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吃,白摩尼本来就没食欲,对着李子明那张严肃的面孔,越发饱上加饱。让小勤务兵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汤,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喝,一边从椅子上拿起了今天的报纸翻看。
他和霍相贞失去了联系,但想大哥若是真造了反,报纸上总该注销一两条新闻。然而霍相贞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报纸上完全没有他的音讯,连毅也没听到什么新消息——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李子明板着脸,吃了两碗大米饭,一条半胖头鱼。最后放下筷子一抹嘴,他把白摩尼抱回里间,然后坐在外间椅子上,静悄悄的没声音。
天都黑透了,顾承喜才告辞离去。连毅招待他吃了一顿晚饭,自己也喝了个醉醺醺。白摩尼躺在厢房屋里,听外面很乱套,仿佛是连毅送完顾承喜之后,回头一进院门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李子明把连毅搀进了厢房,厢房里有热茶有鸦片,乃是连毅平时的乐土。连毅已经漱了口擦了脸,脸煞白的,没有人色。晃晃悠悠的脱鞋上炕坐了,他吐过一场之后,身心轻松,反倒是比方才精神了一些。自己抬手向后一捋背头,他摇头晃脑的笑:“多了,真多了。”
李子明靠墙站着,没吭声。
连毅看了他一眼,又道:“今天酒好,小顾也喝多了。”
李子明望着地面,心想小顾多大你多大,你跟二十多岁的人对着灌?
屋子里谁也不理连毅,包括白摩尼,于是连毅很孤独的打了个酒嗝,笑着问道:“全哑巴啦?”
还是没人理他。
连毅酒气冲天的坐在厢房里,没话找话的胡说八道。与此同时,顾承喜回了家,也是一场大闹。翌日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他蓬着一脑袋乱发睁了眼睛。光着膀子坐起身,他睡眼朦胧的转动脑袋环视了空荡荡的卧室,随即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小林!”
喊了足有两三声,小林才弯着腰姗姗而来。从床底下给顾承喜找出了拖鞋,他又拿了一件小褂过来,让他先穿上。顾承喜看了他这个含胸驼背的样子,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
小林低声答道:“昨夜你撒酒疯,踹了我好几脚。”
顾承喜听了,心不在焉的趿拉着拖鞋起了身:“踹几脚就踹几脚呗,你怎么还娇嫩起来了?站直了,别学罗锅子!”
小林没说什么,慢慢的走出去张罗热水给顾承喜洗漱,又让勤务兵摆了早饭。顾承喜把脑袋扎进大水盆里,骡马似的噗噜噜直喷水花。连家的酒是好,醉归醉,睡归睡,一觉醒来绝不闹头疼。神清气爽的穿戴整齐了,他坐在餐桌前捧了大碗,开始心事重重的喝热馄饨。
昨天在连宅坐了小半天,屁也没有套出一个来,想见见白摩尼,连毅又左拦右阻的不让。顾承喜不怕霍相贞跑,他怕霍相贞跑不好,再死到外头。霍相贞活着,哪怕是和他结了仇,他心里也有个盼头;霍相贞要是死了,那一了百了,再没后话,他的心能立刻空出好大一块。
喝完了热馄饨,又吃了一盘子马蹄烧饼。顾承喜想了想今天的安排,没想出什么眉目,于是进了客厅,想要再懒一懒。
然而没等他在沙发上坐稳当,小林却是无声无息的走进来了。轻轻的坐在了他的对面,小林小声说道:“承喜,我想……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顾承喜拿起了茶几上的香烟筒子,不耐烦的撩了他一眼:“我刚吃饱了,正想歇一会儿,你就过来啰嗦!你说你一个天天在家干呆着吃闲饭的,你能有什么话可说?”
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他又用手指一敲茶几:“瞎啦?火儿呢?”
小林划燃了一根火柴,双手拢着火苗送到了他的面前。等到顾承喜探头吸燃了香烟,他才低声又道:“承喜,我不耽误你休息,就几句话。”
顾承喜捏着香烟深吸一口,随即呼出一道笔直的青烟:“是不是想要钱哪?”
小林摇了摇头,一张脸忽然涨红了:“承喜,我……我……”
他的嘴唇有些哆嗦,但是把心一横,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我觉着,我也大了,又不能给你生儿育女,没有一辈子总跟着你的道理。所以……所以……我想你再找个人,我、我出去自己过吧!”
顾承喜咬着香烟,登时愣住了:“嗯?”
随即他取下香烟问道:“这是从哪儿想起的屁话?你大了?你多大?”
小林喃喃的答道:“我都……二十一了。”
顾承喜把大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杵:“没我养活你,你出去吃风屙屁啊?”
小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几年,他的个子是一年长一点,所以衣服总是提前往大了做,然而今年没有长,所以袖子显得长了,垂下来遮住了腕子。衣服是很好的绸缎料子,露出的手却粗糙,因为总有活干,永远不闲着。
“我手里也攒了一点儿钱,出去之后想开个小铺,或者买两所小房,吃瓦片过日子。”他盯着自己的手说话:“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养活不起自己?”
顾承喜一瞪眼睛:“你那钱也是我给你的!”
小林用手指捻着自己的袖口,没言语。
顾承喜向后一靠,拧起两道眉毛审视他:“小林,你是不是拿捏我呢?”
小林抬头望向了他,同时摇头答道:“承喜,你现在是军长了,咱们老家整个县城,加上周围的十里八村,也从来没出过一个军长。可我原来就是个剃头的,我伺候不起一个军长啊!”
顾承喜听到这里,心中犯了糊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伺候我这么多年了,今天刚知道伺候不起我了?”
小林苦笑了:“原来伺候得起,现在伺候不起了。跟你说句实话吧,你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我……我怕你。”
顾承喜又要瞪眼睛:“我怎么了?我不就是昨晚儿踹了你几脚吗?”
小林又垂了头:“昨晚儿你把一院子的人都打了。”
然后他在顾承喜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我说的也不是昨晚儿,我说的是这一年……天天过得提心吊胆的,就怕你闹脾气,昨天夜里看你醉着回来,我当时心就是一哆嗦……再说我也真是大了……等我三十了你再打发我,我想自己找活路都晚了……”
顾承喜嗤之以鼻:“合着你一直记我的仇哪?今天给我个下马威,等我哄你是不是?你也知道你不是小孩儿了,怎么还净跟我耍这些小心眼儿?我是干大事业的人,这脑子天天从早转到晚,我他妈有时间逗你玩儿吗?告诉你啊,一边儿呆着去,别没事找事的跟我扯皮!”
小林缓缓的站起了身:“承喜,我说的都是真话。咱们相好这么多年了,我能拿这话开玩笑吗?”
顾承喜不耐烦的一挥手:“那你就给我滚!看看除了我,还有谁乐意要你!”
小林依旧弯着腰,轻手轻脚的向外走了。而顾承喜重新点了一根香烟,继续吐着烟圈想心事。也不知是想了多久,他忽然有些烦躁,打算出去走走。
然而起身刚刚走到了门口,房门一开,却是小林进来了。
小林穿了一身皮袍子,挺直了也比他矮着一头。仰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小林随即上前一步,抬手拥抱了他。
手臂越收越紧,他把脸贴上了顾承喜的胸膛,是真的喜欢对方。可是顾承喜的官越做越大,他福小命薄,实在是喜欢不起了。
顾承喜猝不及防的被他抱了个满怀。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他莫名其妙的望着小林的头顶:“哎,干什么?”
小林没回答,手臂痉挛似的紧到极致,及至快要把顾承喜的气勒断了,他才放下双臂,声音很低的说道:“承喜,我走了。”
然后他转身出门。拎起放在门口的一只大皮箱,他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垂头向外走去。
箱子太重了,他须得两只手一起拎,一路走得东倒西歪。顾承喜踩着门槛向外望,心里还疑惑着,暗想这是要跟我来真的?这可是新鲜了,小兔崽子还想跟我耍手段!
顾承喜满不在乎,静等小林自己没滋没味的滚回来,结果一等就是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之后,他亲自出了马。在一条小街上,他看到了小林。
小林站在一间临街的空屋子里,正在骂骂咧咧的指挥几个半大孩子往屋里搬运桌椅,声音十分洪亮,语言十分粗野,半条街都听得见。顾承喜提前下了汽车,悄悄步行到了空屋子门前。小林穿着一身单薄的夹袄,脸红红的,满脑袋汗,好像随时预备上蹿下跳。顾承喜站住了,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林——这么有精神的小林。
正当此时,小林一扭头,猛的看到了顾承喜。大大的愣了一下,他随即微笑着跑了过来:“承——”话没说完,他看到了顾承喜身后的副官,立刻又改了口:“顾军长。”
顾承喜对着裱糊过的空屋子一抬下巴:“这是干什么呢?”
小林笑道:“我想开个小馆子,小小的,用不着多少本钱,而且只要肯卖力气,总能赚个仨瓜俩枣——反正我是闲不住。”
顾承喜看着小林,一时想薅着头发把他扯进汽车里,一时又想由着他干。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终于问道:“真不回家了?”
小林听到“回家”二字,一颗心像是被刀子割了一下,但是脸上还笑着:“不回了,房子都租下了,伙计也雇定了一个,这时候回去,不是白搭工又白搭钱?你等着看吧,兴许我真能把买卖干起来。”
顾承喜听到这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潦草的点了点头,他又说道:“有事直接回家找我。”
小林用力一点头:“嗯,我不客气,你放心吧!”
顾承喜又一点头,仿佛懒得看他似的,转身走了。小林望着他的背影,感觉这样的顾军长很陌生,冠冕堂皇,高高在上,再也不是先前那个缺德带冒烟的坏小子承喜了。
他没见过霍相贞,他不知道顾承喜是在极力的向霍相贞学习,学举止,学言谈,学装束,学气派。
第一百二十章:有所求
顾承喜独自坐在客厅里,端着一杯热可可慢慢的喝。他也想学喝茶来着,但是喝来喝去的,只感觉淡而无味,喝不出好。倒是洋饮料更合他的心意,甜就是甜,苦就是苦,喝在嘴里一口是一口,吃糖似的有滋味。
一杯可可喝见了底,他起身出了门,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名副官正站在院子角落里望天,忽见他出来了,连忙打了个立正:“军座好!”
顾承喜没理他,自顾自的只是兜圈子。及至兜得要转向了,才停在副官面前,没头没脑的问道:“我脾气大吗?”
副官像被吓着了似的,试试探探的察言观色:“军座是……有威。”
顾承喜明白了,原来自己真是脾气大。脾气什么时候变大的呢?他不知道。他记得自己本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挺随和的,从来没有人怕过自己,现在有人怕了,也好,毕竟自己已经成了大人物,应当让人怕。
自己当年不也怕过许多人吗?那时候连马从戎都怕。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生生的吓跑了小林。小林多泼辣结实啊,多皮糙肉厚不怕揍啊,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小林多爱自己啊!
虽然他向来没把小林往眼里放过,但是小林说走就走,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把往昔的陈芝麻烂谷子全翻出来追忆了一遍,他最后扪心自问:“我真变了?”
问过之后,他自己点了点头。可能的确是真变了,底气足了,胆子大了,他偶尔会无端的浑身膨胀做痒,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蛮横、巨大和有力。北伐一结束,天下并没有随之恢复太平。既然有战争,他这样手握重兵的人物便是香饽饽。他很享受这种香饽饽的身份,同时偷眼瞄着连毅的动静。连毅不站队,他也不站队。形势不明,万一站错了怎么办?他爱极了他的小兵们,可不舍得让他们枉死。如果非死不可的话,也得以他们的生命,为他们的顾军长铺出一条直上青云的阶梯。
顾承喜按兵不动的藏在家里,家里没了小林,小林的规矩却还保留着。勤务兵们都把日子过得上了轨道,没有小林招呼着,也会预备好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只是总有纰漏的地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总之周到得有限。
这天他往家里叫了个大鼓娘,想听几段大鼓书解闷。大鼓娘是个妖妖娆娆的美人,妆扮得花枝招展,唱得也好。顾承喜听得津津有味,除了听,其它的邪心思是丝毫没有。大鼓娘一段书唱下来,连着向他抛了十七八个媚眼,哪知顾承喜像瞎了似的,直着眼睛单是听,丝毫回应没有。及至一段唱完了,顾承喜满意的一拍巴掌,野调无腔的大喊了一声:“好!”
满屋子的副官勤务兵,包括琴师和大鼓娘,一起被他震了一跳。而顾承喜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当即把脸一板向后一靠,老气横秋的重新一点头:“好。”
正当此时,一名副官轻轻的走进了屋子,水上飘似的停到了顾承喜身后。一弯腰一探头,副官训练有素的耳语道:“报告军座,马三爷来了。”
顾承喜放下了架起的二郎腿,目不斜视的答道:“让他进来。”
副官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就把马从戎引了进来。顾承喜这时才起了身,满面春风的伸出双手迎向了马从戎:“三爷,欢迎欢迎,你可有日子没来北平了。”
马从戎穿着一身平平展展的鸦青夹袍,衣服新,头发是刚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里剃过的,乌黑的短发衬着白皙的脸,看着也新。和顾承喜双手交握着摇了摇,他喜气洋洋的笑道:“天津那些杂事儿算是把我给绊住了,我简直出不了远门,上哪儿都是没时间。听着好像我在干什么大事业似的,其实全是鸡零狗碎,别人问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顾承喜先前总憋着要宰了马从戎,可是憋来憋去的,又始终是没下手。马从戎是个好人缘的百事通,真热心也真帮忙。只要别想他跟霍相贞的关系,对于顾承喜来讲,他还真是个挺不错的朋友。既然不能立刻就宰,顾承喜只好继续给他好朋友的待遇。笑呵呵的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了,他让勤务兵快去端茶拿糖,别拿硬糖,要软的,三爷爱吃软的,还有巧克力球,巧克力球单盛一盘子。
两个人像有着几辈子的交情而又分离了几辈子不得相见一样,立刻就聊得热火朝天了。顾承喜问马从戎:“听说你前一阵子病了?现在好了没有?”
马从戎一摆手:“别提了,说起来不是大病,就是伤风感冒,可是来得太厉害了,让我断断续续躺了一个多月。”
顾承喜深表同情,语重心长的做出点评:“三爷,你瘦了。”
然后在心里暗道:“细长条子,跟黄鼠狼似的。”
马从戎听不到他的心声,所以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可不是瘦了?上个月我在床上躺着,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啊,这人是不能没家没亲人,别人再怎么伺候也是差着一层。”
顾承喜来了兴趣:“怎么着三爷,你想娶媳妇了?”
马从戎“嘿”的一笑:“再看吧!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是不是?”
顾承喜大包大揽的笑道:“这是好事儿,你等着,我帮你留意着。凭你马三爷的年纪、相貌、身份、家业,必须得找个一等一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