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弄月意外地轻咦了声,这少女赫然便是翠烟,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翠烟是姒暮深身边最受宠的丫鬟,若非是得了姒暮深亲自授意,即便是如今的代门主姒静平也休想使唤得动她。
姒弄月原以为这两天的变故不关自己的事儿,他大可好好清闲一段时日,却不料这么快就被找上门了,而且找上门的还是原本不见外人正在养伤的姒暮深。
翠烟等了许久终是见到姒弄月,连忙迎上来,朝他一拜,说道:“少主。”
姒弄月问:“是父亲找我?”
翠烟点了头,回道:“若少主有了空闲,便来主院看看吧。多日不见少主,主子十分想念。”
什么叫十分想念?
前段日子他日日去主院的时候,可不见姒暮深那么欢迎他,何况他前日才见过姒暮深,怎么也谈不上多日不见。
姒暮深定是有事要同自己私下说了。
姒弄月叹了口气,他只想把麻烦事快快解决了,自然不会拖着,当下便说道:“父亲受伤后,事物都是大哥在忙,我是再清闲不过,怎会抽不出空。父亲受了伤,我本就想去探望,只听说父亲要个清净环境疗伤,才作罢。现下父亲既然不嫌我打扰,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翠烟姑娘,我这就随你走一趟。”
翠烟是知道面前这位少主从前与自家主子是谈不上亲厚的,但这半年来这父子两人往来加多、渐渐和好她亦是一一看在眼里,如今姒弄月一番恳切说辞听在她耳中便更是深感欣慰,只觉得自己能亲眼见着这位最像主子的少主变得懂事听话也是与有荣焉。
姒暮深的主院依旧是老样子,只是到了盛夏,那接近姒暮深卧房处种植的药草散发出的味道越发地浓郁。
这味道若是淡了,倒还能勉强说是清爽怡人,但这会儿这味道都堆积在一起,熏得人几乎受不了,尤其是习武之人五感比常人敏锐上几倍,更是煎熬无比。
姒弄月眉头皱了皱,好歹是忍下来。
见了姒弄月的表情,翠烟解释道:“大公子说这草药不但对治疗内伤有奇效,便是闻着也能凝神静心,最是适合主子这般受了内伤需要静养的,便把他院里种的都移来了主子这儿。”
姒弄月却奇怪道:“这草药我上次来便已经种上,莫非是父亲以前便抱恙在身?”
翠烟一愣,她倒没想到姒弄月那么仔细,毕竟这草药在天还凉些的时候,并未逸散出太大的气味,寻常人不会太去注意。
过了会,她才咬着唇,低低道:“若非主子一直未能痊愈……这一次便也不会被那区区雷火弹重伤到。”
姒弄月猛地停了脚步,他只是随意一猜,没想到竟是给猜准了。
姒弄月不走,翠烟也不能先行走了,她开口问道:“少主?”
姒弄月想了想,问:“父亲之前的伤势如何?”
翠烟摇头道:“奴婢并不清楚,少主可去直接去问主子。”
姒暮深作为一门之主为了稳定人心不把自己受伤的事说出来实属正常,翠烟虽是贴身的婢子,但以姒暮深的谨慎必不会全信,当然就不会告诉她确切受伤的程度了。
姒弄月只是随口问问,倒不期望有答案,他转而问道:“你知道是谁有能耐伤了父亲么?”
“奴婢不知。”翠烟委婉地催了句,“少主,我们该走了。”
姒弄月颔首道:“好。”
第一百章:父子
在靠近此行目的地的地方,姒弄月耳边响起了琴音。
那乐声清清泠泠的,徘徊交织在盛夏闷热的空气中,飘渺而绵长,竟能让人感到几分凉意。
姒弄月不用翠烟再带路,便当先循着琴声源头而去。
白衣男子置琴于案,信手拨弄,一音一调便从他指尖下流泻而出,琴音中暗含几分内力,几个曲调回转在翠烟这不通武功的婢子听来,是美妙动人,在姒弄月听来,却是惹得内息一阵窜动,叫他警觉不已。
觉察到有人来,抚琴的男子并未立马停下,而是自顾自抚完一曲,方才抬头瞥了一眼姒弄月这不速之客,
一眼过后,他的注意回到琴上,低头细细摩挲着搁在案上的古琴,似乎于他来说,姒弄月这个大活人远远没有他手中的那把古琴有吸引力,姒弄月几乎可以猜出对方凝视着古琴的视线有多么专注认真。
“父亲。”姒弄月不是个会乖乖等待的人,便毫不犹豫地开口打断了宁静。
“还要我吩咐了才知道坐?”姒暮深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断断续续的调子一声一声地响,要人的神经也不由绷紧了。
“孩儿愚钝。”姒弄月深深作了个揖,视线却悄然看向姒暮深拨弦的手指——那十指修长,在日光下显得如玉般剔透润泽。
内家修为到一定境界的高手肌肤自然如玉,可据翠烟所说姒暮深受伤颇重,无论外表和精神状态都该是萎靡虚弱才对,怎会是如今这般看起来好得不能再好?
正在思索,忽听姒暮深吩咐道:“翠烟你且退下。”
“是,主子。”
旁边的翠烟得到命令便下去了,只余下姒弄月和姒暮深父子两人对坐而望。
姒暮深散去在人前的门主威势,与往日相比,更显几分懒散闲适,可他那种历经风霜世事而沈淀出的深沉气度还在,并不会给人小瞧了去。
他定定看了会姒弄月,突然说道:“姒弄月,我一直不喜欢你。你可知为何?”
“孩儿不知。”姒弄月摇头。
“因为你长得最像我。”姒暮深目光幽深,语气也逐渐沈了,“所有人都觉得你生得像我,性子也像我,是继承姒门的不二人选。”
姒弄月撇撇嘴,如果可以,他又何尝希望自己生得像眼前这男人?有太多人看到他时,仿佛都是在透过他看着年少时候的姒暮深,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该挑这个时候来反驳,便聪明地等着姒暮深继续开口,而不说话。
“可除了这张脸,你哪里像我?”姒暮深轻笑着,“顶着这张脸,你只知逞那匹夫之勇,做些自作聪明之事,哪里像我?”
姒暮深的话此时已有几分咄咄逼人。
这就是前一世姒暮深同自己亲近得少的缘由么?
谁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时光,姒弄月就不信姒暮深自小便从未出过一点差错。
姒暮深……这恐怕是迁怒吧,他是通过姒弄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想起了已经铸成了的无法改变的过去,也许姒暮深这个人已是足够理智,但在有时候,面对如此相像的姒弄月,他仍旧会觉得时光是交错了,所以才忍不住对姒弄月的所作所为苛刻对待。
究竟是不是这样?
姒弄月想要好好去查探一番,却见姒暮深再没接下去说的意思,连那咄咄逼人的模样也完全没了痕迹,恍若幻觉。
姒暮深长眸扫了眼姒弄月,复又玩弄着手上的琴。
他这个父亲的言行举止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姒弄月看不清楚。
耳边响着一个个不成调的单独音节,那是姒暮深的手指随意拨弄着古琴的结果,一下一下的犹如直接叩击在人的心弦上。
姒弄月闭上眼,静了半晌,等他再睁眼时,眼眸中已经多了几分透彻,他抬眼直直对上姒暮深古井无波般深邃的眸子,深藏在魂灵中前一世的那种上位者的气势不自觉地逸散出来,在姒暮深——他这个父亲面前亦不弱去分毫。
第一百零一章:父子交谈
姒弄月缓缓道:“孩儿永远不会像您,亦不需要像您。”
“哦?”姒暮深饶有兴致地扬了眉。
姒弄月依然维持着缓慢地语速,不卑不亢道:“各人天资不同性情不同,走的路也不同,可这并不意味着谁就比谁差。孩儿是曾不懂事,犯下许多过错,但世无圣贤,孰能无过,只消过而能改,总是能有长进的。孩儿现下是及不上父亲,但若是十年,二十年后,父亲真是孩儿无法超越的么?”
这番话给姒暮深听去,他没动怒,反倒抚掌笑道:“是有长进,口齿越发伶俐了。”
姒弄月皱眉:“孩儿说得可有不对?”
“你说得很对。”姒暮深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后,我已是一杯黄土,自是及不上你这活人了。”
“孩儿并非此意……”姒弄月话到一半,却被姒暮深摆摆手,打断了。
姒暮深说道:“姒弄月,我很了解你,即使你这几个月了似乎变了不少,本质却没变,还是自以为是,凉薄量浅。”
前一世,就不止一个人说过自己自私凉薄。
姒弄月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但他很奇怪姒暮深为何提到这些。总不是要他改了吧?
姒弄月可从来没想过要去为着什么而去刻意改变自己,他姒弄月天生便是这般的,若是改了,便也不是姒弄月了。
“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这样的性子不是一门之主的良选。也许你觉得姒门门主之位于你来说是唾手可得,但姒门其余少主并不是摆设,在我看来除去姒家嫡子这个名头,你……一无是处。”姒暮深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眼姒弄月的表情接着说道,“与其抱着韬光养晦的念头,不如趁早让我看一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吧。”
姒弄月此时居然笑了,他说道:“父亲,您对孩儿说这么多,还是希望孩儿能成为姒门门主。”
姒暮深的意图被揭穿,只哼笑了声,道:“总不能让外人笑话虎父犬子。”
姒弄月点头道:“孩儿不会令父亲失望。”
“我给你一年时间……这一年里随你出入姒门,随你去做什么,在江湖上为恶或为善都随你,做的事只要足够惊天动地就好。”姒暮深轻描淡写地说着,好似把江湖搅个翻天覆地,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想了想,又加了句,“嗯,若是你能去寻那仪狄堂的麻烦,便是最好不过。”
虽然限定了一年时间,但若是好好谋划,这些时候是足够了,如果布置得当,还可以空出时间去做点别的事,毕竟不是一直都有机会可以随意出入姒门的。
姒弄月最好奇的是,姒暮深怎会特地提到仪狄堂,他随口问了句:“为何要针对仪狄堂?仪狄堂虽不同姒门交好,可似乎同姒门没有不共戴天之仇。”
“其一,上回姒门派去仪狄堂查探的人手几乎全军覆没,是大为折损的姒门的面子。其二,我与现任的仪狄堂堂主有过节,我现今奈何不了他,却看不得他好过。”姒暮深说道,一点也不在意地直接表明了他吩咐姒弄月这么做有多半原因是为着他的私人恩怨。
“这两个缘由可解了你的好奇?”姒暮深的语气里有了几分锐意,
“孩儿明白了。”姒弄月回道,他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门主父亲一提到仪狄堂的堂主便带上了些微咬牙切齿的感觉,就像是吃过不小的亏似的。
“要说的我都说了,你该走了。”不容姒弄月再有其他疑问,姒暮深便道,他似是有些倦了,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出去的时候,记得把翠烟给我叫过来。”
“是。”姒弄月起身说道。
他走的时候不由回头看了姒暮深一眼,对方一身白衣配着身前的古琴,整个人显得儒雅风流,但姒弄月知道姒暮深就算受了重伤也是不可小觑的,他甚至不用动手,只用琴音就能令自己居于下风,不敢乱动分毫。
他总觉得对方有不少事瞒着自己,但他从来就看不透姒暮深,这一世对这个人有了越多的了解和接触,反而越是看不清这人了。
第一百零二章:寻找回天丹
得到姒暮深的准许,姒弄月却没急着离开姒门。
眼下还有不少杂事需要处理妥当,光是想办法把回天丹从易孤鸿所藏之地弄出来,就花了他不少功夫。
倒不是这藏的地方有多艰险,再艰再险,姒弄月相信凭着自己的武功,姒门几乎没他到不了的地方。
可易孤鸿别出心裁,把回天丹扔到了一堆流翠丹中。流翠丹顾名思义,那丹药通体翠绿,且卖相颇佳,绿意如流动一般映在丹药表面,这模样简直和回天丹像了九成,还剩一成,或许姒静平这等精通药理之人能一眼看得出来,但姒弄月却要瞧个半天才能瞧出区别的。
而且这流翠丹是一味虽然伤害有限却炼制使用极多的毒药,姒门杀手许多杀人时使的毒术都要由其做引。由此可见,姒弄月要从中找出回天丹是要有多么大的耐性。
姒弄月甚至有些怀疑,易孤鸿也许偷出回天丹并不是需要它,而是故意给急于使用回天丹的人添麻烦。
好在姒门此时正是事事缺乏人手的时候,他主动向姒静平讨了个清点药房药物的差事,姒静平只是略微一愣,便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给了他。
姒弄月没去争那些最占功劳的差事也就罢了,他竟也不干干脆脆觅个清闲活儿,反倒是去干清点药方丹药的苦差事,着实叫一干等着姒弄月这个少主做些什么的人大跌眼镜。
姒弄月自然不把别人的眼光放在眼里,他就自顾自地在那一大堆流翠丹里忙着分辨出回天丹。
为了早日寻着回天丹,他连卧房都不舍得回,在药房一连折腾了好几日,吃住都在药房旁配的简陋小屋中,只吩咐凝碧按时送来吃食与换洗衣物。
第一日的时候,吟风便来寻他,姒弄月狠狠心把人赶走了。后面几天,凝碧趁着送东西来,也给姒弄月说了吟风的情况。
她知道姒弄月和吟风是什么关系,对于这个寡言的侍卫别的她帮不得,挑两句好的说与自家主子却是可以的。
凝碧眨眨眼,九真一假避重就轻地说了起来。
姒弄月当然看得出这小婢子动的脑筋,心下好笑。
没有他看着,吟风会乖乖地练武练一个时辰就休息?没有他在旁,吟风会好好地把每一顿饭都吃好?
他微笑着听凝碧说,直到她说着每一次吟风都要细细检查过饭菜,才让她送来,姒弄月终是叹了口气,心头漫过一些不可否认的暖意。
“既然他那么不放心,明个儿便让他亲自给我做一份吧。”姒弄月听罢凝碧的话语,开口道。
“啊?”凝碧惊讶地叫道,她实在想不出那么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该怎样下厨。
瞧着凝碧猛然瞪大的乌黑眸子,姒弄月知道她是误会自己克意为难吟风了。
误会便误会,姒弄月懒得解释,他见凝碧还没回神,便敲了敲桌子,道:“大惊小怪什么,按我说的转告给他便是。”
“奴婢知道了。”凝碧连忙收敛了表情,回道。
第一百零三章:翌日
日头已上了三竿,阳光透过大开的窗子毫不客气地进来,照亮了大半个屋子。屋里的少年还懒懒地躺在小木床上,或许是感到了日光的灼热,他身子往里头未被阳光直射到的地方挪了挪,居然又继续睡了。
这少年虽是面朝里,看不到容貌,但从他露在外面的白皙皮肤和身着的锦衣华服,很容易便能够判断出他是个身份不凡的。此时他窝在这么个小而简陋的屋子里,华贵的和简陋的比在一块儿,非但没让这小屋蓬荜生辉,反而衬得这屋子更为粗陋不堪了。
少年却一点不介意狭小且硬得磕人的木床,在床上睡得很香。——任何一个人不眠不休地对着那些小小的丹药辨别了五天五夜,都不会再在乎自己睡觉的环境条件,就是体内惹得他难受的阴寒内息亦不能阻止他合眼休息。
直到门口响起了有规律的叩门声,他才不太情愿地整了整睡得皱巴巴的外袍,下床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