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就是大而无当,丑陋的在地上摆了一大堆,没处藏没处躲,羞愧极了,悲哀极了,一如此刻。
很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顾承喜晃着大个子迈了步,往房后走。他给霍相贞找的这处宅子不算大,是三间北房两间厢房,中间围了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厨房水井都在后头,不碍主人的眼。虽然房屋本身谈不上款式,然而工料都好,家具也像样。院外围了卫兵,房后通往厨房的路上,也有卫兵来回巡逻。他让人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没有冰,只能用井水镇了个大长西瓜。大下午的,该给平安弄点吃的了。他进了厨房,见炊事兵甩着一脑袋汗,正光着膀子往大碗里盛热汤面。东张西望的没找到托盘,炊事兵徒手端了大碗一转身,倒是被顾承喜吓了一跳:“呀,军座!”
连毅把护国军改编成了三个军。他管两个,顾承喜管一个。所以护国军中的称呼很乱,尤其是对待顾承喜,旧人时常顺口喊他团座,新人则是称他军座,也有叫司令的,没个准规矩。顾承喜自己也糊涂,但是并不大上心,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无论叫什么,他的地位摆在那里,没人敢对着他上头上脸。
将炊事兵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承喜最后盯住了他插进面汤中的两个大拇指:“这是给谁做的?”
炊事兵看他气色不善,不禁生出几分惶恐:“给前头那个霍——”
顾承喜吼了一嗓子:“叫大帅!”
炊事兵一哆嗦:“给、给前头大帅吃的。”
顾承喜一脚把炊事兵踹倒在了炉灶旁,滚烫的热汤面全扣在了炊事兵的肚皮上。炊事兵惨叫一声,随即紧咬牙关忍了痛,同时听到军座在上方怒骂道:“真他妈的该死!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卫生?你是苍蝇托生的?赶紧给我滚,我这儿用不着你!”
炊事兵吓傻了,一声也不敢吭,连滚带爬的靠边往外溜。而顾承喜一脚踢开地上的粗瓷大碗,硬着头皮忽略了手掌的烫伤,他端起大锅往外走,蹲到井台旁狠狠的刷净了锅。
重新把大锅摆上灶眼,顾承喜解了武装带,脱了军装上衣。高高挽起衬衫袖口,他闷不做声的开始切菜。平安那么冷淡的对他,打都不打骂都不骂,他真痛苦;可是能亲手给平安做一顿饭,他又幸福。平安曾经训斥他,说他男不男女不女。他一直不能同意这句评语,可是此刻一刀一刀的切着青菜段,他感觉自己在平安面前,是有点像个娘们儿,而且还是个贱娘们儿。上一秒刚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下一秒又跑到厨房里开始给他煎炒烹炸了。
顾承喜煮了一大碗面条,面条清清楚楚,一根是一根,用白瓷海碗装好了,上面浇了炸酱,码了青菜段,勉强算是一碗炸酱面。亲自端了炸酱面,他一直走进了前头的卧室里。卧室里也有张小桌子,正好够两个人相对而坐。
霍相贞一直坐在床上。顾承喜不敢抬头,并且在他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大帅,先吃点儿吧。”
然后他走到床边,俯身去给霍相贞找鞋。头顶忽然有了声音,是霍相贞问道:“元满呢?”
顾承喜的动作顿了一下:“元满……死了。”
然后他直起身,抬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是让什么东西砸的,半个脑袋……全受了重伤。我见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霍相贞望着地面,半晌没言语。当时人在车厢里跑,他只记得有人从后向前扑了自己一下。然后自己就失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这里。顾承喜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他说元满死了,想必元满就真的是死了。
霍相贞一直挺喜欢元满,凭着元满的资历,其实根本不够格当副官长。但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霍相贞偶尔会偷偷的不讲原则,宠着他们,惯着他们。元满是他给自己找的小兄弟,元满虎头虎脑的,舞刀弄棒的时候,并不会因为他是大帅而故意示弱。他就爱元满这一点天真,和元满在一起,他时常会感觉自己仍是少年。
把腿伸到床下,霍相贞的脸上神情不变:“尸首还在吗?”
顾承喜低声答道:“在。”
霍相贞趿拉着床下的一双新布鞋起了身:“你把他安葬了吧。”
顾承喜乖乖的跟着他走:“大帅放心,装裹棺材都预备齐了,明天就埋。到时候再找几个和尚念念经,让他入土为安。”
霍相贞走到桌边坐下了,望着一大碗炸酱面又出了神,良久之后才一点头:“好。”
第八十六章:柔不克刚
顾承喜大清早出发,从宁阳县坐汽车往济宁县赶。汽车挺快,路更崎岖,一百多里的距离让他走了小半天。在济宁县的护国军司令部里,他和连毅见了面。互相交谈了不过半个小时,他开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仿佛浑身的骨骼都要拔节。连毅用牙齿咬住了一根雪茄,盯着他上下的看:“病了?”
顾承喜一边在椅子上磨屁股,一边无精打采的反问:“病?什么病?”
连毅吸了一口雪茄,发现自己方才光顾着对顾承喜说话,居然忘记了点燃雪茄。把雪茄向上递给了身边的李子明,他把胳膊肘架上大会议桌。双手十指虚虚的交叉了,他要笑不笑的向顾承喜一探头:“痔疮?”
顾承喜登时笑了:“我没那毛病,就是坐不住——老大哥,你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事儿了?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回宁阳了。”
连毅若有所思的审视了他:“现在也没仗可打了,你急着回宁阳干什么?莫非和霍静恒又叙起旧情了?”
顾承喜抬手搓了搓脸:“唉,我把路都走绝了,还叙个屁的旧情。”
李子明咬着雪茄,划燃了一根长杆火柴。慢条斯理的点了雪茄,他自己深吸了一口,并没急着给连毅。而连毅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忽然笑了一声:“小老弟,你心里有数就好。现在革命的形势很不错,段中天在江苏已经快要完蛋。咱们只要把霍静恒一解决,那——”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承喜直视着他开了口:“杀人不行!”
连毅一挑眉毛:“没有杀他的意思,至多是拿他当个人质。安如山马上就会率领大军赶过来,咱们没有人质,怎么和人谈判?先谈着,等到革命军打进山东了,让革命军去收拾安如山。”
顾承喜一摊双手:“好主意,我同意。几点钟了?”
连毅摸出怀表看了看:“一点了,开午饭吧?”
顾承喜一跃而起:“不行,真得走了!”
连毅也起了立,转身从李子明口中拔出雪茄,送进了自己嘴里:“我说小顾,你急着回去干什么?”
顾承喜大步流星的绕过会议桌,一溜烟的直奔了门口,同时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忙!”
连毅咬着雪茄,莫名其妙的一耸肩膀。
顾承喜连走带跑的出了司令部,风风火火的钻进了汽车。路是土路,中午刚下了一场雷阵雨,浇出了一路的龙潭虎穴,汽车开不出速度,而且须得跳跃着走。下午一点钟从济宁县出发,四点多钟才进了宁阳县地界。四个轮子刹在了软禁霍相贞的小院门前,站在汽车踏板上的卫兵立刻跳下,侧身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
顾承喜弯腰跳下汽车,一边大踏步的往院里走,一边抬手摘了军帽向后方卫士怀中一扔;军装上衣早敞了怀,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衬衫和牛皮腰带。脱了上衣依然往后一扔,他挽着袖子直奔了厨房。
微微弯腰通过了低矮门框,他看到了一灶好火和一口好锅。洗净的青菜用盘子盛了,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他也饿极了,洗净双手之后抓起一把青翠的小白菜叶子,水淋淋的直接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抄了菜刀,他开始咣咣的切菜。切了菜,再切肉。油在锅中烧热了,他抓起葱花向内一撒,撒出“滋啦”一声大响。将切好的肉片倒进锅中,他握了铲子开始翻炒,一边翻炒,一边摇头晃脑的吹口哨。平安对于一日三餐并不挑剔,但须得是干干净净的正经饭菜。而凭着他的厨艺,办宴席肯定是没门,讲卫生却是绝对做得到。铲子刮着锅底,盛出了一盘炒肉。稀里哗啦的刷了锅,他还能再做两样。
一番大动干戈之后,两名勤务兵端着大托盘出了厨房,托盘上分别摆了一盆米饭,一荤一素两样炒菜,以及一大碗汤。顾承喜紧随其后也见了天日。副官拧了一把毛巾送到他的手中,未等他满头满脸满脖子的擦完热汗,副官又变戏法似的亮出了镜子和梳子。顾承喜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感觉自己挺有人样了,才从勤务兵手中接了一杯凉开水,仰头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
把一双手又仔细的洗了洗,他带着勤务兵走向了前院。在正房前停了脚步,他抬手轻轻敲了房门:“大帅,我来了。”
然后他推开了房门。正中是一间客厅,东西分别有两间卧室,卧室房门垂着透明的珠帘子,只是半遮半掩。顾承喜进门之后做了个向东转,掀了帘子往里看:“大帅,吃饭了。”
霍相贞坐在床上,身上的军装换成了一套单薄的丝绸裤褂。山东比直隶热,屋子里又没有冰箱电风扇,而且还是北房,白天到了阳光最明媚的时候,他时常会热得没处藏没处躲。袜子也穿不住了,他伸腿下了床,把一双布鞋当成拖鞋,赤脚趿拉着穿。
他起身走向门口,顾承喜侧身让了路,又提前高高的撩了帘子。等到霍相贞走到客厅中的方桌前坐好了,他开始从勤务兵的托盘里往外一样样的端菜。两菜一汤摆齐了,他亲自给霍相贞盛了一大碗饭。
霍相贞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眼看霍相贞开始往嘴里扒饭了,他回头一眼瞪走了勤务兵,然后像个听差似的,侍立到了一旁。一双眼睛偷偷瞄着霍相贞的身影,他不知道是绸缎料子太薄太软了,还是自己的目光太过锐利;隔着一层裤褂,他总像是能影影绰绰的看见肉色。霍相贞是有肉的,匀衬结实的腱子肉,带着热度与力量。两人要是真动了武,他不是对手。
他总不是对手,霍相贞都成俘虏了,他还不是对手。
歪着脑袋望了霍相贞的侧影,他看画似的看不够。霍相贞是天生的长鬓角,头发已经剃到极短了,两鬓还是淡淡的泛青。垂着眼帘夹了一筷子菜,霍相贞的长睫毛随他咀嚼的动作微颤。睫毛多情,笔直的高鼻梁却是傲慢的。顾承喜看着看着,忽然有一点怕他。霍相贞都成俘虏了,还高高的凌驾在他之上。
给霍相贞盛了一次饭,又盛了一次汤。汤很热,烫出了霍相贞一头细密的汗珠。顾承喜向他递了一把湿毛巾:“大帅,菜……怎么样?”
霍相贞先擦了脸,又擦了手:“还可以。”
顾承喜笑道:“今天还是我的手艺。”
霍相贞把毛巾递还给他,同时一点头:“手艺不错。”
然后手扶桌沿起了身,霍相贞向外迈了步:“出去走走。你不在,小兵不敢放我出屋。”
顾承喜立刻跟上了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院子里微微的吹着一小溜晚风,风不凉,但是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花草香。霍相贞在院子里慢慢的兜着圈子走,良久过后,他忽然背对着顾承喜开了口:“安如山到了吗?”
顾承喜正在盯着他的右手出神——右手的绷带已经除了,手背被烫出了一大块凹凸不平的厚血痂,不知何时才能脱落:“还没有。”
霍相贞不再问了。人在一处小院三间房中住了好几天,他一颗心如同油煎一般,分分秒秒都是难熬。难熬也得熬,作为一军的主帅,被俘已经是奇耻大辱,耻辱之余若是再自乱了阵脚,岂不更是没了翻身的余地?
停在院角的一棵果树下,他背了双手仰头看天。夏季天长,傍晚时分,天还亮着,是柔嫩的蓝,越近天边蓝得越淡,淡到极致,转成微黄。一对黑白相间的大喜鹊拍着翅膀穿过了碧绿枝叶,是个你追我赶相亲相爱的模样。
右腕紧了一下,是顾承喜拉了他的右手细看。霍相贞向后回了头,看他又是一个连毅。可惜了,像什么不好,偏像连毅。兴妖作怪,一个邪祟!
迎着他的目光,顾承喜也抬了眼,眼珠子黑是黑白是白,不言不动只微笑的时候,几乎带了几分纯洁相。隐隐的暮色让顾承喜又忆起了往昔风景——霍相贞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
周遭的院墙与卫兵忽然消失无踪了,他的眼中只有霍相贞和无边无际的荒原。他是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不逊不服无法无天,可是霍相贞如果愿意握了他的手,他一定乖乖的跟着霍相贞走。
片刻的对视过后,霍相贞挣开了他的手,继续向前踱步,一直踱到天黑,蚊虫出动。
顾承喜切了个很大的西瓜,把瓜瓤成块的掏进一只大海碗里。霍相贞回了屋,坐在床边端碗吃西瓜。顾承喜忙忙碌碌的撵蚊子点蚊香,又撤了床上的草席,换了一领竹席。空着的西卧室里已经预备好了浴桶和温水,顾承喜正想恭请霍相贞去洗澡,可是站在床边向他一看,却又没舍得开口出声。西瓜是在井水里镇了整半天的,已经凉透了心。霍相贞低着头,吃得狼吞虎咽。凉西瓜很合他的胃口,如今天气热,他更热,腔子里从早到晚总像是燃着一簇小火苗,简直烧得他坐立不安。
正在他吃得痛快之时,顾承喜忍不住,忽然弯腰亲了他的面颊。嘴唇很热,突兀的烫了他一下。而他先是一怔,随即胸中的小火仿佛被浇了油,火苗子立时窜起了三丈高。把手中的大碗向下狠狠掼成了四分五裂,他在瓷器破碎声中勃然变色:“混账东西,你干什么?”
顾承喜瑟缩了一下,受惊似的睁大了眼睛。
霍相贞憋了一肚子的怒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这顾承喜已经不是他的人了,对于外人,他废什么话!
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深呼吸,他起身掀帘子出了门。穿过客厅进了西卧室,他锁了房门宽衣解带,心想摩尼抛家舍业的往外跑,就跟了这么个货!
人各有命,他管不了。迈进浴桶坐入水中,他感慨自己也是眼拙,只看才干不看人品,结果花了两年的光阴,栽培出个祸害!
与此同时,顾承喜拿着笤帚,扫了地上的碎瓷片子。像兜头挨了个大嘴巴似的,他面红耳赤的,连脖子都发了烧。在霍相贞面前,他不是特别的要脸,就是特别的不要脸。原来亲一口抱一下,都是没事的;现在不行了。自作自受,他无话说。
收拾净了地面,他又给霍相贞换了个枕头。原来的枕头有些潮,贴着头皮脸皮一定不舒服。抱着旧枕头站在地中央,他把脸埋到枕头中嗅了嗅,随即叹了口气,悄悄的溜出去了。
天还没黑透,几个大菱角似的黑蝙蝠在屋檐底下蹁跹。顾承喜没走远,就在门口靠墙蹲了,怀里搂着旧枕头。蹲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这形象不大对劲,太露原形,可是想要起立,却又身心俱疲的没了力气。不敢进屋,也不想走。屋里要是换了旁人,他用根麻绳把人一绑,早霸王硬上弓的遂了心愿。可屋里的人是平安——用麻绳绑平安?不行不行,单是想想都觉得不自在。说起来还是万国强有水平,一炮能把静帅轰成平安。眼睛瞄向了院角扔着的一块碎砖,他弯腰把下巴抵上枕头,对着自己又摇了头。还是不行,不能对着平安下狠手。平安活着,哪怕是不给他好脸色,他也觉得有希望;世上若是没了平安,他活着还有什么奔头?活成个大号的连毅,除了贪权就是贪色?不好,他一直认为连毅活得挺没劲。他不能学连毅。
等天黑透了,顾承喜见房内没点灯,便夹着枕头起了身,意意思思的推门又回了去。蹑手蹑脚的进了东卧室,他先把枕头放到了门旁的椅子上,然后小声说道:“大帅,您睡您的,我……我不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