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说:“你想多了,最近工作上有点不顺。”
“是工作上的事吗?”
“嗯。”
不知孙俊有没有信服这个说法,最近他也不主动问周原去不去他那儿了。
周原决定要去孙俊那儿是周日,他一整天没办法写出一个字,干坐到了夜里十二点。那时他决定出去走走,坐上的士告诉司机的是孙俊家的地址。
周原想即便没换床单应该也可以,他是喜欢他的。
孙俊租的公寓是老城区的一栋民宅四楼,楼梯在楼的侧面,直通外界,没有大门。他爬上四楼,没有门铃也没有钥匙,在孙俊家门口打了他的电话。
他听见电话在屋子里边响了,但是很久也没有人接听。
他在门口站了接近二十分钟,没有再打电话,他认为孙俊应该是熟睡了。他有时会把电话放在客厅里,那样就听不见。
周原在他门口点了一支烟,他盯着通讯录,孙俊下面一个名字就是孙俊伟。而那个号码已经接近半个月没有通过电话了。
那个时候手机震动起来,周原几乎是神经质地一定会在晚上十点后把手机调成震动。
来电是“孙俊”。
周原接起电话,就听见对面问:“你刚才打电话给我了?”
“嗯。”
“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加班晚了,就在公司里睡了。”孙俊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周原曾经以为说话声音小是因为他是低着头要哭的样子,有时他会露出那种表情。
周原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下走,只是应了他一声:“嗯。”
“明天过我家来好吧?”
周原切断了电话,快步走到楼下。老城区的房子密密麻麻,毫无规划,建筑外的涂料也剥脱得斑驳,路灯也不是新城里那种白灯,而是上了年头的黄灯,昏暗而且不清晰。树总是比路灯矮一些,于是地面的影子也是斑驳的。
到了这样的秋天,就容易下雨,他分不清到底是台风还是冷空气,天气凉下来的时候总是要下雨的,有时是雨丝,有时是雨线。他最怕的就是雨雾,细小得好像飞沫一样,觉得似乎不需要打伞,真的在当中站久了,一身都是湿的。
他明白可能不一定是床单的问题。他也似乎知道自己并不是想来这儿的。正如孙俊也很明白。
周原在那样的雨雾里打电话给了下面的那个电话号码。听见那边好像没睡醒一样的“如意”。
雨变大了。
“我在光明区,太晚了,回不去了。”
“在哪条街?”
“下雨了。”
“我开货车去。”
第八章
孙子喜欢寄明信片,一年内他有三个时间会寄明信片,一是元旦,二是过年,三是周原生日。从认识他的第一年起至今从来没有间断过。周原只给他回过一次明信片,就是万事如意那一次。孙子的明信片内容总是这样的,元旦的时候是:新年快乐!我的好朋友!春节的时候是:新春快乐!我的好朋友!生日的时候是:生日快乐!我最好的朋友如意!他想孙子寄给劳模和大麻的明信片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把“如意”两个字换成了“劳模”和“大麻”罢了。
现在周原的阁楼中的杂物箱里有四十五张这样的明信片。花色各异,基本上都是有奖明信片,但是周原从来不去兑奖,甚至日子久了,收到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丢到了箱子里。听说有一次劳模曾经中过奖,中了很少的钱,后来就拿来请客了。请客的钱比中奖的钱还多。
孙子谈恋爱总是谈不久,他总共也就谈了三次恋爱,每次恋爱前都会打电话给周原,说自己怎么怎么喜欢那个姑娘,说那个姑娘怎么怎么可爱,甚至还会把照片发给周原,让他评价一下,周原对这种事的耐性基本上等于零,所以有时把话筒放在一旁一个小时拿起来再听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对面喋喋不休——但是真的谈恋爱了,总是两个月不到就分手。分手了又打电话来,倾诉怎么伤心,怎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总是跟别人在一起就不理他了。那个时候虽然不会把话筒放一边,回答他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有时一边上网刷网页一边听,有时看着电影听。但是自二十二岁以来,孙子似乎就没有再在他面前提恋爱的事情了。
孙子也会被逼迫去相亲,听说他父母为他介绍了十来个对象,但都被他吓跑了。从穿着到发言到举止,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女孩子面前收敛一点的意思。有一次听孙子他哥说相亲的时候孙子就不停地说自己和朋友怎么出去玩,说了一个小时,女方一句话也插不上。那个女方是孙子他哥的同事,后来就告诉孙子他哥说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话的人,也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听。
孙子总体上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做的一直就是莫名其妙的事。高中班上有人说他是掉了螺丝的机器人,有人直白地说他就是智障。没有人表现出对孙子的喜爱,但是也没有人表现出对他的厌恶,同学们只是说受不了他而已。
孙子有三个自认为的好朋友,包括周原。高中的时候他们总是一起玩,没有谁和谁玩得多一点,也不存在谁喜欢谁多一点。周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除了有一点例外,劳模和大麻都有车,以前有自行车,后来有摩托车,最后有汽车。周原一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如果是要外出,他们三人谁方便了谁就会来接他。
周原一般很少发起活动,吃饭、打篮球、游泳、爬山、摘荔枝、旅游什么的,一般都是孙子或大麻发起的。但周原大部分时候都会参加,有时会因此对交往的对象失约。前一任曾经问他:你就那么喜欢和那帮人一起玩吗?言下之意,他们和他并不一样。
周原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意味着他和朋友一起游泳、泡温泉就是罪过的,是不是他让朋友来接送他也是不应该的,是不是他和朋友们玩闹也是不对的。因为他和他们其实不一样。
直到孙子的小货车开到跟前,周原一直站在路灯下,被可以浸湿他的雨浸湿着,思考着这个问题。
小货车停在他面前,孙子从车窗内探出半身来,说了一声:“上车吧。”
在那么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脸看起来阴影很深刻。
周原上了车,坐到副驾驶上,寄好安全带。孙子拿了一条毛巾丢给他,说:“我平常擦汗的,将就用一下吧。”
周原用那条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他想真的不是床单的问题。
孙子把周原送到花店门口,周原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孙子问:“如意,十一去不去福定山庄?三天两夜,大麻和劳模要带老婆去。”
“你去不去?”
“你去了,我就去。”
周原转身看着从车窗里往外看的孙子。孙子看着他,喃喃自语道:“你不去多没意思,就看他们秀亲热了。”
“我去。”
第九章
国庆的前一天,孙俊打电话给他,问他国庆想不想一起出去玩,他可以连续放七天假。周原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有约了。孙俊又是那种好像快哭的声音问:“你不能陪陪我吗?”
“没有人陪你吗?”周原问。
孙俊那边立刻就反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警惕而且尖锐。
周原没回答他。
在三四分钟的沉默之后,那边真的哭了。
“对不起。”周原道歉了。
“你为什么道歉?”孙俊边哭边说,“他送我花,带我去看电影,会亲我,会摸我,他进来从来不用保险套,他做完以后会一直抱着我睡觉,他说他喜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
在那边还在哭的时候,周原就把手机挂断了。不是孙俊的问题,也不是床单的问题。他怕麻烦,世界上让他能够直接说出烦死了又不会受伤的人其实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国庆节当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周原在被窝里听见了雨的声音,想着下雨了,这么大的雨,那三天两夜的旅行应该要取消了吧。他翻了个身,决定继续睡觉,手机就开始震动起来。昨天晚上难得有些灵感,工作到了夜里两点,被雨声吵醒也并不太清醒,听见震动声有点恼怒起来,于是决定不接听那个电话。
震动声停了,但是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很急的那种,简直就像地震或火灾逃难似的。周原清醒了一些,但还是躺在床上没动。他在想能走出这样脚步声的人很少,家里是没有的。
那个脚步停在了门口,然后开始拍门,并且大叫:“如意!快起床!要出发了!”
果然是他。
周原揭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边准备拿他泄愤,但在那之前孙子就用不知谁给了他的钥匙把房间门打开了。
打开门就相顾无言的两人愣了大概有那么几十秒,孙子问:“如意,你穿小熊睡衣睡觉的?”
身高一米八五,体重大约有八十公斤的周原早已经忽略了两年前来自周美青的生日礼物——一套特殊定制的有小熊刺绣图案的真丝绢面睡衣——穿在自己身上有多么的不合适;自从美青高调地宣布如果他们全家不穿她的工房定制的睡衣就要对他们实施报复并且时常擅自闯入父兄的房间视察之后,周原已经决定把小熊融入自己的人生。
周原默不作声地掐着孙子的脖子,孙子无法反抗,只好搂住周原的腰,对准松紧裤头进行施压。围魏救赵策略成功之后,孙子目送周原进浴室换衣服,说:“如意,你……”
“闭嘴。要不就去死。”
他们在雨幕当中上了高速公路。福定不远,高速一小时能到,由于没有连接出省路段,这条高速路并没有塞车。
在上车前周原注意到出发的人数有七个,除了大麻、劳模以及其老婆之外还多了个姑娘,好像是大麻的老婆带来的。总共开两部车,孙子去开劳模那部车,周原本想坐孙子旁边的副驾驶座,但劳模说自己副驾驶不能调整座位宽度,空间太窄,周原坐上去一定憋得慌,就把他赶去了大麻的车,周原只好和那位姑娘坐在了大麻的后座上。
大麻的老婆介绍说那位姑娘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想去福定玩,就一块儿来了。周原出于礼貌和她闲聊了几句,觉得没话说就带上耳机听歌了。
一路听到了福定山下,下车时觉得那姑娘脸色不太好看,想着她可能是晕车了,也没往心里去。
福定没有雨,云层倒是很厚,有些悬垂在了山顶上。福定山群的总体海拔不高,一千来米,没有山脊,没有林线,山顶覆盖的还只是阔叶林,但是本省内大多是丘陵地带,这条山群已经算得上高山。
福定山庄在福定山群的一座山半山腰上,私人汽车开不上去,必须乘坐缆车到山顶,然后坐游览车或沿石阶步行到山庄。所谓的山庄是修建在一大片人工湖边的一座酒店,主体部分只有二层,一楼是饭厅及休闲厅,二楼是朝向群山的一排房间。主打产品是人工湖岸花园当中的休闲木屋,每个木屋有两层,楼下是采光良好的厅,楼上就是一间情侣房,二楼有一个凭湖的阳台。
酒店预订的事情周原一点也不知情,都是劳模弄的,在山脚大门有个酒店管理处,确认了他们的预订的房号并缴了押金之后,就被安排去坐酒店的巴士到缆车出发点。
缆车是很简单的那种双人缆车,没有顶盖,仅有一个护栏。大麻的老婆在起点对周原说:“周原你跟晓梅一起坐吧,你看着点晓梅,她怕高。”
孙子一个人排在他们几人后边,最后也是一个人上的缆车。周原坐在缆车上扭头过去看,就见他侧着头看脚下的风景,百无聊赖的样子。
只是轻轻转了身,缆车稍稍晃动了一下,那姑娘就吓得把眼睛捂住了。周原心里想既然怕高,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地方?
“如意,你唱首歌我听听吧!”孙子的吼叫从后面传来。
周原懒得理会他,他却开始自己唱起来,又开始唱那首儿歌,唱得那么大声,周原忍不住说了句:“吵死了!”
那姑娘好像被孙子粗糙的歌声给逗乐了,在一边笑了,可能又觉得取笑人不好,就说:“你朋友好有趣啊。”
“那不是有趣,是先天缺陷。”
经过湖的时候他还在唱“有只雀仔掉落水”,那姑娘喃喃自语:“不要唱了,听起来好像会掉下去……”缆车经过桩头接线的时候震动着,她又紧紧抓住了护栏。
结果是没有掉下去的。那条缆线很长很长,到后来大麻他老婆也跟着在前边唱歌,唱什么“跑马溜溜的山上~~”之类的,孙子越发起劲,明明不记得歌词还跟着唱:“周家溜溜的如意哦~~”
周原猛地转身,抄起手中的一本宣传册就往后丢,但是由于有风,没飞到孙子的缆车上,就随风分开一页一页地呈抛物线往山下掉了。
孙子把自己手中的宣传册卷成喇叭,对他喊话:“如意,你怎么可以乱丢东西?那是书啊,你知道一本书有多重吗?砸到小朋友怎么办呢?你怎么这么没有公德心呢?万一小朋友脑出血了你怎么办呢?山上没有医院、没有医生,小朋友要去看病都来不及……”
脚下是茂密的森林,不会有人经过,宣传册掉在树梢上晃动。
姑娘抓着护栏的手震动着,可能是被刚才他的大动作导致的晃动吓怕了。周原带上耳机,把音乐放到最大声,屏蔽他的声音。
缆车走了四十分钟,拂面的是湿凉的风,云层感觉很低,最后的那一段,他们几乎是在云上走的,脚下变成了白色的,看不清下面的森林。
下了缆车之后,周原在寻找武器攻击孙子的时候发现那姑娘主动跑去找孙子聊天了。嘻嘻哈哈的很是开心。然后她就开始在孙子身旁不走了,一路走下山庄的时候俩人都在聊,要不就在唱。
周原听见前边的孙子对着那位姑娘唱着“周家溜溜的如意”,被那位姑娘纠正歌词,改成了“李家溜溜的大姐”。
就算是短路男,孙子长得那么漂亮,身材也高大健壮,还是个小开,到底有什么理由不讨女孩喜欢,导致了三十岁了还没有女朋友?
周原拿出香烟的时候被大麻的老婆看见了,她提醒道:“周原,森林里不能吸烟啊。”
穿过一段森林路,终于到了福定山庄。在决定去哪个房间的时候一行人有了分歧。本来预定的是水边的两个情侣木屋给两对夫妻住,周原和孙子以及那位姑娘分住两间主建筑二层的房间。但劳模的老婆去水边的花园走了一趟,被不知名的虫子咬了一排的包,就说不想住了。
“睡觉的床有蚊帐的。”劳模劝说自己的老婆。
“那客厅没有啊,阳台那么大,虫子随便就掉下来了,也没纱窗,我受不了那种地方,你自己住去吧。”
劳模的老婆和周美青关系不错,周原深知她和美青一个德行,劳模是拧不过她的。
本来想退了木屋换成普通房间,但服务台说所有房间都已经客满,没办法进行调整,只能他们内部协商愿不愿意调整。
所谓的内部调整,其实说穿了就是周原和孙子住的那一间让给他们。
“情侣木屋只有一张床吧?”那位姑娘倒是挺担心地先问了出来。
“那床很宽,他们俩睡得下。”劳模的老婆断言。
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言,最后默默打动了周原的是被告知木屋的厕所是蹲式的。
孙子自从进了服务厅就一直在坐在落地窗边的根雕椅子上吃着茶几上放的花生,等到他们讨论妥当之后,一盘花生已经都剩下壳子了。
中午吃过饭之后,劳模提议要去散散步,但劳模的老婆表示想睡觉。于是散步的人群减少了两个。在湖边走了一圈,大麻的老婆也表示想回去休息了,那位叫晓梅的姑娘也说要回去。孙子嚷着说没玩够呢,大麻说:“咱是来休息不是来玩的。”于是搀扶着娇妻和娇妻的熟人一起走了。孙子在他身后叫道:“下午到我们屋来打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