
“没。”许正回答地干脆,挂电话之前他对何慕华说:“那你和你女朋友好好玩。”
何慕华说:“你也好好玩。”
回应他的只有急促的忙音,他回到房间里,吃了半颗安眠药,一觉睡到天亮。丁遥在他吃午饭的时候打电话给他,简短地汇报了下昨天的情况,何慕华这才知道,昨晚许正果真揍了丁遥。去会所喝酒的时候,他把丁遥叫出来,二话不说就揍了他一拳。丁遥没还手,许正也没出第二拳,何慕华也猜到许正不会对丁遥下重手。他知道,许正在等他,等着见了他,狠狠揍他一顿。倒也不是怕被许正揍,何慕华才躲到海上,要是他在,就算说是其他叔伯的意思,许正肯定不会要南区那片地。他脾气臭,又倔,最爱同何慕华唱反调。
何慕华觉得奇怪,明明从前他不是这样,可仔细想了想又不觉得奇怪了。从前他自己也不是这样,所有人都在变,不变的那个才奇怪。
饭后,他让船员把船往东面开一些,他想钓鱼。在海上晒了会儿太阳,浑身上下舒坦了不少,何慕华联络秦远,让他给自己物色一个女模特,对长相没要求,只要懂事,有分寸,脑袋机灵就行。秦远真给他找来一个,他从海上回来那天,秦远来接他时带过来给他看了。模特花名叫可可,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像打沙滩排球的,笑起来阳光健康。
“你这几天都和我一起出海了,明白了吗?”何慕华对她说,解开了衬衣第一颗扣子,在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己。可可点头,笑着露出一口健康白净的牙齿,摸着手臂说:“这两天海上晒,又黑了点。”
何慕华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问秦远:“上次让你问的事,怎么样?”
“问好了,价钱好说,就是,你真打算要那儿啊?”秦远小心翼翼看何慕华,见他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又说:“我说你这人也是,这么热的天,还把自己捂那么严实,也不怕捂出毛病。”
何慕华笑了笑,伸出手指指着右边的高速出口,“去老九那儿喝茶吧。”
到了茶楼,停好车,秦远屁股还没坐热,许美玲就从边上窜出来和他们打招呼。
“你们也来这儿喝茶,这么巧。”
秦远看何慕华,他正问可可要吃些什么,两人贴的近,姿势暧昧。许美玲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秦远拍她,“看什么?没见过大嫂还不赶紧问好。”
许美玲吐了吐舌头,忙对可可说:“大嫂好。”
可可对她笑,秦远在边上看,觉着她当模特有点浪费,这块料,该直接去演艺训练班进修。
“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得了,我们也才到。”
秦远说好,何慕华也没拒绝,许美玲招呼伙计给他们换了张大桌子,叫来许正和丁遥。丁遥脸上的擦伤不明显,只是嘴角有些肿,看着有点怪。他和可可把何慕华夹中间,许正坐他对面,两人的眼神匆匆从对方脸上扫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对了许正,南区去看过了吧,觉得怎么样?”秦远叫了壶菊花茶放桌上,问许正道。
“昨天去了,都挺好,铜鼓干得不错。”
“听说你和铜鼓是拜把兄弟?”
“是,我比他大两天,他还得管我叫声哥。”许正给许美玲倒茶,敲了敲桌子,“吃饭别弄手机。”
“发完这条,店里的事。”许美玲头也没抬,继续认真按手机。
“秦远,这事还得谢谢你,”许正举起茶杯对秦远道:“给我妹弄了这么大一个铺子,那天你先走了,也没能给你敬酒,我就以茶代酒了。”
“哪里的话,我只不过给美玲指了个方向,开铺子,选货,进货,经营都是她自己弄的,能干。”秦远偷偷瞄了何慕华一眼,何慕华这会儿正和可可打得火热,两人凑一块儿不知道说些什么,嘴上带笑,放在桌面上的手也握到了一起。可可的表现自然,一点也不像临时找来的假女友。许美玲一口一个嫂子喊得亲热,打探她职业,听说可可是模特,还邀请她给他们店里的首饰拍宣传照。
“美玲啊,你都有个苗丽丽了还不满足,还想找你大嫂拍照。”秦远夹了个虾饺蘸了点醋,摇头叹气说许美玲不懂得知足。
“苗丽丽和大嫂可不一样,大嫂那是何少的人,那照片往门口一摆,谁还敢在我店里讹人,闹事,抢劫的也得擦擦亮眼睛,换别家……”
许正没等她说完,立马捂住她的嘴,“呸呸呸,净说些有的没的。”
何慕华一味笑,丁遥闷声不响,埋头吃,秦远也笑,他的笑声干巴巴的,没什么感情。这顿饭秦远买的单,何慕华说要带可可去许美玲的店里看看,秦远便接道:“那我带许正到处转转。”
丁遥跟着许正,许正对他摆手,“你跟着你们何少,我这里用不着你。”
何慕华才想推辞,许正又接了句,“他瘸的,跑不快,比较容易死。”
许美玲吼他,“你说什么呢?”
何慕华对丁遥招手:“那你过来吧,我现在可还不能死。”
“太幼稚了!”许美玲发动汽车,开出好久还为何慕华抱不平。何慕华倒为许正说话,“你哥脾气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路上可可和许美玲聊得起劲,俩人年轻爱好都接近,颇为投缘。到了店里,许美玲带着可可看这看那,何慕华坐到沙发上一边按摩膝盖一边问丁遥:“铜锣怎么样?”
“表面挺和气。”
“你也说了是表面,”何慕华看丁遥脸上的伤,叹了口气,“都安排好了吧?”
“车上装了追踪器,也派人24小时在他们公寓附近巡逻。”
“等过了这两个月就没事了,等许正站稳脚跟,不管是谁都不敢轻易动他了。”何慕华摸着拐杖上的龙头,不动声色地问丁遥:“电话里你说他那天去给他爸妈上坟了?”
丁遥点头,何慕华又问:“说什么了,听到了吗?”
“贴着墓碑说的,没听到。”丁遥疑惑地看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随便问问。”何慕华笑,他笑时,清秀的面容更显柔和,看上去像个脾气温和的老师。把他手里的拐杖换成一本书,他就能走上讲台给人讲课似的。何慕华以前确实有那么几年想过要当老师,刀口舔血不如安安稳稳,可天不遂人愿,最后他还是步他爸后尘,走上了黑道。何慕华当上话事人的事对他妈刺激很大,消息传进她耳朵里那天,她扇了何慕华一巴掌就晕了,送进医院抢救,算是捡回条命,可整个人都像没了魂似的,不说话,眼珠盯着天花板,动也不动一下,躺在病床上什么都要人服侍。好几年过去了,状况还是没有改善,至今还在医院里住着。
第三章
许美玲拉着可可商量拍广告照的事,何慕华借口先走一步,每天下午三点他都要去医院看望他妈,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何母住的高级病房环境舒适,何慕华还和丁遥开玩笑,“我以后老了要是能住上这样的病房我也知足了。”
丁遥笑不出来,他本来就不爱笑,再说他打心底里不觉得这算是个笑话。站在病房前,何慕华理了理头发,丁遥替他拍去裤腿上的褶皱,递给他一根没有龙头装饰的拐杖。何慕华对他道:“你在外面坐会儿。”他推门进去,走到母亲床边,何母身上插着管子,脸上带着呼吸器。何慕华进来了也不看他,手指都不动一下。
何慕华从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对他妈说:“许正出来了。”
他拿水果刀削苹果,果皮一圈圈往下坠,掉在他搁膝盖上的一只白色瓷碟里。
“他烦我,我也烦他。”何慕华把苹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放在桌上,也不喂给他妈吃,自己也不吃。
“忘了你只能吃流食了。”何慕华笑笑,瞅着果篮,“这果篮是秦远送来的?”
他想了想,随即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是许正吧。”
他在毛巾上擦手,稍微向后仰,后背靠着椅背,坐得舒服了些。
“等事情都结束,我把你接回家,天天在家陪你。”何慕华替他妈掖被子,摸到他妈的手,捏在手里紧握住,这种冰凉的触感让他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静静看她,回想起她年轻时的迷人模样,那时他自负地觉得自己有世上最好的父亲,最美的母亲,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小皇帝一样。现在他也还是像个皇帝,手里掌握黑暗的帝国,从前不缺的东西都成了遗憾,从前有的东西多数也都找不到了。何慕华回到家,心血来潮整理书房,丁遥要给他帮忙也被他拒绝。他把小学时的课本全都翻了出来,课本上有乱七八糟的水彩笔涂鸦,画的是红极一时的卡通角色,如今已经有些褪色。有些画的好,有些画的差劲,好多作业本他也还都留着,好几本都曾浸过水,老师用钢笔写的评语已经在纸上晕开,看不太清。何慕华把这些课本笔记本放在一起,拿绳子捆起来,让丁遥抽空找个收废纸的卖了。
吃晚饭时,电视里的电视新闻一直在报新修的大桥垮塌的事件,外景记者的声音又尖又细,何慕华不喜欢,让丁遥把电视关了。丁遥对他说:“大桥的项目虎哥似乎有份。”
“我听说了,之前就听他讲承包了一个厉害的项目。”何慕华在喝汤,眼皮也不抬一下,关照丁遥要是虎哥打电话要帮忙,让他直接去找钱律师。
“不肯少赚钱,早晚要出事。”何慕华吃完,扔下这么一句话,又钻进书房。他饭后有在躺椅上歇会儿的习惯,按照他的说法是闭目养神。丁遥在他休息时接了个电话,也不敢打扰他,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去敲书房的门,听到何慕华准许他进去,他才说:“许正那里逮到了两个人,兄弟们认出来了,都是铜鼓的人。”
“拿刀还是枪?”
“枪,一人两把。”
何慕华放下手里的书,取下眼镜,他撑着椅子没能站起来,丁遥见状,忙要去扶他,却被他阻止。何慕华朝外挪了挪,够到拐杖自己站起来,问丁遥:“人现在在哪?”
“在车里看着,要见一见?”
何慕华摇头,让丁遥联系铜鼓。铜鼓手机打不通,打去他的几间酒吧夜店找他,也都说他不在。何慕华问丁遥:“今天周一?”
丁遥明白他意思,“我去备车。”
何慕华喊住他:“别找司机了,打车去。”
他们去了南区一间新开的夜店,铜鼓是老板。何慕华和丁遥到了门口,老老实实排队进去,保安不认识他们,看到何慕华拄着拐杖还开他玩笑。丁遥恶狠狠剜他一眼,何慕华拦下他,让他别多事。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走到二楼,迎面走来一个黄毛,左耳上打了一排耳洞。他见了丁遥,脸色一僵,又立马上前和他问好。
“您说您来也不通知一声,我这就给您安排个包房。”黄毛点头哈腰地和丁遥套近乎,何慕华拿拐杖敲了敲地,开门见山地说:“去1号房。”
“1号房?”黄毛认得丁遥却不知道何慕华,还以为是丁遥带来的什么客人,正上下打量他时,一束紫色亮光打在何慕华身上,照亮了他手上的龙头拐杖。黄毛一个机灵,忙道:“1号房现在有人,我这就让他们换个房间,二位要不先上10号房坐坐,那儿也大,宽敞,比1号还舒服。”
何慕华没理他,径直往1号房走,黄毛想拦他,被丁遥揪着衣领从地上提起来,黄毛吓得直蹬脚,眼睁睁看着何慕华拿拐杖推开1号房的门。包房里坐满了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搂搂抱抱,有唱歌的有喝酒的,还有躺在桌上地上不肯动弹的。有人眼尖认出了何慕华,立马停下手里的事,愣愣看他。何慕华朝他们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别停下,只管继续玩。他这个动作一作,半屋的人都停下了,有人偷偷摸摸把桌上的东西往地上扫,何慕华眯着眼,把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却不声张,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有个女的问怎么大家都安静了,没人唱歌她就要唱了,坐她身边的男的闻言一把拉住她,抬手就赏了一她巴掌,低声喝斥:“何少来了,还不他妈的给老子闭嘴。”
铜鼓原本搂着个大胸妹,手都伸进了她的短裙里,嘴巴凑在她乳沟上使劲亲,何慕华进来他也没瞧见,听到四周没声响了,他还吼:“怎么他妈的不唱了??
边上有人拱他,他骂骂咧咧地跳起来,“都他妈干吗呢?”
有人给他使眼色,小声说:“何少来了。”
铜鼓生了张圆脸,原本已经喝得通红,他朝别人指的方向看,看到何慕华真来了,脖子都跟着红了,眉毛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跳的。
“何少来了,你们还不让开??”铜鼓踹了脚茶几,屋里的人全都往外跑。何慕华拉住一个女的,“跑什么,刚才你不是想唱歌?唱首来听听。”
那女的看铜鼓,铜鼓瞪她,“何少要听,还不赶紧!”
包间里剩下他们四人时,丁遥要开灯,何慕华按住他的手,“别,气氛挺好,别坏了铜鼓哥兴致。”
这一声歌喊得刺耳,铜鼓脑门上不停冒汗,忙给何慕华赔不是,拿起桌上的洋酒,咕嘟咕嘟先喝了两大杯,说是赔罪。
“赔什么罪,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有什么罪?”何慕华坐下,抬起拐杖,指着在点歌机边的女的问:“点好了吗?”
他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却打了个颤,缩着肩膀不敢动。铜鼓大步走过去,推了下女人脑袋骂她一顿,又跑回到何慕华边上要给何慕华点烟。
“不抽了,我坐回儿就走,新店不错。”何慕华伸出食指在桌上抹了下,拇指凑到食指指腹上搓了搓,“铜鼓,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生意?”
铜鼓点头说知道,他手上不稳,打翻了杯里的酒,立马脱了衣服在桌上抹,嘴里还念叨:“知道,知道,何少最讨厌卖粉。”
音响里忽然传出抒情的钢琴曲,何慕华笑着看握紧话筒的女人,歌曲已经开始,可她还没开口,何慕华鼓励她:“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