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大夫,不能看出师妹的情况好坏,进去陪着反倒打扰她。”姒弄月耐心道。
听了解释,少女的神情才好了些,可看她对姒弄月似乎就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敌视。只见少女傲然扬了扬下巴,火红的衣裙微微随着风动,将她衬得高挑而飒爽,她说:“我是霁樱。论起辈分,你得叫我表姐。”
姒弄月当下无语,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轻轻叫了声:“表姐。”
“弟弟乖。”霁樱听了,更是笑得得意。不光是得意,连人都是前仰后合快趴到地上去了。
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眼前这位未免太豪放了些罢?姒弄月这回是真有苦笑的冲动,而非做戏。
直到霁樱笑够了,先姒弄月一步离开,他的眼神才逐渐暗沈下来。
原来之前吟风提到的霁樱便是她。
——把唯一证明云儿并未谋害微云的证据丢到水中的霁樱。
到底是这霁樱性子确实火爆,叫阴谋者算计了她的举动,抑或是她本人便是心机深沉,与这出阴谋有所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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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云当天夜里就醒来,仍有虚弱,但已无大碍。姒门门主虽对微云颇为垂青,下令彻查此事,她本人却并不执意追究,再加上本该被捉去刑堂拷问幕后指使的云儿没了踪迹,几天过去这件事居然有不了了之的迹象。
云儿的尸体被烧成灰,和在春泥中,了无痕迹。
姒弄月叫人在那一处移了株嫩黄的月季,只消开了窗,他就能从书房一眼望到那开得娇艳的花朵,也算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鲜活的生命,流逝在他这寂静的小院中。
安静了段时间,姒弄月就开始好奇也奇怪那幕后之人有什么后招,如此关键时刻竟是没有动静,待到这事儿被淡忘了,那人岂不是白费周章?他很确定前一世没有遇到过这件事,可是他非但没有未来脱出掌控的不安,反而隐隐地兴奋。
改变的轨迹哪怕再小也意味着冥冥中的天意并非注定,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无用功。当这种变动越来越大,汇聚在一起,便有能力颠覆整个结局。
那日吟风主动请缨后,不久就查出端倪:当日服侍微云净手的侍女已然暴毙。
这毒可能就是下在了净手的水中!只可惜,后面再没有什么线索。姒弄月也不着急,只静静等着暗处的人出招。
第二十一章:湛长老
姒弄月并没有等很久。
当鹤发童颜的老人拄着铁拐悠悠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姒弄月不由得想笑,他怎么会把这人给忘了呢。
若非这个老头,也不会有现在这个狠绝的姒弄月。这份大恩大德他姒弄月可是一直铭记在心,只可惜前世还未能十倍报之,便已命丧。
姒弄月停下手中动作,收剑入鞘,眼睛死死盯住老人渐行渐近的身影。与他对招的人见他忽地停手,也马上利索地收势,落后他一步站定。
“少主?”
“小二,退下。”姒弄月摆手,很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上次的感悟虽让他有所进步,但不经锻炼的身体依旧不能很好的适应剑招。难得吟风有闲才能抽出空来陪他练会儿剑,却是要白白浪费了。
“是。”
随着吟风的离开,姒弄月全部注意都集中到老人身上。突然,他抬步上前,深深一揖,笑道:“湛长老。”
“一段时日不见,你这孩子倒是又长进了。”老人抚须温声道,“弄月,你从不叫老夫失望。”
“哪里,小时候顽劣,让长老操心颇多。”姒弄月随意一笑,仿佛真个儿是在和相熟的长辈闲聊,他顿了一下又说,“长老很久不来了。”
这湛老头是他年幼生母亡故时,由他那门主父亲指派来教导他的。他那时候敬重信任湛老头,待他如师长至亲。现在这般表现,至少不会令这精明的老头觉出不对来。
“你这年纪就喜欢我这老头管着?年轻人有年轻的天地,老夫就不来掺和了。”老人笑呵呵地接了句,“老夫此次来是知晓你缺了个贴身婢子。”
“贴身婢子?长老是在指前段时间的事吧。”姒弄月讶异地看了眼,皱眉道:“云儿活泼可人,不料她竟会……狠心给师妹下毒。”
“知人知面不知心,”湛长老语气深长,“弄月你又怎能肯定那小婢子在你面前种种不是做戏?”
姒弄月沉默半晌,叹道:“是我叫云儿把糕点去送给师妹,我险些害了师妹。”
“那一日,若不是你恰巧把东西送了人,只怕中毒倒下的便是你自个儿了。”湛长老宽慰道,可他接下去的语气又沈下来,“若老夫猜得不错,是有人冲着你来,你须要小心着自身的安全了。”
“那人是谁?”姒弄月急切问道。
湛长老拍拍他的肩,摇头。
“……罢了,我会小心些。”姒弄月声音里尽是失望。
“用不知底细的人难免风险。老夫倒是给你寻了几个乖巧听话的,来瞧瞧,可还满意?”
说罢,五个妙龄女子烟视媚行,嫋嫋行到他面前。
“她们会武功?”这几个女人步子浅,显然有些底子。
“会,不过是些粗浅的轻功,使唤起来时方便。”
使唤起来当然方便,尤其是传递消息,姒弄月心中冷笑。
这老头是料定了他对这几个婢女不得不收。
若不是他还有把握凭借这件事从父亲那儿把吟风要来,他还真是棋差一招,输掉一筹了。
不过能因为这次的算计换得一个忠心又能干的属下,纵使身边再多几个他人耳目,又有何妨?
他很期待湛老头惊讶的表情。
第二十二章
最终姒弄月毫不客气地要了其中容貌最为出众的那个,反正横竖都是他人耳目,不如挑最好的,自个儿看着赏心悦目,说不定还能让湛老头心痛一下。
“奴婢见过主子。”被选上的婢子在他面前盈盈一拜,浅浅笑靥现在芙蓉面上,自是明丽动人。
姒弄月看着她,直觉这个女人不会是池中物,便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凝碧。”她唇畔带笑,头虽低垂着,却没有丝毫卑微。
这凝碧……难道会是十年后的那个姒门药师?姒弄月瞧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
而那凝碧虽是不同常人,到底年纪还小,定力也有限,被他这么盯住看,神情也不自然起来。
姒弄月发觉这一点,索性直接问:“凝碧可是擅长医术?”
“奴婢只会些微末医术。”她答道,话语谦逊,语气里却自信,显然对自己的医术是颇为自傲的。
“那好,我会吩咐人在书房添置医书,你有空便可去看。”
“谢过主子。”凝碧神色微微一动,又收敛回去。
姒弄月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不论这个凝碧会不会成为日后名动一方的药师,她是个必定成器的人才,即便现在是他人的耳目而用不得,可是日后多得是机会。当一个人的能力有了本质的提高,他的眼界和心气自然也就高了,未来凝碧必定不甘只做区区眼线,到时自己招揽,或可成功。便是不成功,自己在对方最落魄的时候施过援手,这莫大恩惠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还了的。
再关照几句,姒弄月就吩咐凝碧去整理两间偏房出来。——一间自然是给凝碧的,而另一间却是准备给吟风。
他对要到吟风势在必得。
看了下天色,还不太晚,姒弄月思索片刻,决定不再把吟风的事拖下去,干脆今日便去把人要来。
他是该去见见姒门门主了。——他的父亲姒暮深。
在记忆中,姒弄月对姒暮深这个人的印象是模糊的,但或许是父子之间血脉的联系,又或许是双方实力悬殊,姒弄月每次见到对方,心里都会有一股子莫名地敬畏。就算是在上一辈子,他最大逆不道弑父夺位的时候,他也只是逼对方饮下鸩酒,而非亲手去结果他。
姒弄月从来没有太接近过这个人,也从未去了解过这个人。不过,上一世他少时太急躁太自以为是,又受奸人挑拨,最后才不得不选了条艰险的路子,这使得他错过许多事物。他现在一点也不介意去尝试与自己的父亲沟通沟通,增进感情,指不定还真能父慈子孝一番。
当然父慈子孝只是顺便,最要紧的还是花费口舌把吟风要到身边。
姒弄月忽的又想起吟风当日效忠时候认真模样,原本平常的心情居然有些愉快了。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边还有闲心赏着春日盛景,朝姒门最中心的主院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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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通向主院的弯弯绕绕的小径是姒弄月走了许多年的,光阴近乎没能给此处留下痕迹。
门主的居所并不如外人所猜想般雕梁画栋,而只是小楼,楼前有小园香径,倒也雅致。尤其是在这般美好和煦的日子里,楼阁与树木都像是一笔笔给淡墨勾勒成的,晕着层浅浅的光。
可再怎么样好看,也改变不了这住所很朴素的事实。
前一世姒弄月自个儿当上门主的时候,可没住得那么朴素简单。
姒弄月随意寻了个园中服侍的婢子,问明门主是在书房后,便照着婢子指点的路径,慢慢寻过去。他一路端详着精细培植的花草,对自己那位不曾熟识的父亲越发起了好奇,不知不觉已经到了。
他正欲走上前,谁料竟给门口的两个侍卫拦住了。
“少主,”一侍卫抱拳道,“门主吩咐不得有外人打扰。”
姒弄月挑眉道:“难道儿子也算外人?且让我进去,有什么后果我担了便是。”
两个侍卫正犹豫,他可不会管那么多,往前走,直接要推门进入。
“少主……”先前同他禀明情况的侍卫急急拦在门口。
他哼了声,拂袖就打算用内力把人震开。
“让他进来。”
此时此刻,门内传来简简单单一句话。
这说话的时机抓得正正好好,恰在姒弄月劲道欲发未发的时刻,叫他只得强忍着气息紊乱,生生止住动作。
大约是见到姒弄月脸色可怕,那侍卫不敢再停留半刻,忙侧开身子,让姒弄月进去。
“父亲。”进入书房后,姒弄月一眼便望见端坐在书桌前的男人。
男人正执了笔写字,笔墨挥洒间在宣纸上留下的每一笔每一划皆是厚重而浑然天成的。他的字也如他的人,那张俊美过度的脸上即便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也并未损去他丝毫风采,只是添出份沉稳莫测的气度来。
这个人——便是姒暮深。
让姒弄月有些惊讶的是,他目光一转就见着有个眉目冰冷的青年立在一旁给姒暮深磨墨,神情是从来没有变换过的漠然。
难道这就是常听人提到的温馨和乐的父子相处?姒弄月皱了眉头,表示疑惑。
他又开口唤道:“大哥。”
姒静平淡淡应了声。
而姒暮深根本没有抬眼看他,仍旧在专心致志地写字,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外面都说你收了性子,却原来撑不过几日就要原形毕露。”
“是孩儿急躁了。”姒弄月抿了抿唇,就好像真是个不甘不愿受了训斥的少年。
“你这脾性倒同你娘当年一般,争强好胜的,总想着与众不同。”姒暮深眼神恍然一霎,注意又重新回到笔端。
第二十三章
小小一室归于寂静,唯余磨墨的乞乞察察声缓缓地在响。
姒弄月下意识朝发出声音的处看去,只见墨色蘸眼,流淌在青石砚中,而执墨的人亦是凝神静气,手法稳而端正。
非人磨墨墨磨人,这磨墨的活儿倒真是考验人的耐性,兄弟之间能胜任的大约也只有他这大哥了。
墨慢慢地磨出来,点点滴滴,字迹在宣纸上晕出,一笔一划,姒弄月渐渐觉得这两人有某种道不明的默契,就仿佛自己处在此间是多余的。
亏得姒弄月心性不比寻常,没人搭理他,他也不以此为忤。早在进门时,他便预感眼前这父亲并不待见自己,但他相信只要他在这儿待个把个时辰,总不能将他这个大活人视作无物。
不过现实状况比他预料得还要好。
就见姒静平突然断了手上动作,将手中墨搁置在砚台,提醒道:“父亲,时辰已是不早。”
笔锋一顿,大团墨迹于纸上渲开,姒暮深终是分散了投入到笔墨的注意,挑眉问:“可是到了酉时?”
“未到酉时。”姒静平垂眸道,“但今日孩儿需要再为微云师妹看一次脉象。”
姒暮深定定看着姒静平,沉默一会儿见对方没有丝毫退让,才说道:“那便到此为止,你去吧。”
姒静平告一声辞,瞥了眼姒弄月,便转身离开房间,他话语上虽是滴水不漏,行为间却半点对于父亲对于姒门门主的敬畏和恭敬都不曾有。
姒弄月目送着他的身影推门而出,直到发觉姒暮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回身说道:“大哥和父亲好感情。”
姒暮深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又哼笑道:“你也不必羡慕,你若有平儿尊老爱幼之十一,我便是欣慰不已。”
尊老爱幼……姒弄月不由无语,谁老谁幼来着?
“难得见你来我这儿,想必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有求于我了。”姒暮深的话语悠悠的,恰到好处,不亲近也不太生疏。
“父亲,孩儿此次来是想求一护卫在身旁。”当下,姒弄月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出来意,“前段时日,有人竟能下毒险些害了微云师妹,孩儿思虑多时,觉察定是有奸人暗中作祟,须要加强防范。”
“嗯,看中了哪些个侍卫挑去便是。”姒暮深表情不甚在意。姒弄月提的要求也不过分,因此他并不会太吝啬。
哪料姒弄月深深做了一揖,说:“孩儿想要的是个——暗卫。”
两字才落,姒暮深原本懒懒散散的视线倏地犀利起来,他唇角勾着笑,笑意冷:“前两年我已经破了规矩,要你选了名暗殿的人做下属。怎么,你觉得一个尚且不够?”
姒弄月立马做惭愧状,叹道:“孩儿当时顽劣,并不知晓暗殿出来的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只当他是小厮玩伴,见那人端得无趣木讷,便打发走了。”
“你小子却自知顽劣胡闹。”姒暮深又是冷笑一声,“你是否还要说你要的正是姒门最厉害的暗卫?”
“孩儿不敢。”姒弄月连忙道。
“规矩不合,你多说无益。”
“若是规矩不合,父亲可将那暗卫贬为侍卫跟随孩儿身边。”姒弄月听到这话里的松动,自然是紧追直上。
“……”听到这里,姒暮深倒是愣了一下,语气平缓了,问,“他愿意?”
“他自是不会不愿。”姒弄月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自信。
能叫一个暗卫死心塌地地跟着便是姒弄月自己的本事,这倒令姒暮深对这个除了功夫不差其他一无是处的儿子有点刮目相看。
静了片刻,姒暮深吐出一口气,说:“规矩不可废,他要跟了你便只能当你的侍卫。”
“谢过父亲。”
“谢我作甚,倒不如滚了来的清净。”
姒暮深袖袍一挥,一股劲道直袭而来,以姒弄月现在不算太弱的功力居然就被轻轻巧巧推出了门去。
姒弄月死死盯住那复又缓缓合上的书房门,过了会儿方想通什么似的,失笑起来。他这是第一次直接地感受到这位门主的强大,若不是对方有心让着自己,断不会纵容自己放肆。他也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那种持才自傲的性子是怎么才能一路顺风顺水下来的,恐怕也少不了对方帮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