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辞+番外——柳沙

作者:柳沙  录入:01-17

好像是做什么糕点留下来的,其实只有一点点,换了当值洗碗的弟子来都是直接洗掉,但红霞说,如果是她的娘亲也会这样,还是吃下去了。

18.是非

今上天子想念山栖堂主人的琴曲,特请传入宫中,直到傍晚时分才放出来。顺便的,任风歌去司乐坊做了一回客,人在得意时即使自己不觉得,旁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欣羡。任风歌随口提着,就把人员归档的事给化解了。

回到山栖堂,整院子静悄悄的,小厮来着急忙火地将事情说了,还说,弟子们不知道要不要通知红霞的家人,也不知道该不该报与官府。这看着像是生病,可又怎么都透着诡异,银钗一试泛着黑,显然是中毒了。

山栖堂自成立至今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几个孩子懵懵懂懂的,稍微懂事些的都吓得呜呜地哭。任风歌定了定神,吩咐众人勿惊,自己去了琴童所居的通铺屋子里。一进门,瞧见夏苓坐在红霞的床边。

夏苓说,是昨天托小厮买回来的糯米粉和红豆,亲手做的豆沙馅,亲手蒸的豆沙糕,因为是很费功夫精做的馅,她私心想做给师父吃,所以只蒸了一屉。

任风歌问,那些豆沙糕呢?

夏苓说,不见了,算着蒸好的时辰去看时就不见了。

再问与谁提过,答是,因为是私底下做的,未曾与谁提过。

又问谁进过厨房,夏苓想了半天,说,有好些。

任风歌安抚她两句,出门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夏苓是个很乖巧但又有小心思的女孩子,她这偷偷给亲近的人做东西吃的习惯很保密,但也是很早就有了。那时最早吃过她小灶头的是江暮天,其后每见她做什么必问一问,也就稍带着被塞上一份堵嘴。

山栖堂馆舍众多,厨房也有两处,出事的这个负责的是琴童和年纪低幼之人的伙食,那些孩子,怎么想都与这件事无关。

夏苓瑟缩着坐在那,看起来也是吓到了。江暮天又是出外交陪联络地忙碌着,还没有回来。任风歌想着,心中惊疑不定。

——你想毒死我么?

任风歌直截了当地问。

江暮天道:“师父何出此言,我为什么想毒死你?”

任风歌盯着他的双眼:“我不知道。不过你最好说实话。”

江暮天别过头:“别馆闹耗子,我想用弄些糯米粉混上耗子药去试一试,没想到弄反了,把没耗子药的那份拿走了。”

现在是冬天,枫停别馆不住人,只藏琴,耗子吃什么长的。江暮天自己也想到了,神情不禁有些慌乱。

任风歌觉得难以置信,他也真觉得江暮天不会要害自己,可他却相信这个人有着利用恶毒手段的潜质。只是潜质,未来人品如何他并不愿这么快下论断。

江暮天道:“我不是要害你,我绝不会害你,我向你叩头拜师的那刻起就当你是我最尊敬的人了。”

“那么你是要害谁?”

江暮天跪下来,说,任凭师父处置。

任风歌略苦笑:“我能如何处置你,但你这毒药致人死地却面色如常,一看就不是善物,你不说,我只能请你离开山栖堂。我是你的师父,教不严,师之惰,我心痛你岂能知?红霞的家人,明日我自会去交代。”

江暮天哭了,磕下头去,道:“我是一时怕得狠了,师父不在这段时间,我实在太怕山栖堂就这么随着王爷垮下去,这里已经是我的家,我无处可去了。”

任风歌道:“是什么事要你怕到不惜昧了良心?”

江暮天道:“师父,你去莳花居见的那个人,我前日在一条街外见他从偏门进了王府。他竟然有王府的钥匙,我在那等到日暮时分都没见他出来。这样烟花柳巷里的人最是唯利是图,他只是个供人玩弄的棋子,背后搭上不知是哪一派的人物,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江暮天颤声道:“我们好不容易同朝中建立起来的友谊,实在经不起任何污点了。师父你与王爷的交情是谁都知道的,如此三番四次,我只能先发制人。”

为了能叫那人相信,江暮天特意以“师父字迹好”,拿去给琴童作帖为由,骗任风歌写过几张诗句,写的是,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还写了,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用雪白的玉版纸,写得工工整整,折在装糕点的木盒子里,还在那粉白的豆沙糕旁,放了一枝三朵,小小的腊梅。

任风歌听着,听得一股凉意从头顶直沉到心里:“你真是疯魔了。”丢下这一句,他匆匆地系上披风,离开了山栖堂。

冬夜的王城宵禁甚早,一直要到正月十五才会开放三个月给人做夜市的生意。这几年来年景也是不佳,一些店铺到了冬天也会选择歇业,以待来年。

任风歌一路躲闪巡夜的官差,走得出了一身汗,寻到那座莳花居名下的无名酒楼。敲了好一阵门,似乎没有人在的样子。

莳花居的正馆不在这里,这一街三座连着的楼不过是拓出来以供待客的地方,任风歌素来不注意这种场所,连真正的莳花居在哪条街上都不记得了。自那人来到身边就是在外奔波,竟从没问过他于王城的居停之地。

恨不得没有说告别,恨不得素来手眼通天,随口一句话就将这王城翻过来找上一遍,把那人从黑暗中拉到自己跟前。

这种时候,不免懊恼起自己闭门不问世事来,正如“书到用时方恨少”是一样的。

茫然失措间,酒楼内传来极轻盈的脚步声。门向内打开,一个陌生女子的脸露出来:“大半夜的,这是谁呢,也不让人消停一会儿?”

看这打扮是侍女模样,到底不是贵客,口气也轻慢了许多。任风歌道:“我想找一位朋友,前几日他带我来过这里。”

那侍女拿眼瞥着他:“咱们这儿可没有什么朋友,扰人清梦,把你送交官府可好?”说着,却向内让开些,让他进来。

冬夜宵禁,但莳花居是没有那么早关门的,任风歌被侍女领着往里走,这回没有那么多曲折的路,过了前庭,拐个弯到了一处客房似的地方,一进二间,刚起了炭盆,里面的空气都是冰冷的。

那侍女道:“请在这里等等吧。”

任风歌道:“姑娘你可知道我是要找谁?”

那侍女道:“这么晚了,还能挑谁?模样好的都有主了,将就些吧。瞧你也不是常来的,切口倒说得挺好。”

任风歌心里吐了口血,道:“姑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想了想,将幽兰过去用的假名说了,那侍女思索了一下,言道并无此人。

记错了,或者那人已经不在,未可知晓,说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里的确是莳花居,但若说幽兰不是这楼子里的人,也是对的。王爷早替他赎了身,过去不过是在此作为暗线,被赶出去后彻底除名也是正常,然则前几天来的时候,不过是熟客似的身份。

“那么可有一位叫做幽兰的公子在此?”

“啊……”那侍女摇头晃脑了一下,“你找兰公子?那你可找错地方了,他晚上从来不在这儿过夜。”

走出酒楼的门,冷风一吹身上贴了冰似的凉,别无可寻处,任风歌想着,该回去问问江暮天,向东城的方向刚走了几步,就瞧见长街尽头一队巡逻的官兵。

将近年关的巡逻是尤其严格的,倘若半夜被逮住又是一场麻烦。他正要找个地方避一避,背后酒楼的门又打开了。有个人跨出半步,瞥他一眼,随后自旋身避了进去,绛红色的披风衣摆在身后袅娜地飘动了一下。

19.弥声

这一次有熟客礼,仍然依照前几日的规矩,只不过没有侍女,幽兰自在前面带路,一声不吭仿佛还在生气。

任风歌看他走路的姿态,知道大略是没事,心里已经宁定下来,就在那曲折的走廊中拉住他的手腕:“幽兰。”

那人回头。

“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山栖堂里有些事,我得赶回去处置。”虽然不忍分别,可还是不得不说。

幽兰看他,冷着脸:“你这算是为王爷出气?”

任风歌知道他是误会了,道:“……那不是我的意思,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想要伤害你的性命。”

幽兰道:“是么?那么你的那条狗,还太嫩了些。”

任风歌道:“此事是我大意了,待处理完我亲自向你赔罪,那孩子,他一时迷了心窍,还请你原谅。”

幽兰挣脱了他的手,淡略道:“不需要赔罪,就这样的手段,也太看轻太息公子了。那些糕点我扔了,做得倒是不错,真可惜。”又道,“这行止端正嫉恶如仇,倒跟你是一样的。”

任风歌望着他:“我没有以你为恶,也不自认代表公理正义,我任风歌向来说一是一,绝不会欺哄算计你。”

幽兰略蹙眉,遮掩住险些要流露出的神情:“要不跟我进去说,要不就滚。”

任风歌叹气,道:“你住在哪里?”

幽兰不说话,转身想往内中去。

任风歌又拉住他的手,拉近些,握着他的指尖:“告诉我吧,我真的不想这样满城找你。这里的人说你不在此过夜。”

幽兰不愿转身,过了片刻,说:“东城,城墙脚下。”

那里是离山栖堂很近的地方,东城的城墙外一里地,就是著名的野梅小径。

这一意外的事件,让山栖堂新进的琴童中三四人被父母领回了家,一时之间各处馆舍都较之前沉闷不少。红霞的母亲是个寡妇,迫于生计委身富商为妾,知道此事后虽然悲痛欲绝,到底不敢声张,也不要银钱,管自哭得死去活来。

任风歌亲自去的,却也只能说,那孩子是不小心误食了鼠药。不管他说什么,道歉也好,说些红霞在山栖堂的事也好,那女子只是哭,最后说,家里丈夫并不知道有这个女儿,也没法要钱来葬她,请先生把她烧了,挑个风景好些的地方埋下,又要从身上褪下首饰来作葬费。

任风歌拒绝了,说,我自会安排此事。但不免心底叹息着。

江暮天受此打击,一连两天自愿在希声居前罚跪。任风歌将众人召集至平日早课的余音馆,把幽兰略过不提,大致说是他们的大师兄失手所致。但对江暮天,自从那日之后他便没再说过一句话。

从早起跪到中午,吃个饭又继续跪到晚上,差不多该睡时已经爬不起来,歇上很久才能挪回屋。白日的应酬或托资历相近的师弟去,或能推的就推了,以及三六九等的朋友,一概不见。江暮天从未露出过这样深刻反省的样子,可任风歌依旧视若无睹,照样在下层琴室中安静地焚香弹琴,让这清静的琴声,陪伴江暮天无尽地反省着。

红霞那个孩子,就算制作棺木也用不了多少木材。还没亲手摸一摸琴弦,还没亲手写出自己的名字。

不过,就这样夭折的孩子,算不上是运、气、势俱绝而亡,甚至要找上那样一个人,也需要不少等待的时光吧。任风歌想。那孩子偎在师姐的腿边听故事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不算太会讨人喜欢,甚至有些笨拙似的。若在平时,很少会有人特别留意她。

安静羞怯又心存渴望、特别努力的人,总是叫人觉得很难过。

事情过去后的第三天,任风歌亲手折下居室后梅树上的一段梅花,同着正式的拜帖,装在紫檀木圆角的拜帖盒里,让小厮往东城送去。

据回报说,那是个不错的带独院屋子,不过从前似乎发生过不好的事,鲜少有人敢租住。

小厮边说着,边瞅着任风歌,似乎颇为担心的样子。

任风歌略笑,自让他去准备嘱托之物。

所谓礼尚往来,礼数是其次,重的是诚恳之心。比如送礼物时略用些心思,就能有全然不同的效果。

幽兰道:“你这诚恳之心也未免太叫人感动了。”

幽兰道:“你向人赔罪,就是送这个的么?”

任风歌道:“投其所好岂不甚好,你不喜欢么?”

幽兰拎起一串风干的红辣椒,硬是没说出“喜欢”二字。任风歌把那辣椒接过去,说这是要挂在窗边上的,边找着合适的地方,一串串挂起来。

原本朴素的小院子有这几串鲜红的颜色,顿时喜庆起来。幽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也不阻止,将那茶注子温着的姜茶倒在杯中,自坐在一旁。

幽兰道:“我这里不开伙,你给我这个也只不过是个摆设了。”

任风歌回到屋中,略笑:“这可不巧,我也不会做饭,让苓儿来给你做吧。你见过她的。”

幽兰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我不想见他们,等开了春,积雪融化,我就要走了。”见任风歌始终没脱下披风,便去隔间拖出一个铜盆来,又去将门窗闭严。

任风歌一怔:“你要去哪里?”

幽兰淡淡地说:“与王爷无关。”

“是我问你,何必扯上王爷?”

幽兰仍淡略道:“我原不想扯上他。”说话间,俯身将一个脚炉递到任风歌腿边。

“多谢。”任风歌忙自己接过来,“你不冷么?刚进来时这里就跟冰窟一样。”

幽兰道:“你不练武,特别怕冷些吧。”

任风歌嗅着白瓷茶杯中的姜茶味,忽然想起来他既然不冷,何必要煮姜茶呢?细细想着前夜的情形,心中不免一动。

“你身子都好了吧?见面匆忙,也没顾得上问。”

幽兰就这么端正坐着,半晌才道:“你自然是顾不上问的。”

任风歌笑了笑,放下茶杯,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前次话说重了,别放在心上。我没能自己送走王爷最后一程,总是有些遗憾。”

幽兰道:“我知道。从我小的时候,家里的任何一个长辈都是这样对我说的。如果把太息公子的身份泄露出去,不但会被人讨厌,还会惹上杀身之祸。”

任风歌轻轻握着他的手,不敢用力,也不再更进一步:“为什么?”

幽兰道:“我们需要死者的魂魄来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但万物生灵转世轮回,不可打破,只有运、气、势俱绝的人,他的魂魄是要堕入三途河中的,那样的人,才可能帮助我们。我给他们的报答,就是尸首十年不化。”

幽兰慢慢抽出自己的手,略转过身去:“你见怪我,我无话可说。梦中之事人力未可尽知,有许多见到的,我也不明白。或许,是我自己魔障了。”

那栩栩如生的木雕,雕的又究竟是眼前人,还是蝶梦呢?

这样悠悠出神起来的幽兰,总觉得离他很遥远,身在的那个世界,仍然是一团迷雾。

红霞的尸体已经火化,连同她仅有的一个布娃娃。幽兰凝思许久,让任风歌在温暖的厅中稍待片刻,自己往旋梯上了卧房,起初传来些奇怪的动静,后来就一直没了声响。有近一个时辰,任风歌耐心等着,但也不免寻思,正想问一声,见幽兰下来了,手里捧着个东西,像是个一尺见宽的妆奁。

拿来看时,做得甚精致,上盖及四面雕刻着仙鹤白云极乐之境。幽兰说,这种时候难找好材料,铺子歇业的多,但姑娘家下葬,总不能瓦罐一装了事。

所以,拆了张檀木小几,将就用着。

任风歌于是明白:“这是寿盒?”

幽兰点头,嘴里却堵住他要说出口的“谢”字,道:“我听说成均馆的乐正有一人告老还乡,过了年就要走了。你会去做么?”

任风歌略笑:“我要是想去,现在没准已经是大司乐了。”看着这寿盒,又不禁略笑,“你这一手可真是绝了,离了莳花居,还能做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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