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没骨花

作者:没骨花  录入:01-03

连着十来天,定慧每日出去找定真,却终于没有结果。两人也渐渐的承受了这个结果,绾云心中只暗暗念佛,说定真千万别遇见了人拐子才好,若是走丢了,被哪家富贵人家养作儿子便好。

这半月里,日子还是那样过,只是滋味不同了。再没有一个小小的身子来来去去满院子里跑,再没有小小的圆头伸过来叫他“姐姐”,也再没人陪他煮粥洗衣裳,听他说话。下午做功课的时候,佛堂似没有人一般。定真那样小,却如同蕴藏了这巨大山谷里所有的活泼与生动,走了他,这里如同陷入一潭水里,只有夏花绽放,鸟儿啁啾方能给这水面添些波纹出来。

定慧默默在佛堂打坐,身旁还放着一个蒲团,他不曾取走,亦无意取走。平时打坐入定时静的很,他从来不曾分了心神去听定真的动静。小孩子好动,打起坐来总是不够专心,定慧也少管,只道长大些便好。可如今他便是费神去听,也不过是夏风习习,鸟虫之声。

参透佛理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就如那几本经书几经人誊抄,要义从来不曾变过,他师父,师父的师父都将佛家经典奉为神圣,是断然不会改动的,但若要说起他们参悟的缘故,大约十个人会有十个缘由。他们自行到这山上来,原也是因为不同的缘故,总是饱经沧桑的人,方能参悟,抛却红尘。他却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天生喜静不喜动,性格沉重,从小跟着师傅,也是未曾挨过责罚的,自以为天生慧根,六根清净,却不想他原没经历过“爱别离”这三个字,自然不知其中滋味,如今定真丢了,如同佛祖给了他好大一个考验,几乎不曾毁了他几十年的修行。

定慧心中迷茫的很,此时心情悲苦,唯求心安。有时候看见绾云在那里掉眼泪,自己心里竟微微的歆羡起这天真烂漫的人来,自己心中钝痛,却掉不下眼泪来。

定慧心事不曾吐露,面上也看不出来。绾云只见他尽心尽力去找寻定真却没见他伤心,当真觉得定慧是个没心的人,一时把自己那爱慕之情也灰了大半,心道定真与他相伴几年,也不能得他流一滴眼泪,我又算个什么,能劳他挂心?只怕这人真的是佛祖转世,一并连七情六欲也没有。都说出家人的心装的下万物,可既装下万物,岂不是跟没有一个样,连亲疏喜恶也没有,还能有什么。因此郁郁寡欢,劝自己只当他作救命恩人,千万别去拿鸡卵去碰石头了。

可是还是那句话,说话容易做事难,因此当定慧微微笑着劝绾云不要伤心的时候,绾云的心又软了。

绾云不比定慧,喜怒皆形于色,但有话难说,二人互不相解。定慧原不知定真走丢之事与绾云几句玩笑话有关,亦不知绾云心有微怨,只当他为了定真伤心了这许多日子仍不能有所缓和,出于关心才开口劝解。

当时皓月当空,绾云与定慧并肩坐在院子石阶上说话,说的是些什么,似是梦境一般模糊,只因彼时彼景彼情,也实在美的人难以形容,只有心中郁结的感觉,想起来还如同亲历一般。定慧头一次没说那难懂的佛法教训,反而亲近的和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自己师傅临终之时是怎样劝解自己的,说人生一身臭皮囊,是来世间受苦,唯有行善参悟,不执不嗔,方可近佛,师傅如今圆寂,上天下地,随缘而已,已不用在这人世间修行,乃是好事一件,不必伤心。又说人在世间经历之事,俱是一劫,是劫也是缘,定真此事,乃是他命中之劫,不可消解。定真从小行善,佛祖定会保佑他渡过此劫。

绾云的心已由初时的又惊又喜逐渐随定慧的低沉的声音化成了一汪春水,定慧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那汪水里的石头,能激起阵阵涟漪。春夏之交的夜里那旖旎的气候,让绾云不禁有些失控——其实不仅绾云如此,连定慧也深深惊奇原来自己能说这么多的“闲话”,这“闲话”说与人听的感受竟这样的好。彼时绾云轻轻靠在定慧身上,听他说话,他说什么已不重要,哪怕他说佛家偈语,与自己全不相干,也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了。定慧坚实的臂膀,似这坚定的山峦一般,仿佛永不会倒塌,永远让他依靠。

而当绾云的身子靠过来的时候,定慧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一点点香气随夜风而来,仿佛有什么花儿在夜里开了。这种被人依靠的感觉让他想起山中禽兽互相依偎,这这世间的活物原就天生一种彼此亲近之意来,这意味何其美好,让他不禁微笑起来。

说到后来定慧没话说,绾云闭着眼倚在他身上,是无论如何不想起来的了。定慧以为绾云睡着了,不愿动了扰他睡觉,二人安安静静在这院子里坐着,世间再没有人看见他们,唯有月亮在天上知道罢了。

第六章

翌日清晨,绾云醒来的时候已在西厢房的床榻之上了,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必是定慧将他送入房中的——昨夜他依恋定慧,因此假寐,不想竟真的睡着了。

经历了昨夜之事,二人心中都宽慰了些。只是院子这样小,定真的身影仿佛时时会显现,这是如何也回避不了的,唯有暗暗叹气罢了。

人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里确是比山下要凉快些,可是蚊虫也多,自开春起,便有蚊虫出没,起初一两只也罢了,如今入夏,越发猖狂起来,把绾云咬得叫苦不迭。山里的蚊子个头大,有一种身上还带花纹的,看起来好不吓人,连定慧也不能免俗的被咬了一身的包,那一日清晨绾云早起看见定慧脸上好大一个肿包,几乎不曾绝倒在地上,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嘴里断断续续笑道:“我……只道师兄有佛光护体,原来也是要被蚊子吸血的!……师兄你倒向佛祖替我求一声,收了这些蚊子别处去吧,可咬死了我!”

定慧早习惯了他口无遮拦,也不生气,自己也知道脸上被蚊子咬了一口模样可笑,也不计较。他素不会讲笑话,看绾云笑得开心,心中也高兴,却说不出什么来凑趣。

绾云挽了袖子走来向定慧说道:“师兄你瞧,这蚊子给我咬了一身的包,你可管也不管?唉,做出家人真是委屈,连被蚊子咬了也不能打它,只任他欺负罢了。”

绾云来这庙时只穿一件中衣,故在这里一直穿的是和尚穿的衲衣,灰扑扑的沉闷颜色,可衬着绾云一头如瀑青丝,细白肌肤与那明眸皓齿,笑起来的嫣红的唇,竟颇有几分卷在破席里的鲜花的韵味,以衣裳之陈旧越发显出人的鲜艳来。此时细白的胳膊露出来,如同一截鲜嫩的莲藕一般,似乎又柔软细腻的多,可惜被蚊子咬了一个包,看着教人怜惜起来。

定慧看着绾云这一截胳膊,嘴里只笑道:“出家人不可杀生。”

绾云无奈的放下手臂,心道果然教我料中了,这呆师兄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他倒是想说一句我不是出家人,想打死那咬我的蚊子。可是他不敢,他只想顺着定慧说,讨他的欢心,两人别生一点间隙才好,为此那一点血又算什么呢。

天气一热便爱出汗,身上又粘又痒,绾云往后山山溪那里去洗一洗,忽见水里长出了蒲槌,立刻趟水过去摘了一把在手里,回去向定慧道:“我听老人讲这蒲槌晒干点着了能驱蚊虫,我试一试,一定不杀生就是了。”

那几日绾云忙忙碌碌的,一会儿去后山摘蒲槌,一会儿去洗衣裳,一会儿竟趴在定慧的石床上,用手蘸着水练起写字来,其实不过像画画儿一样,照着样子描罢了,他连那字念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说知道什么意思了,那一本佛经,一串串奇怪的字连起来,如同天书一般,绾云竟也极有耐心的在那里学,偶尔遇见繁复的字,便写的分了家,左打量不像,右打量还不像,不由得暗恨自己生的笨。

从前绾云只认得客栈酒馆上挂牌子的酒菜的名字,如今佛经里只些须有几个看起来面熟,学起来着实困难。绾云如此,也并非一心一意的想作和尚,又或是想讨定慧喜欢,只是这山中的日子实在无趣,不找出什么事情来做,实在闷的慌,他又不比那深宅大院里的老爷小姐,吃过了饭去园里赏花弄草,衣食起居都有人照料。如今这日子,连温饱也不能,定慧的衣裳破了,竟是只有针没有线,必得等到定慧下山化缘去买来,方能缝补。定慧半点儿也不在意,也不曾察觉绾云的变化。如今天亮的早,他起的更早,早起来先到佛堂去打扫,再去后山打一套拳,再回来时,绾云已煮好了粥在院子里等他。

日子似是过的再惬意不能了,连定慧这木头也切实觉出来了。定真走了,绾云便自行包揽了定真的活计,甚至做得更多,生出许多定慧也不曾见过的事来。就如今日这傍晚,好容易晒干了蒲槌,绾云拿火石点着了,冒出浓烟来,东厢房西厢房的乱走,直弄得满屋子烟才好,而后稍稍通了气,便紧闭了屋门。好在他伶俐,没往佛堂去,不然定慧必定要教训他对佛祖不敬。

晚上睡觉的时候蚊子果然少了,定慧躺在石床上,心中微微有点不安。若是旁人遇见绾云这样伶俐又能干的邻居,也许会高兴,但定慧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僧人修行是以苦为上,如今绾云是当真过起日子来了,虽说衣食住所,万物形迹俱都是空,但饱暖的日子必定会使人心松意散,不利修行。

定慧翻了一个身,竟隐隐觉得心中有些燥热。因此窗外的潺潺流水声,听起来不如往日那般悠闲,反而有些吵闹。忽地远处山谷里一阵猿啸,惊了定慧一下,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令他灵台清明起来。

他遇见绾云,又何尝不是一劫。他当以平常心来渡劫完劫,反而生出修行的功利心来,是大错特错了。这山谷虽幽闭,仍旧是人境,与那繁华市井又有什么差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当心无挂碍,以不变以对之,故今日和昨时,亦无什么不同。自己是自寻烦恼,俗事挂心了。

如此下来心澄意净,定慧心中似通透了一些,果然是要经历些事情方能慢慢领悟大智慧,佛祖当年也是历尽劫难,渡一切苦厄……

无巧不巧,没了蚊子这二人却都睡不着了,定慧在那里领悟大智慧,绾云却在榻上想赚钱的法子。

今日驱蚊的办法奏效,绾云心中高兴,更下决心要用心想出几个好法子来把日子过舒坦些。因这窗纸破了,蚊子还是飞进来,绾云心里盘算着要换窗纸,要买针线,无奈没有钱,定慧又是断断不肯出去赚钱的。这日子既要好好过,又要绕着佛祖不能亵渎犯戒,着实为难了绾云。好在他脑子灵光,虽然不善习字读书,旁门左道却偏会些,嘴巴又伶俐,不多时让他想着了法子,又想着了说辞,心里暗自得意,躲在被子里吃吃的笑。过了一会儿又劝自己早睡了,明日早起,可还有事呢。

清晨蒙蒙亮的时候,绾云悄悄起了床,往院子晒草的地方去了。那草是用来编草鞋的,定真还在的时候,教过绾云编草鞋。因住的人就三个,鞋也费不了几双,所以不常编的。但今儿跟绾云起个大早,却为编鞋来的。

绾云的意思是,自己多多编些草鞋,交与定慧背到街市上去换钱,说是换钱,定慧必是断然不肯的,只好说服他当做行善,价钱随“有缘人”布施些,虽说这买卖定然亏本,可必定比他敲着木鱼化缘去要管用的多。说不得自己辛苦一点,只是要他答应这法子却是要费些口舌。

定慧起来后看见绾云编这一堆草鞋,果然走过来问他。

绾云便小心翼翼的说给他,不想定慧想了一想,竟点头同意了。绾云大喜,那一日便坐在院子里编了一日的草鞋,傍晚时分定慧煮粥时看着绾云一心一意的,便过来说道:“编了一天了,不歇歇?你瞧,这院子都要被鞋埋了。”

绾云手指早已磨得狠了,便听说的住了手,起身时只听颈背一阵响,竟是半个身子都麻了,绾云扭头向定慧求道:“好师兄,给我捏一捏,我身子动不得了!”

定慧笑着走过来坐在他身后的石阶上,双手搭在他肩上,手指在脊椎处轻轻揉按,也不说话。他手掌干燥温暖有力,缓缓在绾云肩颈双臂处按着,手掌的温度隔着一层布瞬间穿透绾云整个身体,绾云微微仰起头来,把眼泪咽回去,嘴里笑道:“多谢师兄,好啦。”

定慧笑道:“何苦如此,钱财乃身外之物。”

绾云转过身子朝着他,微微笑道:“师兄你不知道,我从前什么也不会做,自从来了这里,连鞋都会编了。我心里高兴,并不是为了钱,若说是为了什么,我倒想你明日把针线买回来,我给你把衣裳补上吧。”此时两人离得极近,绾云看着他,不觉有些情动,喃喃说道,“我给你补一辈子衣裳……”

定慧一眼望进了绾云湿润的眼眸,竟然有些拔不出来,须臾他将手放在绾云头顶,抚其头颈以示安慰,并稍稍拉开一些距离。他不敢看绾云的眼睛,移开目光说道:“起来吧,吃粥去。”

绾云的目光痴缠而依恋,脉脉看着定慧站起身来走到那边去,方悄悄用手指摸一摸眼角,站起来去吃饭。

第二天定慧背了那一大袋草鞋去了集市,只放个牌子和钵在一边,木牌上写“草鞋自取,望有缘人布施。”自己只坐在那里打坐念经,闭了眼全然不理。

那草鞋堆在那里,不一会儿就少了许多,那钵里也有了些钱。大凡平常百姓,或是官宦富贾,都有些信佛,见这些事,必定是要布施些的。唯独有些贪小便宜的人白取了鞋,定慧也不去管。可巧那里过了一家官宦女眷,着人放了一个银锭在那里,也取了鞋去了。不过半日,那鞋已没了,却得了一个银锭,够买几辈子的鞋了。

定慧收拾了木牌与钵,心内盘算着绾云叫他买的东西,赶在午时前回去了。

绾云见他早回来,便知自己的法子管用,且先不去看那些钱,先结果窗纸来要糊窗纸。他知道不可过分,只要这屋子齐整,他也不求锦衣玉食,亦怕惹恼了定慧。那银锭便留着,冬天买两件棉衣穿。他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跟定慧过一辈子了,他的心意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只要守着他,就算成全了自己,别无他求了。

绾云将吃剩下的粥沥净汁水,拿米粒碾成浆糊去粘窗纸,粘了一手的浆糊,洗手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手已擦破了许多处,长出茧来了。他蹲在溪流边上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几乎不认得了,这手仿佛那天被打了手板子的柳枝儿的手,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第七章

深蓝的天幕之上,一块暗红色的云悄悄移动着,慢慢遮住了月亮。今日本就是月初,只有极弯的一弧月牙儿,浮云一遮,这天地立刻昏暗起来。

定慧仰卧在石床之上,身体不自然的微微颤动着,他双目紧闭,浓眉紧紧拧着,光秃秃的头上满是冷汗,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吟,他作噩梦了。

梦里一片血红,他站在一个水潭旁边,水里是光溜溜的绾云,定慧下意识的想回避,却浑身动弹不得,他僵硬的看着绾云从水潭里缓缓转过身来,向他似有若无的笑着,披散的头发如同光滑的绸缎一样在暗红色的光下流动,绾云柔软的身躯如同蛇一般在水里舒展着,纤细美好的身体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又仿佛笼着一层轻薄的雾一样朦胧不清,定慧退无可退,只由得他一寸一寸向他靠近,撩起的水花声一声一声冲刷在他心上,那水映着暗红色的光,恍然血池一般,绾云白皙的身体,如同血池里爬上来的艳鬼。

定慧满头冷汗,身子却火烫,心跳如同擂鼓,喉咙里似塞了一团铁块,连吞咽亦变得嘶哑疼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乍然间仿佛有火要从喉咙里喷出来,身体紧绷如同弓弦,胸中奔腾着想要撕碎碾压面前这个人的欲望,强压得他身体抖如筛糠。绾云细白修长的手臂搭上了岸,而后湿漉漉的身体终于一点一点匍匐爬在地上,又慢慢立起来。水珠儿顺着他肌肤的纹理淋淋漓漓的拖在地上,直到这湿迹停驻在定慧面前。

绾云伸出手,湿滑而冰凉的触在定慧滚烫的脸颊,他浑身冰雪一般的白,唇色偏又鲜血一般的红,眼睛里是两团漩涡,只怕一旦望进去便再出不来,定慧不敢直视,只见他殷红的唇微微张开,轻轻吐出两个字来:“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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