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三)——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1-16

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他一睡一夜,连个梦都没做。翌日清晨,他洗漱过后在房门外来回溜达。小兵又在不远处洗起了土豆,今天洗得多,是满满的一大铁盆。霍相贞一直没吃到土豆,所以想它大概是士兵的菜。先洗泥,再刮皮,小兵忙得头都不抬。一把不甚合手的短刀被他握住了,刀锋想必是很锐利,因为刮皮如刮泥。

霍相贞的脸上没表情,慢慢的开始向小兵的方向走。顾承喜出了门,快步跟上了他:“平安,这有什么可看的?”

霍相贞在小兵身边停住了,垂下的双手暗暗一攥拳头,顺势运了力气,活动了关节。

顾承喜伸手想要拽他:“早上的药吃了吗?走,回屋先吃饭,吃了饭好吃药。”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霍相贞猛然弯腰夺过了小兵手里的短刀,随即用手臂狠狠勒住了顾承喜的脖子。顾承喜身不由己的转了个圈,瞬间清醒过来时,他已经是背对着霍相贞仰了头,颈侧一抹冰凉,是短刀水淋淋的刀锋。

他不敢回头去看霍相贞了,只是感觉脖子凉,血凉,心也凉——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就暖不热养不熟?

四周起了惊呼声,士兵们统一的端枪瞄准了霍相贞。霍相贞不为所动,只说:“顾承喜,我不杀你,只想让你陪我上一趟山。上山之后,我会放你。”

他的手很稳,刀锋斜斜的紧贴了顾承喜的皮肤,贴得纹丝不动。他的呼吸烘着顾承喜的头皮,顾承喜听他声音很低的又说了一句:“我要把这一仗打完。”

顾承喜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即歪着脑袋说道:“好,好,我放你走。”

霍相贞开始带着他向后退:“把李天宝叫出来!”

顾承喜立刻又对着前方扯了嗓子:“去叫那个李副官,快点儿!”

一转眼的工夫,有人押出了李副官。反绑双手的麻绳被人解开了,李副官看了眼前形势,心中马上有了判断,几大步窜到了霍相贞身后:“大帅,咱们怎么办?”

霍相贞和李副官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所以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看着我的身后,别让人偷袭我!”

这个任务李副官是绝对能够完成的,悄悄的伸手牵了霍相贞的衣角,他开始机警的东张西望。

霍相贞当初在来时的路上,就曾经半昏半醒的留意过路线。村庄距离林子不远,林子距离直鲁联军的防线也不远。路程不是问题,要命的是不好走,骑驴骑马勉强可以,驴车马车则是无路可行。

霍相贞不敢在顾军的地盘上流连,索性逼着顾承喜和自己后退着往林子里走。顾承喜知道他在战场上是极其的狠,所以乖乖的随着他走,他的兵远远的跟着,也全不敢轻举妄动。霍相贞的手臂像是铁铸的,勒着他的脖子始终不松;他也想找破绽作出反击,可是刀锋贴在颈侧的大血管上,让他只是想想而已,不敢当真动手。

一队人牵牵扯扯的走,直走了小半天。林木越来越稀疏了,李副官忽然惊叫了一声,对着前方拼命招手:“王团长!来啊,大帅回来啦!”

有人遥遥的答应了一声,正是一名军官领着一队士兵从一座土坡上往下跑。及至他们跑到林子边缘了,霍相贞才缓缓的放开了顾承喜。

顾承喜捂着脖子向后转,声音很轻的说道:“平安,这回是你对不起我。”

霍相贞的声音也很轻:“兵不厌诈。”

顾承喜苦笑了:“我拿真心待你,你用兵法对我。”

霍相贞看着他的眼睛,同时声音轻成了一股气流:“抱歉。”

听了这两个字,顾承喜没来由的一阵恐慌,仿佛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为霍相贞从没对自己服过软。

“我不用你道歉。”他向旁挪了几步,想要避开旁人的耳目:“我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霍相贞跟着他走了,平静的点头:“你说。”

顾承喜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你不要自杀。该逃跑就逃跑,该投降就投降,不许自杀,答不答应?”

霍相贞一笑,忽然显出了几分疲惫相:“第二件呢?”

顾承喜说道:“我估摸着,这一仗里肯定得有我。枪炮无眼,万一我死在这里了,你得给我操办后事,把我送回我老家,要风光大葬。别拿土馒头打发我,我要个大园子,又有碑又有树,每年的清明,你都得亲自去看我一趟。答不答应?”

霍相贞背了手,低头望着地面星星点点的细碎野花:“好,我答应。”

顾承喜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转身踏上来路,一路走得头也不回——他才不死,谁死了他也不死!即便死了,他也要缠住霍相贞,让他一年一趟的送上门来让自己看!没人味的东西,自己掏心扒肺的爱他,他还自己一把刀!

顾承喜希望政府尽快发动总攻,否则自己是个没记性的,时间一久,怒气就消散了,就又舍不得收拾平安了!

第一百零四章:最后的路

安如山没想到霍相贞会不声不响的忽然回了来,及至听他半路还遭了顾承喜的劫,越发破口大骂,从顾承喜一路骂到了马从戎——秘书长是怎么回事?就由着大帅自己回来了?他怎么这么胆大心大?

李副官闷声不吭,不敢多说。霍相贞也不解释——他不想让人知道秘书长今非昔比,已经敢对他蹬鼻子上脸;更不能说在秘书长眼中,自己成了个啃老本吃闲饭的过时废物;至于秘书长敢理直气壮的和顾承喜勾结连环一事,则是更说不出口。

家丑不可外扬,虽然马从戎和他不再算是一家。现在想起自己和马从戎最后的对话,他还会面红耳赤,像被人兜头扇了个大嘴巴子,振聋发聩、响彻云霄。

从小到大,马从戎伺候他的吃,伺候他的穿,而他一边对着马从戎肆意的闹脾气,一边宠着马从戎惯着马从戎。马从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心里有数,否则凭什么把个只会管家务的小副官捧成秘书长?凭什么手握重兵的师长们都得向秘书长拍马屁献殷勤?

当初白摩尼夜奔离家,霍相贞是伤心,如今走了一趟天津,他从伤心变成了死心。也说不清是对谁死心,总之心中非常的平静,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再不敢、也不想去指望依靠着谁了。

想起顾承喜口中的白摩尼,他又是一阵寒冷。

霍相贞给李副官放了假,然后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回了第四军所在的阵地。小腿——靠近脚踝的地方——还绑着绷带,说不疼是假的,铁齿都切进肉里去了,怎么可能不疼?但是疼也得忍着,好在自从吃了大半瓶西药之后,喘气是痛快多了,伤和病总算是没有对他两面夹攻。

远远的,他看到了老树下的安德烈。

安德烈是怕晒的,一旦晒得狠了,会一层层的脱皮。此刻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他微微弯了腰,胳膊肘拄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枝叶之中透过了一缕阳光,刺激得他眯了眼睛,浓密的两排金睫毛中,眼珠是海洋的蔚蓝色。卷曲的金发长而凌乱,丝丝缕缕的飘在额前鬓边,让他乍一看几乎有些男女莫辨,像是电影画报上的西洋美人。

忽然察觉出了霍相贞的到来,他立刻起身行了个军礼:“大帅!”

紧接着,他又补了半句:“回来了。”

霍相贞背着双手停了脚步,心想小老毛子是好看。

安德烈迎着他的目光站直了,没想到大帅会回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没有秘书长。他存了一肚子的问题,但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中国话忽然一句都不会了,他只好窘迫的微笑,薄薄的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还是个笑不露齿的腼腆模样。

霍相贞看他笑得像个大姑娘,不由得也跟着淡淡笑了,同时一抬下巴发了话:“去把你那头发剪剪!”

安德烈一跺脚一立正:“是!”

安德烈去找李副官给自己剪头发,然而李副官说自己“累死了”,已经没有力气伺候他的脑袋。李副官不肯帮忙,别人更是懒得管他,于是他走了很远的山路,在安如山的白俄骑兵团中,他请他的同胞做理发匠,给自己剃了个短短的小平头。

抬手摩挲着自己的脑袋,安德烈一头轻松的往回走,走到半路就听前方开了炮——对阵双方偶尔会互相轰几炮,轰完就算,纯粹是为了轰而轰,而且基本轰不死人。拐上安全路线加快了脚步,他轻轻巧巧的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听见炮声越来越密。

最后他就近滚进了一条土沟里避难,同时发现这不再是玩笑式的挑衅与回击——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在霍相贞和顾承喜躲在小村庄里过日子时,外界形势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大变化,首先,新政府当真是对霍相贞发布了通缉令;其次,新政府对于直鲁联军的总讨伐,也开始了!

战火骤然激烈了,革命军的大部队从天津源源不断的开了过来。先前太平无战事的时候,霍相贞天天在最前线来回溜达,如今情况危急了,他却是下山进了附近的县城。人在总指挥部中,他通过电话和电报调兵遣将,接连几日的对战过后,直鲁联军不但未退,反倒向前占了几处新据点。

霍相贞召集了安如山、孙文雄以及雪冰,在总指挥部中打起了如意算盘。安如山和孙文雄是手握重兵的,雪冰也一直带着个庞大的警卫团。这三位是他手下的三巨头,所以要打算盘,还非得和他们一起打不可。

霍相贞依然是没有投降的意思,但是等到打出一定的成绩和资本了,他愿意和新政府开谈判。安如山听了,十分赞同:“大帅这话说得有理。现在投降是太吃亏了,让人一撸到底,兵都不剩。要是能让咱们保住军队,再分一块儿地盘,那还差不多。现在是没有督理了,让他们给咱封个别的官儿也行。”

孙文雄是个好战分子,想法不多,唯一的宗旨就是不放军权。当初第四旅在保定被霍相贞反复的清洗了好几遍,只有他把团长的位子坐住了,凭的是什么?不就凭他真有本事真上进吗?

再说他至爱的胖老婆已经在去年病死了,他次爱的老岳父也抽大烟抽死了,他没儿没女,了无牵挂,进山当土匪也没什么的。

雪冰很沉默,总是不说话。他是霍老爷子身边没有名分的养子,身份一直有些尴尬,所以在霍相贞面前,是格外的讲自尊,从来不信口开河的胡说八道。虽然他不姓霍,但生是霍家人,死是霍家鬼,既然他是霍老爷子养大的,那没得选择,一辈子跟着霍大爷走吧!

战火硝烟之中,总指挥部中的四个人把算盘拨得劈啪作响。然而革命军的队伍源源不断的开上了战场,直鲁联军很快就失了上风。两方相持过了八月,直鲁联军开始有了败退的趋势。

霍相贞最知道“兵败如山倒”的可怕,所以预备上前线督战。可是形势的恶化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未等他动身出发,驻扎在唐山的守军已经溃败了。

唐山一失,总指挥部所在的小县城就成了直面战场的最大据点。安如山亲自上了战场,让雪冰护送霍相贞往后撤,免得自己要为大帅分心,束手束脚的打不痛快。

霍相贞知道安如山有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且后退,一边退,一边把自己的第四军分散到了沿途的据点之中,随时预备着支持或者接应安如山。孙文雄独挡一面,一时间和总指挥部失了联系。霍相贞料想他是个聪明果敢的,总不至于大败,所以姑且不管他,自顾自的一路后退到了滦河西岸。

退到这里,就不能再退了。过了河就是少帅的地盘,而少帅绝对不会接纳他们这批丢盔卸甲的残军。搞不好就是腹背受敌,况且渡河也不是件容易事情。

霍相贞在滦河西岸站住了脚,同时得知前方的安如山也在溃退。真的又是一场兵败如山倒,败得军心都散了,散得一发不可收拾。

霍相贞留了雪冰镇守大本营,自己带兵上了前线。安如山被革命军困在了一座小村庄里,村庄位于一处易守难攻的高地,革命军打不上去,于是接二连三的组织冲锋,又架了炮从早轰到晚。霍相贞先还和安如山的通信班有联系,可是走到村庄山下了,安军的电台却是彻底没了动静。霍相贞有些慌,直接对山下的革命军发动了进攻。双方正是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一队哥萨克骑兵呐喊着从山上冲了下来——安如山是霍相贞的宝贝儿,白俄兵也是安如山的宝贝儿。能让这些哥萨克骑兵迎着枪林弹雨往下冲锋,可见山顶据点的情况实在是危急到极点了。

革命军力不能支,暂时撤退。霍相贞趁机上了山,一边走,一边看见了满地的尸体。最后停在了一片冒着火光浓烟的废墟之前,他终于找到了安如山。

白俄骑兵团的团长抱着安如山,茫茫然的环顾着四周,口中低低的念念有词。安如山现在没分量了,因为从腰往下一片血肉模糊,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掀开了房盖,也炸断了他的双腿。团长抱孩子似的抱着他,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唱摇篮曲。

霍相贞的耳中起了一声轰鸣,比炮轰更响,简直要震碎了他的心,震沸了他的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废墟,他在安如山的面前跪下了。一把攥住了安如山的手,他喘着粗气轻声呼唤:“老安!”

安如山还存着悠悠的一口气,转动眼珠望向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帅,不打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是腔子里仅存的一点热气让他握住了霍相贞的手。忽然凄惨的笑了一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老爷子说我……说我是个仁义小子,让我往后照顾少爷,跟少爷走……我跟少爷走了十年……往后……走不成了……”

霍相贞哆嗦了,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老安,你对我够仁义,你是好样儿的。”

安如山忽然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每喘一声,面孔的血色便褪一层。死死的抓住了霍相贞的手,他强挣着又说了话:“不打了,大帅,咱不打了。你还小……你得活……霍家只有你一个了……听见没有?你得活……”

话到此处,安如山猛的吸了一口气。眼珠子向外努了一下,他随即狠狠的紧握了霍相贞的手。

最后一股子气流逸出了他的口鼻,他疲惫的垂了眼皮,不再动了。

安如山死了,死得不甘不愿,攥着霍相贞的手,始终是不肯放。眼睛没有闭严,他其实只是累,还不想睡。

他的下半身都炸没了,一条命早被天收了大半,可在白俄团长的怀中硬是不死,要再和霍相贞见一面。如意算盘打不得了,他得告诉霍相贞一声。

霍相贞从白俄团长手中接过了安如山。独自跪在废墟里,他泪眼朦胧的往远方看,心里想:“老安也没了。”

他又想起在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安如山疯了似的对着所有人宣战,管他是连毅还是陆永明,谁敢不把少爷往眼里放,他就发兵揍谁!

所以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他永远不舍得派安如山上战场。把安如山往家里一放,他就有底气,安如山人如其名,是能给他坐镇的。

他掏出了一条手帕,低头想给安如山擦一擦脸。刚开始擦,他身后起了一声枪响。有人慌忙过来告诉他,说是白俄团长饮弹自尽了。

白俄团长是安如山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他又负伤又挨饿,已经奄奄一息。安如山让他重新得了活命,又让他耀武扬威的带了兵。他是没有祖国的人,他只有安如山。

打仗没打好,军座都死了,他却还活着,这样很不对。于是团长把枪管塞进嘴里,一枪轰飞了自己的头盖骨——这样,就对了。

革命军的援兵随时会反扑,所以霍相贞用两块布缠裹了安如山的尸体——一块布缠上半身,另一块布缠了两条腿。一个生龙活虎的安如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两截。

推书 20234-01-16 :他的劫(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