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重生为荒魂,我用狗眼,看尽你一生。 CP:屌丝攻X高富帅兽。 HE。 内容标签:重生 高干 灵魂转换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风静持 ┃配角: ┃其它:人兽,暗恋,复仇,三观不正 第1章 葡萄藤儿下,八十岁的司暇睡意昏沉。 他心里有种感觉,他即将在倾泻阳光的葡萄藤蔓下,安然离世。 这也没什么不好,他想。他在藤椅上动了动,仰躺出个更惬意的姿势,朝天空吐出一口长长又长长的气,听自己心脏蹒跚的沉重脚步。 他想,自己的一辈子,应该是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一辈子罢。他姓司,他的爷爷也姓司,天生当司令的命,虽然在跟毛主席打天下的时候,被人磕磕巴巴的称为“司司令”,旁人一不小心就听成了“死司令”,但他毕竟带领队伍扛过了滔天战火,带领妻儿扛过了文革动乱,并在终获平反后直升中央,给司家后辈留下了宝藏般纷繁复杂的关系网,与司暇身为一正统“红三代”的身份。 司老爷子让贤,司家第二代继续领跑京城红色家族。司暇的父亲是入赘女婿,拥有万里挑一的生意头脑,又有司家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相助,“日进斗金”一词几乎手到擒来,将司家推上了又一个高峰,并顺理成章的给司暇贴上了“富二代”的金标签。 司暇是父母的独子,司老爷子最小的孙儿,一出生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金揪揪,从小到大娇生惯养,顶多被父亲扇了轻飘飘的一巴掌——事后,父亲还得点头哈腰,买来“保时捷卡宴”向他赔礼道歉,溺爱儿子的母亲才肯不板出苦瓜脸。 好在司暇自己也知道分寸,小小年纪就将他们那个圈子的“规矩”烂熟于心,倒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比如奸污夜店女孩、飙车撞人逃逸……他闲散流气,玩物丧志,却也遵纪守法,不给仇富者小九九叨磕。 只不过,有一点,他做得太不是回事儿了——他喜新厌旧得很,总是玩完人就跑,再怎么甜言蜜语、眼波流转,都不会交付真心,白白耽误了无数男女。 他身边的哥们儿再怎么流连花丛,终究还是结婚生子、尽享天伦,他却真的览尽万花、片叶不沾了一辈子,直到现在,阳光下,葡萄藤下,他八十岁了,除了养老院的护工,身边没一个为他送终的人。 他也算寿终正寝,也算能够祥和离世,死之前,他只不明白一个问题:我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司少啊,甭嫌哥叨叨,你啊,到底想找个啥样儿的?”无数场兄弟即将告别单身、迎来婚姻的单身派对上,无数个兄弟喝得泪流满面、醉眼醺醺,这样问过他。 司暇每次都笑。因为除了傻笑,他想不出更好的应答。 他想,他其实并不挑剔的。他交往过各种各样的人,可每次每次,心轻轻一动,便死寂了,毫不起涟漪。他不愿屈从于晚境孤独的压力,便走南闯北,执着的寻觅,可八十岁了,他还是一无所获,好像他的心早死在了青春年华,他再怎么浇油添柴,也是一摊死灰,再也燃不起了热切生活的火焰。 临近死亡,他的心跳有些紊乱了。后背出了些汗,脸上的汗水则浸入了深刻的皱褶,显得他好似一尊濡湿了的黄铜老人像。 没找到那么一个人,八十岁的司暇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遗憾。不过他的人生毫无大风大浪,实打实的缺憾只有这么一个,他再抱怨苍天,未免太不知足了。 苍老虚胖的身体被阳光烤得暖烘烘,似乎能轻飘成一团祥云,被天空收了去。他闭了眼,眼皮前方还是金绒绒的亮。最后,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个人清癯、瘦削,穿着白T恤,头发短短的,乌漆漆的黑,转过头来的时候,眼镜片侧过一丝灿金的流光。 哦,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十八岁,得到了大学的保送资格,原本不用去上学了,可他因为某些原因,依旧坚持天天去,直至高考前放假。 别人抬头听讲,他趴桌睡觉。如老年人一般睡意昏沉,语文老师的一段话,突然让他打起了精神。 原来,语文老师不知为何,给他们讲了一个电影里的故事:南美的某个国家,一个穷小子,看上了一个富家少女。她是他的初恋,为此,他鼓足了勇气去提亲,却被少女的父亲严词拒绝。穷小子拼命打工挣钱,少女还是被许配给了一位年纪轻轻、便小有成就的律师。穷小子愤然背井离乡,去闯荡,去开拓自己的事业。 穷小子成功了。有了钱与权,并顺利晋升上流社会。他与无数美女交往,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他走遍了世界,览尽了一切风景,女人换来换去,也尝试过男人,可他没为任何人而停留。 他老了。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安定了下来。他听闻初恋的女孩——现已是个儿孙成群的老妪,正为她不慎失足扶梯而坠亡的丈夫举办葬礼,便悄无声息前往葬礼现场,抓住默默流泪的老妪的手就说:嫁给我。 他是个疯子,但老妪没疯。她不同意,她的儿孙更不同意,但他有手段,有身为暴发户的野心,最终,他住进了老妪的家,娶到了自己最初想拥有的女人。 语文老师提问,电影用相当大的篇幅展现男人流连于各色情人之间,而非他一开始、与初恋女孩儿的相处,是为了什么? 有同学插话:老师,导演偏题了吧?要是把电影情节写成高考作文,今年铁定落榜。 语文老师摇头:这是为了表现,男人经历了一切情爱,终究忠于的,还是自己的爱情。 恰好下课铃响,大家急着回家,这个问题好像就被放过了。司暇不屑于挤进一群女生里,听老师更详细的解释,便抻直小拇指,戳了戳前面那人的后背,问他:你说,那男的是不是有病啊?都是被用过一次的老女人了,还娶? 司暇的记忆里,他的前方,一直坐着那位青梅竹马。 前方的他微微偏头,眼镜片侧过灿金色的流光,眼睫毛黑绒绒的,像是会扑火的黑绒蝶。 他的声音嘶哑,音量又小,八十岁的司暇在意识完全丧失前,只能模模糊糊的想起,他告诉他—— “……爱。” 第2章 ……好像在白色的虚空中漂浮…… 可瞬息之间,司暇陡然睁开了眼睛,却见一辆气势汹汹的货车向他迎面扑来—— 来不及尖叫,货车就横穿司暇的身体而过,留他一人在车流汹涌的十字路口,被吓成了一根呆木头。 ? ?? ??? 又见一辆轿车朝他冲来,司暇赶紧跑上安全岛,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可还不待他喘口气,一个老大爷却朝他迎面走来,不顾他掩住胸口的大惊大叫,面不改色的横穿他身体而过,好似根本没看见他。 司暇震惊。他垂下头,抬起自己的双手认真看了看,发现自己的皮肤好似水母般透明,视线完全可以穿透双手、直视地面。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司暇主动凑近一位拎着菜篮、一口京片子的大妈,朝她的耳朵大喊大叫,还扇她的耳光—— 有仇必报、向来凶悍的老北京黄脸婆竟然无动于衷,看来司暇真成了常人看不见、听不着的鬼魂。 好不容易摸清现状,司暇任由菜篮大妈穿过自己的身体,一脸忧伤,无奈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 他想,他应该是重生了吧。看着街景、人们的衣着装束,听着路人闲聊关于“乔布斯逝世”的新闻,司暇能够确定,他重生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大概是……2011年10月份,地点则是北京无疑,他可不会错认自己的故乡。 11年,秋高气爽的日子,他当上大学不久。虽然选择的是一所偏文科的大学,专业也不是他自己挑的,但好歹过上了想怎么逃课就怎么逃课的日子,他正青葱年少、意气风发,估计大中午了,还在寝室睡回笼觉呢。 司暇又看了看自己透明的双手,有些捉摸不清:为什么他重生了,却没有身体?老天爷让他重生为一抹荒魂,是为了什么?别人既看不见他,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这样漂泊于街头巷尾,什么都做不了啊? 仗着身为鬼魂的优势,司暇横穿大马路,看哪个行人不顺眼,就踢他/她屁股。他感觉阳光穿透了自己的胸膛,虽然街边的橱窗玻璃映不出他的脸,他却凭着直觉,相信自己是年轻的,拥有了十八岁的样貌,而非垂垂老矣的八十岁。 他有听觉,有视觉,却没有触觉和嗅觉,可他走着走着,心情莫名其妙就愉悦了,甚至能嗅到空气暖和的味儿,夹杂着应季苹果的甜。 既来之则安之吧,他想。首先,他得找到这个世界的司暇,那个2011年的自己。再尝试尝试与他沟通,跟他说说重生趣话。 一想到六十年前的自己,会被六十年后的他吓成什么模样,司暇就想抱着肚子仰天狂笑。要知道,他十八岁的时候胆子并不大,虽然能看几部恐怖片,但真被鬼魂吹颈后风了,他一定要抖索得险些尿裤子,并将往日的优雅做派尽抛脑后,赶紧打电话给—— ……给他…… 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眼,鬼魂状态的司暇好像就有了一颗心,扑腾腾的乱跳。 他的那一眼,正好瞅见自己的青梅竹马,正提着一只塑料袋,走进一条黑黝黝的小窄巷。 司暇绝不会认错那个和他一起成长的男人,他赶紧追进巷子,因为心情激动,简直在飞——而他也确有那个“水上漂”的资本,毕竟他只是无质量的鬼魂。 小巷极尽狭窄,头顶便为一线天,只许缝丁点儿的阳光挤进来。司暇没有呼吸,但在感觉里,他也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正慢慢接近那个衣着素净的青年,他看到了他十八岁的侧脸,还是记忆中那般白皙秀丽,好似能在黑暗中柔柔的亮。 风静持。司暇张口,用最大的声音朝他呼唤。可风静持显然听不见一只鬼的声音,他目不斜视,在一只泔水滴淌的垃圾桶前蹲下,将塑料袋放到一边,对面前一蜷黑东西轻声说:“我来看你了。” 司暇凑近了瞧,发现那是一只丁点儿小的野狗。因为身上太黑,简直就像一坨炭渣,融入了小巷灰暗的背景色,被不怎么注意路况的行人碾一脚都是正常。 司暇敢打保票,那小野狗乱糟糟的毛发里铁定寄居着跳蚤,可百合花儿般洁净的风静持竟然摸了摸小野狗的头,语气低沉:“馒头,我给你带了馒头。你最喜欢的。还想吃馒头吗,馒头?” 一个接一个的“馒头”让司暇眉头抽搐。风静持就那么肯定野狗儿最喜欢吃馒头?!他没试着喂过肉吧?!还有,就算狗儿喜欢吃馒头了,他也不必叫别人——咳,狗,“馒头”吧?这是何等的起名艺术啊! 小野狗耸拉着脏兮兮的小脑袋,风静持的声音落下好半天,它才声音细细的“呜”了一声,狗脖子颤了又颤,朝风静持抬起水淋淋的大圆眼睛。 看了风静持一眼,小野狗的力气好像就用尽了。它的头颅“咚”的掉了下去,身体也痉挛几下后逐步瘫软,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它呜呼哀哉了。 风静持垂下黑漆漆的眼睫,很是木楞了一会儿。司暇以为他会按照小时候的性子,掉几滴金豆儿,可他眼睛眨了眨,并没有哭。 反而,他相当平静的伸手,从身旁的塑料袋里捞了一只大白馒头出来,撕下小小的一条,递到小野狗嘴巴边,用嘶哑的声音嘟囔道:“馒头,吃馒头。” 可小狗儿早就死了,开始变僵硬了,就算馒头再蓬松柔软,甜丝丝的香,它也不能张嘴,“啊呜”一口了。 风静持却固执,明知不可为而非为之,每隔三秒就嘶嘶的唤一声:“馒头。”并捻着雪花花的馒头条儿,轻轻戳动小野狗的嘴角,好似小野狗只是在跟他闹矛盾,他得低声下气的哄着它,等它高兴了,自然偏头一咬馒头条儿,鼓足了腮帮,圆溜溜的黑眼睛滴溜溜的转。 “馒头。” “馒头。” “馒头。” 风静持人长得美,说话的声音却极其不美。他小时候出过一些事,导致好端端的清澈嗓音彻底被毁,一开口,声音干哑而蛇般嘶嘶的喑涩,若旁人只听他的声音,肯定以为他是只活生生的人型乌鸦。 但乌鸦叫起丧来,格外的凄哀悲凉,惹人心头慌。司暇听他那一声又一声——如果司暇还有皮肤——一定鸡皮疙瘩落了满地。对于风静持的行为,司暇只能归结为:孩儿被魔魇住了,暂时性失心疯了,得刺激刺激他,让他回神。 别闹了小疯子,那只是一条狗!司暇更加靠近风静持,弯下腰,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吼,还伸出手来,想拧他的耳垂——没用。他只是一只鬼魂,透明的手指一接触到风静持的耳廓,就溶化般陷入了风静持的耳朵,倒像风静持“吸收”了司暇一般。 “馒头……”风静持咬了咬下唇,声音好似从喉咙深处传来,“你不吃,我就吃了。” 风静持大概是想“气气”小野狗,希望能用激将法唤回它的小狗魂,竟手腕一转,就将馒头条儿往自己嘴里塞—— 司暇大惊:这还了得!野狗尽爱舔粪,风静持那馒头碰了狗嘴巴,便也是粘了粪味,他脑壳儿被陨石撞出坑了,竟吃被狗嘴碰过的东西?! 司暇气急攻心,大步一迈,就晃到风静持面前,想一把夺下风静持手里的馒头条儿—— ??!竟有一股引力,将司暇吸向某处! 司暇眼睁睁的看着风静持的面容与他愈来愈远,他的身后好像摆了一块吸铁石,而他是最逃不过磁石引力的小铁钉,他要消失了,要被某种旋涡卷进去了,他才重生不到一小时,就必须再死一次了—— “汪汪汪汪!” “馒头!” 狗叫声,和风静持惊喜的声音同时响起。 与惊喜的风静持不同,司暇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变小了、变矮了,他得将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瞧见风静持的脸! 而且,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抽了抽鼻子,登时觉得好臭!自己活像在泔水池里滚了八圈麻将,臭得头都突突的疼! “馒头,馒头……”风静持的眼睛水亮亮的,司暇看到他重新伸过来那根馒头条儿,能鲜明的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他摸了摸。 司暇脑子里一炸,登时明白了:他的魂,被狗的尸体吸进去了! 他,司暇,变成了一条狗! 第3章 司暇发现,他算是被这只滚泔水的臭野狗坑惨了。他好端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变成了这么只专拱垃圾桶的畜生不说,似乎还魂魄被困,再也逃不出狗身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司暇终于能“说话”了,他跳起身子,就冲风静持大吵大嚷,可惜风静持疑惑的微瞪眼睛,愣了半晌,突然灵机一动,丢下馒头条儿,直接掏出一整个大白馒头——“馒头,吃。” 眼瞅见风静持又给自己递了圆滚滚的馒头,司暇气得龇牙咧嘴,干脆鼻子一拱,就将风静持手里的馒头顶落了地,然后尾巴竖得老高,冲风静持虎了眼睛汪汪叫。 风静持见素来病怏怏的“馒头”陡然如此生龙活虎,高兴,却也不解:“馒头,你有狂犬病?” 司暇被自己的“汪汪”声哽住了。这风静持,对着有狂犬病的狗还这么原定不动、温油蛋定,找咬啊! 不过转念一想,身为人类的风静持又没有特异功能,当然不可能听懂一条狗的叫唤。司暇立马懈气,狗屁股墩儿往地上一坐,就闷头闷脑的只顾在心里叹气了。 “馒头……”风静持又捞出一只更硕大的浅褐色馒头,对小狗“馒头”小声说:“荞麦的。” 司暇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啥品种的狗,但再被风静持当成只馒头看,他即将板脸板成只哈巴狗了。“……呲……汪!”司暇的本意是想怒斥:爷就算是只狗,也不稀罕您老的馒头,滚边边儿去!——可风静持又开始撕馒头条儿了,还“以身作则”,当着司暇的面咬了馒头条儿的一端,咀嚼后吞下,对司暇认真道:“软。你能咬动。” 司暇:“……”总之,风静持的思维轨道永远在外太空打转,司暇愣是变成条“馒头”狗了,也跟他鸡不同鸭讲。 更加懈气,却拗不过风静持水波潋滟的漂亮黑眼睛,司暇人脸全抛,脖子一昂,就叼走了风静持手里的浅褐色馒头条,仰首阔步往巷子外走。 狗崽儿听力好,司暇耳朵一竖楞,就知道风静持拎着馒头袋子跟了上来。他舌头一卷,就将馒头条塞进嘴里,陡一嚼巴,确实有股浓郁的荞麦味。 司暇带头走出了黑巷子,鼓动着腮帮回头,一脸傲气的仰——视风静持,忍着狗脖子的酸,命令般叫:“汪!”——你准备去哪儿? 这一回,鸡和鸭的思维轨道终于碰撞了。风静持背着阳光,身影的轮廓是毛绒绒的淡金色,他俯视司暇,用哑嗓子低声说:“馒头……你终于愿意了?” 司暇:“……”他应该说:“汪,汪汪!”——“Yes,Ido”吗。 还好风静持又补充了一句:“我带你去我家。如果你看不上……我再送你回来。” 司暇:“……”人的家再怎么狗窝,也比臭野狗的泔水窝强好么,小疯子。 “汪!”司暇不耐烦的嚷了一句,尾巴一甩,很有贵妇犬范儿的示意风静持快些带路。而风静持真听话的走在了司暇身边,启程前还特意问了句:“馒头,你腿好了吗?需要我抱你走吗?” 司暇瞪圆了狗眼仰视风静持。他这青梅竹马,心肠怎么好到这等地步,连浑身泥土渣、泔水味的野狗子都愿意触摸、搂抱?他丫的是有多缺爱啊?!用一句司暇年轻时候的流行句:这不科学! 对,这真不科学,风静持怎么可能没人爱?他从小就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胚子,虽然不幸性别为雄,没能被京城大少包养,但出落得亭亭玉立、雄雌莫辩,性格也沉稳内敛,低调不张扬,凭什么没人爱? 司暇努力回忆自己记忆中,2011年的风静持,可脑袋里像有一团缠一团的毛线球,他硬是找不着解铃的绳端儿!他隐约记得,风静持对人的态度总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永远那么若即若离,好似不可亵玩的冰莲花——但他为什么对一条臭野狗如此低声下气、百般讨好?他真把狗当梦中情人了?! ……这……不……科……学。 司暇边支楞四条小短腿,边扭头偷窥风静持。可他总能对上风静持默默凝视他的眼睛,好似风静持在顾念着他,在担忧他……会突然撒腿跑走? “汪汪!”司暇叫了几声,示意风静持不要杞人忧狗。风静持一听司暇叫,立刻就停下了脚步,抬手去掏塑料袋里的馒头。 司暇:“……”果断给了风静持的裤脚一小口,纯做泄愤。但当风静持真的递上了馒头条儿,司暇还是得愤愤然后叼走。 如此一来,司暇不敢乱叫唤了。他凭着狗身的本能,记住了风静持的味道——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个味,总之是司暇所喜欢的、认为好闻的——他目不斜视,不认真听风静持哑声的指路,只凭味道,就能跟着风静持转方向、过马路、钻胡同,最后抵达一条狭窄里弄的尽头。 “这是我的家。”风静持说完,就伸出一只手,慢慢推开了虚掩着的老木门。 司暇个头小,率先溜进了门缝。他放慢脚步,环顾四周,记忆像气泡一般慢慢浮起,映照出太阳的七彩光。 他记得这个小院,高三的时候,风静持带他来过这里。那时他已经保送了,是个名至实归的闲散人了,成天到晚没事干,便闹腾风静持,要去他家玩儿。风静持向来掰不过他,自然老老实实将他带到里弄尽头,在单手推门前垂下眼眸,声音喑喑哑哑,小声说:“这是我的家。” 司暇登时恍然。他竟然以狗的姿态回到了六十年前,用狗的眼睛再次目睹了他曾经熟知的片段。这是何等诡谲难测的世事啊。 “馒头,请跟我来。”风静持一向懂礼貌,用惯了“请”字,对着一条狗也张口就“请”。司暇忍了他的神经搭错线,跟在他后头,绕过盛大的槐荫,进了一栋外墙油腻的筒子楼的门,爬上红漆脱落的扶手楼梯,看那一线流光侧过风静持的黑框眼镜架,墙脚玻璃渣的光点跳跃在风静持的后背上,好似他身体里有一汪波光粼粼的湖。 司暇留了个心眼,数着楼层、门号。风静持停在了4楼03号门外,空着的手伸向脖颈,在司暇惊愕的仰视下,取下了脖颈上戴着的长长红绳,显露出平日里藏在上衣下、紧贴着胸膛的家门钥匙。 司暇:“……”好歹也十八了,还奶屁娃儿似的,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活像一出门就得掉钥匙。 风静持垂颅开门,然而钥匙松松的转了一圈,锈铁门就开了,显然今早的反锁已经被人“破坏”,风静持的家里,怕是还有从外面闯进来的人。 门缝一开,司暇就本能的一嗅——臭。烟和酒的臭,人体的汗臭,以及剩饭剩菜临近发馊的臭。 风静持将门打得更开,似乎是无意识的捏紧了装馒头的塑料袋提手。紧靠他腿侧的司暇看见,风静持的家比他记忆里,更寒酸破旧、家徒四壁了。原本还有些家具的一室一厅,不知何时、又被谁扫荡,变得更加空旷,连玻璃桌面的茶几都没了,只剩一张覆盖着陈年报纸的塑料桌,上头一只豁口大瓷碗,装着两三粒污黑瘪小的花生。 司暇忙着心酸风静持的贫寒家境,风静持却眼光直直而向里屋紧闭的房门。“妈妈!”他提高声音叫了一句,掺着警示意味十足的些许愠怒。 司暇竖起耳朵,好像听见小睡房里传来某种响动。“吱呀”“嗬”,门音与人声同时响起,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出现在司暇的视线中。 “你可终于回来了。”风静持的母亲——风思遥,一拢漆黑的长发,对风静持挑起桃花眼,饱含讥嘲道:“你还知道回来?” “我去加班了。”风静持顿顿,又说:“我给你打过电话的。” 风思遥的眼下有青黑色的阴影,但这遮掩不了她身为一代美人的风韵。她哼了一声:“对,是啊,一星期前。加个班,需要一星期?你就盼着我给你打电话,是吧?我告诉你,我没什么好求你的,你要走就走,没人拦你!” 风静持好像习惯了母亲的蛮不讲理,他耐心解释道:“上周忙,我在公司打地铺睡。忙完了,我就回来了……这是我的家,妈妈,我不会走。” 风思遥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用柔荑般的手指紧了紧松垮的衣襟,似乎在遮掩身体。司暇发现她的视线总往那紧闭的房门瞟,好像她在内屋里藏了个见不得光的东西。 “汪汪!”司暇突然蹿出风静持脚边的阴影,拦在风静持面前,冲风思遥呲了牙齿叫:“汪汪汪!”——他隐约嗅到了里屋内、一个男人的臊臭体味!风静持打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他母亲也一直单身,那么,风静持的母亲—— 竟然把外边的野男人带到家里来了! 第4章 司暇再一嗅,便捕捉到了一股即将散去的麝香味。他以前就怀疑风思遥不检点了,没想到她真的在外面找了野男人,还趁儿子不在的时候把他藏在家里,大白天的,就跟他胡天胡地! “妈妈,”风静持赶在母亲发怒前,抢声说道,“家里还有谁?” 风思遥的嘴唇颤了颤,她瞥过眼,面有愠色:“朋友。我请来的,你少管。” “妈妈!”风静持上前一步,急了,“你不能!你还有——你的身体,不行!” “不行”两字好似火星,瞬间爆炸风思遥的火药包。她用极尖的声音厉声道:“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你说我不行,我就不行了?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敢管,我一刀杀了你!” “妈妈!”风静持跟母亲比拼着喊,他的嗓子好像要破裂,“你不能害了别人!你会让别人也——” “你说什么!”风思遥母豹子般冲了上来,似乎想抽风静持巴掌,但司暇抢先扑到风思遥脚边就汪汪乱叫,吓得女人连连后退,生怕被野狗咬出狂犬病。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滚,贱货,滚啊!”风思遥小脸惨白,尖叫着踮起脚尖跳,“啊啊啊啊!快来人啊!把它赶走,快,快来人!” 风静持赶紧把馒头袋子扔到一边,抱住司暇的狗身子就将它往后拖,“馒头,冷静点,馒头,”他安抚道,“她是我妈妈,你乖一点,乖一点……” 司暇被风静持的手制住了肚子,前进不得,只能用狗鼻子朝风思遥“呜噜呜噜”的喷气,以示愤慨。 “贱人,贱人!”风思遥用脚上的拖鞋“啪嗒啪嗒”重踹地板,指着风静持骂。她的头发乱了,美貌也扭曲了,“你就是来气我的,贱人!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怎么不被车撞死!还带了个贱货回来气我,你个浑蛆!” 她脱下一只拖鞋,抄在手里,就想怒砸风静持的脑门——“遥遥!”从里屋赶出来的男人飞快掐住风思遥的手腕,他个头瘦高,面有菜色,但仍有男人的力气,很快便制服了风思遥,夺下了她手里的拖鞋。 “你、你怎么……出来了……”奸夫主动现行,风思遥便也没了气势。她脚步虚浮,往后一挪,就逃也似的冲进了里屋,“咚”的撞上门,反锁了。 风静持抱着司暇站起身,一脸警惕的瞪视男人。“……你好,”男人勉强笑了一下,浮肿的眼皮下,是浑浊的眼白,“我姓林,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和她,是在……是在……”男人咳了一下,好似难以启齿,“在医院里认识的。我和她得了一个病,你知道吧,就是……艾……” 男人又咳了一下,好像喉咙里有浓浓的痰。“她和我一样,我想照顾她。没别的意思,我就想照顾她,你看,你能不能……理解我们一下……” 气氛凝重,司暇听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艾”字,忍不住怀疑:难不成是艾滋病? “你卖了我家的电视,”风静持突然开口,“你给不了妈妈任何东西,你只能利用她。我挣来的钱,只给妈妈治病,我管不了你。” “……”男人显露出要哭的表情,司暇看见,他那被烟熏黄的牙齿有几颗摇摇欲坠,“药太贵,太贵了,我没办法,是遥遥让我卖了电视的,我身体好一点就去工地,我能找到事情做,我会养起遥遥,我、我会找到办法……” 但风静持只一侧身,“你走。”他说。 男人的喉头幅度巨大的滚动了一下。他慢慢走向风静持,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和一卷边角破碎的纸币,递给风静持,说:“给遥遥的。” 风静持只接了钥匙,没拿钱。男人闷着头就走了出去,锈铁门在风静持和司暇眼前关上了。 然而,片刻后,一卷东西,从门缝底下被塞了进来,正是那卷破烂污浊的纸币。而后“哒哒”跑远的脚步声响起,那个男人彻底消失在风思遥的生命里了。 风静持将司暇放到地上,用衣袖将黄铜钥匙擦了个遍,才放进自己的衣兜。他弯腰提起装馒头的塑料袋,放到充作餐桌用的塑料小几上,再朝里屋的方向叫道:“妈妈,我出去一趟,茶几上有馒头。” 里屋的方向好似传来一声砸枕头的响。风静持垂了眼睫,放低声音招呼司暇跟他出门,同时深鞠躬般拾起了塞进门缝的那卷纸币,一手关门上锁,一手飞快的数钱,发现全是零钱,加起来勉强五十块。 “馒头……只有五十块,”风静持将纸币收好,用红绳穿起的家门钥匙依旧藏于上衣下,“五十块……是妈妈的价值,还是他的价值?” 司暇无法回答。他闷闷的嘟哝了一声,埋着头就往前走。他知道风静持就跟在他身后,可他还是觉得心酸,好似全天下只剩了他一个人——以狗的身体,孤苦伶仃。 他想,如果他早点儿知道风静持的家庭情况,那位人美心善的青梅竹马也不必这样艰辛苦楚了。风静持的妈妈如果真患了艾滋病,那她的儿子风静持,到底有没有……?司暇还记得,他记忆里的十八岁,风静持确实告诉过他,他母亲生了种“慢性病”,可年少无知的司暇怎能想到,那竟是艾滋病!他还以为……只是风湿痛、关节炎,大不了抑郁症那样的“慢性病”呢! 如果风静持也因他的母亲而患上了艾滋,那该怎么办?司暇停下了脚步,转过狗头,朝风静持“呜呜”叫,他想问:你是不是也得了那种绝症? 可风静持还以为,司暇在催促他快些走,便加快了脚步,走在了司暇前头。“馒头,我带你去个地方,把你身上洗干净,去去虫。”他特意侧过眼睛,露出清浅的笑容:“别忧心,我不会害你。” 司暇垂下脑袋。一路上,他都怏怏不乐,因为他可算窥透了老天爷的坏心眼:上苍是为了折磨他,才让他重生为狗的!他人心狗身,再怎么汪汪叫,也跟人类讲不通,他迫切的想帮助风静持,想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想让他赶紧向2011年的司暇求助——可,不行。失去了人类的语言,他在同胞眼里不过一条又臭又脏的野狗,风静持虽然收留了他,却不理解他,他有心改变现状,扭转风静持的凄苦宿命,可无能为力—— “馒头,就在这里。”风静持推开一扇街边小铺的玻璃门,朝铺内唤道:“庞大哥!你在吗?” 司暇探进一头,发现风静持带他来了一个理发小铺。只见破瓷砖的地板上尽是一撮又一摊的黑头发,理发椅椅套裂口,显出了里头的弹簧,染发剂和洗发水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有的瓶塞都没盖紧,正往外滴颜色诡异的粘稠液体。 “庞——”“来啰来啰!一听这声音,就是咱风小哥,对吧!”司暇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只见那秃头汉子果然既“庞”且“大”,看上去糙得慌,不像是剪头发刮胡须的料。 庞大汉边用一半湿不干的毛巾擦手,边大步流星走出挡板后的阴影。“昨个儿不是才来剪过头吗?怎么,带小姑娘来光顾了?”庞大汉眯起黄豆眼,脖子一抻,环顾半天,却只看到一条依偎着风静持裤脚的脏小狗,不免打趣道:“不带老婆回来,带条狗?家都没成,先找了个守门神?嗨嗨,你眼光忒远了,风小哥!” 风静持躬身,用手挡住司暇后退的路,轻轻推他向前,让庞大汉也能好好看清他。“庞大哥,”风静持说,“它叫‘馒头’。能帮它洗个澡,除个虫吗?你说过,你以前开过宠物医院……”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不是我家那娘们儿蹦出来的馊主意!”话虽如此,但庞大汉显然被挑起了兴趣。他以貌似专业的眼光打量了司暇片刻,将毛巾豪爽的甩上肩膀,乐道:“成,我试试!正好寻思着卖废品,找出来几瓶狗香波。风小哥,我先跟你一说,下手粗了,可别埋怨哥啊!” 风静持点头,递出那一卷破损的纸币,“庞大哥,这里有五十块,够付馒头的洗澡钱吗?” 庞大汉粗壮的胳膊一伸,就捞过那卷纸币,也不数,就往腰带里直接一塞。“正好付你妈拉直的旧账!”他笑,“白帮你洗狗了,以后多介绍小妞们来染发哈!” 司暇身为半个动物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澡,会洗去他的半条命。可他在庞大汉的巨掌下挣扎,一旦对上风静持弯腰俯视的视线,他又小心肝一抽,安静了。 要知道,为了给他洗澡,风静持花了五十块——他妈妈的价值,抑或那个男人的价值。 第5章 还好庞大汉为司暇去虱子,用的是清洁效用强的宠物香波,而非纯纯的八四消毒液,这才让司暇诚惶诚恐之际,靠忍而又忍渡过了一劫。 老实说,被糙汉子的大粗手浑身上下的又摸又搓,司暇深感狗权被“侵犯”,特别是庞大汉还揉了好几把馒头狗的“小鸟蛋”!司暇早就为自己下面那套摇来晃去的家伙什羞涩了,这回,可算窘得声声叫唤,将泡沫水扑腾上了三尺高。 “嗨!这小家伙还怕臊!”庞大汉边用巨掌摁住司暇的小狗背,边朝风静持大声嚷嚷,“别看它有枪有炮,其实是黄花大闺女嗫!你可算捡了条稀罕狗!” 风静持正蹲在一旁的地板上,用清水稀释两瓶盖的八四消毒液,将双手浸泡在里头,去狗虱子。他好脾气的弯了弯唇角,说:“馒头平时,胆子很大的。” 风静持一说,司暇便不好意思乱翻乱滚了。他板了狗脸,不情愿的配合,庞大汉便也紧赶慢赶,给司暇换了三盆水,边边角角都洗干净泡沫,这才把他捞出“浴缸”。 “这种狗子沾了大水,得马上擦干净,可不能让它们晒着太阳自然干。”庞大汉边向风静持“科普”,边扯下肩膀上的长条毛巾,给司暇呼哧呼哧的擦,从背脊到肚子,手劲大得快擦去司暇半层皮。 司暇嗷呜嗷呜的哀叫,风静持心疼,忍不住提意见:“庞大哥,它疼。” 庞大汉立刻黄豆眼一挤:“才捡回来,就娇惯上了?我可告诉您老,这狗,疼不得!你一稀罕它,它尾巴就翘到天上去,还真当自己是哮天犬了!你这娃子就是心眼儿忒实诚,馒头要是别家养的宠物狗,看不上咱家的干窝窝头,小腿儿一撒就跑回原家去了!你可千万别费太大的心,热脸贴狗的冷屁股!” 庞大汉这么挑拨离间,司暇不干了。他头一拱,就顶开了庞大汉给他吹毛发的吹风机,本想四条短腿儿一支楞,就跑到风静持身边表忠心,无奈地板上洒了洗澡水,溜溜的滑,司暇脚掌一个没踩稳,就“啪嗒”,四脚朝地趴下,下巴砸上了地板砖。 庞大汉笑得震耳欲聋,风静持赶紧上前去扶——“嘶!”在手指没碰上小狗之前,风静持就抽了一口冷气,飞快收回了手,蹙眉捂手背。 “咋个儿啦?”庞大汉一个青蛙跳,就蹿到风静持跟前,捞起他的两只小白手。“你啊,还是皮太嫩!下回别用八四洗手了,活糟蹋比大闺女都金贵的小手儿!快用肥皂洗洗,冲冲凉水!” 风静持听话,马上就去了挡板后侧、理发铺子的内部,轻车就熟的寻到拖把池,就着水管冲热辣辣的手。 司暇担心的往里屋瞅,庞大汉揪住他的狗尾巴就把他往后拖,继续麻利的吹他的狗毛。 司暇被吹风机的热气吹得狗鼻子痒,刚打了半个喷嚏出来,庞大汉就关掉了吹风机,转而亮出一把理发剪刀。“小帅哥,给你剃个毛,配合点!” 司暇汗毛倒竖,觉得刚出地狱,又要再下地狱,丫的不划算!他狗眼一瞟,发现风静持出来了,赶紧嗷嗷叫,召唤自己最靠谱的援军。 但他陡一叫唤,意图就变了:他发现比起自己,他更在意风静持红扑扑的手,是不是真被八四消毒液坏去一层皮了?那该多疼!小疯子再怎么不自爱,也不能用杀病毒的八四洗手啊!早知如此,他何必用手去碰滚泔水的馒头狗,还摸他,抱他,搂着他,司暇的一身虱子可算坑惨了风静持! 他真正的灵魂也算历经世事了,他想,他必须找出方法,搭起人与狗沟通的桥梁,否则他无数的话语憋在心里,就算嚎了出来,风静持也听不懂,真要膈应死他了! 剪刀歘歘的雪亮,馒头黄白交杂的狗毛窣窣而落。司暇看见落地的裂口镜子里,自己那黑色鼻头浅棕脑门的丁点小样儿,突然心头亮起一个大灯泡:他可以写字啊!他可以用狗爪子涂涂抹抹出中国人的方块字,跟风静持讲通啊! 待庞大汉为他吹净了小碎毛,扑上了爽身粉,司暇立刻身子一跃,用狗掌摁了一把地板上浊黑的肥皂水,在风静持和庞大汉惊讶的目光中,奔到墙边,寻了块墙纸脱落的写字地儿,抬起沾了肥皂水的狗掌就想写出“我是司暇”四个字—— ? ?? 怎么搞的???“我”怎么写?那横竖撇拉点的排列组合刚刚都在心里,可狗掌一抬起,脑袋里怎么就空空荡荡了? 他是会写的,只不过一个“我”字啊!到底是哪种力量在阻止他,挡住了他的临门一脚,不许他使用人类的文字? 狗爪子抖了又抖,掌上的黑水滴了又滴,司暇急得狗毛倒竖,可还是写不出那个“我”字。他想换个字,写最简单的“一”——狗爪横着一划,倒是出来了,可这有什么用呢!扒垃圾堆的狗都能捣鼓出无数个杠杠,活像在练“一”字的书法啊! 司暇又添了一笔,“二”,再一笔,“三”,他再想写“四”,就头脑瞬间空白,不知该如何转笔提勾了!他干脆只靠后脚立了起来,不断试验:十?能行!九?不成!八—— “你家馒头是书法家啊!”后面又响起轰隆隆的大笑,庞大汉乐不可支,直夸风静持有眼光,“不愧是聪明伢”。风静持虽然觉得馒头行为古怪,似乎想表达什么,但他又一想,馒头也许只是在画记号,想把理发铺子当做它新的势力范围吧? 司暇扭头一瞅风静持平静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狗文字什么都没能传达。他无比沮丧,慢吞吞放下狗爪子,“我”的写法立马就迸出脑海,但不管多迅猛的再抬起狗爪,那个字就“唰啦”,凭空消失,偏生不让他写出能传情答意的中国汉字。 他想换用英语,结果却更加悲惨,因为一般的狗不可能灵光乍现写个“a”,他便连“a”都写不出来。勉勉强强狗爪一勾,涂了个“c”,再一划,“l”,却让庞大汉乐得更欢,直叫风静持赶快带走司暇,免得他“笑破大肠”。 司暇别无他法,垂头丧气的跟在风静持脚边,出了理发铺子。 顺着里弄走,风静持带旧貌换新颜的馒头狗去买菜。因为快傍晚了,叶子菜都是挑剩了的,还被阳光烤得黄怏怏,风静持买到了比起清晨、折扣高至吐血的一捆青菜,一把菠菜。同样的道理,他找熟人家买了块猪肝。 但经得住存放的鸡蛋和苹果可就不一样了。风静持去了经常光顾的小门店,跟忙着搓麻将的老板娘说了些好话,老板娘才准他只买两颗蛋。他带着馒头狗钻了一条小岔巷,张望了一会儿,才瞧见准备拖着板车上“夜班”的苹果老头,赶紧上前打招呼,听老头抱怨了几句“最近城管管得好凶,奶奶的老子白天都不敢出门”,用“亲情价”挑了三颗红滚滚的苹果——还是老头亲自给他挑的,边挑边叨磕:“纯纯陕西的,比那家啥福的狗屁ST甜不知多少个圈儿。” 夕阳西下,风静持拎的袋子多,袋子里的内容却不多,他带着小狗回家了。 直奔筒子楼的公用厨房,正好接相识大妈的锅碗瓢盆,风静持马不停蹄的洗菜摘菜,切肉热水,司暇摇着尾巴在他脚边晃,嗅着满室的油烟味,听着菜板哐哐的响动,还沉浸在“沟通”失败的阴影里,难以自拔。 夜色染了半边天,风静持的猪肝汤鲜味四溢了,连旁边的油褂子老大爷都来讨了一口,笑夸风静持“有进步”。 留下还在蒸的鸡蛋羹,风静持根本没有所谓的“防烫手套”戴,直接两手一抓,就抬起大汤锅,往自家走。 司暇跟着他,走过灌满狭窄走廊的暮光夜影,抵达熟悉的锈铁门,看着风静持放下锅,拽出紧贴胸膛皮肤的钥匙,拧了两圈,开了门。 司暇主动用狗身子帮风静持顶开了门,可一人一狗一入内,皆惊。 原来灰尘扑扑的地板上,白色的老面馒头与褐色的荞麦馒头滚了一地,本就豁口的大瓷碗又破了一角,瘪粒的花生和瓷碗的碎渣摊在一处,很有难兄难弟的意味。充作茶几的塑料桌整个翻倒,像是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 外屋没开灯,视野昏暗,但还是能看到,里屋的门依旧紧锁。“妈妈生气了。馒头,你呆在这里,我去收拾。”风静持的声音很轻。他就算端着大汤锅,动作依旧轻盈,像是滑过夜空的黑燕子,在司暇的心海里破开一道涟漪。 锅放地上,扶起塑料桌,扫了碎渣,将所有的馒头都捡进塑料袋。风静持先给塑料桌铺一层旧报纸,再动作麻利的拿出柜子里的碗筷勺盘,摆了一桌,然后飞也似的出门,去公用厨房端回了鸡蛋羹,还特意在金黄鸡蛋羹上撒了绿葱花,好让母亲觉得好看些、有食欲。 风静持的手本来就被八四消毒液刺激过,再被鸡蛋羹的瓷碗一烫,直接让他咬了下唇。可他并不叫疼,放下鸡蛋羹的碗,就用通红的手盛了两碗猪肝汤,再分别取出两只大馒头,一只老面的,一只荞麦的,为它们剥去沾了灰的皮,只留内核,放在一只空盘上。最后,风静持还掏出一只苹果,削皮切块,满了一碗。 “妈妈,我把晚餐做好了!请一定出来吃,趁热——还有水果!”风静持朝里屋喊完,只端一碗猪肝汤,拎上剩下的脏馒头,出了门——还特意把关门的声音弄得有点儿大,好似在提醒风思遥:我走了,你别怕丢面子,出来吃饭吧。 司暇在锈铁门关上前,回忆了一下风静持为罹患艾滋病的母亲准备的晚餐食谱:猪肝汤,鸡蛋羹,去皮馒头,餐后苹果。 风静持只端了一碗猪肝汤、拎了一袋馒头走,那么他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又是买菜又是做饭,最后他能吃上的好点儿的菜,只是一碗猪肝汤。 司暇陡然觉得,那碗猪肝汤,一定很苦,很苦。 第6章 菠菜比青菜更有营养、更贵,但风静持也不能让母亲只吃菠菜。他将菠菜和青菜的好叶子都煮进了猪肝汤里,剩下的、有虫坑坑眼的叶子,他倒了丁点儿油,给自己炒了零星的一盘。 在炒菜前,风静持将猪肝汤碗放到地上,招呼司暇:“馒头,你先吃。” 司暇会吃才怪。他那狗肚子再咕咕叫,也不能去舔脏猪肝汤啊,风静持那么清癯苍白,该多吃肉、多补血才是。 铲起叶子菜,风静持一见馒头狗仰高了头,一脸傲气的距离猪肝汤碗老远,不由疑问:“馒头,这不是狗肉汤,你为什么不吃?” 司暇:“……”谁说狗只不吃狗肉了?!世界上总有嫌弃猪肝的狗存在的好吗! “等会儿,我来喂你吧。”风静持自言自语,说出了妥协而脱线的话。他将碗筷塞进馒头袋子里,将袋子往胳膊肘上一挎,左手菜盘子右手汤碗儿,带着司暇就下了筒子楼,加入了院子里,槐荫下,露天用餐的大军。 好心邻居给了风静持两个塑料板凳,风静持自己坐一个,菜盘汤碗放一个,馒头袋子直接放地上,也不嫌蚂蚁会爬进去。 夜色铺了满地的凉,晚上七八点,也算烟熏火燎后大快朵颐的时刻。风静持用勺子舀了猪肝汤,要喂司暇,司暇瞪了眼睛汪汪吼他,吸引了满院子的倒嘘声,还有中年大妈举了筷子要打司暇:“这狗忒坏!没个心眼,小风子咱炖了它吧!” 风静持连忙护狗,帮司暇赔了不是:“馒头喜欢吃馒头,我只是试试,看它能不能喝点汤。” 为表馒头真的是只“融入群众”的良善狗,风静持撕了粗粗一条馒头,特意去皮,再沾了猪肝汤,递到司暇嘴边。 司暇觉得,自己一天不摆脱狗身,一天就躲不过“馒头”的封号,干脆张大了嘴,任着风静持将馒头条塞进去一半,再“嚓”的咬下,嚼吧嚼吧。 馒头狗一乖,大妈也就宽了心。她放下了高举筷子的手,另给风静持夹了些他们家的红椒小炒肉,自回自座了。 司暇的配合不仅安抚了要剥他皮炖他肉的民心,更让风静持喂上了瘾。眼镜片后,他的眼睛弯弯的,为了实实在在的喂饱爱狗“馒头”,他在馒头条里卷了小炒肉,还夹带了猪肝,死劲儿往司暇嘴里塞,大有撑死他才是爱的架势。 司暇又能怎么办呢,风静持“玩”得正高兴,他忙着嚼和吞,连汪汪抱怨的时间都没有。 好在终于有明眼人发现了司暇眼中深刻的哀愁,赶紧拍上了风静持的肩膀,“风小弟,再喂,这狗要熄火了!留着点自己吃吧,再长高点,壮实点!” 风静持乖乖收手,对肚子快垂地、四条腿儿直打颤的司暇小声说了句“抱歉”,自己也不去皮了,直接咬上最后一只馒头。 人来人往,槐荫下吃饭的,很快只剩风静持一个。他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可咬了几口馒头,西北人似的,就将馒头撕碎了,往猪肝汤碗里丢,然后直接端起碗,用筷子扒拉泡得软塌塌、稀烂烂的猪肝味馒头,间或夹一筷子叶子菜,泄露出“呼哧呼哧”的细小吮汤声,让趴在他脚边的司暇看了,不由联想到辛劳一天后,蹲在街边埋头海碗的搬运工。 但司暇还是愿意将风静持的用餐举止评价为“优雅”的。这并不是指风静持有多矜持,连喝个汤都要小心谨慎,不能发出丁点儿声音,抑或拈个菜都要翘起兰花指,一次只拈一丁点儿,活像在拈花。 他觉得,他以前、从小就觉得,风静持再怎么陷落操尘,都是清清冷冷的。他如果是个女孩子,一定得搭配素白绸面浅蓝滚边的旗袍,上绘墨色的修竹,或者点几滴用清泉水渲开的梅花,他不施脂粉都能倾倒一片男女,澄澈的眼神一转,他让人上刀山下火海、提出再无理的要求,别人都愿意,都觉得太有道理了。 司暇说不出个特别的明白,他只能套句俗话:这就是气质。与生俱来,不可模仿,无论世事如何催打折磨,风静持眼底里的静谧清澈永无改变,他就算垂垂老矣、皱褶满脸了,也不会浑浊掉那份—— 嗯?老?对了,在他记忆里,有幼年的他,成长期的他,青年期的他,可,再大一些的他呢?他似乎只能回想起,大概二十岁的风静持的面容?二十岁过后呢,风静持怎么就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了?! 司暇“嗖”的跳起来,前脚搭上风静持的球鞋,因为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而汪汪叫。他很害怕,风静持是死在了二十岁吗?他其实也患上了绝症,在上一世藏着掖着好多年,最终孤独的死在了某处,消失在了他青梅竹马的生命里?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上一世,总也联系不上风静持了!他在那时也够狼心狗肺,身边各色美人环绕,一旦打不通风静持的电话,又有段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就将风静持慢慢遗忘,主动翻过有他的那一页,迎来糜烂的“新”人生了。 他该有多无耻!他跟风静持一起长大,当年,还是他把风静持从北京游乐园“捡”回来的!他们从小学同到高中,多少个日子形影不离,他把风静持当小弟,当哥们,当一辈子的朋友,可他没有尽到大哥、兄弟、朋友的责任,他抛弃了风静持,让十八岁的他挣扎在贫困线上,更因母亲的疾病而过早打工,连大学都没上成—— “司暇。”突然的两个字,让司暇简直要惊声大叫:你认出我了?! 可风静持弯弯眼睛后的句子,又让司暇的心跌落谷底:“馒头,我跟你说说我的朋友。” 司暇趴在风静持的球鞋上,心里除了沮丧,还是沮丧。风静持却把馒头狗的安静当成了它愿意倾听的表示,先对帮他收拾碗筷餐具的大叔说了句“谢谢您,下次我帮您家洗碗”,再摸摸司暇的头,于槐树枝桠间的星光下,语气清淡如水:“司暇是我永远的朋友。虽然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但我等着他的电话。” 司暇一听就抽了抽狗鼻子。擦擦的啊,太他丫的伤感了。他才上大学的时候,忙着参加社团、打点关系,广交朋友、疏通门路,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高官子弟、院花校草,一天到晚烟酒笙歌,跑遍北京城的夜店,还惆怅没时间眯眯眼打个盹——不是风静持与他渐行渐远,是他主动远离了风静持,用一道身为“大学生”的墙将他隔离开来,让他只能等了又等,只等好朋友的一个电话。 “我试过主动打给他,但他好像换了号码……”风静持拿出裤兜里的诺基亚纯黑按键机,俗称“小板砖”的超廉价待机神机,盯着小小方框屏的眼睛里透出迷茫,“我该去人大找他吗?人大,人民大学……海淀区,三环,地铁四号线到东门,十号线到西门……我原本,也是可以……我拖累了司暇。” 司暇咬住风静持起了毛边的袜子,扯了扯,让他不至于陷入伤他心的往事。可惜司暇自己,早就陷进去了。 他和风静持都读人大附中,他半考半关系进去,风静持纯纯的考进去,校方还免了他的学杂费,可见其贫寒与优异。结果司暇一进高中就被一学姐表白,想着试试呗,心思一飞,原本就平庸的成绩唰啦啦往下掉,风静持的独家补课都没能挽救颓势。 进入高二,可以找留学机构出国读预科了,司暇的父母问他有没有出国读大学的意愿,司暇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那大他一年级的女朋友,而是他老实本分死读书的青梅竹马。 他问过风静持,也跟他吵过架,可风静持家有悍母,他一走,他妈谁照顾?司暇的爸妈再怎么大度,资助一个风静持已经是极限了,更何况他爸妈怪里吧唧的就是不喜欢风静持,天天给他冷眼看,让司暇真不好做人! 得,不出国也行,反正爸妈的关系多得很,捞个国内大学的保送资格,也比准备出国轻松多了。 他又跟风静持一通长谈,问风静持是北大呢,还是清华啊?结果风静持戴眼镜,他不戴,风静持却让他大跌眼镜:“人大。” 原来,风静持因为家庭的原因,成绩也有下降,而北京一直都有“北大清华,人大北师大”的学校排名顺口溜,如果填志愿时为了保险,填个人大其实也不错。 行吧,司暇想,人大就人大呗,那个学校政治氛围浓厚,红三代官二代一把抓,也挺适合司家第三代的发展的。再说了,到时候可以带着风静持出国读研啊!趁着大学四年,找途经捞点儿钱,由他来供风静持继续深造不就成了! 理想很丰满,司暇在得到风静持“我能考上人大”的保证后,让父亲弄了个人大计算机保送的资格,象征性去考了考,保送通知书到手,然后两手一甩没啥事了,也不理老师叫他“回家休养”的训斥,天天晚上打游戏,白天趴在课桌上睡觉,偶尔醒来了就瞧瞧风静持在做啥,一下课就戳他的后背,让他转过身来跟自己唠嗑,权当替他排遣考前焦躁了。 现实很残酷。风静持的妈真不是个东西,她儿子第二天就要高考了,她突然发疯,扯了嗓子叫喊,还抡起一只燕京啤酒的酒瓶,砸上了风静持的头。 风静持头破血流,被街坊邻居连夜送进医院,当晚就发了高烧,医生说什么伤口感染,要住多少天多少天的院。 司暇还记得,2011年6月7日,高考的第一场考试是语文,时间是上午9:00-11:30。考场开放前,他站在挤挤攮攮的考场门口等待风静持,却等来了裹着满头白纱布的他,甚至有鲜血浸透了纱布,显出艳旎的绯。 风静持参加了三场考试,在最后一场的英语考试进行了一半的时候,昏倒在试卷上、课桌上。司暇能够想起,有个护士小姐告诉他,风静持被送进医院的时,高烧42度,再晚一会儿真可能脑子烧毁,成个植物人。 但缺了英语卷的分,上人大绝对不可能了。北京的考生都是考前填两个志愿,一般第一志愿一本,第二志愿二本,风静持第一志愿砸锅,第二志愿的二本又是司暇给随便填的外地学校,他干脆就不上了,也没复读,直接靠着母亲某位前男友的关系进了一家还挺有规模的投资公司,说是某高管的实习助理,其实就是打杂的学徒,供人使唤来使唤去,大公司养的宠物狗般的存在。 其实,司暇当年,是真的,想放弃保送人大的资格,陪风静持复读一年的。只因为他回答不了母亲的一个问题,他退却了,任由风静持放弃了学业,直接进入残酷的社会,开始艰辛的打工生涯。 当年,他母亲问他:“你对他,到底什么感情?凭什么为他付出这么多?” 直到现在,司暇都没想透彻。他伸出馒头狗的舌头,风静持便也默契而温柔的垂下了手指,任它舔舐。他不知道风静持还在不在回忆中怅惘,他觉得回忆就像泥潭,几乎要闷杀他了,他喘不过气,不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何做错了那么多—— “叮呤呤呤!”风静持的诺基亚小板砖亮屏了。他垂眼一瞧,脸庞登时亮了起来,好似心头燃起了璀璨的烟火。 司暇抬高头颅,借助灯光与星光,模糊而清楚的看见,风静持做出的口型分明两个字:司暇。 第7章 2011年的自己,竟然给风静持打了电话! 司暇又惊又喜:惊,是他揣摩自己的记忆,他好像在上了大学后,没有主动搭理过风静持;喜,是这通电话可谓雪中送炭,能安抚安抚小竹马寂寞的内心。 司暇将狗尾巴绷得僵硬、竖得老高,他紧张,可他看得出,风静持比他更紧张。那个在高中绰号“木头美人”的风静持,竟然手指都有些抖,缺乏血色的嘴唇也在轻轻的颤,似乎难以置信自己还能接到司暇的电话。 “汪!”司暇用一嗓子的嚎让风静持回神,后者赶紧按下了接听键,将“小板砖”靠近左耳——风静持是左撇子,虽然右手也用得很灵活——对电话那头尽量平静的说出:“司暇。” 司暇将狗耳朵支楞得老高,他卯足了劲儿偷听,嗨,还真听到了只言片语:“……工体这边……对,地铁能到……只是来玩一下……地铁口等你。” 基本上全是电话那头的司暇在说,风静持只有连连“嗯”、“好”的份。通话结束,风静持将“小板砖”摁在左心口,吐了口气。 “馒头,司暇让我去工体那边。你愿意跟我去吗?坐地铁,我想向司暇介绍你。” 司暇下意识的点头,这么好的、与年轻时的自己重逢的机会,他才不会错过!只是,工体?北京工人体育场?那旁边一遛弯的夜店,司暇让风静持去哪里干嘛?还说“玩一下”,他想带风静持进夜店?! 这狗崽子!八十岁的司暇愤怒了:这还是人做的事吗,造孽啊! 在司暇心里,他年轻时也这么觉得,谁都可以去夜店,只有风静持不行。那美人儿是根木头,也是块璞玉,他干干净净,纯洁无暇,夜店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能污蔑了他!就算他年轻的时候再放肆浪荡,他也曾经想过带风静持见识见识“世面”,但北京有些夜店忒乱忒黄暴,风静持要是脏了丁点儿,谁赔司暇一个清清白白的小竹马啊! 所以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没干过诱导风静持进夜店玩的混账事吧!那2011年的司暇,那就该被井盖儿磕掉大门牙的死小孩,气死老司暇了! 可惜老司暇再怎么咬牙切齿,还是被风静持带着,出了槐墩胡同,过了大马路,进了地铁站,坐上了地铁。 因为上车的地儿接近起点站,刚开始,人还不多,风静持找了个位置坐下,将司暇放在他腿上,以免小狗碍着旁人的脚,或被人唠叨狗坐了人的座。 三分钟一站,车窗外间或闪现白花花得刺眼的即时广告。司暇抬头一瞧,只见风静持眼神专注,直直盯着到站示意图,活像个刚进北京城的外乡人,生怕坐过了站。 至于么。司暇将头埋进两条前腿间,心里有点儿酸溜溜的。 嗨,虽然自己嫉妒自己纯属傻得发慌,但狗司暇不能不嫉妒人司暇啊!他都八十了,当然要嫉妒还十八的自己,他为那个司暇还有机会珍惜风静持而黯然,更为自己曾经错了又错的往事而愧疚——老天爷怎么不让他重生为十八岁的自己呢!他也太惨了,只能用狗的眼睛看着风静持,而风静持又看着那个年轻的自己,那个不懂得珍惜他的二愣子! 司暇呜噜呜噜的闷闷唤,风静持以为它第一次坐地铁,害怕了,便在它头顶发出喑哑的声音:“馒头,关于北京的地铁呢,一直都有个笑话。都说北京地铁挤,挤到什么程度呢,好不容易挤上去,结果挤不下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坐过站。” 司暇:“……” 坐在风静持右侧、学生模样的女孩却“噗嗤”笑了。她化了妆,似乎因此而胆子变大,频频偷瞄风静持,还意图不轨的亮出了“iphone4”,机身一侧—— “汪汪汪汪!”司暇叫了起来,还对女孩龇牙,狗眼瞪得浑圆,虎虎生威。女孩被司暇吓到了,赶紧挪远屁股,再不敢偷拍。 司暇从鼻孔喷出一记淋漓的气,他很得意,为能保住小竹马的“贞操”。不过下一秒,从正对面而来的闪光灯险些亮瞎他的狗眼,原来他能帮风静持挡一时,挡不了第二刻,现在几乎人人都有手机,偷拍啥的,你做不到我来啊,耽于美色的中国人多了去了! 司暇不甘心。如果他还是人,保准不让风静持出门,看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们谁丫的有本事偷拍! 不过他现在只是只狗。顶多叫一叫,大不了咬一咬,尝试扯下坏人腿上的一块肉——但他鲁莽了、泄愤了,遭殃的不仅是他,更有风静持,光是杂七杂八的赔偿费,都得把风静持坑得他爹都还魂诈尸! 司暇头一瘫,就不动弹了。他耸拉眼皮,任由风静持向女孩儿道歉,还回答了女孩儿思维跳跃的问题,譬如说:“你有男朋友了吗?” 风静持想了想,其回答让司暇差点没被自己的狗口水哽死:“嗯。我现在正去找他。” 司暇:“……”男朋友不等于男性朋友,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小疯子。 女孩儿的脸登时红了。她立马就在自己的“iphone4”上噼里啪啦的打字,也不知在编写些什么未成年禁止观看的短信。 但还没等女孩将短信发送,地铁就到站了。风静持礼貌的与女孩道别,抱着司暇就走出车厢,上电梯,混入人流,再上电梯,随即抵达地铁站的出口—— 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站着风静持和馒头狗,都迫不及待想见的人:司暇。 “……司暇。”风静持忘记了要将馒头狗放在地上,他就算调整了表情,笑容还是显得有些僵硬,在霓虹灯光下,他的眼睛表面好似滚了一层晶亮的水膜,也不知司暇能不能读懂他深藏着的许多情。 “走吧。跟上。”相比风静持欲言又止的热切,司暇冷淡许多。六十年后的司暇对上六十年前的自己的眼睛,陡然心一寒:他真是我? 在风静持的臂弯里,司暇瑟缩了一下。他觉得很奇怪,他打从心底里,对眼前的自己感到陌生。 并不是说,他的相貌变动了多少,他还是能记得十八岁的自己的脸的。眼前那人依旧不长不短的黑头发,瞳孔颜色偏浅,近于褐色,左边耳垂钉了枚黑曜石的耳钉,间或折射出霓虹灯箱变幻的光色。 他一直以来都很介意自己与风静持的身高差,小时候,他一旦发现风静持多长了那么一厘米,都气得不许他喝牛奶,还拼命压他的脑袋,想把他摁低。当他们俩二十岁、身高差不多止步了,根据他的目测,他似乎能比风静持高个一厘米——十八岁的现在,也是。 虽然被风静持抱在怀里,司暇还是得昂了头颅看自己。他看着十八岁的自己利落的转身,在风静持前方带路,倏尔涌出个诡异的念头:他其实……不是我吧? 如果他真的重生为十八岁,在一无所知风静持苦楚的情况下,也不会如此冷淡啊?怎么可能一路上,连头都不回一个,更别提关切的询问询问风静持的现状了!就连风静持迈大步子,走到他身旁,嗫嚅着唇,想挑起话题——司暇只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侧眼,简短的说:“到了再聊。” 风静持听话的沉默了。司暇却疑心更重:这十八岁的他,是不是受了什么挑拨,故意给风静持脸色看?但风静持乖巧稳重,从不惹是生非,社交圈子极为狭窄,司暇的哥们儿没必要故意离间他和风静持吧?风静持毫无背景,纯一雨打风吹的小白菜,离间了也没好处啊! 司暇很气,在暗中磨牙。他想,对于这个十八岁的自己,他是非得上杀手锏了——血盆大嘴。最好能将他十八岁的魂魄咬出来,自己进入那个身体,疼煞那个缺爱的小竹马,让他过上轻松活泼的好生活,而非黄在白菜地里。 “就这。”司暇在一发光招牌金晃晃的店面前停下,馒头狗抬眼一瞧,就怒不可遏的嚎了起来:真他丫的是夜店!狗崽子你胆子忒大了,你不配做我! 只是在店外,重金属的摇滚乐音就灌入了风静持的耳朵,他很不适应的紧了紧眉,嘶声问:“你在这里玩?” 司暇斜眼扫了他一瞥,就连馒头狗都看得出他眼中的轻蔑:怎么,你瞧不上?您老清高,我玩个夜店,就不入流了? 风静持再次沉默。他俯眼瞧了瞧馒头狗,再抬眼,司暇已经将银白色的VIP卡递给了前来领路的服务员,甚至有女侍者送上了一只狗嘴套,对风静持说:“先生,请栓好您的狗,不要让它出VIP包厢。如果因为您的狗,店里出了安全事故,我们会追究您的责任。” 风静持知道,把狗带进公众场合本来就不妥,更何况眼前的夜店装潢豪华,里面的各色人等都不好惹,侍者勉强同意他带狗进去,肯定是为了照顾司暇的面子。 “馒头,你能忍一忍,戴上这个,我抱你进去吗?”风静持下蹲,对馒头狗好言好语。 馒头狗愤恨的瞪了眼司暇,冲风静持摇摇尾巴,乖乖戴上了防止狗咬人的嘴套,俗称“狗口罩”。 猛一戴上,司暇就觉得难受了。他像戴了个橄榄球运动员的全方位面罩,牙齿舌头都被卡得紧紧的,咽口水都不自在。这一下,他连嗷嗷叫都做不到了,只能用前爪不停扒拉嘴套,用肉掌哐哐的敲,以示无穷的不爽。 风静持将他抱起,跟着看了半天热闹的司暇走进了夜店“SecretGarden”。 第8章 夜店,无论名字取得多好听,就是一寻欢作乐的三教九流齐聚地罢了。灯红酒绿,群魔乱舞,空气混浊得司暇直想打喷嚏,炸山般轰隆隆的音乐也吵得他脑袋疼,忍不住在风静持的怀抱里动来动去,因不舒服而细弱呜咽。 风静持却有些心不在焉,连抚摸馒头狗皮毛的动作都像在应付差事。他用宽广的视野扫视夜店,得出了“这个地方不宜常来”的结论,在心里做出了“到时候得劝劝司暇”的打算。 两人一狗深入夜店内部,司暇驻足后一侧身,就颇为绅士的替风静持推开了包厢门。 风静持怀抱里的司暇忍不住撇嘴,在心里怪声怪气的一“恶——”狗崽子装,实在是装!他表面上体贴有礼,其实内心贱贱的傲,他以为风静持看不出他的怠慢轻浮?司暇真想为民惩奸,胖揍一顿这十八岁的自己! 风静持哑声道谢后垂眸入内,包厢内立刻响起大惊小怪的吆喝声,浮夸没品的口哨声,以及别有用心的倒嘘声。其中,一个胖男孩的嗓门格外洪亮,活像在黄土高坡上唱山歌:“暇哥终于把嫂子给带来啦!嫂子好!小敦这厢有礼啦!” 风静持尴尬得手足无措,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司暇,更引来司暇那群狐朋狗友的哄笑。胖男孩短粗腿一蹬,就蹿到了风静持身后,直将他往座位上推,嘴里还叨叨咕咕:“嫂子别介啊,都自家人,哪天暇哥欺负了咱,还指望您老帮咱出气呢!” 风静持将馒头狗搂得更紧。他就像个提线木偶,胖男孩带他绕着包厢圈圈转,向他介绍包厢内的各色人等,他就羞窘的连声道“你好”,顺利惹笑了一位面容鲜嫩的少年:“别祝我们好了,嫂子好才是真的好,对不对啊司暇哥?” 少年皮肤水灵,五官却深刻,有种混血儿的独特韵味,就算特意染了金发也毫不显突兀。他嘴角一勾,就亮出了两枚小酒窝,仰视风静持的眼神中藏着一种情感,名为挑衅。 馒头狗身体内的司暇立马汗毛倒竖,冷汗簌簌的下。眼前那小少年吧,嗤……穆郁……孽缘啊,愣是大师兄也要捶胸顿足的难搞啊。 “别闹了,穆郁。他只是我的朋友,风静持。”司暇行如清风,很快就绕过风静持身侧,坐到了小少年旁边,旁若无人的和他咬起了耳朵,举止亲昵。 很会看场合的胖男孩赶紧带着风静持远离司暇和小少年,坐到了卡座的角落,满脸堆笑的端茶送水,然后屁股一拍,在风静持身旁坐下,咔吱咔吱的嗑起了瓜子。 旁人打牌的打牌、胡侃的胡侃,也有人在唱情回百转的慢歌,可惜跑了调。风静持的出场虽然大大惊艳了一把包厢内的人,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司少”带来的人,远观可以,亵玩,就得小心自己的小命了。以至于风静持傻愣愣的坐了半天,没一个人上前与他说话,而貌似司暇跑腿的胖男孩则忙着嗑瓜子、剥杏仁,嘎吱嘎吱,老鼠子似的,瞬间吐了半桌的壳。 风静持也觉得坐着没意思,他想回家了。趁着暗光偷瞄司暇和那名为穆郁的小少年,他又怨懑填心,喉头堵了口气,不愿示弱般提前离去。将馒头狗放到身侧,他向胖男孩倾身,哑声问:“您好,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风静持的过分谦恭吓呛了胖男孩。他咳得脸颊肉直抖,特有喜感,让八十岁的司暇看了,深觉眼熟——“万敦,嫂子叫我小敦就好。” 果然。司暇晃起狗尾巴,为见到了上辈子的铁哥们而欢欣鼓舞。不过万敦的真名其实是“万敦敦”,“敦”,取“敦厚老实”意,两个“敦”,就是忒敦厚老实了,没得说!然而“万敦敦”听起来奶气幼稚,他那来自东北的爹妈又粗犷霸气,愣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也不许他改名,害得他只得采取折中方法,去掉一个“敦”,稍显成熟像话。 不过万敦长得实在丰满圆润,他的名字听起来实在像“万吨”,他虽然对司暇毕恭毕敬、甘愿当牛做马,对着外人,可是要被尊称一句“吨爷”的——他爸靠黑龙江大庆的石油生意发家,家里富得流油,被有意巴结的同龄人称作“爷”,也碍不着什么观瞻。 “万先生。”风静持很庄重的点了点头,再次把吨爷吓尿。“嫂子你别这样行么,你咋这样呢,这不是折腾俺吗!”吨爷一着急,就纯正的东北话直冒冒,活像你面前坐了个膨胀版的小沈阳。 “嫂子嫂子,吃杏仁!”吨爷抓了一把杏仁就塞到风静持手里,不过在狗司暇看来,他更愿意用一大把杏仁堵住风静持的嘴,因为风静持好死不死的又说了一句:“您误解了,我只是司暇以前的同学,不是什么‘嫂子’。” 吨爷可算知道风静持是一代难得的正经人,开不起玩笑了。他用缝儿眼上下打量风静持,凭跟他爸混了小半辈子酒席饭桌得来的直觉,他猜测风静持不是“圈内人”,便稍稍放宽心,乐呵道:“好吧好吧,那您老姓甚名甚,贵庚啊?哪条弄里住?” 嘴套后,司暇直乐。这万敦真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司暇记得上辈子,万敦就是这样跟风静持搭讪的,不过地点不是夜店,而是人大的篮球场,那时风静持极为罕见的到人大来找司暇了,偶遇头顶司暇汗淋淋球衣的万敦,在为司暇扯了嗓子喊加油。 “风静持。十八。槐墩胡同。”万敦老油条,风静持的回答却一板一眼,另外将手里的杏仁全倒到了自己腿上,飞快的剥出一颗、递给万敦:“吃。” 吨爷受宠若惊,捧起风静持的手,简直把他当成了仙女。“风哥啊,”万敦随便扯了个称呼,“你人真好!”他飞快的瞅了一眼周遭环境,扯了风静持的袖子,让他俯耳,窃窃私语道:“风哥,你有没有觉得暇哥……喏,喏!”万敦引导风静持看向司暇的方向,在暗处伸出一只肥硕的食指,指尖直冲那小少年,语气愤愤道:“那小白脸,姓穆名郁,简而言之就是‘忧郁的穆桂英’,恶呸!他可缠人精了,天天跟在暇哥屁股后头,你说他是不是同性恋啊?” 万敦也算兴致一起就口无遮拦了。他是东北人,心直口快惯了,干脆倒黄豆般说了个痛快:“你看他那软塌塌的怂样儿,活像没了骨头!不就是家里有点儿关系吗,能唬谁啊,到头来还不只能在外国语学院当娘炮!风哥你知道吗,他那脸简直就是能揭能粘的纸片片,当着那么多老师同学,他在迎新舞会上请暇哥跳舞!你说说,是个男人都快被他恶心死了!要不是咱暇哥大度,高瞻远瞩,那小白脸——风哥?” 万敦在风静持眼前挥了挥手,奇怪的唤:“风哥?咋了?我说错啥了,你脸色——” 不光风静持脸色臭了,馒头狗在嘴套后,狗脸也板下来了。 奶奶个熊!八十岁的司暇怨愤的骂。那穆郁,呸呸呸!重生了一次,他还是那么软黏,真要甜腻死个人了! 当初,坚定异性恋一万年的司暇一上大学,就被他“一见钟情”,穆郁那追求的架势啊,用牛皮糖形容都不为过!当然啦,司暇也有过严厉的拒绝与激烈的反抗的,只不过女朋友换了又换,穆郁却一直杵在那儿,还跟他跑出国,活像要包养他般给他买房又购车—— 当年的司暇想,得!别人都这么死心塌地一根筋了,自己又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跟他好一段时间吧! 然后,司暇可算尝到了做个基佬的滋味。他当然不可能在下,还总觉得那儿挺脏,做爱前都是穆郁自己给自己打理,他硬不起来还得穆郁卖力撩拨,每次他有了兴致,穆郁一定得陪,穆郁想要了,他直接溜出家门,泡软妹子去。 司暇也知道自己人渣、对不起别人,可他就算跟穆郁交往,也把他当成了飞机场身材的女人看,社会对基佬的接受度又不高,他因为自己的性向,在生意场上吃了明亏吃暗亏,家里人极其不高兴,一天一通电话叫他分手,所以他再怎么暗示自己要学会去“爱”穆郁,也有心无力了。 在处了大半年之后,他借口穆郁某次“求结婚”的耍泼,提出分手,自己回国。 回国后,他居无定所,便没怎么听到穆郁的消息了。不过有一条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彻底扼杀了司暇的同性恋倾向:穆郁为了他,跳楼自杀了。 司暇做过好几晚的噩梦,全部关于鲜血淋漓的穆郁,向他摊开了双掌,展示着掌心染血的男士对戒,语气凄厉的对他说:我恨你!我会杀了他,下辈子我一定要杀了他! 那句话,是司暇最后一次摔穆郁的门而去时,穆郁对他尖叫出的话。司暇能理解穆郁的恨,但穆郁想杀的人,为什么是“他”?正常人不该说“我恨你,我会杀了你”吗? 趴在沙发上的司暇抬起黑黝黝的圆眼睛,瞅了斜对面的穆郁一眼。只见那十六岁的小少年艳若桃李、热情大方,又是连跳几级、人大特招的英语专业高材生,在和十八岁的司暇闲谈时,言语举止皆不俗,还算有番牡丹花开的奢靡吸引力的。 可惜……司暇又瞥了一眼再度开始剥杏仁的风静持,拿狗脑袋蹭了蹭风静持的腿侧,心想,他真的不是同性恋。而且,就算他神经搭错线、变成同性恋了,他也只会喜欢小疯子那一款的男人啊。 第9章 傻趴了大半天,司暇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妙的念头——想,尿,尿。 他赶紧跳下沙发,不料身子一抖,膀胱便也一抖,他那尿意直劈脑尖,某种液体即将溃堤而出! 司暇才不想从此沦落为右腿一抬就能浇花的狗畜生,他得出了包厢找个厕所,以人的方法解决狗的生理问题。 可他个头小小,不死命抬头,只能看清热带雨林般的人腿,又怎么能够着门把手,打开包厢门呢? 他被嘴套束缚住了声音,只能用头撞门,尾巴噼啪的摇,为了忍住尿意而原地绕圈圈,向包厢内的年轻人露出恳求的眼神——“哈哈哈哈哈哈!”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带头笑了,“它想出去呢!是不是这里太闷,它憋慌了呀?” 众人皆哄笑。有鸡冠头的朋克青年走过去,想弯腰捞起司暇,嘴里还乐呵:“你一出去,他们要了你的狗命!跟我们呆在一起多好,等会儿给你买火腿肠吃!” 司暇实在受不住了,他感觉自己下面、那套垂在空气中的东西鼓胀得要爆炸,似乎有液体不由自主的滴出来了!他哀叫的声音实在太细弱,频频回顾包厢门的视线又没人理解,他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射到十八岁的自己身上—— 可那道视线太过冰冷残酷,司暇的小心肝儿好似被猛戳了一记,他反射条件的高抬右腿——尿了。 黄色的尿液画出了一道细细的抛物线,直接降落想揪司暇狗尾巴的朋克青年的鞋面。青年大叫一声,慌忙后退,一不留神便撞上了茶几,倾翻了一瓶刚打开的洋酒,于是暗红色的酒水立马泼向穿着同样色泽长裙的女孩,将她的长裙淋成了黑血色。 尖叫声与怒斥声此起彼伏,横遭狗尿侮辱的朋克青年气红了眼,干脆愤怒的飞起一脚,直上司暇的狗肚子——“嗷嗷嗷嗷嗷啊!” 可嚎叫不是司暇发出来的,反倒源于吨爷万敦。那圆滚滚的小胖子一咕噜跳下沙发,推土机般推攘开闯了“大祸”的朋克青年,挽起风静持的一只手臂就急吼吼:“风哥没事吧!?” 原来,风静持眼见馒头狗要被踹肚子,飞快的上前护狗,导致他的小腿肚被狠踢了一脚,现正抽筋,让他崴倒在地,眼镜险些掉下。 众人见包厢正主带来的美人儿被“动”,都屏住了呼吸。朋克青年也煞白了脸色,赶紧瞧向他所认为的风静持的“饲养员”——司暇。 “那啥,暇哥……我这,一不小心……”朋克青年看上去比司暇大了不止一两岁,可他眼底里抖出的情感毋庸置疑,可称为“惶恐”。在众人齐齐看向司暇,连泄洪完毕的馒头狗都瞪圆了眼看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司暇还是一副背脊笔挺、翘腿而坐的优雅姿态。他的眼睛根本不看向自己的小竹马,只冲朋克青年露出个瞬息即逝的微笑,对他说:“陈少,对不住了,改天我赔你双新鞋。一起去逛逛燕莎怎么样?千万要带上你的女朋友,向我介绍一下。”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既照顾了朋克青年的面子,又倾泻出身居上位的傲慢。朋克青年家有小九九,却也没想着能高攀上司家第三代,立刻就掬出笑脸,帮忙吨爷搀起风静持,对自己那一脚的受害者连连哈腰:“抱歉了啊嫂子,我不是故意的,谁叫这狗太犯浑了嘛,我火一冲,就——” 风静持轻轻拂开朋克青年的手,他一旦站起,身如修竹,盯牢了眼神淡漠的司暇就问:“你是谁?” 满座皆惊,吨爷的嘴张成了浑圆的“O”型。被质问的司暇反倒笑了,他眯起眼睛,眸中的暗光好似棉里的针,“只不过腿被踢了,你就失忆了?脑袋真被撞到,你还不知要傻成个什么样呢。” 馒头狗率先受不了了。他锐箭般冲向司暇,一头就顶上司暇的腿,呼噜呼噜的哼叫,用嘴套去撞他。现场登时大乱,怕狗的穆郁都抄了一只满当当的酒瓶,作势要打馒头狗,更别提朋克青年为了抢功,碗口大的拳头都迸出了青筋,几乎要一拳揍扁小狗—— “停下!”风静持大叫一声,音如破钟,容如恶鬼。他一肘抵开正秀拳头的朋克青年,白净净的手一晃,就夺下了穆郁紧捏着的酒瓶,像持着把利剑般直指司暇,对他冷声道:“你不是司暇,他绝对不会那样说话。就算他变了,也不会变得那么彻底。你是谁?” 风静持站着,司暇坐着,然而即使被风静持的阴影覆压了大半个身子,司暇阴鸷冷峻的气场依旧高涨。“我变了,你就不高兴了?”带着面具般的笑容,他仰视风静持道,“我上了大学,也该像个成年人了。还是说,你就喜欢我头脑空空、没个主见的样子?” “醒醒吧,风静持。”司暇“嗖”的站起,用左手食指抵住风静持的左心口,笑容从来冰凉,好似水上的浮冰,“我尽竹马之情,带你来这里放松,不知为了让你质疑我的改变的。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变化,还希望我做个无知的大少爷,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司暇收回食指,顺带夺去风静持手里的酒瓶。他看着风静持脸上血色尽褪,看着他抱起小野狗,飞也似的跑向了包厢房门。 在风静持即将消失于门扇之后时,司暇突然叫了一声:“风静持。” 风静持心里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个人,他迟疑了半秒,微微回过眼,等司暇的话。 “我会经常来这里。”司暇似乎只说了一半,却陡然收嘴。他放下被风静持碰过的酒瓶,伸手另拎了瓶洋酒,兀自启瓶,眼睛再也不看向风静持——很明显,他的动作是一种暗示:风静持,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走吧。 风静持怀里的司暇看见,他的小竹马狠狠咬了下嘴唇,咬得唇上泛起一阵死白。 头一次忘却了道别的礼仪,风静持将包厢的门一掩,就飞快的离开了夜店。 第10章 随便找了个无甚行人的街心公园,风静持带着馒头狗坐在长条椅上,仰望淡星疏落的夜空,默默无言了很久。 他沉默,馒头狗身体内的司暇却躁动不安,借着嘴套已被去掉,他嘶嘶嗷嗷的闹个不停,反复扒拉风静持的长裤,想向他传达自己的警告:他不是我! 对,那个司暇,就是个冒牌货!他根本不是十八岁的司暇,他是侵占了鹊巢的鸠,是卑鄙无耻的外来者! 别人还有可能被他“我改变了”的说辞蒙蔽,可他是活了八十年后寿终正寝的司暇,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辈子的性格轨迹,他就算抵达身心皆成熟的人生巅峰了,也顶多油滑世故一些,绝不会像那般阴鸷寒凉,活像要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上! 更何况,他重生到了自己的十八岁,风静持没变,风思遥没变,万敦没变,穆郁没变,其他人都没变,只有十八岁的司暇变了,还改头换面的变、脱胎换骨的变,这可能吗!人性的改变是异常艰难的,就算是八十岁的司暇进入了那具身体,他也会顾念顾念自己十八的年龄限制,而克制性格中成熟的那一面,像个真正的十八岁小少爷,没心没肺却欢脱活泼的玩耍取乐! 上一世,司暇混迹商政两界,什么心机深沉的牛鬼蛇神没见过,他可以肯定,那个冒牌货是个别有用心的厉害角色,就冲他在夜店包厢内的所作所为,他都不像个十八岁的青葱少年,反倒忒精明忒险恶了,活生生一拥有翻江倒海之力的“圈内”明日之星!真正的司暇一辈子都没能做到的,冒牌的司暇却做到了,这可真令人怄气! 司暇嗷呜两声,跳下长椅,前脚搭上风静持的裤面,抱住他的腿摇晃。他真想告诉风静持,那个“司暇”是冒牌货,别为他伤心了!真正的司暇就在你面前,就是你捡来的小野狗“馒头”,你看看他啊! 司暇踮起后脚跟,用牙齿去扯风静持膝盖上的面料。他嘴上汪呀汪的叫,脑内滚动式播放各类可能管用的“沟通方案”,譬如说做个怎样的肢体动作,就能让风静持理解他“我才是司暇”的意思? 司暇又想写字了。他放下前腿,刚想去踩点花坛里的烂泥巴,就被风静持的手掌一托狗肚子,被抱了起来,放在风静持腿上。 “馒头……”风静持拨了拨馒头狗浅棕色的翘耳朵,“才几个月不见,司暇变化好大……我都怀疑他是另一个人了。” 他本来就是另一个人!馒头狗小鸡啄米般点头,想让风静持坚定自己的想法,可风静持以为它不喜欢自己碰它的耳朵,便撤了手,转而轻抚馒头棕白夹杂的背部。 “是我冲动了,司暇变得那么冷静,有气势,我该替他高兴……”馒头狗瞬间垮了脸。他气啊!自己的小竹马都被冒牌货骗了,这还了得!其他人该陷得更深——譬如他那望子成龙的爸爸妈妈! 对了,他爸妈有没有发现他的变化?儿子在一夜之间,由嬉皮笑脸变得冷漠世故,他们会察觉,会起疑吗?还是说他们巴不得儿子能在一夜之间长大,扛起司家第三代的顶梁柱,快快的进入“圈子”,不枉爷爷替家里打下的一片“江山”? 司暇不知道了。他用忧虑的眼神望向风静持,却被风静持眼中的情绪震惊,甚至暂时遗忘了自身面临的、极可能众叛亲离的险境。 只见风静持的眼睛,完全可以用“斜晖脉脉水悠悠”来形容。他腾出双手,取下了自己的黑框眼镜,显露出更加惊艳世人的面容,和漆黑瞳仁里哀切寂寥的微芒。 “司暇送的。”他向馒头狗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镜,小声道,“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他送给我的。平光镜,要从小戴到大,多戴几年,就必须按时换眼镜架。其实是件很没用的东西,还浪费钱……” 司暇吐了吐狗舌头。风静持不说,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档子事!他还以为风静持的眼镜是他自己配的呢!谁知道他把竹马在小学二年级时送的玩具平光镜,都当成了丢不得的礼物啊,搞得司暇一直以为他从小近视,嗨,他可真是—— 不过,他司大少就算小学二年级,也该有点儿品味了,怎么偏给风静持挑了架黑框眼镜?搞得他小竹马的美色被大大扣分——虽然戴上眼镜也别有另一番风味就是了——活像他嫉妒风静持长得好看,有意给风静持涂黑脸,让他不那么招人喜欢? “馒头,你说,司暇为什么要送我眼镜?我的眼睛并不差啊,一直都看得清黑板。”风静持也在疑惑。虽说这是他心里的老问题了,但炒炒老问题的现饭,总比纠结令人心伤的新问题来得轻松,他放任自己浸入回忆的湖泊,“有一次,我去换眼镜架,看见他又在挑眼镜。司暇跟我说,眼镜是要送给……” 风静持举高了眼镜,其衣袖滑落的手腕被灯光镀上了一层金釉,他像持着一束玻璃花蕊的黑色鸢尾,而非粗陋落伍的黑框眼镜。“……女朋友。” 风静持支开眼镜架,又戴上了眼镜。司暇发现,那黑杠杠的镜框镜架好似构起了一座围城,风静持被圈在里面,只通过窄窄小小的玻璃窗往外看,路过围城的人艳羡爱慕他的容颜,可他固守孤城,就是不出去。无论外面的人如何劝诱,他只安静的转身,走向寂寞城池的深处,没入黑暗。 他太孤单了。司暇想。只是一个儿时的玩具,他都爱护珍惜了这么多年,可见他迄今为止收到过多么——少——的礼物!除了司暇,他好像真的没有别的朋友了。他好歹也活了十八载,怎么没能找到第二个朋友?到底是他过于孤僻的性格问题,还是司暇的小心眼在作祟? 可我从来没有不准他交过别的朋友啊。司暇暗自狡辩:我还希望他能多交朋友嗫…… “我讨厌司暇的女朋友。”陡然,风静持用嘶哑的嗓音发话了。“所有,全部,都讨厌。” 司暇将馒头狗的嘴咧得老开。苍天大地啊,这这这,该不会——?! “她们配不上司暇,一个个都好吵。”风静持垂下漆黑的眼睫,捏了捏馒头狗的尾巴,孩子气的发牢骚了,“那个,穆郁,话好多。不像个男的。我不想让他坐在司暇身边。” 哎哟我滴个亲娘唉!馒头狗在皮毛下起了一层小疙瘩。司暇可算知道他在风静持心中,是个怎样的地位了!他那小竹马,真是个小疯子唉!这占有欲忒神异了,活像养子看不得老爹找女人唉! 在风静持的大腿上尴尬挪蹭,司暇想,要是风静持知道了馒头狗就是司暇,肯定会悔不当初、怨自己乱向小野狗抖包袱吧!要知道,风静持一直都是个万事心中藏的闷骚货,司暇年轻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风静持过分清高、根本瞧不起他这富二代,不把他当回事儿呢!那么沉默寡言,好似意志坚定到无懈可击地步的人,竟然还有这般甩闷气闹别扭的时候,司暇觉得啊,自己的小竹马真是傻愣得二逼、可爱得一逼! 风静持好像发现了馒头狗在不怀好意的笑,他本性腼腆,很快就耳垂粉红,眼神游移。“今晚,要早点回去……”他实际上把馒头狗约等于了人、朋友,因此用上了商量的语气,“我们能现在就回家吗?我明天还要去一趟公司,处理些事。” 司暇叫了一声,表示胸怀大度的恩准。他依旧被风静持抱着,走过凉水般的夜色,走进温暖而嘈杂的地铁站,再次搭上得提防一百八十度偷拍的地铁…… 仗着自己个头小,司暇蜷在风静持绝不健壮的臂弯中,眼皮耸拉,睡意昏昏,在心里想:边走边看吧!不过老子总会整死你的,你丫等着,冒牌货! 第11章 晨曦穿透糊了油烟的玻璃窗,浇淋在司暇的皮毛上,显出暖融融的金黄色。随着一阵门开门关的声响,司暇彻底睁开了圆溜溜的狗眼,他用肉噗噗的前掌挠了挠鼻子,背脊一拱就跳出了充作狗窝的纸箱,一溜烟奔向那扇刻痕斑驳的锈铁门。 可惜他后腿撑地,用一只爪子够了半天,还是捞不着门把手。急着叫回刚出门的风静持,他张嘴就“汪”,然而声音没突破铁门的阻隔,反倒回荡在狭小的一室一厅内,吵醒了素有失眠症的风思遥。 司暇跑向阳台,想通过遮阳棚等落脚物直接跳到地面,追上风静持,可一只拖鞋陡然落在了他面前,将他吓得往后一跃,后退和屁股直接墩在了地上。 “野种!贱货!”风思遥尖利的女声在后方响起。她又脱下一只拖鞋,不怕脏似的紧捏鞋底,和风静持神似的黑眼睛除了看小狗,更环顾四周、看有没有能够胖殴小狗的强化型杀伤性武器。 司暇像猫一样挺起脊背,做出警戒的姿态。他知道风静持不会带自己去上班,本想趁他早起犯迷糊时偷溜出去,跟在他后面瞧瞧他的公司,没想到风静持起得实在过早,不仅悄无声息的刷牙洗脸,更出门买了早饭再回来,摆好了餐盘留下了纸条,最后才拎上公文包风一般滑走,不留痕迹。 既然早起计划失败,跟丢了风静持,司暇就只能呆在小竹马的家,和风思遥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见就相厌了。他笃定自己能容忍风思遥的脏口粗话,但风思遥会不会做出些极端的事,偏生要赶他走?他现在毕竟只是条狗,如果风思遥又找来了膀大腰圆的野汉子,还不只一两个,他在众人的围剿下岂不如瓮中鳖,等着翘辫子,要和才相处了一天的小竹马诀别? 他才不干。他要做的事还多得很,怎么能被一介娘们儿的破鞋底打垮。实在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跳窗潜逃,等风静持回来再趾高气扬的杀回小屋,气死风思遥! 司暇慢慢后退,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为营。他紧盯着风思遥小小尖尖的脸,觉得她就算患上了病因可疑的艾滋,脸色也烟灰般晦暗难看了,她身着纯白睡裙,还是透出一股青稚任性的小公主气质,好像她再无理取闹,她也是可怜的、值得同情的,大家都该爱惜她、呵护她。 真不愧是他妈。司暇想。有其母必有其子,虽然风静持长得并不像风思遥,只眉眼带着风思遥的清韵,但他们母子都有独特的气质,好似他们再怎么淤泥里摸爬滚打,一出来,还是干干净净的白莲模样,冰清玉洁得很。 但司暇知道,风静持安守本分,风思遥却不。她仗着自己漂亮,总在外边找男人,甚至有传言,她当过发廊里的“鸡”、做过站街小姐,一拿到钱就自己吃喝玩乐,根本不管放了学就兼职好几份小工的亲生儿子,可谓不配做母亲。 司暇打听过,风思遥年轻的时候还挺单纯可人的,应该是风静持那比女人更漂亮的父亲辜负了她吧,她一口气下不去,就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风静持头上,各种惨绝人寰的恶举都做过,比如将风静持遗弃在人来人往的北京市游乐园,将他锁在停水停电没吃没喝的地下室里整整一周,在他高考前给砸破了他的脑袋,让他持续高烧,遗憾落榜…… 摊上这样的母亲,风静持也够倒霉的。特别是她现在又患上了艾滋病,虽然可以去大医院拿免费的基本药物,但要想拖得更久,还得出钱买贵药,接受把人民币当冥币烧的尖端治疗法,风静持一个连大学都没上的高中毕业生,靠学徒工资养活两个人、兼堵上一大笔治病费的缺口,压力太沉重了。 要是十八岁的司暇面临这种情况,他绝对会道德沦丧的想:她去死就好了。如果在上一世,十八岁的他知道了风静持的处境,虽然会尽己所能帮助小竹马,但他在内心里,还是会希望老天爷能帮助风静持趁早甩掉那大包袱,让风思遥出意外死亡,或“良心”发现偷偷接受安乐死,还儿子一个清静。 可司暇毕竟八十岁了,知道生命的仅此一次注定了它的珍贵。仰视在睡裙包裹下瘦骨伶仃的风思遥,司暇终究心一软,主动垂下了头,细细的“汪”了一声,表示服输。 他为了让风思遥降低戒心,转风车般摇尾巴,还瞪大了黑黝黝的狗眼,努力闪现出温顺乖巧的光,更咧开狗嘴,哈呲喘气着傻笑,乐腾得像在过巴西狂欢节。 风思遥蹙了眉瞅他,涂了润唇膏的嘴唇撅起,思考着这死狗到底在犯什么神经。司暇的适应能力强,脸皮又厚,干脆笔直的冲上去,绕着风思遥的小腿转圈圈,还作势要巴结讨好的舔她——“走开!走开!”风思遥彻底认为此狗就是一登徒子了,她嫌恶的踢出一脚,被司暇灵活躲过,她又摔出拖鞋,再被司暇闪避,她没了武器,无措间、司暇的皮毛蹭上了她光裸的脚踝——“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高分贝果然不是盖的。司暇狗耳一搭便溜之大吉,藏到了自己的纸箱里去,只显出一只圆眼睛,偷窥风思遥的动静。 只见风思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捂住胸口喘了几秒气,就镇定下来了。她定定神,光脚大步走向司暇的根据地,朝仰起头的司暇狠啐了一口,迸了几句无伤大雅的“讨厌”“坏东西”,就找到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穿好,走向摆了早餐的塑料桌,解开碗盖,拧了眉头视察。 都说早餐要吃得像皇帝,但普通老百姓一大早就要为生计操劳奔波,踹个煎饼果子在兜里,下了地铁转公交,一到单位,煎饼果子早凉了、瘫了,还不得硬着头皮往肚里咽——不加肠都六块钱呢! 但风思遥可不一样。她除了去筒子楼的公用卫生间上厕所、洗大澡,可以成天成夜窝在家里,做个只等着风静持喂养的大龄宅女。她脾气大,又对风静持挑剔惯了,因此吃喝一不如意就大动肝火——这不,她又自言自语的抱怨开了:“天天吃豆浆,就不能换个豆腐脑啊,真是!” “他们不都说,鸡蛋和豆浆一起吃是有毒的嘛!那小贱人想害死我啊!” “呸呸呸!恶心死了,这包子的肉怎么这么肥!狗都不会吃啊!” ——因此,她都像个女皇帝一样饭来张口了,还是那般胡搅蛮缠、难以讨好,让司暇满头瀑布汗,真不想找女人过生活了。 风思遥草草解决了不如她意的早餐,眼瞅见还有餐后水果,就拾起水亮亮的嘎啦苹果,一口下去就是咔嚓的一声,司暇敏感的狗鼻子顿时嗅到四溢的果香,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 “喂!”风思遥将只喝了两三口的豆浆碗放到地上,推给司暇,洒了一吱溜的白豆浆,“你是想舔这个,还是愿意出门舔粑粑?”风思遥大啃苹果,满不在乎自己说出了“粑粑”这种食者避讳的词语,她腮帮鼓动、瓦力瓦气道:“就这,你爱吃不吃,反正我等会儿就把豆浆全倒了!” 司暇:“……” 司暇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彻彻底底的冒犯。他磨牙龇齿,凶狠狠的瞪视风思遥,但后者一旦确定馒头狗只是只登徒子的无脑犬,就想利用自己的美貌,尽情TJ它、制服它了。 可司暇好歹也是有傲骨有傲气的八十岁老太爷,他再渴再饿,也不想让风思遥称心如意!于是,他将脑袋缩回纸箱,躺在风静持为他铺的厚厚旧报纸上,努力睡回笼觉,以缓饥渴。 他能听见风思遥呲之以鼻的声音,可他发誓,他要做狗,也只做他小竹马的乖“馒头”,别人再怎么驯他,他都只当他们是傻叉——为什么狗眼看人低?因为连狗都看不起不尊重其它生命的人! 第12章 日沉月升,司暇在纸箱里蜷了大半天,顶着半个版面的报纸呜呜噜噜,觉得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他知道风思遥在酒足饭饱后薄施脂粉,颠着小碎步就出门了,直到现在都没回。而她出门前,特意将一碗豆浆全倒上了拖把,剩下的“肥肉”包子也被丢进了废纸篓——她故意大声动作,气司暇抬头——可司暇只缩在报纸的阴影下闭目养神,宁饥渴也不服输。 司暇本以为大城市的工作时间都是朝九晚五制,风静持几乎刚破晓就出了门,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在公司里磨叽,夜色一降也就回来了——可惜他上辈子开的公司跟风静持打杂的公司完全不在一个道德层面上,没有可比性。导致夜色老沉老沉、万籁俱寂、打更人即将上班了,风静持还是没有回来。 司暇不知道别的狗一整天不吃不喝有什么反应,他倒是头晕眼花四肢瘫软了。他在上辈子养尊处优,根本没挨过渴与饿,这回当了狗,真算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要吃尽上辈子未吃的苦头了。 对此,他并没有过多牢骚。毕竟他就算活了八十岁,还像是处在象牙塔里的人,因为不食人间苦辛而总理想化了点、幼稚二傻了点。他上辈子不是被父母宠溺,就是被家里人呵护,命运对他太过宽厚,根据叔本华的理论,他的钟摆总处在“无聊”的一端。现在老天爷终于给了他机会,启动了他锈蚀的钟摆,让他能摇摆到“为生存而劳作”的一端了,他还是抱着感恩的心比较好罢! 用黑鼻头拱了拱报纸,司暇探出半边狗脸,借助窗外的路灯光芒,忧郁的仰望生了霉点的天花板,狗眼逡巡了一圈,再次没能找到类似于挂钟的计时器,不由神伤。 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逼着自己睡觉,睡不着就假寐,白白耗着光阴,只为等风静持归来——所有的家养宠物都像这样虚度年华吗?还是说,它们的生命只为主人而燃烧,当主人不在的时候,它们甘愿化为一摊死灰,在空荡荡的小居室里麻木凝视天花板、断断续续数着秒? 幸亏我不养宠物,没害过它们。司暇想。但曾与他同居的穆郁却是相当喜爱大型犬类的,曾硬生生将一只萨摩耶养成了见蛐蛐儿都躲的软脚虾,让司暇极为不屑。 不过……穆郁……他十八岁的时候,穆郁才十六,看上去多么年轻而不知愁啊。穆郁真是只对男人有感觉的同性恋,也就罢了,可他为什么偏看上了直男一枚的司暇,还软磨硬泡了小半辈子?司暇明着拒绝,暗着责骂,穆郁哭过、心冷过,可他就是一根筋,偏做往无情火里扑的执拗蛾,司暇又有什么办法! 他同情穆郁的执着,却不解他的偏执,所以他勉强自己去尝试、去接受,最后仍旧退却逃跑。司暇很不明白,感情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散就散呗,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可穆郁的脑结构和他迥异,极大可能做出了心碎殉情的傻事…… 得!得!司暇用牙齿撕下报纸的一角,在嘴里嚼。既然重生了一次,总得用狗眼看清新的东西,解决未尽的遗憾,他这回就想办法,让穆郁能够摆脱“司暇”吧!如果冒牌货有利用穆郁的企图,他,真正的司暇,绝对会百般阻挠、千般破坏——谁叫他欠穆郁的呢! “呸”出嘴里带着油墨味的纸浆,司暇爬出纸箱,在路灯光分子漂浮的小屋内晃悠。他嗅了又嗅,只能嗅见拖把上的豆浆味,和纸篓框内的面皮肥肉味。 他的狗肚子适时的咕噜叫了,喉咙也烧燎燎的肿痛,他怀疑,老天爷就是要用生理上的两急来逼他降低下限的吧?难不成他真要翻找垃圾桶、舔拖把布条上的豆浆残液? 司暇走近倚靠着墙角的拖把,瞅了那似乎能潮出蘑菇的烂布条丛半晌,头一偏,又去垃圾筐碰运气了——更惨烈。小蚊蚋就在绕着肥肉包子打转,谁知道有没有叮进去什么毒素。 司暇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觉得自己还是能忍忍的,便绕回纸箱前方,坐上了自己的后腿,扫视廉租屋的客厅。 他记得……因为风思遥霸占了里屋,风静持昨晚,是在外屋打地铺睡的。他那小竹马抱着他一回家,就飞快的给他收拾出了一纸箱的狗窝,把他安顿好之后,麻利的清洗收拾风思遥撂边儿的碗筷残渣,整个过程几乎无声无息,可让司暇睡了个世事皆空、口水直淌。 司暇不由得感叹,小竹马真贤惠啊。那样的好男人值得一个更好的女人,不过这世上有没有那样的女人存在呢?虽说风静持对异性向来敬而远之,可对同性,他也不咸不淡,难不成他是无性恋?这就比较麻烦了,凭他司暇一介狗身,不太好足迹踏遍五湖四海,只为给风静持找到一位志同道合的女无性恋患者啊。要是他能夺回自己的身体…… 嗨!神游了半天,看来头号敌还是冒牌货啊!不管他是异变了的司暇,还是躲在司暇皮囊内的外来者,馒头狗体内的司暇都得想办法挤出他的魂魄,将自己的塞进去,那样才好随心所欲的行动,按自己的想法办事—— “咔嚓”,门锁开启的声音响起,司暇“嗖”的一跃而向锈铁门,饥渴在瞬间一扫而空,他欢快的摇头晃尾,真正投入了身为宠物狗的角色。 风静持推门而入,本满脸疲惫,一见室内黑暗无人,馒头狗又哈呲哈呲的一脸馋相,不由叫了一声:“妈妈?” 风静持又叫了两声,听风思遥还不应答,就知道她已经出门潇洒去了。将公文包夹在左臂下,风静持弯腰摸摸馒头狗的棕毛脑袋,问它:“妈妈喂过你吗?我留了字条的……” 司暇用脑尖去蹭风静持的掌心,倏尔觉得能理解宠物们漫长等待的意义所在了: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那个人,好似深眠了一冬,终于等来春暖花开,真好。 司暇摇摇头,风静持立马起身开灯,走向里屋的方向。他开门进去,又马上出来,沉凝着面色反手关门。“妈妈把钱拿走了,”他那白皙的手指离开黄铜色的门把手,好似鸟儿折翼而落立足的支点,“她没带手机……去找那男人了吗。” 司暇心一凉。风思遥是……携款潜逃、离家出走了?!看风静持的脸色,他该不会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吧!这—— 为什么他那小竹马要吃的苦,总比他这一条狗要来得多得多呢! 第13章 风静持上下班用的都是市政交通一卡通,直接刷卡,地铁公交轮流倒;午餐吃公司统一订的盒饭,而饭钱上个月月末就上缴了。为了给母亲留下足够的钱,兼做殷切的孝心及讨好的补偿,风静持将钱包直接塞进了风思遥房间的门缝底下,只随身带了够买一只椒盐炕饼的早餐费。 然而风静持未免太过相信风思遥。他以为母亲至多将鼓胀胀的钱包抽成个骨感嶙峋的模样,不料吸血虫向来没有遗留残羹冷炙的习惯,它们的剥夺彻底而不留情面,风思遥将风静持所有的家当都席卷而去了,包括现金和银行卡——风静持在垃圾桶里翻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很多次了。”风静持好似习以为常,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司暇见他用袖口揩干净了身份证,又挥手扇开墨点般的蚊蚋,探手拎出装了酸瘪肉包的塑料袋。 垂眼审视了一下肉包的损毁情况,风静持招呼司暇道:“馒头,你饿吗?” 司暇以为他要让自己吃在垃圾桶里翻滚过的肉包,赶紧摇头,表示宁可挨饿也不吃风思遥丢弃的脏东西。 风静持默然凝视司暇,后者被他爱克斯射线般穿透力十足的视线紧盯,一个不留神——狗肚子就呜哩哇啦卖起了唱。 司暇窘得狗脑袋直往两条前腿中间藏,他不慎瞅见了下身的棍棒与鸟蛋,又是一阵慒心抑郁: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具狗身?就算他的魂魄被一具旁人的尸体困缚,也比成条狗强啊!是个人,就能痛殴没良心的风思遥和下三滥的冒牌货,让风静持少吃点苦了! “别害羞,馒头,我也饿了,你听。”风静持抿了嘴唇微笑,作势摸摸肚皮,眉眼纠葛出苦恼的褶子,有意学作话剧团里表情夸张的丑角。可在司暇看来、听来,又好笑,又悒郁心伤:你怎么还是那么傻,连点私房钱都不晓得留?怕是被风思遥卖了,你不仅为她数钱,还帮她讨价还价、替她辨人民币的真伪! 风静持撑着膝盖起身,透过黑框眼镜俯视馒头狗:“馒头,你想出去散会儿步,还是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司暇当然不愿继续龟缩一室了,他抢先跑到大门处,摇了尾巴等待风静持开门。 天暗得浓重,星点儿的光太微弱,根本就穿不透棉絮般、因吸饱了夜之墨水而沉甸甸的浓云。司暇跟着风静持穿梭于灯光森然的里弄,下意识贴着风静持的裤脚走,生怕被胡同岔路的黑暗吞了去。有时,他的狗脚掌会踩开一块松动的泥砖,“噗嗤”一声,砖下藏着的泥水就溅了出来,往司暇鼻头喷涌一股微腥的水藻味——砖下若阴湿,自是微生物盎然生长的好世界。 司暇正走得“步步惊心”,却听见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远远响起。他抬头望望前方,发现黝黑的悠长巷子竟在某处亮起了一方光点,好似深眠的乌黑长蛇背上,突然落下了一只萤火虫。“就在那里,我们过去,馒头。” 依着风静持的指引,司暇走到了光亮跟前。他猛一抬头,就瞧见了几只飞蛾在傻头傻脑的撞玻璃灯罩,而热气正从拉门的缝隙里扑扑的往外冒,鼎沸的人声被关在一间小小的麻将铺子里,有种所有的蛊虫都挤在一处、热腾腾的乱斗,方能炼出蛊王的意味。 风静持让馒头狗等在门外,自己将拉门打开可容他侧身而过的缝隙,钻进去了。 司暇看着他没入乱哄哄的温暖,觉得自己被留在了冷清清的死寂里。他坐在一块泥砖的正中央,用体重压迫它,让它不至于溅出泥水,可所有的夜色却朝他压来,他倏尔有些喘不过气,不知道在这具野狗的身体里,就算有风静持的庇佑,他又能存活多久。 突然抬起了一边耸塌的耳朵,司暇专注聆听,好似捕捉到了同类短促的叫声——从胡同某处传来的,野狗对月而嚎的粗粝声音。司暇听得懂那叫声意味着什么:好饿。 就是“好饿”,全无文学作品里,孤狼因丧偶而嚎月的苍凉悲壮,单单就是饿得心悸的愤然牢骚。不过这也稀松平常,因为狗和人,归根究底差得了多少?总归饿得急了,都会肚子咕噜叫,肚子的主人则嘟哝几句“好饿”罢。 司暇这厢还在悲春伤秋,风静持已经侧身出了麻将铺,反手关门,直接坐在了印着灰黑鞋印的台阶上,向司暇晃悠新出现在右手食、中指间的塑料袋,“馒头,来,吃东西了。” 司暇蹦跶过去,直接跳上风静持的膝盖,狗屁股一哆,就将悬空的狗身子蠕上了风静持的大腿,趴在那上面摇摆小短尾,黑黝黝的圆眼睛扑闪扑闪的亮。 风静持看得出馒头狗饿得心浮气躁了,含笑掏出才从麻将铺赊来的肉松面包,撕碎了喂给司暇,却被急不可耐的后者连带面包、含进了半根指头,害得他只能狗口夺指,往衣摆上擦拭指节上沾染的口水。 “只有这家店通宵营业……他们也卖一些吃的……放心,没有过期,我看了生产时间和保质期……我跟老板娘说好了,下次来还钱……记过账了……”风静持喂馒头狗一块面包,对馒头狗说一句话。他的声音干涩喑哑,简直要被从后方传来的沸腾人声在瞬间湮没。可他喂得专注,说得认真,一点儿也不为操俗所扰,好像天地间就剩下了他和馒头狗,他们坐在脚印泞结的台阶上,看着电灯映出的飞蛾黑黜黜的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是暗的、静的,好似被时间的砂海掩去了地层的最深处。 “庞大哥说过,小狗不能吃的东西有很多……肉松面包多油、盐,重糖……馒头,如果你拉肚子了,请责备我……我让你咬。”司暇乐了。他用舌头吱溜进嘴角边棕褐色的肉松,作势含住了风静持的手腕,牙齿浅浅一合,又立马松嘴,眼神狡黠的仰视风静持。 风静持知道自己大多时候要被馒头狗摆一道,略一沉凝,就不帮馒头狗撕面包了,转而将面包套进塑料袋里,塑料袋则放到身旁的台阶上,任由馒头狗自取自用。 司暇撇嘴。原来小疯子也是有跟狗较真的时候的。他跳下风静持的腿,弯了头颅去嗅沾在塑料袋上的肉松,想着:我不算真正的狗,吃点狗不能吃的东西,应该没什么太大要紧吧? 刚想将狗脑袋钻进塑料袋,司暇就听到了又一阵塑料袋窸窣的声音。他抬头一瞅,食欲一扫而空—— 风静持正就着塑料袋,专注啃咬一只干瘪泛酸的包子,那恰是被风思遥丢弃、被司暇嫌弃、还在垃圾桶里遭过蚊叮虫咬的肥肉包子。 司暇呆了。他看着风静持,觉得不可思议。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但他以前,一直以为他跟他那么熟,简直要熟透了。然而,直到现在,他好像才看清风静持些许,在他那狗的眼睛里映出的,才是不扭捏不做作,最真实的风静持。 不管身后的麻将铺子里,人们再如何吆喝笑闹、拌嘴吵嚷,司暇好像都听不见了。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风静持小口咀嚼酸瘪包子的细碎声音。 风静持嚼东西的声音实在太小,司暇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想象。相反,他的心跳声轰轰隆隆,震得他耳膜呲呲作痛,似乎他的躯干就是交响乐厅,心脏是舞台上唯一的鼓手,它轰轰的敲,乐厅便隆隆的产生回音,搞得音乐厅也像麻将铺子了,闹得人燥。 直到风静持吃完一只包子,左手又探进塑料袋了,司暇一个寒战,果断的冲上去,一头顶飞风静持手里的塑料袋,让那几个包子跳水般滚落地面。趁着风静持吃惊,司暇屁股一转就跑回去,牙齿叼了装肉松面包的塑料袋提手就扭头一甩,将那半截面包囫囵摔上风静持的大腿,顺道洒了他大半膝盖的肉松碎渣。 “……”风静持再次默然凝视馒头狗。他看着馒头明明做了“犯上”的恶事,却怂了脑袋,只犯羞般用睫毛掩了眼睛,哀哀的瞅他,就知道馒头也不过被“冲动”二字懵了脑,它的本心一定是好的。 “你让我吃这个,”风静持指了指腿上的肉松面包,“而不是那个?”风静持又指了指散落光圈之外、溶于黑暗的肥肉包子。 司暇打年糕般重重点头。风静持又问:“因为包子是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你觉得它脏?” 司暇又点头。而风静持难得的叹气后,却说:“和司暇一样。” “馒头,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像他。” 第14章 司暇傻愣了。他,终于被风静持认出来了?!捣蒜般疯狂点头,司暇嗷嗷乱叫,因狂喜而在风静持身边不停打转,好似一台精力过剩的永动机。 他以为他的表现在人类眼里可称为“赞同”,然而风静持话锋一转,却说:“但是,馒头,你和司暇有着根本性的不同。”拍落膝上的肉松碎屑,他垂下眼睫,仿佛将眸光全藏在了黑色的绒幕后,“我,也许能以人的身份,做馒头的朋友,可对于司暇而言,我连个完整的人都算不上……”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狗。” 司暇像被谁掐住了咽喉,他的眼球都快被挤爆出来。他感到的不是震惊,而是惊悚,他压根没想到风静持也会说出这等颓丧卑下的话语,难不成风静持其实是憎恨他的?难不成他们长达十余年的交情只不过湖面上的薄雾,太阳一出,风静持手一挥,就散去了、再也见不着了? 司暇下意识的往后退,不料后脚绊到了前脚,他一个倒栽葱就翻了几个滚,即将掉下台阶边缘——风静持揪住了他的前爪,将他整个躯干都抱进怀里,让他的冷汗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馒头,你为什么害怕?看到鬼了?”风静持的指尖一拂而过司暇的下眼睑,他打趣道,“别怕,司暇不会知道我在说他坏话的。就算他知道了,也是扎我的小人,让我天天打喷嚏,害不了你。” 司暇:“……”谁会那么无聊!司大爷有扎你小人的功夫,还不如直接用鞋板抽你的屁股呢!抽红了假冒大个儿的水蜜桃,还能卖钱! 风静持将双手穿过馒头狗的腋下,将他直挺挺的架起,若旁人见了,还以为他在大半夜晾晒一面狗皮。“馒头是馒头,司暇是司暇,两码事……但你们都嫌我脏。”像小女孩在审视自己的布偶娃娃,风静持对馒头狗挑起自己的半边乌眉,孩子气十足,“司暇骂过我,叫我不要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因为垃圾是别人的垃圾,我捡了,就是在偷东西,是不劳而获。但我知道,他就是嫌我像个乞丐罢了。” 作势要咯馒头狗的痒痒,风静持的手指一弯,司暇就小狗腿乱踢乱蹬,呜呜啦啦的叫。带着恶作剧的笑容,风静持又道:“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我捡垃圾吃的行为被别人看到了,会给司暇丢脸。可是,馒头——”风静持将馒头狗往半空中轻轻一抛,又立刻将它接住,活生生要吓它一吓,“那袋包子,是我买的。妈妈没吃两口就把它扔了,我觉得很可惜。我捡自己的垃圾吃,不算偷东西;没人看见我捡垃圾吃,我没丢司暇的脸——体谅我吧,馒头,你是我的朋友,不要嫌弃我。” 司暇无话可说。被放在风静持的腿上,头顶传来他掌心微凉的温度,他呈大字型伏趴,明明是个纯享受的姿势,他却被风静持皮下的骨骼膈得浑身疼。 “司暇……”风静持像在念咒,可他的声音太嘶哑、太低落,瞬间就被身后的麻将撞击声击碎了,“馒头,我一直跟着司暇。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觉得……我比任何狗都称职。” 司暇完全僵硬,活像和猪腿一起,被大冷库冻了一整年。“但我毕竟不是狗,我是个人,”风静持托起馒头狗毛绒绒的下颌,用指尖替他挠下巴玩儿,“司暇总骂我像根木头,可我如果不逼自己做个木头人,早就抄刀砍死司暇那些女朋友了。” 司暇不顾颈椎,“啪”的抬头,将头昂成了个平角。这这这,他没听错吧?那么人畜无害、乖顺温和的风静持,其实早在心里动刀动枪、臆想能掀起腥风血雨了?可这有必要吗!他只不过处了几个谈着玩儿的女朋友,风静持就看不过、不高兴了?他不高兴也没听他直说啊!原来那看似仙风道骨的小疯子,实际上阴着黑着,比谁都像个刺头儿呢! 对上馒头狗黑色水晶球般的圆眼,风静持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那只背对着麻将铺子的灯光人影,在黑暗中吐露隐晦心声的卑微蚍蜉。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悲,但又刹那豁达,因为他本来就是卑微的,再自怜自艾,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苦楚罢了,他不管被多少人瞧不起,都执着着自己独特的尊严——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馒头,就算是司暇,也不能同情我,”风静持用左臂箍住馒头狗的胸口,带着它站起来,往槐墩胡同的深处走,“每个人,都没有资格同情别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个人都是可悲的。” “有些人的一生,如司暇,就算再一帆风顺又怎么样?我不认输,我相信我对妈妈好,妈妈总会原谅爸爸,认我这个儿子的,我要靠自己养起妈妈;司暇变了,不愿拿正眼看我了,可我总有一天会把他关进小黑屋,让他终其一生,只能看见我一个人的脸。” 语气活泼,风静持像变了个人,再不如古井般死寂,而是汩汩欢流的溪水,他接起落花,抛弄石块,不管河道周遭如何黑暗,他的心一直潋滟着粼粼的波光,好像他一收胸襟,日月全被他拢进了怀里——他就是有那样自强不息的、野草般的韧劲。 司暇的前爪搭在风静持的小臂上,他扬高了狗脑袋,发现总看不全风静持的面目,但仅仅是那鼻梁、脸颊、下颌的线条,都足够被形容为端庄流丽的月光了。 他真是个小疯子。司暇想。平时那么木木愣愣、好似没个心眼,其实老有主见了,一旦“疯”起来,比谁都胆儿膨胀,敢想敢做——年轻时的司暇为什么没发现呢! 再者,以司暇八十年的阅历作为思考的前提,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又算得了什么。所谓的树要皮人要脸,其实根本不算回事儿,因为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自个儿都瞧不起自个儿,就真没人瞧得起你了;如果笃定吃发酸发臭的肥肉包子就是低人一等,你就算哪天发达了,能用鲍鱼粥燕窝汤冲厕所了,你还是逃不出往日落拓的阴影,而选择夸张的铺陈挥霍,只能用丰盈的物质证明自己内心的浅薄。 你很了不起,小疯子。司暇就着风静持的胳膊转了个个儿,像枚小炮弹般一冲,就舌头砸上了风静持的脸颊,给他的嘴角糊上了一痕狗口水。 风静持微惊,然片刻后微笑,因为他相信馒头是他的朋友,所有人都不理解他,馒头也极可能觉得他在疯人乱语,但人类没空倾听他的心声,馒头却愿意,他那一荒山的野草只要得了一粒名为“愿意”的火星,就能燎原千里,燃起滔天的光与焰,升腾起不输给任何一位梦想家的、对生命的希冀与热忱。 踏步而进自家门,风静持趁着没开灯,举高馒头狗转了一圈,好似在张灯结彩,为自己鼓劲。然而司暇的狗眼在黑暗里也能澄澄的亮,一股不带悲悯的怜惜之情溃堤而出,他觉得眉目飞扬的风静持真是好看,那才是他心目中的小疯子,那个剥开了孤僻冷清的灰色外壳后、鲜明活泼的小竹马,他其实,一直对他—— “我要再去找份事做了。”风静持将馒头狗放在地上,任它愣然仰视自己,他则俯首说道:“馒头,你还记得司暇让我去的那家夜店吗?司暇说过,他会经常去那家店……我记得那家店在外面贴了招聘启事,我想去试试看。” 司暇被吓了个魂离狗身,可他将叫嚷硬生生的堵在了嗓子眼,因为他看见,风静持不知为何,竟垂了眼睫,右手抚摸着左腕。他左手的手指嫩如柔荑,一旋一转间,好似能现出一只夺命的刀片,流水般一划就撕裂人类的咽喉。 “我想在远处看看司暇……如果运气好,碰上了那个人,就能一石二鸟,完成‘她’交待的事了。”窗外的路灯突然短路,恰时明灭了一下,风静持的面容便也瞬间暗、瞬间亮,好似摘取眼镜般轻易的,他就切换了人格。 司暇仰望着他小竹马的脸,忍不住想:风静持,我要看清你,还真够难的。 第15章 该抓紧时间睡觉了,风静持又麻利的打好了地铺。司暇这回可学了乖,他堂而皇之的钻进了风静持的被窝——风静持就看着一坨鼓囊囊的东西从自己脚边往上挪,挪啊挪,活像一只只顾弯腰打地道的鼹鼠——然后馒头狗终于探出了头,它喜滋滋的“汪”了一声。 风静持:“馒头,你很喜欢钻被子吗?不觉得被子里憋气?” 司暇:“……”嗤,还不是为了另辟蹊径,潜伏进敌军中枢嘛。司大少可绝对不会承认,他本来是想躲进小竹马的被子里,监视他直到天亮,再尾随他去上班,不料脑袋往被子里一钻就勾起了幼时的“拱被”回忆,他玩心一起,直接大挖地道般钻出了被子的另一头,还得意忘形、向风静持“汪汪”炫耀! 司暇觉得自己重生了一遭,不仅心态变年轻了,还大有以第二宇宙速度直奔二缺境界的趋势。他像只会收缩的竹节虫,屁股往外揪,想离暗含笑的风静持远一些,可风静持伸手一捞,就将馒头狗拽了回来,还为它细细敛好被角,“馒头,北京一入秋,早晚就格外凉,小心感冒。” 然后司暇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小竹码眼皮一阖,以第一宇宙速度投入了周公爷爷的怀抱。 司暇:“……”幸亏馒头狗不是可蒙犬那类拖把头似的多毛品种,要不然风静持抱狗睡觉,因为吸进了狗毛上的灰尘而得鼻炎肺炎,那可就坑死个爹了!司暇自己是绝对无法容忍狗上人床的,他觉得猫狗类的畜生无论洗得多干净,还是在缝缝隙隙里藏细菌纳病毒,就是要趁机坑害没心机的人类! 司大少倒是诚心诚意在为小竹马的身体健康着想了,然而真让他钻出被子,与风静持有多远隔多远,他又不乐意了。 也是,他得用小狗仔的体温温暖自己的小竹马嘛。他上一世是个实打实的人渣,但他这一世晓得了风静持珍惜他的心,便要涌泉相报,对风静持实打实的好,好得他只差把风静持娶回家当老婆了。 一想到终身大事,黄金单身汉了一辈子的司暇突然色心大起,他用狗舌头飞快的“吱溜”了一下风静持的嘴唇,然后头一埋,就道貌岸然的装作熟睡,还有模有样的打起了狗呼噜。 在被褥下的阴影,与眼皮下的黑暗中,司暇感觉风静持温热的呼吸就轻拂着他的面颊,好似让人飘飘欲仙的暖雾。也许他以前就有这种想法了,但如今,这个想法再次激烈昂扬,他简直渴望当即撕裂这身憋屈的狗皮,用人的重量压迫风静持,对他做点什么——譬如说,将他揉搓一番,惹他生气了,再与他似真似假的打闹——就和小时候一样! 他们小时候,可是经常在床上“翻滚”咧!只要风静持不接受他“玩这玩那”的鬼主意,他对风静持软硬兼施,可风静持又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了,他仗着自己营养吸收好、体健身又壮,干脆将风静持往床上丢,抄起枕头就雨点大雷声小的砸他,还作势要“闷死”他——风静持一急,瞬间“小疯子化”,拽过双人床上的另一只枕头就迎面还击,却正中司暇的下怀——于是乎,他俩再次上演司暇美其名曰“枕头大战”的无聊耍闹。 司暇还记得,他俩的“评分标准”好像是……谁被另一人的枕头击中,另一人就得一分,“战役结束”后,分多者为胜者,可以对对方任提要求。然而,他俩每次都从床上打到床下,再从床下打到床上,我的枕头掉了,就扑上去肉搏,抢你的;你的枕头羽绒乱飞,瘪成一只枕套了,就掀起床单蒙我的脸,让我就算拎着枕头,也因睁眼瞎而方寸大乱——他俩每每自坏规矩,打到最后,“武器”根本就不是枕头了,而五花八门如床单被套褥子凉席……更因玩得太过投入而忘记了自己的“分数”,到头来两人汗水淋漓、在一摊混乱的床上四仰八叉了,司暇动用伶牙俐齿叽里呱啦一番,两人就能握手联合,视往日恩仇尽如过眼云烟。 可一旦年纪增长,司暇再挑起“枕头大战”的事端,就太过幼稚可笑了。他将记忆珍藏进厚重的箱奁,可他向来不是一个善于打理的人,盖子一合,他就不管不顾,自己耍去乐去了。时间一久,箱奁就和记忆一起,蒙灰,生锈,散为灰烬而不知所踪。 对此,司暇不得不再次感恩老天爷的独特用心,他重生为狗,而非十八岁的“司暇”,确有诸多不便,然而他却得到了稚童般的赤子之心,他正一点点重聚珍贵的回忆,拼凑出他与风静持自幼及长的羁绊与相守—— 司暇将狗眼撑开一条缝,又马上闭合。他将风静持的睡颜框入脑海,觉得那将是最佳的安眠剂,他一定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睡个甜甜美美的好觉。 直到他被风静持的起床声惊醒,他再“嗖”的跳起来…… …… ……“……汪唔?” 司暇将狗眼眨巴了又眨巴,他慢吞吞的眼一转、再头一转,然后将身子往上一揪——就出了被窝。 摆好四条小短腿的阵仗,他在晨光普照的狭小外屋晃悠了半圈,就砸吧嘴、垮了脸。 小疯子又溜号了,他丫的。 咋怎么逮都逮不住呢,他打个毛的游击!信不信司爷爷发威,对他来个百万雄师大围剿啊! 司暇磨牙霍霍,可惜他那看似小羊羔的小竹马窗一锁、人一走、门一关,他愣是有天大的狗胆,也出不了人类用房屋构筑出的密室了。心中焦急而烦躁,司暇在专为他铺就的褥子上踩了又踩,泄气般跳啊跳,活像风静持就在他脚下,活该被他践啊踏,被他教啊训! 怒抬一爪,司暇还没朝褥子摁下去,就耳朵一支楞,捕捉到门开的声音——“馒头,早上好。” 小疯子!司暇心中的懑懑被一扫而空,他“唰”的冲到风静持脚下,摇尾看他弯腰伸手,抚摸他毛茬茬的狗脑袋。 “馒头,刚才我出门,给沈经理打了个电话,沈经理人很好,他同意我带你去上班……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呆在家里多睡一会儿,我下楼给你买早点,再自己去……” 司暇也不点头了,直接狗腿一蹦跶,就跃到了门缝边,扭头冲风静持叫:咱快走吧,上班去! 第16章 地铁公汽轮番倒,愣是“安歇”在小竹篮里的司暇,也被浑浊的地铁空气、以及颠簸的拥挤公交折腾得胃酸激涌,他不得不频繁将脑袋埋进自己的前爪,咕噜咕噜猛咽口水,这才没压下冲撞着喉头的恶心感。 待风静持左一膀右一臂的挤开人群,终于蹭下了公交车,司暇立刻大张口鼻,贪婪的呼吸车外新鲜的空气—— 呃呸。满口鼻的汽车尾气,新他丫的鲜。司暇用一只狗爪半掩口鼻,往竹篮里又缩了缩,满脸的无奈与哀怨。他知道自己的故乡身为中国首屈一指的超级大都市,人口车流皆爆炸在所难免,但他以前真没怎么坐过公交车,特别是上下班高峰时的公交车——那已经不是下饺子了,活生生一坨坨一坨坨的青蛙卵啊!司暇以前光看新闻报道图片,都快得上密集恐惧症,现在身置其中了,更加苦不堪言:全中国的人都挤到北京来了吗?!全北京的人都挤上这辆公交车了吗?!这他丫的也太丧失了! 司暇还在纠结国情民生,风静持早已大步流星,跟随人流与大无畏的自行车队横穿马路,拎着装了馒头狗的竹篮抵达一爿装潢低调的店面前,仰头瞧了一眼霓虹招牌。“沈经理让我先去见他。”风静持向馒头狗小声解释,然后对上迎宾小姐的视线,对她颔首道:“您好,我来找沈若崇先生,他应该向您说明过了。” 旗袍装束的迎宾小姐极少被人尊称为“您”,不由得抬眸,多看了风静持几眼。“请跟我来。”她罕见的没找客人带了宠物的茬,而荡漾起盈盈的笑意,态度上佳的接待了衣着朴素的风静持。 司暇将前爪搭上篮框,圆眼睛一瞅店内古味浓郁的陈设,就看出这是一间深藏闹市的高级茶楼,而偌大的前厅中人丁寥落,多为须眉皆白的老人和举止矜持的西装人士——广东人都说要“叹”早茶,即极尽享受那些小巧精致的茶点,然而享受需要悠闲的态度,悠闲的态度又大多建立在时间的损耗之上,因此对于寻常上班族,是绝不可能在工作日“叹”任何一种早点的。 迎宾小姐带着风静持来到一张临窗的餐桌前,冲已上座的西装男子柔声道:“沈先生。”那黑西装的男子闻言抬头,司暇一瞧见他,心里就敲起了小鼓——这家伙,嘿!一副同性恋的样儿! 也怪司暇有偏见,他一直觉得男人长相女气,再过分注重打扮,十有八九就是同性恋了。原因嘛,柔美而重修饰的穆郁天生弯,还是个纯零,司暇根据他总结,自然结论片面。 “静持,坐。”男子很有教养,不用一根手指指方向,而是抬起一手,朝对面的靠背椅摊掌,同时微笑颔首,大有男客请女宾落座的味道。 迎宾小姐无声退下,风静持以礼承礼,道谢后落座。“沈总,这是……”风静持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竹篮放到桌上,用左手摁住司暇的脑袋,让沈经理能看清馒头狗的模样。“我跟您说过的,馒头。馒头,这是沈总……打个招呼?” 主人之命不可违,司暇满心不情愿的“汪”了一声,狗白眼直翻翻。 沈经理粗略扫视一眼馒头狗,就将目光再次投向风静持。“以后,还是不要把宠物带到这种场合的好。静持,我找人来照顾它,你去洗个手好么?” 司暇首先就不乐意了。眼前这家伙一笑起来,眼角还有藏不住的细纹,猥琐的中年人竟想指使他的小疯子,可算胆儿被充气、活以为自己长了颗牛胆了! 司暇想嚷嚷,却被风静持又摁了摁脑袋,反射条件的闭了嘴巴。风静持站起身,对沈经理道:“沈总,请问您让我来这里,有什么事?”——言外之意即是:没大事,我走人。 沈经理阅人无数,自然看出风静持不太高兴。原委,大概是感觉自己的宠物受气了。“当然有事,”沈经理仰面而笑,眼角的纹路中敛着年轻时的魅气,“有朋友向我推荐这家茶楼的早茶,你不是没吃过早茶吗,顺便带你来尝试一下。” “……”风静持有点懵。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实习期的功与过,发现没啥可圈可点的,但还是怀疑沈经理是想和他吃“散伙饭”,以节约公司预算。“沈总,我有做错什么吗?”风静持绝对不想弄丢工作,急急解释道:“去年的账本已经核对完毕了,我今天就可以查完上半年的,如果沈总认为我的速度慢了,我可以——” “你慢,就没人快得起来了。”沈经理以手示意风静持冷静,对他温和道:“就是因为你速度太快,我才担心你搞垮自己的身体。静持,坐下,点一桌早茶,慢慢吃,权当公司的特殊福利——别皱眉头,这是你应得的。” 沈经理一直以长者形象示人,又是风静持某位“养母”的好友,自然被风静持格外尊重。风静持将馒头狗的竹篮放到身边的椅子上,飞快的跑去盥洗室洗了手,等不及手上的水珠滑下手机的热风彻底蒸发,就跑回了座位,整个过程没用一分钟。 沈经理看馒头狗被桌面挡住了大半个身子,纯当那狗灯泡熄灭了,他直接抽出两张抽纸,要为风静持擦手。 风静持觉得拒绝也不对,接受也奇怪。他将手放到桌下,躲了过去。 沈经理碰了个冷钉子,可他进退有方,顺势就将抽纸放到了风静持面前,说:“等会儿擦嘴。” 按铃唤来服务生,沈经理接过服务生手里的点菜单,连带一根短铅笔,亲自递给风静持。“想吃什么,就在菜名后的方框里打钩。份数超过一份,就在方框里写数字。别担心钱的问题,你吃多少都能找我现场报销。” 风静持想将铅笔和菜单一齐推向沈经理,不料——在竹篮里仰头乱瞟的司暇登时恶气翻涌——沈经理一把按上了风静持的手,还皮肤紧贴、严丝密缝,指节一屈便像在用指尖抚摸风静持的手背。 “别推辞了。毕竟,我得代替‘她’照顾你。”沈经理手一翻,就松松牵住了风静持的手。他挠了一下风静持的手心,朝他意味不明的笑笑,才收回手,安详等待风静持点单。 目睹此景,竹篮里的馒头狗只感到危机——避无可避的危机! 第17章 叹早茶时,茶楼里所有的点心分为六等:小点,中点,大点,顶点,特点,超点,小点一般要三五块钱,超点则可以达到十七八块。而南方的点心向来以小巧精致着称,那份量令人不敢苟同,所以一桌茶点摆下来,很费些花销。 风静持活到十八岁,下此等高档馆子的经验不是没有,却少得可怜。仅有的那几次还是司暇把他生拉硬拽过去,由司暇自作主张、看啥菜名顺眼点啥的,风静持担负的职责只有一个:吃。而且必须要吃得肚儿圆滚滚,否则司暇不让他离席。 可这回,轮到风静持点单,他为难了。须知点单也是一门混社会的艺术,你点贵了吧,怕坑了请客的人,惹上爱占便宜的骂名;点便宜了吧,若菜色寡味乏口、不上档次,又拂了请客人的脸面,导致双方吃得不舒爽。 风静持毕竟高中毕业才不久,虽然打杂时眼观鼻、鼻观心,业务能力突飞猛进,短时间内还是褪不掉学生仔的青涩,一碰上需要八面玲珑的社交场合,就有些发憷,不由得碍手碍脚起来。 “沈总……我不会点单,”风静持实话实说,将短铅笔放在了桌面上,“您点吧,我听您的。” 沈经理却道:“别不好意思,你吃不穷我。想吃哪个点心就点哪个,吃不完可以打包,我帮你提袋子。” 风静持记得,公司里的老员工跟他传授过经验:领导们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他们让你做主,其实是想让你推辞推辞再推辞,主动把权力还给他们,由他们定夺。 风静持知道自己不够圆滑、混社会需要格外小心谨慎,便将纸笔往沈经理面前推,坚持道:“沈总,您点。” 竹篮里的馒头狗极为满意。他朝沈经理暗吐舌头,在心里阴笑:热脸贴上冷屁股了吧!癞蛤蟆就别惦记着天鹅肉了,瞎折腾! 沈经理直接站起,绕到风静持身边,脊背一倾斜,就牵住了风静持的左手,在他耳畔道:“抓紧时间,一起点。” 馒头狗直接石化,黑眼睛瞪成了碗口大。风静持的耳蜗涌进湿热的气体,沈经理的另一只手又搭着他的右肩,掌下传来带有重量的温度,他惊讶而尴尬,躲闪着偏头,覆着眼镜架的碎发便一颤,落下纤细的一根,缠上沈经理骨节分明的手指。 沈经理的眼色暗了暗。他右手用力、摁压风静持的肩骨,语气温和:“我记得你是左撇子?怪不得这么聪明。这样,你带着我,用左手写几个字好么?让我也过一把左撇子的瘾。” 风静持摸不清老板的用意,但老板心血潮来、想用左手写个字而已,算不了什么。他重新持起短铅笔,在沈经理手掌的牵引下划钩、写数字,很快就把菜名后的方框涂满了一长串。 沈经理看上去很享受与风静持的“合作点单”,可风静持勾着写着,心中算着,突然顿下了手,扬起睫毛冲沈经理道:“沈总,太多了。会浪费。” 沈经理不动声色的抽出风静持手里的短铅笔,收回手,拈起菜单,转身递给一位服务生,再回座位。 两人静候,其间,沈经理带着独属于成年人的和馨微笑,悄然凝视风静持安抚小棕狗的动作。司暇从牙齿缝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愤恨声,边躲风静持爱抚他的手,边窥探沈经理的容色神态——他一旦冷静客观下来,马上就有了新的发现。他觉得,他在上一世看见过类似于沈经理看风静持的眼神……有次,他应邀拜访铁哥们万敦敦与其娇妻的爱巢,吨爷很得意的将他刚满月的大胖小子抱给司暇看,那时,吨爷俯眼凝视他儿子的眼神,就有点儿像沈经理——沈若崇凝视风静持的眼神! 司暇被自己的灵机一动吓了一跳,在五花玲珑的茶点被服务生纷纷端上桌,而风静持将水晶虾饺切成了四截,要喂给馒头狗了——司暇还紧盯着沈经理看,好似沈经理才是那根吸引他的骨头棒子。 “静持,我来喂它,你先吃。”沈经理先给风静持夹了一只鸡蓉灌汤包,再夹一只到自己的小碟里,一手持一筷,剥开灌汤包,将里边的内馅剔到小碟里,再重复一次动作,又剔出一只包子的馅,最后弯腰将小碟放到桌脚边,冲馒头狗道:“你叫‘馒头’对吧?馒头,下来,吃这个。” 司暇当下就觉得:这老家伙嫌命长了!?可沈经理见馒头狗目露抗拒、凶恶龇牙,竟向风静持道:“静持,你有没有娇惯过它?有些狗只吃某个牌子的进口狗粮,还必须是特定的口味,你的狗也这样?” 风静持刚想为馒头狗辩护,司暇就主动跳下椅子,走近那小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挑食、体贴主人的优良品质。 风静持松口气,又替馒头狗剜出了糯米鸡里的肉块、海鲜云吞中的肉馅,给它的小食碟添得满满当当,这才在沈经理的反复要求下换了筷子,夹起自己碟中、没了馅的馄饨皮—— 在桌下呼噜扒拉食的司暇狗耳一抖,就听见了木筷撞击的清脆声音。只听得沈经理的训斥响起:“那是归狗吃的东西,你动什么?” 馒头狗不顾嘴角淌下一条油迹,飞快的跳上椅子,去瞧桌上的情况。他一瞅见风静持愣然后冷然的侧脸,就知道沈经理触着了风静持的霉头,可算好感度要歘歘歘的往下垮了。 然而沈经理纯然不觉,还在挽了袖子、为风静持布菜,嘴里叨咕出来的话格外妈妈桑:“馅都没了,还吃什么吃。来,静持,这是蟹黄汤包,苏杭那边的吃法是先用吸管扎进去,吮了里面的汤,再沾作料吃包子。” 风静持愣了半晌,才接过沈经理递给他的吸管,慢吞吞将吸管嵌进去。他看着沈经理将没了鸡肉馅的糯米块、没了海鲜馅的云吞皮一齐往桌下的废物篓里倒,墨黑眼瞳中的光色黯淡了。 他知道沈经理嫌弃那是被馒头狗吃了馅的食物,觉得它们脏了,而且桌上的点心又多,不差那几块糯米、几张馄饨皮,所以他干脆倒掉盘中物,将食碟叠起来、以节省桌上空间——不管他觉不觉得浪费,沈经理总有他的道理,沈经理才是毋庸置疑的权威。 风静持无声吮吸蟹黄汤包内的鲜美汤汁,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司暇。 那个人也是,永远鄙夷着他的节俭,嘲笑他是心气短浅的铁公鸡,还频繁“怂恿”他改姓“黄”——“黄世仁啊你,一毛不拔的小疯子!” 垂下眼睫,不与沈经理对视,也不看在另一张椅子上、用前爪乱擦嘴角油迹的馒头狗,风静持将蟹黄汤包的外皮一点点咬碎,他仿佛听到了骨骼碎裂、肌理撕扯的声音。 司暇,沈若崇,那些没挨过饿的人什么都不懂。却耻高气扬的对他指手画脚。 有的时候,他真想让那些人感受一下他的、更多底层人的处境——人,是可以吃归狗吃的东西的。甚至于,某些人还吃不到,某些狗能吃到的东西呢。 第18章 一桌早茶,够让风静持“叹”的。时至十点,他后继乏力,终于向沈经理讨了饶:“沈总,对不起,我实在吃不下了。” 沈经理没有为难风静持。他叫人给风静持新沏了一杯菊普茶,又要来几只可降解塑料餐盒,亲自装点剩下的食物,打包后放到桌上。 风静持不忘同样鼓起了个浑圆小肚皮的馒头狗,他用一只勺撇开茶盅中的菊花,舀了淡金色的茶水,递到馒头狗嘴边,小声道:“馒头,嘴巴干就喝点茶,还可以助消化。” 司暇不知道世上是否存在会品茶的狗,但他有意卖弄,以显他通人性,便仰头酌了茶水,狗嘴儿响亮的砸吧,还头一晃、尾一摇,满意的眯起狗眼、镇重其事的点头默赞——“馒头,你喜欢喝茶?”风静持微惊,觉得馒头不愧是馒头,好不明觉厉的样子。 风静持又喂了馒头狗一汤匙,再自己尝了一口菊普茶,预备着以后回家泡这种茶给馒头喝。 风静持对面的沈经理挂着公式化的浅笑,在风静持放下茶杯时突然截下风静持的手,指尖一旋就夺取了茶杯,自己垂头抿了一口。 司暇如遭雷劈,背上的棕毛全立起来了。他用狗眼很清楚的看见,沈经理的嘴唇正好贴上了留有风静持唇迹的杯沿,那两瓣唇一抿,简直就像在含吻风静持的嘴唇。 糟老头一把年纪了,还玩间接接吻?!司暇鼓起狗眼,眼睁睁看着沈经理唇离杯沿,齿缝间便咬了一朵湿润的小菊花,他舌头一卷、带有普洱茶味的菊朵就隐入了他的口腔——相比沈经理高超的调情技巧,司暇觉得自己弱爆了,真是白活了八十年! 司暇头一“啪”,紧张的望向风静持——咻!好险!他的小竹马一副反射弧过长的样子,投向沈经理的眼神里,没有不明觉厉,只有不明所以。 “沈总,需要新换一杯茶吗?”风静持话语平静,心中却起了小疙瘩:沈总真怪。那杯茶也算被馒头喝过了的,他这时就不嫌了? 不过老板想做什么,是老板的事,他可管不着。风静持随着沈经理站起,主动拎了装着餐盒的塑料袋,招呼上馒头狗,跟着沈经理走出了茶楼。 一出大门,风静持想起自己忘带竹篮了,刚想转身回茶楼,就被沈经理拽住了胳膊。“静持,”沈经理吃豆腐的技巧绝对一等高超,他用掌心裹住风静持皮包骨似的胳膊肘,略一揉握,就弄皱了风静持肘上的衣袖,“你去哪里?” 风静持回眸,觉得沈经理莫名其妙。他隐约觉得沈经理想控制他的一切行动,在温润的表象下藏着诡谲的偏执,可他又想不明白沈经理为什么要“偏执”于他这么一个靠走后门进公司的小学徒,便秉持着“沉默是金”的处事原则,任由沈经理轻缓揉搓他的手肘。 司暇当时就想一口咬住沈老头的脚腕了。然而沈经理好似察觉到了馒头狗赤裸裸的敌意,他放下了风静持的手臂,对他温和道:“这里没有停车位,我的车一来,我们必须马上走。在这路边等着,静持。” 风静持:“可我忘了东西……” 沈经理:“那装狗的篮子?随处可见的东西,就别要了。你到时候直接带馒头上车,我让人给它套上项圈、拴上狗绳。” 风静持疑问:“上车?沈总,我可以自己去公司……” 沈经理笑:“你今天不必上班了,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风静持不明就里。他垂眼瞧瞧馒头狗,愈发觉得沈经理各种奇怪,难道出其不意才是老板之所以成为老板的秘诀吗? 可司暇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糟老头,是想泡风静持的节奏啊!他赌十桶菊花普洱茶,沈若崇绝对是同性恋! 果不其然,沈经理的专职司机驾驶着保时捷卡宴而来,直接将一行人、一只狗拖去了国贸。车上,风静持拗不过沈经理的强硬要求,为馒头狗捣鼓上了一整套行头,包括狗项圈、狗绳、制作更加轻巧的内置式狗牙套。 风静持满怀歉意,下车时都在向馒头狗低声道歉。沈经理下车后,对黑衣司机吩咐了几句,刚回头就看见后视镜里、风静持撇下馒头狗后触摸卡宴车身的动作。 沈经理了然一笑,挥手示意司机将车开走。他特意追随风静持的视线,发现风静持愣愣然的,眼中带着某种隐秘的渴望,目送紫水晶色的保时捷卡宴安静驶远。 “静持,坐我的车感觉怎么样?不晕吧?”沈经理拐弯抹角询问风静持对卡宴那等豪车的态度,就是想确认自己心中,某些不可为人道的念头。 风静持垂颅抚摸刚触碰过卡宴的手指,嘶哑的声音只说出了一半的话语:“……他有同样的车。” 沈经理听得不清不楚,以为风静持在羞赧,笑道:“知道那是什么车吗?” 风静持:“……辣椒。” 在西班牙语里,“卡宴”(Cayenne)的确指“辣椒”。这下,沈经理几乎可以确定风静持对保时捷卡宴之流的高档车有兴趣了,他嘴角的笑纹深得更加暧昧,推了一把风静持的腰就说:“走吧,带你去逛逛。” 风静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推拒就跟着沈经理走了。几乎是头一次,将馒头狗落在了身后。 两人渐行渐远,默立后方的司暇看着那距离一点点被拉开,好似他与风静持之间被扯开了一条大口子,又像是地壳变动、地表塌陷,他与风静持间赫然就出现了深不见底的鸿沟,他在这边,风静持在那边,他眼睁睁的看着风静持被别人带走,渐行渐远,不回头。 绝望像是太阳隐于漆云后的阴影,将司暇的心一寸寸吞噬。他看着风静持与沈经理的背影,突然就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的小竹马或许会被……沈经理收买。说难听点,就是被他包养。 虽然风静持现在还愣然迟钝着,但沈经理确实铺设了一张温柔而温情的网,那个看似四十出头的男人是个典型的成功人士,由其得当的举止可见其良好的家世,他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去一点点俘虏风静持的心,就算风静持不会被钱权引诱,他因身世孤苦伶仃,一定抵挡不过沈若崇甜软黏腻的、以上下属关系为挡面纱的亲近。 然而,就算风静持真跟沈若崇“好”了,司暇也无可厚非。因为就连司暇也知道,风静持是个好孩子,是个不辨真假,只要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就对别人千百分好的天真娃。更何况他目前的处境实在艰难,如果沈若崇恰时伸出援手,风静持怎么可能不心怀感激,让沈若崇如愿以偿的捕获美人心。 司暇觉得自己要被丢下、被抛弃了。他只是一条小不点的野狗,站在人来人往的河流中,孤零零的守着候着,任由狗绳绵软垂落于他的前爪间,好似一圈断掉了的缘。 他用狗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不回头。 第19章 待风静持终于回过神来,馒头狗还在后方孤零零的遥望着。他赶紧转身,去牵馒头的狗绳,可一旦对上馒头狗圆溜溜的大眼睛,风静持的心直接“咯噔”了一下——馒头怎么了?一副要哭的样子? “馒头?”风静持在小狗面前蹲下,用自己的身体为馒头挡开川流不息的行人,司暇便在他形貌清癯的阴影里接受了他的“全身检查”——风静持用视线探索,用手指摩挲,直到没在馒头身上发现任何一道小血口小瘀痕了,才轻柔拽拽馒头的狗绳,低声问它:“馒头,你生气了?需要我抱你走吗?” 司暇摇头。他太小了,又没有与人交流的能力,再怎么嘶吼咆哮,风静持都不能理解,反倒会惹他的厌烦,被他当做疯狗而加以疏远。 以前,风静持永远跟着他身后,就像他的影子,不离不弃;可现在,他只能移动四条沉重的小短腿,跟在风静持身后,看着他与沈经理的距离越缩越近,到最后,沈经理抬手一拂,风静持肩头的银杏碎叶就飘摇下落,好似一只写有记忆的、枯黄老去的蝴蝶。 司暇很郁卒。他颓唐而失落,任由自己往野狗的身份里越陷越深,甚至于沈经理接过他的狗绳,他都没气势汹汹的喷气龇牙。 他和沈经理等在国贸商城的一家专卖店内,候着被逼无奈进入试衣间的风静持。他不哼唧,沈经理也不吭声,一人一狗相看两厌,干脆直勾勾盯着试衣间的门,齐齐忽略导购小姐态度殷切的新品介绍。 风静持很快就出来了。司暇再怎么心情灰暗,也眼神一亮。只见风静持一身巴宝莉伦敦系列的新款黑西装,因为是合身剪裁的修身款式,衬得他腰身的线条格外紧致华丽,双腿也颀长纤细,虽然用词随意点,就是两根裹在黑漆漆西裤下的骨头棒子,但看人要看整体,风静持用衣架子身材将黑西装穿出了纯正的伦敦绅士风味,司暇一见,倒也幽怨全消、心里直嘚瑟,活像那么漂亮一个男娃是他生出来的。 沈经理显然更加满意,他将狗绳移交给导购小姐,亲自挑选了一条黑色的丝质领带,上前为风静持打好,其动作之亲昵暧昧,让导购小姐都惊讶的瞪大了眼。 “很好看,”沈经理的手掌贴着风静持开叉衣领下的白衬衫,声音的气流直往他耳里钻,“你觉得怎么样?喜欢这件衣服吗?” 风静持仰头直视沈经理。除却司暇,他和别人说话时,距离从没这么近过,这让他很不适应,几乎认为沈经理在故意捉弄他,就是要用洋派的“贴面礼”让他不自在了。 “我觉得,沈总穿更好看。”风静持眼看已经读不懂沈经理的眸光了,灵机一动,迸出了句指东打西的话,同时后退一步,离开了沈经理的手掌。 沈经理乐了,心想:静持看来,不是什么名至实归的“木头美人”,他的小机灵格外讨人喜欢。 沈经理:“觉得冷吗?”室内温暖,门缝却泄入凉风。风静持还在判断该点头还是摇头,沈经理就自作主张道:“你先穿着,到外面去等我。” 沈经理毫无所觉,但他的语气明显在发号施令,带有上位者单刀直入式的蛮横。风静持一声不吭,带着馒头狗就走出了巴宝莉的专卖门店,径直来到可俯视商场天井的护栏旁。 一人一狗,默默无言半晌。“馒头……你看,”风静持弯起手指,敲了敲镶嵌在栏框中的强化玻璃,示意矮小袖珍的馒头狗通过透明的玻璃往下看,“我们站得很高。” 司暇将黑鼻头贴近玻璃墙,不仅看见了自己憨傻的狗脸蛋,更看见了银色游龙似的自动扶梯、映照各家门店的璀璨灯光,以及悬崖峭壁般纵向深邃的商场天井。 “馒头,你怕高吗?”风静持本想抱起馒头,故意让它靠近护栏,装作要抛它下坠、吓吓它。可馒头一被他抱,就喜欢乱踢乱蹬,而他小狗掌又沾灰涂尘的,要是弄脏了他身上两万多的奢侈西装,他可就得赔得一个头两个大了。 仰视闪烁着钢铁气息的吊顶天穹,风静持趁着四下人影稀疏,压低了声音对馒头狗道:“馒头,告诉你一个秘密……司暇怕高。” 司暇:“……” 风静持将手悬空在护栏上方,小心不让袖口触着护栏上的尘埃。“我第一次去南方,就是司暇带我去的,他让我跟他一起爬庐山……那次,虽然他瞒得很好,可我看出他恐高了。” 司暇:“……”咱不是长颈鹿,恐个高又不是不能活了!嗤! 风静持:“三山五岳……我很难和司暇一起,去玩个遍了。特别是……”风静持突然蹲下,蜷成了一个显得相当幼小的黑球儿,与馒头狗的视线尽量平齐,“现在流行自驾游,司暇喜欢出去玩,又有了自己的车……可我想,他的车上,不会再有我的位置。” 风静持将左手食指的指尖摁上面前的玻璃墙,司暇看见他抿起了无血色的唇,秀美的轮廓细看上去,有种锋利的冷艳。 他的指尖一划,好似斩首——恰好斩掉了玻璃墙映出的、位于他斜下方的对面楼层走廊上,冒牌货与穆郁的首级。 司暇心一震,眼球都快贴上玻璃:怎么这么巧?!再斗胆一瞥风静持,司暇直接一哆嗦:完了完了这下死菜了!爷怎么这么点儿背呢!操蛋的冒牌货和娘炮穆郁出双入对,摆明了要将风静持往糟老头身边推啊! 司暇撇头咬住风静持的裤脚,想将他往后拖,不让他继续虎视眈眈那对狗男男。可风静持不仅没退却,反倒站了起来,腰板挺得倍儿直,眼神直勾勾的俯视对面楼层的那两人,活像一根宣战的旗杆。 “……我不躲你。”风静持将双手紧捏栏杆,他的骨节及掌下的金属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司暇瞪大了眼遥望对面楼层,这才想明白风静持为什么突然提起司暇怕高,蓦然下蹲躲避,感叹“不再有他的位置”,赌气“划斩”那两人的头颅——估计,风静持早就发现那两人在下方楼层闲逛了,他心有所感,故发叹息,又忐忑不安、畏惧被“司暇”发现,这才靠蹲下遮掩身形。 要是风静持一直那么蹲着、躲着,事情倒也就过去了。可他一个赌气,就犯起了牛脖子,掐巧在“司暇”抬头仰望商场穹顶的时候站了起来,和“司暇”四目相对、遥遥相望。 哎哟喂要听蛐蛐儿叫了!司暇生怕冒牌货玩什么幺蛾子,譬如说当场吼个啥“我讨厌你”,让风静持“哗啦”,心碎,然后转身就投入沈经理的怀抱,向他娇嗔着哭诉。 然而司暇溜溜儿就没猜中冒牌货的本事,只见他看见了风静持也只当没看见,脚跟一转就走向了穆郁,由着那小少年挽起他的手臂,高高兴兴带他走向通往楼下的自动扶梯。 司暇听见,身后传来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以及沈经理呼唤风静持名字的声音。他看着风静持垂下眼睫,目送“司暇”与穆郁言笑晏晏,顺着扶梯的履带抵达更低的楼层,再更低,再更低……风静持始终站立于最高层之上,简直如同冷傲俯视人间神灵,可他身边除了一条馒头狗,再无其他温暖,被孤立的他实际上是被“司暇”踩于脚下的。 司暇企图分散他注意力的“汪”刚出口,风静持就一个转身,突然开始了奔跑,甚至于没跟沈经理打招呼,就一口气冲过大半个楼层的店面,一头钻进紧急楼梯间。 司暇靠着犬类的运动本能,勉强追了上去,他迈腾着小短腿,跟着风静持一级级楼梯的往下跑,短促而疑问的“汪汪”响了好几次,都没讨得风静持的驻足解释。 “汪——汪汪汪汪?!”司暇不慎瞅见风静持的惊人举动,吓得前后脚打架,差点踩空楼梯。原来风静持嫌一级级下楼梯的速度太慢,干脆左手一撑,身体腾空,直接侧翻而过楼梯扶手,稳当而落平台之下的阶梯,然后不做歇息,继续往下跳跃。 司暇咂舌,觉得小竹马漆黑的身姿可谓帅气,正巧他又瘦,像极了灵巧翻越于山岭间的羚羊。可在他记忆里,风静持的运动能力有这么强过吗?他那小竹马,可是个打小柔弱的病秧子,得靠他护在身后、躲在他的阴影里,才不至于被嫉恼他美色的开档娃丢石子、被毒辣辣的太阳与寒嗖嗖的凄风摧残至凋零。 就连上了高中,风静持的跑步速度也从没超过他吧?难不成一个暑假不见,林妹妹就强健成了扈三娘?他天天朝九晚五、被无良老板压榨,哪儿来的时间去健身房举哑铃? 还是说,风静持是遭到了什么刺激,肾上腺激素爆发,所以才终于名副其实了一回,跑起来像阵风? 司暇胡乱猜测,满心别扭,觉得小疯子竟然在身体素质方面强过他了,真令人——狗,不甘心。然而,他将馒头的马力开到最大,还是只能追上风静持头发尖的影儿,风静持抵达地下车库的入口,还能平息顺气,司暇却一个脑充血,就软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耸拉狗耳哆嗦喘气。 风静持径直往前,司暇只能四腿打颤着跟上。那铁灰色调的地下车库阴黑森然,立柱如密林,车辆齐头而停,好似俯卧于地的兽群,在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风静持取下了黑框眼镜,司暇发现,在幽暗的地方,他的眼睛竟然如猫一般亮;他陡一环视,竟给人鹰隼在搜寻猎物的错觉,司暇怵然联想到豺狼虎豹,忍不住自疑自问:怎么小疯子一取下眼镜,气场就完全变了?我送的眼镜附带了某种瞬间切换功能么? 远远的,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发动声,风静持的眼睛只亮了刹那,又转瞬暗下去。司暇瞪大狗眼,随着风静持慢慢向前移动,发现一辆墨绿色的兰博基尼艾文塔多正开出车位,心机深沉的斗牛般沉稳缓步、逐渐提速,最后呼啸而出,在人眼上映出一破金绿色的光。 那款车的车身相对低矮,从后方很容易看清剪刀门内的乘客。司暇早年很钟意兰博基尼那遍布车身四周的巨大进气口,以及玻璃下一览无余的发动机,可他也没败家到一掷父母的千金,斗胆购入那六百万以上的豪华跑车。 司暇在脑内过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将车和人对上了号。他五味陈杂的挠了挠鼻子,在心里直骂穆郁败家,另外,那冒牌货是想卖身还是怎么着,竟然坐穆郁的车?他家的保时捷卡宴还在车位上候着咧,等着让它吃灰啊! 风静持显然也认出了司暇家的卡宴。他走向那辆有着跑车式流线型轮廓的SUV,抬手而向自己的脖颈,取下栓有他家门钥匙的红绳,一手握眼镜、一手捏钥匙,在经过卡宴车身时,一个抻臂,将钥匙尖端抵上了卡宴的车身,如刀锋一斩、一划而过—— 卡宴那紫水晶色的车漆被破开了一道笔直而细长的口子,如同一道永难愈合的肉灰色伤疤。风静持垂下紧捏钥匙的手,凝视自己迫害豪车后的成果,身一转就往回走去。 司暇原地不动,望见卡宴的后视镜里,分明映出了风静持独身一人的背影。倏尔,某个晦暗破碎的记忆片段浮现于司暇的脑海:他坐在卡宴的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看着风静持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如果他赶紧下车去追,是追得上的。可他咽不下那口向风静持服软的气,油门一踩就启动了卡宴,以快风静持不知多少倍的速度,将那距离愈拉愈大—— 最后,风静持的背影消失在了卡宴的后视镜里。他见后视镜中一片惨白,空空荡荡,便只能向前看。可是他上一世,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风静持都再也没出现过了。 他消失在了他余下的六十年生命里。 第20章 划别人家的车,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为,可风静持满心抑郁,非得找个途径发泄才行。 他戴好眼镜,将钥匙收回衣下,登时感觉胸口被赫然一烫,好似那钥匙还留有一划而过的热度,他的怨气能伤害司暇的爱车,却也波及到了自身:他做惯了好孩子,突然就有了自责之意,觉得自己的处事之道还是过于莽撞了。 在往回走的途中,他用手掌按住覆压着钥匙的衣襟,而钥匙正垂于他的心口之上,好像一柄冷光泠凛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瞥眼一扫紧随其后的馒头狗,风静持突然很想为自己辩解,但事已至此,馒头又只是只半通人性的小狗儿,他根本没必要东遮西掩,尽情享受报复的快感就好。 不禁幽懑。风静持在面对脸色不善的沈经理时,都没打起精神,他舌头绕不过弯,扯出的理由也破绽百出,沈经理干脆打断他:“别解释了,静持。不要有下次。” 馒头狗将脸颊贴上风静持的裤腿,想给他安慰。风静持下意识的退开——他还是担心身上价值不菲的西装被弄脏。可是沈经理突然递给他一只大号的白卡纸手提袋,对他说:“拿着。我不想听推辞的话,你乖乖收下它就好。” 审时度势,风静持一声不吭的接过了手提纸袋,他知道连带自己身上的西服套装,沈经理一下子送了他总价极可能达到六位数的衣物配饰,不说一掷千金,也算慷慨解囊了。 沈经理call来司机,风静持和馒头狗再次上搭乘紫水晶色的保时捷卡宴,回到了槐墩胡同的入口处。 向沈经理致谢道别后,面对沈经理伸过来的手,风静持再次木头化,任着沈经理撩起他鬓角的一缕碎发,指尖滑落,在唇角一点,好似点惯了绛唇的蜻蜓。 为表尊敬,风静持目送沈经理的座驾远去。他低声招呼馒头狗,带着它回家,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再拉长,最后巷弄一拐,一人一狗的影子就被生生截断,预示着某种“断裂”的征兆。 回到家,愕然发现风思遥也在。风静持局促着,向母亲打了招呼,然而风思遥原本板着脸,一见风静持提着的、上印“BURBERRY”烫黑金logo的压纹纸袋,神情微妙起来,短促一笑:“你跟了谁?男的女的?算过能捞到多少吗?” 风静持的表情在瞬间凝滞。他看着母亲从板凳上站起,裙袂一扬,就带着冷森的表情走向他,他明明比母亲高不止一个头,却在母亲的阴鸷仰视下愈发矮小胆怯,最后一个躲避不及,就被母亲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头偏到一边。 “你还干净吗!”风思遥紧攥风静持黑西装的衣领,眼球突起、歇斯底里,“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你不要脸,你就是来气我的!你说啊,你到底有没有脏掉?!我是为了什么才——” 风思遥突然哽咽。她的肤色暗沉,黑发也掩不住后颈处淤青色的斑疹,她的颧骨因为急剧消瘦而狰狞凸显,其上笼着病态的红晕,好似她正在持续低烧。 风静持想搀扶母亲,可风思遥转身就逃去了里屋,她关门上锁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反倒抽噎声响亮而凄厉,好似终于戴不住了傲慢自矜的面具,崩溃于龟裂的碎片后。 馒头狗体内的司暇还完全搞不清状况,继承了母亲血肉的风静持就猜了个通彻。他上前几步,敲响了风思遥的房门,抬高声音道:“妈妈,我没做那种事!我现在就把东西还回去,我会向他解释清楚!” “妈妈,请相信我!”门内,风思遥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再也不发出一声响动。 半晌后,一张卡片从门缝中滑了出来——正是风静持存有全部家当的那张银行卡。 风静持对门道谢。他言出必行,拾起卡片,风一般的跑出了家门。同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带上了小居室的锈铁大门,导致拔腿而追的司暇被大门碰出了个脑门包,疼得他眼冒金星,嗷呜倒地。 司暇挣扎爬起,在心里狠狠念叨风静持。他用前爪去挠锈铁门,更用屁股蹲儿去撞门,可惜铁门再锈,也比身小腿短的狗仔结实,司暇看着那铁门,活像在看一位心定气闲的无良老大爷,就是守着门、不让他溜出去疯耍。 别无他法,司暇在屋内一圈圈乱转,狗眼东飞西瞟,他恨不得逮着条虫缝儿就钻进去,一通地道战式的逆袭,赶去救援自投虎口的风静持。 司暇冥思苦想,突然就有了主意。他的小身子一揪一揪,用脑袋将一只塑料板凳拱向窗户,好几次板凳侧翻,他还得用牙齿半叼板凳腿,将板凳拽正。 暗藏逃生之路的窗户近在眼前,然而身后突然一阵锁动门开、衣料窸窣、拖鞋吧嗒的响声,一只皮包骨的手臂就横空而现司暇眼前,指头一勾就拎走了那只塑料板凳。 司暇怒不可遏,一转身就冲抢了他踮脚凳的人汪汪叫。提着板凳的风思遥色如烟灰,给了司暇一脚,又被他躲过,睡裙女子只得将板凳拦在胸前,哆嗦着嘴唇冲司暇吼:“别叫了!讨厌,别叫了你!再叫我就剥了你的皮!” 司暇见风思遥因害怕且眩晕而战战巍巍、摇摇欲坠,又见她袒露出睡裙的肌肤毫无光彩,好似缺水枯皱的老树皮,颈侧淤青色的斑疹也像是老年斑,司暇感觉,她的娇小玲珑突然就变成了苍老萎缩,她那一头乌发能映衬出的容色,已经没有几分光鲜了。 听说风思遥当年,是未婚先孕的叛逆少女,她到2011年顶多三十出头,可这般年轻,她却即将凋零,就算她再怎么没心没肺的跋扈张扬,司暇此时,对她也是同情大于厌弃,不由感慨她无人可依的凄凉现状,而对她大加宽容,主动后退远离。 风思遥从今个儿天光乍破开始,就一直处于头晕脑胀的烧灼状态,她强撑精神从外边摸回家,一回屋就倒头昏睡,直到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才咬了舌尖爬起,去往外屋,给竟敢不守在家里的儿子一个下马威。 而后,她瞧见了那奢侈品的手提袋,推己及人,立马想多,当即给了风静持一耳光。她骂风静持,怨他不自重,可她更恨自己,因此骂着嚷着就选择了逃避,躲回了她拥挤脏乱的小世界。 扑向床铺,风思遥想用被褥堵住自己的抽噎哭泣,却慢了一步,她伏在床沿上就嘶鸣哀嚎了起来,为她经历过的许多事。 她拿了儿子的钱,去找那男人,可她掌握的是完全虚假的住址,她像只无头苍蝇,在棚户区乱转,急得面颊上的肌肉都抽搐颤动了,却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吐一口带着劣质白酒味的酸臭热气,问她能不能现在就提供某种服务。 要在前几年,风思遥不管看上自己的是牛鬼还是蛇神,也就你情我愿的顺水推舟了。可今夕不同往日,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便急于弥补一生的遗憾,想找个爱她的人——无论她爱或不爱——纯做她坎坷一生最后的慰藉。 恰好,她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被妻子儿女抛弃的病友,两人“情”投“意”合,闪电同居。她把风静持给她的钱都花在男人身上,而那男人也还算不错,愿意听她倾诉往事,拥抱她抚摸她,还省下药钱给她买零嘴儿,拎回一大袋水蜜桃,蹲在垃圾桶旁剜去桃上的烂疮,切成块了喂给她吃。 她觉得自己总算找到“好”男人了。可她也知道,她能拴住他,靠的是风静持的血汗钱,不是她自己,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她是心虚的,所以在风静持赶走“爱”她的男人时,她的抵触与反抗那么虚弱而神经质,她想维持身为母亲的权威,可她就是一具空荡荡的皮囊,风一旦不再安静,她一定会被吹翻、撕裂—— 大概只有她自己清楚,一直以来,她都怕着自己的儿子。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虚张声势,一定会被风静持的容颜声色吓得喘不过气来,毕竟,她想要的不是那个人的儿子,她犯了大错,捅了大娄子,她以下犯上的后果便是持续了十八年的折磨,她一看风静持就想到那个人,她怕他会从阴间回返,以最残忍的方式惩罚她! “呜……”风思遥坐在小凳上,抱住自己的头颅,黑发一通凌乱,脸色惨白的她不是厉鬼,而是心怀恐惧的怯弱妇孺。 在凳旁守望了半天的司暇一脸迷茫,他看着风思遥蜷成一团、兀自哆嗦,以为她要犯羊癫疯了,三步作两步就蹿到她跟前,扬起鼻子细细观察她的面容—— “司……”风思遥掩住双眼,指缝中有液体滑落。司暇似乎听见了自己姓氏的发音,更加屏息凝神—— “司君安……我恨你……!救救我啊!” 此时此刻,司暇竟然听见了自己那位早逝的小叔叔的名字,他的心一跳,就抖落极为诡异的关系图谱—— 天!风静持该不是他的血亲吧?! 第21章 司暇一通混乱,简直以为自己凭空多了个亲弟弟。然而风静持顶多他小叔叔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堂兄弟。 他用狗眼瞪了半天风思遥,实际上神思飘忽,只当风思遥是个透明人,他透过她,影影绰绰的,就看到了那个英年早逝的小叔叔司君安。 同随母姓的风静持略有不同,由于司暇的父亲顾璘是入赘女婿,他便随母亲姓了“司”。而司君安与司暇的母亲司沄汐是异卵双胞胎,这么说来,司暇该称呼司君安“小舅舅”才是。 不过司君安在同辈中排行老九,被比他年长的人叫惯了“小九”,司暇一个小辈,口齿一糊弄就把“小舅舅”叫成了“小舅(九)”,实在有悖长幼之序。再加上司暇家是典型的母权家族,顾璘父母早亡、亲戚伶仃,便也不在意司暇用本该叫他兄弟的称呼叫他妻子的兄弟。 不过,无论风静持是他的堂兄弟还是表兄弟,他身上一旦流着司君安的血,就是司家的人了!司暇以前可从来不知道,小叔叔还有个儿子——小叔叔不是自打十八岁始,就住进精神病院了吗,哪儿来的私生子?而且风思遥怎么可能跟小叔叔搞在一块儿?谁乱点的鸳鸯谱?! 司暇彻底混乱了。在风思遥面露痛苦返回卧房,而风静持空手回到家中时,他还瞪着一双狗眼,似乎司君安就在他眼前跟风思遥勾搭苟且,做些背德之事。 风静持脸色略苍白,他挤出笑容拍了拍馒头狗的脑袋,直起身就去了筒子楼的公用厨房,为母亲和爱犬准备晚饭。 司暇义不容辞的跟在他后面,看他在油烟缭绕的砖砌厨房中操劳忙碌,心中一阵心酸,一阵歉疚,一阵追悔。如果风思遥早一点说出风静持身世的真相,让身为司君安私生子的风静持早日回归司家,她也能鸡犬升天、跟着沾光,母子俩万万不至于住这么破烂脏污的筒子楼,风静持也不至于连大学都上不了,边忍受上司的骚扰边艰辛打工啊! 更令人懊悔的,却是司暇自己的无所作为。如果他再长点心眼,说不定就将风静持的身世调查出来了!他有钱又有力,却懒惰散漫,是他的不长记性拖累了风静持,让风静持连个应有的名分都得不到,只能看着另一个司家人寻欢作乐。受尽委屈的他只能一声不吭,继续摸爬滚打,含着血泪讨生活。 司暇打心底里为风静持难过,因此当风静持喂他面条时,他食同嚼蜡,大黑眼睛上也蒙了一层水光,看上去吃着吃着就要哭了。 风静持“哐当”一声放下面碗,飞快的按上了馒头狗的脑门,担忧的问:“馒头,你也发烧了?为什么眼睛这么红?” 司暇眨巴眼,向风静持咧开狗嘴勉强笑,埋头就扎进了面碗,呼哧起一汪飞溅的面汤,借以遮掩己身软弱的表情。 他觉得小叔叔太不是回事儿、太不懂得担当了,是司家亏欠了风静持。可以这么说,司暇和他的亲人不仅夺走了风静持的亲生父亲,还掠夺了他本该优裕富足的生活,将风静持那么个好孩子推进了纷扰脏乱的红尘,让他安静着痛苦。 待一切事毕,风静持又带着馒头狗钻进被窝,司暇在风静持还睁着眼睛时,就伸出舌头舔上了他的嘴唇,顺便舌头一扬,将风静持的鼻尖都染上了水淋。 如果风静持能与他心有灵犀,一定会害羞得脸红,毕竟那是司暇在亲吻他。可风静持只当他的亲吻是小狗撒娇般的爱昵表现,安然坦荡而受之,微微一笑就闭眼睡去了。 以后几天,风静持去上班,朝九晚五;风思遥宅在家,闭门不出;司暇从早到晚不是原地乱转就是昏昏欲睡,过得一派浑噩。他觉得,要不是为了能与风静持相依同眠的深夜,他用脑袋撞破玻璃也得逃出去! 可他就算逃出了风家的牢笼,也逃不出野狗的身体。他困兽了这么多天,到现在已经数不清日期了;他似乎正在不知不觉间和犬类同化,而丧失缺之不得的人性。 但就算真的变成了狗,他又能怎样?他是无法斗争的困兽,又如何?北京那么大,城市那么乱,他一旦离开风静持的家,十之八九再也回不来了,风静持失去了他,该有多难受,那个孤苦伶仃的小竹马,他可舍不得! 司暇慢慢熬着、耗着。估摸着也进入十一月份了吧,在没开始全市供暖前,风静持的衣服明显加厚,而偶尔出门透气的风思遥也穿上了带软绒的棉质睡衣。她站在紧锁的窗前,仰望铅灰色的天空,那巴掌大的小脸陷在雪白的毛领里,好似古代冷宫中的弃妃在遥望落雪,因身心凄寒而将自己陷入了雪狐毛的斗篷,寂寥孤独于奢侈与华贵中。 这么些天,司暇发现风思遥对风静持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好转。虽然风静持再怎么谦卑,说再多讨好的话,风思遥都对他爱理不理,直管吃他做的饭穿他买的衣,一完事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她毕竟没有再打骂风静持,愤世嫉俗的眼神也和缓温顺了不少,好似她终于长大了,知晓了天命,能慢慢接受自己的儿子了。 风思遥愿意对风静持好一点儿,司暇求之不得,当然不会再主动招惹风思遥,让风静持去背遇“狗”不淑的黑锅。而风思遥最近倦怠疲累得慌,馒头狗不嚷嚷叫唤,她便眼不见心为净,小板凳一放就能在馒头狗身边坐个大半天,蹙起细眉,想自己的心事。 司暇百无聊赖了,也会顺眼瞟瞟风思遥,活当在欣赏女体化的风静持。虽然吧,风静持和风思遥像不到哪里去,只继承了她模糊的影子,但他们母子俩都是无可挑剔的美人,基因的力量还真伟大。 司暇趴在地上想,如果风静持不像他妈妈,风思遥的话……那他岂不是和司君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风静持的脸就是小叔叔的脸?可他不像任何一个司家人啊?司暇倒是记不太清小叔叔的模样了,但司家的长辈们一直思念英年早逝的小九君安,如果真见到了与司君安相似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会心潮澎湃而急于查访吧?他带风静持去自己家玩过好几次了,但没一个司家人愿意认风静持,这又是为什么? 相反,他那无条件溺爱了司君安小半辈子的爷爷,甚至在初见风静持时……很惊愕,甚至……惊恐?! 司暇从风思遥脚边猛然跳起,为突然涌出脑海的过往回忆而胆战心惊。 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记忆好似迷雾,重聚了又散去,他费尽心机去扑去拢,仍旧拼凑不出更详尽的细节—— “吱呀”,钥匙插入门锁声,转动声,接连响起。 风思遥惊醒,想逃回里屋,而司暇惊喜,想上前迎接——一人一狗,在看清来者的脸后,皆呆立。 竟然是冒牌货,那个假司暇来了! 第22章 司暇像只炸了毛的刺猬,浑身的毛扎子都支楞着,冲冒牌货龇大了狗嘴,从牙缝中发出憎恨的嘶嘶声。 他想一扑而上,将冒牌货的咽喉扯断,就算毁了自己的身体也在所不惜,谁叫那挨千刀的冒牌货敢侵占他的生命!怒嚎一声,司暇前腿一弓就飞冲而上—— “嗷呜?!”冒牌货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体一侧,再掀起一脚,将司暇拦腰踢飞! 司暇重重的摔上了锈铁门,几乎要将铁门撞出一个凹儿窝。他软软的瘫到了地板上,周身又麻又痛,克制不住的痉挛,就像刚遭到了十万伏的电击。 冒牌货冷冷扫了馒头狗一眼,又将视线投到脸色煞白的风思遥身上。“阿姨好,我是司暇,您见过的。”冒牌货的语气像是暗藏漩涡的平静湖面,他似笑非笑,略带讥嘲之意。“司君安的外甥。”他补充道。 风思遥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她抖得像片风中叶,神经质的拢紧了睡衣,好似害怕比她小的司暇会以某种方式“侵犯”她。 “您不坐着说话?”冒牌货随意一指风思遥脚边的塑料小板凳,倒也一副绅士派头,“站着不累?” 风思遥狠一咬唇,脚一蹬就踢翻了小板凳,同时瞠眉竖目,不愿在气势上输给假司暇。 冒牌货坦然直视风思遥,笑得静谧。他后方的司暇勉力爬起,压低了声音呼噜喘息,预备着冒牌货一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就大张血口咬之无赦。 可冒牌货唯一的动作,只是用左手拂了拂左边耳垂上的黑曜石耳钉,撩起几缕短短的黑发。他收回手,语气平淡:“阿姨,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吧。” “我受人所托,谨代表司家,表示愿意负担全部的费用,送您去国外治病。” 风思遥的眼几乎瞪成了两只铜铃。她半张嘴,却只吐出气体,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好似被谁掐住了喉咙。“为……为、什么?”她那两只眼球的视界被冷淡微笑的司暇占据得满满当当,“难道,安,安他……是他的意思?!” 冒牌货将嘴角扬得更高,腮下浮现出小巧的梨涡,“您觉得呢?”但他表现得那么言之凿凿,风思遥的脸上腾起诡异的红晕,她大有喜极而泣之势。 可假司暇后方的真司暇几近喷血:这天杀的冒牌货!怎么会有人说谎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他小叔叔、司君安,八年前就跳海自杀了啊!他竟然打着一个逝者的幌子去糊弄风思遥,良心被狗啃了吗! 冒牌货像在唱一首幽魅的夜曲,直引风思遥踏上不归之路,“但我有个条件,您不能带上风静持。他必须留在中国,北京,我的身边。” 人犬皆惊。风思遥的笑容一下子灰飞烟灭,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哆哆嗦嗦直指假司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而馒头狗直接两眼一抹黑,差点栽倒—— 冒牌货竟然要抢他的小竹马?!他连他最后的指望——风静持都要掠夺?他真的要霸占他的一切,不留给他一丝一毫的企盼吗! 司暇受不住了。他小炮弹般无畏而上,目标就是冒牌货的脚踝——“啊啊啊啊!”叫声由风思遥发出,她惊恐的看着馒头狗冲过了头,结果被假司暇一脚砸上了背脊,整个狗身轰然倒地,几近陷入地砖。 司暇能听见自己胸骨的碎裂声、内脏的爆破声。他感觉自己的肺泡里一点空气也无,脑袋里像涌进了全身的血,他要脑破身裂而亡了—— 冒牌货却用脚将他踢向铁门,虽脸色如常,下脚却轻蔑,好似在踢一条再肮脏不过的抹地布。他用左手开门,最后一脚,让软瘫的司暇飞出了小屋,任由他跌落水泥地,白眼翻起而奄奄一息。 冒牌货在司暇面前关上了门。司暇的眼前黑黑白白,他看着那道门逐渐闭合,门扇与门栏间的缝隙愈变愈细,将他关向死亡的那一头,而留下手无缚鸡之力的风思遥,去单独面对残忍阴鸷的冒牌货…… 司暇不甘心,他太不甘心了。好不容易得以重生,他却栽在了一个低劣下作的冒牌货手里。那个冒牌货道貌岸然、恬不知耻,竟想一点一滴的侵蚀他的一切,将他的亲人、友人、夙缘之人通通霸占,而他只能用狗眼看着,自己被夺走一切…… 他就只能看着。 司暇想爬起,想至少嚎一句,想拼了死命留几句遗言……可,仿若剧终的帷幕一降,他就被黑暗吞没,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第23章 ……像空气分子一般浮游着,又好似永远飘泊于风、足不点地的雪绒花…… 司暇被一阵鞋跟敲击台阶的声音吵醒,他猛然撑开眼皮,发现一个人正冲他迎面而来,那个人的面容是他再熟悉、再牵挂不过的—— 小疯子!司暇朝他伸展双臂,而他也惊喜的发现,自己的视线能与风静持平齐,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吗—— 风静持穿他而过,哒哒着鞋跟,绕过扶梯,转瞬就消失在斜照的暮光里。 司暇刚刚火热跃动的心,再次冷落成灰。他呆然俯视自己的双手,发现自己的肌肤依旧如水母一般透明,他能通过自身清晰的看见浮于地面的尘埃。 环视周遭,他发现自己还位于风静持家的筒子楼,正站在最下一级楼梯上,身后就是蚊蚋萦绕的垃圾竹筐。 馒头狗的尸体本该瘫在他视线上方的楼梯平台上,现在却不见了。司暇再怎么东瞅西瞧,都找不到那只棕毛小狗的所在。 司暇不知道自他逃出馒头的身体,过了多长时间?冒牌货走了吗?风思遥有没有答应冒牌货的要求?风静持发现馒头的尸体了吗?他急冲冲的跑下楼梯,是为了什么? 司暇的脑袋搅成了一捆乱麻。他想倚靠扶手,身子却直接歪下了楼,穿越好几级阶梯,径直落到最下一级平台上。 忍不住腹诽,游魂的身体还真是行动方便。是不是他往地上一跺,就能横穿地壳与地心,抵达地球的另一边?踹地日行八万里,说的就是他? 司暇将诸多疑惑暂且搁置,他用意念操纵身体移动,追着风静持的去向而去。 他的性格向来自由洒脱,但说难听点,就是没个定力,纯一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小二球。可现在,他的身体没了重量,好似没了任何的羁绊,他仿佛能随风而起,去往任何地方,他真正无拘无束,可以自由自在了。 他用意念操控自己的身体,脚踩滑轮般东冲西撞,在穿越路上行人的身体时咯咯傻笑,完全忘却了耄耋之人该有的威仪。虽然世上任何镜子都映不出他的身形,他也瞧不着自己的脸,但他相信他是青春的、英姿勃发的,那张晦暗枯瘦的苍老面皮已经被他舍弃,他才是真正的、十八岁的司暇,手握大好青春,直待摘下天上的月亮,自凑一幅良辰美景的好画卷! 他总能找到办法逼出冒牌货,夺回身体,与小竹马耳鬓厮磨、再好一场的。现在的他信心满满,就算再次穿越风静持的身体,在他面前欢呼着张开双臂,他却又一次一无所知、无视着突破了他的怀抱——司暇也不懈气。 他双脚浮空,紧随风静持,与他一起前行在晚霞绚烂的街道上,倒也是一种淡薄缥缈的幸福。风静持的步速有多快,他都不在意,因为他是游魂,他能飘、能飞,能抢在风静持前头,抵达他所要抵达的任何地方,再张开了双臂,欢呼着迎接他—— 小疯子。司暇伸出手,想挽住风静持的臂膀,却意料之中的再次落空。他一赌气,就跳上了风静持的背,像只树袋熊般挂在风静持身上,可他没维持几秒,又直直穿越风静持的胸腔骨血,落向草屑碎叶铺了满地的人行道。 小疯子!风静持绝不可能回头,司暇无奈,急吼吼飞向风静持,虚虚抹了把他的侧颜,这才乖乖跟在他脚边漂,直到风静持绕进一条黑而窄的小巷,张口便是嘶哑而粗粝的声音:“馒头!” 司暇顿住身形,傻傻看着风静持逡巡彷徨于小巷,听他一声声的唤:“馒头!” 他的呼唤惊起了垂颅立于屋檐的寒鸦,那漆黑的凶鸟在空中盘旋几圈,“嘎嘎”扯几嗓子,像在为风静持伴唱——然后它就飞走了。 风静持仰望小巷逼仄的一线天,再回首,司暇看清了他所有的哀切。从巷尾走向巷头,风静持眼睫低垂,走向司暇,走向巷外那水与乳般,交融了的光与暗,司暇在他通过自己虚无的身体时,听到了一句凝噎着痛苦的:“你去了哪里?” 原来风静持并没有看到馒头狗的尸体,他以为馒头离家出走、弃他而去了!是冒牌货处理了馒头狗的尸体?风思遥向风静持隐瞒了什么吗?到底怎么回事,在司暇陷入昏迷的那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司暇追上风静持,弯腰去瞧缓步而行的风静持的表情,发现风静持就算伤着心,也夜初上浓妆般容色明艳水灵,蹙起的眉心带着柔嫩的脆弱,孩子般可怜可爱。 小疯子真好啊。司暇砸吧嘴,在心里飘飘忽忽的得儿啷当:无论他是人是狗,小疯子都挂念着他,这可真好。 要是能真正触摸到他,就更好啦。 然而一触之温暂时只是妄想。司暇眼见着黄昏沉而夜幕升,而他竟然跟着风静持走街串巷,从槐墩胡同走到了工体附近的夜店一条街。 风静持向门卫点头示意,就进入了司暇看着极为眼熟的夜店“SecretGarden”。 司暇昂首阔步,横穿一脸凶悍的门卫身体,跟上了风静持。 到了店内,司暇才发觉不妙:这不是冒牌货带风静持来过的夜店嘛!浮华裹杂了喧嚣,奔放的舞姿与妖娆的扭动明暗不定,司暇下意识的揉了揉鼻子,虽然他闻不见任何烟味酒气。 风静持为什么又进这家夜店?冒牌货找他?可司暇随风静持穿过人群,竟绕员工通道抵达了工作间,很显然风静持——? 司暇如遭五雷轰顶。他看见风静持向工作间内,一位身着酒吧侍者制服的女子打招呼道:“张姐,晚上好。” “来了啊。”女子放下菜色简陋的盒饭,一转屁股底下的酒吧椅,冲风静持笑道:“李少已经在等你了,还不快去!” 风静持却没有马上行动。他直视张姐,欲言又止,眉间心上都纠结着心不甘与情不愿。“怎么了?”张姐用竹筷拨弄被肉汤染成深褐的米粒,抬手抹去鼻上的一抹油光,边照眼前的镜墙边漫不经心的说:“再不去,小心李少叫别人去陪了!妙妙等着接你的班呢!” 风静持从鼻腔里“嗯”出一声,低头走过张姐身后,钻进了只用一帐帘幕遮掩的换衣间。 待风静持出来,司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风静持怎么、他怎么——?! 竟然是女装?!小疯子究竟在搞什么鬼,瞎胡闹么! 司暇在工作间内怒嚎一嗓子,开足了马力就冲向风静持,却在他接到张姐丢来的假发套、乖乖戴上后陡然驻足。 ……哎哟喂。好赞的一只美人儿。小疯子这女装扮相忒绝了,勾魂夺魄的靓丽唉。虽说他顶多是胸前一马平川的“美女”,但他一身麻棉盘扣旗袍,可算真正实现了司暇多年的臆想。那小茶色的浅调衣料虽显粗糙,从丝质盘扣直下腰际膝弯,尽是天青色的烟雨牡丹,衣摆再萦伽蓝尾纹,好似一条鱼游下了风静持的身体,要潜入朦胧的水墨中去。 司暇看呆了。已穿过数次女装的风静持,这回仍不习惯,忍不住并拢了双腿,因为寒从下起而局促不安,再一次望向看热闹的张姐。 张姐呵呵而笑,不知是打趣还是挖苦的说:“有你在,我们女人都别活了。你也是,做个男的吧,女人都喜欢;穿个裙子吧,能迷倒一片男人,就连李少都只要你陪——当初把你招进来,果然是对的!” 张姐将手探进桌上的手提包,取出一支口红,朝风静持“嗳嗳”招手,示意他上前。司暇看着风静持走近张姐,温顺弯腰,由着张姐昂起头,为他涂口红。 “瞧瞧你,要不是穿了女人的衣服,不可能这么快就红!”张姐絮絮叨叨,像给新出阁的亲女儿点绛唇般,将风静持苍白的唇色染上油脂与红蜡的艳,“你开始还不答应,觉得穿裙子是受了委屈,可瞧现在,只不过穿了女人衣服而已,赚钱多快!” 张姐用卸妆纸小心擦去风静持嘴角那涂出了唇瓣轮廓的曙红色,再褪下自己腕上的淡水珍珠手链,给风静持戴到左腕上,替他整衣领顺鬓发,眼神专注,“我跟你妈是老朋友了,你能找到我,也是个缘分。我就是你姐,我不会害你。李少是店里重要的客人,你哄他开心、多给店里挣点酒水钱,做不做得到?” 风静持含糊应答。张姐掐一把他的腰,浓妆下的笑容带着衰老的暮气,“其他的事都有姐帮你打点,你活泼些,多说话,不要呆坐着,像根木头!” “去吧去吧,”张姐将风静持往工作间外面推,“前几次的钱已经打到你卡上了,这一回再加把劲,别让姐失望。” 风静持回望张姐最后一眼,毅然决然走入了黑暗。而司暇,就看着自己的小竹马浓艳夜妆、娉婷身姿,被暗的现实,吞没。 第24章 风静持深吸一口气,伸手拧开了VIP包厢的门。 门扇缓启,内里虽无外场的乌烟瘴气,仍有轻浮奢华的浓腻之色。里头的人一见门开,纷纷抬头看新奇,而风静持低垂睫毛,倒也没对上任何人的视线,暂且逃过了入场时的尴尬与难堪。 “喏,就是他!”四仰八叉于环状卡座的中间位置,“李少”搂住身旁一人的肩膀,嬉笑道,“你觉得怎么样?和这里的其他妹妹比,谁更好看?” 被“李少”勾肩搭背的人抬起眼睛,凝视了女装的风静持片刻,不由“噗嗤”一笑:“一哥的品味真不错。小弟甘拜下风。” 那人的声音一出,风静持的心如坠冰窖,体内所有的血分子都凝固了。 ——司暇。 完了,竟然是他。都怪自己忘记向张姐询问包厢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这下可怎么办,要是被他认出—— 风静持几乎接不上自己的呼吸,他那浓密漆黑的睫毛颤抖得厉害,连房间那头的小姐都看得嫉恨:谁不会贴假睫毛啊,装什么纯情的女大学生! 李少松开司暇,一把推开依偎在他身体另一边的小姐,冲风静持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亮起嗓门笑道:“来啊,小风,过来让司少仔细看看,他还不相信你是男的呢!” 风静持只想钻进地缝,哪还有巧笑倩兮、提供优质服务的心。他下意识后退,保持着视线不离地板的垂颅姿势,看上去格外奇怪,似乎他害羞得很。可他手腕一斜,过细的腕部竟然挂不住那串淡水珍珠手链,只听得“啪嗒”一声,手链就掉落他的脚边。 那是张姐临时借给他,为他“增光添彩”的东西,风静持不知其价值几何,但潜意识里觉得要珍惜,便飞快蹲下,伸手探向那串珍珠链—— 风静持的手,却按上了司暇的手。他抬起乌漆漆的眸子,正对上司暇浅褐色的猫儿眼,司暇对他玩味而笑,拾起手链就套上了他的左腕,托起他的掌心,牵着他来到李少面前。 “给你啦。”司暇像在移交一条狗绳,将风静持的手摁向李少的手背,“不管他是男是女,只要足够漂亮、让我们李少高兴就行。是吧,一哥?” “李少”,或是“一哥”,笑出一口白牙,猛一推攮司暇的腰,乐道:“就你上道!小风是我刚刚发现的,要是别人,我还不让他看呢!老弟坐,帮我一起撬开小风的嘴巴——他可不爱说话了,活像根木头!” “那也是木头美人。”司暇伸指一顶风静持的背脊骨,逼他紧靠李少坐下,自己则绕到被冷落的小姐那处,靠上了小姐白嫩的酥肩。 李少深觉司暇进退有度,既吹捧了他的眼光,又坐怀不乱柳下惠,把小风直往他怀里塞,可谓能与他志同道合。 而真正对着了风静持,李少又觉得微妙的别扭了:毕竟,他再如何比女人漂亮,也是个下头带把的男人,这可真够怪的! 然而玩同性是圈子里最新的流行,李少这么个屹立时尚前沿不倒的先锋,怎么能不抢先试个水?肌肉贲起的壮男显然足够倒胃口,李少一直在寻找一个女性化意味浓厚的“少爷”,供他眼睛一闭,活当个女人就提枪上阵。 但“少爷”不能随便乱找,要是让家里的对手们抓住把柄,他就不好向爹妈交待了。好在他新结识的司家二少足够贴心,三言两语就弄清了他隐晦的需求,向他介绍了夜店“SecretGarden”,并说会跟管事的人打招呼,让他们快些搜罗来干净的漂亮男孩。 可就连司少也没想到,管事的会那么给力,让他第一次光顾“SecretGarden”就“邂逅”了旗袍盛装的木头美人吧!虽说他连“小风”的全名都不知道,但那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能让这么根美艳的木头盛开怒放,愣是再直的男人,都会冒出些跃跃欲试的念头。 李少将手臂搭上风静持的肩膀,手指垂到他锁骨处,流气的撩拨。“小风,那是司少,跟他打个招呼呗?别人刚才还替你捡手链!” 风静持紧攥腿上的旗袍,手背上愤起青筋,不仅半天不说话,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真正成了尊只能被欣赏的瓷娃娃。 “小风?”李少的手一动,不慎抚到风静持外凸的喉结,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冲不远处的司暇尴尬笑:“你看看,他就是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哑巴!老弟快帮个忙、救个场!” 司暇对怀里的小姐耳语了声“稍等”,抄起玻璃茶几上的麦克风就丢到风静持腿上,其用力不当,导致麦克风捣中了风静持的腹部,蹙起了他的一条眉。 “话不会说,歌总会唱吧,小——风?”司暇特意拉长了声音,又亲自在点歌台的屏幕上选歌,待液晶屏上显现出某行字样,用余光瞥见屏幕的风静持彻底褪了血色。 司暇没选用伴奏模式,因此歌声响起,出乎意料的,那是脆生生的童音:“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司暇身边的小姐和风静持身边的李少都乐了,李少连夸司暇“有意思”,因为司暇竟选了这么首儿歌,够别致,够逗趣!也算给了木头美人一个小小的教训,谁叫他冷了俊脸不配合,真当自己是高岭之花了! 然而,风静持看向司暇的眼睛里,只剩下了绝望。就连直冲司暇挥拳的、真正的司暇也停下了虚无的怒拳,好似被人劈头一斧般,痛得抖成了个筛子。 冒牌货好狠,他太狠了!这首《晚霞中的红蜻蜓》,是年幼的司暇曾反复教年幼的风静持唱过的儿歌,他选了这首歌,分明在暗示风静持:我认出了你。可我不会救你,随你堕落去吧。 真正的司暇飞到风静持面前,想用手掌捂住他的双眼,不让他继续凝视冒牌货冷酷微笑的脸。 可风静持根本看不见真正的司暇,他眼里只有捉弄了他、侮辱了他、背叛了他的司暇。“……为什么?”他哑着嗓子,红了的眼角像落了一片红蜻蜓的残翼,他透过司暇、问“司暇”:“为什么?” “嗳,真不是哑巴,不过他的声音根本不搭他的脸蛋,这点你怎么解决,一哥?”冒牌货扭头就和李少开始了谈笑,将风静持弃置一边,活当没听见他的话、室内没他这个人。 李少也没顾得上照应风静持的情绪,抓起他的右手就肆意揉玩,与司暇嘻嘻哈哈:“对吧对吧,小风一说话,活像乌鸦叫!老弟知不知道有哪家医院治嗓子比较好?改天送小风去看看,免得唱首歌都膈应人!” 冒牌货含笑应允,而这时,《晚霞中的红蜻蜓》也放到了尾声,风静持目光空茫,呆滞而听,待“停歇在那竹杆尖上,是那红蜻蜓……”的童音落下,他的眼睛彻底乌成了两颗不透光的水晶球,好似他发条上完、又成了死寂的人偶。 在他面前俯视他的游魂司暇绝望的呜咽一声,颓然垂下了透明的手,知道自己和风静持之间,算是完蛋了一半。 就算他十八岁的身体里,寄居的是一个邪恶的掠夺者,但风静持和其他人都不知道!冒牌货恣肆使用他的身体,伤害他喜爱的人,喜爱他厌恶的人,让一切都反过来了,司暇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小疯子!那不是我啊!司暇冲风静持大吼,捧了他的脸颊嘶叫,可他的声音甚至无法震动最微小的空气分子,风静持依旧透过他,在眼神寂寂的凝视冒牌货。 李少说着黄段子,“司暇”温文点评,小姐枕在“司暇”的大腿上嗑瓜子,被黑丝长袜包裹的细腿滑溜溜的,还高高翘起,让人偶可见她包臀短裙下的私处。 一派喧嚣里,唯一安静的是风静持。他木愣愣的直视画面暂停的液晶屏幕,好像看见了幼时的画面:小小的司暇牵着小小的他,走在护城河的堤岸上,一遍遍教他唱《晚霞中的红蜻蜓》,间或讥笑他不仅声音难听,还是个榆木脑袋,连首歌都学不好。 那时晚霞正盛,他凝视司暇幼小的脊背,觉得红蜻蜓愿意带着他飞,真好。 如今却一室凄迷,所有人的心都是黑的,连司暇也是。 死在了他的唇上,留下了最后的艳色的,是那只红蜻蜓。 第25章 如果我真是根木头就好了。风静持这样想。 如果他真是根木头,就不必在意司暇冷笑后的真意了。就算他风吹日晒、沐雨浴霜,终究逃不过腐朽成泥的宿命,他也不必因司暇的一个轻慢眼神而心如刀绞,仿若被三千凌迟而兀自抽搐。 司暇和姓李的笑着闹着,似乎处在另一个世界,他像隔着毛玻璃看着他们,深觉自己就是只狗,只能昂高了脖子仰视他们,在喉咙里含着哭腔呜咽,祈求司暇的网开一面与温情怜惜。 ……未免太蠢了。 就连那胸大无脑的三陪小姐都蠢不过自己。她的青春并没有被挥霍,她自给自足,欢着乐着,三陪的工作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份再好不过等价代偿——她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什么错。 可他却自卑,却抬不起头来,因为害怕司暇的蔑视,而摆出了如此软弱怯懦的表情。 风静持褪下了左腕上的珍珠手链,拨开其间两颗圆润的珠子,俯眼凝视串起珍珠的冷灰色钢丝线。 如果抽出那根钢丝线,由他来使用,是可以切断一个大男人的颈动脉的。风静持将指尖挤进珍珠间狭小的缝隙,触到了那根钢丝线,视线幽幽瞟向谈笑风生的司暇,眸中深藏暴风雪前刺骨的压抑。 不知道在司暇面前动手杀人,他会展现出怎样的表情。是惊悚,恐惧,还是被吓得干脆尿裤子?他看似胆大妄为,实则连深夜档灵异剧都看不得,他的狗在他面前大开杀戒,将他的狐朋狗友剜肉剔骨,他再瞧不起他的狗,也会尖声厉叫吧。 风静持陷入了一种神游状态。他双眼放空,手指却摸索着钢丝线的结点,想卸下所有的淡水珍珠后实施他暴虐的冲动—— “木头,你杵在那儿也没意思,现在就走了吧。”突然扭头发话的,是司暇——冒牌货的司暇。他又将视线转向李少,笑道:“有些人就怕生,他估计只能和一哥你同处一室,下次我再不来了,你们俩自个儿欢去。” 正好李少也嫌风静持太闷、活像尊黑面菩萨了。司暇这一手不是冒犯,而是体己的温言柔语,他让司暇去背拂了小风脸面的黑锅,何乐而不为。 “小风,明天早点来!”李少临别之际,格外温存,还亲自目送风静持离开包厢,直到他关上那扇门。 真正的司暇最后怒啐冒牌货一口,紧赶慢赶的穿透房门,追上了风静持。 然而风静持并没有回工作间、换回男装。他直接横穿人群,走出了明暗不定的浮华夜店,无声遁入霓虹灯光璀璨的奢丽世界。 司暇追在他身后飘,看他衣袂飞扬,发丝随风而舞,好似能闻见他那散落于空气分子间隙的清淡体香。可风静持从来不喷香水,身上也顶多芦荟沐浴露的飘渺淡味,他一定是心思旖旎到一定境界,才对小疯子产生了类似于男人意银女人肉香的臆想。 唉,都怪小疯子还穿着女装,他就不知道他已经成为街拍焦点了么。那么个亭亭玉立的旗袍美人,像阵清风似的一掠而过,就算夜深天黑,也让街角巷尾都荡起了馨香,好似涟漪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对碧叶红莲的肖想了。 不知走了多久,司暇也没闲情逸致去记路,他忠实的跟随风静持抵达了目的地:一栋墙体灰黑的私建楼,楼顶那光色晦暗的招牌上,赫然几个脱箔大字:大王风健身俱乐部。 风静持好像来过很多次了,他轻车路熟,钻进楼侧的一个隐蔽门洞,就着锈迹斑斑的黄铜楼梯级级上爬。司暇完全想不透风静持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健身房,难不成他遭到了冒牌货的刺激,偏生要在一夜之间进化为肌肉猛男,用怒气将汗衫小褂震成碎渣,以示其不可阻挡的雄壮伟岸? 风静持在楼梯顶部的平台上驻足,取下左腕上的珍珠链,将其往地上一放,随手拾起一块砾石,用石头的尖角一割串起珍珠的钢丝线,珍珠就散落一地,任他取走了钢线。 他捋直钢线,将钢线探进面前不锈钢门的锁孔,略加试探,一扭一转,门就开了。 丢掉钢线,风静持推门而入,反手关门,面无表情而视眼前的一切。 他位于一个场地宽大的健身房的入口处。四个黑背心的肌肉系青年一见他入内,打头的一个就爆出一吼:“你谁?!” 他们也觉得莫名其妙,这突然出现的旗袍女人是要搞啥劳什子?“谁的马子?”络腮胡男子低沉询问同伴,在得到一片摇头否认后,他大步走向风静持,咧开一个猥亵的笑:“喂,你怎么找到俺们这旮旯的?慕名前来,想尝尝哥的大肉帮?” 他看见风静持垂眸弯腰,竟然撕开了自己旗袍的下襟,隐约而现光洁笔直的长腿,不由咂舌哼笑:“你这娘们够骚,先让哥好好爽爽,哥再问你到底什么个来历!” 络腮胡男子的同伴们虽心怀疑惑,一听老大都这么勇武不羁了,干脆哄堂大笑,纷纷闹腾:“要爽一起爽!别落下兄弟们!” 男子来到风静持面前,愉悦的俯视美人清隽的眉眼容色,抬起毛绒绒的手臂就摸向风静持的脸—— 雷电一破,生死一瞬。无论是心急如焚的游魂司暇,还是色胆包天的络腮壮男,抑或远赏春宫的壮汉同伙,谁都没料到风静持,竟然—— 他的腿抬得那么高,速度又那么快,爆发出的高扫腿是如此强劲,仿若重锤般忽而砸中络腮胡男子的头部,使他四肢一搐,就像被砍倒的大树般轰然倒地。 男子白眼翻起,软倒在风静持脚边,成了一摊厚重的泥。风静持收回腿,用穿着绣花布鞋的脚踹上了他的熊腰,将他像个漏了气的皮球般踢到一边,接着屈膝横臂,做出野豹迎敌般的警戒姿势。 很明显,旗袍女人就是来砸场子的了。余下的三个男人同倒下的络腮胡一样,都是靠打黑拳发家立业的,满腔残忍与阴毒,岂有轻饶风静持一介“女”流的道理。 他们虽惊,虽怒,却迅速冷静,彼此互递眼色,立马就两人冲向立柜找武器、一人像堵墙般横挡在风静持面前,发出张狂的叫嚣:“臭婊子!看老子不操死你!” 他体壮速疾,一个猛虎扑兔,碗口大的钢拳由下而上风静持的下颌,分明抱着想要击碎风静持的半张脸的打算。然而风静持竟然顺势仰倒,像缎轻纱般卧落于地,让那用力过猛的汉子收手不及,失足跪地,压向他的身体—— 风静持突然滑溜成了一条白色的泥鳅,他猛抬一双长腿,呈三角型锁住了汉子的脖颈,当汉子慌然腾出一条胳膊,准备拉扯他的大腿时,他顺势反拧汉子另一条胳膊的手腕,“啪哧”卸掉了他的腕骨。 汉子吃痛,脖子又被风静持的双腿“锁”住,风静持趁机弹簧般高抬上身,一个手肘重击而上汉子的喉部,将他的颈动脉震得几近破裂,造成他脑部短暂性失血,吐白沫倒地。 风静持身如灵蛇,早就钻出汉子身下了。他翻滚躲过迎面而来的铁制水管,揪住白沫汉子的额发就将他往上一掀——可怜的汉子再遭重创,用虎背替风静持挡下了同伙的愤怒棒击。 持棒的平头青年见自己误伤兄弟,一愣神就着了风静持的道。只见他一个空手夺白刃,刹那间抢过了铁水管,一抡而上平头青年的太阳穴,将他像个棒球般抽飞。 还来不及喘气,风静持突然脚步一挪,身体一侧,然而还是晚了,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整条左臂,带起一串纷飞的血花。 风静持飞快换手,用右手紧攥水管棍。他不用看就知道,自己左臂上细长的伤口正渗出止不住的鲜血,很快那条血缝就会成为血液的瀑布,流干他血管内的氧气载体,让他毙命于自己的血海。 但子弹正不断飞来,他没空止血。健身房宽敞,却名不副实,内头几乎没有健身器械,给不了风静持躲避子弹的障碍物。他只好在健身房内不断变换路线,东奔西跑,翻滚闪躲,让持枪的黄发青年无法瞄准他,只能一发发子弹的浪费,发出焦急愤恨的嘶吼。 持枪者或许没发现,但风静持确实在纡回着、不断接近他。当黄发青年打出最后一枚子弹,将风静持的脸颊刮出一道乱红飞溅的血迹—— 风静持一记踢击,让黄发青年的膝盖骨直接错位。黄发青年尖叫着后倒,想用枪去砸风静持的脑袋,风静持却抢先一抽棍击,劈向青年腹部,让他吐出腥黄色胃液,虫子般蠕在了地板上,手枪滑落一边。 解决四人,风静持手指一松,水管“咣啷”落地。他后退几步,右手抚上鲜血淋漓的左臂,面色苍白,毫无得胜后的喜悦。 再不止血,第一个死在这里的就是他了。风静持匆忙转身,拔腿就欲开始奔跑—— 可他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就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眼前,出现的那张沾了血迹的五官模糊的脸,就算再怎么虚幻不清,别人认不得,他也能认出—— “司暇!” 第26章 月隐云浓,昙华初现,风静持的“惊”过后,是铺天盖地的“艳”,晃得司暇睫毛直支楞,要被眩晕了去。 他觉得自己的小竹马可像一朵隐忍含苞的昙花了,周遭那么黑,他却那么洁白明亮,就算脸颊滑过血痕、左臂血如流瀑,他也干净无暇得很。司暇愿意相信,无论风静持怎样隐瞒自己的身手与背景,怎样深藏不露大智若愚,他都是自己最乖巧安静的小竹马,值得全心相托。 然而……唯有这一点,他怀疑了:风静持刚才,是看向他的方向,叫了他的名字?他能在风静持面前显形了?!他终于能摆脱这与世隔绝的幽冥之境了?! 小疯子!他惊喜大呼,朝风静持伸展双臂,喜滋滋的想,这回总能温香软玉抱满怀了吧! “司暇……”而风静持真的,含着且哭且笑的表情走近他,不顾自己逐渐失去知觉的左臂,抬起好似柔荑的右手,抚向司暇脸颊的方向—— “司暇,是你吗?你在哪儿?” 司暇僵直当场。不会吧,老天爷这玩笑开得也太过分了,他的显形状态竟然无法维持?!去他大爷的!奶奶个鳖孙! 眼见风静持无助的摸索,慌张四顾而焦灼呼唤,司暇比他更急,百般逼自己脑经急转弯:方才,他是因为什么而显形的!?只要故技重施,说不定就能—— 视线突然投注到风静持血淋淋的左臂,司暇猛地想起风静持在被子弹袭击时,其左臂飞溅出鲜血,而他当时正漂浮在风静持身边,万分紧张的凝视战况,说不定就是那时,他被风静持的血浇淋,而得以显形?! 司暇赶紧用一只透明的手抹了把风静持左臂上的血,他看见自己的指甲渲开五轮深红色的半月,而那水母般的手部肌肤下,赫然而现细密血管般的鲜艳红线,好似风静持的血通过他的指尖涌进了他的手,他在吸收风静持血液的瞬间得以与现世相连。 “!?”风静持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而见自己的左臂上,逐渐显现血色的五瓣指甲,指甲后连接着血管似的红线网,而红线共同编织出一只模糊朦胧的血手轮廓—— “司暇!”风静持用右手去抓那只凭空而现的血手,却扑了个空,他的手停顿在血色的网格中,没沾上任何一滴血。 “司暇这是你的手吗!”风静持明明能看见那只手、那只手上的血,却无论如何触摸不得,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逐渐褪去血色、隐去轮廓,最终消失在健身房昏黄的灯光下。 “司暇!”风静持一声大吼,情绪激动到左臂出血更甚。他脸色雪白至诡异,整张脸上除了缺血的白,只剩下油脂与蜡膏点缀的唇的红,仿佛他消失无踪了,那唇依旧永恒鲜红,浮动于空,自成幽魅。 他再次抬臂摸索,无头无脑的原地打转,口齿不清之余,哭腔隐隐:“出来,司暇!快出来,我找不到你了——别丢下我!” 血珠滴溅复合木地板,一个个小泊圆圆的,像是能映出生离死别的镜子。风静持直觉自己看到的不是臆想出的残相,那真是司暇,是遭遇了惊天巨变后的司暇,他因为某种原因无法显现身形,但他确实还在自己身边——必须抢着赶着挽留他,不能让他跑了! 风静持刚想一诉衷肠,借由话语拖延司暇的脚步,一阵眩晕却猛劈上他的脑尖,他眼前一黑,脚步就一颤—— 风静持蹲在地上,左臂垂落一旁,新血混了旧血,淌得滴滴答答,好像没个休止,待流干风静持体内的血才作罢。 同样下蹲的司暇见小竹马一副双眼紧闭,几近晕厥的不详模样,急得又伸出手,沾了地上的血哗啦啦写字:止血! 两字写完,司暇眼前一亮:血字能显现!而且,貌似字迹能够维持形貌!恰时,风静持撑开眼皮,陡然就瞧见了两个倒着的血字,以及两只还余留血色轮廓的指尖,不由恍神,喃喃道:“司暇……” 司暇用最快的速度书写:你有血友病不能流血快去医院! 风静持倒着看字,待司暇写完,迟钝了半晌才轻语:“……果真是你。”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道他有血友病,其中就包括司暇。小时候,他的手指被草叶割开一道浅得不能再浅的口子,司暇比他还紧张,抓了他的手指就含在嘴里,边用唾液濡湿边埋怨他:蠢!笨!小疯子!叫你没我跟着别乱跑吧,活该!哼! 血友病,简单点说就是一出血就止不住,活像就比别人血多似的,哗啦啦死劲儿流。司暇据此,总嘀咕他生来娇气,病弱难养似林妹妹,却比任何人都愿意护着他,成天将他拦在身后,不许他见光沾水,像只过分溺爱雏儿的母鸟。 风静持时常庆幸自己有那么一种遗传病。虽然它害人不浅,却能替他赢得司暇的关注与袒护,他愿意担负病秧子的恶名,由司暇牵紧了手带着走,凝视着他的背影默默欢喜。 现在也是。他不合时宜的,有了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感:你不是瞧不起我、总把我踢到一边么,现在后悔了?终于知道你该看着我,而不是那些杂碎了? 风静持俯视血字,傻乎乎的微笑,看得司暇直跳脚:小疯子该不是失血失到失心疯了吧!?他只是灵体,没法抬着风静持去医院啊,风静持再不想办法止血可就真成干尸了! 司暇亟待再次草书,不料后方却传来男性粗重的喘息声与沉重的脚步声——“你个,婊子——” 挨了风静持一记高扫腿的络腮胡男子竟然死灰复燃,迸起青筋的碗口大的拳头直直而向风静持的头颅—— 司暇“小疯子快逃”的惊叫和子弹的破空声同时响起,络腮胡男子闷哼后再次倒下,轰然震起一地尘埃。 司暇扭头回望,惊见一个黑衣老汉正板着国字脸,冲风静持大步流星而来! 司暇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拦在风静持面前。可老汉根本看不见司暇,他穿越司暇虚无的身体,没打招呼就打横抱起风静持,对他恨铁不成钢的骂:“兔崽子胆儿忒大了!这不是你的活计,你搀和个姥姥!当‘里三门’的任务单是散了席的麻将桌你想摸哪块就哪块呢!不等你胡我就呼飞你!” 风静持想解释,更想再尝试着抓住司暇的血手,可老汉喷着怒气一摁他后颈上的某个穴位,他就意识一沉,陷入了昏睡。 第27章 ……梦见了相当遥远的往事。 骄阳似火,烤得冰棒滋溜溜的化,淌了他一手的糖水,再滴答答的溅落地面,引来一群觅食的蚂蚁。 他的另一只手紧攥一张门票,那是一张上书“欢迎您到北京游乐园”大红字样的儿童票。他的手心沁出汗水,将门票一点点浸湿,最后皱成蔫巴巴的一团。 迷茫四顾,烈日下的游乐园人来人往,他处在喧嚣的海洋中,身心皆似浮萍,因恐惧被抛弃而忐忑动荡。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走着走着,“姑姑”就松开了牵着他的手,任由他被人群的漩涡卷走,尖声的呼唤被旁人的欢言笑语吞没。 似乎听大人说过,跟人走散了,千万不能乱跑,要呆在走失的地方原地等待,等弄丢你的人来找你。 他从烈日当头等到黄昏日落,冰棒化完了,门票被汗水湿透,无数人来来去去,朝他投注或是好奇或是怜悯的眼神,可没有一个人走出黑压压的人群,朝他伸出手,带他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该等到什么时候。非得等完一个轮回,从天光乍破等到暮雪白头?妈妈生他,却不要他,姑姑收养了他,却又不要他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非得被一个又一个的大人丢在人来人往的地方? 胸口堵着一腔闷气,他觉得胸口太堵了,要炸了,非得排出点怨气,才能保持住人的皮囊。可他嗓子太干,喊不出叫不出,又不能扯住一个大人的衣袖就不松手,活像没教养的乞讨儿。 像根木头,呆然而立。夜之凉渐起,头顶响起催人出园的广播声,他觉得自己要被遗留在永远的黑暗里了—— “你哭什么?”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慢吞吞踱向他,眼睛像猫,瞳孔的颜色格外浅。男孩在他面前站定,慎重其事清个嗓子,背在后头的手一伸,就现出一根细细的白线。 白线顶端晃着一只蓝气球。“别哭了,难看死了,你是不是男的啊!”年幼的司暇将气球线往他攥了门票的手里一塞,极不客气的拍掉他另一只手里的冰棒棍,牵起他糖水黏黏的小拇指就带他跑向自己的父母——“爸爸妈妈我捡到了一个人!” ……他从司暇那里得到的第一个礼物,是被白线拴着的蓝气球。而司暇就以一只蓝气球为代价,把他“捡”了回去。 自那时起,他就没赎回自己过…… …… “司暇!”洁白的单人病房内,风静持突然坐起,活像诈尸,把守在一旁忧心忡忡的老汉吓了一跳:“兔崽子好歹打声招呼!” 风静持飞快拔掉腕上的针头,掀开被子就想下床——“司暇!你在吗,司暇!”他被老汉一把推回床上,只得亮开了嗓门叫,“司暇!司暇!” “学啥乌鸦叫啥魂呢!”老汉一把捂住他的嘴,浓黑的粗眉拧得很紧,“被啥鸟上身不好偏惹上只八哥,敢情得找个鸟庙拜拜?” 风静持用蛮劲扯开老汉的手,对上老汉担忧的脸就嚷嚷:“伯伯,司暇在哪里?!他应该跟我在一起的,你怎么能放他走!?” 老汉“嘿”的一叫,同样抬高了嗓门:“这儿没人出去没人进!兔崽子犯什么浑竟敢乌鸦叫叫到底了?不带你这么咒人‘死瞎’的!来跟大爷学说喜鹊语——‘喳喳’!” 风静持急了,干脆真发疯,将老汉连推带攘弄出病房,门一关锁一落就咬破右手虎口处的皮肤,朝虚空抬起血线滑落的手,大叫:“司暇!你赢了,快出来!我认输了!” 司暇以前,一直有爱和风静持玩单方面捉迷藏的恶劣癖好——他和风静持走在人群里,突然就不见了,吓得风静持原地乱转,用破锣嗓子连声呼唤,待风静持真要挤出眼泪了,他才从某条缝里钻出,贱贱的笑:“早点认输嘛!” 风静持生怕出血量不够,将手挪到嘴边,准备再咬一口——五瓣指甲突然出现在他的虎口处,在他没被血液污染的掌心写了两字:我在。 风静持的身体陡然软下来。他虚弱而坐病床,有一搭没一搭的喘气,凝视着自己掌心上不断显现的蝇头小字:我不离开你快止血。 歪七扭八的血字写完,那五瓣指甲又颜色变浅、消失不见了。风静持同时确认了两件事:司暇真在;司暇只能通过写血书与他交流。 头一件事让他倍感欣慰,次一件事则坚定了他的自虐欲,他用牙齿将伤口扯得更开,鲜血沾上了他的牙齿,好似他刚嚼进去什么鲜活的生肉。 他抬起未有字迹的另一只手,掌心朝上,很快就看见了潦草的横竖撇捺点:疯子再不止血我揍你。 “……你揍得到么。”风静持垂下眼睫,笑容孩子气的狡黠,可让司暇生闷气了:嘿!这小疯子竟敢犟嘴了,活脱脱欠教训! 如果他有实体,一定将风静持推倒在床任加折腾了。他怕他流血,他不咬他,但他压死他!压得他直求饶:司暇我错了! 可惜司暇也只能想想。他看着风静持抬起眼睫,直勾勾的对上了他的眼睛,心潮大动,以为他倏尔就能看见自己了—— 但风静持立刻就调转了视线,东瞧西望,问:“司暇,你坐着还是站着?我怎样才能看到你?” 这个问题让司暇很犯难。虽然他几乎可以肯定风静持的血能让他显形,但他总不能为了显形而再耗费风静持少得可怜的血吧。他很清楚风静持一旦莽撞冲动起来,绝对有刎颈而溅三丈血的疯狂,所以他得周全行事,先稳住小疯子再做打算。 沾了风静持右手虎口处汩汩的鲜血,司暇在床单上涂抹出血字:先止血。 司暇将那三个血字写得器宇轩昂,好似气势汹汹的大字报。风静持瞧那床单上的血字实在狰狞诡异,舌头一吐就蹿向房门,一路跑还一路叫:“止完血就告诉我!说话算话!” 司暇发出无声的“噗嗤”笑。果然,他的小竹马还是活蹦乱跳似小鹿的好,那些深沉老气玲珑心机并不适合他,风静持就该如一汪清泉,澄净而明澈,任那天光云影共徘徊。 他没等多长时间,风静持和那黑衣老汉就一前一后进来了。风静持的左臂右手都裹着厚厚的白纱布,他的脸色也因贫血而苍白,但他眼中有着熠熠的光,眉角唇梢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伯伯,我没骗你,司暇真在这儿!司暇,这是我伯伯,你快出来让他见见你!” 司暇觉得风静持活像在向家长介绍自己失而复得的小伙伴,他忍不住嘀咕:哪有这么介绍一只鬼的!你不怕被人当成神经病吗,小疯子。 老汉不出司暇所料的一脸凝重,注视风静持后脑勺的眼睛里闪过暗影。“说什么胡话呢,风小伢?这旮旯哪有人?你可别胡扯啥‘死瞎’躲到床下去了的淡,咱还有正事等着撇个明白呢——你说,你插手我的活计作甚?吃饱了撑得肚脐眼都往外冒油啊!” 老汉一开口,就不开面儿了。他仗着自己和风静持身处一“内部诊所”,隐秘安全不怕被窃听,干脆眼一瞪就叨逼叨叨逼叨:“你这小子忒邪门儿了,不是不愿意拳打脚踢,我才拜托女老大只给你闲得活像在放羊的事做嘛,可你竟然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抢老子的活!还磨磨唧唧连那四傻叉都干不掉!你说你是不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混胚,嗯?‘里三门’就不该收你这种瞎忽悠的人!就算你是将军的——” 老汉咬住舌头似的卡了壳。他知道自己说秃噜了,便掩饰的清嗓,转移话题道:“支楞着干嘛,你那‘死瞎’是不是长太骚瑞(sorry)不好意思见人了?他再不出来你也蹦呆这儿了,跟老子回去闭门思过写检查!” 风静持被呲得郁闷,他一抬缠成了根棒槌的左臂,往身体的斜后方一挥,好似在掀开某面帷幕,而让他为之钟情的主角闪亮登场。“司暇就在这里。他在我身边,他说过不会离开。”风静持笨拙的拾起床单一角,让老汉看其上的血字。 老汉做出倒吸一口凉气的表情,但迅速镇定下来。“让他现在写给我看。”老汉语气很硬。 眼见风静持竟有拆解绷带重新放血的打算,司暇飞快沾了半垂于地的针头上的淡血,往床单上划了一笔。 老汉见血字旁凭空出现一竖血印,就知道这世上还真有灵异神怪之事了。“没有形体,不能说话,却可以写字?还是红字?”老汉自言自语,思忖半晌就转身出门,再回来,左手一瓶英雄牌红墨水,右手一只血袋。 “就这些红东西可以用来写字了。”老汉半蹲于地,先往地板上倒了一摊红墨水,再朝整个房间吼:“喂那啥死皮白赖的熊娃,出来写字!三二一过期不候!” 司暇算是服了老汉的每个尊长之风。他腹诽着蹲在老汉面前,手指移向那摊墨水—— ?沾不上?连指甲都没变色? 司暇俶尔紧张。而守望一旁的风静持不知,老汉更是忙着倾倒血袋中的红浆,司暇惴惴不安,手指伸向那摊真正的血液—— ……这不是背了吗。怎么连血都沾不上了?他姥姥的! 司暇突然有了一个极为古怪的想法,他不愿接受,怒叱一声就拍下双掌,直压那摊血液——手掌直穿液面而过,司暇俯视自己浸于血泊的透明双手,哑口无言。 老汉没见到有新的血字出现,向风静持瞥眼道:“他是一字千金还是怎么着?还得老子亲自替他研墨不成?他有那本事吗他!” 风静持蹙眉一想,“……用我的血。”他二话不说开拆起绷带,老汉大喝一声就一掌拍向他的肩,“打住!你流成只干尸老子还得挖个坑埋你,可算倍儿霉了!” “兔崽子等着!”老汉嗖的跑出病房,不消时就端回来一只塑料脸盆,其中泡着风静持换下的一坨衣物,水上漂浮猩红色的淡血。 老汉将脸盆往地上一放,司暇就凑过去沾血水——完全透明的指尖泛起很浅很淡的粉红色,他就着那粉红往地上划去,写了个水淋淋的“一”。 风静持发出无声的欢呼,老汉愣神片刻后狠瞪了他一眼。“他是不是只能用你的血写字?”老汉质问道。 司暇以蹲姿仰望风静持,发现小竹马笑得一派腼腆,语气中透出不加考证后的自鸣得意:“嗯。” 老汉哼哼一声,表示此事有待商榷。他探手入水,拧了把污浊的旗袍,让那血色褪得更彻底、血水更浓艳。“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省点儿用水,中英文任意!” 老汉叉着腿蹲在地上,风静持也弯腰撑膝凝视地板。只听老汉朗朗而问:“你的全名?” 司暇存了一份在老汉面前给风静持长脸的心理,因此用标准的楷体写出了规整的两字:司暇。 老汉:“你丫听不懂人话?叫你省点水写字,你他丫写字写这么大个儿准备裱了拿去卖啊?” 司暇:“……”有种被女盆友的老爹弃之如敝屣的赶脚…… 老汉:“继续!你爸是顾璘,你妈司沄汐,你有个小舅叫司君安,对不?” 司暇言简意赅的划了个勾,大疑大惑在心头涌起:这老头怎么知道我家的情况? 老汉:“你丫专卖耐克的啊,打钩打得则糊溜了,哈?!” 司暇:“……”你姥爷的,鸡婆你丫。你女儿早就是老子的压寨夫人了,你再迸磁儿也没一毛钱的用。 老汉:“你成了鬼,那个到处活蹦乱跳的司暇又是谁?甭给我提毛的机械化自动化,瞧你那副学文的棒棰样儿!” 司暇:“……”我他妈理科僧好么!老头成心找碴啊呃呸! 但跟女盆友那嫉恨未来女婿的老爹较真就太让人白搓火儿了。司暇定定神,在一老一少炽热目光的注视下,写出了他所思虑出的真相:有人占了我的身体。 第28章 “你不是在逗闷子吧,哪有人愿意换你那一身轱辘皮?”老汉一脸嫌弃,“先甭提移魂换体可不可行,你说你到底有啥金贵的,偏被别人惦记?装了一口金牙么?还是你有三个肾,可以多换两台艾坡(Apple)机?” 司暇:我忍。老汉又鸡蛋里挑骨头,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身体里的魂魄是别人的,这回风静持插话了:“伯伯,那个人不是司暇。短短时间内他变化太大,也许他就是另一个人。” 老汉翻眼:“兔崽子少话密!昨儿刚看了关于你的近况报告,姓司的只拿冷屁股对着你,你憋屈了才老向着那傻帽鬼,是吧?” 风静持鼓起腮帮,压抑着不开心:“……你们又监视我。” 老汉:“还不是怕你真被姓司的拐走了做二奶!做啥都好就是离‘兔儿爷’三字远点儿!咱那主可腻歪你跟司家有牵扯了你又不是不知——” 老汉又戛然收声,尴尬的清嗓。好在他会糊弄,即刻就转口道:“喂,司小鬼,你觉得是谁在裹乱,占了你的身体?” 这个问题可问到点子上了。司暇犹疑半晌,终究还是画了个水色的问号。 老汉嗤鼻,风静持沉默。但司暇确实不知道他到底招惹上了谁,那个人就那么阴毒狠辣,偏生要夺他的身体,任他化作一抹残魂,风漂雨宿于街头巷尾,无能为力而只能“看”,看着自己的一切被夺走? ……无法可想。那个冒牌货,到底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身为当事人的他动用了所有的脑细胞,还是无法可想。 “司暇。”风静持在脸盆边蹲下,殊不知他正巧与司暇面对面,司暇能清晰的窥见他瞳膜上黑润的光泽。“会不会……有人想针对你家?” 老汉猛一合掌:“是了!那顾璘隔三差五挤兑人,多少老板被他逼得勒脖子翻白眼——你家作孽哟!你们这些鸡贼资本家再剥夺人民财产,总得被我党整进局子!你信不信?” 司暇:“……”你党也日日夜夜剥夺我爸公司的税费,好么。 不过,这是不是一个新的思路?那冒牌货是为了报复他爸,才占了他的身体混进他家,屁颠儿屁颠儿的嘚瑟?可冒牌货既然针对他爸,有必要成心打压风静持么?风静持乖得很,从不生簧,冒牌货要想装他装得像,起码得对风静持客气点儿吧?还是说不仅他爸惹了冒牌货,连风静持都招上了那鸡贼,所以他一箭双雕连着串儿报复,就得让他爸和风静持都吃不了兜着走? 老汉:“得了得了,那假货肯定是个能个儿,要不然姓司的大变模样怎么没人起疑!光二忽也不是事儿,风小伢,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寻机会去司家探个口风,看顾璘和司沄汐什么个表现,成不?” 司暇都在忙不迭点头了,风静持却垂眸嗫嚅,不知在推辞什么。“甭肉唧唧,大点声!”老汉喝道。风静持不吭声了,只勉强应答:“好。我现在就去。” 司暇效仿风静持的动作,慢慢站起。他突然明白风静持方才为何发渗了——他爸妈,顾璘和司沄汐,并不喜欢风静持。其实他和风静持特别小的时候,不提顾璘,司沄汐还挺撮合他俩,不仅主动留宿风静持,还想收他做养子。可好景不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知因为什么,他俩都对风静持抱有冰锥般的敌意了。 那份敌意如高悬之明镜,将顾璘的冷眼、司沄汐的寒目映得通通透透,年纪尚轻涉世不深的司暇看了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何况好不容易才得来亲人,却又被亲人嫌恶推拒的风静持。 司暇似乎问过父母原委,又似乎没有。他此时凝望风静持忧郁萦绕的眉眼,倏尔就觉得很对不起他。其实,他是可以努把劲儿,扭转父母对风静持的偏见,给小竹马一个他最想要的家的。 ……可青春年少的他终究没有。他也许有过尝试,但很快就放弃了、随之任之了,导致风静持没能成为司家的养子,歆享到司家为他带来的祥和安乐…… 老汉招呼司暇跟上,与风静持一齐走向房门。然而房门突然从外侧被打开,款款而入一位火发红裙的高挑美女——老汉和风静持一对上美女的脸,齐刷刷的,汗毛倒竖。 “局长!”老汉最先反应过来,他“啪”的敬了个有模有样的军礼,一张哈皮老脸在瞬间板得一本正经。“……姑姑……”风静持的音量由高转低,像在坐过山车。他目见美女浮现出意味不明的似笑非笑,即刻转口,粗着嗓门道:“局长。” 司暇被初当场的女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只见她大冬天的,还鲜红抹胸小礼裙外加短款纯黑皮夹克,一双长腿又细又光溜,再蹬起一双酒红色牛皮兔毛镶钻扣饰系带短靴,可谓美丽冻人,要多潮有多潮。 她好似烫染过头发,因此直达腰臀的长发如藻般微蜷且乱,又染成了骚情的炽红色,远看好似流下人间的火烧云。司暇自认为阅女无数,可像“局长”这般浓艳色气的,还真屈指可数。 “你们胆子倒大。”迥异于她妖嫩的容颜,她的嗓音格外低沉,充斥着雄雌莫辩的性感,“一个越俎代庖,一个虎头蛇尾,你们把‘里三门’当什么了?家家酒的游戏么?”她侧眼扫过一地的狼藉,又瞥见床单上的血字,语气变得危险诡谲:“呵,还真在过家家。” 老汉和风静持都怕得捯气儿了。他俩一声不吭,低眉顺目任美女训斥。好在美女金口玉言,懒得跟那一老一少得波,伸出葱指就从夹克口袋里抽出了一只牛皮记事本。 美女用食指略沾唾液、去翻小本,一举一动皆显妖娆。“祁,李江天不用你负责了,薛妙今晚就去结果了他。” “熊叔,在大王风打黑拳的那几人已经被处理,下次记得完事后及时联系善后处,免得捅出娄子。” 合起小本,重放入皮衣口袋,美女对着被她唤作“祁”的少年及“熊叔”的老汉,目光冷铄、面无表情:“祁,三天禁闭,万字检讨。熊叔,跟我走,还有事交代给你。” 美女一转身就走了,带起一阵冰凉的香水味。熊姓老汉只得匆匆留下一句“司小鬼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呆在这儿”,就拔腿跟上了他家局长,顺带关上了病房的门。 不消时,室内的一人一鬼就听见外头响起锁头转动的声音——风静持被锁在病房里了。 虽然风静持一脸惆怅的就地坐下,倚靠病床而凝视脸盆,旁观到现在的司暇却直欢腾:可算有跟小竹马单独相处的机会啦! 他沾了脸盆里血色稀薄的水,往风静持唇上一点,暧昧的揉蹭摩挲,借助水的质感传过去他色眯眯的亲昵之心。风静持看不见他,便只能扬起睫毛,纯真着迷茫,“司暇?”他嘟囔道,“谢谢,我不渴。” 司暇:“……”要不就是他调情失败,要不就是风静持丁点情调也无。 司暇更愿意相信后者。不过小竹马看来还陷于被关禁闭的郁闷情绪中,他还是先缓缓引诱发小儿一事吧。 趁两人独处,司暇想从风静持嘴儿里套些话。他在风静持身边坐下,虚虚的依偎他,用手指在地板上写出湿淋的草字:小疯子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风静持许久无言。他伸出绷带手,四处儿捞,似乎老天爷真能长眼一次、让他触摸到司暇似的。司暇见他抓着了布偶才肯睡觉的奶娃般缺乏安全感,不得不再写一次:我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风静持缓缓垂手。他掩下眼帘,对着空气小声道:“司暇,我只告诉你,不许跟别人说。” 司暇含笑划钩钩。 风静持屈腿抱膝,做出幼时和司暇一起在草坪上看夕阳的姿势,哑声坦白:“我在‘里三门’……算是实习生。刚才进来的那个人,是‘里三门’的局长……我小时候叫她‘姑姑’……她养过我一段时间……直到,游乐园……” 风静持语焉不详,可司暇还是能串出个大概的逻辑:某一涉黑组织的女头目曾经收养过风静持,又将他遗弃在北京市游乐园。后,一番辗转,女头目又看上了风静持,把他招入麾下,让他做类似于打手的工作。 司暇写道:那个三门什么东西。 风静持:“那不是能公诸于众的机构,到现在也没确定正式名称。‘里三门’只是俗称。最初的办公处隐藏在国安某个分局内,只有三间办公室,三扇门,因此这样称呼。” “若要定性,‘里三门’是……党卫军。字面意思,护卫党权的军队。但姑姑更喜欢把她的门徒称作‘秘密警察’……政治警察,和纳粹好像。” “姑姑有军衔。‘里三门’……算得上特定阶层的私人部队。”风静持紧抱双腿,语气颓然,“我有很多事不清楚,有很多事不是我能知道的。但我明白,‘里三门’毁了很多人,并且应上层的要求,要毁更多人。” 司暇揣着一颗虚无的心,屏息听风静持倾诉。“那个李江天,姑姑知道他喜欢在夜店里玩,就让我去监视他,摸清他的行程,最终将他困在某个特定的夜店里。” “李江天家里很有背景,但他家……并不忠于X的派系,还跟B有过交易……”风静持非常谨慎的使用了代称,末了还得再提醒司暇一句“司暇,不用管那些人是谁,被牵涉进去很危险”。司暇又划了钩钩,反正他对从政毫无兴趣,也懒得掺那潭政局交替、敏感时期的浑水。 风静持吸口气,突然道:“司暇,对不起。”司暇画了个问号。风静持坦言:“我为了接近李江天,扮了女人。”——潜台词似乎是:给你丢脸了。 司暇大度写两字:没事。再添:下次只穿给我看。 风静持咂舌羞然,红霞浅上脸颊。“……再不穿了。”他压低声音闹别扭,之后才恢复正常音量,“李江天今晚还会去那家夜店。根据姑姑的安排,应该是……由那位化名‘妙妙’的‘里三门’‘门徒’出手,对那位‘李少’……” 风静持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司暇忍不住飞写:杀? 风静持摇头。“毁掉一个人、一个家最好的方法,从来就不是杀戮。‘妙妙’会灌醉李少,和他……性交。为了制造事端,‘里三门’会保证李少的朋友数位今晚也在场,‘妙妙’,或许还有其他‘门徒’,会一并勾引他们。” 风静持:“明天,‘妙妙’会去报警。关于李少涉嫌轮奸的报道将会铺天盖地。这样一来,李家,与李家关系密切的权力家族都逃不了干系。而且……鉴于李少父亲的文职少将身份,部队也将有一系列的调整……朝符合那些人心意的方向。” “社会舆论,其实是可以被操纵、被用来实现少数人的目的的。这就是‘里三门’的办事方法。”风静持垂颅,略落寞的笑,自我开解道:“‘里三门’不人道,可那位姓李的少爷又有多清白呢。伯伯说,他在别的地方真做过QJ女孩的事,还是幼女,只不过那事被他家里压下来了,没造成什么大轰动……” “司暇,你说,我这样既厌恶一个人、恨不得他立马去死,又同情他,觉得他只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的想法,到底对不对?” 风静持抬起眼睛,眸上覆着晶亮的水膜。司暇忍不住想,自己的小竹马果然还是太善良了。 司暇郑重伸指,写道—— 第29章 ——政治是残酷的。司暇一笔一画,字体清隽:人生残酷,世界残酷,你的心却美好,我很喜欢。 司暇这番,也算隐晦暧昧的“表白”了。可惜他写字过多,血水突然不着调儿的断了颜色,导致那“喜欢”二字过于浅淡,风静持实在瞅不清。 “你很……什么?”风静持刨根究底问。司暇又沾了血水,刚指尖触地,被一根针戳中后颈般一冷战,竟没能再写出“喜欢”二字。 “司暇?”风静持见地板上迟迟没有出现字迹,耐不住又发了声。可他不知道司暇在转瞬之间就陷入了某个怪诞的念头,几乎马上就能想明白那个“喜欢”究竟意味着什么—— 女局长叫你什么?——司暇的手指仿佛违背了他的意志,自动书写出调转话题、逃避真相的文字。 风静持的声音总是那么粗粝嘶哑:“祁,祁连山的祁。虽然没人当面告诉过我,但那应该是我爸爸的姓。” 司暇将“风”替换为“祁”,发现“祁静持”怎么听怎么怪。司暇写血字:你没告诉过我的事真多。 风静持反驳的底气不足:“不想让你知道我在给‘里三门’帮忙……姑姑说,如果向你泄密,死的人是你。” 司暇在内心咒怨某邪门组织的乱给人挂落儿吃。刹时想到诸如此类的影视情节,司暇唰啦写:能退出吗? 风静持模糊的呜哝几声,才道:“爸爸曾经在‘里三门’工作;姑姑曾经救过我、养过我。而且……他们会付酬劳……唔……我并不是每天都有事可做……他们不定时的联系我,我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接手……经常是,我终于有时间了,他们却不需要我。” 风静持:“也怪我还不是正式员工。但真的转正了……”风静持抬起眼睛,眸中斜晖脉脉,水波悠悠,“我将做不得正常人。就算姑姑要我去杀司暇你,不论愿意与否、理由为何,我都得去做。” 司暇那小心肝“嘎噔”一跳,不由大呼发小儿的够义气。他继续写字询问:你妈知道你的工作? 风静持摇头,声线低沉:“我用去外面打零工当做借口……妈妈也不管我。” 司暇显然触到了风静持的伤心事。他正琢磨着怎样安慰小竹马,风静持突然说:“司暇,你急着调查冒牌货的事儿吗?” 司暇一听风静持话中有话,便写道:随你。毕竟风静持现在正被关禁闭,没法子跟他去找冒牌货,他又没有实体,见着了冒牌货也揍不上、踹不着,还是听小竹马的打算行事为妙。 风静持说:“这里是‘里三门’开的私营诊所,我不能擅自逃出去。司暇,你现在的状态是‘鬼’,能不能施展穿墙术、回我家看看我妈妈?如果她不在家,我再想办法……” 司暇再划钩。身为灵体的他步速如风,一来一回不需要多长时间,就应小竹马要求,回风家瞟瞟那乖戾的风思遥好了。 我很快回来。司暇往病房门飘去。在他“穿透”屋门时,突然听见风静持的一嗓子:“司暇,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即使知道风静持瞧不见他的身形容色,司暇还是转身回眸,冲风静持欣然一笑。 他,这辈子决不放弃小疯子。他发誓。风静持还需要他一天,他就会陪他一天,毕竟他们是打小的好兄弟,此番说白了、互相理解了,就绝不带生分,要好一辈子。 司暇以十万火急之势赶往风家,其间横穿马路纵蹿小道,无所不用其极的抄近路,终于抵达了槐墩胡同的大院门口。 他腾空一跳,轻松飞上风家所在楼层。往锈铁门内一挤,就进了风家。 今夕不同往日,现在他是潇洒自由的灵体,又与风静持“重修旧好”,再不复往日困于狗身的拘束窝囊,司暇不由得开始了喜滋滋的嘚瑟,他自寻其乐的一进门就嚎了一嗓子:司爷驾到,何故有失远迎~ 司暇戛然收声。感觉四肢僵硬且冰凉。 他竟然在风家,碰上了冒牌货! 只见那冒牌货抱手而立,姿态娴雅,带着冰凉的微笑俯视着蹲于地板的女人——风思遥。“阿姨,您能下定决心,我很高兴。”他上前几步,朝风思遥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风思遥抬起埋于膝间的头颅,眼睛红肿如桃仁,显然狠狠的哭过一场。她眼神涣散的仰视假司暇,唇瓣翕动半晌,终于还是伸出了一只缀有乌青病斑的手,由假司暇搀扶着站起。 方才就因头重脚轻蹲落于地,现下勉力站起,风思遥觉得脑涨欲裂,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涌向脑尖,要带着脑浆一起爆颅而出。 她不由自主的倚向假司暇,半阖了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喘气。司暇关注观察冒牌货,发现他在被风思遥靠上肩膀时抿紧了唇线,似乎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阿姨,外面没沙发,我扶你去里屋坐。”假司暇抬起一手,扶住风思遥的削肩,带着那位形销骨立的女子一步一挪,进了门扇半敞的里屋。 司暇穿门而入,视线不离冒牌货的面容。只见那人服侍风思遥坐到床上,在松开搀扶风思遥的手时眼波一暗,尽显哀愁之意。 可待他站直身体,半倚墙壁,他又笑得一脸冰冷虚伪、高深莫测了。“阿姨,您一收拾好我们就可以走。我订了私人飞机。” 司暇心一寒:他要带风思遥走?还得乘飞机?去哪里?! “走之前,还请您告诉我一些事,”冒牌货的声音好似有引诱与迷惑的力量,他慢条斯理的说,“关于风静持的身世,请您毫无保留的告诉我。” 司暇瞪大了眼睛,而风思遥的眼睛瞪得更大,好似两只铜铃。“你、你要做什么……你什么意思?!”风思遥的手指紧攥床单,充斥着病毒的紫红色经脉似乎要泵破皮肤。“你在提条件?我凭什么、凭什么……” 她的声音中气不足,忽高忽低,最后彻底喑哑了下去。无助的仰视假司暇,风思遥却听到了那少年冷意浸骨的话语:“阿姨,我出钱送您去国外治病,让您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您要什么,我给什么,而我只是想您询问些陈年旧事,您就这么激动,怕是不妥吧。” 风思遥反复吞咽唾液,因为病情和羞惭而脸颊烧得更红。“不……我……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个……”风思遥极难得的在男人面前弱气瑟缩了,“他、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事……” “我对他感兴趣啊。”冒牌货挑起一根眉,神情微妙,“当然想了解他的全部。” 风思遥瞪视假司暇,张口就问:“你喜欢他?!” 假司暇听之即笑:“您认为呢。不过,风静持喜欢司暇这一点,可真够龌蹉的,不是么。” 风思遥听面前人一副不屑且轻蔑的语气,就知道他不是什么会对风静持温柔的好货了。“他不能喜欢男人,”风思遥透出执拗的顽固,“你不喜欢他我就放心了。如果你心肠再好一点,就给他找个好女人,把他纠过来。” 冒牌货不言语,只点头笑。在墙脚旁观的司暇则听傻了:嗨!这冒牌货太平洋警察么管得真宽!小疯子怎么就不能喜欢他了?他俩十多年的好哥们,睡一床被子长大的,怎么就不能相互喜——相互喜欢?! 司暇自己把自己惊悚到了:小疯子喜欢我?我喜欢小疯子?我们相互喜欢?! 没等他开始琢磨“喜欢”的确切意蕴,风思遥就用虚软柔弱的语气开始了叙述:“我……告诉你。反正我也憋得够久了。” “该从哪里说起好呢……那个人,你们家的……我到现在都记得与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风思遥的眼中雾气氤氲,她将自己放逐进记忆的荒墟,“他,应该是你的小舅舅,你见过他吗?跟他说过话吗?只有跟他相处后你才能发现,他是个多么奇妙的人……他比谁都聪明,却像总也长不大,每个人都愿意照顾他,容忍他的刀子嘴……他真的很好,我也真的……我好喜欢他,真的太喜欢了。” 风思遥用鼻腔吸气,声音破碎,她的眸子上有水的光。“你们这些小家伙肯定不知道。其实,司复兴……你爷爷,我姥爷曾做过他的警卫员,所以在以前,我们家和你们家走得非常近。” “我爸是从农村出来的,但他不老实,很坏,很没用,把我家败光了。妈妈和姥姥姥爷都去得很早,他们把我托付给司家,我经常受司家照顾……受小安的照顾。” “他并不见得对我有多上心,可我还是喜欢上了。我……很想嫁给他。”风思遥垂下眼睛,紧掐自己的一根手指,“但司君安坏,他太坏了。他说他不喜欢我,不喜欢女人,他是个喜欢男人的怪人。” “我不服气。明明除他以外的司家人都觉得我很好,连司复兴都欢迎我做他的儿媳妇。我那么喜欢他,他娶我一点都不吃亏……他想要几个孩子都可以。他想要什么都行。反正我喜欢他,我愿意。” “那个时候,他的姐姐找到了我,那个红头发的女人……”风思遥突然在睫毛下瞅了假司暇一眼,表情复杂道,“你应该不清楚吧,司君安虽然是你家上一辈最小的儿子,却在出生后就被过继给了别人。” “……祁玥竫,那个怪物,贱人,不得好死的家伙……”风思遥咬牙切齿,巴掌大的小脸狰狞成了猪肝色,“司君安竟然喜欢他的养父,真是疯了!那个姓祁的不是人,他是妖怪,会吃心换皮的妖怪!我知道的!小安被他骗了!他是世界上最卑鄙无耻的人!下流!肮脏!死一亿遍都不为过的混蛋!” 风思遥骂得喘不过气,她闭了眼睛深深呼吸,这才缓过劲儿来。“那妖怪另外有个养女,就是来找我的那个红头发女人,她,让我……她说,如果我怀了小安的孩子,他就不得不娶我了。” “我答应了她。那个时候,小安已经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我也没有跟他……那个女人还是用了别的手段,让我怀孕了。” “……我以为我怀的是司君安的孩子。我以为我抱着宝宝去找他,他一定能好起来,忘掉那个妖怪,真正把我娶进门。” 风思遥用双手捂住脸,黑白交杂的长发一通凌乱,正似她剪不断的诸多遗恨。 “风、静、持!”她躲在自己干瘪的手掌下嘶哑哭笑,身形颤动而声音疯狂—— “他不像司君安,一定也不像!” “我生下的是祁玥竫的儿子!” 第30章 关系辈分太紊乱,司暇被绕了个稀里糊涂。他还在抓耳挠腮梳理思路,冒牌货冷淡的声音就响起了:“你怎么肯定风静持是祁玥竫的儿子?” 风思遥用手指紧扣手背,神经质的抓挠,“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小时候还不觉得,可他越长越大,就越像那妖怪——他是来报复我的!我生了个什么东西啊,天!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为什么要找上我!他指使那女人,借我的肚子复活了吗!妖怪啊呜呜呜呜呜!” “阿姨!”假司暇一声断喝,就止住了风思遥的魔怔,“你冷静点,看着我的眼睛!” 风思遥哆嗦抬头,惊惧的望入假司暇的眼睛。“……”她在刹那间恍然,只为在面前少年的脸上看到了司君安的影子。“……你……眼睛很像……小安。” 假司暇不予置评,沉声问:“您到底怎样怀孕的?风静持是试管婴儿么?”风思遥迟疑后点头。假司暇眉松目展,温和道:“风静持不可能平白无故就长得像祁玥竫。我想,当年植入您子宫的受精卵应该被做了手脚,导致司君安的精子被替换成了祁玥竫的,对么。” 风思遥一脸迷茫。“我……”她原本气息微弱,倏尔目眦欲裂、气焰张涌,“是那个女人!一定是她,那个妖怪的养女!她骗了我,她竟然骗我!” 风思遥拉扯自己的鬓发,黑丝簌簌而落,散开满地衰颓。“为什么针对我?因为我恨不得那妖怪去死吗?她是妖怪那边的人,所以要和着妖怪来报复我?我明明只是想要他的孩子而已!我什么都没做,妖怪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司家——” 风思遥的肩膀突然一痛,她愕然抬眸,正对上假司暇情绪动乱的猫儿眼,“怎么回事?祁玥竫是怎么死的?告诉我,阿姨!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风思遥被面前人眼睛里的火灼得抽痛,她收紧了病弱的躯体,似乎躯干一碰就碎,“我、我也只是听说……妖、祁、祁玥竫是跳楼死的……司家的人逼死了他……因……”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细,“因为他做了混账事,他一定做了混账事,和自己的养子——嗬!谁受得了呢!太可耻太肮脏了,小安多可怜!” 她因为某种大仇得报的快意目露神采,终于能挑衅的仰视假司暇。而那素来胸有成竹的少年竟然刹时失神,飘忽着声线自言自语:“他死了……” “……他死了。”假司暇往后退几步,后背撞上墙壁,深深的垂下头去,姿态似极濒临断颈的天鹅。“我好不容易……哈……早该想到……我该恨所有姓司的人吗。” 他沉默片刻,待抬颅却笑得烂漫了,“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阿姨,您有关于祁玥竫更详细的情报么?风静持那样的人的父亲,我真的很好奇。” 风思遥一吸气,恨恨然大倒苦水,颇有乱叫嘴皮的黄脸婆架势:“他是妖怪,真正的妖怪!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他坏,他的心就是一抹黑!只有见过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可怕,他——你能相信一个人八十岁了,还长着一张十八岁的脸吗!祁玥竫就是那样会换脸的妖怪啊!” 风思遥情绪激动,脸庞红得冒出淡淡的热气,“他们说,他是被日本人抓去后做了什么,可谁知道那是不是他在骗人呢!我小时候他那副样子,长大后他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和司复兴是同龄人,司复兴好些年前就老成那样了,他却、却一点都不显老!他不正常,他不是人!为什么大家不早点杀了那个怪物!” 不仅冒牌货听之惊疑,司暇也不解了:风思遥烧糊涂了?怎么可能有人八十了,还长一张十八岁的脸?再怎么不显老,耄耋之年也该皮松齿落、佝偻萎缩,和桃李少年云泥之别啊! 还是说,世上真有神仙哉?抑或祁玥竫会蛇精蜕皮之技、狐妖换脸之术,这才永葆青春容颜? 司暇自己把自己逗乐了。他很清楚人类无法抗拒的命运之一,即为衰老。他曾亲眼看着自己青丝尽成雪、凌云傲气皆成空,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皮肤松弛而肌肉萎缩,由轻狂的少年褪化为颓废的老朽,如云烟的往事一挥即去后,他茕茕孑立,垂暮深深,回首萧瑟处,再无人等他。 司暇打了个寒战,心有后怕。要是他没能重生,就那般死去……该多遗憾。 将复杂的神色投注到冒牌货身上,司暇突生一念:这占据了他身体的冒牌货,该不会也是重生后的魂灵吧?他可从没见过十八岁的少年能表现得像个不惑之龄的老油条,那般手段狠辣心机深沉的! 如果冒牌货因为上辈子和风静持、司家结了怨,含恨而终,他真可能在重生后翻云覆雨、只为一场惨绝人寰的复仇! 他会是谁?同时恨着风静持与司家人的,会是谁?!他到底要施展怎样的报复、达到什么大快人心的险恶目的?! 司暇思考得脑袋快爆,此时冒牌货发声了:“您有祁玥竫的影像资料么?” 风思遥答语轻蔑:“没。有也会丢进垃圾桶,泼稀粑粑!” 冒牌货冷眼望她。“那司君安的呢?”他柔声问,“您不会连司君安的照片都没一张吧?” 风思遥显露警戒之色:“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许拿走!” 冒牌货笑似温玉:“您这么珍惜我小舅的照片,小舅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风思遥眼一眨,飞也似的红了脸。“他……我……”风思遥扭捏着,揉搓自己的一根手指,突然就站了起来,往床底探去,拖出一只红漆木的古旧箱奁。 她小心翼翼翻找一阵,自褪色红纱巾的层层包裹中拾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无言默语那三字,风思遥将照片摊于掌心,示意假司暇来看。 司暇和冒牌货一起凑过去,共窥同风静持一般身世传奇的小舅舅的真容。 只见照片上是个约莫十四五的小少年,抱着封皮靛青的精装书,背倚垂柳,身后是北京大学的湖光塔影、满园春色。 他短发乌黑,露出光洁的额头,白衬衫和靛蓝长裤很有那个时代少年人朝气蓬勃的独特风味。乍看上去,只道他长了一张清水脸儿,素净中带着灵气,可凝神一瞅他的眼睛,那真叫一个惊艳人——“他的眼睛?左右颜色不一样?”冒牌货道,“是光线的问题,还是?” 风思遥奇怪的瞅了他一眼,“小安不是你舅舅吗,你不知道他是阴阳眼?”假司暇唇角一勾,笑答:“好久没见,我忘了。” 风思遥不再多想。她用指尖摩挲那凝固在照片上的过往,永不餍足的盯牢了司君安的眼睛看。她一直都觉得那双眼睛像猫,而且是慵懒且名贵、拥有蓝黑相间异瞳的波斯猫,在看人的时候愣是无情也有情,像是能把人的魂魄都勾了去。 可风思遥很清楚,司君安的性格完全不像他看上去那般温顺乖巧。他被保护得太好,某个家伙毫无原则的溺爱他、为他手摘星月,导致他言语尖酸、性格乖戾,上一秒是多情春风,下一秒就变成了腊月寒霜,可谓任性嚣张得紧、难讨好得紧。 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呢。他都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了,为什么还要喜欢他呢。风思遥扪心自问,一过二十年,仍旧不得答案。到最后,她只能将一切风花雪月归为镜花水月,在自己心头剜出一个血淋淋的大字:命。 她收回惘然的眼,又望向假司暇,默默无言的凝视他。“……你和你爸长得并不像吧?”风思遥露出些许笑容,神情疲惫,“我忘记我见没见过小安的妹妹、你妈妈了。听说她和小安是双胞胎?怪不得你这么像他,特别是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小安的儿子呢。” 冒牌货神色一凛,不知想到了些什么。他看着风思遥将照片裹回红纱巾,小心翼翼放回红漆箱,突然说:“阿姨,你到现在还喜欢司君安?” 风思遥蹲在箱子旁边,用衣袖拂拭尘埃,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假司暇:“为什么?他什么都没为你做,还害得你自甘堕落,被一众无耻之徒玷污,你不恨他?还喜欢他?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喜欢他?” 风思遥:“……我……找过别的人。男的,很多,各种不同的……还有女的,我都试过。可是不行啊,我没办法,我找到最后,发现我找的那些人全是和司君安相似的人,他们对我好也罢、坏也罢,我只是希望司君安能再用他的眼睛看看我!” 她将自己缩得很小,躲在箱子后、衣袖后,细声细气的,哽咽着流眼泪。“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没人告诉我,可他那种人,一定被所有人爱护着,一定活得好好的,无论我有多悲惨,他都不知道!” “喂!”她一把抹了泪,瞪着红扑扑的眼睛仰视假司暇,“你说的,司君安很早就去了国外的话,是不是真的?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假司暇安静的俯视她。眉眼一勾,他身后好像也有垂柳依依、湖光塔影的布景。“是真的。当然有。”他流利而答。 风思遥愁肠顿解,她似乎第一次,露出了毫无包袱的轻松笑容:“我们走。快点儿,现在,什么都别等了,走吧!” 冒牌货无甚反对表示,他帮风思遥提起红漆箱,挽起风思遥的一只手臂就往门外走去—— 司暇再干等就整一个傻帽了。他穿越自己的、风思遥的身体而过,赶在他们之前“飞”出房间、筒子楼、槐墩胡同,疯狂赶向风静持所在的私营小诊所,急着告诉他:你妈妈要被冒牌货带走了! 他横冲直闯,因为心头大乱而毫无章法,要是他突然就有了实体,保准被双排座大货车一葫芦撞去西天。 快一点,再快一点!快赶去小疯子身边,告诉他这了不得的事! 司暇不断催促自己,不断给自己添油加柴,他觉得他太急了,快炸了!他只是灵体,带不起风,可他觉得自己破开了一条空气的隧道,他带起了无尽的风,无尽的风也在推他、赶他,在他耳边撕心裂肺的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蓦的,就有了眼角被激涌之风刮红的痛意。司暇狠一眨眼,却用余光看见了——一只猫?还是一只老圆润老肥硕的布偶猫,在气喘吁吁的追着他跑。 这猫咋了?能看见他、真的在追着他跑?司暇满脑子问号,脚步却不敢停,他一心二用琢磨起那肥嘟嘟的胖猫来,却恰好对上了猫儿扭过头、睁大了的眼。 那猫儿眼大且亮,椭圆形,眼角上扬,颜色是明丽的水蓝色,好似无风而过的夏日湖面。司暇一看那双眼睛,就想到了还在脑海中鲜活的、小舅那奇异的双色瞳。 司暇那云雾里迷糊的记忆突然觉醒了一角,他依旧在想象的风中奔跑,却被脑内的漩涡卷去了某段深埋心底的场景—— 布幕不再是湖光塔影,而是穿梭过沙滩暖风、倒映着海水波光的亮堂室内。司暇不再是颀长少年,而是一个脸蛋残存着婴儿肥的总角小童,正磕磕巴巴念着一本英语教材,深为其诘屈聱牙的文法愁眉苦脸。 ——打住。你给我舌头捋直了再说英语,嗯? 司暇立马就嘬了瘪子,一脸郁闷的望向身旁那瘦成根杆儿的大人。“小舅我能歇了去不!我都读了叁钟头了,我渴了饿了不想读了啦!” 那人冷哼一声,伸手就摁上司暇的嘴唇,勒令道:“再教你一遍国际音标的发音口型,这次还记不住,你就别惦记着喝水吃饭了,懂了没!” 司暇书一摔就狼哭鬼嚎,使足了劲儿想甩开那人的手,可他用力一大,那弱似扶柳的人真身子歪了歪,脸色煞白的捂住了腹部,另一只手紧掩嘴巴,从指缝中泻出声似干呕的破碎音符。 “小舅?!小舅你又犯病啦?!”司暇扯住他、司君安膝上的衣料就叫嚷,他在惊慌失措间忘了分寸,以掰断司君安一根手臂的力道扯开了他捂嘴的手,刹时一片血红就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见司君安垂了头颅喘息,流下嘴角的血点滴答滴答,将他白色的病服染得斑斑点点,他那暗藏傲气的猫儿眼因痛苦而神采尽失,脊背也不再挺拔,佝偻成了胡杨死去的模样。 “别叫我小舅……”他似乎想挤出个笑容,可惜十分失败,倒像在无泪的恸哭,“我、我是你的——” 司暇愕然望向司君安。他那漆黑无光的右眼、海蓝湿润的左眼都在直勾勾的凝视他,而看着司君安的司暇,竟像在看镜子中的自己,他和他的小舅舅,除了眼睛颜色不同,五官轮廓、眉眼笑涡,真的太像了—— 你是我的谁?司暇想问他,却被赶来的父母亲戚往后拉扯,瞬间就与司君安分离开,陷入了他无法突破的骚乱人群。 给他打一针!快点! 别动了!你想死吗!他的药在哪里,找来!快点! 小安你别动了——谁来按住他!帮我按住他——快点! 大人们吵吵嚷嚷着“快快快”,可司暇好像看见了以慢速播放的镜头。他看见,司君安的黑头发竟然是老年人的雪白,他将蓝色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那根细不可握的手臂艰难的探出人群的缝隙,似乎正伸向司暇的方向,想抓住属于司暇的某种东西、抑或就是司暇本人—— 小、——?!司暇想冲过去,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拼命往后拽。那是他的妈妈司沄汐,正一脸绝望的生拉硬扯,将他带离充斥着血色与腥气的病房。 司暇看着窗外飘来深灰色的浓云,室内的天光云影全沉沦为了黑暗。门扇在他面前关上,就像是斩下的一刀,切断了他与司君安最后的联系。 而他耳边,隐约响起了那个时候,他母亲凄厉的声音:小暇!司暇!你千万不能做错事,千万不能喜欢男人,千万不能重蹈我九哥哥的路! 你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他那种病,你千万不能得上——妈妈求你了! “!!” 司暇陡然回神,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停在了人行道上,任由来来去去的行人穿自己的胸膛而过。 他转动生锈的脑内齿轮,“吱呀”半晌,才想起自己刚才是陷入回忆里了。原来,司家小九、他小舅,跟他还那般亲密无间的相处过,教他英语、跟他拌嘴,他怎么就忘了、还忘了个精光呢? 更令人莫名惊悚的是,为什么他小舅跟他长得那么像?司君安并不是他最直系的亲属啊?就算可以用司君安和司沄汐是双胞胎,他长得像他妈妈、即神似司君安来解释,可司君安和司沄汐是异卵双胞胎,司君安样貌偏洋气,英挺轮廓承继自他俄国人的母亲,而司沄汐更像眉目柔顺版的司复兴,是典型的仕女容颜,他俩一男一女,其实像不到哪里去! 司暇冷汗簌然,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晦暗念头,深呼吸张望四周,心里不住的念叨: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拔腿就欲重新施展“腾翔之术”,一道黑影却猛地扑了上来——“喵喵喵喵喵!” 还是那只肚儿圆滚滚的胖头猫,它径直蹿到司暇脚边,昂了短粗得几乎看不见的脖子就“喵”啊“咪”的叫,肉嘟嘟的猫掌噗噗哧哧的摆弄,似乎在指引司暇看向某个地方—— 司暇当真往肥猫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是一条黝黑深邃的小暗巷。肥猫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倏尔屁股一百八十度大转向,带头朝那小巷奔。 司暇心有所感,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他随着吃力跺弄四条短粗腿的肥猫钻进小巷,发现一入小巷,里面的情景竟令他深感熟悉:巷内昏暗、头顶一线天、打瞌睡的乌鸦、流淌泔水的垃圾桶…… 肥猫在垃圾桶旁停下,后退蹲地,冲他喵喵咪咪叫。 司暇慢慢漂浮过去,看见那只肥猫头一低,就从阴暗处叼出一坨又小又脏的东西—— 馒头狗?! 司暇不知被什么绊到了脚,大惊之余,竟然往馒头狗的方向一倒—— 又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他逃不掉躲不得,脑袋竟然直直扎向馒头狗瘫软于地的小身体,他又被狗身吸进去了—— “!!”司暇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好低好低,甚至于,那只肥猫都能俯视他! 酸臭味直逼他的鼻腔,浑身又酸又痛,司暇蹬了蹬大有肌肉萎缩之势的四条小短腿,发现自己的四肢还能动作,不由浅松一口气,狗眼愤恨而向那双贼溜溜的猫眼。 “汪汪汪!”司暇挤着嗓子叫,用人话翻译过来,就是:你丫等着,看老子不把你剥皮抽筋炖得稀巴烂了喂老鼠子吃! 可那肥猫一挠胡须,竟然“喵喵喵”的贱贱的笑了,而且司暇一只“狗”,竟然能听懂它——也许是他——的话: 老大!我是万敦啊!我来找你啦! 第31章 司暇虎了狗眼死瞪那肥猫,心里忍不住想:这圆鼓脑儿的家伙在掉啥腰子!?这到底哪一出儿?! 肥猫抖了抖细溜溜的胡须,椭圆眼眯成两条缝,喵呜一下又叫开了:老大你没走迹!俺就是万敦,妥妥的! ……你真万敦?万敦敦,吨爷?司暇想站起来,可他的小短腿不自觉打着哆嗦,他只好趴在地上炯炯双目,摆出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可不是嘛,俺从不忽悠老大!万敦咪咪的笑,棒槌菇般的尾巴竖起老高。俺不是寿终正寝了嘛,结果,嗨!冷不叮又活过来了!还成了只鬼!俺四处一转悠,发现这是2011年,俺和老大刚上大学的那一年!俺先前还摸不清门道呢,不知咋弄的,就钻进了这猫俅的小身板里——老大你说这是不是整个浪儿奇! 肥猫一笑,脸颊上的肉直晃悠,颇有万敦当年肉厚油大的金贵劲儿。司暇默默瞅了肥猫半晌,好似见到了云破日出之景般眉宇飞扬,不由“汪!”的欢呼:万敦!真是你,真是你! 恩哪!万敦笑眯眯的应,绕着比他个头小了不只一丁点儿的馒头狗打转,喵喵咪咪的汇报情况:老大老大,俺跟你说撒,俺这几天过得可蚀魂销骨了!不仅大米饭嘎巴没得个吃,连小水洼子都要跟那些熊杂杂抢,真是喵了个咪的!老子操它们祖宗! 司暇:……你现在跟猫同祖同宗,何必呢。 万敦:唉!闹听!暇哥啊您老有所不知,俺也不想用这猫俅的小身板啊,肚子垂得慌,跑不动!可咋办儿呢,没办法呢,俺上次用脑阔子撞墙,终于跑出这猫俅身了,可七天一过,俺越变越透,连自己都瞅不见自己了,把俺吓得!俺那时才知道,俺这种重生鬼离不得这猫俅身啊,要不俺就得消失啦! 司暇大惊失色:你是说、?我也不能——? 万敦重重点头:可不是咋的!俺上回摸鱼吃呢,被那些鳖人逮到了,直追,俺躲进了那啥“槐墩胡同”,将将好看见老大你,把一条狗踢下楼梯!可把俺吓——不不,是乐——嗨!又吓又乐吧!俺刚想去跟老大打哈哈呢,就听见老大跟那个女的,静哥的妈对吧——嘿!那些话真不是老大能说出来的!俺当时就怀疑老大被人冒名顶替了! 万敦:当时俺也不知咋搞的,就觉得旁边那只狗,肚子里才装着真正的老大!俺还看见老大你透透的,迷的糊地,从狗身上飘出来了呢!可奇啦! 万敦:备不住那冒牌鬼毁不毁老大你的狗身子,俺弃车保帅拖了狗身子就跑!恁啥,老大,把你的魂儿落在那儿,嘎嘎的对不住撒。 司暇:……没事,你做的对。接着呢,发生了啥? 万敦:俺把老大的身子藏在俺的据点,这才跑回去找老大的魂儿,结果——才眼么前儿,老大的魂就不见了!可把俺吓的! 司暇:……我那时……应该跟着他走了…… 万敦明明用着猫身,却笑得好不贼眉鼠眼:嫂子是吧!俺就知道暇哥重生了也忘不掉嫂子,这回可要再续前缘啦! 司暇:妥了!说正经的!然后呢,你又咕咚啥去了? 万敦:没咕咚啥,守着你老的狗儿身呗!再喂点水啥的……老大我可没用嘴巴喂啊!天地可鉴!我是赤胆忠心,从不以下犯上的! 司暇:……你敢,我就把你办了。不过这狗嘴的初啵儿已经送出去了,我可以考虑从轻罚你。 万敦:哟唷,还没弄到人身呢,就对嫂子上下其爪啦?暇哥你英明神武一如当初,小弟我果然没跟错你撒! 司暇哼哼:少贫!你是不是在巷子口看到我飘过去,就追上我直乱叫了?等着让我重回这狗身? 万敦:可不是嘛!将将你在飞,我都瞧不见你的腿了!再不麻溜儿的回狗子身,暇哥你就要消失了! 司暇磨着牙齿沉思。蹙了颜色淡淡的狗儿眉问吨爷:你用着猫的身体,能跟人写字交流不? 万敦的头呼噜噜的摆:不成,暇哥你想啊,猫儿狗儿都会写人字了,多怪!老天爷许不了的! 司暇:少客观唯心主义了。但司暇心里涌起一股慌张的浪,他继续问道:你处在鬼魂状态时,跟人交流过么?试过写血字么?用的是谁的血? 万敦:嗨嗨!还能写血字?老大您可别调理人,这事儿不成吧!鬼跟人交流可是要坏规矩的,咱鬼的阴气会损人阳寿啊! 司暇心一颤:你的依据?! 万敦:我老爷子退休了喜欢掰鼓道家、阴阳家的那些迷信玩意儿,他跟我念叨的。他还说,能让鬼碰见的东西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阴气煞气都重!鬼能碰上的血,估计只有印堂发黑、要遭大殃的将死之人的血吧! 司暇浑身发冷,惊得汗毛倒竖,他恐惧的样子吓得万敦连连后退,猫毛炸起老高:老大你咋了?!想到啥霉催事了? 司暇强撑着站起,狗眼睛里荡着惊惶的黑色漩涡:风静持,我能碰他的血。难道,他?他、他会——?他要死了? 万敦一顿厚三层的下巴,垂了眼睛嘀咕:今年是2011年……咱十八……大二暑假……2013,二十…… 万敦像被按了暂停键,抿了猫咪嘴,哑巴了。司暇一见他神色躲闪,立马往坏处想去了:万敦!风静持怎么了,他会怎么样?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说!你说啊!你大爷的给我说! 万敦躲闪着司暇的狗巴掌,圆滚滚的肚儿好像能晃出胃袋里水与食物相撞的声音。他咪呜呜的讨饶:老大你别削我,可疼!我就说说而已你急个啥子嘛!风哥现在是不是好好的?他好好的就啥事没得嘛,咱别忧着天儿会塌呐! 司暇平生最恨被兄弟隐瞒,不由怒从心起,就是不饶人——猫:不成!你不说清楚我报销了你!少跟我忽悠,说,风静持二十岁之后,为什么我再也没见过他了?他去哪儿了,是不是——没了? 万敦被司暇的威吓打压得哆嗦,他缩成了只蓬松的大球,可怜巴巴瘪嘴望司暇:老大……我……实话说吧,风哥出了啥事我不知道,可你当年……那叫一个撒癔症!还住了院呢!再往后你就抛弃祖国崇洋媚外去了,咱过了好久才见! 万敦目露追忆神色:咱后半辈子,就再没听暇哥你提起过风哥啦。我可不是不想问,可有人跟我打过招呼,我不能明着问呐。可我浏阳河十八弯似的问你吧,你连咱认识个姓风的人都忘了,你说你,嗨!老大!俺真不知咋整啊! 司暇无言以对。他瞥过眼睛,躲避万敦似乎带了谴责的凝视。他知道万敦的潜台词是:你辜负了风静持。你抛弃了他,对他不管不顾,导致他音讯全无,仿若烟消云散、永绝于世。 到底怎么回事……司暇喃喃,既在问万敦又再问自己:我好像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我到底忘了什么呢?为什么我会遗忘…… 司暇独自咂摸,突然眼一亮,质问万敦:你刚说有人向你打过招呼,让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风静持,对不对? 万敦点头。 司暇:那人是谁!?这很重要,绝对不许瞒我! 万敦左顾右盼,嗯嗯唔唔,匹儿片儿的喵呜道:司阿姨,你妈妈啦…… 司暇怔了。 我妈?他一连反问三遍,满脸惊异。在得到万敦的三次确认后,司暇倒也想出了个模糊的理由:她不喜欢风静持,难怪不许别人在我面前提起他…… 对了!妈妈!风静持的妈妈被冒牌货带走了啊!他竟然忘记要赶去诊所的事儿了!再不快些通告风静持,就晚了! 快!有急事!跟我去风静持那里!司暇冲万敦大吼一声,领头奔向小巷出口。万敦在关键时刻从来利亮儿,他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纯纯的忠心小跟班。 一狗一猫就像两枚小炮弹,疯狂奔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竟引得众人驻足,街拍连连。 可他俩顾不得上不上照了,撒开了腿儿就玩命的跑,跑得眼冒金星大汗淋漓,在十二月的寒风中热气蒸腾出脑门,活像绝世高人,在借助马拉松跑、排出毒素一身轻松。 司暇的肌肉还膈着、酸痛着,他跑到最后,感觉他的腿不像是他的了,似乎他一停步子,老天爷就要把他的腿收回去,让他成为没四肢的残废狗,只能肚皮趴在滑板上,乘滑板四处溜达。 而万敦,则更有苦难言。他跑得太快,肥肉脂肪一起剧烈颤抖,导致他猫肚子里翻江倒海,喉头堵着浓烈的鱼腥味,恶得他再也不想做摸鱼偷吃的霉催事了。不过他再难受再想歇息,也不能跟丢了前方的棕毛小狗,因为他可不知道嫂子的所在!要他自己循着味儿去找,他非得掉光头顶上的猫毛不可! 从日头西沉跑到华灯初上,一狗一猫终于在一栋二层楼的小诊所前,累趴了。 司暇还能挣扎着抬起头,哆哆嗦嗦仰望那透出橙黄灯光的楼上小窗,万敦干脆仰面躺倒,任由寒风吹他那冒热气淌汗水的圆肚皮,哼哼唧唧的感叹北京城太大。 暇哥……嫂子病了啊?万敦气若游丝,依旧喵喵问。 司暇没空回答,重重喘口气就奋力挪向诊所大门,等着蹿上二楼与小疯子相见—— “喂!”突然一只解放鞋飞来,吓得司暇往旁边一跳,腿软倒地。 “哪来的狗,走开!边儿去!”原来是诊所的看门大爷,发现一条小狗想溜进来,玷污他刚清洁过的一楼地板,“走!走!街上睡去!” 司暇吃力的躲避大爷的打狗棍——一把陪伴了大爷叁年头的张狂扫帚,可大爷才看了郭德纲相声,倍儿精神,打狗的劲头十分的足,大喝着加快频率力道,竟把司暇一扫帚抽飞,重重摔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进来了也没用,照样找抽!”大爷在司暇面前“轰隆”关门,馒头狗眼睁睁的看着玻璃门后,大爷把扫帚一放,佝偻的背影就钻进了值班室。 “汪……汪汪!”司暇的嗓子很哑,他缺水,嗓子干得滚烫而炽痛。他在玻璃门前徘徊,用脑袋顶撞玻璃门,因为玻璃门纹丝不动而倍感心焦,几乎要豁出去,抱着头破血流之势撞向玻璃门,和它同归于尽—— 等等,撞门?司暇回首,冲在寒风中四仰八叉的万敦叫:阿吨!你是不是说过,撞墙可以撞出魂儿,变回鬼魂状态? 万敦“嗖”得跳起,紧张的喵喵:老大你想干哈!别做傻事!你得多在狗身子里待一会儿,要不然真会消失!我试过老鼻子次啦,真不糊你,上次我要是没上赶着钻回猫俅身,真再见阎王大佬爷了! 司暇啧啧暗骂,明里说话更加焦虑:快想个办法,我急着见风静持!实在不行我也不管什么岔纰了,我死了都要见他! 万敦摇晃猫尾巴,眼睛乱瞅观察地形,突然心生一计:有了!老大我爬墙上去!风哥是在那扇窗子后面吧? 司暇直点头,大呼铁兄弟给力。他紧张的目送万敦颠着个大屁股,在墙角身一弓,竟然敏如翩鸿,借着砖缝的力就三下五除二的往上攀爬,扒上二楼阳台的窗沿,爪子一推就挪开了没上锁的窗户,吸气收腹后潜了进去。 好样的!司暇大赞吨爷,心表崇敬。看来猫替身比狗替身强多了,起码长那么肥都有钻窗摸鱼的上佳潜质…… 司暇急切的等待,狗眼不离二楼亮灯的窗口。他在心里祈祷,风静持能理解万敦——一只肥脑猫的肢体动作,亲自下楼迎接他那化身为狗的苦逼竹马…… 忍不住想到魂回狗身后的交流无法,司暇焦躁之余,抑郁与失落横生。风静持一旦发现司暇就是馒头狗,会怎么想呢?会不会瞧不起变成了只畜生的他? 司暇在心里叹气:还说你是我的狗……我才是你的狗啊。 所谓世事无常,还真不假。司暇仰头凝望那扇窗口,再次祈愿风静持能快些下楼,快些与他相见—— “……哒哒哒”,竟有脚步声传来!从玻璃门后!司暇大感惊喜,嚎了一嗓子就扑向玻璃门,两只前爪不停挠门,乐呵呵的仰望下楼梯后、在灯光下逐渐显现身形的风静持。 可他一看清小竹马的脸色,就愣住了。因为,该怎么说呢……风静持打小贫血,面无血色的情况居多,导致他的皮肤白皙得纯粹,远看上去雪亮亮的,就是尊瓷人儿。可现在,夜深了,头顶是瓦力不足的白炽灯,光亮可谓黯淡,然而风静持却颊飞红云,眉目浓艳好似染过漆墨,眸子泪蒙蒙的,不知碎了多少星光,璀璨得紧。 好家伙……小疯子忒妖孽了。司暇砸吧狗嘴色胆鼓动,心上像有一只只小手在挠,可痒可痒了——虽然他不知道扑向小疯子后,会不会更心痒。 但风静持面色浓艳双目含情,脚步却虚浮,像踩着棉花。他似乎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而在向冷空气吐出绵长的白雾时,他低垂而下的眼睫直打哆嗦,不知到底在忍耐什么。 “……馒头……?”他在玻璃门前蹲下,瞪大眼睛俯视馒头狗,怔然半晌后抬头,迷茫的张望,“司暇?”被一只猫吵醒,被叼着裤脚下楼,他竟然在门外看见了馒头狗!可是,他本该兴高采烈的,却因更揪心的事而分散了注意力——虽然对不起馒头,但有一个人,比馒头狗更重要! “司暇!”风静持对着玻璃门喊了一声,垂头就咳嗽起来,脸上艳红更甚。“馒头回来了,你……司暇,你在哪儿?”他抬起一只指头缠满绷带的手,摁住通红的额头与神色痛苦的一只眼,张口竟是轻不可闻的呻吟:“呜……” 司暇呆了。他甚至忘记了拍击玻璃门,好吸引风静持的注意力。待跟上风静持脚后的万敦抬高嗓门喵呜叫了,司暇才弄清事情的原委:老大!风哥发烧了!温度忒不低!他不知道你回到了狗子身,着急着呢! 司暇“咚咚咚”的捶门,汪汪乱叫。万敦顺势而为,同样叫得撕心裂肺。这番动静吵不醒眯盹儿的看门大爷,世界上就不存在扰民的猫猫狗狗了。 “搞啥呢搞啥呢一个个找死呢!”大爷挥舞着扫帚呼啸而出,没来得及断喝一声一记打狗抽猫棍,就大叫一声,丢了扫帚扑向风静持:“小风你疯了?连烧叁小时三十九度半,你还下床!烧糊涂了不要命啦!?快回去快回去闷了被子出汗!要不让徐医生再给你开瓶药打起?” 风静持躲着大爷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眼中一片没了神智的白光,“司暇,出来……我输了,出来……你答应过我的,我、我把血给你,快来见我……” 大爷见风静持迷迷糊糊就要再拆绷带,真是头疼得慌:“哎唷咋了嘛你老拆这干啥啊,今天第几回了?血库里都快没你专用的血袋了!你还放血,当自己被割了脖的鸭子呢?”大爷卯足了劲儿和风静持的手对抗,几乎要一个槽心怒上手刀,将风静持劈晕了直接扛回去—— “老王!快开门!”一个气喘吁吁的粗犷嗓门陡然响起,把在场的人狗猫都吓了一跳——不包括风静持,因为他已经烧糊涂了,满脑子只是“放了血,司暇才能回来”的执拗念头。 门外的司暇躲着来者——黑衣老汉“熊叔”的大脚,门内的万敦躲在风静持脚边,紧张看着老汉待玻璃门一开、就直奔风静持,下蹲后一掌拍向他的肩膀,迎上他迷茫的黑眸子就冲他大喊:“风思遥被带走了!” 风静持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熊叔的话。他瞳孔紧缩,一度没了呼吸,而后直挺挺的倒向了熊叔,晕厥了过去。 第32章 好一绷儿,风静持才在病床上悠悠转醒。他凝望天花板,不言也不语,似乎没了魂,空余个漂亮皮囊,真正成了木头美人。 他很安静,任深夜的凉风吹过脸颊,捎去半下身体的热度。可他的表面意识昏昏沉沉,那个被长久压抑的深层意识却浮游而上,以不近人情的声音道出了冰冷残酷的话语:她终于走了。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风静持的眼睫缓慢翕动,他的思维转得很慢,好似年久失修的笨重落钟。他对着黑暗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气势微弱的辩驳:我不要那种自由,她是我的妈妈,我得照顾她……我只有那一个亲人了。 傻子。黑色的意识之海里,有一张仰望的脸逐渐白亮明晰,那是风静持自己的脸,在开阖唇瓣,吐露泠泠、却也肃杀之音:她不过彰显你慈孝善心的工具,你能否认?百般忍辱,不过千番做戏,你那副可怜可哀的样子是想被谁看见,你想因此被谁同情与牵挂,你清楚得很—— “啊!”风静持一声大叫,惊坐而起。被悚出的冷汗滑下他的侧颜,他顾不得擦拭,手指慌张而向床头柜,那里应该摆放着司暇送给他的黑框眼镜,那副能镇压阴暗森冷的另一个他的眼镜—— “嗷呜!”风静持不知触到了个啥,那东西竟然凭空跃起,稳落风静持的床,叫嚷声几乎能掀翻天花板,“嗷嗷!汪汪汪汪汪~!” 借着月亮赐予的自然光,风静持定睛一瞧那坨欢欣鼓舞的黑东西,忍不住笑了:“馒头!” 他估计自己睡了很长时间,大概有一天一夜,因此当下的月亮不是昨个儿的月亮,而馒头也在这段时间内,被谁清洗干净修剪毛发,焕然一新而生气勃勃了吧。 “馒头……馒头……”馒头狗直往风静持怀里拱,而风静持趁着手背上没了静脉注射的针头,抱起馒头狗就不撒手,倒像他在脆弱无助的依赖一只小棕狗。 “昨晚真是你……你怎么进来的?没被他们赶出去?”明着,这是一挂了正当营业执照的私营诊所,护士医生不会允许野狗儿擅闯;暗着,这是“里三门”直辖的机密据点,多少见不得人世的勾当交易在这儿完成,闲杂狗等绝无入内资格——馒头狗到底施展了什么瞒天过海术,才得以赖在这儿撒欢? 风静持虽有疑惑,此时的心态却是柔顺而安详的。他根本不在意是否被馒头狗的口水糊了满脸,馒头狗的亲吻爱昵是否饱含病毒细菌,馒头狗抓挠他病服前襟、用肉掌摩挲他胸口肌肤的行径是否轻佻无礼,他只贪恋馒头狗带给他的小小温暖,只眷恋那份失而复得的亲近示好。 ……如果不靠着馒头狗转移注意力,他一定会发疯。妈妈弃他而去,司暇背信弃义,他濒临崩溃边缘,又没摸着萦绕着司暇气息的黑框眼镜,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撕破他的皮囊而出,要操控他的身体,让他像上次那样,因女装遭辱后暴走,越俎代庖的抢了伯伯的活计,只为能一展残虐本性,借助殴打与劈砍倾泻无穷的恶意…… “我好想杀人啊。”风静持突然迸出几字,表情呆滞。他将漆黑的眼珠子转向馒头狗,对准它圆溜溜的狗眼,嘴唇鲜红出异样的光泽,“馒头,我只跟你说……我想杀了司暇。” “他骗我。约好了去去就回,他一转身就忘了个精光,又丢下我了。什么鬼魂,血字……我在做梦?我一定在做梦,司暇才不会在意关于我的事,他什么都不会问,无论他是人还是鬼……呵,还真是个不错的梦,那个冷落我的司暇是假的,真的司暇一直都在我身边——怎,么,可,能。” 风静持舔舔嘴唇,因为觉得唇瓣更干了,又囫囵舔了一遍,导致他愈发唇红齿白,娇艳欲滴。他那眸中幽暗的光色刚转过一轮,他就掀被子下床,就着轻薄松垮的病服跪在冰凉的瓷砖上,打开了床头柜的柜门。 只见那柜子竟然是完全中空的,并不分层设屉。风静持将手探入,取出了一只细长的布制包裹,他将布料一层层揭开,其间眸子忽亮忽暗,似乎暴虐之意也在潮涨潮落。 裹布完全打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显现于月下。其狭直刀身,小镡,长柄,明显唐刀形制,却因现代工艺而更加冷硬强悍,在风静持抽刀出鞘时,精研细磨的刃面倒映出银白色的月光,可谓潋滟无比。 风静持将那把约莫二十寸长的唐刀完全抽出,用目光琢磨那百炼花纹钢的刀刃,视线再转向那纹理细腻的黑檀木刀柄,不由一转刀身,冲馒头狗凉凉的笑了:“馒头,我的生日是司暇定的——每年的最后一天。在我没到十八岁之前,我杀人不会被判死刑,顶多无期,所以……” “司暇,我杀了你。我要亲手把你变成鬼,让你陪我坐一辈子的牢!” 风静持“哐”的收刀,用黑布将刀身随意一裹,就大步迈向房门。在那四五步的过程中,他眼底里的疯狂满溢而出,容色却因扭曲的快意而愈发艳丽得鬼魅,红唇随着微笑弯起,像是被血污染了的勾月。 馒头狗——好死不死的另一个当事人——司暇,早就被吓傻了,他沉浸在“小疯子有双重人格?!”的惊惶中,忘了要阻止暴走的风静持。直到门锁铰链转动的声音响起,风静持的杀意随着涌入门缝的风爆裂般激涨了,司暇才大嚎一声,滚也似的下床追向小竹马—— “吵啥呢都几点了——嗨!风崽子!你丫又动将军的遗物!欠锅盖糊呢不要你大限了?!” 救星总逃不掉横空出世的套路,只见胡子拉碴的老汉一袭黑衣,带着落拓张狂的帅气,竟将风静持手里的布棍儿一把夺下,同时以迅雷之势从上衣兜儿里掏出个东西,粗鲁的架上了风静持的双耳——那副黑框眼镜。 “切你丫的换,都看了这么多年心理医生了,还看不好!你说你这唱的到底哪一出?这不瞎炸庙呢嘛你!”熊叔顺口溜般发牢骚,熟稔一揉风静持细软的黑发,猛的一拍他的脸颊,就让他惊醒了过来,眼睛眨巴眨巴,当即找回那个沉稳内敛的自己。 风静持看看熊叔,又看看熊叔紧捏的黑刀,陡一哆嗦,后悔莫及的垂下了头:“我,我错了,伯伯!我又……对不起,我没忍住……” 熊叔掂了掂手里的仿古刀,脸上轻狂的笑着,语气却沉重:“先不说你那切换人格的滥毛病儿,这刀放在这里是用来镇邪的,又是将军——老局长的遗物,贵重得很,你竟然三番五次乱动!可不带你这样毛躁的,哪有拿着管制刀具在伟大首都到处蹿的道理?想折进去么你!” 风静持半晌无言,垂头丧气接受教训。而熊叔又说:“你平时老实,一发起疯来真算要命!说吧,这回想殴谁了?想杀谁了?谁那么倒霉,撞了小疯子的晦头?” 风静持抿了嘴唇不说话。熊叔见状,哼了声,竟道:“风思遥?还是姓司的那鸡贼?” 风静持悚然抬头,内心颤动不已,“伯、伯伯!我,我,我没——”熊叔一掌摁向他的肩膀,拧了眉头严肃道:“接受现实,小风子。风思遥到底是依靠自己的意愿走的,还是被人蛊惑后带走的,我们‘里三门’的调查结果马上就能出来。但我得告诉你——这回我不得不说白了——你老困着风思遥,也没意思!” 风静持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熊叔继续严厉的说:“我知道你孝顺,可我仔细看了报告,你孝顺得真窝囊!你在愚孝你知不知道?不仅风思遥膈应,我都肉麻!我累你累风思遥累,这也是个契机,如果她真是自己想走的,你们好聚好散,分了算了。” 熊叔一锤定音的话,突然变得很冷漠很残酷:“就算你不爱听,我为了你今后好,也得说——风思遥不喜欢你。你对她死心塌地的好,只会让她觉得那是你活该,你欠她的,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只愿意在意自己在意的人,而很不巧,你不是她在意的人,她讨厌你,懂了不。” “……”风静持微张嘴,像是因母鸟不给喂食而茫然不解、只能张大了嘴而傻傻等的小雏鸟。“为什么?”他好像总喜欢问“为什么”,因为这世上有太多谜题,单纯的他根本就解不透,“我不是她的儿子吗?我不是她唯一的亲人吗?我对她好,她无论怎样对我我都坚持,我决不放弃,总有一天她会对我好的——对谁好,不是相互的吗?我,只要我——” 他突然就不吭声了。因为他从熊叔的眼中看到了悲悯,与感慨他愚昧的叹息。“你啊,一根筋,往死里拗,倔牛脾气哟。”熊叔咧开了嘴笑,颇为无奈的追忆,“你真像将军,长相就别提了,性格在某些方面太像。当年将军为了把司君安纠过来,死也不肯放弃他,结果——” 熊叔嘿嘿笑了,借以掩盖悲凉:“都没了啊,都没了。如果将军早点放弃,早点出国隐居啊啥的,远离那个小傻帽,说不准那孽缘会断掉,他也不至于身败名裂,什么都不剩了。” 熊叔:“说到底,你们的‘坚持’与‘不放弃’都是存了私心。将军跟司君安牵扯不清,全因他对他的小孩心软,他舍不得。你呢,跟将军一样,就是想让人陪着!宁可去卖都不想让风思遥离开你!你说你是不是活受罪!” 风静持眼里闪现泪花,神情脆弱如婴童:“不……我、我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离开我?我对她好,她也要离开?难道我们不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吗,为什么她不能喜欢上我一点点?我,都做了那么多了……难道连一点点都没有吗……原来我一直在自找罪受?” 风静持抬起一只手臂,挡住眼睛,涕泗皆横流在白色的绷带上。“我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没人要我?”风静持哽咽着,粗粝的声音藏着蚌肉被砂石磨破出血的痛苦,“我不明白,我不懂……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不要儿子的妈妈?既然她不要我,为什么还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让我活着受罪?” 被熊叔强行掰开手臂,风静持哭得泪眼通红,抽噎声却轻微,一如其名般安静流泪。“我没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他望向熊叔,目光涣散而神色凄凉。 在这悲戚的时刻,月光也黯然,熊叔却猛地笑了,就着风静持的肩膀将他一百八十度转身,让他直面地板上同样泪汪汪的馒头狗:“喏!瞧见那傻帽儿狗没!你还有个亲人就在那里面咧!” “他一直在用狗眼看着你!” 第33章 “……馒头?”风静持把不住自己的泪,他透过氤氲的水雾望向馒头狗,声音沙沙的轻喃,“我的……亲人?” 熊叔“噗嗤”大笑起来,破坏气氛:“是了是了!这地上咕容的狗崽子,里面装的其实是司小鬼,可把我吓的,我都要给他拉胯了!” 见风静持一副过于吃惊而呆呆傻傻的样子,熊叔扯着嗓门解释道:“你卧床这程子吧,这狗崽子带着一只猪猡猫,愣是在你病房门口打转,赶都赶不走!我这不纳闷儿嘛,干脆抄了拖把想跟他俩一了百了,没想到那狗崽子哭的,金豆儿唰唰的,噼里啪啦掉满地,我这才觉得不对劲啊!” “那猫糗看着肥头大耳不靠谱,我就只把狗崽子放了进来。当时我来没来得及搞干净地上那红嘎嘎的字,结果那狗崽一进来就在字上跳来跳去,偏偏那两字还是‘司暇’!” “我当然得问它啦,我问,嘿!你姥姥的,难不成你是那玩了我家小风子,屁股不擦嘴巴一抹就踩西瓜皮溜走的司人渣?” 司暇把泪水和鼻涕都憋了回去。概儿不论,这老汉是打定了主意要抓住能损他的所有机会?还非得在他以畜生之姿,含羞面对小竹马的时候损?体登人的死老头,你姥爷的…… “结果那狗崽山寨招财猫呢,不摆手,只死劲儿点头,可逗!然后我又问了几个只需要点头摇头的问题,他都答上来了,我就知道那是倒霉催的司小鬼了。” “你们这些小嘎儿就是不让人省心!”熊叔用慈爱的眼光凝视风静持,看着他带着大悲后的大喜,摇摇晃晃走向馒头狗,而那小棕狗瞪着水悠悠的圆眼睛,黑鼻头一耸就蹿向风静持,“嗷”的抱住了他的左小腿,抓扯着他的裤脚,而他那狗脑袋一昂,一滴水珠就吱溜滑下他的狗眼睛,在淡灰色的狗毛中拖曳出一道水痕。 风静持抽抽鼻子,蹲地后将馒头狗拽进怀里,烧红的脸颊紧贴馒头狗细密的软毛,残余的泪像是给馒头狗扑了一层化妆水,有种温热的湿。 他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司暇被搂得生疼,觉得风静持的根根肋骨都抵着自己,仿佛要把他钉起来,让他再也逃脱不得。“汪……”司暇轻轻一唤,在风静持抬起脸时伸出舌头,舔舐他脸颊上淡淡咸咸的泪痕,在讨好他的同时安慰他:是我错了,乖,乖,别哭了! 风静持扯出个生硬的笑容,空出只手,胡乱擦泪。这时熊叔的声音又在一人一狗的后方响起:“小风子,目前不知道司小鬼怎么钻进狗肚子的,但他变成狗之后就不能写字了,果然狗崽儿的文化水平就是不咋地。” “他现在说不了话写不了字,你俩只能将就一下,眉目传个情了。事不宜迟,我明个儿就去找个懂鬼的道士来问问,小风你觉得好些了就快跟司小狗的爸妈联系上,成不?” 风静持摩挲着馒头狗背脊上的皮毛,背对着熊叔以“嗯”应答。熊叔一向雷厉风行,脚跟一转就走了出去——却放进来肚儿更圆更滚的阿吨猫——“哦对了,这猪猡猫就是司小狗的跟班,小风子你心情好就照应一下。”熊叔关门走了。 熊叔一走,万敦猫立即笑得万般丘壑了然于心:俺在门外等了半天,原来暇哥嫂子搁这儿亲热呢!好啊暇哥,可煞楞了!等暇哥抢回身体,咱一回头就把嫂子一举拿下!喵~喵喵,贼美了咪咪咪咪! 滚边!司暇凶了万敦一吼,用肉乎乎的掌心捧了风静持尖尖小小的下巴,狗眼睛转溜着打量他,使足了劲儿“眉目传情”。 风静持被司暇狗火辣辣的视线凝视,闷了会,竟说:“你还是骗了我。不饶你。” 司暇吓得倒抽凉气,心想那把黑刀到底有多锋利,他凭自己的糙皮厚肉能挨上几斩?不过风静持那么个冷清的大美人儿,用把冷兵器倒也极富美感,他能死在他的病服裤下,也算做狗都风流了一把了…… “向我道歉,司暇。”风静持用两只手分别抓住馒头狗的两只爪,将他的小身板凌空提起,两小腿儿悬在他的膝盖上。风静持对他不依不饶道:“我不管你说不说得了话,你不向我道歉我就——”风静持在脑海里将所有的威胁都过了一遍,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冷硬起柔软的心。他只好未战先降道:“我不原谅你。” 司暇弯起狗眼,粉色的气泡在他心里飘飘然,全关于风静持的可亲与可爱。“汪呜!”司暇个小心大,他挤眉弄眼示意风静持凑近他,待风静持犹疑着慢慢靠近,他脑地一凑就啵上了风静持的嘴唇,给了小竹马一个湿润的吻。 风静持呆滞半秒,在轰然脸红前将司暇狗丢上了床,还掀起被褥做挡箭牌,不让司暇看到他羞窘青涩的表情。 床上的司暇和床下的万敦一个汪汪嚎一个咪咪叫,其实心里都在咯咯的坏笑,他俩一个和风静持玩被褥拉力赛、将被单扯得鹅毛直飞,一个在风静持脚边用心险恶的绕来转去、分散他的注意力,一人一狗一猫可“疯”了个尽兴。 最后,还是楼下值班室里的王大爷被吵得火冒三丈、忍无可忍、上楼抗议了,风静持才乖乖睡下,而司暇和万敦怕狗毛猫毛可能导致病弱的风静持患上鼻炎,就着一单宽大的枕巾卧在风静持病床旁边,蜷成两坨毛球,守着他睡。 时至深夜,月色如水,凉浸人间。风静持的情绪在区区一小时内大起大落,让他心惊肉跳之余,竟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回顾悲喜,他的心中五味陈杂,他保持着侧卧凝视地上的馒头狗的姿势,久久难以合眼。 司暇在厚重的枕巾下踢了老拱“被子”的吨爷猫一脚,鬼使神差抬起头,恰对上风静持碎落星光的漆黑眼眸。“司暇……”风静持不愿吵醒鼾呼呼的胖头猫,便将声音压至最低,听起来嘶嘶哑哑的,有点儿像鼓起勇气唱歌的温顺黑蛇。 “司暇,点头摇头就好。我想问,你是不是自从真正的馒头死掉的那天,就跟着我了?” 司暇本性直,没考虑到自己的回话可能造成的后果,就点了头。 “你,什么都……”风静持将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从司暇的角度看上去,他就像只胆儿小的松鼠,“我以为你是馒头,我、我在馒头面前做的那些事,其实都是、是你在看着?” 司暇在头颅往下的瞬间,明白了风静持将脑袋埋进被褥的原委:嗨!小疯子在害羞呢!不过也是,他以为那只是馒头狗,一只不通人事的畜生,所以倾诉私密的情思,坦然宽衣解带,任由馒头狗对他口水哈拉舔吻摩挲,上下其手亲昵爱抚——其实那是司暇!风静持在不经意间,被吃尽了豆腐! 司暇喷出一口得意洋洋的气,笑得菊花儿朵朵开。风静持完全躲进了被子,连发尖儿都藏了进去,可见其羞愤至何等境界。 也怪司暇笑得太张狂欠抽了,风静持在空气混浊的被子里憋闷半晌,终于忍不住了,被子一掀就露出明亮的眼睛与红晕未褪的颧骨,声音沙沙道:“你不明白,司暇,其实该笑的是我才对。” 司暇愣住,只听得风静持亮着眼睛缓缓说:“别人都不知道你变成了狗,只有我和伯伯知道。你也明白的,比起你,伯伯更在意我的想法,所以当我选择不帮助你的时候,伯伯也不会向你伸出援手。” 随着风静持一字字道出想法,司暇的心仿佛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往下沉,一半往上漂,因为他惊悚,却也莫名悸动。“其实你做一辈子狗,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用绳子把你栓起来,让你永远不能乱跑。你无法向任何人求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了。” 末了,他习惯性的添上两字:“司暇。”那好像是一种印章,猛一印,便是猩红色的一章,让他的欲念昭然若揭。 司暇发现,风静持此时并没戴那副黑框眼镜,所以他又在不自不觉中切换人格了吗?可他的眼眸清澈水亮,分明的黑白透出清凛的气质,并不像“发疯”殴人、拔刀时那般阴气森冷,黑煞若腾——那么,禁锢他的想法,其实是理智的风静持也会有的想法? 瞬间由“禁锢”联想到了“独占”,司暇的那一问脱口而出:你喜欢我?——可惜在风静持听来,无非一声响亮些的“汪”,风静持以为司暇退怯害怕了。 微微一笑,风静持似真似假轻声道:“骗你的。馒头是馒头,你是你,我会把你们分开,让馒头安息,司暇好好做人。” 风静持在被褥下蜷了脚,因为觉得有些冷,脚掌相互摩擦了下。他定定凝视馒头狗和司暇共用的圆眼睛,在晨曦到来之前,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有些飘渺:“我睁看眼睛就要看到你。你做不到,就别想夺回身体了——我毁了你的灵魂,让你连转世都做不到。” 风静持保持着面对馒头狗的方向侧卧的姿势,合眼睡去了。 他的呼吸逐渐平顺,逐渐悠长,就像隐形的风,在整间病房内游荡。 司暇则保持着一直睁眼、昂头凝望风静持的姿势,许久不动,好似石化。 直到凉风直往一狗一猫的“被子”里灌,刺激出了胖头猫的一个大喷嚏,将他吵醒了,万敦才以一个“我喵了个咪哟”的牢骚惊醒了混乱中的司暇。 喂!阿吨!司暇赶紧揪住万敦猫的一根胡须,问:你说,风静持是不是喜欢我?是那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万敦猫性深种,可怕胡须“被光荣”了,但他陡听清司暇的问题,还是忍不住笑了:喵喂喂哟,甭纠结是哪种喜欢了吧,老大哈,风哥那么爱你,俺还以为你早知道啦。 万敦百般爱惜千般呵护的胡须之一,断了。 第34章 令猫狗始料未及的是,风静持断断续续烧了一个星期,体温忽上忽下,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司暇被风静持的病情吓得炸了庙,可他就一见色忘友的典型,就算躁得三观尽弃了,也只对万敦猫摔咧子,把吨爷郁闷得啊,直敢往床缝里猫。 在风静持高烧卧床的一周内,熊叔只探病过两次,其来去皆行色匆匆,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风小伢啊,跟我熟的那道士飞去国外讲学了,我四处扫听了下,暂时没找到靠谱的,你等等啊,甭急!反正咱到时也得靠你,把滥竽充数的鸡贼约出来,让懂行的道士亲眼一瞅——还是等你好了再说!” 司暇不是不想尽早击垮冒牌货,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再被玷污下去,就真脏得不成样子了,他都不想要了。可他潜意识里觉得,冒牌货是个狡兔三窟的阴角色,我方在准备仓促的情况下贸然宣战,一定没啥好果子吃。所以于情于理,还是等小疯子身体周全了再说罢。 挠心挠肺等到第七天,风静持的体温终于稳定在了三十七度,一向死板的徐医生也勉强同意风静持隔天出院。 整个第七天,风静持的精神劲儿都很好。他大病初愈,因为消瘦而眼窝深陷,显得眼睛更大而眼珠子更黑,陡一专注凝视司暇,能把他的三魂七魄都吸了去,让他的狗心肝直跳跳,好似得了心律不齐。 司暇一直很想问出他纠结了七天的问题:小疯子,你喜欢我?近于恋爱的那种喜欢?可先不提他人心狗身,无法与风静持正常交流,就算他重返人身能言能语了,他还是全须全尾的发着憷——这么个问题,问出来真的好么。 在司暇的心目中,平生相见即眉开,静念无如风静持。他俩骑竹马、弄青梅,同居长干,两小无猜,是可美可好的发小儿;待共同成长起来,就是肝胆相照的铁哥们儿,注定同风雨、共宠辱。 可他的发小儿,怎么就对他暗藏了超出兄弟情的占有欲呢。他愿意照顾风静持一辈子是不假,可他再怎么饱暖思银欲,也没想过要把风静持掰鼓成枕边人啊。他们确实同床共寝好多回,司暇也对风静持小摸小揉、小舔小吻,可真要司暇在某张床上对风静持行回人事,他连这种想法初现端倪,就吓得赶紧踩灭,更别提笃定心意、付诸实施了。 总之……兄弟变情人这档子事……夫朋妻友这档子事……司暇本是个大刺刺的人,冷不丁一琢磨,就算对象是风静持……哎唷喂呦,披虱子袄哟!这都什么些不着三不着两的事儿哟!司暇自觉自己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等夺回身体的那一天,司暇想,就跟风静持开诚布公吧。他斟酌点词句,风静持一定能理解的,更何况风静持那童蛋子儿连女人都没试过呢,对他着迷一定只是鬼迷心窍……好人做到底,亲自为他物色一个顶好顶好的贤妻良母,将他纠过来吧! “司暇?”风静持突然的一声惊醒了脑子里跑货的司暇。他心中有鬼,赶紧“汪”了应付,狗脸也哈着,一副玩蝎了虎子的样儿。 风静持瞜瞜着嬉皮笑脸的馒头狗,竟也安静而温存的笑了。“明天就去你家。”他依旧蜷身侧卧,目光炯炯而向床下的司暇,“你很快就能变成人了。” 司暇觉得自己对美好的未来应该欢欣鼓舞一番,便作势要在空中翻个跟头,可风静持又紧赶着说了一句:“司暇,你变成人之后……准备做什么?” 风静持漆黑的瞳仁深处好似缀亮着星光,他那浅淡的微笑神秘暧昧,其间的期许却炽热而直接,烫得司暇毛皮发燥。司暇想:难不成他要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譬如说,以身相许、娶了他? 司暇的心完全消停不下来,他嗯嗯唔唔,躲着风静持的眼神,唯恐风静持窥破他不情不愿的小心思。风静持见司暇总在打卦,却也不狐疑,自说自个儿的:“肯定是先回家吧?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在不惊扰叔叔阿姨的情况下解决此事,这样你就可以把自己被冒名顶替的事当做笑话讲了,叔叔阿姨也不至于太过担心……” 风静持自个儿谋划着,他停顿了片刻,冷不妨调转了话题:“司暇,你还有家可回,我却……好像没有了。” 司暇心一僵。只见风静持往被褥里缩了缩,任由棉被掩住口鼻,导致他的声音听上去瓦力又瓦气:“司暇……我前几天躺在床上,想到了一些事。其实……我妈妈早就不想要我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强求。” 风静持半闭了眼睛,睫毛翕动,在追忆往事时勉力压抑情绪:“我跟你说过那件事,不过你应该已经忘记了……我被妈妈锁在地下室里的那件事。” “妈妈把我关进地下室里,不给我水和食物,就是希望我能死掉。可我那时不明白,我以为她只是和往常一样,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我总觉得只要我等,她总会回来,不管多久。” “他们都说……人不吃东西,能撑一个月,但没水喝,七天就会死。”风静持用手指摩挲鼻梁,确认自己没戴那副黑框眼镜,这才顺利追述下去,“我找不到水喝。我撑了十天。尿真是能喝的,到了那一步,我闻不到骚味了。” “司暇,”风静持凝望地上的棕毛小狗,兀自恍惚的笑了,“如果第十一天的早上,姑姑没有打破那扇门,我就死了。妈妈就如愿了。你就没有机会捡到我了。” 风静持将一只伤疤浅淡的手伸出被褥,垂于床沿,掌心面对馒头狗。司暇如他所愿,瞪大了眼睛,望向他纤长苍白的手指。 “司暇,就算妈妈不要我,她生了我,我也把她当妈妈。可我再也不奢望能和她组建家庭了。我留不住她,只能祝福她找到更好的男人,拥有自己想要的家。”风静持微屈指尖,暗藏三分引诱七分祈求,“司暇,也许我真的只是在利用妈妈。可我想要个家。我不说谎,我真想要。我希望有人陪我。失败了那么多次,可我还是想。我现在就想要……” 不待风静持继续神经质的胡言乱语,司暇却鬼使神差了,他腿儿一蹬就蹿向风静持床边,头一昂就半含了他的指尖,用澎湃的柔情温存那份冰凉。 风静持定定凝视司暇,唇一抿就荡开个笑。“伯伯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声音低沉,却余音绕梁,意蕴尽在不言中。司暇看着他收回手,闭眼好眠,在梦里也安静的笑,心海中俶尔洪波涌起,逼得他狼狈后退,跌坐半真半假打鼾瞌睡的万敦身边,颓然松懈四肢,趴在地上发怔。 万敦被他碰着了仅存的胡须,猫眼一挤,从眼缝里瞅他,笑:老大,咋的了?咋就出师不利了? 司暇狗下巴磕着地,闷闷然,前言不接后语的答:我不是同性恋,我真不是…… 万敦定定然瞅了司暇好几眼,这才笑道:老大,你这就艮不溜丢了!喜欢就喜欢嘛,脖子一伸就出去了,怕他个毛线!风哥就是个小撅子,他隔路,芝麻丁点儿话,总让人摸不透,可他对你真心好!他想要个家,你给不就行了嘛,有啥好犯难的,别小店儿撒! 司暇愁闷的用黑鼻头蹭毛绒绒的爪背,沉默半晌,终于嘟囔道:行吧……他想,我就养他一辈子,反正他对我恩重……算我欠他的。 万敦敏锐的听出了某些端倪,赶紧问:老大!你究竟思着啥?你打着啥算盘呢?怎么对风哥都一副应付差事的绪分样儿?都这份上了,你还不想跟风哥在一起? 司暇将脑袋搭在两只前爪上,心思飘忽,语气沉闷:他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呗。反正我早就想把他带在身边了。让我想想,我得找个大点儿的房子,给他安排份闲事儿做……或是我俩住对门,天一亮就能见……哪儿的酒店式公寓比较靠谱,我还得查查去…… 司暇自顾自的絮叨,万敦一听,白毛汗立刻就下来了:嗷哟老大唷!你咋逼的呵的呢!“在一起”哪能指住在一起就了事儿呢!呸呸!俺七勒喀察说了吧!风哥想跟你结婚,想占了你!“在一起”就是指老大你不能再找别人了,你就是风哥一人的!你这辈子都归他啦! 司暇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偏头面对万敦,苦笑道:阿吨,他在发疯呢,可我没疯。我和他都是男的,怎么可能“在一起”?还结婚?我不反对他跟我一起住,等我讨到老婆了,他继续跟我住也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要我把这辈子都搭在一个男的身上…… 司暇抬头瞅了安睡的风静持一眼,又立马垂颅,眉头深锁:那是种病。同性恋是种病。我是个男的,却和另一个男的出双入对,真是太怪了。小疯子还小,又有点儿人格分裂,犯会儿病很正常。但我不一样,我上辈子跟穆郁试过……我当时就觉得穆郁有毛病,我总觉得他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顶多一精神病人,得去治。 可他终究没有。司暇叹了口气,眸光黯淡的凝视不远处的风静持。他神思恍惚,仿佛在对着虚空倾诉:基佬,蕾丝,都是有病的人。为啥偏要跟大众不一样?我光是一想,两个男人缠在床上干那档子事,我就犯胃慌……司暇艰难的“咕咚”了下唾液,喑哑道:我受不了干男人。插那种地方真是恶心,我受不了。跟穆郁做的时候,我趴在他背上,觉得自己就是条公狗,在干另一只狗!我老二插在他那里,简直就像他在——恶!他在拉屎一样! 司暇受不了了。他恶心得直犯干呕,将脑袋埋进了爪子,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可他身旁的万敦听到此时,竟然风凉一笑:老大唷,没想到你挺会联想的,小弟佩服着哟!不过我看呐,你找了楞多借口,就是怕跟风哥做那档子事儿吧?你觉得干男人就像在干一条狗,所以不想辱没了风哥?是这样不? 司暇蹙了眉头盯视万敦:……你勾儿的。我怎么可能去碰小疯子?他那么干净,我脏了他我还不如自跳护城河。虽说这世上几乎没人配得上他,但我还得替他用心找找,给他整个和他一样干净的女人…… 万敦继续凉凉笑:暇哥就是有老主腰子,呵呵。不过啊,暇哥,虽然风哥老嘎牛老好看了,确实容易被基佬们当做娘们样儿的零号,但他利亮儿得很,你再蘑菇—— ——他就把你办了。 万敦笑出了双鬼头蛤蟆眼,极其满意的看见司暇被吓得汗毛倒竖。他悠哉的咪咪道:老大,你总觉得在躺下面、被人干的基佬有毛病,苛慎得慌,是自己在辱自己,所以不愿意让风哥也变成那样。但爱着爱着,自然想做点啥,你舍不得风哥脏掉,你自己躺下不就成了,反正——万敦笑得十分之不怀好意:俺觉得老大做bottom才能跟男人做出感觉~有的男的就是被操成基佬的,喵咪咪咪咪~老大为了风哥就舍生取义吧! 司暇:……干脆赏万敦一个屁股蹲儿,不跟他扯皮拉筋了。 背对着喵咪舔毛的猪猡猫,司暇自我烦恼的好一会儿,突然觉得没了意思。奇怪……他猛一个扎子就蹦跶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向风静持,凑近了看他。 ……小疯子真干净。这皮肤滑的嫩的,像能掐出水儿。司暇将风静持的睡颜框入眸中,倏尔就看痴了。他的内心涌起一股柔情,带着甜蜜而苦涩的温存。 而后,仿若雷霆炸破,他的耳畔响起一个尖锐凄厉的声音:小暇!你是不是喜欢他?你说!说啊!你到底有没有染上那种病?那是治不好的啊!你会死的!小暇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你不能喜欢他!那是种病—— 再而后,司暇眼前飞驰而过数帧画面,无论黑白抑或泛黄,全关乎他那命途多舛的小舅舅司君安。他看着他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下了一双蓝黑异色的眼睛,被家人借疗养的名义关进了精神病院,终年不见天日,白皙得病态,这才终于“干净”了—— “救救我”,司暇好像看见司君安跪在地上,伸出了皮包骨的双手,掌心里全是污黑的血,他的嘴角挂着的黑红色的痕迹,下一秒就被泪水冲刷得稀薄。“我没病,我没有病,放我出去,你们谁来放了我——我没病啊!救救我!” 司暇眼前,白光乍现。他在风静持的病床前打着哆嗦,他似乎明白自己对同性恋的畏惧从何而来了! 他的小舅舅,就是因为异于常人的性向而被家人关进了精神病院,不得不靠投海自尽求得解脱啊!他的妈妈深受兄长悲惨遭遇的刺激,变得多疑而偏执,对他反反复复耳提面命,在他心里种下了对同性恋深刻的偏见——同性恋是种病。不治之症。得了那种病的人会像司君安一样,只能死在精神病院里。而且他们和常人不一样,他们是脏的,只能用死换回干净的那种脏—— 司暇用一只爪子摁住额头,无声的痛吟。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炸了。所有的线索汇聚到一处,竟能牵出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让他抖一时无法消化,只得战栗着被动接受。 他听见后方的万敦在压低了声呼唤他,便猛然回首,小炮弹般冲向他,抓了他最光溜黑长的胡须就质问道:阿吨,说!我上辈子为什么会忘记风静持?他二十岁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我! 万敦胆战心惊,直忧虑自己最漂亮的胡须,声音便也打了颤:暇、暇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动手动脚,俺生须不易哟…… 司暇一阵劈头盖脸的烦躁,猛不丁扯断了万敦最稀罕的那根胡须,在阿吨猫无声的狼哭鬼嚎之际,低声而语:我怀疑,上辈子,是我妈或我家人,让风静持突然消失了。 他们在风静持二十岁的时候杀了他!就为了让我不变成同性恋! 司暇直视万敦,目露狂躁:他们有那个本事,他们害了风静持!又让我失忆,操纵了我的记忆!怪不得我重生后才慢慢想起风静持——他妈的!我才人格分裂了!什么同性恋啊狗啊屎的,操!他们塞给我的念头真他丫下三滥! 司暇恨恨然咬牙,眸中透出怒火与燃烧的哀切。他松开爪子,任由那根猫胡须飘落地板,他的声音却不能再沉重:我的家人都说他们爱小舅舅,可他们认为他有病,杀了他。 他们也说过,爱我。但这回他们学聪明了,他们不杀我…… 只把我的爱情,杀了。 第35章 司暇一席话下来,猫狗面面相觑。 呃……万敦磨了半天牙,犹疑的喵喵道:老大,你咋秃撸反涨呢!你一会儿膈应基佬,不想跟风哥好,一会儿又急眼你爸妈,说他们阴了风哥,你其实可稀罕风哥了——甭吓人道怪啊!老大你精神失常了?!可别变来变去啊你都不像你了! 司暇将眉头皱得更紧,用前爪反复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半晌才低沉道:我脑子里直打卦,乱得慌。就像是……脑袋里还有另一个人,不停的跟我念叨,让我别跟男的搞在一起,否则有我好果子吃…… 司暇狠咬自己的爪儿背一口,抬眼愤愤道:不管是谁向我灌输那些观念的,如果睖我的男的不是小疯子,我一定成不了同性恋。而且……司暇转眼凝视风静持,喃喃道:我其实有点儿怕基佬,譬如说穆郁那样的……我宁可挨枪子儿,也不想再碰见。但小疯子不是穆郁,我也挺金贵他……怎么说呢! 司暇烦躁的抓耳挠腮,弄得狗毛乱飞。旁边的万敦便躲便抛风凉话:老大,瞧你这迟登劲儿哟!别栽在穆郁那小白脸手里,就自我催眠不敢跟男的谈朋友撒! 万敦陡然正色道:老大,那心绞麻乱的事儿先放一边吧,咱琢磨下上辈子的风哥到底出了什么事才是正理! 司暇闷闷点头,想了下后说:我还是觉得是我爸妈戕害了他。要不然我妈为什么专门叮嘱你,叫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更何况我妈老早就有精神衰弱的毛病了,她为了治病,认识不少会催眠的江湖道士,她找个人来抹消我对风静持的念想,再容易不过。阿吨,你是旁观者,你清白,你说说,我上辈子是不是隔三差五脑瓜疼?我甚至连小疯子的全名都想不起来,太鬼上身了!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只能是有人在后头捣鬼! 万敦撅起猫嘴儿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但他提问道:老大,为啥你疑心你爸妈,不疑心那忧郁的穆桂英? 司暇:啊?啥? 万敦:你后来不是去了国外,穆郁跟着,最后耶儿你跟穆郁好了十天半个月嘛。俺现在想起来了,你出国的点儿,不得邻儿就是风哥没了音讯的点儿!你说你爸妈忍得了你跟穆郁好,为啥忍不了你跟风哥好?俺打心眼里觉得是穆郁在搞鬼!老大你是不知道啊,他当年有多不待见风哥!好几次风哥来学校找你,你不在,风哥尽受穆郁埋汰,老可怜巴巴了,我看着都难受! 司暇:他被穆郁欺负?!有这回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万敦撇了嘴哼哼:老大啊老大,当年吧,你可花哨、可滥情了。你对所有人都挺好,实打实的好,那死皮赖脸的穆郁你都能忍,俺算服了你了!你身边总挤着一大号子人,你从来不说自己到底喜欢谁,可俺估摸着吧,你对别人好,却躲着风哥,那么你真正在意的就只是他了。 司暇今晚连接受惊,老血就哽在喉头:我躲着他?我干嘛要躲风静持?!真有这回事? 万敦:嗯哪啊,你真躲了。你还老向我嘀咕风哥又打电话来了啊,你想接却不敢接,毛的。 司暇头痛欲裂,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敢接他的电话?! 相较司暇,万敦冷静得异常:你怕呗。怕陷进去呗。老大有时可囊囊揣了,竟然怕面对自己的真心,怂啊!喜欢上自己的发小儿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可你总是忧前忧后,从上辈子忧到了这辈子,你说你不是在自寻烦恼嘛! 司暇无言以对。他瞅了万敦,又瞅风静持,末了才道:你是说,所有的错全赖在我身上?就因为我躲来躲去,我爸妈或是穆郁,才趁机害了风静持?真、嗤……真是这样? 万敦实诚的点头,更让司暇无语凝噎了。他嗤嗤咂舌,垂头丧气,再次腹诽自己上辈子的人渣劲儿。仰头默视风静持,司暇喉头哽动,从牙缝里挤出喑哑的汪汪:我这一回,一定不会负了他。我保证。 万敦喵喵一应,就地蜷卧睡下,懒洋洋道晚安:暇哥睡饱点!明个儿是场大战呢,十个头儿的,咱就能抢回身体啦!高兴点哈有点干劲! 司暇头一点,万敦在两秒两内睡死,仅存的胡须被呼吸弹得一跳一跳,颇富喜感。 明天……司暇想着,再次蹑手蹑脚走近风静持,瞪大了黝黑的狗眼,用视线缓慢舔舐他的容颜。 一想到明天就能再见冒牌货、和自己的父母重逢,司暇的心不免七上八下。他不免扪心自问:让小疯子拖着副病体亲临险境,会不会再让他横遭不测?小疯子无声无息消失于世带给他的苦,他不想再经受一次了。 就着床腿,司暇哼哧哼哧爬上了风静持的床,狗身子一缩就蜷在他脚边,感受他藏在被褥下的体温。 小疯子……司暇轻轻拱脑袋,在臆想里磨蹭风静持的脚板心。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只是倚靠着风静持,身边的空气就流动了,清新了,好像神一吹气,风就起来了。 沉浸在风静持静谧的呼吸与淡泊的体香中,司暇缓缓入梦,眼前徐徐然、栩栩然,又铺开了另一幅画卷,那是他深埋心底的另一段记忆—— 那时候,他远渡重洋去了美国,身边跟着穆郁。他的生活闲散不羁,情史与性史混乱不堪,就算打心底里轻瞧着穆郁的执着痴心,也念在他都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了,纯当做平添了条黏人的狗吧。 当身处地广人稀的美国西部时,他喜欢架势酷炫的跑车外出兜风,喜欢独自一人驰骋在没有尽头的荒漠公路上,跟他处得好的每一任情人都要跟他去风驰电掣一番,穆郁自然不能例外。 那一次,他依旧把车速开到最大,就算被迎面而来的激涌的风刮得眼睛肿痛,也不脚踩刹车。 他觉得飙车真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大幸事,可穆郁明明也是个带把儿的家伙,偏要在猛烈的风中问他:“为什么开这么快?!” 他现在倒是想起来了,他那时咯咯笑后的大声回答是—— “起风了!” 那之后,穆郁不知为何,潸然泪下。当时的司暇年轻气盛、没心没肺,还以为他只是又犯了纯零基佬独有的娘们儿病,怕车速过快导致出事,才娇滴滴的哭。 可现在,司暇辗转世事,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为何那么喜欢开快车、在朵朵白云下的无边田野中疯狂奔跑——起风了啊。 迎着风,好像就能不断的飞翔。好像就能接近心中那个晦暗模糊的清癯人影。 原来,那个名里带风的人,他一直都没忘记过。他找相好的标准就是那人要又高又瘦,干净秀丽,短黑发,摸起来细软,漆如点墨的眸子要透出水的光,含着安静的情意,做人也不能张扬,要沉静内敛,最好戴眼镜,黑框眼镜,却是平光镜,因为眼镜只是那人温存性子的点缀,那双黑眼睛亮得很美得很,怎么可能真正近视或远视…… 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和风静持相似的人。可那些人终究不是风静持,所以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 一恋六十年,可他从未发现。横穿岁月的长河,他固执的寻觅,不曾想自己早就错过那人了。 司暇在睡梦里,只是轻轻的一颤,眼皮下便滚过一滴水,直落心底。 他想问老天爷,更想问自己:上辈子,风静持那将爱深埋心底,安静而短暂的一生,究竟是怎样一个幽寒凄清的故事呢…… 第36章 月沉日升,主动出击的日子终于到了。司暇悬着一颗心,听风静持拨打冒牌货的手机号码,没想到免提里竟然传出了穆郁的欢声笑语,刹时风静持就沉下了脸,而馒头狗体内的司暇愧疚得深深掩面。 “噢,嫂子啊……”电话那头除却穆郁清甜愉悦的招呼,另有凌乱而嘈杂的诸多声响,似乎穆郁正和冒牌货在闹市闲逛。“我和暇哥在街上玩儿呢,嫂子有什么事啊?” 穆郁问得嚣张,似乎自己才是司家的女主人,而风静持答得冷淡:“找司暇。” 穆郁的声音听起来远了些,好像在与某人窃窃私语,而下一瞬冒牌货接电话了,免提放大了他含笑的声音,给人深藏讥嘲之感:“新年第一天,你没伴儿玩,就找我?街上吵,你长话短说。” 风静持咽下憎恨的怨,尽量捏出副什么也没发现的怯弱伏底语气:“我想见见你。你今天有时间吗?毕竟是元旦……” 冒牌货的回答相当干脆利落:“没时间。我有要陪的人了。再见。” 电话当即被切断。风静持捏着听筒,沉默半晌,将听筒轻轻嵌入固话机的凹槽,转眼凝视馒头狗道:“司暇,趁他外出,我们直接去你家。就算你爸妈不在,也能从你家里找出些蛛丝马迹,证明他是冒牌货。” 司暇忙不迭点头。转而冲半梦半醒直钓鱼的万敦猫汪汪道:我需要脱离馒头的身体,变成鬼后跟着小疯子么? 万敦陡然全醒,晶亮着猫眼喵喵道:哪能那么容易呢!咱可以轰隆隆的撞墙,但大多时候只能头破血流,星崩儿的几率,老大你的魂儿才能顺溜脱离狗崽身!再说了,风哥怎么忍心老大你当着他的面撞墙?俺们赶下回躲进旮旯窝搞这事儿吧,这回就算啦! 司暇抿了嘴。他总感觉万敦极不愿意他重新化身为鬼,难不成万敦也藏了什么隐情?而且深究万敦的来头,司暇总觉得他话语中的边角搁楞极不靠谱……但怀疑只能是怀疑,心里想想可以,说出来就太伤兄弟情分了,毕竟万敦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同类,上辈子也是他忠心耿耿六十年的小跟班,跟他有过了命的兄弟情…… 鉴于不提前打招呼就携带一只宠物造访长辈,已是不甚妥当之举,风静持只带了司暇前往司家,而万敦留守在小诊所,蜷在透进纱窗的阳光下继续补觉。 按老方法,将馒头狗藏匿在大号运动包里、偷运上公共交通工具,风静持带着司暇一番辗转,终于抵达司家所住的京郊别墅区。 风静持用身份证在门房登记,馒头狗再次被迫戴上了狗嘴套。当一人一狗齐齐站在归于司家名下的独栋别墅的门前,一人一狗的心都有些惴惴。 “司暇……”风静持深深的看了馒头狗一眼,伸出左手食指摁响了门铃,在“叮咚”的悠长铃响中呢喃暗语:“我能帮到你……” 风静持把握着时间间隔,连按三次门铃,这才等来防盗门的开启——“……是你。” 带着微妙的表情,司沄汐从半开的门缝中凝视风静持片刻,才切换为生硬的笑容,将门大开、放风静持入内。“进来吧,小暇专程跟我们说了,如果你来,要好好招待。” 馒头狗一脸热切的仰望司沄汐,可惜后者只草率的瞥了棕毛小狗一眼,就收回视线对风静持道:“你的狗?”风静持点头,在心里掂量何时告知司沄汐她真正的儿子其实是这只小狗儿一事。“……小暇倒是提起过它……什么品种?打过疫苗么?”司沄汐并不情愿让一只其貌不扬的中华田园狗玷污她家的地板,她的眉眼明显纠结了下,微咬下唇才狠下心来,大开门缝让风静持带着他的狗入内。 在经过司沄汐身边时,司暇眼中的眷念像能满溢而出。不幸司沄汐压根没瞧它,只自顾自的蹙眉俯视门前台阶上扑克牌黑桃般的狗脚印。 还没待在玄关的鞋柜旁驻足的风静持开口,司沄汐就道:“不用换鞋了,随便坐。我去给你端点水果。”言罢,她转身就消失在玄关通往客厅的屏风后。 司暇缓步入内,怀念而感慨的环视司家宽敞明亮的迎客大厅。在看见电视墙高处的家庭照时,他眼眶一热,黝黑的浑圆狗眼就亮起了水光。爸,妈……照片底色就是喜气的大红,其上的一家三口也笑得喜气洋洋,活像三尊活宝。司沄汐有“每年一张家庭合影”的强迫症,所以电视上头红艳艳的合照应该是去年、司暇十八岁的时候所摄。不知那时冒牌货有没有侵入他的身体…… 他好端端的父慈子孝的家,竟然会被某只邪灵一点点侵蚀,那邪灵面对着墙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幸福笑脸,难道不会心有所愧?他就那么恬不知耻,能在照片里真司暇的注视下,昧着良心喊不属于他的父母“爸,妈”? 司暇悲喜交集,蜷在端坐沙发的风静持脚畔、满腹心事。而伴随着一阵慎重的脚步声,司沄汐端着精致的果盘从厨房出来了。她将果盘放到茶几上,在风静持面前坐下,伸手为风静持布施叉水果的进口不锈钢小签。司暇见母亲低垂的眼睫毛又长又密,一如既往的十分美好,不由在嘴套后爱慕的赞叹母亲始终保养得当。 “谢谢阿姨。”风静持伸双手接过司沄汐递来的一瓣苹果,他眼瞅那红润的苹果皮还专程切成了兔耳形状,不由放松的微笑,“阿姨,您的手还是那么巧。” 风静持一“恭维”,司沄汐好像也放松了。她露出个真心的笑容:“这是小暇出门前给我削的呢。我舍不得吃,用保鲜膜裹了,放在冰箱里,刚才才拿出来。” 风静持刚扬起的笑容立马坠落,而伏卧一旁的馒头狗也是。“我记得……司暇吃苹果从来不削皮,他怕麻烦,都是直接啃。”风静持大着胆子问,“他什么时候学会削皮的?您教他的?” 司沄汐的脸色瞬间就暗了。“削皮这种小事,需要我教?小暇一转眼就学会了,他那么聪明。”可风静持坚持道:“直到高三毕业前夕,他都跟我说他只会等着别人帮他削皮,阿姨你看——” 司沄汐极不耐烦的打断了风静持的反问句:“小暇哪有你说的那么不自立?他现在可乖可听话了,真是长大了,我原本还担心他能不能独自出国交换,现在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风静持吃了个软钉子,却不泄气,他继续钻司沄汐话语的空子道:“阿姨,我觉得司暇和以前相比变了很多,您觉得……那正常吗?” 司沄汐神色古怪的瞅了风静持一眼,“那你说,什么叫‘不正常’?”她咄咄逼人的反问道,“小暇现在什么事都自己做,不仅自己叠被子、洗衣服,还给我们买菜、做饭,帮家里扫地、拖地,不用我们说就知道自己该交哪些朋友——不,该,交哪些朋友。”说到这里,司沄汐特意加重了语气,别有用意的紧盯风静持的眼睛,笑容高傲,“他真是长大了,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样,上了大学就天天逃课,什么正经事儿都不做。他现在当了他们班的班长,给院里的学生会做事,还加入了党建工委,这对他以后的发展很有好处。哦,对了,他以前从来不愿意上台表演的,这回在迎新晚会上还唱了英文歌呢。我看了晚会的录像,他的英语发音真标准,一定是偷偷练过了,还瞒着不告诉我。”(注:党建工委,学生党团建设工作委员会) 风静持将那瓣兔子苹果紧紧捏在手里,掌心当即浸上了淡黄色的汁水。“司暇是怎么变的?一夜之间,突然就改变了吗?”风静持目光锐利如鹰,眸子又点漆如墨,紧盯司沄汐,就像是黑隼紧盯猎物。 “……”司沄汐满脸狐疑的看了风静持好几眼,被兰蔻唇膏呵护得晶莹鲜润的唇瓣翕动几下,才道:“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小暇不能变得懂事听话?他一直都聪明,只不过以前懒散了些,心思没用在正途上。现在上大学了,他也该为迈向社会做准备了,怎么能还那么懒洋洋的孩子气,天天需要家长指示他该做什么?” “阿姨!”风静持未免焦躁,他将兔子苹果的汁水挤出了大半,手掌被染得湿淋。“没人能一夜之间变化那么大!司暇现在一点都不像他了,简直是另外一个人,占用了司暇的身体!你不觉得他被人冒充了吗!” 司沄汐一扬柳叶眉,嗤笑两声:“你在说什么呢,小暇就是小暇啊,什么‘另外一个人’的,你在开什么玩笑啊?故事书看多了?”司沄汐见风静持腿上已经滴落苹果的汁水,不由私下惊愕他的力气,暗怀心魔道:“怎么不吃苹果?手别捏那么紧,苹果水都滴到腿上了,拿纸擦擦吧。” 司沄汐探身去抽抽纸,不曾想触碰到了风静持同样探过来的指尖,吓得她赶紧收手,面色尴尬无比。“咳,嗯……”瞬间冷场。司沄汐不愿再直视风静持,便垂了视线,尽量轻松的拉家常般道:“现在的小暇可争气了,上大学前的那个才不像我家孩子呢。他啊,一定是被周围那些上进的人感染了,环境果然重要,选人大是对的。”司沄汐一想儿子如今“积极奋发”的“火热劲头”,就忍不住笑容满面,向风静持开怀道:“孩子能开窍真是家长的福气,你说是不是?” 司沄汐炫耀儿子的一番话,竟让风静持后背发冷。他用沙哑粗粝的声音代替一脸悚然的馒头狗问:“阿姨,以前那个司暇,您是不是不喜欢?如果以前的司暇和现在的司暇站在一起,您是不是只会选择改变后的他?” 司沄汐再次嗤笑风静持的较真。她用小签拨弄果盘里的无核黑宝石葡萄,半开玩笑道:“当然选现在的小暇。做妈妈的,谁不希望儿子争气?以前的他真有些见鬼,总是跟大人对着干,不知好歹!就算人大环境不错,但他明明能出国读大学的……总算是一种耽误吧……” 司沄汐的声音逐渐飘忽,显然意有所指。她向风静持投注半含责备的视线,明眼人都能读出其中的嗔怪:要不是为了你,小暇早就奔向更好的出路了!你真是小暇的累赘。 风静持避了司沄汐的眼刀,垂颅不语。而一旁的司暇早已抖成了个筛子,他的心凉透了,要死了。 他万万没想到,冒牌货竟然是那样掠夺他的家人的——他才是更好、更出色、更符合司家人心意的“司暇”,所以原来那个玩物丧志的司暇就不被需要了,就算是他血浓于水的至亲,也不需要他了。 ……妈?司暇用颤抖的腿支撑自己,瞪大了狗眼,像看陌生人一般仰视司沄汐。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妈妈就那么厌烦、不满他的“不争气”?就算他当年真的那般不循常理、不愿按司家的规矩步入仕途,就算望子成龙的妈妈再怎么急切以求他的改变,她也不能说出“宁可选择冒牌货”那样的话啊? 冒牌货什么都好,就能取代什么都不好的他了?十八年的母子情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司暇的心在淌血,一滴一滴,汇聚成阴寒的黑湖。他浑身发冷,牙齿打颤,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可怕至极的问题:得人心者得天下。冒牌货将最亲他最疼他的母亲都抢到了手,便是几乎完美无瑕的篡权夺位了。 ……这真是最可怕的侵占。母亲如此,那父亲?对他期望更大更恨铁不成钢的顾璘,无须想,自然也是如此。父母如此,那亲戚们?朋友们?爱他的人与他爱的人,无论希求他的“成长”,抑或无所谓他的变化,面对了那个更完美的“好孩子”,谁还会想着翻捡出那个劣迹斑斑的“坏孩子”? 司沄汐在悠闲的吃葡萄,一颗一颗,但那明眸皓齿的妈妈却不是他的了。司暇停止了颤抖,他仰望母亲,重重的一抽鼻子,将大部分的泪水都咽回了肚子,只留下一滴,滑落毛绒绒的脸颊,最终被狗嘴套的栅栏截留,将冰冷的钢铁打湿。 第37章 重生一遭,不仅没圆满任一桩遗憾,反而由着世事揭开了残忍的真相,司暇深觉心交力瘁,不知前路何方。 他不愿坐以待毙,怀揣最后的企盼走向母亲,瞪大了狗眼汪汪叫,字里行间尽透泫然欲泣的悔意:妈,我才是你儿子,别不要我!我什么错都愿改,改得比冒牌货好不知多少倍,你相信我,别爱错了别人——你看看我! 但司沄汐沉浸在无核葡萄的甜蜜与“儿子”终能浪子回头的醺然中,俯眼一瞧可怜呼唤的馒头狗,还当它在讨食,立马就捡了一颗樱桃番茄丢到馒头狗面前,吃吃笑道:“喏,小暇帮忙拣的,水分足又甜,小狗儿你尝不了,闻闻也好。” 司暇傻傻的仰望司沄汐,在狗嘴套后心冷如灰。可他现在只是一只狗,怎么能奢望人类听懂狗语?当初,就连长情于他的风静持都不解他心声,现在的司沄汐一心记挂她那乖巧伶俐的“小暇”,怎有闲情逸致顾及一只野狗的痛苦? 除非他能摆脱狗身,凭灵体沾血书写,向母亲求援、让她警醒,否则司沄汐真要将余生的慈母痴情误付给别人了。 司暇心一横,埋头就撞向茶几腿,好似一枚横空出世的棕色小炮弹。他不顾风静持与司沄汐的惊叫,以蛮牛之劲反反复复狠撞茶几,撞得那果盘倾覆而葡萄乱滚,像一滴滴黑色的水珠,重重溅落它的背脊,再弹飞于地,烂成稀泥。 “司——馒头!”风静持呵斥着,冲上去扯开犯了疯狗病般的司暇,不料司暇满脑子逃离狗身的执拗,为了躲避风静持的手指,它从茶几底下钻到另一侧,继续狠撞桌腿,发出“哐哐”的闷响。 我要出去!在心里一声大吼,司暇忍着铺天盖地的眩晕,最后拼尽全力的一撞—— “司暇!”风静持惨呼着扑向馒头狗,抱起它软绵绵的身体,手指颤抖于它噗噗冒血的脑门上空,表情张皇失措,“司暇!司暇!你怎么了,醒醒啊!司暇!” 他不能更急,飞快的卸掉了馒头狗的嘴套,手指凑近它的黑鼻头——不甘死心,又将耳朵凑近它单薄软绒的小胸膛——“阿、阿姨……”风静持迷路的孩子般神情空白,他跪在地上,将馒头狗紧搂于怀,仰望早就躲去了沙发后的司沄汐,声音难听得像是乌鸦在叫丧,“司暇又死了!他又不见了,他又要跑了!阿姨快想想办法,司暇他必须见到你——” 风静持哑然收声,他顾不得满脸惊恐、连连后退的司沄汐了,抄起悬在茶几边缘的不锈钢水果叉就往自己手背上刺! 血液噗嗤冒出,风静持咬牙旋转水果叉,将伤口破得更深重,黏稠的血水立刻淌满他的右手,像是晒化了的沥青。 “司暇!”风静持抬高了手,朝天呼唤,状若祈祷。他方才刚想通:司暇撞茶几,也许是为了把自己撞出馒头狗的身体,好变成鬼魂状态,用他的血与司沄汐交流!所以他得速速献上鲜血,不耽搁了司暇的大事! 而风静持也算与司暇心有灵犀。飘忽于客厅的游魂司暇刚睁开眼睛,就感激而兴奋的将透明的手指伸向了风静持的右手手背—— “真够闹的。”门响伴随着清越的人声,板鞋跟哒哒,含笑走来的,竟是冒牌货! 司沄汐赶紧迎上去,而司暇闻声,动作一滞,没碰上风静持的血就猛然回首——鬼使神差的,他的视线径直而落冒牌货扬起的左手,而那人一撩左耳畔的漆黑碎发,显出一枚莹润无暇的黑曜石耳钉,那透明度惊人的天然玻璃竟如照妖镜般,将毁天灭地的痛意刺入司暇的骨髓—— 要死了!司暇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了一个“痛”字,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黑曜石耳钉的白光炙烤下逐渐溶化,变得越来越来越透明,直至虚无,直至毁灭,直至他魂飞魄散—— 要逃!离那东西远点!司暇像在几近没顶的泥浆中挣扎,他被固定着溶化,可他还是想逃,他几乎将眼睛瞪裂,距他咫尺之遥的冒牌货却亲昵的吻上了司沄汐的面颊,而他的母亲,对着杀了她儿子的人露出了感动欣慰的笑容—— 他要死了,他妈妈不但不给他最后一眼,还对着杀他的人笑。 司暇从身至心,全盘奔溃,他吱呀拧动开始破碎的脖颈,只求能看小竹马最后一眼——小疯子! 最后一浪剧烈的痛苦就在司暇头顶叫嚣,他朝风静持伸出手,拼命跨越那咫尺,不料他的整条手臂已经消失,横亘在他眼前的竟是天涯——“司暇!你在哪里?!” 风静持一声怒吼,甩出满手的鲜血,疯狂的四下环顾,“司暇?司暇你快出来啊!为什么不用我的血?你去哪了!”风静持头脑一片空白,他陡一哆嗦,就将血糊糊的手掌往地上抹,涂出一地鲜红的湿,“司暇!司暇!你怎么了?写字啊司暇!你别走,我能帮到你——” 令风静持戛然而止的,是冒牌货一记凌厉的耳光。“你发什么疯。”冒牌货终于不微笑了,他的脸紧紧绷着,神情竟透出几分焦虑,“你忘记你不能流血了?这么自虐,给谁看?我明明就在你面前,你——” 风静持势如闪电,他一记手风就擒住了冒牌货的脖子,猛地将他压倒在地,血腻的指尖下就是他的颈动脉,“还给我!把司暇还给我!不管你是谁把司暇还给我!”他就着冒牌货的脖颈,将他的头颅狠命撞向地板,旁边的司沄汐尖声厉叫,但他停不住了,他的心被杀意遮蔽,一丝光都透不进了—— “……疯子。”上下位在瞬间交换,连风静持都瞪大了眼睛,愕然仰视投下阴影的冒牌货。“不管我是谁,”冒牌货压低身体,将面颊逼近风静持,随其话语而出的温热气流蕴藉着十足的暧昧,“我都不是你的。” “看开点吧,那个郎骑竹马来的梦,你做得够久了,也改醒了。”冒牌货伸手抚摸风静持的面颊,声音压得异常低,只让风静持听见,“不要因为我不爱你,就认为我不是司暇。爱你的那个才是假货,才是你编织出的美梦,小疯子。” 他将猫儿眼弯起,又长又密的睫毛投下一片幽暗的阴影,正如他施与风静持的威压。在司沄汐赶来前,他扶起风静持,给优裕自在的表情迅速戴上了焦虑紧张的面具,特意提高了声音惊呼道:“妈妈快拿医药箱来!他必须快点止血!”司沄汐想将他从风静持身边拉开,他却一扬手,冲她瞪了眼道:“妈!他已经不犯病了,没危险!间歇性的而已我能对付——妈妈帮他吧!他是我朋友啊!” 这下,不仅司沄汐更加确信眼前人真是他古道热肠的亲儿子,连风静持都茫然的恍惚了:“……你?司、暇……不,怎,怎么会……” 可眼前人急躁冲动的表情太像司暇了,那人浅色的瞳孔泛着水光,为他按压止血的动作熟练得惊人,不时迸出的骂骂咧咧真是司暇的口头禅——自郎骑竹马来的那一刻始,司暇只要一气他不自爱,就那么骂,句式词汇延续了十多年,一成不变正如他痴痴的暗恋。风静持眼睛不眨的凝视蹙眉的眼前人,突然就被摄了魂般喃喃:“司暇……司暇……是你吗?还是……不是你?” “呔你这小疯子,神鬼叨叨瞎想什么呐你!”风静持的脑门挨上了一记爆栗,他的双耳灌入那人鼻音浓重的京腔,倏尔更加恍惚了,因为在他记忆里,冒牌货绝不会那般随性说话,张口闭口“小疯子”,半含怨半含情嗔怪他“小疯子”的,只可能是真正的司暇——这世上对他那般好的唯一一人! 风静持被“司暇”搀扶着站起,被他压着肩膀摁在沙发上,视线不断飘忽而内心惊疑不定:司暇已经回到自己的身体了?所以眼前的,已经是真司暇了? 要不然,为什么他不用我的血……可风静持的视线飘至瘫软在茶几旁的馒头狗,他又一颤,甩开“司暇”为他调整绷带结的手,恨恨道:“不对,你不是司暇!司暇应该是馒头,司暇只能回馒头的身体——” 他自己发现了自己的逻辑错误,不由刹时无言。因为事实是,司暇最应该回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如果现在司暇的魂灵就在他的本体中了,那么,眼前的,就不是冒牌货了? 风静持眼前的司暇“噗嗤”一笑,嘴角扬起了风静持熟悉无比的弧度,“什么我啊馒头的,我有那么又白又胖么?如果你在叫你面前的这条狗,那我就清楚了——它不是我送你的么。” 风静持的呼吸暂停了。他只听得面前人无奈而低声的,向他、同时更向司沄汐解释道:“也许你不记得了,但你前些日子出了车祸,脑袋撞到地上,造成了记忆错乱。你还经常性胡思乱想,沉浸在自己捏造出的事件中,跟人大打出手大动干戈,得罪了不少人。” 风静持只看得面前人露出个体贴而温存的笑容,柔言细语道:“没事儿,风静持,就算你真成了小疯子,我也会照顾你,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他的抚摸那么虚伪,又那么真实——那双干燥温暖的手抚摸着风静持的面颊,就算带着高高在上的怜爱,也足以凭其可感可触的真实,令他迷醉失魂,“听着,小疯子,就算我成家了,也会把你带在身边,直到你好起来,找到自己的女人。” 他甜蜜的话语如泉水叮咚,浇灌得司沄汐满意,而风静持傻傻愣愣。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发现馒头狗正细弱轻哼着,抬起它沉重的眼皮…… 第38章 脑袋里像有岩浆在沸腾,而那“咕噜咕噜”冒出的,莫不是即将破碎于炙热呼吸中的气泡。 司暇只记得他在魂飞湮灭的最后一秒,被风静持甩出的掌中血浇淋,就好像被一只大手一拽,他竟脱离了冒牌货黑曜石耳钉的噬魂白光,而被环绕于风静持周身的引力吸去—— 他又回到了馒头狗的身体,软瘫于地,无比虚弱的苟延残喘。他不顾头脑的剧痛与身体的麻痹,吃力而吃力的撑开眼皮,可映入他黝黑狗眼的,竟是冒牌货温存抚摸风静持脸颊的画面。 他还隐约记得,冒牌货用着他的声音,对风静持说出的甜蜜蛊惑是:没事儿,风静持,就算你真成了小疯子,我也会照顾你,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他还说:也许你不记得了,但你前些日子出了车祸,脑袋撞到地上,造成了记忆错乱。你还经常性胡思乱想,沉浸在自己捏造出的事件中,跟人大打出手大动干戈,得罪了不少人。 司暇沸腾的脑浆像落入了一座冰山,倏尔气泡炸裂、白气激涌,呛得他太阳穴突突的疼。他逼自己快些理清来龙去脉,快些弄明白冒牌货的险恶企图,可他只来得及撑起虚软的前腿,就被冒牌货一把架起,对上了他浅褐色的含笑瞳仁。 “这小狗,怕是对我有偏见吧。这可是你管教不力了,小疯子。改天我帮你把它送进专门的训狗所,让它学学规矩方圆,变得乖巧听话点,怎么样?” 司暇的眼皮在抖。他头一次如此恨一个人,更何况那个人还用着自己的脸,挂着像极了自己的优裕笑容,以本属于他的手指戳弄他的皮毛!司暇想咬死他,想将犬类的锐齿刺入他的颈动脉,想将他全身的血管脏器都扯出来,让他的大肠流淌出一地的腥臭——就算他伤害的是自己的身体,他也无所谓了!不管他的本体变成什么样,来个人吧,来个人杀了“司暇”、杀了冒牌货吧!他愿意付出自己的身体,只为那家伙能肝肠寸断、享无尽苦痛,遭遍十八层地狱的罚! 冒牌货见怀中的小狗就算气息奄奄,也试图做出磨牙霍霍的强势姿态,不由眯起猫儿眼,只扬一侧的嘴角,阴寒的笑了:“他说,你,是司暇?”他再次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仿若风过残梦的喃语,只让馒头狗听见,“还真有意思。” 冒牌货弯起眉眼,竟趁另外两人不注意,用嘴唇碰了碰馒头狗黝黑的圆鼻头。他面对着馒头狗,虽然在笑,可微笑的面具明显龟裂了,裂缝均泻出刺骨的恨:“但绝对不可能。司暇已经死了。没有错,他死了。我亲手杀了他,他死了。” 冒牌货迅速放下馒头狗,让它在沙发上休息,接着走近风静持,拾起他缠满绷带的手柔声道:“我带你去医院。走吧。” 两眼发直了好些时候的风静持抬起脸,他刚欲开口,就被司沄汐插了话:“小暇,我不放心,跟你一起去。”她见风静持神思恍惚、与刚摆脱癔症的精神病患无疑,不由嫌恶大起,再不讲究客气:“谁知道他会不会在路上又犯病!得去医院好好检查下——难道他家里人不知道吗?他都这样了,还准他出门?要是我——” 司沄汐下意识联想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有些紧张的望向司暇,而后者一副无甚察觉的样子,她略宽心,撇下句“等我一下”,匆忙前往卧室,去换衣服拿包包了。 风静持生锈了的心嘎吱嘎吱,而那滴润物无声的油,恰巧是司沄汐无意中提到的“他家里人”。“司、司暇……”风静持糊里糊涂,觉得面前人不是司暇、又是司暇,他完全懵了,只能心如浮萍,随波逐流,“我妈妈,她……她不见了……她走了……也可能是被人带走了……我不知道……” 冒牌货倒是再检查了一遍用于风静持右手、紧急止血的特效绷带,才在他身旁坐下,完完全全挡住了馒头狗遥望风静持的视线。 “你不高兴?”他的声音很低,尽泄真司暇无法企及的磁性的魅力,“她自己不想走,没人能逼她。再者,你的累赘终于走了,你该高兴才对,何必管是她主动离去,抑或其他。” 这一席话,又太不像那个嬉皮笑脸的司暇能说出来的了。风静持显露警惕之色,而冒牌货一瞧,再次出声轻笑:“又觉得我不是我了?嗨,小疯子,难得我装一回正经,你怎么不赏脸呢,真没劲儿!” 他的两侧面颊陷下深深的笑涡,他扬起了手就揉弄风静持的黑发,动作亲昵无比,“除了我,其他人、其他东西全都不是司暇。你得从幻觉中走出来,自己治好自己,风静持小朋友哟。” 他的语气充满调笑,施与风静持的心理暗示却强力无比,让在他后方听着的馒头狗心惊肉跳,暗自惨呼:糟了! 果不其然,风静持抬高了下颌,优美的脖颈显出了脆弱的弧度。他其实打小起,就真有点心理问题,这些日子又连遭母亲失踪与血字惊现的冲击,更被最信赖的“司暇”一番鬼言巧语蛊惑,不由怀疑起了自己——我是不是真得了精神病,才会认为司暇变成了一只狗? 按照常理,人怎么可能变成狗!这世上也没有鬼,那些血字,说不定是我自己先写上去、再假想成是司暇写给我的! 在我脑子里,伯伯说馒头狗就是司暇的那段记忆,也许也是我捏造出来的……全因为……“我怕你的变化……司暇。”风静持一张口,不仅眼角红了,颧骨也浮现出象征着病态与痴迷的红晕,“我,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所以……我觉得你……你像另一个人,可……” 馒头狗被自己的呼吸梗住了。他眼睁睁看着冒牌货半搂住风静持的肩膀,将面颊贴上他的面颊,语气是混杂了轻浮与轻蔑的沉痛:“你忒伤我心了,小疯子。我也没办法啊,爹妈逼得紧,环境所迫,我再跟你打打闹闹就太不是回事儿啦。” 冒牌货笑言:“但我真没想到,我对你冷淡一点儿,你的反应就那么大——”风静持深深的垂下了头颅,睫毛在眼镜片后颤动,白净的脸红得像在发烧。可除了馒头狗,没有人看见,冒牌货搭在沙发上的另一只手捏成了拳。他捏得那么紧,紧得骨节突显而青筋爆起,好似在拼尽全力压抑内心的狂潮,“我妈不在,跟我说实话吧,小疯子……乖……你是不是喜欢我?” 冒牌货的声音太温柔了,连动弹不得的馒头狗闻言都一抽搐,觉得骨头酥软了半秒。可馒头狗的眼睛紧盯着冒牌货成拳的手,因此他很清楚——冒牌货在吐露“喜欢”两字时,将右手骨拧出了“嘎吱”的响,几尽碎裂整只掌骨。 然而风静持丝毫不知冒牌货显露真情实感的动作。他被“司暇”温柔的问句彻底击垮,整个人就缩成了小球,身体的颤抖似乎能抖落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架。 冒牌货好像知道些什么,他特意为风静持架好了眼镜,才紧贴风静持的耳侧,低语:“喜欢,还是不喜欢?快点儿说,妈妈要出来了……” 馒头狗最后嘶哑的叫也没能阻止风静持的,一点头。 风静持的默认让冒牌货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风静持的回答既在他的情理之中、又处他的意料之外,愣是神通广大如他,也在刹那间迷惘而不知所措了。 他将一只手摁上风静持的肩头,指尖神经质的颤动,似欲将风静持的肩膀掐出五个血窟窿。可他终究忍住,极力装出副和颜悦色的样貌,声线不稳的说:“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司暇不告而别,弃你于水深火热,你还会喜欢他么?” 冒牌货诡异的人称变换让风静持红晕半退,翕眨乌浓的睫毛,哑声反问道:“什么算‘水深火热’?你要怎么背叛我,司暇?” 冒牌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保持着与风静持的对视,直到司沄汐踏出卧室,整装待发。 “小暇,可以出发了。”司沄汐呼唤儿子,却异然发现儿子的神色完全变了,好似人格分裂般冷凝可怖,丝丝渗透肃杀的狠绝。 “小暇?!”司沄汐觉得儿子的神情极度异常,不由低叫一声,担忧的问:“怎么了?他对你做什么了?别瞒着妈妈啊告诉我!” 风静持闻言一动,心下凄凉不被司家人信赖的困兽之境。然而,眼前的司暇……他说他精神失常导致臆想联翩,是个不折不扣的重症患者,可在他看来,司暇的心理疾病或许不亚于他。 要不然,司暇怎么会像得了人格分裂症般忽冷忽热,对他的态度也忽冰霜凄寒忽一团春风,好似他体内藏着两个争斗厮杀的迥异性格,风流温存的,冷淡残虐的,两者的势力此起彼伏,让“司暇”也变来变去、没个章法。 忽而,冒牌货将左手搭上左耳,做了个扶东西的姿势,他尾指的嫩尖恰巧触上发丝下的黑曜石耳钉,那墨光一掠,看得虚软的馒头狗又是一阵心绞痛。 冒牌货仿佛借助一个动作切换了人格,他再次笑得一团和气,对风静持诚挚道:“你还流血吗?” 风静持咽下诸多疑虑,躲了司沄汐的视线回答:“不了。” 冒牌货只笑:“风静持,既然你已经止了血,就别劳烦妈妈送我们去医院了吧。” 他出尔反尔,风静持却只能答:“嗯。我自己回家再处理一下就好,没必要去医院。” “妈,我送他到小区门口。”冒牌货草草说完,拽起风静持就将他往门口推,顺道捞起馒头狗,不顾它虚弱的抗拒,将它夹在胳膊下,带它离开。 司沄汐劝阻不得,又念儿子强调了只是送到小区入口而已,怕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逻辑,便任由他们去了。 第39章 身处高档小区,方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韵。自打冒牌货出了司家大门,就将馒头狗塞给了风静持,他在前带路,领着风静持踏上蜿蜒的红砖小径,不消时,两人一狗的身影就隐没在了灰绿色的小树林中。 时至元旦,寒意浸人,风静持抱紧了馒头狗,一语不发跟在冒牌货后头,不时抬眼仰望藏于枝桠间隙的铅灰天空。他在静候“司暇”开口的等待中,油然而生异样之感,待他垂眸一瞧,只见手背上的绷带已然浸染浅淡的血红,可见“司暇”的紧急止血技巧果然还是差了火候。 他的体温又在升高,不由脚步渐飘,像在踩漫无尽头的棉花田。感觉骨头里渗漏丝丝掺了酸楚的微痛,他咬了下唇,腾出一只手摁上脸颊,想为自己火热的脸降温——“风静持。”“司暇”突然驻足,转身直面风静持,冷然道:“有些话想跟你说,你认真听着。” 风静持垂下同样高温的手,点了下头。而他怀里的馒头狗则吃力的昂高了头颅,以便随时观察冒牌货的动静,以抢占先机、给风静持以警示。 “司暇”抿了下唇,唇色倏尔褪下血色,显出不祥之兆。他说:“我问你答。你对我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对么?” 风静持的脸温又提高了三、两摄氏度,像镀了一层鲜亮的红釉。他还在飘忽视线,却听“司暇”道:“算你默认了。我再问你,你会这样喜欢我多久?就算有人追求你,你也不会考虑,而打算倾心于我一辈子?” 风静持大为窘迫,平素的淡漠沉静完全烟消云散,他支支吾吾,脸颊冒烟,求助般轻唤:“司、暇……” “司暇”的眉头跳动一下,他沉着脸扯出笑容:“算了,我不问了。我俩开诚布公吧——请你不要把你的一生押注在我身上,风静持。” 风静持讶然抬眸,却见“司暇”在“开诚布公”后,好似变得轻松而飘然了,像终于抖落了一个大包袱:“我们做兄弟可以,做同性情侣,我绝不接受。若你指望着我‘开窍’,有朝一日能只饮你一瓢水,还是算了吧,我宁可选择三千弱溪,娶妻生子,组建家庭,儿孙环绕,尽享天伦。” “司暇”的声音本就清亮悦耳,他唱诵台词般说完,风静持根本压不住笑。可吃吃笑中,风静持的心逐渐冷却,他那漆黑的眼珠子流露出动摇和失落的情绪。 “司暇”也笑了。他貌似温和的凝视风静持,柔声细语道:“你是没懂我的意思么,小疯子?我看你也只能现在笑了吧。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对我抱有那种感情的,从今往后,请你克制,不要像个妒妇一样争风吃醋,明白了么?” 风静持干干的“啊”了一声,头脑一片空白。他看见,“司暇”的笑容已经参杂了微愠的不耐:“我跟谁亲近,是我自己的事。或许你觉得我跟穆郁走得近,就是我要变成同性恋的征兆,因此你也有机会掺一脚——别做梦了,风静持。不管穆郁对我有什么意思,我可是司复兴的孙儿,注定要走家里人为我定好的路,你觉得我会因为几个男人的爱情葬送自己的前途?” 风静持神色动荡,哑然无言。他空茫直视“司暇”半晌,嘶声道:“这样的话,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至少这点,相信我。” “司暇”本该畅怀轻松,却离奇的愠怒了:“你到底有没有放下,风静持?!一副甘愿付出的口吻,你以为你是谁?是你痴心妄想,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就好,装什么施舍者——司暇值得你奉献一生?蠢货!快放弃啊你这——” “司暇”突然按住自己的左太阳穴,神色崩溃,咬牙切齿。风静持见他竟一副非哭非笑的诡异模样,脱口而出:“司暇,最近压力太大了吗?你的精神很不稳定,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 “司暇”猛一挥手,劈下一道劲风。“我没精神病,有病的是你。”他恶狠狠断言道,“我冷落你,你宁可自虐也不放手;对你好一点,你更无脸无皮的黏上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能另找别人?你是觉得自己的一生很长,长到你足够等司暇等得不耐烦?我告诉你,司暇给不了你的东西,你快点从别人那里拿到手!要不然后悔的是你,绝不是别人!” 风静持几乎可以肯定“司暇”罹患躁狂症了。他斟酌词句,瞪了眼道:“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管我的想法?以后,我会尽量不让你感到困扰的……”风静持心一横,身一转就步入风口,抬高了声音道:“谢你送我,再见了,司暇!”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再见”究竟是“愿再次相见”、还是“愿再也不见”。然而他早有预感,司暇会心系前途而弃他于不顾,他势单力薄,如何与司家、与社会为敌;再者,他倒是钟情司暇了,司暇呢,风流倜傥玩心重,要真跟他在一起了,指不定也过不长久,到头来曲终人散,更负心殇。 算了吧,就当是暗恋被扯掉了遮头布,变成了明恋。司暇走阳关道,他踏上独木桥,也没啥不好。反正他早就习惯门不当户不对遭来的明鄙暗嫌了。 风静持将馒头狗的脑袋摁上自己的胸膛,眼眶里有光色在动摇,可他的心却缓缓平静,好像终于了却一桩尘事,他也该松口气了。 “风静持。”后头突然响起一个沙沙的声音,可风静持不驻足。 “你会明白的,自己犯了多大一个错。”后方的“司暇”将手撑在树干上,五指痉挛似的抠挖树皮,力道狂躁,“你,别到头来,活该后悔。” 风静持不扭头的后瞥“司暇”一眼,露出个一闪即逝的笑,突然就说:“你很可怜。该被同情的人是你,不是我。”不等“司暇”回话,他闷头冲出了树林,疯狂的奔向小区出口,任凭寒风激涌,吹散后方的叫喊:“风——” 他怕怀里的馒头狗被颠簸得疼了,便外套一扯,将馒头狗裹进衣服里,用缠了绷带的手替它再挡凛冽的风。跑着跑着,他有点儿想哭,但更想笑,因为他觉得自己很有骨气,就算失恋了,也坦荡磊落,甘愿不再见、不再贱。 他甘愿相信司暇没有对他撒谎,至少连一个谎言也不奢于给的人,一定是没有爱的了。“馒头,司暇不要我了,可我一定能好起来,不去医院也能好起来。”他宣誓般呢喃,用身体破开风中的甬道,任由预兆高烧的体温袭蹿脑门,也不松懈笔直向前的坚定脚步。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前路,但向前就好,至少他在奔跑,似乎迎着风就能飞翔。 历经此番挫折,他想回家,他只想回家。到了家里,大睡一场,醒来继续讨生活,靠一份正当职业养活自己,他也算无愧天地了。 什么司暇,什么妈妈,想走的全走吧!求不得,干脆就别求了,他既然姓风,就该像风一样,自由自在,随心适意,活出放荡不羁的余生罢! 他既惝恍又迷醉的痴痴笑着,逐渐放慢了脚步,憨态傻态尽现。“回家……”他觉得自己像喝多了,要不然眼前怎么天旋地转,忽而黑忽而白呢。 潜意识觉得不妙,该扶住点什么、撑起身体,可风静持眼前的黑白猛然转红,像是挡风玻璃被泼上了整桶红油漆,他全身的力气全被油漆黏住了,四肢倏尔知觉尽失,他不由自主的一头栽向人行道—— “小心!” 风静持被某个瘦高个儿硬生生接下,他暂时性休克,根本撑不开眼皮,而他衣下的馒头狗艰难探出狗脑袋,头一昂,刚看清来者的脸,就喜极而泣的汪汪叫了:爸! 竟然是他爸顾璘接住了小疯子,太好了!司暇心想:真是绝处逢生,谢了,老天爷! 第40章 好热……浑身如烧如灼,燃着永无止息的大火,将一切水分全部蒸发。风静持感觉自己就像濒死的胡杨树,姿体都碳化而狰狞了,大漠的烈日还是要榨干他最后一滴生命,让他倒不得,只能立着死,化作沙漠里又一个扭曲的符号。 就连呼吸都带着炽热,低气压碾迫着他的心脏。他痛苦的辗转,汗如雨下,好似在大水里浸泡过;他的背脊被汗水黏附在床单上,显得他好似被黏网粘住的小虫,危在旦夕。 他能短暂清醒,却在更多时候沉浮于眩晕。他能隐约听见旁人的脚步与交谈,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的思维迟钝的运作着,却什么都想不明白。 他无意识的抽动手指,攥住了床单。立于他病床旁的人目睹他的动作,发话道:“我记得,他以前就经常生病,没想到现在……” 那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沉稳而中规中矩,一听就是城府深深之人。回话者的声音则透出雌雄难辨的磁性,那是风静持熟悉且敬畏的——“基因缺陷,能撑到这时候才发病,算他幸运。不过看这趋势,他是不能重现那家伙的机体记录了。没用的样本……” 姑姑。“里三门”局长。竟然是她。而另一位……“既然没用,为什么不尽早销毁。还安排他跟司暇见面……他小时候我就怀疑他了,他越长大,我越觉得像,结果他真是那人的儿子……都是你的主意么,童女士?” 顾璘。司暇的亲爸爸。只听得他压抑着愠怒,质问身边的皮衣女人道:“你不是恨那人么,为什么留他?你把他当做那人了?你是想折磨他,借他报复,还是觉得对不起那人,所以——” 女子轻抿红唇,给了顾璘一个冰冷的眼刀,就顺利让他闭了嘴。“莫管闲事,你懂我的意思么。”她蹙了修眉,男人般沉声道:“你背着我做的事也不算少吧,顾璘。你最近跟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来往过密,还专程咨询了移魂夺舍之法,是想做什么,嗯?” 顾璘脸色煞白,面对女子张大了嘴巴。女子见状,冷笑一声,傲慢道:“你那点小斤两还想瞒我?老实交代,否则……你懂我的意思吧,顾璘。” 被反复指名道姓,顾璘面对着身高不逊于他的女子,竟然气势萎靡、神色躲闪。他嗫嚅着象征寡情的薄唇,平庸的面容闪过痛苦,到最后也只挤出两个字:“……小安。” 童姓女子一反常态,狂怒的阴霾笼上了眉间。“都多少年了,你还余情未了,我该夸你痴情种么?”她声色俱厉,“司君安死了,他早就死了!我亲眼看他走进海里,被风暴卷走,尸骨无存!过了这么多年,他也该安息了,你却用邪魔歪道扰他安宁,是活腻了么!你还用自己的儿子去换——” 突然,女子收声,沉默后干笑,颦视顾璘:“对了,我忘了,那小家伙——司暇对吧——是不是你儿子,还得打问号呢。”见顾璘面如死灰,女子恶劣的微笑起来,恶声道:“你和司沄汐,真是‘同床异梦’一词的最佳诠释呢。不过你们的婚事是司老爷子拍的板,也难怪。” 顾璘小幅度的摇头,无声的恳求女子不要再揭他最深刻的心伤。然而美人自古蛇蝎心肠,容色浓艳的童女士嗤笑一声,恶声恶气的说:“你再怎么聪明也想不到,司沄汐会那么讨厌你吧。她啊,讨厌你讨厌到,根本不想要你的儿子,而选择了用她亲兄弟的精子,生下个兄妹乱仑的产物吧,哈哈。” 顾璘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他逼自己不要去听女子的恶语,可女子竟有字字穿心的诡力,她的笑声像是瘴气,能让顾璘窒息。“呵,我懂了,你终于受不了养别人的儿子,干脆换了他的魂、杀了他?还说‘小安’……你认为那些装神弄鬼的能唤回司君安的魂魄,装进本属于你儿子的身体里,让你的小安复活,与你再续前缘?” “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啊。”女子的声音极低极冷,渗出深入骨髓的鄙夷,“就这么喜欢司君安,这么忘不了他?你好歹养了司暇十八年,为了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想杀他就杀了?先不提杀人偿命,你用司君安儿子的命去换司君安,就这么肯定自己能成功?若是一尸两命,你想怎么料理后事?说给我听听,姓顾的。” 顾璘将拳头捏得嘎吱作响,他不知从哪里重拾了勇气,竟能与女子直勾勾的对视,与她争锋相对,“你没资格说我,”他粗着嗓子道,眼中冒火,“你以前口口声声说你爱他,会照顾他,可你把他逼疯,看着他得癌症,不把他从海里救出来——是你害死了他!说不定是你藏着他的尸体!不,说不定他没有死,只是被你关在哪里了,你和其他人都在说谎!” 怒极攻心,顾璘将绅士礼节抛之脑后,一个怒拳就砸上童女士的面门—— 然则,蚍蜉撼树。童女士一个轻巧的挪移,顾璘就扑了个空,因惯性而踉跄,最后狼狈的半跪在地板上。 女子在他的头顶投下蔑笑的视线,磁哑的低音中藏着十足的恶意:“我那小弟弟,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不过我安排给他的玩具,得了乖就想以下犯上,未免太不自量力。”女子略退一步,高抬一脚,赤红色的高跟鞋鞋尖直抵顾璘下颔,饱含侮辱的逼他抬起头,仰视她。 她向顾璘投下森冷的阴影,竟曼妙道:“若你成功召回司君安的魂,倒也不错,姐姐我想他想得紧呢。来,说吧,你到底成功了没有?现在你家的小家伙,到底是司暇,还是司君安?向我说明白了,再带我去见他,否则……等待你的就不是杀人偿命这么简单的惩罚了呢,你懂的吧,顾璘。” 话虽如此,女子并没给顾璘“懂”的时间,她玉臂一伸,将顾璘捞起,粗暴的推攘他,又让他绊了脚。“我时间紧,边走边说。”她牵扯着顾璘,拽他出了病房,遗留一串混乱的脚步,回荡在病房,经久未散。 两人离去了,病房逐渐陷入沉寂,风静持依旧撑不开眼睛,心跳却慢吞吞平缓下来,做乱于他身体的高热好似潮汐,终于玩够了、落下去歇息了。 喉管像卡着一根火钳,气流一旦挤过,就烧燎燎的疼,甚至于,咽下的唾液也被瞬间蒸发。风静持头脑炽痛,他忽轻忽重的喘息,在朦胧与恍惚间迟缓的思索:姑姑和顾叔叔……要对司暇做什么…… 无意识接收到的信息量太过庞大,他简直怀疑那又是自己捏造出的欺世瞒天的臆想。可他再怎么病态的痴迷于司暇,也虚构不出那等悖德的情节:司暇不是顾叔叔的儿子,而是司阿姨与她亲兄长乱仑所生?顾叔叔为了自己迷恋的人——司暇名义上的舅舅,实际上的父亲——一个早已亡逝于海的人,拽出了司暇的魂魄,腾空了那具身体,只为给“司君安”一个用于复活的容器?现在的那个司暇,极有可能是移魂夺舍成功后的司君安了? 风静持烧灼得红涨的皮肤下,幽寒的冷意浸入他的骨髓。他吃力的思索:竟然……这样……可是,为什么? 司暇的爸爸妈妈,有这么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么?他们家一向和和睦睦、团圆美满,严父慈母而子嗣伶俐,可谓人人称羡的模范家庭,然而……事实是,金絮下,全是腐烂发臭的尸骸,恶意在不断发酵,势得毒杀一无所知、天真而少根筋的司暇—— “司……暇……”风静持攥紧了床单,重咬舌尖,撑起眼皮。他的眼前全是血丝,像有绛紫色的瘴气在飘来荡去,刺得他视网膜发酸发涩,眼球分泌出生理性的浑浊泪水。 他用红通通的眼看到,他床旁的凳子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木木愣愣的直视前方,表情很呆,好似没了灵魂,空余皮囊。 他给人水母似的通透感。他的装束很奇怪,看上去竟像没穿衣服一般,可风静持慢慢往他下身看去,那里好像隐形了,只剩下长腿的清减线条。风静持觉得,他的容貌确实是司暇的,可他的身形只是简约的轮廓,仿佛命运随意描摹,就勾勒出了一个存在感淡漠的可悲荒魂。 风静持半晌脑筋转不过弯,他觉得自己又在意银了,司暇怎么可能坐在他旁边陪他?就算司暇被顾叔叔陷害,成了游魂,他也不至于守在他身边,而不寻思着复仇夺舍大计吧…… 风静持的侧脸半陷枕头,他凝视着床旁那个好似透明又好似不透明、好似存在又好似不存在的人,干裂起皮的嘴唇嗫嚅哆嗦着,却不敢轻言一声。他只是看着他。带着些许的卑微的期待,些许惘然的怜惜,看着他神色痴缠,眉目纠葛成痛苦的死结,放于膝上的双手颤抖出痉挛的险兆,而一声哽咽——他竟然能听见“司暇”的哽咽,这可真奇怪。 风静持见那人偏过头来,在对上自己的视线时明显一怔,好像大为尴尬般飞快抹了把眼睛。“司暇”是哭了吗?风静持想。然而回溯往昔,司暇哭的次数比他少得多的多。这也难怪,他家境殷实,又是独子,打小就被捧在手心里娇惯,哪会有多少悲酸垂泪的机会。抗不得摧折的花朵如他,知晓此番残酷真相,不哭才怪。 在心疼他怜惜他的同时,在转瞬之际,风静持牵了牵嘴角。你也有今天……这么个幸灾乐祸的黑暗念头一冒出,风静持猛一战栗,他突然想起自己既然躺上了病床,眼镜肯定是被取下来了—— “小疯子。”低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风静持的脸颊迎上了一只水母肤质的手。他分明用余光看见,那光润的指尖在触碰、抚摸他的脸颊,可他的脸颊毫无被触碰、被抚摸的知觉——还是说“司暇”真是游魂,能显形能言语,只是不能触及人间实物? “我也太惨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事儿啊。”“司暇”苦笑,望入风静持仰视的黑眼睛,自嘲般嘟囔:“谁知道会是这样呢,我爸,我妈,小舅……这关系乱的,玩儿排列组合么。” 他眉头一跳,挤起轮廓像猫的眼睛,呈现出泫然欲泣的软弱姿态:“我,到底造了什么孽?他们疯了么,竟然这样对我?为什么,会是小舅……”风静持惊讶的看见,“司暇”跪到了自己床边,上半身伏在床上,就着捧起他的脸的姿势,有点儿像在祈祷。 “什么爸妈,什么家,都是扯淡。我可算看清一切了,小疯子,其实什么都没有的人,是我。”透过覆于眼球上的血丝,风静持看见了“司暇”眼角渗出的透明的泪。“重生了一次,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老天爷就是嫌我上辈子过得太滋润了,才给我个苦果子吃,好让我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剩。” “我妈骗我,我爸要杀我,就连你也要被冒牌货灌了迷魂汤……我该怎么办,风静持?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小疯子,小疯子……求你,听见我的声音,让我写字给你看,我才是司暇,你别离开我——” “嗯。” 这一回,是司暇震惊的瞪圆了眼。他微张嘴,不可思议的看着风静持抬起手,摁上了自己的半边脸颊,便也是半陷入他透明的手,与他隔着人与鬼的鸿沟,五指相扣。 “我看见你了……司暇。”用粗粝的声音小声唤,风静持的瞳仁上,覆着水与情的光。 第41章 你、你你!司暇整个人像在抖筛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霎时间头脑空白,张大了嘴的样子又傻又怂。 他屏住了气,呆然看着风静持挪移手指,隔空摩挲他透明的手臂,心一抖,颤巍巍的唤了一声:风静持? 风静持睨了他一眼,微抿的唇明显嘟起个翘尖儿,粗糙的沙声竟透出娇气的蛮横:“不在。” 司暇哑然失笑,眼一眨,当场欢呼雀跃,几近扑到风静持身上。你能看见我了!他将脸凑到风静持面前,眼神璀亮、喋喋不休:小疯子,我可等死你了!你知道我在你身边守了多久,你就是瞧不见我吗!好不容易能写血字了,你却往那鸡贼的坑里栽,觉得我才是假货!嗤,德行!还指望着你靠谱点呢!小心我端了你的老底啊小疯子! 一如既往,司暇抬了大掌就往风静持头上揉弄,想将他的发型弄成个鸡窝,好让他吃瘪、显出委屈不甘的可爱表情。不料司暇的手往风静持头上一摁,就溶化般陷了下去,好似隐没在了病房中的阳光里,完全扑了个空。 呃……司暇慢慢收回了手,迎风扬帆的心陡然萎靡。他朝风静持干笑一声,低落道:我这样,得有小半年了……说来话长,不过……我想你差不多都知道了。 风静持清了清嗓子,眯眼挤下荡于眼球表面的浊泪,嘶声道:“馒头,是你?” 司暇大为尴尬的捣了下头,撇开眼,生怕风静持笑他“你也有当畜生的一天”。然而风静持还发着烧,仍处倦怠,便未加追究,只是问:“你还好?” 司暇:啊? 风静持口齿模糊道:“他们说的‘移魂夺舍’,我不懂,但你从人变成了鬼,又变成了馒头,你……有受伤吗?哪里疼么?”风静持抬手为自己的脸颊降温,垂着眼咕哝:“你受苦了,司暇……我早该发现的,对不起。” 司暇心一热,呵呵的就笑开了,而且越笑越放肆。哎哟!他拖长了声音,阴阳怪气:小疯子,你这是在担心我呀,担心我呀,还是担心我呀?什么受苦不受苦的,天天饱览你玉体,跟你啵完了嘴儿再同床共寝,算啥苦啊哈哈哈哈。 风静持的脸黑了。他倒弯了嘴角,鼓了腮帮,衬了深深红晕的脸颊像溜苹果。“你怎样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他生硬的调转了话题,“假冒你的人,会是那个‘司君安’吗?你跟他接触过么,司暇?” 司暇生生压下调戏之心,沉重道:忒小的时候见过。我家里人说,小舅不待见小孩儿,嫌他们小,吵,烦得很。可小舅对我……挺好,真的。教我英语,带着我玩,送我这送我那……司暇叹了口长长的气,眼神苦涩:当初我就觉得小舅对我与对别人都不同了,没想到…… 愁肠百结,亿般慨叹都不为过。司暇挤出个笑,故作轻松道:没啥,甭那副觉得天塌下来了的样儿,小疯子!我扛得住,芝麻大点小事儿嘛,哈哈。大不了跟小舅干他一架,把小舅踢回阎王殿,再和老爸恩断义绝,向老妈吱一声,远走高飞自己潇洒去! 司暇自顾自的乐呵,看得风静持格外难受。他撅了唇凝视司暇,黑眼珠子里萦绕着灰蒙蒙的浊雾,眼角也红肿,看上去倒像替司暇好好哭过了一场。 “我觉得,你爸爸有些奇怪……”风静持欲言又止,在得到司暇的点头默许后,坦言道:“刚才姑姑问他,他很久没给回答,我认为他另有隐情,比如说,他也不能肯定,他召回来的魂一定是司君安的。” 司暇哦了一声,示意风静持继续。风静持压着嗓子慢慢道:“在我的印象里,顾叔叔一直很内敛,我一度认为他没有感情。那样的人,一旦说喜欢谁,一定是真的喜欢了。如果他能肯定在你身体里的是司君安,我猜测……我只是猜测,他会带司君安走得越远越好,远到你妈妈、我姑姑,再也找不到他们俩,这样他们就能……” 司暇补了四字:各种胡搞? 风静持闷了半晌,简直觉得司暇不是过于乐天,就是少根筋。“也许……”他轻描淡写带过,跳跃思维道:“顾叔叔在怀疑,所以他迟迟没有动作——司暇,你做鬼和馒头的时间,总共加起来有多长?” 司暇哼哼:我没有奸尸和人兽的爱好。我谢谢你。 风静持:“……司暇,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间。” 司暇哦了一声,狡辩:我这不调节气氛嘛,小疯子你脸色忒差了,我怕你又晕过去。你晕过去了我也没法子亲醒你,所以咯……司暇嬉皮笑脸,又凑近风静持,半透明的唇尖与他的耳垂若即若离,暧昧非常。 司暇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从去年十月初到现在。他十分满意的看到风静持的耳垂又红了一层,看上去格外鲜美可口。 “……别闹了……”风静持将头挪远了些,红晕渐染睫毛,语含嗔:“身体被人占了,你怎么不着急?如果你愿意就这么着,我也不为你费心了……” 司暇赶紧恬着老脸讨饶:别呀别呀,你不管我,就没人再搭理我啦。这样,你先歇会儿,找水润润嗓子,听我慢慢来、一点点顺,成不? 风静持斜了眼睛瞅司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司暇是在担心自己高烧期间说话过多,又加重咽喉炎的旧疾,在缝里插针给自己润喉修整的时间呢。 “……谢谢。”风静持垂了眼睛道谢,从病床上探出身子,略艰难的摸索床头柜上的塑料水杯。他的食指刚勾住水杯把手,门开的响动就蹦落病房,惊得他手腕一颤,碰掉了水杯。 水杯哐啷啷滚向来者的方向,顺道洒落一吱溜的水迹。来者微蹙眉,小心避开了向他滚来的水杯和地上的水渍,径直走向风静持,冲他轻声道:“果真是你……静持。” 风静持敛眉坐起,头重脚轻之际,脸烧得更为红润。“沈经理,”他笨拙的牵起嘴角,勉力笑得谦和,“您好,嗯……好久不见,您……唔,您还好吗……” 沈若崇原本心情不悦、正欲泄愤,见风静持羸弱可怜,刹时心软。“一会儿说我好,一会儿问我好不好,你可真是烧糊涂了,静持。”他浅笑着打趣,随意坐上风静持的病床,对他温和道:“你这回旷工,未免太过天长日久。打你电话你不接,去你家,你家又房门紧锁,我差点就报失踪案,满大街张贴寻人启事了呢。” 风静持埋着头,下意识用余光捕捉一旁的司暇的表情。沈若崇见他露出了愉悦舒畅的笑容,还道自己受了他的欢迎,不曾想风静持只是在偷笑醋劲儿四散的司暇,而暗喜司暇表露出的那份日益明晰的情愫。 沈若崇顿了顿,微抬高声音:“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沉浸在自己的小坏心思里的风静持呆了又呆,才避了沈若崇的视线,哑声说:“经理,对不起,我无故不去上班这么多天……您开除我也是应该的。如果因为我的旷工,给您带来了额外的损失,我愿意赔偿……” 沈若崇抬手就抹了把风静持的脸,一副风流中人的样子。“这家医院是我名下的产业,前台负责登记的人向我一汇报,我就来看你了。”他又用手背去试风静持的额温,动作亲昵暧昧,“听说你被担架送进医院的?怎么会在路上突然昏倒?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挂吊针?我这就叫人来——” 风静持赶紧拖住了他的手,不让他摁响床头铃。“不用了,沈经理,我躺一躺就好,太劳烦您了,我……”见沈若崇再次将自己的手裹进掌中,风静持倍感尴尬,忍不住频频投视司暇的方向,用唇语焦急的辩解: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误会! 司暇的脸不能更臭。他脸颊上的肉纷纷往下垮,嘴巴撅得能挂油瓶,心中则醋意杀意风旋海啸,快恨死了自己的无形无体,只能看着小竹马被轻薄调戏。愤不过,他冲沈若崇的后脑勺暴挥一拳,而他那“砂锅大”的拳头直挺挺穿透了沈若崇的脑袋,竟“伸出”了他的前额,被风静持一瞧,红颜大悦、笑得更欢。 “怎么了?”沈若崇无知无觉,还当风静持烧至发痴,倒也可爱。他往前探身,替风静持理了理被汗黏软的衣领,笑道:“你不愿劳烦别人可以,不愿劳烦我,可就太见外了。上次送你东西你没要,还闹了个不愉快,这次你生病,再推托我就真可要生气了。” 风静持为难的看看沈若崇,又望望司暇。他感觉沈若崇的手指有意无意抚摸着他的锁骨,不由一个寒战,热度退了半分,屁股往后一挪就撞上了床头栏杆,硬生生拉开了与沈若崇的距离。 沈若崇见自己被如此堤防,不由笑容一僵,语气也生硬了:“静持,怎么?”他见风静持又含羞含涩般拢紧了衣襟,以为他在欲拒还迎,心一躁就脱口而出:“你长得像他,性子却和他迥异。你……性情是同你母亲么?” 风静持热烘烘晕乎乎的脑袋如淋寒雨,他捕捉到关键字眼,赶紧问:“您说我像谁?!”沈若崇轻拧眉,权衡片刻,坦然道:“以前跟人有约,看在你小,什么都瞒着你。现在你成年了,年将弱冠非童子,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了……关于你父亲的事。” 风静持微张嘴,他神色震荡,各种情绪激涌心头,竟眩晕了半秒,不省人事了刹那。“我、我只知道我爸爸姓‘祁’……别的,姑姑不说,妈妈更……”他攥紧床单,今个儿头一遭专注凝视司暇以外的人,激动不已的追问:“沈先生!您认识我爸爸?您跟谁约定一直瞒着我的?我爸爸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在哪里,我能见到他吗——” 他太过急切,陡然岔了气,咳嗽起来。沈若崇帮他拍后背,他不但没婉拒,反而拽紧沈若崇的袖口,满脸通红的哑叫道:“请告诉我,沈先生!我想知道,我一定得知道!” 沈若崇见他小脸红扑扑,眼神璀璨,微张的唇是不同往日的鲜润,比涂了唇蜜的女人更惑人,不由暗了眼色,心潮悸动,在吻与不吻之间激烈挣扎,声音也变了调:“你、你……祁玥竫绝不会这样,你怎么能……” 风静持没听太懂,不过也发现了自己与沈若崇过近的距离。他窘然松手,离沈若崇远了些,待观察到他脸色平静下来,才小声问:“沈先生……能告诉我了吗……” 沈若崇将唇抿成一条白线,他用眼神揣摩风静持半晌,才说:“我知道的也有限,而且……咳,你问吧,我能告诉你的都会告诉你。” 风静持忙不迭点头,他急急张口,却只发出嘶嘶的气流通过声,其咽喉火辣辣的疼痛令他拧眉,不由难受的摁上了喉咙。 沈若崇见状,主动为他端了杯水来,却不许他自己喝,反一点点喂他,可谓宠溺。一旁傻看着的司暇见了,心绪难平,五味陈杂,双拳死死拧紧,眸中怒火滔天。 待沈若崇起身放杯子,司暇脚一扬就踹上了沈若崇的臀,末了还增上一声低吼,权当在踹沙包袋。他朝风静持投去炫耀的一眼,不料风静持根本没看他,反倒眼神飘忽,不知缠绵于何种心事。 司暇慢慢放下脚,心被忽而蹿上的凉一寸寸侵蚀。他看着沈若崇又坐到了风静持旁边,精实的后背几乎将风静持完全遮挡,这让他根本无法与小竹马对视、传达一具荒魂的心声。 这时候,司暇才醒悟、才黯然:也许风静持真正在意的,并不只是他…… 第42章 司暇懈气的收腿站好,抱着手臂怒视沈若崇的后脑勺,预备着他一旦展现对风静持图谋不轨的歪心思,就用吼叫向风静持提醒儿,让小竹马不至于被玷了清白、污了声誉。 然而风静持一心记挂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脑子里打着转儿的全是关乎父亲的问题,哪有闲情去察觉沈若崇的不伦旎念。他由着沈若崇牵起他的一只手、摩挲他的手背,颜色激动的问他:“我爸爸叫什么名字?” 沈若崇笑一声,将他的手翻了一面,在他掌心描画了三个字。“唔……”风静持眯起白翳偶掠的眼睛,略吃力的念:“祁……玥……竫?祁玥竫?我爸爸叫‘祁玥竫’?” 沈若崇按拢他的五指,好似帮他把“祁玥竫”三字裹进了手心,不让它逃离。“静持,你知道你名字的来历么?”见风静持缓慢摇头,他缓声道:“‘待到风静处,犹解月清持。’那位随手涂就的小句,也不知有何意蕴,我才疏学浅,摘了三字,做了你的名……你会怪我么?” 风静持愕然。“沈、沈经理?!”他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会是您?您,您到底……”沈若崇不轻不重的捏一把他的手,语气轻柔:“你一出生,我就想过收养你。但你的法定监护人是风思遥,最初,她极疼爱你、极照顾你,我没有把你夺过来的理由……不瞒你说,我——向你母亲求过婚。” 风静持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像个头一遭看到成年男女亲热画面的纯真小孩。沈若崇也算自丢自脸,他微垂睫毛笑了,牵引出眼角细密的纹路。“当然,你母亲很刁蛮的挖苦了我一通,将我拒绝了。我那时年轻气盛,一气之下就听从了家里的安排,迎娶了别家的小姐,携妻出国发展,导致和你家彻底断了联系。” “直到前不久我回国,才慢慢打听到你的情况……我绝想不到风思遥会变成那样,而你……这些年你受苦了,静持。”他抬起长眼,在与风静持对视时,独属长辈的殷殷关切醇重浓厚,让风静持心一颤,感动得微痴微醉了。 “没、不、不要紧……”风静持每迸一个字都能咬到舌头,他的脸颊红似火霞,炽炽的亮,“沈先生,我、我……我也没想到,您竟然……”被风静持感激仰望的沈若崇面如春风,只听得他笑着补充道:“我有心帮你,却也不想做得太过分。幸好你母亲的社交面比较广,我走了各种关系,终于把你招进了我的公司,底下的人看在我的份上没说什么,但令我欣慰的是,你非常勤奋努力,现在把你培养成我的接班人都顺理成章了。” 风静持微张嘴,不知该怎样表达才好。他憋了半天,终于挤出来粗粗的一句:“谢谢……太,太感谢您了……可,唔……我觉得我的学历和学力都不足,您应该选择更有培养前景的人……比如说您的儿女,我听闻,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留学生……”沈若崇笑叹道:“他们没受过挫折,还是自己去闯闯的好。更何况比起他们,我更担心你……” 在两人交谈间、风静持不经意间,沈若崇竟与他五指相扣,极尽柔情缱绻之能事,可把一旁站着的司暇气得啊,幽灵的淡白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忍不住挤着嗓子冲风静持叫:疯子!快醒醒,别被他骗了!老家伙就是副想包养兔儿爷的狗嘴脸,你看不出来吗! 风静持闻言一怔,越过沈若崇的头顶,向司暇投去难以置信的眼神。他见司暇义愤填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愠怒模样,不由惶恐自问:我又做错了什么? 沈若崇则相当不满风静持在气氛大好的时候突然走神。他无所顾忌的拧了把风静持的脸,只觉下手滑腻,指尖余香,这更令他怡然自满,得意于自身捡到了个宝的英明远见。“静持,你父亲还在位的时候,我曾做过他的秘书,所以我还算了解他的品性追求,以及他对下一代的期望。若我按他的标准培养你,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听我的话?” 风静持将大部分的心力都用于纠结司暇的怒颜,沈若崇的话让他完全无法理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跟着您,是指您允许我继续在您的公司帮忙吗?” 沈若崇扣紧了风静持的手,笑容既似慈父,又带了些难言之欲。“在国内的这段时间,我发现各种因素都不如我预期,权衡考虑,还是去海外经营家业的好。而你呢,静持,恕我直言,你家人都不在了,你也该重新考虑自己的前途和出路。跟着我出国进修一番,感受一下国外环境,如何?我大部分的产业都在国外,如果你试手之后看不上,我绝不反对你创业,总之只要学有所用即可。” 司暇一听,小心肝就一咯噔。他越过沈若崇的后脑勺,屏住了呼吸观察风静持的表情,却见自己的小竹马肤色火红,就像一朵开得过盛的春花,一不留神就会被歹意者撷取,沦得万劫不复。 “……我……出国?出国?”风静持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才眼神混乱道,“为什么?我跟您,其实……对不起,可是我们没有那么深厚的关系,您的好意,我……我觉得我不应该……” 沈若崇笑了两声,又给风静持端了杯热水,替他压惊。“你的声音……嗓子里像是含了块炭。真该好好治治。”他轻抚一下风静持的喉结,又叮嘱他热水要小口喝,还为他抚背,待他不那么惊疑了,才坐在他身侧温和道:“我知道你信奉‘无功不受禄’的信条,当然会怀疑我是不是要拐卖你了。” 他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如果你真的在意,那我就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吧。关于我希望从你身上取得的回报。”他直视了风静持,将他的一切情绪变动都框于眼中,好似督察着一切的摄像头。“我愿意照顾你,即是希望……你也能照顾我,静持。” 风静持微翕眼睫,呆然望他。沈若崇浅浅笑道:“我把你当知心人,就算是家丑,也外扬了吧。其实我,已经跟夫人协议离婚了,只不过没有对外宣称而已。”他带着笑叹口气,仿佛无悲无喜:“夫妻缘尽,无可奈何。我们和平分手,财产划分得很合理,儿女业已成年,能理解我们的选择,离婚对我的影响……现在也只局限于,担忧无人照料、晚境凄凉了。” 他自嘲的咧咧嘴角,皱起的眉头显出难以遮掩的沧桑:“我不像你父亲那般不显老,无论再怎么注重保养……和你站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的一脚就在坟墓里了。如果我再年轻十岁,像这般邀请你,一定更有底气罢。” 此时,沈若崇的眼睛格外多情,他牵起风静持的双手,柔声轻语:“静持,我呢,儿女自幼和我生分,感情淡薄,我其实很想再有个孩子,让我用尽全部的力量、好好的疼爱,让他过上最好的生活。”他扣紧了风静持的十指,缠绵而温存,“我最开始,把你当儿子。但现在,我更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你懂吗,静持。” 风静持下意识的摇头,沈若崇只得无奈的昧着脸皮道:“如果你能担负起,类似于我夫人的职责,我再无所求。静持,现在懂我的意思了么?” 在一旁听到现在的司暇,心慢慢凉了。他有一肚子的话堵在喉头,可话太多,竟出不了口,他神色恐惧,只能抬起手,做出个表达“求你不要”的惊惶姿态。 然而混乱不堪的司暇有所不知的是,风静持心慌意乱的程度绝不亚于他。“夫人?”他反复克制自己,才不至于一肘撞飞床头柜上的水杯。“您,找我?您是同性恋?” 沈若崇抓紧了风静持急于抽出的手,略慌张道:“别怕,静持,你别怕!我对你,不是用‘同性恋’能概括的情感!我没想对你做那些龌蹉的事,你相信我!”他反复揉搓风静持的手背,逼他镇定,同时不断迸落安抚的话语:“我只是不想瞒着你,所以对你坦白。听我好好解释行吗,静持?就当给我个机会,嗯?” 风静持红润的面色未褪,可他崇敬敬仰的眼神完全改变,他看着沈若崇,就像在看一个人面兽心的QJ犯。沈若崇被他盯视得心惊胆战,可他不愿功亏一篑,便卯足了耐心道:“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天生的同性恋。我喜欢你,可你却是男人,这我没办法控制。”他见风静持一脸狐疑,便万分尴尬的继续抖家丑,以求美人怜惜:“静持,是你逼我!好,好,我说了吧,反正是你……” “我夫人她,才是天生的同性恋。她与我同床异梦这么多年,终于在我们的儿女纷纷成年后,出柜了。她把她的女人带回了家里,带给我看。你能想象那时的情形么。”话语间,沈若崇倏尔激动,他涨红了脸色,略微咬牙,十足愤然,“她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我能有什么办法!离罢,离罢,还能怎么样!真让人看尽了笑话,那两个贱——” 他陡然收话,喘着粗气,神色痛楚。他休整了半晌才继续道:“我回国,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散心。静持,你必须相信,我是憎恨同性恋的,我至今都认为,是那个女同性恋引诱了我的前妻,让她见异思迁、踏上了不归路!” 他几乎是在掐风静持的手了:“你是个好孩子,静持,真的是很好,现在没有比你更正直善良的孩子了。我并不想冒犯你,我一开始绝没有对你产生那种心思的。可你,你……你知道你有多像他吗?你父亲,说是风华绝代,都不算阿谀奉承。你绝对想象不到祁玥竫对我的影响程度,我比现在的那些年轻女孩更疯狂,我把他当偶像一样崇拜。就连当初我向你母亲求婚,都是想着,希望能步他的后尘……只要是他的选择的女人,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吧。” 他衷肠尽诉,望入风静持的眼睛,真像看到了另一个人,隔了岁月与脉脉光阴,近在咫尺与他对视。“我觉得我还在受他的影响。我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你跟他那么像,你又是个那么优秀可爱的孩子,我无法自控,无时无刻都在关注你,到最后……” 他顿了一顿,含着愁与情笑了:“我喜欢你,有太多复杂的因素了,你现在可能难以理解……不过,静持,愿意与我一起么?我发誓,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要好,静持……” 司暇无法呼吸,几近眩晕。他想嘶吼,不让风静持作出回答,但风静持的速度太快了,只听得他张口就道—— 第43章 “您请回。”风静持缓慢而坚定的,让自己的双手离开了沈若崇的掌心。他目光灼灼,抿着唇,倒像一株遗世独立的芝兰,睥睨浮华富贵,香远而自清。 沈若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颤声道:“静持?你,你?你还是误解我?就算我们之间缘分这么深,你也不愿相信我会对你好吗?” 风静持偏了视线,粗糙的嗓音像有顽石滚过:“您对我的好,我不需要。您另寻他人吧。” 沈若崇呆愣半秒,几近勃然大怒,好在生生压住:“你想清楚,静持,不要闹小孩脾气。”他耐着性子温言劝道,“我对你是真心,你跟我在一起一段时间,总会懂的。你给我、也算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跟着我,你就再也不用受气,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互相照应,一定能过得幸福。” 他想再去牵起风静持的手,却被反复躲过,令他焦躁起来:“静持,你究竟在倔什么?还是嫌我的年龄么?我亏欠你的,自然会补偿给你,我现在就把你当做心肝宝贝一样在疼了,你何愁将来?别跟我闹别扭,乖,静持,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 风静持望向沈若崇的眼神里泄出露骨的厌烦,他飞快的扫视站立于床尾的司暇一眼,冲沈若崇冷声道:“沈先生,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我不会跟随您出国,我会留在这里,自己讨生路。”言罢,他又一字一顿强调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疼。我能自己闯。” 唰的一下,沈若崇面如土色。他平生几乎没有遭遇过拒绝,好不容易寻着个钟情满意的,又不计血本提出了那么优渥丰厚的条件,他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结果对方却——? 未免,有些不知好歹。 沈若崇自知不是个骨子里耐心的人,他的眉间拧出一个结,愠愤的血色慢慢蹿上他保养得当的脸,怒意翻滚于他的质问:“给我正当的理由。如果你不能说服我,就是你任性无礼了,我会当你在口是心非,静持。” 风静持冷眼看他。半晌,他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耳侧,待没触及眼镜框的坚硬质感,他才安心,哑笑一声后对沈若崇嘶嘶道:“你不是想对我好,是想透过我,对我爸爸好。是这样么,沈先生?” 沈若崇闻之悚然。风静持见状,牵起嘴角,冰冷的笑容令司暇也微惧。“我是我,不是我爸爸。您如果真的尊重他,就不要找替身,更不要往替代品身上投注银欲。否则,我会认为您对我父亲的情感不是崇敬,而是侮辱,我不会原谅你。” 沈若崇哑然,随即嗤之一笑:“原来如此,你是想问,我到底喜欢你这张脸、这具身体,还是你这个人,对吧?你真是小女孩儿心性,静持。” 这回轮到风静持哑然。他做梦也想不到,闲雅有礼如沈若崇,竟也有这般自作多情的开屏时刻。他又听沈若崇道:“我对你,与对你父亲,完全两码事。你不要想歪,认为你是替身之类,我可以对你发誓,我是因为你是你,才喜欢你、希望你能跟着我的。”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甜腻,展现出年轻时引诱异性无往不利的高超技巧。然而这只能让身为同性的风静持更加抵触憎恶,几乎要一拳抡上去了。“无论您把我当做我,还是我爸爸的影子,我都——”风静持朝沈若崇微收下颌,眼睛显得格外大而亮,像携卷残虐冷视猎物的月下孤狼,“瞧,不,起,你。” 沈若崇轰然站起。他俯视风静持,像在看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而非他期望的、温顺乖巧的小犬。风静持则无畏的抬起视线,对上他的,继续嘶声道:“您只是在嫉妒罢了。不管您是不是天生的同性恋,您前妻为同性情人而离开您,所以您也要找个同性恋人,与她抗衡,向她证明您的魅力,好让她后悔。” 不容沈若崇驳斥他的猜测,风静持扬声又道:“对我父亲,您则是贪婪。您知道我不如我父亲出色,认为我性子软,趋炎附势,觉得可以用好处吸引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在玩弄我父亲——您很龌龊,沈先生。我瞧不起你。” 愣沈若崇的温和面具再怎么坚硬牢固,这回也被彻底击溃、支离破碎了。他垂于裤侧的手捏成了拳,骨节好似在嘎吱作响,可见其有多恼恨愤怒。 “……你也有这么会耍嘴皮子的时候。我真没想到啊,风静持。”他眼眶狭长,面笼黑气,看上去阴鸷无比,竟有几分鬼神相般的可怖。“总的来说,你就是自视甚高,觉得我配不上你。哈,你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风静持?你有什么本事这么对我说话?”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再多一分血淋淋便也无所谓了。风静持昂了细颈就粗声道:“您又有什么本事,不许我瞧不起您?我只要还是个人,就有权利做出判断和选择,我现在就断定您是个心口不一的人,我选择跟您就此作别、分道扬镳!” 唇枪舌战如此激烈,令司暇胆战心惊。他眼瞅着沈若崇似乎要飞出一拳胖揍风静持了,赶紧穿沈若崇而过,横在风静持面前,做母鸟护雏状——他再次遗忘了自己无形无体,根本无法为小竹马抵挡任何摧残。 可沈若崇毕竟是沈若崇,他见多识广、八面玲珑,怎么可能因为失个小恋就大打出手、败坏形象。他迅速脱离暴怒的狂潮,脑子飞快的转,笃定了要找到把柄、反捅风静持一刀。 “你,现在是有喜欢的人么。”他心生一计,便沉着表情慢慢说,“我问你,司家那个名‘暇’的小辈,是不是你的意中人?” 形势在瞬间逆转。风静持面上的镇定逐渐崩溃,因为沈若崇优裕自得的道出了他最隐晦的心事:“你既然瞧不起我,当然会小瞧我。可这就是你小瞧我的代价——司家,你永远高攀不起。你再怎么闯荡奋斗,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那就是,”他特意顿了顿,挑起眉眼,笑容轻蔑,“你是妓女的儿子。你父亲,再怎么表现得清白无垢,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未曾叛国。你觉得我侮辱了祁玥竫,那是因为你没有听过更多人对他的评判,跟他同辈的那些老领导都认为他死有余辜……” 沈若崇的眉抽搐了一下,显然他内心颇不平静,颇不好受,可他为了用言语给风静持一个最凌厉狠辣的巴掌,依旧硬着头皮道:“祁玥竫为了逃避审判,跳楼自杀。这栋楼的楼顶就是他跳下去的地方……当场死亡。” 沈若崇显然达到了目的,而且事倍功半。只见风静持完全傻掉了,他如呆木,如颓花,黑眼珠子僵在眼眶中,惶惶然的颤,大有溃泪嚎哭之势。“我爸爸死了?”他从牙缝里迸出声音,老鸦般难听,“我、爸爸……不,你骗我!从没人跟我说过他已经死了!他离开我和妈妈只是因为公务,他总会回来的!只要我在‘里三门’做得好,我也能去找他!我是有爸爸的,我不——” 不管此时信抑或不信,风静持很清楚,他逃不过被迫接受事实而选择相信的结局。他很清楚,沈若崇望向他的眼神带上了悲悯,司暇回望他的眼神满溢不忍,而他扪心自问,一过二十年,他怎能没发现蛛丝马迹?事关祁玥竫烟消云散的端倪早已堆叠成山,他始终抱怀的企盼,不过自欺自慰的臆想罢了。 他很清楚,全部都清楚。只不过别人不捅破一天,他的好梦便能再做一天。毕竟在他的好梦里,祁玥竫温润如玉、全知全能,是他最强大、最完美的保护伞。同时也是最后的。所以他再怎么悲恸母亲的不告而别、“司暇”的单方决裂,也能抽噎后重新振作——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定是向着他的。会挂念他的人一定还有。他再委屈悲苦,往肚子里咽就行了,毕竟他父亲总会回来,他总能找到一个人,由着他毫无顾忌的哭号倾诉,而安慰他、疼惜他。 然而梦终究是梦,逃不过一场空。风静持将哽在喉头的“信”字生生往下咽,狠眨了眼,逼回所有软弱的泪水,对沈若崇不屈不饶道:“行。就算他真的死了,你的反复无常也够恶心,沈先生。你说过你尊敬他,却又为了打击我而诋毁他,你给了我又一个瞧不起你的理由!” 沈若崇简直想一刀砍死风静持,让他血溅三尺白绫了。他本还可怜风静持,犹豫着要不要下杀手锏,风静持这么一说,他便也没了理智,只顾着捡残虐的死法,通通往风静持身上丢。 “你也只能逞口舌之利了。看看这个。”沈若崇自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张三折五叠的纸,当着风静持的面展开,抻直了手臂给他看——沈若崇的手臂恰好穿透了司暇的胸口,致使司暇背对纸张,看不见其上的内容。 “我原本还想瞒着你,不愿让你以为我邀请你,是在趁人之危。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你对我不仁,我对你不义又何妨。”沈若崇任由风静持在他说话前就抢去了纸,塞进被窝,而他只是笑。此番,他才真真正正的,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你大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对你的好,不过你没了我,准备怎么做呢,风静持?你觉得你有经济能力住院治疗么?你有足够的存款支付手术费用么?你父母都不在了,你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几率找到合适的捐献者?” 沈若崇透过脸色惨白的司暇,对高烧复发而虚汗如雨、极度勉强才能坐直的风静持笑道:“你瞧不起我,我却可怜你啊,风静持。” “我可怜你,除了傲骨,一无所有。而就连那傲骨,也要被火化成灰了吧。哈。” 沈若崇一番轻薄挖苦令司暇怒从心起,他一个下勾拳就抡上了沈若崇的下巴,可惜无关痛痒,沈若崇反倒透过司暇、冲风静持加深了笑容。 “再说说你那位意中人吧。”沈若崇抱着做坏人做到底的想法,再不顾及人情冷暖,只念着将风静持的心剜出最深的伤。“我现在承认,有些事我骗了你。譬如说,这家医院确实是我名下的产业没错,但实际控制人……呵,你想知道么,静持?” 沈若崇唤得甜腻且恶毒,风静持漠然望他,手伸进被子里,将他从沈若崇手里夺过来的那张纸揉烂撕碎。见他那般冷峻镇定,沈若崇喉头堵着愤懑之气,干脆倒豆子般全说了:“司家那个小少爷,倒也真是个绵里藏针的厉害人物。谁都知道他有野心,但他的棋路用意,竟没人能猜透。他用司家在国外的房产置换了我名下的这家医院,动作之快、瞒天过海,连顾璘都没料到。所以向我通报你的行踪的,并不是医院前台、我的员工,而是实际控制着医院的司暇。” “当初,为你牵桥搭线,将你举荐入我的公司的,也是他。”沈若崇抱起手臂,优裕微笑,丝毫不为自己连篇的谎言脸红羞愧,反倒得意洋洋。“你该不会以为,我聘用你,只是因为我心血潮来?又或是我真觉得亏欠了你们家,要补偿你?呵,连本科学历都没有,却能跟着管理层做事,还频繁涉足公司机密,你认为只凭我一己之力,能说服得了董事会那些顽冥不化的糟老头?” “司暇不是一般人,风静持。”沈若崇的指尖陷入其衣袖,他倏尔显出些许懊恼,“嗤,现在想起来,他的盘算从那时就开始了。从你进我公司的第一天,他就暗示我关注你,强调你与祁玥竫的关系,还替我出谋献策,好让我把你收了去……” 沈若崇斜视风静持一眼,倒吊的眼角再无甜蜜的怜惜。“这回也是。他让我到医院来,事先告诉我劝说你的方法,叫我提你的父母,打温情牌,等你感动了,再邀请你出国深造。呵,一切倒也如他所预料,不过我谨在此声明,我可从未做过向你那娼妓母亲求婚之事。那只不过司暇叫我捏造的。另外,关于你的名字,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祁玥竫一退位我就不做他秘书了,自然不会去关注他的随笔闲诗。那都是司暇的计策,关于究竟是真是假,你只能去问他了。” 风静持身体的热度慢慢褪下,面色变得苍白如纸。可他知道自己仍处低烧状态,又觉虚汗连绵,好不疲乏困倦,不由心烦意乱,冲沈若崇嘶声道:“您是精神分裂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您到底想表达什么?如果想在我面前贬低司暇,您还是请回吧。他,我自然会往死里教训,无须外人插足。” 风静持声音粗粝难听,末句迸出,却是霸气无比,吓得真司暇陡一寒颤,扭头就垮下了脸,可怜兮兮嘀咕:小疯子你认真的……? 风静持直勾勾凝视司暇,笑容转瞬即逝。他眼珠略转,瞪紧沈若崇,粗声道:“我只问您一个问题,司暇他,是不是想把我推给您?看在您曾经尊敬过我父亲的份上,请诚实的回答我。” 沈若崇显然不愿对风静持“诚实”,可他心虚的眼神泄露了真相,风静持在瞬间领会,飞快的掀开被子下了床,在穿衣之前,将掌心里纸张的碎末全扔进了病床旁的垃圾桶。 “你?!”沈若崇断喝一声,却没能止住风静持大步朝外走的动作。他想在病房门口拦住风静持,但那羸弱的美人只是斩来一瞥眼刀,沈若崇就一个莫名的寒战,再不吭声。 风静持径直通过沈若崇身旁,步履无声,风过无痕,房门铰链发出轻响,门扇闭合,沈若崇急急扭头也没能瞅见风静持最后一眼。 他很明白,风静持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就像那个人一样,伴风而行,随风而逝,划过指尖,竟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逮不着。世间名副其实的美人,果真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么?千金可求相逢,却连露水之缘都换不到,倒头来满室凄清,又是一场空。 然而……又有句俗语,更广为流传:自古红颜多薄命。沈若崇想到风静持病虚消弱的容色和那张白纸黑字的验血报告单,唇一勾,竟笑了。他立马摸出手机,拨打了好几个电话,交涉命令间,语气愈发昂扬激动,似在对着风静持责骂,羞辱他不知好歹一般。 一切安排妥当,他将手机屏幕摁暗,昂首呼出了口绵长的气。“风静持……”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附着在其颧骨上的皮肤一起一落,竟显出了狰狞的老态。“反正你活着也只是受罪,我喜欢你一场,送你早上路吧。” 沈若崇将手机收回口袋,垂下头颅,在空荡的室内寂寂的笑了:“就当是,饯别礼吧!” 第44章 风静持在出医院之前,特意问了前台挂号开药的全部费用,就算负责接待的护士小姐婉拒推托,他也留下了自己的身份证号,并坚持会早日送还问诊费。 借此机会,司暇钻回了被自己藏在前台暗柜里的狗儿身。他砰的撞开柜门,呼的冲向风静持,带起的风将护士小姐的嫩粉短裙掀起一角,引来小女子悚然的捂裙尖叫。 风静持飞快道歉,捞起馒头狗就带他快步离去。一路上,风静持太过步履生风,司暇简直怀疑他方才脸颊通红的高烧模样是在装病。“汪汪!”司暇在风静持怀里颠簸,满腹心事,干脆嚎了一嗓子以提醒风静持注意他。 风静持默契的放慢了脚步,微垂了头颅俯视司暇,“你是,可以在灵魂与馒头两个状态间切换?”司暇昂高了大圆眼睛,乖乖点头。风静持又问:“如果你处在灵魂状态,我能看见你,能与你交谈,但不能触碰你;如果你使用馒头的身体,我能摸着你,但不同的物种间存在语言障碍,所以我们无法沟通,对么?” 司暇频频捣头,为风静持的聪颖机智点赞。风静持搂抱着他慢慢往前走,仰首即是苍白如纸的天空,云显得那么飘摇如丝,一切仿若褪色后的布景,铅华尽逝、摇摇欲坠。 风静持触景生情,可牙一咬,却将心事生生吞下。“司暇,”他抬手抚摸馒头狗的面颊,黑眸子里有暗暗沉沉的光,“那个冒充你的人,我饶不了他。我会帮你杀了他,不管他是如何凶的怨灵,我都会让他永无超生之路。” 司暇屏住呼吸,心潮因万分感动而翻卷波涛。风静持看他狗眼发亮,就知道自己的话讨了他的欢心,微微得意,可思及往后,不免惆怅:“如果那人真是司君安,我想,姑姑和顾叔叔……会由着他占用你的身体,然后,囚禁他。就像把小鸟关进笼子那样。” 司暇还在为风静持难得感性的比喻句惊讶,风静持又道:“如果顾叔叔召魂出了错,那人不是司君安,他们会怎么做?”他自问自答,思维慎密,“一定会先将他关押,问出他的意图,再逼出他的灵魂,腾空你的身体,一定几率下再召唤司君安的亡魂一次。” “所有的情况都对你不利,司暇……”风静持拨弄馒头狗的耳朵,不知为何,他的嘴角浮现浅淡而意味深长的笑意,“平心而论,司君安比你优秀,比你更会为人处世,你不得不服。如果姑姑和顾叔叔联手蒙蔽你妈妈,司阿姨对司君安旧情难忘,又指望你成才,自然不会多起疑心。如此,你觉得人世间还有自己的位置么?” 司暇的心在瞬间冻结。他难以置信的仰望风静持,从牙缝里挤出呜噜呜噜的闷哼。风静持瞧他害怕,笑意更深,抚摸他耳垂的动作却柔缓无比。“所有人都向着他,只有我不。帮你的人只有我而已。记住这点,司暇。” 司暇呆若木鸡,觉得小疯子怎么着就像在铮铮立誓,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无畏无惧,而踏过易水的凄寒,化作萧萧而散的风。司暇心有预兆,惊疑不定,陡然想到沈若崇一语带过的风静持的病情,立马嚎叫起来,埋头去拱风静持的胸口,眼神不住瞟向医院的方向。 八九不离十的,风静持已能与他心有灵犀。他掰过司暇频频后望的狗脑袋,带着他飞快往前走,大有要逃离医院的架势。 “……我的事以后再说。”他小声喃喃,眼神并不看司暇,只向前,“等我帮你夺回身体,等一切尘埃落定……如果你愿意,再帮我解决我的事吧。” 由司暇的视线看上去,从风静持的尖瘦的下颌到秀挺的鼻尖,棱角精致而线条华丽,整一个精雕细琢的大美人儿,他又有清水芙蓉般淡墨空灵的气质,很多人钦羡,他、司暇则是爱慕,他甚至打算万事休矣,就不顾场合不顾时机不顾一切,对风静持表白,死缠烂打带他去领户口本,再各种上下其手为所欲为……他对未来有信心、有希望,可风静持为什么会给他风中烛的寂寞感,好似为了他一个知己,士终究逃不过血染江山的宿命? 司暇心底冷寒,可他也能安慰自己,是风静持太过谨小慎微,而态度消极了。他嗷呜张嘴就含住了风静持的半根手腕,嗬哧嗬哧耍宝卖乖的吮,风静持当然欢喜他亲近自己,童心盛放,当即笑出一树繁花:“司暇是小狗!司暇是小狗!你跟我拉过勾,可你不遵守约定,果然变成小狗了!” 风静持自我调节的能力其实不亚于司暇的强。他借助欢呼排遣对晦暗前路的抑郁之心,又跟馒头狗状态的司暇玩闹片刻,边走向路边的小卖部边对司暇说:“冒充你的人,司阿姨,姑姑和顾叔叔应该都在你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决定再回你家一趟。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跟伯伯联系,找他要一些……”风静持用停顿将关键词蒙混了过去,“如果我没记错,伯伯最近负责监视你家,他应该就在附近,找他很快……” 司暇默默腹诽自家的“被监视”。风静持垂了眼,在人行道上四处搜寻,不消时便弯腰拾起一枚五角硬币,正好供他去打小卖部提供的公用电话。 被风静持单手捞着,司暇伸长了脖子去听风静持左手所拿话筒泻出的声音。出乎他意料,那长长的“嘟嘟”声竟被接通音戛然而止,整个接通过程没用三秒。 熊叔的声音听起来急躁而激动,他和风静持用一串火星文般的数字对了暗号,确认接上了头,他才低吼道:“日他大爷的!低估那鸡贼了!局长重伤,司沄汐昏迷,顾璘和鸡贼同流合污一起跑了!操!” 人狗皆惊,不由面面相觑。彼此的脸色之苍白,令对方难以置信。 “……他怎么能?”风静持目光涣散,以为自己听错,“姑姑怎么会被他……?”司暇尚且不知,然而风静持清楚得很。那位“童小姐”艳归艳,邪归邪,一身格斗技悍若凶神,愣是两个身强体健的风静持上前围攻,都不一定将她制服。 话筒那头的熊叔狠啐一口,爆开的气流震得风静持耳膜生疼:“枪。那狗蛋的!竟然连枪都能搞到!嗤!我操啰……嗤。喂风子,你知道我在哪儿吧,说话要走,来找我,快点!把司小狗也带上!” 电话挂断。风静持咬咬牙,递给小铺老板五角硬币就抄起司暇撒腿跑。他跑得太快,带起的风将司暇的胸腔撞击得生疼,司暇被他的手臂箍着,却也颠簸动荡,仿佛大脑就在脑颅内激烈弹跳,令他血压直升、不知西东。 他被颠得晕头转向,寒风又似往身上劈来的刀子,他忍不住断断续续的嗷呜起来,想提醒风静持:咱可以乘公交嘛,何必跑路呢! 可风静持身无分文,事况又紧急,他只能靠着血铸肉造的两条腿奔跑,以耗尽生命的精诚之姿,前往能揭开真相的目的地。为了安抚司暇,他忍住腿脚关节的酸麻涩痛,扯开棉外套就将司暇完全裹进去,尽己所能的营造出暖烘烘的窠巢。 司暇被裹进黑暗,紧贴风静持的秋衣,甚至能听见他轰然的心跳。他用狗脸蹭了蹭风静持的胸口,鼻头拱动,他咂摸着风静持逐渐升高的体温,不合时宜的想:小疯子也太敏感了,到时候是不是一碰就得热乎乎啊?那抱他岂不是得冒着被烧烤的风险…… 然后又想到了日光浴。暖阳,银滩,北戴河的碧海蓝天,小时候他与父母最常光顾的度假胜地。那里有很多掩抑在繁花绿树下的疗养院,而其中的某一栋的某层楼的某间屋,就住着司君安,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 彼时的记忆尚且明丽而温热,在他的印象里,司君安就算孤僻古怪,酷爱冷嘲热讽,对他也是暖的,亲的,恨铁不成钢的溺爱的……为何白云苍狗不过十载,他就改头换面,手辣心残,愣是亲生儿子也要狠绝抹杀? 就像躲在风静持的衣下,内头很暖而外头风寒凛冽一般,司暇记忆里的司君安还在散发慈蔼的余热,现实却将他的血管一寸寸冻结堵塞,逼他心跳加速、心悸难耐,逼他断言:对那个持枪伤人的,十有八九是司君安的人,杀,还是不杀! “嘎吱嘎吱”,司暇的牙齿打起了战。他憋闷心慌,硬是将脑袋探了出去,而恰好,风静持抵达了目的地,正敲着一扇红褐色的防盗门。 门开,里头伸出一只汗毛粗浓的手,很不客气的将风静持拽了进去—— 是熊叔。寒冬腊月,他只着一件大白背心,豆大的汗珠却滑入虬结的胡须,可见其心燥气急到了怎样的程度。“不妙,不妙,我这辈子碰上的第二不妙的情况……”他将风静持往沙发上一攮,就转身去翻茶包,动作粗暴语气躁动。“我刚跟‘里三门’的接线员联系,没说几句就听到那边进来了外人,他们带着枪!嗤,妈的,咱目前是回不去‘里三门’了!” 风静持目瞪口呆,忘了伸手去接熊叔递过来的热茶杯。熊叔拧了浓眉瞅他,兀自端着烫瓷杯,嘶哑道:“那鸡贼真是狗胆滔天,趁着伤了局长,‘里三门’没了主心骨,就把粥搅得一团浑!你还记得你抢了我的一个盯梢活计,事关一个黑拳俱乐部么?我们最初以为,那俱乐部的幕后老板就是些穷极无聊的京城少爷,我们搞走了打拳的猪猡,小白脸们自然会收敛,而那之后他们确实也老实了一段时间。” “可没想到!嗤,他奶奶个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教唆那些小白脸太子党的,是那冒充司家人的鸡贼!他把打手整顿了一通,躲进暗处发展,规则啊体系啊歘歘的建,还在黑市交易军火!把自己的私人部队都搞起来了!” “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人?!想搞什么鬼?!”熊叔轰然砸落茶杯,溅起的茶水瞬间烫红他粗糙的黄皮肤。“养打手玩儿也就罢了,他竟敢冲击‘里三门’?!还他妈的差不多冲击成功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皇帝一杀,篡权夺位?那么个狗崽子也想破坏上头订下的规矩?他妈的真是不想活了!” 熊叔的手抖得太厉害,一杯茶被泼得几乎只剩茶渣。风静持迷恍,在司暇叫嚷后惊醒,飞也似的制止住了熊叔,不让他继续因怒火而自虐。“伯伯,冷静下来!我们好好分析,一定能找到出路……”风静持将熊叔扶上沙发,轻抚他后背,同时眼神乱飞,四下搜寻乳白小药瓶的踪迹——“伯伯”毕竟年纪大了,有心脏病高血压,风静持知道的。 粗重喘息半晌,熊叔深深吐气,极度疲惫道:“……没事儿了,我还成。”他示意风静持去看他摆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想向风静持展示些机密文件,不料风静持的指尖还未触上鼠标,自动休眠的屏幕就亮了起来,白晃晃的,白刺刺的,屏幕中央是“司暇”面无表情的脸! “你还真是……”“司暇”低沉磁性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流淌般传出,他幅度微妙的牵起嘴角,显得那肃杀的笑容掺上了十足的讥嘲恶意,“得不到教训。” “我会将一切撕裂给你看,风静持。”他寡淡的,冷漠的,这么说。 第45章 在场的两人一狗活像见到了亮相于黑白电视机屏幕正中央的山村贞子,惊悚得气流卡在喉管,滋滋的狞响。 屏幕上的“司暇”则加深了笑容:“如果不想听我说话,可以拔掉网线。但有一点你们必须清楚……‘里三门’是我的了。” 熊叔的眼本就瞪成了双铜铃,冒牌货傲慢轻蔑的宣言一出,铜铃膨胀成了铜锣。他“嗖”的站起,砂锅大的拳头捏得叭吱作响,“狗崽子嘴巴尽吐粪!你算哪个奶巴坨,‘里三门’是你说动就动的?你他娘的怎么不去号子里捅几个人,然后就说你占了这个山头得收过路费?!老子告诉你,动几个人轻而易举,敢触动体制,小心你的骨头棒子碎得连野狗都不叼!” 冒牌货翘起眼睫,笑容一旦沉淀,满地霜雪。“规矩都是人定的,而人,是世界上最随波逐流的生物。起码绝大部分的人是。”他眯起司暇的猫儿眼,险恶糅杂在狡黠中,竟透出几分值得玩味的可爱,“枪只能用来恐吓,扭转不了人心;除了钱与权,还有什么能够震慑人类心中的道德标杆呢,你说对不对,施大树?” 怵然听见自己的真名,“唰”的一下,熊叔的关公红脸全白了。“你、你?!”他结结巴巴,禁不住轻微抽搐,像在犯帕金森病,“你怎么会知道——”他突然噤了声,眼神在瞬间放空,似被洗脑。“……我……没想到,真,真……” 施大树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沙发上,混乱自语:“资料都销毁了,还知道我叫什么……除了局长,就是他,没别人了……”他抬起头,轮廓粗犷的双眼竟浮现泪光,“将军!是你?”他发出一吼,夹杂哽咽。 十五点六寸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中央,“司暇”舒展眉目,自成一脉春山,两潭秋水。“你这样想,也好。许久不见了,大树,这些年过得如何?” 施大树扑向笔记本电脑,明明是花甲之年的矍铄老人,明明虎背熊腰势若奔牛,却两掌撑住电脑屏幕的边框,陈皮般的脸堆满了泪意,“果然!果然!祁老,是您啊!只有您有这等本事,对咱局子了若指掌,啥都做得到!我想到了那个可能,却不敢相信,结果那不是司君安,是您!真是!” 施大树太过欣喜,他的背腰完全挡住了屏幕,导致后头的风静持和馒头狗瞠目结舌,想看屏幕却瞧不见,他俩既恐惧又焦急,剧烈跳动的心脏直逼嗓子眼。 “伯伯?伯伯!”风静持竖起了耳朵也只能听见电脑音箱传出的如纱耳语,以及施大树倾听“将军”密语时压抑的粗重鼻息,他极害怕施大树也被屏幕里的人蛊惑,一跃而起,冲上去就拔掉了笔记本电脑的网线,明亮的屏幕刹那全黑,司暇的面容也一闪后湮灭。 风静持将乳白网线随手一丢,掐上施大树的宽厚肩膀大叫道:“伯伯!他跟你说了什么?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施大树瞥过一只眼角通红的虎目,抿了起皮的嘴,半晌才有所动作,却是拂开了风静持的手。“他不是司君安,我们都猜错了……”他直起腰,反倒摁住风静持的瘦削双肩,覆压下高耸的身影,“不是司君安,不是别的人,顾璘歪打正着,把将军的魂唤回来了!他是创建‘里三门’的人,是我们的局长,是你父亲祁玥竫啊!” 施大树激烈摇晃风静持的肩,疲惫老态全化作了欣喜若狂,“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将军回来了!以这种形式,但他回来了!去他妈的唯物主义,老子不信了!改明个就投身封建迷信,找个庙好好拜拜——得亏祖宗保佑啊!将军没撇下咱,他回来啦!” 施大树将风静持晃得心癫神乱,后者拼命推开前者,冲他红了眼睛喊:“伯伯!你被他骗了!他怎么可能!不,不可能的!我爸爸已经去世了啊!他绝对不会是他!” 风静持一心慌意乱,施大树反而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擦了眼角的浊泪,看他。“是我负责监听沈若崇,我知道,是他告诉你的。”他用双掌揉了把脸,回复精干铄勇的状态。“不错,将军在很多年前就含冤而逝,‘里三门’落入了现任局长手中,直至今天。局里的愣头青暂且不提,我们老一辈的对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可清楚得很!我以前监听司家,咂摸那‘司暇’说的话做的事,就觉得莫名熟悉,今个儿才见他本人,那神容气度!将军就算换了张脸,他还是他!没变,真没变,刚一聊,他什么都知道!除了将军谁还能这么清楚!” 施大树挥舞着手,毫无章法,又陷入了庆幸与狂乐。风静持看他那副模样,像是中毒已深般的病患,不由连连后退,直到停在沙发前,才伸展手臂,以遮挡沙发上的馒头狗。 “就算是他……又怎么样。”风静持的体温再次蹿高,他面颊烧红,病态突显,可黑眸子却惊人的发亮。“不管他是司君安,还是祁玥竫,他抢了司暇的身体,就该滚出去!我不管他要达到什么目的,他想害司暇,就得过我这一关!”他余光一瞥,看见了茶几上、藤条收纳篮内的水果刀,他伸手就抄起,刀锋出鞘,不锈钢寒光冽冽。 风静持将刀尖对准施大树的心口,吐出热气,言语冰冷,他说:“那家伙是玩弄人的高手,巧言令色,蛇蝎心肠,我比你清楚祁玥竫的为人更清楚那家伙的本性!他占了司暇的身体,假冒他来欺骗我,还让我以为我得了癔病,让我怀疑向我求助的司暇是否只是我的幻觉——他是个骗子!大骗子!他骗了我,现在又装成祁玥竫去骗你,伯伯!” 风静持的眼前犯起了花,他头晕目眩,抓不稳刀把,脑袋里翻滚起岩浆,他所有的关节都痛了起来,那是一种烧灼般要起水泡般的极肿极痛——“唔……”他突然掉了水果刀,在小刀哐啷落地时颓然下蹲,痉挛的双手死死掩住口鼻。 他身后的司暇忍无可忍,早就吠叫着跑到了他身边,不曾想抬眼一瞧,竟看见一道红血滑下风静持的唇,而目光再向上,只见突流鼻血的风静持满脸痛苦,颤动的睫毛上全是水珠。 小疯子怎么会突然流鼻血?!司暇满心惊惶,然而施大树比他更急,动作也更快,那老汉一扑而上,从茶几上的纸盒内扯出一大把纸面巾,万分焦虑的替风静持止血擦血,对他叫嚷:“他姥爷的!一大摊子事我都忘记了!我监听着沈若崇,我听到了医生跟他说的话,风小伢!你这白血病,得赶紧住院找骨髓适配者啊!快快快先擦擦,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仿若天崩,继而地裂,司暇没了足下的支力点,他被无数噩耗击打折磨,再无挺直腰板的勇气,目光涣散的跪在了风静持脚边。 施大树自然不会注意到一条落拓小狗濒临心灵崩溃的危险状态,他将注意力全部投注在风静持身上,又拖又拽,硬是把风静持带进了卧房,将他塞进被子里,强制他休养生息。 “伯、伯伯……”风静持挣扎,可施大树将被褥缝隙全部捏死,就是要将他裹成只蝉蛹。“你歇着吧!别管那些子破事了,我去找将军谈,找机会让你见他,你见了他就能搞明白一切了!现在你多休息,好好睡一觉……” 施大树将手伸向风静持的眼睛,想遮住那双充斥着不甘与怀疑的漆黑眸子,让他暂弃一切、沉沦梦境,然而风静持在施大树的手掌阴影逼来之前,阖了眼皮长吐浊气,那漆浓眼睫一撑,眸中依旧闪烁坚定的光华。 “伯伯,你和曾经的我一样,都只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现实碎片。”他力拨千斤般,挡开了施大树的手,其人虽躺卧着,仍铮铮有声。“但那毕竟只是碎片,真正的现实被有些人藏得很深,只有相信自己,才能完全撕开他们的伪装。” 施大树有些不明就里,此时馒头狗失魂落魄的晃荡了进来,他昂头倾听风静持嘶哑的声音,心脏随着他的话音起落沉浮。只听得风静持仰面对施大树道:“你被那人所骗,更被你的期望所骗,伯伯。你尊敬、爱戴祁玥竫,痛惜他的死亡,你潜意识里希望他没有死,或是能够重生,你只愿他能再次统领‘里三门’,指引你前进的路。” “可他死了,伯伯,他死了。”风静持握手成拳,置于胸口,像是在对着自己的良心发誓。“生命只有一次,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他活了过来,他也不再是他了,那个借由掠夺他人生命维持自己存活的人,不仅卑鄙,更无耻,他不再是你尊敬的长官,而是个该被诅咒的僵尸!他抢了司暇的生命,我就有理由恨他!我,绝不承认他是我父亲!” 再一次,一记霹雳砸向司暇。可这回,雷霆后的磅礴大雨却洗刷了他濒临绝望的心灵,他浑身通畅,黑鼻头一喷,仿若吐气如兰——只因为再一次的,风静持没有背叛他!小竹马甘愿放弃与未曾谋面的生父握手言和,而选择了成为他、一条落魄小狗最坚强的矛与盾,永远站在他前方,为他格挡风雨险阻,不离不弃。 司暇不能更感动。可风静持对司暇的坚决扞卫在施大树看来,不过孩子气的倔。“……我也没说咱就不管司小狗了。”施大树放软了语气,抬掌去揉风静持的黑发,安抚杂毛的刺猬,“将军会占着司小狗的真身,肯定有他的理由。刚才将军也跟我说了,叫我们原地待命,有事情他自然会通知。还有,他忒关心你,叮嘱我送你去治病,照看好你,让你好好养着……” 风静持再次扇开了施大树爱昵的手,拼了命忍了眩晕坐起。“他有阴谋,就这么由着他占用司暇的身体,司暇一定会出危险!我现在就要见他,新帐旧账一并算清,夺回司暇的——” 他突然一顿,本该撕心裂肺的咳嗽,却凭毅力极度压抑的喘息起来。他紧攥前襟的指尖泛起惨白,指甲上象征健康的月牙儿一概消失,刚止住的鼻血又滴滴答答淌下唇尖,原来他早已病侵骨髓,距膏肓咫尺之遥。 “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去算账!”施大树又气又急,一伸手就按上了风静持的后颈,让他直挺挺倒下,意识全失,暂时昏厥。 施大树骂骂咧咧的替风静持脱鞋,还为他摁好棉被的边角。转眼一瞧床边呆呆仰望的馒头狗,施大树用齿尖磨了磨嘴唇,冲狗崽闷声闷气道:“对不住了,司小狗,你的身体该归谁,到时候再讨论。只是现在,如果你为了夺回身体而耽误将军的大事,我首先剁了你。” 见司暇害怕的后退,施大树从鼻腔里发出冷哼,粗声道:“没现在砍了你炖狗肉汤就算好的了。毕竟,将军都说了……害他最惨,伤他最深,将他拖入万劫不复之境的人,是你——” “司暇。” 第46章 名为静养,实则软禁,一周内,风静持缠绵病榻,而司暇扒墙拉缝也没能溜出去。他本可以一头撞出魂魄,穿墙出逃,然而他总觉得只凭自个儿,连对冒牌货吐唾沫都做不到,更别提把他往死里殴了。所以他斗志破灭,一天到晚就趴在风静持床脚,和他一起昏沉入睡,不知今夕何夕。 好在有了施大树的鞭策督促,风静持在清醒时死倔着反抗、仍拗不过,他开始吃药,接受输血,司暇更听见了前来例诊的医生与施大树的交涉:“……关于骨髓移植,他的情况很特殊……这种时候我们当然不能先谈费用,但就他的情况来看,父母亲戚都不在了,骨髓配型的成功率极低……建议你们不要太指望骨髓库,资料非常不完善……你们只能等……如果病人病情恶化,有理由考虑放射性治疗……” 门外二人说话的时候,司暇用前爪扒床柱,能望见风静持骨瘦如柴的侧脸。刚开始司暇还胆怯怯的小声唤,到后来,他也不出声了,只凝视风静持苦闷纠结的眉眼,看他眸中盘萦缠绕的抑郁。 前路晦暗、生命危在旦夕,别说是风静持,连司暇都会半夜被噩梦吓醒,他必须千辛万苦爬上风静持的床,用爪子触着了他微弱的鼻息了,才落下一颗哐哐乱跳的心,重回自己搭在床脚的简易狗窝。 然而司暇想,除却险恶的病情,更令风静持忧郁愁闷的,是他血肉至亲的远在天边。无论是一字未留抛家弃子的风思遥,还是玩弄人心草菅人命的“祁玥竫”,在风静持最需要亲人的时候,都不在他身边,反而于无形中给了他强大的心理压力,让他以为就算他自生自灭了,也没人在意、没人记挂。他就是不被需要、只能被碾碎的小渣末。 司暇闷不吭声的瞧了风静持一星期,终于遣词造句完毕,对镜演练完毕,准备一头撞出魂魄,说人话做人事,好好安慰风静持,替他排遣抑郁了。 他跟着送完药的施大树出了卧房,在老汉穿衣出门后躲进盥洗室,卯着劲儿咚咚撞墙,终于眼一花,软软倒地。 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好似一只被松开了线的气球,荡荡悠悠就往天上飘了……陡一睁眼。他双脚悬空,肢体透明,脚底才是软瘫瘫的馒头狗,很显然,他成功回归灵魂状态。 司暇深呼吸振奋精神,穿盥洗室门而过,预备着埋头扎进风静持所在的卧房——“嘎吱——”“抱歉,打扰了。”——有生人进来了! 司暇再怎么老眼昏花,也不会看错来人高矮胖瘦的大概轮廓。只见那人颇为年轻,男性,大概二十出头,身材清俊,相貌却稀松平常,令人过目即忘。 来人一进门,见无人迎接,不动声色,先将客厅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触及司暇时直勾勾的顿住了。 他看得见我?!司暇大惊失色,飞快捂住了——下体。 来者轻咳一声,平庸死板的面容因为扬起微笑,终于显出年少的神采。“司先生,大可不必,你的腰部往下并没有显形,不存在走光的概率。除非你连胸口都不愿袒露……那就得上胸罩了。” 司暇只觉得,来者调节气氛的功力真是万中无一的差。他说的啥玩意儿打趣话啊,简直冷掉渣…… 想着来者能看见他,不知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司暇尝试着对他开口:“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来者回答的很快:“我姓乌,名桕。司先生如果记不住我的名字,可以用‘喂’称呼我。”他上下移动目光,严肃而认真的将司暇审视一番,用毫不出奇的声音淡淡道:“我的老师羁旅海外,一两个月内都无法回国,熊先生找的急,老师就电话通知我进京,为熊先生排忧解难。” 熊先生?司暇想了想,觉得他八成在指曾用“熊”作假姓的施大树,便道:“他其实不姓熊,真名叫‘施大树’。他跟你老师什么关系?你的老师是谁?你们干什么的?找你们有什么用?” 乌桕抬起一只手,平静的阻止了司暇连珠炮似的问题。“熊先生和老师是故交。而我和老师所做的工作,在平常人看来都是歪门邪道。有人称呼我们为‘道士’,大概也以讽刺的成分居多。司先生不必对我和我的老师寻根究底,只需知道我能解答你的些许疑惑就够了。”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让想用旁门左道逼他泄露真身的司暇略有羞愧。“……也就是说,施大树本来想找你老师帮忙,可你老师在国外,只能你来……”司暇捋了捋情况,问他:“我现在是鬼,你却能看见我,怪不得派你来。你是有阴阳眼么?” 乌桕点了点头,自顾自的绕过司暇,在沙发上坐下,姿态端正。“能看见你的人,分为两种类型,”他微微仰视半透明的司暇,淡然而公式化的解释道,“一种,天赋之能,生来见鬼,除非眼盲;其二,宿劫难逃,阴气过盛,命不久矣。” “我,前者;你的密友风静持,后者。”乌桕望入司暇双眼,毫无神色波动。“形象的说,正因为风静持距死不远,距成鬼不远,他才能看见即将同为鬼的你。”他细致揣摩司暇的表情,似有领悟道:“你以为,风静持对你最情真意切,所以只有他看得见你、听得着你。可惜,你错了,风静持看见你的那一天,即是他的阳寿快到尽头的那一天。根据熊先生提供的资料,只有风静持的血能被你用来写字,也是因为他的血阴过盛阳过衰,而能被鬼怪接触的缘故。” 乌桕撇开眼睛,不去看司暇震惊后的出离痛苦。他也明白那二人境状的悲惨:谁能想到重逢不是救赎,不是峰回路转,反是劫难,是在劫难逃呢。沉浸于狂喜与希望,不料紧随其后的却是生离死别,愣谁都会痛苦不堪吧。 “……哼。”司暇突然轻哼一声,倒让乌桕一怔。“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小疯子没得救了?”见乌桕点头,司暇牵起嘴角笑了:“嗨,没事儿,这算啥事儿呢!小疯子死了,成了鬼,正好没人阻碍我把他娶进门!对了,你们道士应该懂怎么主持阴婚吧?要不要送我俩个顺水人情,在功德簿上多添一笔啊?” 司暇嬉笑,乌桕的脸色却渐渐变冷、发灰,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我真没想到你能那么自私。”乌桕掌撑膝盖,气度远超及冠之人。“天道有常,死者入土为安方是正理。司先生妄想留滞亡灵,截斩轮回,只会招惹生灵怨怼,到时候风静持化身厉鬼,本质反转,性情大变,你必追悔莫及。” 乌桕没好气,司暇也沉下脸,觉得那年纪轻轻的小道士太过浮夸卖弄、装腔作势。“你什么意思?逗我玩呢你?”司暇厉声道:“你不也说过小疯子能看见我、碰我的血是他即将成鬼的先兆么?我就愿意跟他一起做鬼,你管得着吗你?还是说你师父给你规定了每个月的任务量,所以你除鬼要除到我们头上?” 乌桕冷冷看他,半晌才咧开嘴角,给平庸的面容渲染上阴沉。“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依旧正襟危坐,仪态略似风静持,“荒魂如你,是通称的‘鬼’;人死七天,魂离躯壳的那一瞬的状态,似人非人,虽死犹存,勉强称其‘鬼’,然而——” 见司暇一脸懵懂,云里雾里,乌桕轻声咂舌,微不耐道:“简单来说,你和风静持做不到殊途同归。你的情况和他完全不同,你尚且能重返人身、再世为人,可风静持注定身死魂散,轮回转世。除非……” 乌桕摸了摸下巴,面无表情:“如果你能在他头七返魂的时候困住他的魂魄,他就能被你羁束在身边了。不过……”他吊人胃口却不自知,“你得在他的头七日取回自己的身体,因为只有人能施术作法,困缚鬼魂。同为鬼者,南辕北辙,各入轮回,彼此无干。” 司暇听得脑细胞哀嚎。“我没明白……”他咬着牙头痛道:“为什么非得我变成人了、去作什么法?我就算夺回身体了也不懂那些啊!你才是道士,你不能帮我吗?” 乌桕一口回绝:“不行。”司暇“噌”的怒了:“你他大爷的怎么回事?!一会儿咒小疯子必死无疑;一会儿说我能是鬼,他却死了都不能跟我在一起,要去轮回转世;又说什么我夺回了身体才能阻止小疯子轮回——你到底想表达什么?给我个准头成吗!” 乌桕扶额。他用指骨揉摁太阳穴,沉默半晌才从上衣兜内掏出一便签本。他盯着其中一页看了半天,轻声道:“你和他,所处的时间维度不一样。我就这么说吧,你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么?” 司暇像馒头狗一般瞪圆了眼睛。他吃惊的张大了嘴,结结巴巴:“我,你……你怎么知道我是……” “在你们的概念里……‘重生’。是这个名词吧。”乌桕又从摸出一只圆珠笔,在便签本上龙飞凤舞。而从司暇的角度,看不见他写画了些什么。 司暇干等了约莫五分钟,“……如果真是这样,你们的轮回非常有意思。”以纯学术的语气,乌桕挑眉评判。他合上便签本,对司暇淡淡道:“我来帮你梳理思路,为了提高效率,请配合我。” 司暇压制想痛殴他的冲动,勉强点头。 乌桕双腿交叠,指尖相对,冷静的开口:“让我们先从疑点开始。第一,上一次的你,享年多少岁?” 上一次?难不成我死了很多次?司暇本想用口型询问,可转念一想,老实回答:“八十。” 乌桕反问:“你肯定?”司暇不悦:“当然。”乌桕不依不饶:“凭什么?”司暇耐住火气:“我记得很清楚,小疯子是在我二十岁那年音讯全无的。我没了他,一个人过了六十年,八十岁死在养老院——喂,我骗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吧!你何必这么疑神疑鬼的——大爷我已经是鬼了,你再怀疑也没用!” 乌桕笑了笑。他用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大叉,对司暇说:“错了。上一次,你死的时候,绝对不到八十岁。就凭你的言行举止,我都能肯定你在隐瞒自己真正的死亡年龄。” 没待司暇驳斥,乌桕猛挥手道:“如果你真在八十岁重生,你为人处世的方式不该这么草率轻狂。就拿你的惯用语来说吧,我不相信一个八十岁、历经沧桑的老年人会随随便便说出‘你大爷的’这种话。” 以探照灯般的目光打量司暇,乌桕不带感情的浅笑道:“根据我的经验和推断,你死亡时的年龄,也就二十上下……当然,我是指上一次的你,即‘经历了重生的你’。” 司暇完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甚至疑问,乌桕说的还是人话么?“我重生了,心理年龄变年轻了,说二十岁的人说的话,不很正常么……”他拧了眉头反驳,但语气不甚坚定,充满了自我怀疑——也许,是乌桕不容置疑的气场太强大了,他无法怀疑他,只得怀疑自己。 “在人间的经历会成为灵魂的一部分,没那么容易因重生而淡薄。”乌桕冷淡道,“再者,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重生后,睁开眼看自己,你是什么模样?你的脸是二十岁的脸,还是八十岁的脸?” 司暇支支吾吾半天,竟心有胆寒,不敢回答。 “果然。是二十岁的脸。”乌桕替司暇作答,继续不留情面的分析,“人对自己的印象,一定源于现实。若你真亡于八十,一定是带着对八十岁的自己的印象重生,而你第一眼看见的自己,理应老态龙钟,而非青春年少。”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活到了八十岁?”乌桕扬起平操无奇的面孔,眸中的光冰冷刺骨,“你为什么给自己编造了长达六十年的记忆?” “有一件事,一定有一件事……让你宁可欺骗自己,也要遗忘。” “那件事,关乎你,风静持……关乎你们的死亡和轮回……司暇。”乌桕慢慢的,浅浅的笑了。 不要因为你一个人羁留人世,就将你的朋友也拖下水。” 第47章 司暇后背发寒,似乎有一滴冷汗溅落他的脚边,发出泠泠的冰凉一声。“我,骗自己?”他扪心自问,却陷入了暗的漩涡,越挣扎越窒息。“我没活到八十岁,二十岁就死了?可,可是……” 他一咬牙,强撑着洒脱道:“那不算事儿,反正我重生了,管它上辈子呢!我死在二十岁也不错,正好跟小疯子搭对儿了,两个人凑一起还玩个飞行棋……” 乌桕只当没听见他盲目乐天的自我安慰。他继续说道:“第二个疑点……跟着你跑的那只猫,你曾告诉过熊先生,猫的体内藏着你上辈子的朋友的魂魄,其名万敦敦,对么?” 司暇想,自己兴头一起,确实可能对施大树走漏过风声,便点头。乌桕垂眸沉思,片刻抬眼道:“你们把那只猫留在诊所,熊先生最近去查看,发现它早就死了。诊所的护士报告,那猫在你和风静持离开病房后,一直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护士下午去喂它猫粮,发现它已经断气。” “幸好他们保留了猫的尸体。”乌桕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平静的眼神瞟向天花板,也许他是厌烦司暇惊恐不安的难看脸色了。“这是我的能力之一。我发现,由肉体追溯,猫真正的死亡时间早于护士报告的时间。怎样解释这时间差?我推断,猫的亡骸被塞入了某种意念,而正是那种意念操纵着猫的尸体,让猫与你接触,让你误认为猫就是你重生后的朋友,万敦敦。” “你是在什么地方碰见那只猫的?”乌桕终于直视司暇,淡漠而问:“在什么事件后,你发现了那只猫?与猫相遇后,那只猫诱导你做了什么?请毫无保留的告诉我,司暇。” 司暇紧抿下唇,盯了乌桕好些时候,才老实坦白。 司暇说完,乌桕的笔记也记满了整整一页。“……原来如此。”乌桕将圆珠笔插回衣兜,前后翻看便签本,慢声道:“那只猫,基本上可以被定义为无害。它的一切行为,都是想将你引向风静持。至于为什么要借助万敦敦的名义……那是消除你戒心的最好方法,或者说,那是你自己能想出的最好的方法。” 我自己?司暇瞪眼,张口却无声。他发现,乌桕在针对着他,而那浓雾掩抑后的真相,难不成真的和他本人躲不了干系?他不是单纯无辜的受害者,而是……始作俑者? 乌桕似乎很满意司暇愈发深刻的自我怀疑。他淡淡的添附的证据道:“能制造出轮回局的,只有深彻骨髓的执念。万敦敦,是你曾经忠诚的跟班,你与他交好,却绝不会到死都执着于他。相对的,万敦敦虽然追随你,为你的死亡而难过,却也不会一辈子都心系那个早逝的你。所以万敦敦重生后寻觅你的几率几近为零……毕竟,你们之间的交情达不到刻骨铭心的程度……譬如说,爱。” 司暇果断被肉麻到了。他皱起脸,腮帮鼓起,不知该做何回答,因为光是想象“爱上”万敦敦的场景,他就满背的白毛汗。 乌桕从司暇别扭的神色中得到了当事人的证据,现在他可以作出结论了:“那只猫,是你残缺记忆的投影,司暇。”他详细解释道:“据你所言,当时的你得知了风静持的身世,急着去找风静持,在路上飞奔的时候恰巧看见那只猫跑在你身边,然后你就跟猫搭上了线……猫告诉你的,是进出狗的尸体、在狗与荒魂这两个状态间切换的方法,以及你对风静持隐晦的情思……由此,起码可以总结出两点。一,猫想保全你,并知道使你安全存在下去的方法;二,猫想促成你对风静持的表白。它希望你能快些袒露真心。” “你不妨将操控着猫的尸体的意念,看做你的潜意识。”乌桕望入司暇的眼,淡漠的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因为就目前来看,可称为重生者的人只有两个,你,和那位冒牌货。而冒牌货既然想杀你,就绝不可能传授你保全自己的技巧,所以冒名万敦的猫只可能是你自己制造出的提示者。” “或者说,它是被你封印的那部分的记忆的使者。猫给你的讯息虽然藏匿得极深,实际上,紧迫非常。因为你再不加快和风静持拉近关系的速度,他就要再次离开你了。” 司暇的脑袋瓜又一次转不过弯。“我不明白……”他眼神混乱,唇干喉涩,“我为了隐瞒某件事,不仅骗自己我活过了二十岁、没有小疯子也活到了八十岁,还利用潜意识操纵一只猫的尸体,让它伪装成重生后的万敦,派它提醒我要快些想清对小疯子的心,快些对他表白,免得小疯子死了、我就错过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暇抱住头,神色痛苦,濒临奔溃和哀嚎。“为什么?为什么?”他口齿不清,喃喃自语,“我为了什么,不惜欺骗自己?我到底隐瞒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啊!到底是什么……” 司暇蹲在地上,头痛到发出呻吟。乌桕仅仅俯视他,完全没有出言安慰的意思。他那平操的脸淡漠的冷硬着,让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位事不关己的旁白——只负责诵读出事实真相,而完全不投入情感的话外音。 然而,乌桕本人也知道,他表示出些许同情比较好。虽然他大概能猜出,司暇的劣根性是制造出永劫轮回的罪魁祸首,他再怎么自责痛苦都是自作自受,但司暇的自责痛苦好像太超限度,乌桕也有些不忍心了—— “喀嚓”,“……司暇。”嘶哑干涩的声音伴随着门扇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突兀响起,一人一鬼纷纷望向卧房方向,只见手扶门框勉强站稳的,不是苍白单薄如纸的风静持,又是谁。 司暇“歘”的从地上站起,在风静持面前手足无措。“小、小疯子,嗯,我……”他不知为何,心虚得紧,完全不敢直视风静持,倒像个闯祸后自责不已的小孩。他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乌桕,后者见之了然,起身走向风静持,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且微欠身,是个请求握手的姿势。 风静持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权衡握手的利与弊。紧张的气氛在并不宽敞的客厅内发酵,司暇揣着一颗惴惴的心,极度担心乌桕气量狭窄,一个不悦就将风静持定性为不知好歹,再耍阴招戕害风静持。 然而事实是,司暇想多了。风静持伸出皮包骨的纤弱手指,和乌桕礼节性一握,就马上抽回,整个过程行如流水,好似二人心有灵犀。 “乌先生。”风静持依旧有礼,但他无需乌桕自我介绍便能尊称其姓,让乌桕玩味的挑起了眉毛。“您想告诉司暇的事,以后再说吧。趁着我尚能行动,我想一次性击溃那个人,结束一切。时间不等人,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他在哪里,以便我采取相应的行动。” 司暇刚对风静持躲在卧房内的偷听行为心情复杂,又闻他箭在弦上、亟待出击,不由惊讶,“小疯子,你?!”这回却是风静持抬起手,示意司暇止住话头。他和乌桕之间,好像眸中只有彼此了,这般异样暧昧的情状让司暇妒意微生。 “我对司暇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乌桕用的是肯定句,接着却扬起话音,“你有什么感想?到了这种地步,你还相信他?连自己都欺骗的人,你愿意为他以命相搏?” 乌桕的每一字都戳中了司暇的心。他五味陈杂,紧盯风静持的后背,想出声狡辩几句,话语却堵塞了喉管,进退维谷。风静持的沉默更增添了他的愧疚,他不由自主的后退,宁可与风静持渐行渐远,也不敢承受风静持透露出丝毫厌烦与厌弃的言语—— “嗯。”仿若一记惊雷,阴霾尽散,天光大开。风静持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眸中涌动的是坚不可摧的信赖。“至少现在,我相信司暇。我相信他处于危难之中,我相信他只能依靠我。我不想辜负他的信赖,更想完成与他的约定,所以恕我无礼,只当你的推论是无稽之谈,抑或别有用心的离间计。” 乌桕瞪着他,无声的一哼。“你拥有非常坚毅的灵魂,我很敬佩。”他那平庸的容色与风静持一对比,太过操俗泛滥,可他仍能保持淡漠中骄傲的气质,实属不易。“可是也恕我无礼,就凭你的身体现状,去挑战那位,以卵击石。”他认真观察着风静持的表情,放慢了语速:“你应该也有感觉,你能承受的打斗极限甚至不能保证你全身而退,你就真的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成功则成仁?” 回话又是一声“嗯”。乌桕咂摸着他风轻云淡的态度,秀致出尘的容貌,不由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可能性,这下所有的诡计都能得到完美的诠释,而事情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你,司暇,冒牌货,你们三者间的因缘纠葛说不定也能尘埃落定了。” “我现在就告诉你,‘他’的所在。”乌桕将手伸进冬衣内侧,摸出一串黑润莹亮的念珠,司暇见之,觉得异常熟悉,“想知道的都闭上眼睛,没有我的指示不许睁开。现在就做,快。” 司暇见风静持沉默的阖上了眼睫,抽空狠剜乌桕一眼,也关上了眼帘。只听得乌桕甩动念珠,发出奇特的铿锵之音,又听见他嗡嗡哝哝出奇怪的发音——司暇眼前明明全黑,却突然从边角旮旯亮了起来,好似一张覆盖着眼球的吸光纸被揭开,他登时就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客厅内的恢弘舞台—— 那是属于司暇母校的,如论讲堂的演出舞台。只见深红布幕完全开启,特效灯光异常璀璨,台下人头攒动低语如轻潮,台上光圈正中、茕茕孑立一人,正手指挪移、弓弦飞扬,拉奏着一把形制典雅的原木色小提琴。 司暇曾被母亲逼着学了几学期小提琴,略通那“永远锯不断的木头”。他耐心听了几小节,不由惊叹演奏者技艺的精湛,要不是时机不符,他真会完全陶醉在那淙淙流水般的曼妙音色里、不能自拔了。 可他尝试着调焦距般拉近视线,对演奏者的欣赏之情立马转变为恶心与愤怒——在台上演奏的,竟是冒牌货。司暇恨不得冲上台去,抢过他的琴砸破他的脑袋,而司暇还没来得及将想法付诸实践,悠扬长音一落,冒牌货收弓,鞠躬,已然利落退场,唯余台下掌声如雷,和女主持人留人失败的叹息:“鉴于司暇同学要求,我们放他一马,不采访他了。然而精彩仍将继续,接下来,让我们有请——” 司暇调转视线,三百六十五度搜寻。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指引,他不消时便瞅见了台下、令他爱极恨极度的一人——顾璘。 只见顾璘老态突兀,身形佝偻,在台下的暗影里神情疲惫。他的视线痴痴黏附着走向他的那人,而冒牌货也正迎着他的视线坦然落座他身旁的空位,在全场骤然响起的欢呼声中,对他静默对视。 “怎么样?”冒牌货先开口,用属于司暇的面容轻轻微笑,“刚才那一曲,我能打几分?” 顾璘深深望入他浅琥珀色、形状似猫的眼睛,半晌才带了些若有若无的哭腔,回答:“满分。” 冒牌货挑了挑嘴角,手指触及大腿上的琴盒,若有所思的抚摸那纯木材质细腻的纹理。“我很荣幸。”他的轻声细语好似身姿灵活的细蛇,冰凉凉的,无声无息的,就游入了顾璘的耳朵眼,浸银且迷惑他的大脑。“这样一来,你的夙愿也实现了。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顾璘?” 他保持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冷漠的看着黑暗中仓惶抹泪的顾璘。听着他万般压抑的抽噎,冒牌货好似有些兴味索然,他移开了目光清幽道:“这又何必,我已经原谅你了。自此,你我再无瓜葛,你带着你的东西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顾璘仓促的擤了把鼻涕,一出手就拽住了冒牌货的胳膊,手指扣得很紧。“小安!”他叫得凄惶,可在满演播厅的喧嚣内,微弱得仿若一浮尘埃,“你原谅我了?你这就原谅我了?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我那么对不起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原谅我?”他突然使劲,将冒牌货嵌入胸膛,后者一个仄歪,腿上的琴盒落地,发出沉重的一响。 “小安,小安……”顾璘的泪水滴滴答答,滑落冒牌货的衣襟,将他的后颈打得一片湿。“小安,我对不起你,是我错了,我不该利用你去讨好那些人,我不该把你当傻子,是我不对,我不想打你的,我,我鬼迷心窍,我一直都在后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安,我对不起你……” 顾璘满心哀切,冒牌货却蹙起了眉,好像在强忍着什么。司暇的嘴唇本来就薄,被他紧紧抿住,更显其刻骨薄情,似乎一个冲动,他就要翻脸不认人,用谴责与诅咒的言语剜开顾璘的心了。 可他终究忍耐成功,由着顾璘慢慢止泪,松开对他的搂抱,通红着眼角,与他对视。冒牌货对上顾璘满是血丝与泪雾的眼,沉凝半晌,似笑非笑道:“哭够了?哭够了就听好,按照原定行程,你晚上就飞往魁北克,呆在我安排给你的地方,不要抛头露面……总之依计划行事,你做得到么?” 顾璘怔了怔,想说话却吞下。他在一道光幕扫过时点了点头。 冒牌货重新抱起琴盒,置于腿上,手指轻拂木纹,眼神渐冷。“称职的催眠师已经找到,司沄汐将接受‘治疗’,她会认为你出国只是为了亲历而为、处理海外事务,所以当她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不要说漏嘴,记住了。” “那个女人……我的……姐姐是吧……她脑部受伤太重,活着也只是植物人,我已经在昨晚……呵,安乐死,最好不过了。你应该也这么想吧。” 顾璘只被动的点头。他凝视那个套着他“儿子”皮囊的人,听他一项项交待极致残忍的琐事,潸然泪下的冲动油然而生,他再次捂住了眼睛,深深垂颅。 冒牌货见顾璘又一次泪腺崩溃,虚假的笑容刹时间隐入黑暗。他提起琴盒就站了起来,身形侧出头顶明灯流动的彩光,只留下一句:“我已经原谅你了。好自为之,放过自己。” 他像一阵风,带着他的琴无声远去,任凭身后的顾璘如何慌张而狼狈的起身呼唤、挽留,也不回头。 司暇看到这里,猛地睁开眼睛。他心跳激烈,短促喘气,往周边一瞧,却见风静持和乌桕都没睁眼,不由愣神,陡然想起乌桕的叮嘱:没我的指示,不要睁眼——司暇快悔死。 焦躁的又等了约莫三四分钟,闭眼的那两人齐齐睁眼,司暇方松口气。“那家伙又要把我爸送出国了!”司暇对那两人愤愤然:“还要对我妈催眠!真他大爷的丧心病狂,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出乎司暇意料,另外两人的关注点显然与他不同。“我这就去‘里三门’。”风静持比司暇“看”的久,他直到看着冒牌货坐上了黑色奥迪,对司机说“写字楼”才睁眼。而“写字楼”,对“局内人”来说,正是“里三门”总办公处的代称。 乌桕显然也知晓“里三门”之事。“且慢!”他伸出一臂,作势拦住风静持,问他:“你觉得那人,是谁?” 司暇的脑海里浮现出“司君安”三个字,可风静持却回答:“不管他是谁,我只当他是我的敌人。” 他像一阵风,绕过乌桕,走向门—— 第48章 “慢着!”乌桕以非人的速度拦在了风静持面前,眉头紧蹙,”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忘了?你本质上是个冲动的人,熊先生果然没说错。“ 风静持抬起鸦羽般的眼睫,眼神冷峻。”让开。“他音色粗粝,让乌桕再次挑起眉。后者暗叹:冰美人搭配破锣嗓子,还真是世间一绝。 ”听我说完,“乌桕加快了语速,”我从熊先生那里得到了关于你的非常详尽的资料,你的身体实在不适合搏击类的实战,无论以前还是现在。“见风静持脸色逐渐阴沉,仿若燃于冰中的艳火,乌桕硬着头皮手撑门框,跟美人死磕,”你生下来就有血友病,本该安心调理,做些平和的养生运动维持机体健康,你却坚持要求学习格斗技,在未被允许的情况下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风静持倏尔一个手刀,狠辣挥砍向乌桕的脸,却被貌不惊人的小道士制住手腕,卸下了全部的力道,”你?!“他大吃一惊。 乌桕的手指搭上风静持腕部的经脉,他训练有素,望闻问切在一秒内完成。”你太容易受伤流血,太容易因为逞强练功而毁灭自己。可你侥幸没有,你靠着运气,和一颗坚韧的心坚持了下来,不仅瞒过了司暇,与熊先生拉锯战,还直接或间接的因‘里三门’参与了多场近身肉搏。你不断被损伤、被修补,表面上看来,你如果没得白血病,还能将那么好的身手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可你没有重视这一点——肉体的损耗是可以累积的。” “简而言之,或许你有习武的天赋,更有后天的勤学苦练,可你体质羸弱,隐人耳目的强撑这么些年,也该彻底损毁了。趁早收手,专心养病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奢求属于自己的残命。”乌桕放下风静持的手腕,平视他漆如点墨的眼,语气恳切,“再者,虽然冒犯,但我必须指出,你为司暇做得够多了。你和他原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当初他与你的相遇,也是‘里三门’前局长的故意设计——竹马一场也就够了!你用命去换他的感恩,不嫌虚伪吗!可笑至极!” 乌桕说到最后,已然有些气急败坏,因为他看出了风静持冷漠的不屑。他轻嗤一声,耸耸肩,咕哝:“我想我救不了你了。”接着,衣着与常人无异的小道士侧身让开,容风静持步履无声的走出了屋门。 在后头傻站了半天的司暇猛一个激灵,赶紧飞向门,却被乌桕甩出的黑色念珠捆仙绳般缠缚住了全身。 “搞什么啊你!”司暇怒从心起,当即破口大骂。他那一口骂人不带脏字的京片子实在地道,乌桕眼带笑意,一个响指过后,司暇却发不出了声,只得干张嘴巴干瞪眼,有气也倒不出。 乌桕抱臂倚墙,手指绕一圈念珠,珠串的另一头缠着司暇,看上去就像司暇是他的狗一般。“先别急,我有话跟你说,”乌桕的容色言语明显愉悦起来,估计他的本质出人意料的恶劣,“首先,风静持为了你,要去送死了。人以群分,你和他注定殊途,可他强求,逆天行事,难逃死局。而你,八成为了夺回身体,也要用他的生命豪赌一把了。” 乌桕有意无意的收紧了念珠,将司暇捆得略微呼吸困难。“我想,他其实是自卑的。而你,则自私,或者说,妄自尊大。但就风静持的态度,我决定不再阻止你们,是福是祸你们看着办。”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受人所托,我必须尽量保全能保住的命。我刚才注意看了,那位冒牌货的左耳上有一枚纯度极高的冰种黑曜石耳钉,黑曜石者,镇魂辟邪,冰种黑曜石的驱灵降冤效果更是不可小觑,你若以灵体状态出现在冒牌货面前,必将灰飞烟灭。” 司暇恍然大悟,怪不得对着他,冒牌货的黑润耳钉就会绽放极强烈的白光,烤得他异常痛苦,全身都快融化为水。原来是一枚耳钉害惨了他!冒牌货阴毒之心,令人发指! “你在现实的凭依,就是那只小狗了。”乌桕突然迈开步子,用念珠串拽着司暇往屋内走,直到抵达盥洗室半掩的门前。“虽然用极阴、极近于死之物,譬如说风静持的血,可助你抵御那人耳钉的驱邪之力,但这样一来风静持会死得更快。所以你为人为己,还是回到小狗体内,借助小狗的躯壳活动吧。” 往日的种种疑点在乌桕轻描淡写的解释下逐渐明晰,司暇不免懊悔: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如果他早点发现风静持身体、血液的异样,察觉那道人鬼之隙的消弭不过死亡对风静持的召唤,他就能早点提醒风静持接受体检与治疗,而不至于眼见小竹马挣扎着痛苦、拖着病体为他奔走战斗了。 一直在错过,一直在懊悔。这般阴郁想法冒出,司暇突然打起了退堂鼓:小疯子重病在身,我就眼看着他冒着生命危险,去和冒牌货决一死战?若真如乌桕所言,从犄角旮旯里冒出个万一,小疯子他,会不会……? 司暇心乱如麻,可乌桕早已收回珠串,打开盥洗室门,用眼神示意司暇快回狗身了。“……司暇。”见半透明的人举棋不定,眉眼流泻优柔寡断,乌桕不耐道:“将你传送过去需要时间,你找到他俩对峙的地点也需要时间,你再瞻前顾后,就呆在这儿别去了,反正风静持也没表示你非得去。” 司暇不敢多想,赶紧一记大步,跨入软瘫于地板的馒头狗的身体。数秒过后,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很吃力的仰望乌桕,发出一声嗷呜。 乌桕将脖颈弯曲出明显的弧度,俯视司暇的浅笑几乎不带好意。“真讽刺,这回竟是你成了狗。”他将念珠绕于手腕,一圈一圈细密的缠,动作之熟稔轻巧,好似念珠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凭你现在,这落魄后的态度,我就能推断出你风光时,有多傲慢自大。你自己倒是不清楚,可我刚才碰过风静持,解析了他泄露出的部分情感……你以前对他颐指气使,肆意差遣,也算把他当成了你的狗。” “他能忍到现在,很可敬,更可悲。你就用狗眼看清他最后的瞬间,再撕裂自己的伪装吧。”乌桕突然双掌合十,一声断喝:“走!” 司暇猝不及防,视界被完全挤压,全身的骨头都像被翻斗机碾过,肿痛感饱胀了每根骨髓,他的尖叫也被时空的裂缝割裂,破碎成支离的屑末。 他好像费尽心力,才从一条出口极细的管道中钻出,浑身剧痛的跌落冰冷地板,难以自制的抽搐。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儿,咬牙忍住小腿抽筋的痛,在地板上滑溜狗掌,半跪半站,昂起脑袋。他的眼前,是一条紧急灯映照下的幽深走廊—— “砰!”兀的,极刺耳的噪声炸响狭小黑暗的空间!司暇的脑袋瓜都一次转这么快,他立马就将声音与最可能的发声源对应了起来:枪! 他发疯似的奔跑起来,几乎瞪裂眼眶的狗眼满溢惊恐:他想知道风静持怎么样了!可与此同时,他怕得厉害,他又不敢知晓降临于风静持羸弱病体的事端—— 他途经一个黑东西,刚想生生刹住自己、前去看个仔细,又一个灵感突现,借由转瞬即逝的画面与飞闪而过的联想,断定那是一只内部空空的小提琴琴盒,是被冒牌货用来隐藏枪械、随后弃之一边的工具。他果断放弃了驻足的打算,转为继续奔驰。 冷风似寒刀,割裂他的皮肤。然而这时候,他的脑袋仿佛举世无双的灵光,好使得他连连惊叹。刚才不到半秒内的推断令他自信大增,他飘飘然,觉得自己一看见冒牌货,就能天赋神技的侦探般无情的拆穿他了—— “砰!”又是一声刺耳的枪响,司暇顺应兽类的本能,硬是在一个楼梯口定下脚步,随即喘着粗气,躲进墙脚的暗处,用狗眼往楼梯上方望去—— 层层叠叠的冷白楼梯尽头,大理石细纹的平台上,站着的是“司暇”,跪在他面前的,是风静持。 “司暇”横手一掷,将子弹用尽的枪支丢弃一边,任它发出“哐啷”脆响,被黑暗埋没。 “以刀截弹,在这种夜视环境下,你能挡下我的第一发已经很不错了。”“司暇”突然狠狠踢向风静持脚边,而一把带血的匕首在空中划过绛紫光芒,也坠入了茫茫黑暗。 轻呼口气,“司暇”后退一步,机警的保持与风静持的安全距离,眯起的猫眼在暗中熠熠发亮。“还好我提前清空了三层楼,而跟你的决战,也只不过屏退三层楼的人员的程度啊。”他随性一挥手,带着扬弓揉弦般的优雅,语气却无耻似街头流痞。“‘写字楼’的整整三层,都是你的猎场,我给了你机会,你却错失良机,反被我突袭,你说这怪谁?” 他吃吃而笑,完全不把自己用枪、而风静持只使用一把充作匕首用的水果刀,这一巨大的武器歧视考虑在内。笑完了,笑意沉淀入眉眼,他俯视着跪地垂颅的风静持,柔言细语:“施大树的家,你卧房的床下,那里安着的监听器是被你取下来的。难怪我突然接到了你传来的讯息,说是要在这栋写字楼里解决一切……我屏退了人,允许你入内,等着你耍出最后的猴戏,可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用刀砍下第一颗子弹,还不赖,却落空了第二颗……你的左手已经废了,高兴么?”他将视线胶着在风静持汩汩淌血的、瘫软无力的左手上,嘴角又一次牵起曼妙的弧度。“刚才跑得过急,脚也崴到了吧。这样一碰即碎的你,真让人扫兴……用这把刀砍你,都没了该有的意义,我很失望。” 他拂上左腰的手慢慢扣拢五指,紧攥了一柄手,缓缓拖拽——他从腰间别着的刀鞘中,抽出了一把冷光潋滟的长刀,一把原始,却至寒、至无情的杀人凶器。 “他的刀,‘素玦’,素来决绝,听说连鬼魂都能斩断,你信吗?”“司暇”又笑了,眼眸迷离,含情含欲,在明与暗的交界,有种销魂勾魄的妖孽味道,“与其看着你失血致死,不如我搭把手,用你父亲的刀帮你了断前尘……好歹也有我和你父亲送你最后一程,知足吧……风……静……持……” 他弯下腰,左手的刀横在风静持颈边,右手则拂向风静持的面颊,手指缠了他柔软的发,摩挲蹭动。在气息交缠间,明明是生死之敌,彼此的隔阂却在一瞬间被抽空,他所呈现出的,“司暇”与风静持耳鬓厮磨的姿态是如此生动逼真,就连意识逐渐流失的风静持,也抬起颤动的眼睫,对着黑下来的眼前迷迷糊糊的笑了,他嘶嘶哑哑的说:“——” “司暇”听完,发出意味不明的短促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抽噎。他垂下持刀的手,攥起风静持的衣领,拖着他前往平台边缘,将半梦半醒状态的他扶起,在他失力、后倒向楼梯的时候,右手推了他心口一掌,加速他的坠落,左手,则是—— 伴随着脚步的后退,一记刀光,宛若天之牙、月之弧,冰冷的刃器撕裂了空气,也割断了风静持的喉咙。 血如流丽,鲜红色的月牙绽放在他的脖颈边,又随着他坠楼落地,洒覆他的颈侧、面颊——那是死神恩赐于他的最后妆容。 而“司暇”,就垂了刀,在台阶之上看着。看着他像一朵坠落黑暗的白色的花,却在轮回的最后,被血色的半面妆污染。他看着他,后脑碎裂,脑浆浸出,肢体如报废的人偶般扭曲,那是因为断折的骨头撑破了肌肉,而在月光下莹莹发亮。 风静持的脖颈被斩开了五分之四,血液从贯穿喉管的平滑切面大量涌出。他之所以没断头,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的那人,刀技超绝。 高高在上的那人俯视着台阶之下,逐渐铺满了地板的血景,和血泊中睡着了一般的风静持,他微笑着,微笑着,泪就出来了: “我不爱你。”——他代替司暇,对那割喉之刀前,风静持遗言的回复。 “再见。”——他终结了一切,终于可以流着泪,对风静持这么说了。 再见,风静持。再见。 再也不见。 第49章 风静持死在他十九岁生日后的第十一天。 他的出生日,被风思遥视为耻辱日,其余知情者因种种原因讳莫如深,所以直到司暇捡回他的那一年,由司暇擅作主张,将元旦定为他的生日,他才堂堂正正的,在第二年的元旦,尝到自己的第一口生日蛋糕。 再往后,他能不能过上生日,全看司暇想不想得起来。虽然他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可司暇一个不留神的忘了,他也没借口翘掉杂工碎活,去蛋糕店订做动辄一两百大洋的奶油蛋糕。毕竟,他甚至没有和母亲一起享用蛋糕的机会,因为风思遥不屑且轻蔑他的“大手大脚”。 平心而论,过不过得了生日,能不能和亲人一起享用甜美的蛋糕、接受他们的祝福,对他而言,意义可大可小,只看他找到什么借口安慰自己了。不管对被人接纳的企盼终结在十九岁还是二十岁,他都能漠然处之,因为对他而言人生苦短,活着就是受罪,还不如选择作为人而死去,而非仰人鼻息的牲畜。 ……时至当下。他心如死水,不起波澜的静谧,高高在上的立于楼梯平台,神一般俯瞰人间。他看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冲向风静持的尸体,对着他颤抖,绕着他打转,嚎叫凄厉,宛如遍野哀鸿,因流离失所而扼腕痛哭。 除了跟随风静持的那只顽劣小狗,施大树、“里三门”的其他人闻声赶来,在目睹血海与海中浮尸后,神情各异、举止迥然,唯有施大树不惧血污与风静持肢体扭碎的可怖情状,“轰隆”跪地,爬了几步就抱起血中尸,嘟囔几句,放声大哭。 他在最上一级台阶上坐下,一半脸沦入黑暗,一半脸被应急灯光照得惨白。有人仰起头,看见了他,被吓得魂魄出窍,直往后退;有些人则随机应变得多,推开人群就跑向他,殷勤的问东问西,等候吩咐。 他觉得,台阶之下、台阶之上好像是两个世界。风静持死了,可他还活着;有人为风静持悲伤的哭,但更多的人围在他身边讨好的笑,他们音色各异音量各异,却都是在问他一个问题:局长,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 愚蠢的问题。就那么办。按原定计划。 他离开了死亡阴影笼罩的血腥现场,临走前,命令拥趸者各司其职、各司其事,而风静持的尸体,就稳妥且体面的处理了吧,尽可能早的将他火化。就这样。 屏退了众人,他独自走过长长的回廊,沉溺于静默。他那哒哒的脚步好似钟响,一击一击,震荡黑暗,直到经过那瘫于墙边的小提琴盒,他才怔然驻足。 转念一想,先前已经在如论讲堂演播厅的后台,将盒内的小提琴调换为枪支和长刀了,现在枪没了子弹、刀被部下收走,他再提着空荡荡的小提琴盒出门,又有什么意义。 ……只不过白费功夫。 走出“里三门”用于掩人耳目而租住的写字楼,仰望一眼墨色铺陈的夜空,想找到哪怕一丁点的星光,却徒劳无功。迷惘与失落如海潮涌起,他突然就有了想去的地方。走近马路抬手一招,一辆的士吱响着急刹车,他透过薄雾氤氲的车窗,好像看见司机冲他笑了一下。 在这种时候,他管不得旁人对他的笑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只要还有活生生的人愿意望入他的眼睛笑,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存在着的,就算他与世间的联系如何薄弱且虚假,在被给予微笑的瞬间,他的身形能被一个人映入眼眸,他已然激动,醺然,以至于,眩晕。 他在槐墩胡同的入口下车,慷慨解囊,说:“不用找了。”上了年纪的司机显然乐不可支,他在开车前特意摇下车窗,冲他步入胡同的背影大声喊:“小心脚下!” 他步履一滞,朝后招了招手。他继续往胡同深处走,也不知道司机看到了他的感谢没有。 元月的天亮得晚,晨光熹微,苍穹如洗。他在一盏路灯下驻足,头顶是纵然熄灭的橙黄灯光,和作鸟兽状散的飞蛾蚊虫。侧耳凝听,黑泥台阶上的麻将小铺仍传出人声,他拉门而入,从桌台上的杂货筐内拾起一只肉松面包,刚递出二十倍价格的票子,老板娘就抱歉的说:“你换一个吧!这筐里是快要过期了的,吃坏了肚子可不好!” 大概是看他细皮嫩肉,眉目倨傲,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才非比寻常的体贴起来了吧。他笑着说不要紧,坚持将钱款塞给老板娘,用“谢谢你照顾我朋友”的歪理搪塞她,趁她不注意出了小铺,迎上温热起来的晨光。 老木门,老槐树,砖墙污黑的筒子楼,水泥楼梯铺满了灰。随手捡起一根发夹,撬开了那扇门,走进后反手关门,抬目环视,只见家徒四壁,环堵萧然,只觉这才叫做世事变幻,人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背倚门,很想滑落于地,坐着睡一觉,再也不醒来。可内间突然响起一声锁音,他通过狠咬舌尖重获警觉,强迫自己清醒,对闪出门来的人影冷声喝道:“谁?” 来者一副令人过目既忘的平庸面孔,唯有黝黑双眼透出睿智的光彩。“在下乌桕。算是个……道士。”乌桕走近他,在距他一米远时停步,极有礼貌的朝他欠身,说:“我有些事,想与你谈谈。” 他冷漠的望向乌桕,简短的反问:“谈什么?” 乌桕回答:“谈谈你的意图,和我的推理。如果我猜出了你的真实身份,你就告诉我,你接下来想怎么做,行么?” 他似笑非笑,紧盯乌桕的眼睛。他不表态的时间久到,乌桕以为他在盘算放冷枪的时机——“可以。”他接受了乌桕提出的交易。 乌桕松口气,为他沉默时的阴鸷气场微微胆寒。“我首先声明,我的资料来自谁,我必须保密。请你见谅。”乌桕从上衣兜内掏出便签本,翻开首页,蹙了眉一条条列举:“我先将证据全部摆出来,再下结论,与你核对。” “首先,我想回顾迄今为止、你做过的所有事。我将就个别问题对你提问,你可以说真话,假话,真假参半,或是保持沉默。我尊重你的选择。”乌桕半掩便签本,眼睛直勾勾的凝视他,不放过他面部最微小的神情变动。 “你的所有大动作,不是与司暇相关,就是牵涉风静持。鉴于有人举报你不是司暇,请容许我暂时怀疑你为,与司暇容貌相同的另一人,或是杀害司暇后取而代之的嫌疑人。代号‘X’。” “X成绩出众,办事稳妥,而且多才多艺,拉得一手小提琴,在大学内人气极高。举报人表示,X比司暇优秀太多,X的优秀程度是司暇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的。X借由自己的优秀,声称自己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学好了的司暇,从而蒙蔽了大部分人的眼睛。” “在我看来,这是很妙的计划,一种慢性的谋杀。望子成龙的父母,期待庇佑的跟班,崇敬强者的暗恋者,都更偏向于优秀的X,这无可厚非。然而我的另一个观点是,X如果杀害了司暇,自然可以用司暇的身体为所欲为,何必严于律己,非得把‘司暇更好的一面’展现给世人?难不成他有心顾及司暇的形象,不愿司暇的身体因自己的侵占而蒙受更恶劣的骂名,而选择改善司暇的社会声誉,不仅帮了司暇,也提高了自己的地位?” 对着始终面无表情的他,乌桕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牙齿:“当然,我只是猜测。可能性纷繁复杂,我只拣了我感兴趣的说,请别介意。” 乌桕清清嗓子,继续道:“举报者表示,司暇并没有所谓的同性恋倾向,可X与同校的同性同学,穆郁,关系极为亲密,超出了正常男男交往的范围。这至少说明穆郁在X心中占有一定分量。” “为什么要和穆郁交好?举报人为我提供了穆郁本人及其家族的详尽资料。我发现,除却X喜欢、或爱穆郁这一情感方面的可能性,接近穆郁的另一个理由,说不定是为了利用他,让他牵线搭桥,以和在这次最高层交接过程中,站对了队的穆家结成同盟。”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说法。‘政治斗争是对各种理性与非理性因素的权衡取舍,是超脱于情场的、人类最高级形式的战场。总而言之,为了达到目的,无关爱憎,无谓过程,能够换取价值的都没有不能被舍弃的理由。谨记,实现了大业的才是君子,否则,再志向高远,也是庸碌无为的小人’。” “X有野心夺取某一层级的权势,当然不可能因为同性恋的身份遭人质疑。所以穆郁曾经背着X表示过,X的心好像不在他那里,X对他好,却不碰他,不愿真正对他负责。” “我不怎么懂爱情,但以我之愚见,X不爱穆郁,亲近他,也只是为了利用他背后的关系网。可这样一来又产生了一个问题,X自然可以亲近穆郁,可为什么要故意冷落风静持?难道就因为风静持家境落魄、位处底层,他对X而言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乌桕细致观察着他,细致到能数清他睫毛翕动的频率。由他掩抑于睫毛阴影下的浅琥珀色眼眸,一直看到他闪烁于乌黑碎发间隙的冰种黑曜石耳钉,乌桕勾起嘴角,不紧不慢的对他说:“司暇长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听说他的祖母来自前苏联,那他就有四分之一东斯拉夫血统了?难怪受欢迎,原来是混血儿。” 一抹微笑在他唇边转瞬即逝。乌桕眼尖,瞧出了其中轻蔑讥嘲的味道,在心里大为自己因势利导的妙计喝彩,同时抬高了声音追问:“你觉得,司暇和风静持谁更好看?虽说风静持不是混血儿,我却更欣赏他的面相,我就得那才叫做——艳若桃李。” 他抬起眼睫,冷若冰霜。“……无聊。”他不自觉的将声音压低,听起来不仅充满了低沉的磁性,更带着似极风静持的沙沙的喑哑。“若你那么在意皮囊表象,我将脸撕下来,给与你可好?” 乌桕微惊,好在他脑筋转得快,立马就接道:“不用了!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还想多活几年。” 他轻轻一哼,眼神瞥向别处,眸子微微放空,似满腹心事、无处言说。乌桕见成功触动了他的内心,大悦,继续推理时的语气也欢快起来:“据我所知,风静持的成长经历非常艰难。他曾被母亲锁在地下室整整一星期,靠着喝尿才勉强活命。更曾经被母亲关在门外,淋了一夜的冷雨,之后高烧缠绵一个月,因救治不及烧坏了嗓子。再之后,他的母亲弃他而去,有人收养了他,却又将他遗弃在游乐园,是司暇在游乐园关门前,朝傻站着哭的他伸出援手,将他捡回家的。” “司暇的母亲本质上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看自己儿子捡了个苦命又可怜的漂亮小孩回来,母性大发就想收养他。可是司暇的父亲因为风静持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坚决反对,导致司暇母亲的收养计划不了了之。” “虽然没能被收养,拥有一个家,司暇母亲的资助却是慷慨大方的。风静持靠着司家给予的善款和自己打工挣来的辛苦钱租房居住,同时负担起自己的学杂费生活费,真是很不简单。”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风静持年纪增长,越来越像司家讳莫如深的故人,司暇的母亲察觉到了端倪,在一夜之间对风静持由爱转恨,无情的终止了对风静持的援助,导致他手头拘谨,就算加倍节衣缩食也负担不了自己和突然回归的母亲的各项支出。” “曾经收养过他、又将他遗弃在游乐园的女人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安排给他能够挣取更多外快的工作。代价,则是他不得不忽视自己先天不足的身体状况,而想方设法瞒住身边的人,去练功习武、熟悉拳术枪技,以幼童之姿参与成年人不能解决的、带有特工性质的任务。” “我猜,他知道那女人的真实意图。那女人的理由冠冕堂皇,看似为他考虑,给了他自我选择的权利,实际上却是在以一种不容拒绝的间接的方式缩短他的寿命。” “我不知道风静持是怎样瞒住司暇和关心他的其他人,如何制造自己不在场的合理借口,去‘里三门’规定的地方折损自己的身体,以换取参与赏金任务的资格的。他有血友病,就算最轻微的磕碰都能造成皮下组织的出血与关节的浮肿,如果在搏命的任务中受更严重的伤,导致长时间住院治疗,我想,司暇——” 乌桕拖长了声音,对他而言是一种提问的暗示:不出现,迟到早退,受伤,住院,风静持频繁的反常行为,会不会被号称与他最亲密的司暇注意到? 迎上乌桕抛来的刁钻问题,他只自嘲般浅浅的笑。“活该。”他不知在讥嘲谁,笑得幽魅。“风静持活该。他自己选错了路,能怪得了谁?活该他不得好死。” 听出了他平静表象下压抑的咬牙切齿,乌桕又在心里一乐,语气却不敢露馅,依旧严谨肃穆:“听你的意思,司暇是从来没有注意到风静持的异常了。可这跟我取得的资料不符,因为司暇甚至为了能够照料风静持,而选择不出国读预科、上国外的名校,而就在本地找了个第一梯队的大学,违背父母的意愿就读。” “你觉得?”乌桕又将问题抛给他,可后者冷似霜雪,竟一言不发,只直勾勾的盯着乌桕看,气场阴鸷。“我不是当事人,只能妄加评判——司暇还是在意风静持的。”乌桕自接自话。“然而司暇就是那种人。他的出身及成长环境注定了他难以根治的劣性,他傲慢,容易冲动,自以为是,还不知悔改。对了,你听说过那个普遍现象吗?男生都喜欢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而原因是,女孩子快哭出来的表情,就是成熟女人在性交中高朝时的表情。” “司暇本性不坏,但他身边环绕着各色狐朋狗友,难免在有意无意中效仿那些二世祖、公子哥跋扈嚣张的行径。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如果他真喜欢风静持,一定更喜欢欺负他,譬如说故意冷落、恶语相向,拖延着不接电话,其实眼巴巴的等了一个星期,只为能等到风静持首先打过来,好自己站在有利的高位,对风静持颐指气使,在他万分委屈的时候飘飘然,得到类似于彻底操控了风静持所有情绪的成就感。” “控制欲,是独占欲的表现之一。而渴望独占,难道不是‘爱’的条件之一吗。”乌桕紧盯慢慢垂下头颅的他,自个儿念念叨叨,逐渐拨云见日。“然而X对风静持的故意冷落、恶语相向却更有所深意。我的理由就在于,司暇对风静持的‘欺负’几乎是‘无意识’,或者是‘下意识’的,司暇的目的虽然无耻可笑,却很单纯,那就是,他希望风静持能纠结烦恼、委屈哭泣,好给他伸张大男子主义、安慰并帮助风静持的机会。” “可X却不同。X表现出过为风静持考虑的行为动机,然而他一切行动的目的,是在‘彻底拒绝’风静持,而非如司暇一般,‘欲就还推’。再者,不管司暇是迟钝到没能理解,还是有所朦胧的感觉,但迫于现实自我催眠、不敢承认,应该是连他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对风静持的情感实际上超出了竹马之交的程度,而直抵爱的境界,并且是刻骨铭心。” 眼瞅着他又在额发的阴影里轻轻的笑了,乌桕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只得用言语乘胜追击:“司暇连自己的心都不明白,十有八九,是不懂风静持的情意了。然而X却很清楚风静持的心意,为此,给他冷遇,讥笑他,看他出丑,还利用穆郁去刺激他,现身说法、苦口婆心,逼他放弃司暇——风静持放弃了司暇,X能得到什么好处?” “在我看来,X对待风静持的态度极其复杂,可谓排斥与拉拢并重。其一,X践踏贬低风静持,并以穆郁为幌子,诱使风静持陷入嫉妒与自我厌弃的深渊;其二,他诱导风静持进入太子党齐聚的情色夜店‘SecretGarden’,同时将风静持介绍给向来与司家明争暗斗的李家的第二代,由他出面,间接引入‘里三门’的势力,借刀杀人,将李家一网打尽,保司家一方平安;其三,‘里三门’重点盯梢的黑拳俱乐部‘大王风’,原本是由一众京城大少在百无聊赖之余,为了寻刺激组建的,在由风静持抢先出手,迫使‘里三门’提前击溃‘大王风’后,X趁机进入,于残垣断壁上迅速招兵买马,集成了自己的‘军队’,为X篡夺‘里三门’的控制权奠定了基石。” “就之前所说的,我想总结一下。我认为,X识得大局。无论X有多排斥风静持,在涉及需要拉拢风静持、通过风静持和‘里三门’搭线的时候,他选择了暂时放过风静持,而集中于自己保全司家、篡夺大权的真正目的。” “另外,X和风静持、‘里三门’之间有着深刻的因缘。风静持受雇于‘里三门’,理应成为X夺权的阻碍,可X掌控了‘里三门’之后才将风静持杀死,这个顺序一定有其意义。就我的看法,在完全占有‘里三门’与彻底毁灭风静持之间,X的第一优先是前者,说明X对权势的渴望比憎恶风静持的欲念更强烈。” “那么——”乌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缓缓道:“说了这么多,也该触及问题的核心了。X到底是谁?” “是司暇吗?可是X能日积月累的,将势力渗透‘里三门’,逐步瓦解那个体系严密的国安类地下机构,说明X对‘里三门’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然而‘里三门’对司家和司暇的监视和窃听可以证明,司暇在言行举止大变前,完全不知道有‘里三门’的存在。这就排除了X是司暇本人的可能性。” “鉴于X对‘里三门’内部信息的获取能力,也可以排除穆郁。虽然有人声称,穆郁对司暇纠缠不清,对风静持心怀怨念,极有可能对风静持使绊子,但重点在于,穆家人还没有资格接触到‘里三门’这一超高级别保密机构的讯息,更别提被家族否定了政治生涯可能性的,优柔寡断、缺乏阳刚之气的穆郁。” “对‘里三门’了若指掌的,有最大可能插手其中的,根据我的举报者的叙述,X就是祁玥竫,那位‘里三门’的创始人,被前任女局长设计陷害,含冤而死的老将军。” “X会是他吗?若X真是他,鉴于他是风静持的父亲,有理由阻碍儿子的同性恋情,而在暗中积蓄力量,到时反扑复仇,重回‘里三门’掌门人之位,洗尽自己的冤屈。” “另有一点。X曾将风静持那罹患了艾滋病的母亲送出国,并为她详尽的安排了后事,考虑到风思遥也是为祁玥竫生下了儿子的女人,祁玥竫讲几分情面,尽量善待她也在情理之中。” “也许,X就是祁玥……”乌桕的语气平缓下来、缓慢下来,充斥着欲言又止的试探。他眨动乌绒般的睫毛,对着暂时噤声的乌桕淡淡而笑:“这就是你的结论?” 乌桕立马正色:“不是!”他咳了一声,咽口唾液安抚干燥的喉管,尽心尽职继续“推理”:“先将X是祁玥竫的可能性放到一边。我有幸见证到,X在司暇名义上的父亲顾璘面前,自称司君安,那么X真如自称的那样,是被顾璘雇佣的我的同行、召唤而来的逝去之魂?” “司君安是祁玥竫的养子,对‘里三门’有所了解,在情理之中。他为了夺回本属于他养父的一切,大动干戈,理由也充分。再者,风思遥苦恋司君安,在司家上一代是公开的秘密,司君安不忍风思遥悲惨病死,助她一臂之力也算男人的举动。” “但X若真是司君安,有一个极大的疑点,一个关乎司暇的疑点。就算司暇的出生违背了司君安本人的意愿,是司沄汐在他精神病症发作的时候,强行与他交合,乱仑而得的孩子,但从‘里三门’下辖疗养院保留的记录看,司君安曾接触过司暇,他毫无疑问的,深爱着与自己血浓于水的孩子,甚至在投海自尽前,只带了司暇一人的照片。” “那样一个大爱无疆的父亲,会为了一己之欲掠夺亲儿子的身体,厚颜无耻霸占亲儿子的生命?至少,我不相信。更何况司君安极尽爱慕祁玥竫,怎么可能毒害、斩杀祁玥竫的亲儿子?更明显的理由是,祁玥竫将司君安保护得极好,导致司君安对格斗的技巧一窍不通,而X武力惊人,很显然受过专门的搏击训练。” “基本上可以排除X是司君安的可能性了。但是,若X不是司君安,为什么他要骗顾璘,说他自己是?” 乌桕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声音放低沉,意味深长:“X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他知道顾璘因愧对司君安而极度悔恨,更知道顾璘司沄汐夫妻几十年来,因共同的爱人司君安而互为情敌、嫌隙深重、相敬如冰。X借由司君安的名义,原谅了顾璘,解开了他的心结;更安排顾璘远渡重洋、远离司沄汐,委托催眠师消除司沄汐的部分记忆,给他们两人创造了只属于他们个人的,难能可贵的自由空间——” “扪心自问,我对X,很敬佩。纵观他的所作所为,我能找到合理的说辞,将他的行为归因为,给予他人福音,而非自我救赎。” “X帮了顾氏夫妻,毋庸置疑。X在夺回‘里三门’大权后处死了童姓前局长,那个陷害祁玥竫、逼疯司君安的疯狂女人,同时为祁玥竫和司君安两人报了仇。X更一脉相承祁玥竫的理念,按照祁玥竫原定的民主方式,整顿了‘里三门’,不也是在向祁玥竫致敬、安抚他在天之灵么。” “就算X杀了司暇,他也在为司暇的家族考虑,是他而非别人,在这回上层的大变革中,替司家找准了位置,并趁机铲除了司家的敌人,集结了一批同盟。” “X如果不恨司暇,不会杀他。但那么恨了,X为什么还要做一个‘更好的司暇’?维持司暇玩物丧志的旧形象不好吗?自甘堕落,将司暇染得更黑不好吗?是为了证明自己能比司暇做得更好,还是在潜意识里,扞卫着司暇的名誉?” “我非常不欣赏司暇,我认为他的劣根性注定了他会做错事、遭人怨恨,所以X只杀司暇而敬重司暇的家人,并不会给我带来困扰。而且,司暇也没有……” 乌桕戛然止声。他一寸一寸的,拉近与他的距离,感动的光逐渐明媚,闪烁于他的黑眸。他说:“在我看来,真正被X杀死的,只有风静持。无论冷落排斥,抑或拉拢欺骗,X都把风静持当做可以随意利用的工具。他将风静持作为‘手段’,去达到他为善于人的‘目的’。当一切完结,X杀死了即将不久于人世、濒临自我毁灭的风静持,也,即是——” “给了他解脱。X选择了用自己的手送风静持上路,而非看着他被死神蹂躏摧残,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 “说到底,X只对风静持真正狠心过。”乌桕与他的面颊咫尺之遥,他们的呼吸冲刷着彼此,疑云皆被通彻的眼神洗涤。“请你告诉我,”乌桕问面前那人,“爱与恨的间隙,到底在哪里?恨一个人,为什么能就算杀死了他,也不愿让他的尸骸蒙羞受辱,而选择自我憎恨、自我残害,作为憎恨的人活下去?” 乌桕突然挥出了一拳,朝着他的心口。当然被一掌截下,险些报废手腕。 乌桕收手咂舌,边揉自己红肿的右腕,边朝他笑:“果然,你是左撇子。据我所知,司暇可从来都用不惯左手。擅用左手的,是……” “告诉我,你的轮回吧。”乌桕见他似哭似笑,就知道自己猜对。因怜惜他,乌桕柔言似水:“没事儿了,你不再受苦了,告诉我,让我分担你的苦楚,我一定能理解你。” 他再抬起眼的时候,已然泪水潸然,目光微涣。“都是司暇的错。”他红着眼角嘟囔,像个尽卸心防、委屈至极的小孩。“他捡了我,就把我当做他的狗。他说什么我都听,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因为他对我有恩,我舍弃了人的身份,做了他的狗。” “我从没找他要过东西。只有那次,那个时候,我再也无法贷到钱,我已经将伯伯拖累得支不抵债,我只能找他。” “……司暇并不觉得,为只剩一口气的狗付化疗费有什么必要。就如同他还在国内的时候,甚至不愿意为我做一次骨髓配型取样。我想向他争取安乐死的款项,可他挂断了电话。” “钱和利用价值,都是很现实的东西。我无法再摇着尾巴绕着他打转,我身为一条狗,对他而言失去了相应的价值,他不肯为我付钱,无可厚非。” 移开了视线,他不再孩子般泫然欲泣,反倒语气逐渐平和淡漠,在凄凉中狠绝:“只有伯伯关心我,可我穷途末路,不能再拖累他了。趁无人,我上了楼顶,跳了下去,和我爸爸一样。” “扭断了脖子。在地上的时候,却还保留着意识……太疼了。看着自己弯曲的手和脚,感觉血不停的流出脖子,无法出声,无法呼救……我活着的时候受罪,死的瞬间,受大罪。因为我甘愿为狗,我必须接受惩罚……无法安详死去的惩罚。” 他深深的吸口气,咽下所有哽住喉头的脆弱。“……可我没能死去。或者说,没能完全的死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底显现出困惑,睫毛蒙上湿润的光珠,惹人怜惜。“我竟然漂浮在空中,全身透明,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成了鬼。” “变成了鬼的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见,司暇上了一辆车……我没能追上。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转……也许是我宁愿为狗的那部分在作祟,我又去了他那里。” 他笑了。昂着头,眼里的光不知是泪,还是误入的晨曦。“我用狗眼,看尽他一生。他那没有了他的狗、他的累赘,活得更潇洒自在的一生。” 他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拖曳而下的水迹像是他心上的血痕。“滥交,嗑药,四处留情,游戏人间。他总在笑,一点烦恼都没有,只要能把人拐上床,他什么都为那人做。他的床伴之一,穆郁,跟他提到过我,可他却说,‘有这个人吗?’” “玩一个,丢一个,司暇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人。他对所有人都好,其实是不把所有人当人看。我,想杀了他。” “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只鬼,我只是成了鬼的、司暇的狗,我不被允许向我曾经的主人复仇。我只能看着他跟男男女女交苟,看着他讨好人、玩弄人、抛弃人,看着他一生无忧无虑,最后住进豪华的养老院,在葡萄藤下安详死去。” “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做了那么多错事,老天爷却不惩罚他,就算是死,他也能死得快快乐乐……天网恢恢,疏且漏,老天爷根本不长眼。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道存在,永远是魔高一丈、恶人得志。” 他用指尖挑去了泪痕,轻嗡的鼻音也沉淀了下去。“司暇死了,束缚我的人没了,我也能抛却狗的身份、也能解脱了。” “可还是不行。我站在老死的司暇面前,满怀希望闭上眼睛,再睁开,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又看见了司暇!” “第二次,他是下车,而非上车。他进入了一条巷子,我跟了上去,我看见他……”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迟疑如何准确的表达。“巷子里面,有我,我以前一直在喂的那只流浪狗,和……两个司暇。” “其中一个,好像跟我一样,是透明的。那个透明的司暇一触碰到在和巷子里的我谈话的司暇,就消失不见了。巷子里只剩下了死去的我,活着的我,和司暇。” “司暇想把活着的我拉出巷子,可那条狗,我的朋友,我叫它‘馒头’——快要死了,我不能抛弃它——” “活着的我想甩开司暇的手,却把他推下了人行道。一辆车撞上了司暇。”他飞快的笑了笑,有些恶毒,却很快化为悲哀。“祸害遗千年,他很快就被送去了医院,又很快出院,继续活得好好的。” “接下来,就是上一遭的重复……死去的我看着活着的我,我看到他再一次成为了讨司暇欢心的狗。我看着他在病床上挣扎,赌上所有的希望打了电话,却被司暇拒绝后挂断。我看着自己从楼顶跳下去,扭断四肢和脖子,流了一地的血,死得痛苦无比。” “我以为,也该结束了……依旧是,没有。他死掉的那一瞬间,我被自己的身体吸进去了。” “我没能死去。没能完全的死去。我又睁开了眼睛。我漂浮在空中,全身透明,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成了鬼。” “变成了鬼的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见,司暇上了一辆车,而我没能追上。再然后——” 他笑了。昂起头,眸中不再有光。“又一次的,我用狗眼,看尽他一生。他那没有了他的狗、他的累赘,活得更潇洒自在的一生。” 他叹了口气,安静而不起波澜。“一次又一次,我从他的生,看到他的死,再反复,再反复,一遍一遍的重复。” “他那宛若天堂的六十年好时光,对我来说,是永恒的炼狱。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非得被这样惩罚?没有人能看见我,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我就只能看着,看着他无尽轮回的快乐的一生,而我自己,永远永远永远都在受苦——” 本该怨恨无俦,他的神情却十分安静,安静得过于诡异。“成千上万次之后,我终于发现了逃脱的方法。我发现,我的机会只存在于透明的司暇接触实体的司暇的那一瞬间。” “在他们接触的瞬间,我挤了进去。那正是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身为真正的冤鬼的我,心里只想着‘杀’,而后来也证实,我确实的杀掉了司暇的灵魂。” 他朝着乌桕,露出很淡很淡的笑容,同时拨开耳边碎发,露出光泽温润的冰种黑曜石耳钉。“我请过道士,让他帮我看过。他说,无论是哪个司暇,都被我杀了。我拥有支配他身体的权力。谨慎起见,我向他要了这个……任何没有实体的鬼,都会被黑曜石祛除。就算司暇再怎么怨恨我,他也得死。他应得的,他活该。我就是要夺走他的一切,用他的身体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做到了一切。”他笑。可在乌桕眼中,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比司暇强,他想不到的,我能想到;他做不到的,我都能做到。我出身低贱,我穷得衣不蔽体,他又如何?太可笑了,他才是出身肮脏的败类,他才是只能靠家财卖弄风骚的蠢货!他根本没有资格鄙视我,他才该做那条万人唾弃的狗!” 他若疯狂得尖厉嘶吼,乌桕也不感到奇怪。但他说到最激烈之处,竟极为反常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拧紧了眉,神色痛苦。 唯有呼与吸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弥漫扩散。乌桕定定凝视他,目带怜悯,突然就轻声道:“够了,别再说那些话了。我明白,其实你辱蔑的不是司暇,你为之痛苦怨恨的,是自己。” 迎上他迷茫而无助的眼,乌桕大着胆子,搭上他的肩,将他摁在墙上,让他有个支力面,而不至于痛苦之至、软瘫于地。 “综合我所知道的,你看到的轮回并不完整,”乌桕温柔的对他说,“让我来解释给你听,这是最后的了,请耐心听我说。” 他有些迟钝的,点点头。乌桕马上道:“你说在你死后,司暇恣肆风流了六十年,你则痛苦的看尽了他的一生——并不对。最初的最初,司暇和你一样,死在二十岁。” 他完全呆怔了,像没听懂乌桕的每一个字。乌桕继续温柔的解释:“司暇就是那样一个人,傲慢,无礼,自大,自以为是。你找他要钱,他肯定会先说不愿意,等你挂断电话了,他再磨叽半天后打过去,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乐开了花——他认为,就是要把你逼到穷途末路了,他再伸出援手,才能像雪中送炭一般,让你铭记一生。” “我基本上能猜到,他在国内的时候,不为你做骨髓配型取样,是因为他的父母从中作梗。司暇虽然顽劣,但他不明真相的时候,十分敬重自己的父母,若是顾璘与司沄汐耍手段,特别是爱子心切的司沄汐,你的请求有没有传达到司暇那里,根本就是个问号。” “就你刚才失控骂出的那些话,我能猜出,你实际上,舍不下面子去向司暇和他的家人求助,对吧。所以你被他的父母蒙蔽,所以你只打了一通电话,就跳楼自杀。所以你也向司暇隐瞒了一些事,譬如说,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得了绝症。你怕他怀疑你在装可怜。”乌桕故意瞥开眼,不让他感到窘迫与受辱。 “你所不知道的是,自杀对你来说,也许带有寻求自我解脱的成分,可对于司暇,他的一切都毁了。” “利用我的念珠,我看了他的记忆,他那埋藏在心海最深处的记忆。那时候,司暇在国外的大学交换,听闻你跳楼自杀的消息,他连夜赶回来,在你的尸体旁哭成了个傻子。” “人死后头七天,魂不离尸,你安睡着所以不知道,他做了件很绝的事——”乌桕像个老头子,摇着头无奈笑,“他从停尸间偷了你的尸体,带着你逃出了医院,只为接受不了你即将被火化的现实。” “带着一具尸体四处逃窜,不仅要躲避搜捕和追踪,还得处理尸体逐渐腐败的异味,就他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携尸潜逃可真够难为他的。” “可惜他的父母,亲朋,警察,整个社会,都不会认为一个与尸同行的人不是神经病。当香水与酒精再也压不住尸臭,他最信任的朋友,万敦敦,为了他好,将他的行踪捅了出去。” “好歹他还有点警觉,抢在警察和家人赶来前,抢了万敦敦的车逃跑。可惜他车技也就那样,警车很快拦住了他。而他……” 乌桕又叹了口气,“家用轿车怎么撞得过大货车,在那种情况下,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车翻后爆炸起火,你与他尸骨无存。而,事故发生在你一次又一次目睹的那个十字路口……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你的头七过后,你在尸体被焚毁的十字路口苏醒,看见司暇上了一辆车,而你没能追上那辆车,我判断,那辆车是‘引渡者’的座驾。所谓的‘引渡者’,在不同的文化中意象不同,但大概也就黑白无常,死神之类。” “是司暇,而非你,由‘引渡者’专程迎接,说明司暇那家伙……执念不是一般的深。虽然这也跟机缘巧合有关……抱歉,能解释清楚的大概只有我的老师。总之,如果放任他化灵成鬼,那才叫做为害三界,所以‘引渡者’插手了。” “‘引渡者’的车原本是想送司暇一程,在黄泉路上将他超度,不过司暇那类脸皮比钢盔厚的无赖,应该和‘引渡者’嚼起了嘴皮,威逼利诱,让‘引渡者’不得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在‘引渡者’的车返回司暇的重生之地,即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你恰好经历了‘用狗眼看尽的司暇的一生’,所以你又看见他下了那辆车。” “司暇在车上的那段时间,由于超脱于能用科学解释的时空,根据你所感知的时间测量,可长可短。咳,这么说吧,你感觉过了六十年,说不定在司暇看来,就是磨了十五分钟嘴皮的事。” 乌桕像个更成熟的长辈,摸了摸好似呆怔傻儿的他的脸颊,安抚意味十足,“在司暇的亡魂暂离你的那段时间,你经历的、司暇背叛了你的那六十年,是你的心制造出的炼狱。” 乌桕抬起他的下颌,直视他的双眼,对他说:“你一直在自卑。你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任何人都不把你当回事,你害怕着亲近之人的背叛与远离,惶惶不可终日,导致心魔战胜了理智,捏造出了你最恐惧的未来。” 乌桕看他睫毛哆嗦、眼神动摇,不由叹气:“司暇自大,你自卑,真是天生一对。你还记得自己不顾身体去习武的理由吗?若不是为了能在体能方面藏一手,能留一把杀手锏,能或许有一天,在司暇面前展现出孔武有力的男子汉的一面,你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都是男的,我能理解肾上腺素对你的影响。我们在用肉体搏击厮杀的时候,看着那些因我们的拳头而变得模糊不清的血肉,我们不恐惧,而是心潮澎湃,欢爱,那是一种原始的发泄,与通过性交获得的快感不相上下。” “Sadomasochi∫M……你压抑过久,装得人畜无害过久,有很强的倾向性发展为那样。不仅想要残忍的对待别人,更千百倍的虐待自己,那个持续了六十年的心狱真不是心智健全的人能制造出来的,懂么。” 乌桕很耐心,像在谆谆教诲,不过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虚心听进去。“你让自己受六十年的苦,而非长一年、短一年,也是因为‘六十’,是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的排列组合,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象征时间、钟表的周而复始,无穷无尽。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是你把自己逼入了永无出口的无间炼狱。” “至于你的六十年过完,司暇也下了车,回到了你所在的十字路口,则又要开启另一个轮回了。在这里,‘引渡者’使了一个计,一个不让死者称心如意重生的计。” “八成是听了‘引渡者’的话,司暇进了那条小巷,而小巷里面,是十八岁的你在为一条流浪狗送终,而十八岁的司暇在旁边看。” “你得记住,不管穿越过多少个平行世界,自己的身体总是自己的,肉身永远铭记着魂灵的气息。所以司暇的亡魂一接触到他还活着的身体,就‘融’了进去。你所看到的,透明的司暇消失后,实体的司暇突然拉扯你出小巷的画面,大概是因为司暇赶着送你去医院检查身体。” “然而世界的规则不容颠覆,带有死亡记忆的二十岁的司暇与一无所知的十八岁的司暇融合,他的记忆必然发生混乱,虽然他趁着自己大致上还‘记得’,要带你去医院,可十八岁的你反抗了,误把他推下了人行道,导致他撞车晕厥,被送进医院——就是在医院里,他失去了关于悲剧的未来的记忆,忘却了自己要弥补遗憾的使命,而重新走了一遭他追悔莫及的歧路。” “你看着重生后的他再次‘背叛’你,看了两年,直到你们二十,你自杀。你大概没有试过和活着的你‘融合’,或者是就算你与活着的你‘融合’了,也和司暇经历相仿,忘却了惨烈的过往,又或是你与自杀后的你‘融合’,因为处于头七,你被迫沉睡,看漏了司暇对你的疯狂。” “一次又一次,司暇带着你的尸体葬身火海。可他不愿放弃,一次又一次恳求‘引渡者’,一次又一次重来。而你,一次又一次自甘堕落于自己捏造出的心狱,用遭受背叛的痛苦与绝望一次又一次自虐。就这样,你与他的轮回不断嵌套,交错反复,永无休止。” 乌桕见他轻轻拨开自己安抚他的手,也就暗叹一声,随他去了。“直到这一次,你彻底反转,笃定了不惜杀死司暇也要报复他,你们的无尽轮回才被破除。不过,挑拨离间,因爱生恨,让重生变得毫无意义,到头来终究绝望,还不如乖乖去死——‘引渡者’的目的大概也就这样了,谁叫它们无聊,总是自编自演好片子看。” 乌桕挠了挠头,似乎很为‘引渡者’的恶劣不好意思。他又说:“你在卡进去、抢占司暇身体的时候,把活着的他的魂魄、死去的他的魂魄,全都挤出来了。而且你的意念也在那一瞬间影响到了司暇,所以他也觉得,他真活过了那声色犬马的六十年,而非于二十岁命丧火场。” “然后,那个承继了你的虚假记忆的司暇……你认为你彻底杀死了他?就算你拥有冰种黑曜石保驾护航,认为司暇的魂魄来找你复仇,你也能杀死他——你就真杀掉他了?” 乌桕轻抿唇,突兀收声,安然凝视他。而他,眸中的光色无迹可寻,显然心情一派紊乱,摸不清头绪。 “……没有……死?”他又茫然迸出一字:“他?” 乌桕断然向他提出了条件:“我对你的耳钉很有兴趣,那东西能帮助我提升修为。摘下来给我,否则恕难相告。” 他怔怔然了很长时间,才垂下长长的眼睫,慢慢取下了左耳垂上的降灵圣物,递给乌桕。 乌桕将其收好,随即朝他摊开右掌,像在请求共舞一曲。“抓着我的手,我带你去。” 他只茫茫然的问:“去哪里?” 乌桕露齿而笑,平操的面容透出狡黠:“又是割喉又是坠楼,修复你的肉身真的很费工夫,不过我的式神办事效率一直都不低,所以你除了暂时无法说话、走路,使用那具肉身并无大碍。” “……为什么?”他喃喃,再次孩子般泫然欲泣,“就算他没死,我也不还。我要报复他,我只剩报复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连那个理由也失去的话,我死了比较干净。” 乌桕只是将右掌摊得更平,引诱他接受,“可你活下去,你也不是你,而得背负‘司暇’之名,你受得了?我可以保证不再让司暇打扰你,而你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生死随你,再也不会有所谓的轮回了,你可以彻底解脱。” 他首先伸出的,还是自己的左手。乌桕将其捏住,一笑,在施术前打趣道:“知道么,被你排挤出身体后,司暇用于活动的肉身,是被你牵挂的那条流浪狗,那条流连于小巷的‘馒头’。” “他终于做了一回你的狗。也用狗眼,看尽你一生。” “我该感叹,这是何等冤冤相报的奇缘么?” 瞬息之际,两人就抵达了空无人影的医院楼道,站在了一间特护病房的门前。乌桕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将他朝紧闭的房门轻轻一推,在他回首时对他说:“没了固魂的耳钉,我的法阵可以保证你凭借自己的意志进出屋内的肉身。另外一提,司暇并不在那里面,我在床头柜上摆了一把手枪,里头仅有一枚子弹,真枪实弹。如果你愿意,可以使用。” “见他掩盖了表情,慢慢转过脸去,乌桕从袖子里翻出念珠,边缠于腕上,边笑道:“你要进去的,还是你被确诊为白血病的房间呢。虽说沈若崇瞒了你,耍弄了你,但你利用房产置换和暗箱操作毁了他的事业,把他整得生不如死,是不是过分了点?相比你给沈若崇安排的下场,你对司暇,真算不上恨,和狠。” 他没有回头,打开了房间的门。乌桕在他开门进屋的过程中,抬高了声音最后对他说:“无论历经多少次挣扎于痛苦和绝望的轮回,司暇没有放弃过你,从来都没有。套用一句我老师跟我说过的话,他那略显愚蠢的无尽轮回可以被这样概括——” “轮回的终焉,不是爱恨情仇的乱葬岗,是我舍命不悔的坚持。” “他的坚持,是你。” 门无声的被关上。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和床边靠椅上坐着的,真实可感的沉睡中的司暇。 不久之后,乌桕会放司暇的魂魄进来,而重新占据坐在椅子上的肉身。司暇将真正复活。 而他呢。曾经扭断的四肢痛到毫无知觉,曾经断裂的喉管连呼吸都艰难万分,他太疼了,疼得就算泪腺已毁,也满腔悲切欲嚎的痛苦。 微侧脸,仰望司暇安静的坐姿与睡容,觉得自己的生命以及轮回,真是可笑啊。游乐园,他伸出的手;晚霞下,他教着唱的红蜻蜓的歌;明明为他订下了生日,却任意改换为无干的日子,点一大桌子菜,到头来声称为了不浪费,让他全打包带回家,自行车前筐中、那么高的一摞可降解塑料餐盒。 好像明白,又好像什么都领悟不到。由他带着挖泥鳅,在河堤上漫步,去郊外烧野草,迎着大太阳去上补习班,雪糕化了一手一腕、黏住了五指……突然就被塞了一副黑框眼镜,他义正词严的理由是:有些坏人老看你,遮一遮!不要被拐跑啦! 寒冬腊月帮写各种作业。得到的福利就是大小门店的热腾腾涮涮锅夜宵。扑蚂蚱,捉知了,他朝顽劣小孩掀去砖块,却砸了自己的脚,体育测试跑操场,系鞋带耍心机省力气,老师边讲他边睡的无谓胆魄…… 试探的短信,刁钻的电话,猜忌与怀疑,误会与误会的叠加。隔阂其实老早就有,贫寒小子与高门少爷,相伴十余年,摩擦与争执难以计数,入社会与读大学的契机只不过诱发了深埋水底的矛盾。终止分道扬镳,人鬼殊途。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他的轮回到了尽头,他只想安静的死去,而闭眼不见那爱横情仇的乱葬岗。毕竟,他要带着爱与恨一起离去,什么都不给他剩,什么都不欠他。 笃定决意,他用尽力气抬起灌了铅般的左臂,左手摸上床头柜,摸下一把小巧的手枪,和—— 不由苦笑。是那副伴随了他无数个轮回的黑框眼镜。 乌桕用心良苦,但他决意已定,绝无可改。 他用颤抖的手替自己戴上眼镜,再左手持枪,枪口对准左太阳穴,以手指最快的速度扣下了扳机—— “砰!” 不愧是,真枪,实弹。 但出膛的子弹,偏了轨道;本该随着他左手的坠落而坠落的枪,也被某个力道疯狂抽飞,飞得老远,撞上墙,掉落地板,发出一声,“哐”。 有大滴大滴的泪水砸落他的面颊,每滴泪水中,都藏着水分子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与同样数目的,舍命不悔的坚持。 他在睁开眼睛之前,就被抱起上身,被嵌入火热而心跳咚咚的胸膛,好似从此血脉纠缠,胫骨相连,再也分不开。 混沌尽辟,天地震荡,莫过于此。只因为,他听见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小疯子!” 正文完我用狗眼看着你——搏仔糕
作者:搏仔糕 录入: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