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回了书房,把译好的电文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犯了嘀咕——霍相贞在电报中以着十万火急的口吻,让他立刻到泰安去。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心里想:“真把我当成他的部下调遣了?”
然后笑了一下,他知道霍相贞这么急着要见自己,必是有事相商,没事也想不起自己,只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忽然又想起了那位刚被自己送走的连军参谋,他抬手摸着下巴,心想:“莫非走漏了风声?”
随即他摇了头——应该不能,再说就算走漏了也没什么的,他顾军长想见谁就见谁,有这个自由,有这个权力,你霍静恒管不着!
顾承喜命人往泰安发了回电,然后一边想着“管不着”,一边兴致勃勃的点了卫队,也不管时间合不合适,前呼后拥的就坐汽车往泰安去了。
顾承喜下午出发,天擦黑时才到了泰安。他精力充沛,尽管是刚刚经过了整半天的颠簸,然而依旧能够神采奕奕的对着霍相贞发笑:“静恒,你中午的电报,我傍晚就到。兄弟这个速度,够不够意思?”
霍相贞坐在一把硬木太师椅上,将双臂环抱到了胸前。没接顾承喜的话茬,他只对着旁边的太师椅一伸手:“坐。”
顾承喜心安理得的一屁股坐了,一侧胳膊肘支上椅子扶手,他亲热的靠向了霍相贞:“说说吧,到底有什么大事儿,让你这么急着见我。”
霍相贞抬起了藏在手臂下的一只手,食指中指夹着一张折好的白纸,纸背隐隐透出青黑字迹。对着顾承喜一抬下巴,他开口说道:“你看一下。”
顾承喜见白纸类似信笺,便怀着好奇心接过来展开了。低头一看上面字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降了温度——白纸黑字,他全认识,好一张清清楚楚的委任状!
目光狠狠盯住了落款处的“蒋中正”三个字,顾承喜慢慢抬了头,一张面孔白得将要挂霜,一抹笑意也冻在了嘴唇上:“霍主席,厉害啊,兄弟恭喜你了!”
然后他向前探身,将委任状一把拍到了霍相贞的大腿上:“你有了这么大的好事儿,怎么不提前在电报里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给你带几样贺礼呀!”
话音落下,他合拢五指,一抓霍相贞的大腿。而霍相贞平静的看着他,依旧是不接他的话茬。垂下眼帘拨开了他的手,霍相贞把委任状拿起来折好,向后递给了李天宝。
然后把双臂重新环抱到胸前,他抬眼望向了顾承喜:“你回去收拾收拾,准备近期出发。”
顾承喜“哼”的笑了一声:“出发?往哪儿去?”
霍相贞定定的注视了他,同时答道:“跟我走,进安徽。”
顾承喜咧了咧嘴,神情介于大笑与大怒之间:“跟你走?你是省主席,我是什么?”随即他失控似的提高了声音:“那委任状上写的是你霍相贞!不是我顾承喜!”
霍相贞一拍椅子扶手,也瞪了眼睛:“你是我的人!我进安徽,你敢不进?”
顾承喜张着嘴看了他,看了片刻,他闭嘴长出了一口气,这回再说话,声音倒是温柔了些许:“静恒,我不是冲你发脾气,可是委任状摆在那里,上面就是没我的事儿嘛!”
霍相贞隐隐的拧了眉毛:“到了安徽,我给你官。”
顾承喜把两侧胳膊肘全架上了椅子扶手,人没坐直,看着就有了一点驼背耸肩的惫懒相。苦笑着面对了霍相贞,有句话存在心里,他没好意思说——我堂堂顾军长,用你给我官?你那官还不知道是怎么混到手的呢!
这话能想不能说,因为他不忍心。他的确是跃跃欲试的总想刺激刺激霍相贞,可是小刺怡情,大刺伤心;而霍相贞又是个特别要脸的人,自己拿话损他,也许本意只是开玩笑,然而他会真的生气。当了省主席,毕竟是桩喜事,所以姑且让他乐一乐吧,尽管自己已经嫉妒得红了眼睛,一把心火都直攻到天灵盖了。
“你给我官?”他嗤笑着问道:“你说了算?”
霍相贞向后一靠,显然也是不耐烦了:“我身为一省的主席,为什么说了不算?”
顾承喜看着他的横眉怒目,倒是不由得起了一点扯淡的闲心:“我就是问问,问问不行吗?你看你,一问就急,一点儿也没有省主席的涵养;再说你还比我大两岁呢,身为兄长,你哪能总对小兄弟玩儿狮子吼?”
话音落下,他把自己先逗笑了,可惜也只有他一个人笑。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并不捧他的场。
于是他很萧索的自己收了场,在褪尽了脸上的笑意之后,他听霍相贞开了口:“顾承喜。”
立刻抬头面对了他,顾承喜微微一偏脸,做了个聆听的姿态。
霍相贞垂下眼帘,沉声说道:“安徽是个大地方,我一个人控制不了,所以让你跟我一起去,咱俩想法子把它占住。到时候你我合成一家也好,各占一半地盘也好,总之比在山东这么混着强。”
顾承喜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我想和你合成一家。”
霍相贞登时抬头呵斥了他:“你正经说话!”
顾承喜委顿在了太师椅中,惫懒相又出来了:“挺正经的,没开玩笑。”
霍相贞收回了目光,片刻的无语过后,他微微低下头,似乎是疲倦了:“还是各占一半吧,我看不惯你,合成一家迟早得出事儿。”
顾承喜欠了身,拖着椅子向他挪了挪,随即重新坐了,他坐没坐相的抬了脚,对着霍相贞的小腿踢了一下:“哎,你是不是谋算着把我当枪使换,让我到安徽帮你打仗?省主席可不是凭着一纸委任状就能当上的,到处都有地头蛇,安徽地界上,想必也有安徽的兵,是不是?”
话音落下,他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同时自己平地起了飞,在青砖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背过手捂着先着了地的尾巴骨,他挣扎着抬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太师椅一起被霍相贞狠踹了一脚,太师椅比他飞得还远,差一点就出了房门。
哼哼呀呀的坐起了身,他的脸上反而有了笑模样。霍相贞生气了,兴许是因为受了他的委屈,本来一片好意,结果被他说成了居心不良。其实他也知道霍相贞不是藏奸的人,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话,该敲打还得敲打。
他以手撑地,歪身揉着尾巴骨。霍相贞见他坐得还挺稳当,便开口说道:“起来。”
顾承喜答道:“你让别人出去,我有句话要对你讲。”
霍相贞抬手向外轻轻一挥,侍立在一旁的李天宝等人果然立刻退出去了。这回望向顾承喜,他端坐着问道:“你要说什么?”
顾承喜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拉我起来!”
霍相贞一瞪眼睛:“我问你要说什么,你和我扯什么淡?”
顾承喜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拉我起来!起来了,咱们好继续谈正事儿。”
霍相贞皱着眉毛起了立,同时咬牙切齿的低声怒道:“看你这副无赖的样子!”
顾承喜笑着不言语。霍相贞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伸出了一只手。他仰起脸,只见霍相贞对自己俯了身,一脸威武的凛凛然,连赌气都是英姿勃发的模样。
一手抓住了霍相贞的手,另一只手搭上了霍相贞的小腿,顾承喜感觉自己像一条藤,从霍相贞的脚下向上蜿蜒游动——是藤,不是蛇,因为根基深入地下一万里,基础坚实得不可撼动。手臂越伸越长、越长越软、越软越韧,匝匝缠勒过了霍相贞的大腿腰身,最后胸膛贴了胸膛,呼吸混了呼吸,他似笑非笑,眼中精光四射。
谁也不必迁就谁,他们可以互相平视。顾承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了——不是自己这样了不起的男子汉,也制不住霍相贞这样的大家伙,这实在是一场天作之合!
“我跟你去安徽。”他抛开了一切顾虑,舔嘴咂舌的轻声说道:“别说安徽了,龙潭虎穴我也一样的跟你去。咱们联手,打个天下出来!”
霍相贞抬手揪住了他的领口,不让他靠近,更不让他离开。目光直通通的,他一直看进了顾承喜的眼睛里:“记住你的话。龙潭虎穴,也一样的跟我去!”
顾承喜忽然有些激动:“我说话算话,这回跟定了你了。你发句话,咱们什么时候开拔?”
霍相贞缓缓的放开了他:“越快越好。现在对那边的情况,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所以咱们得先走一步,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大军进皖之后没着落。到了安徽,还是你的兵你管,我的兵我管。”
然后,他又审视了顾承喜:“你松手。”
顾承喜松了手,又低头笑了一下——刚才那一瞬间,他真是动了感情,真想和霍相贞并肩打个天下出来!
顾承喜在泰安住了一夜,翌日清晨便启程返回了济南。到家之后,他把自己的智囊团召集起来,把霍相贞的意思复述了一遍。众人听了,反应和昨晚的顾承喜差不多,都先是失落,后是兴奋。王参谋长捻着自己的胡须尖,很慎重的说道:“这回若是去了安徽,霍静恒那一边,我看我们是不用怕的,真要打起来,他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顾承喜的机要秘书赵良武,佝偻着蜷缩在了桌角。单手托着下巴,他笑眯眯的细声说道:“安徽也算富庶。”
王参谋长又道:“真得找个地方筹饷了,一个月好几十万的开销,只出不入可不行。”
顾承喜倒是摆出了一副淡然姿态:“有地有人就有饷,那不是问题。山东这地方,形势比较复杂,我看咱们留下来,也没有称王称霸的机会。既然打了南京政府的旗,那咱就跟着命令走吧!霍静恒说了,许我个全省保安总司令。当然,我并不稀罕这么个官职,不过总在山东这么耗着,也不是长久之计。霍静恒要名,我要利,姑且先这么搭伙儿干着吧!”
顾承喜的兵全驻扎在了鲁北一带,想要全体调动,也不是件轻松事情。自己带了个警卫团,顾承喜先往泰安去了,临行之前,他对着卧病在床的裴海生笑道:“这没办法,你病得都下不了地了,可不是我故意不带着你。”
裴海生吃了几天的药,没吃好,昏昏沉沉的只能躺着。此刻听了顾承喜的话,他心里着急,急出了一串气喘吁吁的咳嗽。顾承喜见状,弯腰给他掖了掖被角:“你乖乖养着吧,到时候跟着参谋处走。咱们怀宁见,好不好?”
裴海生别无选择,只得气息奄奄的的答了一声:“好。”
在顾承喜前往泰安之时,霍相贞的军队因为是沿着铁路线驻扎的,所以在孙文雄的率领下,已经陆续登上了开往安徽的闷罐车。
雪冰留在泰安,暂时恢复了他警卫团长的旧职务。站在霍相贞身后,他弯下腰,低声问道:“大帅,要不然,索性在这里就动手吧!”
霍相贞在太师椅上坐成了一块盘石:“不,这儿离济南还是太近,一旦生变,我们容易陷在山东,被顾军缠住。”
话音落下,一身戎装的李克臣快步走了进来:“报告大帅,专列已经预备好了。”
未等霍相贞回答,李天宝也在门外喊了话:“报告大帅,顾军长的汽车队马上就要进县城了!”
霍相贞听到这里,一跃而起。从雪冰手中接过军帽戴好了,他昂首挺胸的迈步走向门外,要把顾承喜直接引去火车站。
第一百四十章:各有决心
顾承喜的汽车队开到火车站,下了汽车直接上专列。他的警卫团和霍相贞的警卫团被统一的装进了闷罐车厢。他本人则是和霍相贞进了长官包厢。包厢是个宽宽敞敞的长条子形,有沙发椅,有半固定的折叠桌子,有遥遥相对着的两张靠墙小床。顾承喜一进来,就对着两张小床笑了:“我说,这火车得开多久?”
霍相贞径自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解纽扣,把军装上衣脱下来挂上了墙壁钩子。然后抬手摘了军帽,他转向顾承喜答道:“先到徐州,再从徐州去怀宁,也不是很远的路。”
话音落下,他回手把帽子也挂好了。脚下忽然震动了一下,车窗外扯起了悠长的汽笛声音。霍相贞转身坐到了床边的沙发椅上,抬头一瞧,却是发现顾承喜正在盯着自己出神。
“看什么?”他心平气和的下了命令:“到你那边儿坐着去!”
顾承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走神,这时被霍相贞一句话唤醒了,他自嘲一笑,也是感觉不可思议:“我那边儿?你连包厢都一分为二了?”
正当此时,小勤务兵推开拉门,送进了两壶新沏的热茶。当着勤务兵的面,霍相贞没说话,等到小勤务兵退出去了,他才开口答道:“分开好,利于和平。”
顾承喜也摘了军帽脱了上衣。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没叫副官进门伺候,自己抬腿弯腰,拔萝卜似的拔下了脚上马靴。然后抬腿往床上一放,他很自在的躺了下来。霍相贞端着一杯茶,眼睁睁的看着他:“这是你的床吗?”
顾承喜见他一只手是闲着的,便拉扯过来握住了,又仰起脸向他笑叹了一声:“唉,舒服!”
然后他翻身向外侧卧了,把霍相贞的手垫在了自己脸下,又快活的用面颊在那掌心上蹭了两下:“粗手大脚,说的就是你。”
霍相贞皱着眉头看他,但是没说出什么来,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顾承喜现在也养得细皮嫩肉了,脸皮是干干净净的白,年纪也轻,乍一看上去,正是个非常精神的好小伙子。无言的望着顾承喜,霍相贞忽然有些困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简直看不懂了。
看不懂,就不看了。霍相贞转向了前方,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顾承喜紧紧攥住了他的腕子,是个死活不放的架势。于是霍相贞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顾承喜的脑袋。迅速把心中“不懂”的成分全剔了出去,他的思路立刻重新恢复条理,又全“懂”了。
火车开了约有半天的光阴,傍晚时分到达了徐州。闷罐车中的两团人马纷纷下车,解手的解手透气的透气,顺带着领取一份饮食充饥。包厢里面垂了窗帘亮了电灯,霍相贞和顾承喜也开了晚饭。晚饭十分简单,是新鲜面包配了黄油果酱。顾承喜一边吃,一边笑着问道:“这一路上,怎么没见你那个小黄毛儿?”
霍相贞慢条斯理的往面包片上抹黄油:“他烦你。”
顾承喜笑出了声音:“那你烦不烦我?”
霍相贞一点头:“烦。”
顾承喜当即反问:“那你下午还摸我的脸?”
霍相贞很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不要和我胡闹!”
一声呵斥过后,霍相贞低头垂眼,咬了一大口面包。顾承喜刚想再逗他说几句话,然而未等开口,包厢门外忽然有人喊了报告,随即拉门一开,一名军官走了进来,先对着霍相贞行了个军礼,又对着顾承喜行了个军礼,然后开始向霍相贞朗朗的长篇大论。霍相贞和顾承喜一起听了片刻,末了全是听了个糊里糊涂。霍相贞咽下了口中的夹心面包,率先问道:“闷罐车坏了?”
然后他轻描淡写的直接下了命令:“坏了就修,修好之后另调个火车头,沿着铁路往怀宁追就是了。现在那好闷罐车还能装多少人?”
军官被他问住了,张口结舌的说不出具体数目。而霍相贞挥了挥手:“让顾军长的警卫团先上车,能装多少算多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