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慕华斜睨他,音调提高了些:“我不以这个身份和你说话,你想我用什么身份和你说话??”
许正敲着桌子,他身后有个马仔为他送来根香烟点上。何慕华站起来,把他放在嘴边的香烟抽走,扔到地上,“事情还没谈完,就算要点烟也是你去给芽菜点。”
他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许正把脚摆到桌上,翘着椅子,示意马仔送烟上来。何慕华看他自说自话甩开打火机的盖子,凑在火苗上点烟,心知许正今天就是要和他对着干。给他台阶他不要,何慕华没办法,许正这次确实太离谱,他这个话事人现在要是什么都不作,洪福安就真得四分五裂了。
何慕华对许正不再客气,踢掉他悬空的椅子一脚,许正没料到他会这么干,重心不稳,抓着桌子才没摔倒。芽菜在桌子另一头看热闹,何慕华对丁遥使个眼色,丁遥扭着许正的手把他的脑袋压在桌上。许正的手下没敢上来解围,许正挣了下,被丁遥压得更死了。
“烟。”何慕华转身看刚才给许正送烟的那个马仔,马仔打了个机灵,整盒烟都交到了何慕华手上。何慕华招呼芽菜过去,抽了根烟让芽菜叼着。他捡起许正掉在地上的打火机,交到许正手里,“借个火。”
许正不肯点,何慕华握住他的手,手心贴着他的手背,替他拨开打火机的盖子,火苗噌地冒出来,照亮何慕华嘴角的笑。
芽菜嘴边的烟点上了,他朝许正吐出个烟圈,许正咬牙切齿让他等着。
“这样多好,大家和和气气,南区的场子我还没去过,不知道正哥介不介意我去那儿看看,那叫什么来着,视察?”何慕华让丁遥松手,许正直起身,何慕华拍他的肩,“我去视察三天你不介意吧?”
许正拉了下上衣,什么也没说,带着一众兄弟离开。芽菜谢过何慕华,晚饭与何慕华一块儿去华美吃了顿,东区几位大哥也都来了。
“他来闹事,打电话给我。”何慕华对于许正最近的小动作,只说了这么一句,众人也不好多嘴。
之后他果真去了南区许正新开的地下赌场待了三天,没人敢赶他,也没一个客人敢进来坐。芽菜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可许正也是愈演愈烈,一点没把何慕华放在眼里似的,不分白天黑夜总是去东区闹事。他现在学聪明了,只要何慕华一出现立马老实了,赔礼道歉一个不差。秦远对何慕华说:“许正八成故意的,不烦死你也累死你。”
何慕华近来睡得少,难得一天休息在家,懒洋洋地看秦远,说:“我没事。”
秦远问他:“何少,月底的聚会还办吗?”
“办,为什么不办?”
“我就是怕没什么人来……”秦远压低了声音,“许正那儿也挑了一样的日子办聚会。”
“是吗,我怎么没收到请帖。”何慕华笑着看秦远,“他在哪里办?”
“在他家,他换房子了,自己买了新的。”
“你去过了?”
“去过了,还挺大。”秦远顿了会儿,接着说,“他赚得不少。”
何慕华陷在躺椅里,丁遥为他披上毛毯,他看上去十分疲倦,秦远问他要不要医生来家里看看。何慕华反倒说起他妈的事,“我今天去看我妈,医生说她前几天动了动手指,我就一直等着,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她握一下我的手。可她没有动,我就叹气,对她说,要是我之前真的去当老师就好了。我就随口一说,可她的手指真的动了。”
“何少……”秦远干笑着要给何慕华说笑话,何慕华却让他别说:“等有好笑的再说给我听吧。”
月底时,秦远来到何家参加聚会,何慕华照老规矩摆了三桌,还是请了华美的师傅做的菜,席上却没了以往的热闹,只有茂叔和东区几位熟面孔来了。何慕华招呼秦远坐,福伯和辰伯都差人来打过招呼,其余人什么也没说,大约都去了许正的聚会。吃了约莫半个小时就散场了,茂叔和秦远留下来配何慕华喝茶,说到下个月十号就是选举的日子。
“最近好像好些了。”茂叔虽已不在江湖上拼,消息倒还算灵通,许正最近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疯,稳扎稳打地扩了不少地盘,说是还挤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帮会。
“再闹也闹不出什么事,”何慕华说许正,“从前像个小学生,现在像高中生。”
茂叔摸着肚子笑,“何少你还真当他是自己学生。”
“我也就小时候教过他认字算术,他比我大,就是不爱老实读书,他可不是什么好学生,老在我课本上乱涂乱画。”何慕华撑着脸颊,“不过我倒是真的从前就想当老师。”
“怎么没当成?”秦远问。
何慕华的眼神落在窗外那茫茫夜色中,“那时觉得混黑道更风光。”
还有半截话他没说,那时觉得只要能跟在许正身后就比什么都高兴。
“很多人说瘸子混什么黑道,砍人还没拔刀就被人砍死了。我一个已经在道上混的朋友也不同意,还揍了我一顿,我就骗他说我想给我爸报仇,一定要让那些欺负我爸的人好看。”何慕华难得说起从前的事,秦远听得津津有味,想问何慕华那个朋友现在混得怎么样,转念一想,这个朋友多半就是许正。
选举的当天,许正到何家老宅找何慕华。他问何慕华要不要一块儿去会场。丁遥担心地看何慕华,何慕华转身与他耳语,“要是有人说我没去会场,我到了明天都还没回来,你就去找秦远,你们两个以后就待在许正身边。”
说完他拍了拍丁遥,“既然许正来接我,丁遥你就别跟着了。”
丁遥皱起眉,他拉了下何慕华,何慕华对他笑笑,挥了挥手:“回去吧。”
他钻进许正的车里,和许正并排坐在后座。许正佩服他有胆量,敢上他的车。何慕华握着拐杖,手指细细描摹拐杖上的龙头雕刻。
“何少,我这个人向来追求双保险。”许正这么说,何慕华更明白了。他上了贼车,这一趟肯定是有去无回。
“投票这事不到揭晓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烦请何少在结果揭晓前暂且不要露面。”许正说着从何慕华手上拿走他的龙头拐杖,“这根棍子我也替何少先保管了。”
何慕华看他,许正穿了身正装,神采奕奕的,立体的五官像那些传世的俊美雕塑。神话中那些屠杀恶龙的骑士大概就长他这样吧,何慕华靠在座位上想。他背部的线条隐藏在了西服外套下,握住他拐杖的手比他要宽大些,关节突出,捏成拳头揍人肯定很带劲。这么看了许正好一会儿,何慕华像是又找回了那时躲在墙边偷看他时的感觉了。他突兀地笑了,许正问他笑什么。何慕华摇头,“没什么。”
许正给他套上个黑色的头罩,何慕华估摸又坐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停下,有两个人把他架下车,拖着他走。他闻到咸涩的海味,他听到开门声关门声,感觉自己一路向下走。从许正的立场来说,他的出发点没错,这样他才更有把握拿下话事人的位置。
何慕华脑袋上的头罩终于被拿开,他被人按在一张椅子上,许正给他一根木棍让他暂时先用这个将就将就。何慕华环视四周,密闭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不远处的一道铁门,此时它大敞着,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打手模样的人物。
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颗电灯泡。
“你们出去等着。”许正把跟着他的兄弟叫出去,何慕华以为他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结果许正只是给他点了根烟。
他先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摇晃着抖出两根烟,一根递到何慕华嘴边,一根自己咬在唇间。他俯身,两根香烟碰到一起,接着,他拨开打火机。橙红色的火苗映照在何慕华略显苍白的脸上,他垂着眼,睫毛在脸上留下一下片阴影。他的五官耐看,看多久都不会腻。因为火焰的关系,原本缺乏温度的脸看上去似乎也带了几分温暖的意味。
火苗同时将两根香烟点燃,何慕华把香烟夹在手指间,许正朝他喷出一口青烟。
“再见,何少。”他隔着烟雾与何慕华道别,转身离开。何慕华垂着手,仰起头看那颗孤单的电灯泡,它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都几乎无法维持了。不一会儿灯光熄灭了,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十章
何慕华再见到许正时,头一句话就问他现在是星期几。
“周二。”许正说。何慕华算了算,距离他被带来这里已经过去三天。
“结束了?”
“结束了,我赢了。”
许正走到了灯光下,他手里拿着何慕华的龙头拐杖,他把它递给何慕华。何慕华伸手接过去,横在膝盖上对许正说:“不需要了?”
许正不悦地皱起眉,他穿着合身的西装,黑色外套里面是藏蓝色的衬衣,这身打扮适合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非常亮眼,精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昏黄的光照亮他大半身体,在衬衣上留下片阴影。何慕华歪着头看他,等他说话。他想,现在这个许正就是真的许正没错了。不是什么锋芒毕露的行动派,而是把所有能量都埋藏在身体里,懂得隐忍,冷静又冷酷的危险分子。
“龙头棍在哪里?”许正问何慕华,他指着何慕华手上的拐杖说:“这是假的。”
何慕华笑了:“我从没说过这是真的,况且你拿走的时候也没问我。”
许正也笑:“何家上上下下我都已经找过。”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可何慕华知道,他应该着急,就算票选当上了话事人,没有代代相传的龙头棍,说话上位总是缺乏说服力。何慕华没打算隐瞒它,既然许正已经被选为话事人,他也没有把龙头棍藏起来不交给他的必要。他告诉许正:“是在家里,不过不是在何家。”
许正挑眉,单手插进口袋里嘲讽般地反问何慕华:“何少还有其他家?”
何慕华低下头,细瘦的手指摸着拐杖,他不回答,许正自己领悟了。他问何慕华,“珍宝街?”
“是,就在厨房里的暗格里,以前你藏枪的地方。”何慕华说得很轻,握起拐杖放到地上敲了敲,说:“还是这根用着习惯。”
他看到许正擦得锃亮的皮鞋,他正朝他走过来,一下就遮盖了他面前的光。何慕华坐在了许正的阴影里,他弓着背,有几缕过长的头发滑到了额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和你说句心里话吧,何少。”许正提了下裤子,蹲在何慕华面前,撩开那些碍眼的头发,看着他说:“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根本不想做什么话事人,我只想和美玲过些小日子,照顾好我唯一的妹妹,看她结婚生孩子。那天酒席你没来,我看到丁遥,不知怎么,心里特别气。我就想,出来混,无缘无故坐了七年牢,我的仇人却风风光光当大佬,既然出来还能拿到地拿到人,不做个话事人也太不对起我自己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揍丁遥一拳?”许正抓着何慕华的头发,用了十分力,何慕华咬着嘴唇向后仰,回答道:“把对我的气撒到丁遥身上。”
许正哈哈笑,“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我揍他是因为当年陷害我的事有他一份。”许正说到害他入狱的骨老爷一案,何慕华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瞥他:“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许正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对着他说:“丁遥从前是个杀手,狙击特别在行,我去找骨老爷时他下的手,我的枪根本都还没开,骨老爷就中弹倒地,窗户玻璃被射穿了我看到了。接着警察就进来了,结案很快,律师根本什么用都没派上,至于是谁派丁遥这么干的,是谁在暗中操作这个案件,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虽然在坐牢,可我的消息一点都不闭塞,谁陷害我,哪个陷我于不义,我一定会揪他出来。”
何慕华扯出个笑,“你的意思是我指使丁遥干的?别开玩笑了,我那时还不认识他。”
“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许正用力推开何慕华的头,“骨老爷的心腹为什么要挖丁遥的眼睛?你真不知道?”
何慕华还是不愿承认,许正叹气,拍着他的脸说:“何少,我都和你说心里话了,这么点小事,你都不愿意承认。”
何慕华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许正嗤笑一声,“你和我讨价还价?”
他站起来,张开手臂,面带笑意:“在我的地盘和我讨价还价?不愧是当了洪福安这么多年话事人的何家少爷,果真不同凡响。”
何慕华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问道:“你在洪福安惹了那么多事,是不是故意的?”
许正毫不犹豫地点头,“故意的,想看看何少会怎么做,怎么办。看你瘸着腿干这干那特别有意思,你明白吗?”
何慕华摇头,许正抬起他右手,用力捏了下又放下:“听说你还在鱼丸佬那里割肉了?”
何慕华看他的眼神平静,没有因为许正所说得话兴起任何波澜。他似乎早料到许正会这么说,他那些让人诟病的幼稚冲动行径,全都是他演的戏。他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那好,我也和你说句心里话。”何慕华揉着自己的膝盖,潮湿的环境让他的膝盖长时间都处于酸痛的状态,他试图缓解这份驱之不散的疼痛,好让自己起码把下面这些话说完。
“你进去坐牢时我就想要好好打理洪福安,等你出来就交给你,可是我要交给你,你肯定不会要,那就让你自己来拿吧,只要不闹太过分,随你闹。”何慕华长长吁出一口气,他靠在椅子上,再没精力说什么。
许正笑,“你的意思是我能这么顺利当上话事人还都是何少让着。”
我让不让你,你都行,你有这个实力,我知道。
这句话何慕华说不出来,他按着自己的小腿,许正往后退了两步,把所有光又都还给他。
“那时才出道,别人问我以后想不想作话事人,出来混的,谁不想?”许正提起这个话题,何慕华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不想听,把头埋得更低了,可许正还是说。
“可有一个人,我问他,以后想不想当话事人,他却说,不做话事人,瘸子做什么话事人,肯定被人笑话,”许正模仿起何慕华当年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阿正你当话事人,我帮你。”
“原来你就是这么帮我。”
何慕华鼓起勇气看抬头看许正,他离他非常非常远,就快要隐没在无法望到的黑暗尽头。他们今天都说了心里话,可还是没法好好交流。很多事何慕华不想和许正说,许正也是,很多话他也再不愿意和何慕华说。
何慕华睡了两觉,许正来接他出去,他先把何慕华带到自己新家,给了他一身孝服,让他梳洗后换上,对他说:“有个葬礼需要何少参加。”
何慕华问:“谁的葬礼?”
他心里有许多备选的答案,可许正说的这个他确实没想到。许正说:“你妈,何太太的葬礼。”
“什么?”何慕华听得不真切,复问了遍。
“昨天过世,走的很平静。”
何慕华双手按在拐杖上,低头沉默了许久才转身往浴室走,许正找了个护工上前要帮他,被他拒绝。
“我自己可以。”何慕华这么说,许正也没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