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小竖谷阳

作者:小竖谷阳  录入:11-01

 文案:

 鄢容与何锦生两情相悦,彼此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随着云祥的回乡,三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这是一段求不得、舍不得,费尽心机又怅然若失的小故事。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鄢容 何锦生 云祥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芜镇,梅雨季节,就像怜悯动荡时局下的芸芸众生般,天公总是哭个不停。 雨水潺潺,已经两天没有歇过了。 甬道上脚夫步伐紧凑,湿透的帆布鞋紧贴着脚面,后跟被踩得堆在一起,像瘪了的松糕,煤灰着吧嗒吧嗒的拍打结着厚厚老茧的脚跟。 蓑帽挡不住密实的雨,扑天盖地的像要洗刷一切,内里向外透着一股臊热。 滑杆上的主人倒是不甚着急,贵公子模样,戴着时兴的礼帽,微仰着头,眼皮眯成一条缝看外面的世界。 鄢府便在视线里由远及近,被拉成一幅泼墨山水。 鄢二少倚着门扉仰头看向天空,层层雨幕青灰色的天,迷迷茫茫的分不清哪是哪儿,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闷雷。 也或许是炮声,搞不准就是传说中的谁又在打谁。 鄢老爷子人在江城,心还不死,时不时发来封信苛责他言形无状。 鄢二少此时手中正握着这纸信签,他不明白,这些年了,他爹也应该看得清放得下了,怎么总是不死心,洋洋洒洒这好几页纸给谁看呢? 他看雨雾看得入神,身后,一屋子的自鸣钟从高到低摆在柜子上、桌子上、架子上,各式各样千奇百怪。 有清廷王公贵族用过的、有西洋进口的、有古董的、还有时下流行的梧桐木的、鎏金珐琅的、还有罩在玻璃壳子里的,立式的、座式的、挂式的、小巧的,还有到点儿就蹿出布谷鸟儿的。 又到了整点时分,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自鸣钟韵律高低不一却声响齐鸣,鄢容嘴边挂上一丝笑容,手一松,那信纸便飘到庭院里被雨水点点滴滴砸个湿透还溅了一身泥巴。 他侧耳听着,显得极为认真,直到屋里一丝声音全无,才慢腾腾回转身,青白色丝绸睡衣随着手臂一摆,如同舞台上甩了长袖的主角,嗓音深处徐徐唱念“似这般良辰美景,都付与那断壁残垣……” 烟塌上躺着一块怀表,纯金的表盖上镶着祥云纹饰,带着些老作派,因为上面的宝石熠熠生辉,硬是挤出几分峥嵘的样貌。 摩梭着表盘,鄢二少自言自语“又慢了三分钟,你这个性子,真是……”后面的话隐在唱词里,连他自己都听闻不到了。 云祥本就不急,到了府门前更显踌躇。 老旧的门槛、高吊着的灯笼、还有拴马石,连斑驳的门环都显得可亲可爱。这些看也看不够,恨不得拿手摸过一遍又一遍。 管家高升匆匆来开门时,云祥的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一半。 “是云家少爷,怎的不叫门呢?” 云祥看着他只顾笑,那笑浅浅淡淡的,看着叫人舒服。 高升是老管家,看着他们长大,不比一般下人,打量云祥的神色气度倒有几分长辈的慈爱。几年不见,显然这位留过洋的少爷因为喝过西方世界的墨水,显得与众不同。 “云家少爷,这么大的雨,怎么好在廊下站着?走进来避避雨也是应该的。” 云祥眨着眼看他。高升以前是叫他云祥少爷的,云家少爷四个字显然隔阂不浅啊。 本来是客气的应景话,不提防云祥竟然说“我是来找鄢二的。”高升面上一僵,慢腾腾半回转身让腿脚利索的常随进去回禀,自己则在门房处陪着他闲话。 鄢容端着手臂背靠门板,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折雕花漆木门上,懒洋洋的大烟膏子都渗到骨髓里去了,酥得让人自心眼里喜欢。 他也确实是才逍遥了一小会儿,现在两眼迷茫着看那人自雨幕中走来。 沿着廊下兜兜转转,身影若隐若现,似幻似真。 鄢容眉头微锁,悄悄打了哈欠,刚换的长袍是水青色的,锦锻背心上面花团锦簇衬得他的脸越发的惨白。 云祥离得还远,面孔看得不真切,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把他看透了。 换了个壳子也没甚么大变化,他还是那个他。 只是这副壳子几年不见越发挺拔透着风流,带着夺目光彩,让人一时移不开视线。 云祥的身影时而被芭蕉叶子盖住时而又在假山后面露出衣角,芙蓉花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更发显得娇艳无双。池塘里的鲤鱼总要冒出来吐泡泡,再秀雅的景色也不如那一身白衣看着招人待见。 云祥已经摘下礼帽,时髦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走得近了,才觉得,他果真变了许多。 面貌俊朗得精致,依然是大眼睛薄眼皮,脸颊丰满了些许,疏淡的眉非但不显得薄情反而添些精致贵气,还是招人喜欢的驾势。正应了白面书生那话,暗合着书香世家公子的风度翩翩。 鄢容有那么一阵失神,直到云祥脸凑得近了才回来神来,颇有几分尴尬。 鄢容怔怔的看着他单手拄膝,云祥嘴角微扯脸上竟然还挂着好笑的表情。他怎么敢这副面容?几年不见,显然脸皮厚了不少。 鄢容由心底发出一声冷哼,瞥了他一眼便直奔客厅端坐在上首,坐稳后两手拎起长衫下摆,翘起腿然后手指轻轻一弹,长衫便妥贴的盖了下来,然后抬眼挑眉“看茶~”。 云祥讪讪的,站直身形抽回手“刚才进来时我就想……”话未说完人已尴尬,虽然臊得慌,脸上还是堆出层浅浅的笑坐了过去。 鄢家老屋总是潮潮的,云祥不是很喜欢这里的味道。似乎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有这样一个正堂,作的孽太多,就积压着一室挥之不去的阴霾氛围。 这屋子也一样,到处都带着股冷清凋零,即便一室繁华古董满堂也不能够减轻心头上的隐隐压抑。 宽大的画卷,描金羽翠瓶里插着的掸子,还有两壁上的猛虎图,虽然熟悉却因为多年不见业已蒙上一层陌生的违和感。而鄢容就和这潮气融为一体,老旧得让人不想直视。 刚才,云祥还想说,你站在那里,水天一色,就好像是画上的人物一样生动有趣灵秀动人。现在,坐在客厅上的鄢容就像个纸人了无生趣。堂上一副金字对联,从云祥这角度看过去,正衬在鄢容身后,换上两盏蜡台就好比进了火烛店般。 云祥觉得,几年不见,鄢容刻薄得露骨,一身寒气让人不想亲近。来的路上那些思念的情怀,在搜肠刮肚说出来的客套话后,也消弥怠尽。 本来也没有什么事,讲些老旧的人,比如谁谁谁尚好?谁谁谁在京里发展,谁谁谁最近才见。云祥带来的新闻,鄢容无动于衷,毫无感慨,谁谁谁家境凋零了又怎样?唯有云祥自己一人在那里唏嘘感叹。 飘进厅堂的凉雨夹着冷风席卷而来,化成锥子钻到椅子底下向上拱,内里一个声音不停的鼓躁着,走吧走吧走吧。 云祥西装笔挺,不自觉的掸了掸袖子,刚要欠身起来,就听鄢容声音不高不低的“此次回来住多久?” 他终于还是问了。 “个把月吧,计划把老父母接到京里去,你知道的,老人家到了年纪总想傍着儿子住在一起。” 鄢容无言,两手揣在袖子里,面色依然。 “咳,又希望叶落归根不愿离开此地。我熬前程也很艰辛,此次上锋出任美利坚大使,又相当器重我,再三嘱咐一定要随他赴任,真是让人左右为难啊。” 鄢容静默,云祥看不出他是否心底波澜起伏,深宅大院捶炼出来的人儿,就算心肝被油烹着也淡然无波才对。 “所以总要跟着跑这一趟,总要好几年才能回来也不好说。不知你看不看新闻,上锋是委员长臂膀……” 人闲桂花落,满室嘁嘁声。 一阵风吹过,河塘里莲叶沙沙做响,宾主二人在雨幕里齐齐望向门外,云祥那番话细细密密敲打下来,无端生出许多惆怅。 何锦生的公寓在芜镇临街的繁华处。 一楼铺面尽是头面和乐器,鼓板铙钹二胡月琴等等凡是用得到的一应俱全,摆满了两壁墙面。他这些东西既代卖也修理,同时还租给镇上其它两个班子用。 芜镇小,唯有何锦生的锦生班最气派也最讲排场,所以逢年过节做寿办喜事时他生意最好。 何锦生自己住在二楼,这铺面带个院落,后趟房住着几个学戏的孩子,关上铺面的后门自成一体,需要支应时进出人也方便。 院子自带伙房与仓库,仓库里密密麻麻的垛着几十箱戏服与乐器。 何锦生坐在二楼,两面开窗,既能看到街面上的新闻,又能看着孩子们学戏。这当口,几个孩子在后院唱念坐打练习得十分认真。 何锦生做寻常打扮,坐在一隅静静的抽水烟。 鄢容倒是穿戴上,没化脸,抖落着水袖,“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展开扇子轻举手臂亮了个相。 鄢容右脚向前迈上一步,何锦生微微侧头抿着嘴看向他,鄢容向前又迈一步,离他更近了一分,轻启薄唇“皓月当空~”扇子展开脸庞微微露出将来,望何锦生瞅上一眼七分含情三分带俏。 鄢容脚下碎步,转身合扇子倒在右手,轻轻一个动作,何锦生便觉得有股气自身上升腾起来。 只见鄢容双手反腕亮住身形,两指比出一枚小小的月亮,正好“空~”字刚刚结束,尾音缭绕直沁心脾。 鄢容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踏着碎步向前来,膝盖紧贴着锦生的膝盖,看看左右两侧理一理身上,扇子身后一背又转过去移身形飘向别处,果然当得起婷婷娉娉。 何锦生觉得鄢容来唱这贵妃就是比旁人真了几分,他也确有勾魂摄魄的本事。看他耍得自在,何锦生微抿着嘴也惬意盎然。 鄢容正转过身亮了一个相,看见他低头浅笑,嘴着嵌着两个浅浅的梨窝,只觉得比那在台上时还有风情,便双袖一甩来到面前“小冤家,你笑什么?” 何锦生微微侧头,迎面甩过来的水袖便搭在他肩上,他双手慢慢收拢那袖子,那袖子便在他手上团成个大大的花苞,“你才是我的冤家。”花苞轻轻往上一抖,烟雾缭绕中鄢容的面目依然惨白,却多了几分生气和灵秀。 何锦生一把抱住鄢容,忽然十分动情的说“你信不信?” 鄢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信什么?” 何锦生正情动处,被他这皮笑肉不笑的这神情刺激到了,于是端正了面孔“我刚刚说的,你信不信?” 鄢容不答,低头整理袖口,鼓捣着上面的描金贴花。 “鄢容我没和你说笑,我说的是真的,我把这一颗心都剖出来给你看。”他不明白,鄢容怎么一到紧要时候就露出这没心肝的表情,只觉得一腔热血要往外喷。 见何锦生两手像鸡爪般紧紧扣住胸口,鄢容叹了口气“你怎么了?忽然说这些,是又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我只要你信我。”何锦生脖筋血管绷直,鄢容用手盖住那里,微微叹息,何锦生可能不知道,这张口瞪眼睛模样一点都不好看,着实可怖。“我一直都信你。” 何锦生不由得哽咽了“我是生了和你白头到老的心思,你怎样看我?”末了几个字微微颤抖。 见鄢容不答,何锦生忽然哭泣起来,似乎飘泊半生寻不到依托,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人,“若是连你也不要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鄢容见他没来由哭得如此伤心,只得好声安慰“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你又犯的哪门子疑心病啊。我向来都信你,若不当你是自己人,这二层的楼面不也是说给就给你了吗?自我见你第一面,你便在我心坎子里了。” 都说戏子无情,也说戏子擅戏,舞台上唱多了才子佳人,鄢容觉得他们也都把自己看作才子和佳人。越是年纪渐涨越是明白,两小无猜的大难临头都不经事,戏子行里找痴心人,除非自己真的痴了傻了。 鄢容与何锦生挤成一张椅子上,搂着他的腰说话“锦生,你告诉我,我俩相知这么些年,我有什么事是瞒着你的?” “我的心思你是早就明了的。只是不知道你的意思。”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呢?”鄢容两手扣在锦生两手上,四只手握在一起,掌下便是何锦生嘭嘭心跳声,有力、结实、青春、热情,让人觉得这异常冷的寒秋也不那么难熬。 何锦生咬了咬嘴唇,“我不挂牌子很久了。”说到这里他也颇有些脸红,做营生的不相与两个大老官哪有人捧得起场,只一个鄢容是不够养活他这个班底的。 现在也只有一个鄢容能进得他的屋入得他的房,倒也是真的。 他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喁喁私语,彼此互诉衷肠,脸红耳热的话说得多了,也就气息上喘,相视一眼,鄢容就把他压在下面亲了起来。 第二章 正是香色暗涌时,临街吵闹声渐大,不由人不分神去看。原来是有人采买东西,这年头采买的多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少见。 随从众多,还有警员维持治安,一众人说说笑笑围拢的不过是个妇人。仔细看,那妇人长得十分齐整,穿玫瑰红色旗袍,踩着双西洋高跟皮鞋。 妇人右手牵着个孩子,那孩子也是一身洋装,相貌相当清秀。周边人取悦的话,那妇人听得不像认真的样子,倒是时不时给孩子整理下衣帽。 在前面兼着向导的人穿着身黑色警皮,是镇上有名的无赖,李署长。 何锦生一见他脸色便黑了下来,“没意思。”掉头回去抽他的水烟。鄢容没动弹,临窗而立,窗扇半开挡住他身影,他看得见下面,下面看不见他。 那女人鄢容不认得,可是猜得出来,应该是云祥的太太。 鄢容知道她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芜镇没有这样风姿的女人,贸然来了这样一个出挑的人物,怎能逃得掉芜镇那些财主太太的口口相传? 云家太太怎样怎样苗条,身上的旗袍怎样的锻子怎样的手工,穿着的皮鞋听说是在上海买的,财主太太们说到上海的时候那音调都是挑得高高的。 听说云太太嫁给云家前也是知识女性,家里够气派够排场。听说宋先生是她家的常客,她自幼便见得过怎样的阵仗,说得怎样慢条斯理的话。 听说云太太身上披肩是上海的哪个哪个有名的电影女明星送的,留海的样式都是在洋人开的店里修剪的。 那女人牵着儿子走路,步履缓慢,周围保镖老妈子丫鬟成群,周围店铺里探出脑袋看热闹的街道上围的人不少,她亦不为所动,竟然还停下脚步低头和小孩说上两句童音童言。 男孩看样子也就六七岁的光景,张着乌溜溜的眼珠四处看,见人人看他像看新奇西洋景,于是也皱了眉摆出一脸的烦恼模样,这神态与云祥如出一辙。 女人见他累了,便抱孩子拍了拍他后背,然后回头交给老妈子,自己则顺着李署长的引领,向斜对面的店铺走去。 鄢容冷哼一声,当年云祥说是家里早做安排父命难违,其实他是娶妻生子避祸异国,非但保全名节还全身而退,大雨淋漓中滴水不沾衣,也是难得的修为。 忽然见那女人侧过头在背着人处颦了下眉,鄢容撤身向后一步,不由得笑了起来。 何锦生眉头微皱“你笑什么?” “没什么,看云夫人有意思。”鄢容欲语还休。 “什么意思?”何锦生做出好奇的姿态。 鄢容摇摇头笑“说不出。” 何锦生侧过脸用眼角看他“那你笑得那么古怪?”其实他对云太太有没有意思并不感兴趣,鄢容可比云太太有意思多了。 鄢容不再接茬,穿着松垮垮的戏服对镜自怜,心情大好顺嘴唱起“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唱着唱着,镜子里多出一张脸来,是何锦生的。于是鄢容向后靠去,躺在他身上悠悠闲闲吐字出口“是答儿闲寻遍。” 两人耳鬓厮磨间,何锦生揽着他的腰段挈着他胳膊转了个身,和着他的声音唱道“在幽闺女自怜。 ” 正情真意切处,不识相的吵闹声竟然大得惊人。何锦生探头看去,原来就是他家楼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众人马又会兜转回来蛰进何锦生的店面。 不多时,楼下店掌柜跑了上来“何老板,你那拇指大的猫眼可卖?” 何锦生面上不高兴“我又不是卖珠宝的问我做甚。谁说我这东西要卖?” 掌柜的见他警觉便低眉善目解释“李署长陪着云太太来,指名要买这个。” “那个忘八。”何锦生更不乐意了,“这也值得大张旗鼓的?告诉他,我已经许给别人了。”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转身要下去,刚走到楼梯口,又被何锦生叫了回来“哪个云太太?” 管家先看了鄢容一眼才说“外贸局云祥的太太。” “我当是谁?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何锦生坐回身要去拿水烟袋。 “听说,我也是听他们说啊,云太太采买的是送给秦司令的礼物。”掌柜的偷眼打量何锦生的表情。 何锦生冲他悄悄做了个手势,掌柜的慢慢退下去先稳住那边。何锦生端着水烟不断用手指摩梭着烟管,他不得不犹豫了,秦司令那个丘八他当真惹不起的。 鄢容见他心不在焉“有事你就去忙你的。” 何锦生噢了一声,虽然有几分迟疑,终究还是放下鄢容匆忙向楼梯口走。 鄢容看他急急的身形颇有些好笑“拇指大的猫眼?你还藏着这样的好货啊!” 何锦生回头,嗔目瞪他“你也笑我,我哪有这要的好货,是那副行头上的。那个东西太招摇了,原本就是留不住的东西,我这拆着卖还卖个七七八八的。喏,我这边一向短现大洋用的,你是知道的。” 鄢容抖抖水袖“我晓得的,有我在你担心什么,过几天收了租我让高升再给你送一项票子过来。只是好好的行头卖它做什么,你不卖,还有人抢不成?” 何锦生被他噎得脸红,硬硬的翻了个白眼““又用不着,不卖他做甚?” “咦,怎么用不着,你要转行了?” 听了这话何锦生气得回转过来,搬过他的脸正色道“你什么意思?要我在这行还混下去?” 鄢容也觉得有些唐突了,只得装傻““怎么好端端的又生气了?” 何锦生瞪着他发狠“不是你说的?要养着我,话凉得比茶都快,想反悔了是不是?” “原来是这个,哪有反悔的意思?只是你这样有本事,我还靠你养呢。” 何锦生更气,一字一顿,“你不信我一心一意跟着你是不是?” 鄢容现在极怕听这个,他耽不得别人许他承诺他也许不得别人“快下去吧,底下摧你呢。我们的事回来再说好不好。” 何锦生气乎乎的张大了眼睛瞪着他看,堵气不下去。 楼下吵杂混乱,不是吵架的当口,何锦生的脾气不理顺了定要闹个人仰马翻,于是鄢容抬手替何锦生理理头发,“是我说走嘴了,我的错,不要怪了。” 鄢容半搂半送的带他到楼梯口,何锦生要下不下,有心再与他争论,忽然听到下面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将来,我也买副猫眼的头面给你。” 另外一个尖细声音听了这话只吃吃的笑。 原来是两个学戏的孩子,见辅面来了贵客便挤进来支应,正端了点心盘子站在一壁看热闹。 鄢容听了这话也吃吃的笑。 何锦生沉了脸啐了一声“不争气的东西。”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那两个孩子见到何锦生立刻像避猫鼠般逃窜开去。 鄢容趴在楼梯扶手上,看他冲人摆脸色倒觉得十分可爱,回转身自己慢慢腾腾唱了几句唱词,挑着贴片看,忽然想起,何锦生说的行头莫非就是那一副? 刚认识何锦生那一年,他唱牡丹亭,一副璀璨头面五彩缤纷。 那头面是真金白银做底,嵌着红黄蓝绿各色珠宝,红的是玛瑙珊瑚,绿的是猫眼,蓝的是宝石,晃得人睁不开眼,只觉得他面似桃李人比花娇一时富贵无双,不愧是京里来的角儿。 这一晃好几年了,不再见他戴这副头面,原来拆零碎卖了?他手上又紧了不成? 何锦生开销大,鄢容是知道的。但是花销这么大,饶是花钱似流水的鄢容也不由得暗自惴度。鄢容在何锦生身上的花费一年多似一年,尤其是今年,比他个抽烟的用度都多,已是大大破费了,难怪他老子总要写信。 想着他爱打扮但凡衣装的费用,鄢容向来是看也不看便让人结了的,现在想想锦生一年四季总是在做新衣服买新鞋子,就这一项就比得上自己合府人的开销了。裁缝铺昨天送来的帐单,光是预备下季的冬装就花去了五百大洋,这还只是私下里自用的,不是登台的戏服。 何锦生还养着一群人,不好意思这样些人的费用也要自己出,他一人张罗难免会吃紧些。可锦生班是开张做生意的,总有戏接,也总在添置行头,不知怎的总是要闹亏空。 思及这些就颇有几分心烦,鄢容抬手拿起桌上的茶发现已经凉了,端着手听了阵楼下的声响,想想何锦生呆会回来又要同他痴缠,不觉怔怔的,不相干的忆起某一年有人也是这样起腻非要立下个誓言,不依不成。 云太太倒是爽利人,看了那猫眼相当喜欢,立刻就携了去,现钱午后便派人送来。有李署长作保,何锦生也就由她去了。 谁知道云太太去的痛快可是李署长难缠,他没跟着云太太走,赖在店里谈天说地的,换了两遍茶水吃了四碟点心,终于找个机会说自己还有些要事,推着何锦生进了柜台里间。 何锦生扭扭达达的不愿待见,他便扑上来起腻非要揩些油不可。 货间有套卷起来的被褥,是小伙计晚上睡在柜台上用的,李署长把他按在那里,眉飞色舞的讨好“介绍油水大的生意给你,就准备辅床叠被了。” 何锦生气得面红耳赤,又怕楼上听到动静,不敢十分用力挣脱。 李署长把这看成欲拒还休,心肝宝贝的乱叫,何锦生别过脸闷声扑腾,伸出指甲在他脸上乱抓乱挠。 李署长被指甲刮到了眼睛,真的生气了“你这是要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不舒畅,看我这么上心上意,好歹应酬一下。” 何锦生想了想,让他空跑一趟他肯定不会罢休,于是直愣愣的靠在门板上,用后背抵住门垂眉搭眼的说“我还有正经事,你快着点。” 偏偏李署长干这事就喜欢大张旗鼓,由着性子连吼带叫,何锦生低声制止几次都不听,于是一把擒住他要害,瞪眼睛鼓着腮帮子威胁“你再喊试试。”手上太用力,结果李署长的东西喷了他一身一手。 李署长缓过神来,立刻张嘴堵住他的口。“小冤家,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等何锦生脚步虚浮着上得楼来,只见学旦角的孩子捧着茶壶对着镜子呆立,何锦生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头“又发什么愣?” 那孩子立刻侍奉“师傅喝茶。” 何锦生缓缓扫视屋内,哪里有鄢容半分影子,心里怅怅的“鄢少爷什么时候走的?” “有一会儿子了。” “我问的是什么时候,几时几分?”何锦生心里发慌,嘴上便厉害起来“有没有个准点儿?” 那孩子支支吾吾的惹得何锦生烦躁异常,抬手要打,忽然自鸣钟里的布谷鸟窜出来报时,何锦生的手便顿住了。他脸上讪讪的,红霞一片,也吃不准是刚才被风吹着害了热还是怎的,总之躁得厉害。 那孩子躲到一壁,视线盯着何锦生脚后跟,“等您久了不见回,摧了两次换茶没人支应,我就上来了。结果吃了半盏就走了。” 何锦生听了这话噢了一声,见那孩子还盯着自己腿看,气得跺了一下脚“没用的东西,滚。” 何锦浑身乏力忽然觉得了无生趣,鄢容怎么看待,李署长怎么看待,他好像都不重要了,全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小心谨慎守着秘密生怕别人看出破绽,其实早已尽人皆知,鄢容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只有他是在骗自己罢了。 无奈的挥挥手赶走空气中那些不安和寂寥,何锦生仰靠在躺椅上,手里端着水烟吸了两口很是没有意思,偌大个屋子少了个人就变得冷清清,寂寞难耐。 忽然觉得镜面亮亮的,好像有字,凑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有人用手指沾了茶渍写了首诗,有些字已经干了,却也还能识出几行。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争夺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看完不由得面红耳赤,心怦怦直跳。 第三章 鄢容躺在烟塌上,迷瞪着眼手里举着烟枪,屈起一条腿正在过瘾。 梅秀给他吹了一排烟泡后坐到一壁,掏出绢子细细的擦指甲,闷坐一会儿实在无聊就剥瓜子,剥出的瓜子瓤堆成一小撮,然后再拣了一个个吃。 西洋灯通明瓦亮,鄢容好静,梅秀也不多话。屋里只有呼噜呼噜的吸烟声,偶尔间杂着梅秀行动时衣服料子的摩擦声。 倒是楼下的房间里喝酒划拳不断,间或着唱曲的丝竹琵琶,一声声传来,像隔着个世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们乐他们的,鄢容乐自己的。曾几何时,少年得意,他也是酒席上的主角爱热闹的常客。 如今惫懒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乏劲儿,鄢容有时都觉得自己这一生也就这个样子,不过是在熬日子等一个时候罢了,时候到了,就像那油灯般,风一扑便灭了。 日子无聊透顶,活着没有意思,死又舍不得。 老鸨在门帘后面露了个脸,梅秀手脚利索的走过去推她出门,两人叽咕了几句后梅秀便回屋坐到榻上。 鄢容闭着眼睛,“什么事儿?” “有个老客,让我应酬一下。”梅秀把手绢叠成个耗子形,在手掌上一窜一窜的跳着玩,身子并不动弹。 鄢容强睁眼睛,眯缝着看过去,见她笑盈盈半窝着颈项,不由得也笑了“那你就去吧。” 梅秀嘟嘴“你难得来一趟” “不碍事的。” 老妈子端水盆进屋,老鸨亲自绞手巾。 梅秀把耗子两端一伸,那粉红手绢便伸展开来,她将手绢掖到腋下,接过手巾板亲自替鄢容揩脸,然后将靠枕垫在他身后,“我去你可不兴走啊。” 鄢容闭着眼睛,任她给自己净脸擦手,慢慢点头。 老鸨站在一旁,满脸堆笑“自从去年何先生来馆子大闹一场,您老这一晃大半年都不曾来。” 见鄢容没说话,面色也和缓,于是又讲“派人去您府上请过几回,都说没在家出门了,还以为您忘了我们梅秀呢。” 老妈子也笑嘻嘻的凑上来一唱一和“鄢少爷恐怕是真的忙吧,家里也是有生意买卖的,不是那种躲起来不见人的人” 鄢容半坐着身子和她们攀谈,称自己属实是忙得要紧。见是机会,老鸨又说起开销日用一日大似一日,像他们这些有交情的老爷们若是不照顾生意,很难混得下去,各处都欠着债。 鄢容去年曾说过“还有哪里的什么债拿来我替你销了吧。” 那是情动时酒后夸下的话,梅秀当时的眼色是要做主顾,是以说“哪用你销什么债?只望你常来坐坐就是。” 鄢容在众人撺弄下在她那儿摆过几次席,也曾写条子叫她出过局。 哪成想后来这事被何锦生知道了,来这里一场大闹,口口声声要把这个销金窝砸个稀巴烂,他也属实是动了手。 今年再提这话,见鄢容无动于衷,梅秀立刻岔将过去“妈妈们不要乱讲,梅宝,让人重新沏壶茶上来。”她手脚利索心思也活络,从鄢容回护何锦生的态度就看出他的意思来。 何锦生后台比她们硬,脾气自然也不是她们比得上的,砸了家俱坏了他们规矩,也不见有什么损失,虽然被人当成笑话讲,也终是落了大实惠。 鄢容赔这里的到底有限,梅秀也看出他不是做老客的料。只是有件事要好商好量谈谈交情再说,所以一再叮嘱不许走,还让新来的姐儿陪他。 那姐儿叫梅宝,有点呆劲儿,是以见屋里人都撤了只剩一个鄢容在那里打盹,自己便寻了把椅子坐下也靠在那里嗑睡。 鄢容一时迷糊一时沉睡,楼下那恍若隔世的划拳谈笑声中偶尔还杂着梅秀的声音,心里噔的一紧,不由得醒了过来。 迷醉着看天花板的时候,灯光忽然被某个人影挡了一下,鄢容皱眉看过去,好一会儿才看清,不由得皱眉,“又不是大烟馆怎么会有人过来搭炕?” 云祥依然笑着眉疏眼淡“四处寻你不着,原来在这里快活。” 鄢容沉脸“你怎么也往这种地方钻?”这人怎的就阴魂不散呢?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云祥笑着打趣,见鄢容脸色不好,只得柔声解释“我在楼下吃酒,碰巧听说你也在,便来看看你。你身体可好些了?” “身体?我没有事。”鄢容心底不由得叹息一声,就凭云祥的相貌与神态,即便是低声下气的讨好,也不会让人以为是在献媚。 隔着烟桌抬眼看他,两两相望,鄢容在阴影里云祥在明媚处,颇有些云泥之别的嫌疑。 垂目再看自己枯瘦的手指还有那懒得修剪的指甲,鄢容生出一股自厌情绪。而云祥胳膊耽在桌子上,身体前倾,专注的看着他,颜面一如既往的俊美,像戏台上拨人心弦的小生。 云祥笑得风淡云清,还是那么招人喜欢,一举一动都让人不想错目。“今天李署长做东,本不想来,幸亏来了。”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了,像晕开了水的画儿一样,让人想亲近。 鄢容眯了眼睛,立起耳朵细听,果然二楼有划拳吃酒的声音,叫梅秀的老客应该就在楼下。 早就该想到的,他们姐妹儿这里摆桌,哪有不照顾自己人生意的,窜弄客人叫梅秀的条子再正常不过,他不会夹这干醋。 倒是云祥殷勤得可疑,鄢容斜着眼睛看他“那你叫了哪个姑娘?” 云祥又是一笑“我初来乍到,哪认识什么姑娘,他们把你的秀儿介绍给我。” 云祥这话专往鄢容骨头缝里钻,不听还好,听了这话鄢容倒不乐意起来。 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还用那种轻飘飘的语调,于他不痛不痒的其实于己有着切肤之痛,鄢容恨透了云祥这种看似多情的薄情处。 “她不是我的人,敞开门来做生意,谁的活计都做得。还有,你可不是初来乍到,我记得当年第一次吃花酒,是你带我来的。”鄢容起身要走,起得猛了有些摇摇晃晃。 云祥一手拉住“和你说笑呢,怎么好好的又生气了?”只觉得掌下的手腕细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不由得手劲一紧,想把这恼人的距离感消融,让那人离自己更近些。 “你怎这般的瘦?”力道不大,倒是直登登的把鄢容拉坐到床上,“记得,我们第一次去……” 鄢容恨极,这种地方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抬手就给他一个巴掌。 云祥叙旧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这一巴掌惊到了,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鄢容。他以前脾气大,倒还讲些道理,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古怪? 梅宝也被这个巴掌声惊醒了,“妈呀,怎么了?” 她这一叫,外间支应的大茶水也进来了,鄢容更加尴尬,甩手就走。 楼下的老鸨听见动静来拦时鄢容已经到了门口,黑着脸任是谁拦也拦不住,硬是走脱了。 老鸨问梅宝怎么回事,梅宝吱吱唔唔说不出个子午寅卯,胳膊上被拧了几下更是委委屈屈的哭上了。 云祥怔怔的看着他们闹,不由得叹息一声“没有事,我和鄢少爷说两句话,不太对盘,不干她事。” 烟盘子、烟膏、还有大烟枪狼籍的摆成一堆,那个人离开时身上的那股苦味还有一股他曾熟悉的气息弥留在这里,仿佛主人生气又忧伤的表情。 鄢容和以前不一样了。 原本也觉得他多少会有些变化,却没想到性子这样难以捉摸。前一刻表情还有松动,后一秒又冷若冰霜,令人觉得咫尺也像天涯,果然只可远观。 虽则难堪,也还忍得下去。 云祥摸着脸颊盘算,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忽然记起少年时有人仰着脸看他, 其实他也不记得自己都谈论了什么,只是那人神采奕奕的声音犹在耳畔“你说得怎么那么好呢?我就想不到这一层。” 而今那人就像这大烟膏子一样,因为讨厌反倒有几分别样诱惑。如同那细瓷瓶的精致雕工,称着吞云吐雾间那副慵懒奢靡,自有一股诱人气息弥漫得哪里都是,更何况它镶着金边呢,还值几分钱,所以愈发的想要亲近。 云祥眼中的鄢容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没有时间的概念,老旧得像书籍里的旧照片。所以当鄢容一身洋装出现在秦公馆时,云祥眼前一亮,没想到他穿西装也这样好看。 鄢容还是那个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三七头,上面抹了精致的头油,白色外套马夹配金色表链,白皮鞋还带了副白手套,只是过分端正的神态显得有那么一丝可笑。 云祥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酒会要晚上才办,你来这么早做什么?” 鄢容用眼皮看他,爱搭不理,自然不是他要这么早来的。 “我给你家送过请柬,我父亲六十大寿,我请了锦生班你都没来。” 鄢容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身体不好,那几天正病着。” 云祥笑笑并不戳破他,只一味叙旧“自上次匆匆别过,我一直想找你,只是…”偷眼看鄢容神色,也无风雨也无晴。云祥自然不肯说他打怵进那个门坎,略一停顿,语调也低了许多“只是一直杂事傍身,烦乱得很。” 忧伤是真切的,多少年搁置不下,再见亦难割舍“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不敢寄给你,一直想让你看。” 鄢容不耐烦看这人吞吐的样子,眼光望向别处,那话语又都敲在心坎里。鄢容觉得云祥的声音也当真是好听,锦生那样的行家都不若云祥语调婉转动人,似乎总带着引诱。 思及于此,鄢容不由得笑了一下,这人的话听不得,一看他的脸再听他讲话,就要被蛊惑了去。他是上过当的人,自然得警醒。 云祥一直在留心鄢容神态,见那人嘴角微扯,有几分少年时模样了,心下欢喜,即便笑容稍纵即逝只短暂的一瞬,云祥还是受到了鼓舞。 “一个人在外面,孤寂凄苦是想像不到的,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感受,早知如此,不如…”真心话又被咽了下去,他现在还不敢说“不如当初就守在这里的好。” 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讲。 枯坐无味,鄢容起身要走,云祥忘了教训急急的挡在前面“一说你就走,这样很不好,总要让人把话讲完。” 云祥十分诚恳的抬起他的手“鄢容,我是真的……”真的什么,他自己一时也顿住了,定了定心神,如同背了千万遍的腹稿,本以为没什么用场,忽然用到,因为感情太澎湃,反而要想想才忆得起词句。“鄢容,你信不信,我都是真的,真的心里只有你一人。” 鄢容被那诚挚的面孔晃得张不开眼,云祥想讲清楚也好,自己至少弄个明白,直直的看过去,“当年…” 只两个字就把云祥吓得缩了回去,他身形动作倒不大,只是微微一个闪避的小动作就令鄢容说不下云了。云祥是个善于控制场面的人,调转话题也不突兀“鄢容,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当年的事我亦有好些苦衷,不如这样,晚上吃过饭后借他这里书房,我们单独叙叙。” 鄢容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有力却有些潮湿,哎,那人是否知道自己一紧张便要出汗?只是现在顾不上他了,鄢容垂首跌坐在椅子上,觉得眼前发虚。 “鄢容,我刚陪秦太太打完球,去换身衣服,也要和夫人们打声招呼。我很快就过来,先带你转转好不好?这里我常来的,好玩的地方很多。” 鄢容觉得浑身都在冒虚汗“我没功夫和你闲扯,我先走了。”何锦生当他是常随什么活计都敢派他,召人来了又不理让他在这傻等,云祥又总是缠着他说东说西,偏巧他往常这时候不吸上那么两口就难受得够呛。 云祥自然不肯就这样放他走,鄢容受不了云祥在耳边呱噪“怎么这么没眼色,话说得就像你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好像和秦夫人多厚实的关系,有本事给我找个这样的地方。 话说得太直白把云祥吓到了,见鄢容踉踉跄跄用手哆嗦着比划,云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虽然明白,因为冲击来得太突然,耳朵嗡嗡响。 行动先于思想,云祥立刻把手臂伸过去让他借力。云祥黯然至极,确实相当伤神,这才几年的功夫,他就堕落到这种地步,一点都不上进。自己绕着地球转了半圈,仿佛脱筋换骨般他却变成了一副老朽模样。 云祥颇有几分失望,见鄢容身影瑟缩,又有几分心疼和难堪,知道再耽搁几分钟恐怕就要在这里现眼了。当然不能让秦夫人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朋友,遂托了管家安顿鄢容后,云祥借口有事立刻离开。 云祥漫无目的的在草坪上闲走,内心感慨万千,年幼时因为鄢容写得一手好字,他便被父亲逼着练了好久笔墨,打了多少手板都记不清了,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们现在是这样。 秦司令是个时髦的人,盖了一座白色的像宫殿一样的新楼,很有些欧式风范,酒会就是安顿在那里。 楼后搭了戏台,晚间有大戏,据说坐在二楼的露台就像在包间里看戏一般。 这时候秦司令应该在睡觉,云祥百无聊赖消磨了些许时光后实在没有什么可消遣的,又不想去见鄢容,转了几圈无处可去便直奔白楼而来。 云祥刚一进楼便看到何锦生立在窗边表情阴晴不定。 落地窗外秋阳红艳圆拱顶的窗框上嵌着法兰绒窗帘,那窗帘垂坠下来在何锦生脸畔称得他脸色越发青白。“这不是云少爷吗?怎么心事重重的呢?” 第四章 云祥与鄢容在远处说话,行动举止何锦生尽收眼里。那两人在草坪里相对而立,就像一幅画一样。而自己这画外人,即便浑身冰冷,也无人知晓。 云祥见是他,不由得笑了,不甚理会他那抑扬顿挫的语气,反倒觉得这人极有趣“你自己在这,秦司令呢?” 何锦生不愿意告诉他,更何况他那意味分明的笑里有好几个意思,打趣更是占了五分。于是反问“你怎么也是一个人啊?秦夫人呢?” 云祥垂了一下头笑得更明显了,自己在秦夫人面前和他在秦司令面前没有什么可比嘛?这问话就像听到一个可笑至极的笑话,为这个烦闷的下午平添了许多趣味。 何锦生面相虽嫩,云祥觉得他到底年纪大了,不十分像意。再加上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云祥向来没拿他当个金贵的物什,是以平时不太和他说话。 今天心血来潮,云祥有心和他周旋,就像对待主人家的得宠猫狗般,当然不会计较它的酸眉酸眼,背人处撩拨几番,逗弄得它张牙舞爪又无计可施,才是乐趣。 于是云祥的绅士风度更是施展得无微不至,倒了茶水递他一杯,无可奈何的闭了一下眼睛,笑答“几位太太在喝茶闲聊,我过来躲清净。你知道的女人们在一起,哎呀那话是滔滔不绝,秦太太和我夫人尤其谈得拢。” 何锦生端着手半垂眼皮,“茶冷了,我不喝。” 云祥刚才的笑容太晃眼,难怪这些太太们私下都很喜欢他。何锦生就听好几个人背后夸赞他说话风趣为人又很有风度,或许他也知道自己甚有女人缘,愈发笑得人畜无害,眉眼间带着蛊惑人心的风情。 云祥自内而外的散发着阳光明媚的味道,难怪那人和他说话时是那种表情,离他近了,何锦生觉得连气息都有几分压迫感。 何锦生是个角,最不怕的就是拼气场,抬头扬目盯向他。 云祥也觉得这人蛮有趣,于是凑上前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孔,不由得笑了“这么早就化上了?你今晚唱锁鳞囊不是?”那咄咄目光里面总是含着三分情谊,何锦生微晒,嘿然不语。 何锦生穿着便装,上着厚粉,隔着重重颜料云祥也能看出他在摆脸色。“呵,这是谁惹了你呀?” 云祥自己倒了杯茶水喝“确实都冷了。” 何锦生踩着碎步走了个圆场举手亮了个像,在反光处看到自己摆的姿势,猛然发现妆花了,忽然明白云祥那意味分明的笑容含义,他一定知道是谁蹭的。 何锦生自觉丢了颜面,十分气恼,眉目间便带出几分厉色。 一愣神的功夫,镜子里忽然多出一张脸来,是云祥。 何锦生不由得心脏怦怦直跳,这情形似曾相识,恍惚中心思百转千回。 云祥就站在他身后,手扶着椅背看镜子里的人影“这么看何老板和一个熟人倒是挺像的。” 云祥明明离他还有段距离,不知道为就什么错觉那人就在身边,吐出的气息自耳后升腾,何锦生觉得有股那热浪遍布自己整个后背,一股气流自下而上一直袭到眉心,饶是阅人无数的何锦生亦心襟摇荡神思飘忽。 云祥从镜子里偷看他,见他翻了自己一个白眼,低头又笑,这人哪,脸拉得那样长,脾气这般臭,难为那人和他相处这么久。 云祥悠悠的说,“我那朋友与何老板做一样的生意,他也唱过锁鳞囊。" 先前听那人和自己一样生意,何锦生十分不乐,以为他又在打趣什么,及至后来见云祥表情竟然有些哀哀的,倒像触动真情般,不由得好奇问道“哦?他是哪个班的?我认不认识?” 云祥哀怨表情更深了,似乎触动什么心弦,竟然单手盖在眼睛上,让人看不清面孔。 何锦生低头,不得不承认云祥真是个漂亮的人,他的漂亮是那种眉目如画谈笑风生的自在洒脱,他的漂亮极具吸引力,让人以站他身旁为荣并且极乐意听他说什么,即便直觉上那就是杜撰来诳人的故事而已。 “我那朋友,早已不在了,这世上再要寻他那样的人,恐怕是看不到了。” 看,这故事如此煽情。 “那样的样貌,那样的才情,这世上难得啊。只是看何老板就会想起他,难怪我一见你便觉得十分投缘,现在想想,你们是极像的。” 何锦生斜着眼睛看他一眼,面露不悦“云少爷真有意思,这是咒我早死吗?” “不敢不敢,你莫要多心,我也是触景生情而已。何老板这作派,身段,尤其这眼睛,我那朋友也有这样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 何锦生目光流转上下打量云祥 “能和云公子的朋友有几分相像,真是在下的荣幸。”何锦生并不觉得像不像的有什么可在意的,但是就刚才云祥看着他眼睛说,“也有这样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时,何锦生心上就空了一拍。 云祥与他眼神对望时那神态,明明不见得有什么挑逗可是让人心慌慌的打鼓不已,饶是自己功力深厚还这样,若是早些年还年轻时遇上这样的人,兴许就会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吧? 这样的人,鄢容恐怕会喜欢吧? 见何锦生对自己的话不是很在意,云祥笑意更浓“何老板可不要以为我是在攀关系打花腔,我说的是真真的事,真是巧了,再难找这么相像的人,不信,你可以问鄢容,我那朋友他也是认识的。” 这几句话说得何锦生如鲠在喉,却强自欢笑“看来鄢少爷与你那朋友关系也不错了?” “不,他们不太对盘,那时候鄢容还小,少年心性看不起戏子这行。” 浅浅淡淡一句话击在何锦生心坎上,云祥的话他才不愿信,但是他挑拨离间成功了,想起鄢容过往表现,尤其是紧要关头那不进不退的模样,某根隐晦的神经便蹦蹦直跳。 何锦生按捺一口气,也来不及计较云祥说到戏子行当时的口气,强撑着微笑端着架子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不见得吧?” 正巧掌柜的来送行头,何锦生也不和云祥玩嘴上功能,道一声“失陪”给云祥一道背影。 云祥看他身影飘然离去,又向楼上看了看,旋转式的楼梯,直向上通往三层小楼,也不知何锦生刚才是从哪一个房间出来的。 何锦生领着掌柜的出了小楼,向后面专门挪出来给他们备戏的小院走去,边走边问“孩子们都带来了吗?我交待过要带那个点翠的兰花压鬓簪子呢?还有那个点翠的边蝠带了吗?” 掌柜的脚步一顿“簪子在鄢少爷那儿,他特特带来的,边蝠那个您没交待呀。” 何锦生眼睛一立“你上年纪了耳朵也不灵便了吗?我簪子都是点翠的,这个就不用了?一共就两件像样的东西,不用这个你让我用什么?” 见何锦生眼睛都红了,掌柜的知道他这是气大发了,也不知道刚才云少爷说什么话把他挤兑成这样。 掌柜的对这位老板的气性把脉得很准,也知道就他那点本事,受了气只敢冲下人撒火。“好好,我这就派人去拿。我的爷,我们先到后院去点点家伙,看还缺什么不?” 何锦生气哄哄的走在前面,见掌柜的脚步缓慢还偷眼向那小楼张望,不由得嘶了一声“没见过大世面怎的?你鬼头鬼脑的干什么?” 掌柜的左顾右看,见没有人,便拉了他衣袖快行几步,特特离了甬道,走到花园里,还选了株能挡住人的木芙蓉,悄声说“看你这么上心,有些话要告诉你。” 何锦生有些看不上他这故作神秘的模样“有什么事你讲便是。” “鄢家少爷早年间和荣庆班的小旦的事,你知不知晓?” 何锦生一个愣神,掌柜便明白了他也是个闷在葫芦里的。“看样子你是不知道的,我听说啊,鄢少爷早年间很是捧他,还包过他三天的全场戏。” 何锦生咬紧嘴唇,认识这么久,鄢容还没包过他一场戏。帮衬两层的店面也只是出了个房钱,家具摆设都是自己厚了面皮求了一个相熟的大老倌给出的,店面的货本李署长也有一份出力,这些,都是粘在手上甩也甩不掉的累赘。 何锦生狠狠的闭了下眼睛,不是一时手紧怎么会招惹上这么些个烫手山芋“还有呢?” 掌柜的觑视他的脸色小心说道“鄢少爷阔气得很,大把的银元像雪片一样往台上撒,偏那小旦对鄢少爷不理也不睬。” 何锦生脸色果然变得很臭“那又怎样?” 听口气很酸,掌柜的决定不再辅垫直奔主题。“但是他们相处得不好,好像是那小旦有相好的大老倌,结果最后还闹得出了人命。” 何锦生脑仁有些疼“你说什么?” “有一次鄢少爷去,正堵上他们在里面。” “啊!”何锦生木木的应,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脸色唰的又变了几分,不由得把芜镇这些有头面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揣测那人会是谁。 “您就不想知道那大老倌是谁?” “啊,是谁啊?嘶~别卖官子,快告诉我吧。” “是云少爷。” 何锦生一瞬间大张了嘴巴。 “就因为那小旦相与的人是云少爷,所以鄢少爷大闹荣庆班,还和云少爷动了手。” 何锦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究竟什么地方有问题,不由得沉吟下来。 掌柜的不等吩咐,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不过鄢少爷和云少爷本就是多年好友,后来好像两人私下里说和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约定的,总之,从那以后云少爷便不去荣庆班了。不过也有人说他们因为这事伤了感情,以后就面和心不和的,要不然后来闹再大动静也不见云少爷出面?似乎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 何锦生静默不语,心里好几个主意在转换。 “听说云少爷结婚鄢少爷都没捧场,自然,之前鄢少爷惹官司的时候,云少爷也不闻不问。” “鄢容?惹了什么官司?” “就是我说的人命官司。自从两人打了一架后,云少爷不再去荣庆班了,鄢少爷便天天去,大把的撒银元,但是荣庆班的小旦又不理鄢少爷,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人也闹崩了。有一次那小旦上台演戏,鄢少爷砸了他的场子,那小旦气不过,就会了几个能拼善打的武师在鄢少爷回家的路上下了黑手。” 何锦生倒吸一口冷气,“出来做生意,当小旦的也敢这样报复?” “说的就是嘛,太不知道好歹了。后来鄢少爷也不知道动用了什么关系,硬说那小旦勾引良家妇女,坏人名声,拉他进祠堂狠狠收拾了一番,后来还浸了猪笼。” 何锦生一瞬间浑身冰凉。 掌柜的声音依然在耳畔萦绕“虽说是外乡人,到底是条人命,鄢家也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后来就惹上官司,几乎要下大狱。鄢家后来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辅门路,买了个平安,最后也风平浪静了,不过鄢老爷子从那以后就常住江城,不回来了。” 何锦生浑身脱力,幸亏掌柜的搭手才勉强站稳,何锦生晕眩得厉害,说话的声音都虚脱脱的“他是这样的狠角色?” 何锦生忽然想起和鄢容一起看云太太时,他笑起来那种神经质的阴险劲儿,还带着种兴灾乐祸,不由得呆呆的发怔。 早年间,何锦生与鄢容刚熟识时,曾开玩笑般问他,如此败家将来鄢家大少爷和他清算家产怎么办?鄢容打趣道“我哥才不稀罕这些家产,他图他老丈人的。”大家哄堂一笑。这些年下来,何锦生确也没见过鄢家大少,连鄢老爷子都没回来过,属实是件奇事。 鄢容于他最初也不是好依托的良人,只是来此间也有四五年光景,一番打量也只有鄢容还上得了台盘,需要借助时鄢容又总在身边。 何锦生是个性情古怪的人,脾气烂又好钻些牛角尖,偏偏鄢容受得他这样作闹。 鄢容的性子有几分闷,整天窝在宅子里,也不走亲也不访友也不拜会什么达官贵人。若是少年时分,何锦生定然看不上这样的人,但是在芜镇这样的小地方,尤其是在那几个脑满肠肥的衬托下,鄢容就显得脱俗许多。更何况他不善社交,却不限制自己凑热闹,何锦生也乐得自在,从不勉强鄢容去应酬。 何锦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京城混过几年,那藏龙卧虎的地儿实在没有多少施展的机会,倒是来这里攒下些许银子颇有几分名声。 几年下来,你情我愿,情谊愈发深厚。与鄢容默契有之相互疼惜也有之,他们的关系自不比旁人,何锦生不信鄢容会对他也那么绝情。 这么想下去,便有几分沉着了,虽则心情忐忑,无非是这些话暗合着云祥刚才语焉不详,竟是这样的巧。 掌柜的是自己人,说的也都是贴己话,“我的爷,咱们都是外乡人,谁肯真心相与?若不是碰见荣庆班以前的班主,哪里知道这些个事儿?” 掌柜的话像针一样刺到了何锦生,熬到大戏唱完已经是后半夜了,何锦生拖着身体勉强回到店里。 掌柜的正在清点行头,见他回来不由得惊诧,倒是何锦生呆怔怔的坐在一壁看他忙活“不用理会我,你尽管忙你的。” 掌柜的又清点了一阵帐本便放下手上的活计过来陪他喝茶“今天怎么回来了?”往常这时候都是住在那边的。 “胸闷,人太多乱哄哄的闹腾。” 掌柜见他气色灰败也不敢深问,何锦生的脾气,想要回来那边强留自然是留不下的,看样子也不像在那边受了委屈。“那两个班子借的乐器行头明天送回来,孩子们我先打发他们睡了。” 何锦生点头,闷闷的出了一口长气“荣庆班的那个班主,你还有联络吗?” 掌柜的半探过身子“他人就在班子里。” 何锦生大张了眼睛回望向他,颇为吃惊,微眯瞳孔想了一下便明白前因后果了。“你说班子里新来了一个唱判官的大花脸来着?” 掌柜的点头,“正是他。” “我的爷,他进班子也有些日子了,你是不是要见见?” 何锦生笑,到底是自己人贴心“见见吧,让他明天上午来。”见掌柜的微有迟疑,何锦生嘱咐道“越早越好。” 两个人正在悄悄商议,忽然有人敲门板,何锦生比了个嘘的手势,听那声动有些像李署长,吓得汗毛倒立,想要溜上楼,上了几级台阶又退下来,轻轻开了后门进了院子,冲掌柜的比了个口型,急急的把门掩上藏了起来。 掌柜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署长打发走,摸上楼梯拉开灯绳,原准备给何锦生拿套辅盖让他睡在后面,结果明晃晃灯光下见鄢容垂着头坐在椅子里,两腿平直伸出来,皱着眉用手挡光。 掌柜的吓得跌脚大叫一声。“我的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鄢容皱眉,声音沙哑中带着不满“早就在了,锦生呢?” 第五章 何锦生自忖,李署长撒痴撒醉的形态鄢容必是都看到了,是以觉得有几分丢脸,又暗自嗔怪鄢容在楼上不作声响,也不知道自己和掌柜的悄声说话他听了几分去。可钥匙是自己给他的,让他有时间便悄悄的来也是自己嘱咐过的,左右不得施展于是恼羞成怒“晚上我的戏,没看到你,我知道你在秦宅。” 鄢容只懒懒的噢了一声。 何锦生更是恼火,擦净手脸后把手巾叠成四方块又扔回在脏水里,“我问你,你怎么看我?” 鄢容不明白他发的哪门子疯,被他先发至人的气势惊到了,迷登着眼看他,“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 “鄢容,你知道的,这么些年我讨生活不容易。我从没巴巴的求过你照应我生意,可你好歹也要捧捧场是不是?” 鄢容脸色有些讪讪的,“我是什么人,秦司令能请我听戏?我照应你生意?十个鄢容也不如一个秦司令排场大。”见何锦生要发飚,立刻拱手“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舒服就先走了,我也懒得待见他们。” 说到后来语气更是有些自暴自弃“我连席都没吃,更别提听戏了,当然也没看到你。” 鄢容吸了顿饱烟而已,主人没想过理会他,下人看他的眼色怪异得很,呆在那里也相当无趣。“我大半夜的来等你,不是为了看脸色的。” 鄢容长叹一口气“我还饿着呢。” 知道他没吃席,相必是哪里受了暗气,何锦生倒有几分心疼,口气缓和了许多“我只是随便一问,你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想想又说“那叫点宵夜吃吧。” 吩咐过后何锦生觉得话还是要讲透的好,摊手剖白,“我也不想应酬,可你知道的…” 不等他讲那些情不得已的话,鄢容便不耐烦的摆手,“好了好了,你是疲于应酬,我是懒得应酬,其实我也不会应酬。和他们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吹些不着边际的牛皮有什么意思?他们讲的那些时事政治又烦得很,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国家会因为你讲它它就变化了?” 何锦生走过来两手搂了他颈项,鄢容来了也好,正有些事要问他“算了,我们不谈那些应酬的事。”忽然闻他满嘴都是酒气,不由得疑心,“你没吃席,又到哪个温柔乡吃花酒了?” “哪有吃什么花酒,不过是街对面随便喝了两杯而已。” 何锦生本是诈他,见鄢容侧着脸讲话,便斜着眼睛打量他。鄢容不知道自己说谎时,总是侧着脸不敢看他。鄢容哪敢告诉他自己又包了梅秀,去年因为这个两个人可是拗了好久的气。 何锦生压着火气,闷坐一旁打量着怎么起头问那个荣庆班的事,怔怔的看着鄢容越发觉得形迹可疑。 今天下午和云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喉咙发堵,于是声音骤然变得尖锐,还带着二分哭腔“我问你怎么看我,这话其实问得不完全对,应该是你怎么看做我这样营生的人?唱戏的被人看不起自然得很。”着说着,委屈的眼泪便滴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开。 “好好的,又哭什么,我不去看你的戏便是看你不起?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是糊涂人,只知道对谁好就一门心思的对着那个人,半路上绝不变卦。” 鄢容被他说得脸皮泛红,不过是偶尔动一下念想,倒像偷腥的丈夫被拿捏到证据般,别说他们只是相好,就是明媒正娶的老婆管得也不见得这么宽不是?想做低伏小赔不是,今天又实在是乏累得很,摆摆手说,“锦生,不要闹了。” “我闹?是我在闹吗?我问你,你和云祥说什么来着,怎的不来见我?” 见说起这个,鄢容倒冷笑上了“我忘了,你在那里也是得意得很,眼线倒是不少,他们怎么说的?” 鄢容一副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是激到了何锦生“我哪里知道你们说了什么?远远的见你们在讲话也不敢上前,避开了吧,你倒好,让你找我你怎的又没了踪迹?” 何锦生习惯在细节上说谎,这套说词相当在理,搞得鄢容十分不好意思,上前拉他的手,意思是消消火,何锦生甩开他的手,“你们是至交好友,我和他又没什么关系过往,问你两声都不成?还有什么意思?” “咦,每次都是这样,一生气你就说这伤感情的话,和我在一起没什么意思是吧?是我不及那人来得有趣,也不及那人意气风发。哼,云祥有什么好的?” 何锦生本就被他撞着李署长的事心虚,如今凭空这样说话,好像自己看上了云祥一样,气急“欺负我是糊涂人是吧?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明明是你和云祥撇不清吧?干我什么事?我就是想要你一句实在话,不骗我。仅此而已。” “我又哪里骗你?”鄢容气得直跳脚,每次与何锦生吵闹都是这样,云山雾罩,你说东他讲西,无理取闹还觉得自己委屈得不行。自己都没跟他算李署长那笔烂帐,也没挑明说看不惯他和云祥眉来眼去,他倒好,把自己当成他的私有财产,看得紧紧的,实在让人憋闷。 鄢容做了个伸展手臂的动作,今晚酒喝得多了些,属实不适宜吵架。 “锦生,我没骗你,今天给你送东西,总不见你出来接我,我在那里又不熟,没个人理,傻呆呆的干等。” 何锦生侧头瞅他。 “你是不是看我等得开心?”见何锦生脸色变臭却耐着性子在听,鄢容知道他还是听进去了,三分恼怒便发挥七分的懊恼“你知道我下半晌要抽上一口的,说好一点来接我,怎么不见你出来?” 何锦生面上颇有几分惭愧,他也是被拖住了才忘了这个细节。 “你以为我爱和云祥讲东讲西?是他主动凑过来闲聊,人人都知道我们是朋友,多年不见,再不想应承,也要说两句不是?你又呷的哪门子干醋?我看你和他说话的样子倒是可疑得很。” “咦?你什么时候见我和他说话了?”何锦生转着眼珠看他,这鄢容怎么变得无处不在了? “你不知道?当然,看着别人哪里就瞧得见我?” 见他说得酸酸的,锦生内心颇为不安,他不怕鄢容看到自己和云祥说话,他疑心掌柜的和自己在花园里说的那些话被鄢容知道。心神忐忑,便上下打量鄢容。 “看你这话说的?我和他有什么可说的?我看他相当不顺眼呢,哪像你们老朋友相见份外热情。你既然看见我了,怎么不进屋?”锦生故做沉着,坐到梳妆镜前给手背抹哈士蟆油,多余的顺手便抿在头发上,看镜子时偷觑鄢容神情。 “我懒得理他。”鄢容神情萎靡,何锦生的背景虽然五花八门,自己早就过了因为芝麻大小的事便牵肠挂肚的年纪。只是,恨极云祥无处不在。 鄢容当然也去找过锦生,隔着窗子看到他们两人说话的样子,便一刻也不想多呆。鄢容不信他的锦生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只是看着刺心刺眼。 鄢容也是气冲上头一径走去梅秀那里,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还揣着锦生的首饰,辗转不安,是以来这里等他。不肯和盘讲出来,借着酒劲耍些无赖。 “我就这个样子,你看不看得上,都是这样子。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我不上进,也不喜欢应酬,我学不来云祥那种讨好的模样,我也最厌恶那种伪君子。虚伪,真是虚伪透了,我厌恶一切虚伪的东西。” 一个虚伪又戳到了何锦生的痛处,“鄢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虚伪?我唱戏,成天戴着假面具,我在台上演那些我也虚伪是不是?” “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往自己身上扯什么?”鄢容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对,何锦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不可理喻过,于是双手捧住他的面孔,“锦生,你是成心和我吵架吗?我看不上谁也不会看不上你,这些年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话是为的什么?是谁说我什么了?” 何锦生大滴眼泪扑嗽嗽,委屈无限,是的,是有人说鄢容什么了,又不由得不信,难道自己也痴了不成?要为以前的事和现在的鄢容置气决裂?何锦生不敢也不想。 何锦生从未听鄢容讲过从前的事,以前不在乎,现在真的是确确实实想知道,“鄢容,我是要和你一生一世的,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恨不得把这心掏出来让你看啊。” 何锦生有话说不出口,他想让鄢容把过去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摆在台面上让他知道,唯有知道那些过去,他才有防备,将来别说一个云祥就是十个云祥他也应付得了,他怕只怕鄢容不同他交心。 可是这样的要求他又不敢提,因为自己也有很多上不得台盘的过去是不想让鄢容知道的。 何锦生因矛盾倍感煎熬,苦不堪言。 当年遇着鄢容是在一场堂会上,他穿过圆月门赶戏,正巧有人陪着鄢容往里进。那两人给他让路,何锦生匆匆向主人家点头示意道谢,余光扫过鄢容面庞,只一眼,便低首而过,那时的锦生戴着满头珠翠,恍惚间错觉是莺莺偶遇张生。 那人当时一副心不在焉样,何锦生没想到偏偏就是和这人生出这么多事,迫切的想要和这人有更紧密的联系,恨不得揉烂了彼此就合而为一更好。 “鄢容,鄢容,你的都是我的,我的也都是你的。”何锦生唔咽着哭倒在地。 鄢容张着两手小心翼翼的搂紧他,有那么一刻心酸至极,“锦生啊,锦生啊~”以何为报才能当得起他这样啊? 何锦生哭个尽兴,用袖子揩干眼泪“我提云祥你不要多心,你要提防他,云祥围着秦司令转谁都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还有,我问你,你宅上是不是有什么宝贝?特别金贵,比如传家宝,古董或者字画什么的?” 鄢容侧目看他,“你什么意思?宝贝我倒是有几件,大多你也见过。家传的古董字画谁家没几个?值几个钱使得,价值连城的没有。还有啊,太平古董乱世黄金,什么宝贝能比金条更实在?你从哪里听来我有宝贝的?” 何锦生红了脸,“你别管我从哪儿听来的,我还知道你这样宝贝值得人惦记。” 鄢容仔细想想,摇头,表示属实没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何锦生把他的手团在自己手里,总觉得那双手冰冰的,一边给他捂一边讲“总之,云祥混得并不好,他要靠秦司令才能发达,两口子现在像哈巴狗一样围着秦司令夫妻转。秦司令想要你一样宝贝东西是确实的,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我也是隐约听到有这么一说,我细细给你打探就是了。只是云祥这人不怎么样,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为好。” “我晓得了。”鄢容垂目,胸口处那滴答做响的,对于云祥来说,恐怕应该算是一件宝贝吧。 当年云祥偷拿了父亲的金表然后悄悄给了鄢容,因为偷盗这一项,还被云父吊起来打过,那惨样现在想起来也很惊心。 云祥咬着牙不说这物什到了哪里,云父叫嚣着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那时他们都还小,鄢容跑去看云祥,见他被关禁闭饿得奄奄一息,以为他会就这么死了,鬼哭狼嚎要把这表送回去。 过去的事,不能想。 “锦生,你也不要张口闭口秦司令的,秦司令走了还会来个蒋司令什么的,来来去去,他们都是会离开这儿的人,最后留在这儿的,还是我们,在一起天长地久的也唯有我们,知道吗?” “嗯,我知道。鄢容,你信我,你有宝贝先放在我这儿藏着,他们绝计不会搜到我这里。”锦生将头窝在鄢容颈侧。 “噗”鄢容不由得笑出了声,“我人都是你的,我还能有什么宝贝?有也都是你的。我是不知道他们要什么,若是知道了,一准早早放在你这里。” 何锦生也破涕为笑,今天闹这一场其实也没多大意思。 何锦生铺床替鄢容解领口,忽然闻到他身上一股香气,那不是自己常用的,也不是鄢容身上的,何锦生大怒,“鄢容你到底去哪里了?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什么秀的?” 他以为当年自己是怎么觉察出他何梅秀有事的?何锦生指着鄢容鼻子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的,也太不让人省心了,这节骨眼你还和人厮混,我闹成那样你还和她联系,你当我是什么,你看不起我啊,鄢容,你说这还有什么意思?” 何锦生坐在地上来回蹬着腿,用手拍着地板嗷嗷大哭,鄢容被他吓傻了。 鄢容早就知道何锦生任性,也见他撒酒疯,可今天这也太任性了,解释的话来不及说,傻眼看着他哭闹。 何锦生气极,随手抓起鸡毛掸子在屋里乱砸。唐三彩的骏马被削掉了脑袋,景德镇的瓷器被划拉到地上。 鄢容被砸得心慌且凉,每次都这样,鄢容真真怕了。偏偏何锦生一边砸一边说“你是成心不想好了是不是?” 鄢容紧紧闭了下眼睛,他今天就不该来。 每次都是闹过一场后,何锦生与他窝在一处又会说“是我不对,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见何锦生搬着个花瓶要往镜子上掼,鄢容立刻上前搂紧他的腰“锦生,锦生,且放下。砸坏了大不了再买,你莫要气坏了身子。” 鄢容是真心疼他,生再大的气,只要他抱住一拦,何锦生十分怒火也就去了五分。 鄢容给何锦生抹胸屡背,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味,生怕又刺激到他,连连脱了外衣。 何锦生呶着眼睛看他,鄢容今天也属实不好在这边睡下了,好言劝慰几句“我今天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门口的孩子端着夜宵不知所措,见师傅背对着他们站着,便立刻尾随着鄢容下楼“鄢少爷,你不要气啊。” 鄢容走到楼下向上望了一眼,对跟在后面的孩子说,“我没有事,莫要跟了,一会儿你师傅跟前没人侍候,你好好照顾他。告诉你师傅好好将养身体,不要再喝酒了。” 鄢容说的话何锦生在楼上都听到了,怔怔的出神,一直听到他叫黄包车的声音,忽然想起已是深夜了,这么冷的天他饿着肚子,本就身体不好又没着外衣,莫要再着凉。 第六章 小徒弟战战兢的爬上楼,听到他师傅神经质般嘿嘿笑声,吓得手抖,杯盘也跟着嗒嗒作响。 何锦生回头看他,那孩子见师傅满眼红血丝,更是怕得要死,连面孔都扭曲了。 何锦生最恨他这副唯唯诺诺背地里有主心骨的样子,快走几步过去拧他胳膊“你个下作胚子,有好的不学,弄这副面孔给谁看?” 那孩子暗恨倒霉,知道今天逃不过一痛打,捂着胳膊向后躲“我没干什么呀。” 何锦生用手点他脑门,“用你送吗?他用你巴巴的送?”回身找鸡毛掸子,握紧在手扯过徒弟照他后背一顿打。 小徒弟跳着脚求饶,越是告饶何锦生手下越是不停歇,骂骂哭哭,他哭何锦生也哭,哭两下挥手照他屁股大腿处又是一通扫。打得累了,鸡毛掸子滑落在地,何锦生怔怔的看着大衣镜,他被自己发疯的样子也惊到了。 戚戚哀哀的满心惶恐,明明是想好好的,怎么就到这境地了。 掌柜的在楼下听着,皱眉半晌合了帐本要走。有心不理他,走到大门口向上看一眼又折将回来。 一上楼便看到何锦生坐在暗处,脸向窗户,一扇月光打进来,显得他那月白锦锻的睡衣更加寒凉。 何锦生坐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某一处,看着着实可恨,又着实可怜。 掌柜的耐着性子劝解,许诺明日便带了那班主过来,有什么话让何锦生尽管问他。 何锦生莞尔一笑,掌柜的也松了一口气,“哎,你呀,也是个痴人。鄢少爷的事不急在一时,我们慢慢来。 见何锦生垂着头,不由得又语重心长起来“你这脾气也要改改,我说的都是好话,自己人才敢这么劝你,我的爷啊,在北京闯的祸可不要忘了。” 何锦生勾着头重重的点了一下,不由得长叹一声“哎~”他胸闷得很,手握成拳在胸口咚咚捶了数声。 掌柜的直起腰长舒一口气“孩子们不听话打两下出出气也就是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打死他们也于事无补,你说呢。”趁何锦生还听得进去不由得多说了几声。 鄢容借着酒气走到底着了寒凉,一觉睡到晌午,懒懒的不爱动弹,捂着手炉窝在躺椅里,看院中景致。他头不梳脸不洗,一身邋遢,便是有客来,也敢把这副尊容摆与那人看。 云祥也不介怀他的不修边幅,下人端上来的姜汤,他接过去亲自试了试温度,“刚刚好。”舀起一勺送至鄢容嘴边。 鄢容冷眼看他,白着张脸,不喝也不说话。 云祥约鄢容爬山,听到爬山,鄢容立着眉眼看他,“我病着呢,不去。” 云祥百般邀约,爬山的好处,身体康健也识朋会友,从商会的会长到多年不见的同学柳某,“这一众人里总有你感兴趣的吧?” “我们晚上走,明天看日出。还记不记得我们少年时,总去那里,也不知道拂云寺里的方丈还在不在了。” “我们今晚可住在陈会长的半山别墅那,他可说过一定要好好会会你的,你也应当给他个面子才是。” 云祥袅袅说话的样子十分动人,声音也极具诱惑。 鄢容始终半笑不笑的看着他,不答是也不答否。正说话的当口下人来报说何公馆人来请晚饭,鄢容垂着眼皮想也不想便说“不去,我和人约了爬山。” 听说是掌柜的杨月楼亲自来请,鄢容踌躇了一下,还是把他请进来亲自解释。 给云祥面子的都是芜镇上有头有脸的贵人们,杨掌柜脸上有些为难,还是唯唯应下了。鄢容也不避会云祥在这里,问他“下周你们老板生日怎么过?” 杨掌柜的看了看云祥,云祥背过手迈进内厅看那大大小小的自鸣钟。杨掌柜的低声说“您看着吩咐,怎样都成。” “随便不得,那叫两台戏热闹热闹可好?”见掌柜的点头,鄢容脸上也浮出丝笑意“我有他喜欢的东西送,前一天你来一趟,我们要布置一番才好。” 杨掌柜见他说得神秘,便知道这鄢少爷并未跟何锦生呕气,也就放下个心来。 送走掌柜的,鄢容吩咐管家叫首饰行的人来,说是之前订做的东西里需要赶制一样,要当面交待,又让下人准备摆饭。云祥可不想吃那饭,见他应承了要走,又磨磨矶矶纠结一些家务事,恨不得拉了他一起出门,船可是早早的就备下了。 鄢容笑道“你急什么,我简单简单收拾收拾就来。”用手指点他鼻子取笑“我可说过不去,是你硬拉我的,这可是你自找的。” 云祥百般耍赖一起走,鄢容索性躺回榻上“说过和你一起去就不会推托,你总要我吸上两口攒把子气力再说吧?” 鄢容向来睡到晌后才吃饭,酒足饭饱又要吸上两口,再打个小旽。云祥木然,他这么拖沓晚上都未必走得成啊。鄢容保证订好时间一准到,云祥索性等他一等,先去安排些杂事再说。 老管家高升好不容易把云祥盼走,见鄢容磨磨蹭蹭打理自己,便支开下人蹭进内堂,苦口婆心劝他不要去,鄢容嘴上答着“没事。”把刚换上的藏蓝色长衫脱掉,征求他意见“还是穿洋装好一些?” 高升摇头“云少爷只有一幅面孔是好的,其它的真不敢讲,你不要再和他混在一起了,我们是吃不起亏的。” 见他混不在意,忽然跪在地上大哭起来“我的少爷啊,你还记得荣庆班那人吗?” 鄢容愣了一下,不知向来谨慎的老管家今天怎么忽然疯颠上了。高升咬咬牙狠心说锥心的话“当年的事,我是知道的,所以那人浸猪笼的时候,是我用泥巴封了他的口。” 鄢容听了这话阴沉沉俯视他,手指在腿侧蜷得紧紧的。 高升一鼓作气“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楼上的事也知道,我不能让他乱讲。” 鄢容紧握的手指慢慢放松,怔怔的,然后哦了一声。“以前的事不会在发生了,我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还不长见识吗?” 桃花带雨柳生烟,鄢容带了两个长随上了云祥的船。 荣庆班的老板姓赵,早上要吸上两口的,一大早的便被拉来见何锦生,鼻涕眼泪哗哗流,看着实在是不成体统。 何锦生便先拿了银钱给他,让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午后再来回话。着人去请鄢容,结果杨掌柜去了一上午,也没把人带回来。说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好听的,何锦生的心还是七上八下又没了主意。 及至那赵老板再上来,见何锦生面色阴沉沉的坐在那抽烟,便觉得此人不善,不由得暗恨自己重操旧业到底惹了是非。 何锦生睡皮微垂,“您老来我们这有日子了,本该早就该请过来说话的。” “不敢不敢,”那班主站着不敢坐,何锦生笑了“荣庆班也是有名头的,怎么就混到现在这境地呢?” 何锦生开城布公的询问他落魄成这样是否与当年际遇相关,那老板看了看掌柜的,杨掌柜点头,于是他就从头说起。从自己怎样发家,到怎样在这地方撂了官司,“哎,说起来,不该惹了这当地的土阎王才是。” 何锦生对他前面的话并不感兴趣,几次打断,那人都能唾沫横飞的又讲回去,始终不提重点,何锦生也就慢慢同他耗,直至不得不谈到芜镇。 “这些我都知道,你说的那土阎王可是鄢容?” 赵老板点头“是呀,是我们那唱小旦的不好,惹了是非也就是了,场子也砸了,虽然打了鄢少爷,可我也没饶过他们,把他们可是狠狠打了一顿,请了人说和摆席谢罪求鄢少爷撇过就好。偏生鄢少爷不给面子,连我的戏班也扯进官司去,一班人抓进去一半,就连我也在镇上大牢里蹲了半月有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衙门就像大开口的狮子一样,任是多少银钱扔进去也是白搭,穷得个底掉,莫说再支个班子,还欠下了不少的债。” 何锦生冷笑,心里只觉得是这人没本事而已,他没有耐心听诉苦“我只问你,你们那唱小旦的长得我和可有几分相像?” 何锦生抬起头端正面孔看赵老板,正对上赵老板诧异的目光,那老板立刻垂头。何锦生笑着说“无妨,赵老板有话便直讲。” 赵老板仔细看了看他,摇头“不像。” “总有些相似的地方?”何锦生抬手中指在要眉尾处划了一下,眼露笑意。 赵老板觉得何锦生红也是有些缘由的,总是有些风情,只是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据实相告“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像?”何锦生倒愣了,喃喃重复。 “那人圆脸,您是长脸尖下巴。他杏核眼双眼皮。”何锦生默然,他是单眼皮,明显没那人好看。 “他杨柳细腰上身短下身长,您,”赵老板没说下去,因为何锦生的脸已经黑了,班子里的人都知道,何老板上身长下身长总要靠衣服调整。 “年头久了,您老莫不是记不大清楚了?” 赵老板心里只敲鼓,不知道何锦生莫名其妙问这些做什么?上上下下把他好一番打量“果然不像,我做这些年生意难得遇上像他那样的奇才,那孩子自幼便在我手上受教,且因为他遭遇的这些事,好些年梦里总梦到那孩子凄凄惶惶的问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会忘了他相貌呢?“ 听赵老板说得酸楚,何锦生垂目,那人死了也有些年头,有人提起他还这般念旧动情,抛却师傅徒弟父子亲情还有那疑似说不清道不清的哀愁,光是这悲伤,就足以让人羡慕。 若是自己将来没了,鄢容,不说哀恸即便像这样想起他便戚戚哀哀,这一生的心愿也就了了。 “大老倌捧场,小旦愿意应承便应承,不愿意应承便推托,何至于闹到不可收场?”何锦生恨云祥挑拨,只觉得这人心机太多,当年的事虽然没有他的份,想必也有他的缘因。 赵老板欲语还休,情绪厌厌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感情的事谁说得清啊。” “我认识的鄢容不是这样无理的人。即便少年时不懂事,任性而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说逮到他和有夫之妇在屋内偷情,两人确实都在屋内,只是我们那小旦并不知道这女东家在屋里,还以为,以为是别人来着。” “噢?”何锦生挑眉,听得出来他潜台词是说鄢容陷害那人。 “终究是没有证据,但是风言风语传开,再加上是鄢少爷带着堵的门,于是闹得愈发的大。那女人是鄢家旁支的媳妇,长得煞是好看,也确实总来看戏,要我说恋慕是真,奸情实实的没有。可惜两人在祠堂里都被打了板子,脖子上又挂了臭水游街,那女人寻死觅活说污了她清白,后来到底撞死在牌坊上。” “那把你们小旦沉猪笼以什么名目呢?就没有人管管?” “怎么没人管?管了又有什么用,是人死之后的事。那鄢少爷滑头得很,沉猪笼不是他亲自出的头,是教唆了那女人的丈夫报私仇,说是一命抵一命。” 何锦生听故事听得怔怔的,眼前黑街秀水人头攒动,鄢容站在一壁端着手冷冷的看,不由得走了神。 赵老板自言自语又感慨好多,他多半都没听进去,只是说鄢家势大路子多,穷人命贱如土,但是人做孽太多,总会有报应的,他鄢少爷也不是也遭了现世报?话说到这里突然刹了口。 何锦生垂目,好半晌才回过神了,一室静悄悄的,那两人都在看他,何锦生怎么想也想不出,任他打骂的好好先生是他人口中心肠狠毒的人。 何锦生总觉得自己落了什么关系的地方,左思右想也不能参透机关,是以吞吞吐吐想了许久才问出另一个关心的话题。“听说鄢少爷和云少爷他们是好朋友,那小旦是怎么和云少爷好上的?” “其实是云少爷先包的我们的场,云少爷和我们小旦两个本就是要好的,鄢少爷后面才来的,我们小旦就没和鄢少爷好过。” “你说是鄢容求爱不得,反目成恨?”何锦生其实是很不愿意听这样的话的,他的鄢容没有什么不好。 那老板欲言又止,何锦生已经熬到两眼通红,本就疲累一夜不曾睡,这些事都含着古怪。可是这事不搞明白,他放心不下。于是拿出银票给那老板,“听说您还想整治个班子是不是?” 那老板看着银票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再吐出一个字。当年的事已把他吓得够呛,若是被那活阎王知道自己回来了,还说这些给他相好的听,后面的日子别说太平,有没有命都不一定。 何锦生笑“你好好想想,不必急于答复我,你对我说的话我也不会再对别人说出去,你也不必担心。想必芜镇这地方,你若不是落魄到不得已也不会回来的吧?” 赵老板哀叹“何老板是精细人,我何尝愿意打这经过啊。终日站在市门西,此是贫不归。”后两句竟然是唱出来的。 何锦生闷闷的揣着手坐着发愣,送走赵老板杨掌柜的回头给他热了壶酒“天凉了,你也暖暖身子,我让人预备点心。” 何锦生点头,示意他也坐下,两人头碰着头窃窃私语,到底也没商量出什么对策,只是一致觉得这当中必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 何锦生抓心挠肝的难受,掌柜的不由得与他一起吃酒破说,说到两人的情谊,杨掌柜的再吐心声“你这性子我早就要说,总这样闹是不行的。梅秀的事我看掀篇过去算了,去年你在那里大闹其实大可不必,我看鄢少爷的意思还是很亲厚的,你要灌他鸦片吃,鄢少爷也只是笑着任你胡作非为,你说说看,若你当时真是使着性子和他一起吃了鸦片,都一了百了了,可不要悔死?” “若是和他死在一起,倒省心了。” “又犯傻了不是?凡事要有度,可总这样下去,只怕要冷了人心的。咱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配他鄢二少还是配得上的,这些年我看下来,打量你的心思也就在他身上。” 何锦生没说话,表示默认。 “过去也不是没有人合适,可你在意吗?芜镇这里的人就不说了,京城里的许老爷,你打伤人的事要不是他出面,咱们哪里摆得清楚?若不是他,咱也不至于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去年人家外调赴任,不也是特意绕道来这里,你开口就要家具,那花销出手也是大方的。你说,你往心里去过吗?” “去年,是不是他知道你接了别人的客,所以才去那里的?” 何锦生抬头瞪他。 杨掌柜的缩头,“我也是猛然间想到的,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层关系。” 原因不可知,他这么想就够何锦生烦恼的了。 以前的事越想越糟心,人生就像一盘棋局,无论怎么下都还是输,何锦生总想败中求胜,拉住一根稻草便不松手,鄢容就是他所有的希望。 杨掌柜在的时候何锦生烦他絮烦,人走了,一室静悄悄的又觉得寂廖难耐。何锦生在镜面上曾有水痕的地方一遍遍描画,鄢容鄢容,当时写下那些字时又是怎样的心思啊? 爬山的一众数人都是在秦司令家饭局上约好的,本也都是起不得早的人,碍着云祥现在是秦司令的红人,给他几分颜色而已。 鄢容混在其中越走越心烦,内里除了陈会长与他多谈了几句话外,与别人便没得话讲了。 鄢容冷眼旁观,这些人里鱼龙混杂,当中有一人特别显眼,身材高大笑声朗朗,年轻颇轻穿戴也时尚,云祥替鄢容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孟绍然。” 鄢容不由得上下多打量了他几眼,发现孟绍然和所有人说话都有股财大气粗的架势,不由得冷笑数声。 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闲话。云祥一开始还和众人有说有笑,见鄢容落在后面,又总是打哈欠,就过来陪他。 云祥就着他的步伐走,走到狭窄处,相互礼让,不期然鄢容一脚踩脱,竟然顺着山坡摔将下去。还好云祥反应得快,也顺着山坡快步下滑伸手去抓鄢容。 云祥下滑的速度没有鄢容快,眼看着鄢容快要滑出视线,云祥干脆仰躺在地面上向下滑去。正是深秋时节,又是丛林密布中,落叶、枯草混杂着微湿的泥土,倒也像厚毯子般起到些保护作用。 云祥速度快,经过鄢容身边一把将他捞住,右手腾的伸出来,抓向旁边小树,一时手滑,连抓两次小树都没抓住,到底起了些缓冲,最后被一根横伸出来的粗壮树根把他们拦住了。 游伴们被这小小意外惊到了,站在台阶上向下看去,只看到林丛密布不见人影“你们还好吗?”听到下方传来安全的答复,彼此唏嘘相互提醒小心为好。 山陡坡滑,在不经意的地方摔了跟头,蹭一身泥土,鄢容十分气恼,倒是云祥仰着脸看他“有我在,必会保你平安。”脸上的笑容真挚异常,拉着鄢容的胳膊当然也健康有力,鄢容盯着那手臂看了好久,心底重重一声叹息。 因为这道插曲,大家都张罗就近去苏财主的公馆歇歇腿脚。一番茶水点心下来,于是又有人提议摸两把也是好的,有人殷切张罗,有人热情响应,牌局便成了。 苏财主让夫人张罗饭局,一众仆人又摆上烟盘和麻将,于是各自就位。大家互相推让,宾主九人,鄢容是要吸上两口的,云祥执意与鄢容在一壁,却不过主人盛情与众人邀约,到底成就了两桌麻将。 鄢容躺在烟塌上时不时的用眼睛瞄地上的自鸣钟,那鸣做得也豪华大方,只是没有他家里的好。那钟敲了三下时,大门外有响动,显然是来客了,鄢容盯着烟枪,懒懒的并不动弹。 不一时,云祥凑将过来,鄢容用眼角撇他“你怎么不打麻将?” “我要陪你的,正好有客来,我就让了。”抓起鄢容的手放在自己掌中仔细端看,指尖纤细得令他心疼,于是把鄢容的手放在自己脸侧,云祥张着眼睛钟情的看着他。“戒了吧!为身体计,为幸福计,为你计为我计,都戒了吧!” 鄢容苦笑“你当我不想?戒不掉的,也不是没试过,不行,受不了那个。骨节、筋肉乃至五脏六腑,无一处不在抗议,小便时连那都疼。” 鄢容头靠向云祥,吐出来的话顺着他耳廓敲了进去。 年轻桀骜,过去的事,许多都在后悔,早就已经埋在心底不肯再翻出来,像疤一样碰触时并不疼,看着想着便心疼。锦生说的对,说破无毒,为了将来更好的在一起,以前的事为什么不能都解决掉。 锦生,他的锦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锦生,一如当年气吐了血的自己。鄢容此时看什么都很明白。 间壁李署长粗声大气的嗓门传了过来“啊陈会长,你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啊。” 鄢容微微皱眉,盘腿坐起来歪着身子将头靠到墙上。 云祥掏出洋烟示意他尝试一下,鄢容摆手“你自便吧。”云祥便划了火,轻轻吐出串烟圈,鄢容侧脸看他,笑“你这慢腾腾的动作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云祥故做吃惊的张大眼睛,鄢容笑骂“不要拿你水性杨花的眼睛看我。” 云祥笑喷“我这不是水性杨花的眼,是聚精会神。” 鄢容仰头做不屑状“说真的,你记不记得我家以前有个长工叫虎子的,他眼睛就又圆又大,后来好像和庄上那谁家的小媳妇好上了?” “记得,下人家家的事你也好奇,那女人的婶娘是我们宅上洗衣服的老妈子,我可是听过许多故事。” “你家宅子上早些年前死了的那个大壮,也是这样圆溜溜的大眼睛。你也是这样的眼睛,说说看,是不是水性杨花的眼。” 云祥吃惊,瞬间大笑,鄢容竟然和他开上了玩笑,稀罕事啊。云祥摇着头直笑到心眼里“你呀,你呀,说你什么好,小时候你就口齿伶俐,现在又拿我开玩笑了。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好看?”云祥干脆将面孔凑将过来。 云祥睁大眼睛看他,鄢容用手挡住视线,两人这样嬉闹,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说一阵,笑一阵,忽然鄢容长长叹口气“你还记得那个人吧?” 云祥闭口不说话,显然他知道鄢容说的是谁。 鄢容也不讲,眯着眼睛看向前方,他忽然想起,那人冷笑着对他说“他今天不来救我,是因为我们没有情份。你们有情份,哪天你遇到这样的事,他也不会救你。” 鄢容再看云祥,云祥探着身子伸出手来按住他手背上,表情依然真挚“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鄢容淡然而笑,当时的鄢容是根本不信报应之类的,回给那人不屑的眼神,那人却至死都在嘲笑他。 鄢容问 “云祥啊,那你恨不恨我?” 云祥搬正他的身子“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我之间,我只怕你恨着我。” 鄢容苦笑“毕竟他是你喜欢的人。” 云祥按住鄢容的口“我喜欢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当年是这话,现在还是这话。信不信我剖出心来给你看?” 鄢容笑而不语,又是一个剖心的,当年他也是这样诚挚的说。 “我说的是真的,这些年别看我身在花花世界,我再没去过那样的地方,也没再捧过什么戏子之类的。”云祥窥视鄢容神色,见他并无态度,忽然转了话题。“听说你现在和锦生班的何锦生走得很近?” “怎么?什么意思?”鄢容挑眉看他。 云祥干咳了一声,“我这样说没有诋毁的意思,其实为了避嫌我是不想和你说的,但是我们多年的交情,到底还是好朋友,所以,为你好,我还是做这个恶人,告诉你吧。” 鄢容笑“告诉我什么?君自他乡来,应知故乡事?” 云祥不计较他的揶揄“秦司令同他关系非同小可,你多少也知道些吧?你不知道吗?”云祥摆摆手示意鄢容别解释“不要说他是应酬,我不是抹黑他,那李署长是他老客,秦司令就是李署长介绍给何锦生的,李署长总不会说诳语吧?” 鄢容沉默一晌“提他作甚?我同他的关系不像你看到的那般,打个比方,你同我说他,就好比对我讲梅秀的客人都什样什样,有什么意思?” 云祥一怔,看何锦生对他的意思,还有之前的传闻,鄢容对何锦生应当不是这么绝情的关系,倒叫他一头雾水了。不过功夫还是做足了好,于是讲道“你知道最好,我不过是提点你一下,何锦生的人脉非同寻常,比你的本事要多些呢。” “还能有什么我想不到的?”鄢容厌厌的,他着实听不得这些闲言碎语。 “何锦生是有些手段的,你不晓得他的利害呀。” “算了,不提他了,你也知道的,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大意思,太寂寞了少不得逢场作戏而已,我对这些戏子没什么好感的。”自己死皮赖脸的在芜镇住着,装作一切都没发生,不知道是否早已成为别人的笑料谈资。看重面子的老父亲避居江城,兄长寄居在岳父那里低头夹尾,这些事想起便心痛。 云祥放心问他“要不要喝酒,我知道陈会长藏了几杯好酒。他家离这不远,派人去取便是。” 鄢容摆手“酒就算了,我胸闷得慌,想到山上走一走。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常跑到山顶,一玩就是一天。” 鄢容看他一眼,虽未喝酒脸色绯红看了让人心动。云祥不由得执了他的手“你要去,什么时候我都做陪。” 两人整理一下衣衫到麻将室看了会热闹,李署长手气很好,听到云祥说要爬山拧着眉毛说“云老弟,这季节天黑得快,伸手不见五指的爬什么山,小心遇到鬼打墙。” 梅秀竟然也在坐,她坐在孟绍然旁边,抬头看向这边,妆容相当端庄。 正巧陈会长起身如厕,拜托鄢容代一手,鄢容便坐孟绍然上家,梅秀向旁边挪了挪,挨孟绍然更紧些,鄢容与她对视一眼便撇到桌面上看牌。 孟绍然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向鄢容介绍道“这位是李署长表妹,巧得很,李小姐休假后要去的学校正是兄弟我的故乡。” 鄢容白了他一眼,淡淡“哦”一声,倒把孟绍然弄得相当尴尬,也自觉解释得没有必要。 鄢容冲云祥使了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云祥悄悄甩了随从上山,鄢容则密密嘱咐一个长随两句紧要的话后,便向着云祥背影追去。 满山水墨色,正是日落时,斜阳余辉洒在那人身上,煞是好看。 第七章 鄢容捡了个根粗壮的树枝充做拐仗,饶是那树枝有手腕般粗细,到底没派上多大用场。本就湿滑的路面,拎着它倒显得沉重许多,只是鄢容气喘吁吁时,倒靠着它支持。 云祥满面潮红,站在高他几级台阶上,单手按着膝盖回头看着他笑“多少年没像这样死命的爬山,现今才看出身体康健是多么重要。” “你那是被酒色淘空的身子,当然经不起考验。” “咱们就不要半斤笑话八两吧!”云祥看看天色,火烧云已渐渐消散,茫茫暗夜即将自天边压将过来。 “天色暗了,还要往上走吗?” 鄢容眯着眼睛向上看去“看样子是到不得山顶了,那边有凉亭,我们去歇歇吧!” “也好,我正想抽支烟。” 云祥接过鄢容手中的“拐杖”搀着他向上缓行,山峦重叠处,矮峰顶上有一处平台,修筑着四面透风的凉亭。 此处不是最顶峰,景色也很是秀丽,落日很快便消失在山体后,山风阵阵,唯余凉爽。 鄢容靠着栏杆坐,那里不甚有风,云祥挡在他面前说“再往上走,恐怕风更大,你吃得消吗?” 鄢容头靠着柱子,单手按在眼睛上略略休息,嘴角上翘笑意灿然。 云祥忍不住摸向他手指,手掌慢慢盖在他手背上,掌下指尖正在微微颤抖,凉薄的骨节、像筷子般纤细的手指、还有那肌理清晰的皮肤,像面前这个人傲慢而又脆弱。“我怕一阵风把你刮跑喽。” 鄢容拍打开他的手,瞪着他,含嗔带笑。 无人的静谥山林中,虫鸣鸟叫还有淡淡花香,弥漫过来诱得人大胆起来。云祥执意去握鄢容的手,被躲了几下终于抓住掌中,不住的来回摩梭“回来真好。” 鄢容叹气“我在这住这么久,其实好些年都没到过这里。这里变化很大,山下就是我家田庄,我却几乎都认不出它的面貌了。” 那一声叹息只叹进云祥心坎里,展目望去,离得太远,夜色蒙胧,田庄看得不甚清楚,却勾起小时候的许多记忆“我记得你家有个渔塘就在田庄附近,冬天长工们在冰上凿个洞,摸鱼吃。有一年,你也带我去摸鱼,结果掉到洞里去了。” 鄢容呵呵的笑,“是啊,喝了好几口冰水,隔着冰面看你的身影晃来晃去,一忽又不见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也吓得要死,一眨眼的功夫你就滑下去了,就像变戏法一样。”说到这里云祥不由得笑了一声。 鄢容白他一眼,“你个没心肝的,还笑得出来。当时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哭,有事就跑,要不是遇上高升,我早就没命了。” 云祥讪讪的“我那时候还小,我也怕嘛,现在,你若是掉在水里,多冷我都跳下去救你。” 鄢容笑着问,一副揣摩端详的样子“用你的命换我的,你也愿意吗?” “当然,”云祥举手做发誓状。 鄢容不屑的撇开头,淡淡的说“高升也就是从那时候落的病根,天冷便咳嗽,咳起来惊天动地,连走路都一腐一拐的。” “腿脚不好是你爹打的,谁让他玩忽职守,看塘看得你掉进塘里都不知道。” “也不是玩忽职守,”鄢容想想,也不解释了,替下人分争而且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没甚必要。只是云祥说话时淡淡的口气,让人觉得冰冷又无情,高升于他是有情有义的存在,于云祥却什么都不是。 云祥就是这样,看似对万物皆有情,偶尔露一下无情真面目,让旁观者心惊。 好久云祥都不再说话。忽然问“容弟,我当年送你的东西还在不在?” “容弟”这两个字,自他们重逢来,云祥第一次叫,鄢容不由得心口一窒。少年时代就心心相印的人,曾经也是极要好的。 鄢容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厉害,“一直都在。”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丢掉了。”云祥直直的看着他,眉目里深深的忧伤,曾令多少人为之痴狂,鄢容本人也曾是泥足深陷的一个,心口随着他一字一句剧烈跳动。 这块表云祥曾向他要回过。就在云祥被打之后,鄢容哭闹着大病一场,本应被关禁闭的云祥竟然上门来探视。两人互诉衷肠后,云祥喃喃的问那表能不能还他,理由是鄢容探望他说的那些话,已经传到父亲耳朵里,知道是偷去送给鄢容的。 “既然已经隐瞒不住,不若就送回去吧。” 那时的鄢容无论云祥说什么都是愿意的,恨不得早就拿出去,免得他遭那一份打。 结果没过几天,云祥又送来给他,说,父亲气的不是送鄢容东西,而是气他偷盗。“兄弟情谊不是互相包庇,彼此照应不是狼狈为奸,与君子相交则日渐高尚,与小人相交则日生邪念,你自甘堕落,不要带累坏了鄢容。” 那时候还小,两人都没了主意。云祥母亲死得早,家庭里关系复杂,鄢容心疼云祥,并不计较他反反复复,反而更在意云祥在他父亲心目中的形象,继而帮他想主意如何改观是那时的头等大事。那时他们都还懵懂,再后来的相知相交,也是水到渠成。 如今,后悔不后悔的已经都是过去的事了。 当年的云祥潇洒风流,芜镇有头脸的人家都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即便云祥捧戏子,那也是时髦的事,无伤大雅。 倒是鄢容,他就像现在的锦生一样,恨不得把云祥锁在眼珠里,不许他多看别人一眼,不愿他与别人多接触一分,云祥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那云祥唯一相好也只有自己才对。 为此两人白日里像捉迷藏一样,一个躲一个追;到晚上,云祥又过来赔礼,一个哄一个闹。云祥说的无非是“与你相好,你也不要把我看得太紧了嗐。”鄢容说的无非是“既然相好,一人足已。不要什么百花齐放,本就是一枝独秀,你若不愿,我们便老死不相往来的好。” 每日介备受煎熬,只是不能像锦生那样明目张胆,有时看着锦生不要面孔死作混闹的样子,鄢容既惊诧又羡慕,内心里着实被锦生的魄力征服。鄢容当年是万万不敢的,即便去捉云祥的马脚,也要顶着捧戏子的名义,假作自己对那小旦也推崇至极的模样。 只是有一次,那小旦还未下台,云祥躲在小旦屋里不肯出来。鄢容命人在下面把守,自己上楼破门而入,亲自擒拿云祥。 他两个在楼上打情骂俏,欢喜冤家浓情蜜意,一个指天为誓一个假装生气,哭哭笑笑疯魔了一般,以为事情机密无人洞悉。哪成想,那小旦匆匆下台赶回来解决纷争,结果看到无比热闹这一幕,便把那戏码看了个十足十。 屋子小,两人坐在床上面对着面,云祥捧着鄢容的脸亲得正动情时,那小旦双手抱臂“切”的一声“二位爷,这可是在我房里。”甩过来瞧不起的眼神,足刮掉鄢容面皮,“你们俩干的龌龊事打量我不知道?再不拿我们当人看,今天做得也忒过了吧?”鄙视的眼神看不起的样子,还有比过来成兔爷的手指,“打看第一眼,我就知道,鄢少爷原来也是我辈中人。” 那小旦自是不在乎,呵呵笑着下楼,鄢容觉得自己就如同被扒光了衣服任人羞侮。而云祥,一见他怒发冲冠的样子,立刻摆手“不干我事,不要冲我发火噢。”等他醒过味来,云祥一遛烟的走了。高升说他知道的,无非也就是这事。 这是导火索,后来的事便像滚雪球一样,直到不可收拾。 云祥语焉喃喃,说的都是过去的情谊。比如当年他们躲在田庄的地窑里,任下人们四处寻找也不出声响。长长的菜窑,漆黑一片,只有几个气窗能看到外面,火把灯烛,吵闹声呼唤他们名字的声音,此起彼浮,听了让人暗暗窃笑。 “后来我睡着了,醒时见你点了一根蜡烛,托着腮,窗外雨丝密密匝匝,你说,明天一定是个好天。” “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也经历许多事情,其中自有你想像不到的苦楚,每每坚持不住的时候,就会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容,这一次我是真的急了,一到港口我便心口疼,踏上国土便想回家,一回家便想见你,坐轮船下火车,一路奔波,只怕回来晚了,你就,你就和别人在一起了。我最近每每作梦,都会梦到你。” “容,外面太多风雨,我也想找个避风的港湾,其实最快乐的还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睁眼醒来,身在异邦,却恍惚觉得还是芜镇,我穿戴整齐就是要出门见你。每每去你那里,便欢心雀跃。容弟,我相信,我们的明天一定是个好天。” “这里的规矩老套阵旧,早就该经历一场变革,但是这变革你也看到了,今天这位上台明天那位上台,不是你打我便是我打你,每每见到不平事,不是苦痛我们的心便是苦痛我们的眼。谁耐烦理这些罗乱事?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知道有个世外桃源的所在,西方世界有个叫西班牙的地方,美丽极了。” “容,我只想和你在一个没有人识得我们的地方,抛却这些冠冕堂皇的名头,什么家庭门第,什么旺族。你和我的家庭都将渐渐腐朽不复存在,我们没有必要为了那头衔而舍却什么,以前那些压在胸口上的不自由,就是让人喘不气的牢笼和枷锁,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大把光阴,何必窒息在腐朽的破瓦烂瓦里?我们只要离了此地,便能做我们想做的事,干我们想干的事,没有人再说三道四,也没有人施加什么压力。” “容,我一生被人摆布,我要做自己。你和我一起,此间的事完了以后,我们一起走。什么战争什么人伦,我们到那逍遥国度,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你和我,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见他说得慷慨激昂,鄢容一时怔住了,这云祥,果然变得不再是他认识的云祥。一个人痴话说得多了,是不是渐斩就觉得那些都是真的?做政客做得久了,最擅长的便是做梦,鄢容长叹一口气“你有家小的啊,不是说还要带父母去京城吗?” 云祥呆呆的怔了又怔,眼中那欢腾燃烧的火焰渐渐平熄下去,带着不甘“总之,我会想办法,总会解决的。” “云祥,你醒醒吧,此地你离得了吗?身上的责任你抛却得下吗?到了那世外桃源,就没有纷争吗?呵,我人生不地熟,又不会说异国鸟语,到时候遇到问题别说抛下我,就是把我卖了,我也不知晓呢。世外桃源,云祥,我早不做这样的梦了。” “哎,我明白,你心里始终无法释怀过去那些事。容弟,我放下谁也不会再放下你,我卖了自己也不会再卖了你。这些年我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回来带你走,容弟,再信我一次。好不好?”云祥握着他的手,真挚许下诺言,不由人不信,不由人不恍惚,不由人不去做那样美好的设想。 鄢容眼神中多了几分期许,他何曾不想脱离这境地?过去,他们不愿被外人干扰,被地窑里的沼气薰得晕死过去,如今,依然身陷困局,但是比起从前,那简直是太好太好了。 云祥不是不知道他遭遇过什么,他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从云祥袖手旁观时起,他们就不再是他们了。 怂恿人把那小旦沉塘,也颇费了许多钱财打发那个鳏夫。更糟糕的在后面,荣庆班的班主去告状,虽然在县里被按下了,到底越过一级被道里接收了下发重点查审,观察使正是那小旦恩客,不是寻常能打点的人物。 山雨骤冷,鄢容觉得自己每有大事总会摊上暴雨,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惹了官司被关起来的时候,云祥那些山盟海誓还在耳边回响,他还是信他会想办法救自己的。那老变态说,“你道那人寻常?非也,他是我干儿,你伤了我一个儿子就得赔我一个。鄢二少爷,人人都说你风姿秀丽,今日一见,非同凡响。只要你乖巧懂事,我一定像疼我干儿一样好好疼你…” 雨水打将下来,鄢容心更冷了,父亲被气得病倒,大哥四处托关系,银钞像打水漂一样有去无回。往事不堪回首,云祥却在这当口娶妻远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鄢容半年后才归家,早已物是人非。当年几乎把他逼疯魔了的唯有一个念头,这些事,云祥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如今,哪怕他是故做不知,其实也已经不重要了。 鄢容垂目看向云祥握着自己的手指,惜福,现在的鄢容与那时的鄢容比,更懂得珍惜眼前人。 云祥不再说话,只默默看向鄢容,眼神深遂而又多情,蛊惑依然。 云祥的高贵云祥的谈吐云祥这样的不温不火,自己当初爱的就是他这吐气如丝从容不迫,恨的也是这不温不火不急不躁。 对视许久,云祥长叹一声,本以为那人外壳是死的,内里也一样死气沉沉,没想到对视间便看出鄢容内里竟然炙热依然,只是这炙热如今都给了别人。“容,我嫉妒。”云祥觉得那件事一定要加紧进行才成,不断了这人念想,他便总有退路。 鄢容也笑,这人恐怕是真的嫉妒,即便内心藏着一把火也能不温不火的徐徐散热,难得今天露出丝狠绝,看得越清楚,自己就真的越不会后悔。 “雨下大了,我们一会就回去吧。”云祥觉得还是先做事要紧。 “好。”鄢容应得乏累,身子也并不动弹。 云祥站起身向山下看去,指点着说哪里是他们刚出来的地方,哪里是陈会长的别墅,他家的麻将质地如何,还有怎样特殊的好处。忽然想起个细节,转头对鄢容说“谢谢你。” “谢什么?”鄢容不解。 云祥笑说“你看到梅秀并没指破她身份。” 鄢容不语,云祥看他越加专注“你知道这局?” “我不知道。只是这些年旁观下来,这行当中下过的局无非就是这些而已,表面上浓情蜜意,下面龌龊处无非是银钱利益。” “是的,有什么是你看不透的呢?”云祥依然笑得云淡风清,散尽别人家财,于他又有何关系? “别打趣我,只是这次你们要诓的是谁?你下的套里也有我一份是也不是?” 云祥叹气,“李署长当然是想算计你,我们的情谊怎会看你吃亏?不然我为什么和你一起爬山,又为什么不离你左右?算计的不过是孟绍然而已。” “孟绍然这人空有侠义情怀,却没什么真本事,他好赌成性,牌技又不好,这些时日和他相处下来,见他挥金如土,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带这么银钱过来。说是置办货物,到底在烟花巷里消磨掉了,反正也不是做正经事,平白扔到窑子窝里不若拿出来兄弟们一起花花。” 鄢容抬脸看他,要笑不笑“那要谢谢你顾我周全了。你们若是合起伙来算计我,我可是躲不过的。” 云祥摇头“你呀,你呀,心病忒重。我对你的心思你还看不明白吗?只是没想到你许久不做她生意,梅秀对你还是有情谊的。”后面一句既是打趣也是试探。 “她不是对我有情谊,是想要调头急用钱呢。你们这帮本地的外乡人,来了走走了来,根基看似在这里,其实并不然,当然是我更可靠点。” “谁说的,李署长也是她的常客。”云祥心思绕了几转。 “李署长虎狼财豹的个性,人又吝啬,他们处不处得来我就不晓得了,听话音不像很亲厚倒像有龋敔的样子。”鄢容难得的耐心替他解迷。 “没想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鄢二少爷竟然有颗玲珑通透的心。”云祥觉得真要对鄢容刮目相看才对。 鄢容叹了口气,“就算我人缘差吧,我曾经也是在她身上撒过银元的,提点我一下也是应该的,就算是对我有情谊吧。” 云祥笑“你呀,你呀,谁说你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我们这不都在顾及你嘛。” 好一个顾及“不算计我就好。”鄢容恹恹的。 “总提算计,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现在看得还不透彻吗?”云祥忍不住又要剖白。 鄢容看看天,黑得真快,对面那人轮廓清晰面目模糊。“只是我这里属实没有什么好宝贝让你惦记的,云祥,人人都说你算计我的宝贝,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 鄢容靠着“拐杖”支撑,来到他面前,把这人看个通透。 “啊?”云祥一愣,继而冷笑“呵,也算不上是什么宝贝吧,秦司令与何锦生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情谊不断。秦司令想要的人,不论是谁的心肝宝贝,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我为你挥慧剑斩情丝,防的也是秦司令那丘八强取豪夺伤了大家和气,我们双宿双飞,各得其所。” “各得其所,哼,你们俩这就算是把我们给算计了?你这么孝敬秦司令于你有什么好处?” 云祥脸色不太好看,“别提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归宿这不好吗?容,你想没想过我。” 鄢容捂着心口怀表所在处,那表针滴滴嗒嗒,如钝刀割肉,其实,从未停过。 恨极云祥,也爱极云祥。“云祥啊云祥,我当真也只剩这一样好东西了。” “到底也只是个东西。”云祥的傲慢自内而外散发。 “其实,我曾想过要和锦生一生一世的。”鄢容语音低沉,语气恳切。 云祥扫了他一眼,面前的这个身影轻轻抖了一下,显然内里受着些许煎熬。雨丝如蚕层层外裹,夜色侵人,寒凉入心,风一吹,只剩衣衫咧咧响声。 云祥冲他一笑,转回头看山下暖暖灯火“容弟,我想回家。” 鄢容忽然很有感慨,心底生出无限力量,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站,苍茫山色中万丈深渊就在脚下,眼前迷雾中那丛丛别墅灯火成片,让人心神念念急切要归去。 第八章 何锦生独坐寂室,饮酒无度,天都黑透了,鄢容也没来。 细一思量,鄢容也没说过要来,只是这些年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那人本不来或者没约过要来,只要自己心思念念,像这样迫切想他,他总会来。那样的巧,那样的贴心,何锦生垂头埋在臂间哭了。 他一人在楼上喝闷酒,无人敢打扰。 小徒弟战战兢兢上楼,见他喝得酩酊大醉,呜呜咽咽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唱,急得只在楼梯口打转。 何锦生不理他,他也没有办法。 店伙计站在底下小声催促“去呀,去呀。” 那小徒弟踌躇着不敢上前,忽然听何锦生低低在唱“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好像并非醉得不省人事,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凑过去。 何锦生更是烦闷,抹了把脸,皱眉问“你们在楼下吵什么呢?好半晌了,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小徒弟低眉顺眼细心袅袅袅“裁缝辅送来的戏服,有一处做得不好,掌柜的又不在,我们不想收,裁缝辅的伙计说还忙,有事,撂下就走了。” “杨掌柜的呢?”何锦生闭目揉太阳穴。 “他带着人赶戏呢,今天晚上刘府和贾府都有戏。师傅,那这伤算怎么回事,回头他们再说是我们自己弄的可怎么办?” 何锦生目光如梭刺将过去,迫得小徒弟腿肚子战栗不已,生怕师傅疑心是他弄坏的“来的时候就有问题,我们当面清点时发现的。” 何锦生冷笑一声“拿上来我看。” 小徒弟双手托着戏服高举轻放摊在床,何锦生细细的看。那孩子又寻了擦脸手巾给他师傅抹脸净手,端着醒酒汤往何锦生嘴边送,何锦生摆手“不必。”稳稳当当走了过去,端的是舞台上的姿势,看了又看,是有几处挑丝挑得厉害。 何锦生手顺着戏服轻轻抚摩,这身是《打金枝》昭仪公主的服装,嘴上便唱唱念念“头戴翡翠双凤齐,身穿五彩锦绣衣。八宝罗裙腰中系,轻挪莲步往前移。”唱完冷笑数声“他都是成双成对的,单丢下本宫独自一。” “师傅,是单丢下附马独自一。”小徒弟插嘴更正,见他师傅立着眼睛挑着眉看他,立时收身形站到一边,嘴里无声的嘀咕“要么就’自有本宫独自一。’嘛” 何锦生往戏服上指了指“扮上。” 小徒弟连忙去抖落那衣裳,要给何锦生穿,何锦生笑着打量他“你扮上,我看看。” 小徒弟连忙表示不敢,怕亵渎了这衣服般,立时又放了回去。何锦生笑“让你穿你便穿,罗嗦什么?我看看你穿在身上到底是怎样的。”何锦生说这话时语气和缓,笑意盈盈,全没有往日发飚模样,小徒弟不由得心痒。 “师傅是说让我穿在身上,看那挑丝的地方看不看得出来?”小徒弟试探着问,见何锦生垂着眼皮重重的点头。 那徒弟小心翼翼的摸着五彩戏服,喜色难自禁“师傅,那我就穿上,让您看看?”见何锦生还是那副模样,他心痒难耐,慢慢的整理轻轻的将衣服一层层套在身上。边穿边偷眼看何锦生,见他师傅不知是想心事还是在打嗑睡,眼睛闭成一条缝。 他刚穿戴好,何锦生就睁大眼睛,上下打量“身段不错,转个身我看看。” 徒弟照他的意思转了个曼妙身姿,何锦生笑问“感觉如何?” 小徒弟陪着笑本想奉承两句,见他师傅脸色不对,立刻说“不敢不敢。”要将戏服脱下来。 何锦生眼色凌厉冷哼一声“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还没成角呢,就拿自己当角了。” “师傅,师傅,没有的事。”小徒第连忙将戏服脱了下来,跌跌撞撞要往楼下躲。 “跑什么?回来。”何锦生一声暴呵,吓得徒弟呆立在原地,何锦生走过去拿手摸他面皮,“到底是年轻好啊。你们在说什么,打量我不知道是不是?” “没,没说什么呀。” 何锦生用手掐他腮帮子“嚼舌头的下作货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后说我什么?看我笑话是不是?” 何锦生上上下下用手在他身上拧掐,那徒弟左躲右闪,左一声哀嚎右一声饶命。何锦生怎么可能饶了他,正缺个人发作,他就送上门来了,新仇旧恨一股脑的泼将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上赶着讨好鄢容做什么?哪用你们这样现眼。” 小徒弟不知道他又撒的哪门子火,想起送鄢容的事,边躲边辩解。“让送的也是你不让送的也是你,不送说我们没眼色,送了又说我们讨好。” “学会犟嘴了是不是?”何锦生顿了一下后,巴掌劈头盖脸的打将下去,“娘胎里带来的下作货色,该被人作贱的贱种,死不害臊的臭美样”。 “下作下作,成天这样骂我,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你我怎么学好?”小徒弟被打得急了,口不择言。 何锦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顺手操起东西就打“学会嘴硬了是不是?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翅膀硬了想自己傍大老倌吧?” “才不是,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那孩子气得直哭。 “对,你清高,你什么都不傍。你只唱戏,你不用应酬是不是?你就当红角,当个红角你看看,看你还能不能只是唱戏?买你们过来是让你享福成天做娘娘美梦的?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过日子?生就一条贱命还想富贵一生?做梦,你这辈子只要打这行滚过,就一生被人轻贱。就我们自己个拿自己个当回事吧!”何锦生大气,越哭手下越狠,说到后来也不知道骂的是别人还是说的自己。 “你金枝玉叶,我打不得是不是?今天我就打你。”何锦生喘过一口气把徒弟绑起来打。 小伙计住在店里,平时只应付辅面上的事,很少上楼听吩咐,这天见上面闹得实在不像话,便锁了门跑出去找掌柜的。第一家已经散了场便去第二家,结果掌柜的没在,去家里家里也说人没回。 云祥说“当年的事,虽然我亦有苦衷,但也或许有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总想找机会补偿,恳请你给我机会,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 他说前面的话时鄢容走神了,听到“处理完手上的事”这几个字心中一顿,问云祥“你是怎样打算的?” 云祥望着那点了灯火的山庄“我想和你一起出国,家里我会安顿好,是真的,相信我,只我们,在西班牙,过我们计划好的日子。” 鄢容恍惚,直到这里还奢望云中楼阁?云祥握着他的过去他的把柄,甚至还阻拦着他的现在,有云祥在他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鄢容累了,只想和一人生生世世,白头到老。他向远处指去“云祥,你看到那些灯光没有,和你一样,我也想有那样一个所在,那里有个人痴痴的在等我。” 云祥认真去看,竟怔怔的痴了“没想到我们想的是一样的,容弟,我们想的是一样的。” “是的,我们想的是一样的。”鄢容用尽平生的气力把他推了下去。 为了攒足这把力气,鄢容吃了两顿饱烟,费了好多心思。当然也不是那么顺利,那人虽然身处悬崖,事发突然,但是反应灵敏,最初惊诧而后挣扎愤怒,好教养一瞬之间消失迨尽,两手紧抱着柱子不放,而鄢容则拎着那手腕粗的树枝尽力向那人身上打去,头脸身上,要害处,拼尽全身力气,不弄死他誓不罢休。 鄢容病了,从山上回来就大病一场,昏迷般沉睡,好不容易醒转过来,人也十分迷糊,过一会又沉睡了云。 管家高升忙前忙后很是张罗了好几天,请医问药还派人往江城送了信。好不容易鄢容缓过来时,已经是七天后的事了。 鄢容似乎做了很久的梦,长吁一口气“锦生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高升老泪横流“我的爷,你终于醒了。” 鄢容苦笑“爬趟山,丢去半条命,你们在家里可好?有什么事没有?” 高升闪烁其词,鄢容淡然抬手“你就说吧。” “李署长来过好几次。” 鄢容皱眉“他有什么事?” “他说那天你跌跌撞撞进门说云少爷出了意外,许多人忙做一团,结果桌上的房票借据还有银元什么的,一股脑的都不见了。他随身配的枪当时放在桌上,竟也不见了。他还问了些云少爷的事。” 鄢容挑眉“他还在查案?” “是,但是见你没醒,也就走了。”高升抬头,面上波澜不惊,没有丝毫表情“他最近麻烦事也不少,看样子像没什么心思在查案上。听说手上好几个案子都一直压着,上面也有人找过他,不知为的什么事,他最近颇像十分烦恼的样子。” “噢?” “听说,这次出门,李署长家里也遭贼了,好像一些顶重要的官票文件什么的都不在了,听说上司逼这个挺紧的。” “噢,你怎么说?” “没说什么,我就是把跟着你的长贵打发到河北收粮了。” 鄢容笑着看他,赞许“做得不错。” “这次最大的失主还是孟绍然孟少爷,听说他随身带着的一箱金条都丢了。” 鄢容冷笑“他真是个天生的赌徒,怨不得这帮人要算计他。” 鄢容觉得头脑发热,灌了几口汤药。“难为长贵拿得动它,梅秀姑娘有没有来看过我?” “来了几次,见你都没醒,也就走了。” 鄢容本也不打算瞒着高升,若不是梅秀内应做得好,长贵行动也不见得如此顺利。“里面有些东西应该是梅秀姑娘用得着的,让她自己挑。李署长的枪找个山坳丢了就是了,官票给她,她和那家伙应该有笔帐要算的。对了,我们庄上十亩稻田也划给她,这事抽空办就可,要快,悄悄的别声张。” 这些话说过以后,就累得手指也不想动弹,鄢容刚要躺下再睡,忽然想起有件更紧要的事“对了,今日是个什么日子?锦生的生日过没过?” 见高升不答,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锦生有没有来看过我?” 高升沉默了一下“何锦生在您走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上派人来找过你。” 鄢容疲累却笑得开心,“我又没生他的气。”一抬胳膊,痛得咝的一声,高升捧着他的手臂“您摔伤了胳膊发了炎症。” 高升又禀报了些锁事,云祥家里人一波波的来过,都想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你们两个又上山了。 鄢容心心念念的却是别的事“锦生的生日办得怎么样了,我因为生病都没有给他庆生。” 高升沉默了一下,决定现在让他知道也好。“何老板已经走了。” “走了?云哪里了?” “听说是南京。” “南京?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是和秦司令一起去的。” 鄢容怔怔的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咳得惊天动力。 他浑身没有力气,前胸后背的透着凉。 “听说何老板惹上了麻烦,他打死人了。” 季节更迭得极快,似乎一眨眼,秋天就被刮走了。立冬那天,长随进来回话,首饰行里那些东西都已经尽好了,要不要送过来。 鄢容怔怔的,神气始终缓不过来,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来。” “我的爷,杨掌柜的求见。”鄢容回头看他两眼无神,老管家心底叹气,他家少爷命苦,孒然一身实在可怜,这些年都没有个贴心人,好不容易碰上一位又摊上这种事,都是命啊。“是锦生班的杨掌柜。” 杨掌柜规规矩矩的站在地下回话,鄢容似听非听的看着窗棂。 “锦生之前在北京的时候就打伤过一个孩子,当时赔了不少钱,也因为这事上了报纸闹得很厉害,所以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到这里来的。” “不是我说,就他那个破烂性格,能有几个孩子愿意跟的?要不是家里穷得不行,谁愿意把孩子往这送啊。惹下祸事以后老实了好几年,虽然小打小骂的也有,大抵师傅对徒弟也就这样,我们都以为他改了,怎么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荣庆班的那个班主那天说的那些话,我揣摩着就会若点是非,何锦生可不是个有气量的,谁成想又拿下人发火做法。” “我接到信再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人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何锦生手里拿着烟枪,看样子也是吓得够呛,他说‘我就打了他几下,哪知道这么不经打。”” “也怪那孩子多嘴,哪有背后议论师傅的,我听锦生说的,那孩子说‘你没看那老家伙和鄢少爷说话的时候神态,相当可笑。’你说,就锦生那性格,能不气吗?” “锦生班摊上这档子事,前后乱成一团,跑了几个学戏的孩子,有个学武生的和那死了的孩子很亲厚,总想找锦生报仇,若不是秦司令保他,怕早被人下了黑手。” 锦生脾气不好,鄢容是知道的,那天晚上,明明记得自己出门前有那么一刻犹豫,如果他不走,或者第二天不去爬山,鄢容垂头闭目,用手捶胸“锦生,锦生啊。”人算不如天算,他谋划来谋划去,到底没谋划过命运。 鄢容打开首饰箱“这些都是给锦生的。他或许用得着。” 杨掌柜的狐疑的看了鄢容一眼,再看那箱子,满箱的点翠首饰,泡子、鬓簪、串联、顶花、偏凤、面花、压鬓、凤桃、八宝、耳坠子等等装了大大一个箱子,至少五六十件,都是纯银做底,光泽绚烂耀眼,显眼处还有个用猫眼做成的戒指。 杨掌柜的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再偷瞄鄢二少爷,虽没什么气色,阴沉沉的面孔着实吓人,再加上街坊面上流传的那些传闻,杨掌柜的也不敢伸手沾他油水。 “这些您留着吧,送他也没有用,他用不上的。走的时候秦司令什么行头都没让他带,说是,用不上了。锦生班,他也都托付给我照管了。” “对了,那天锦生说要来府上看看您道个别什么的,都到门口了,听说您还没醒,秦司令便说要走,连看都没让他看一眼就走了,哎。对了,他托我送你样东西。”杨掌柜的送上本《西厢记》。 鄢容翻了翻,见里面没夹什么书信字条之类,不免失望一番。 杨掌柜的好心安慰“这戏本是他常看的,至爱之物。” “他还说什么?” “也没什么了。” 足足叹了半日的气,鄢容惆怅不已,还想着与锦生缠绵一生,而今只能天各一方。 鄢容躺在榻上,脸色灰败。昏昏沉沉想要睡去,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何锦生还穿着睡衣裤,月白色的裤角上沾了茶渍,一地的碎瓷器,何锦生捏了烟膏子向他走来,“鄢容,你太欺负人了,我不活了,你也陪我一起死。” 他的锦生哭得梨花带雨,那神情却让人爱怜“好,好,我们一起死。”鄢容笑着任他往自己嘴边塞那东西,紧闭着牙关,不敢张口。 一时间又仿佛云祥刚回来时,在园子里穿行,渐行渐近来到面前,定定的看着他,忽然一笑,人面若桃花让人不忍错目。 又是整点时分,一屋子自鸣钟高高低低声音起伏。鄢容长叹一声,如大梦初醒。 第九章 云家少爷自从跌下崖去,便不见了踪影,云家上下找了足有二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山上丛林密布、峰峦叠起、山涧幽深、山坳众多,云老爷再不死心,眼见农历新年将至,也不得不暂停搜寻。 此时云太太愁云惨雾的开始整理行装,南京有些事总是要处理的,再也拖不得的。 下人说鄢少爷来了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这鄢家少爷早不来晚不来,倒像掐着时间来的。太太陪老爷进城看病,他就上门拜访。换做一般的女人,家里没有主心骨,即便有千般想法万般想知道的,也会希望他换个时间再来。 云太太是新女性,是以只愣了一下便说“让他进来吧。”整了整云鬓打量一下自身衣装便去前厅,她倒要看看这个鄢少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鄢少爷胳膊还没好利索,蜷着手臂横在胸前,没吊绷带。他长身玉立,梳着时髦的头发,虽然瘦弱却不似别人传闻的那样难以亲近。 他正在厅堂上看壁画,听见云太太脚步声,只一个回头便让人凭添几分好感。 别人都说鄢少爷性情古怪,云太太倒有不同看法。云太太倒觉得他生错了时代,若是在西方世界,明明就是个有些才情的落寞诗人,她和云祥参加过几次类似文人聚会的沙龙,里面就有不少这样气质的人物。不同的是,鄢容更多几分颓废的贵族气息。 鄢二少的态度还是十分诚恳的,“我们是至交好友,虽然近些年不常联络,但是彼此感情相当深厚。” “这场意外来得十分突然,连我本人到现在还十分恍惚,并不觉得他就这样去了。原本想早些过来,只因我也受了伤,都没有赶上殡礼,十分遗憾。”他说话时垂着眼皮面容哀戚,虽然看不到眼睛,但是哀伤与愁绪确实足以感染旁人。 云家大面积搜山,几次三番派人去鄢府打探云祥掉下去的地点。鄢容这次儿说是在台阶上滑下去的,下次又说快到山顶了。若是换做别人,即便身体不适也应该会跟到山上指认方位吧,偏偏想见这位少爷一面都难上加难。 云太太叹息悄悄打量他,云府有种传闻,云祥与鄢二少是面和心不和的死对头。两人交好的故事她听得不少,至于如何交恶,云祥曾以“一个误会”浅浅代过。下人们似乎没人知晓根由,而云府老爷老太太则不愿多谈,只说他儿子心性良善,有心和人修好,人家未必真心相待。似乎上一代两家就有积怨般,提到鄢家老爷子也有种文人相轻的不屑感。 “说来真是遗憾,我并没有上山的打算,若不是云祥力邀我才不会去,那些人也只与云祥熟。我在那里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也懒得动弹,不瞒你说,抽上几口烟的人不愿意劳乏那个辛苦,耐不住云祥执意要爬山,哎,我应该阻拦才是。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连我也不小心滑倒,几乎回不来了。” 鄢二少口里的险境让人听了着实捏把汗,陈会长也曾讲过那样晚的天,没人赞同云祥云爬山,不知他怎的就悄悄上去了。也确有多人证实是云祥请的鄢容,怕人不到还摆了船到家门口停。 鄢容说的话云太太并不完全信,他自有推脱责任的嫌疑,云太太见鄢容是觉得内中另有隐情,是以拐弯抹脚的问云祥是否留下什么话,还要鄢容再仔细想想。 鄢容凝眉“倒也没什么,只是他说过这些朋友只有我是可以性命相托的人,若是有什么,让我照顾他家小。” 鄢容笑“那是玩笑话,再说我这身子也不康健,照顾自己都不及哪还照顾得了别人,没想到一言成谶。” 云太太喃喃“或许他是计划好的。” 鄢容一惊,没想到自己这样好运气,竟然捡到这样一个好口舌,悄悄打量云太太以揣摩真伪。“太太何以这样说?” 云太太凄苦一笑,自己心里先就冷了半截,别人他不晓得,云祥惹下的那些是非,她一肚子的苦水,正愁无人可诉。“鄢少爷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吧。此前在南京就欠了好些债务,回到这边每日交际应酬花销又大,私下里他和老太爷吵过几次,无非是为了银钱的事。到现在,许多辅面上的支应都赊着帐呢。” 云太太皱眉,她最厌烦过这样的日子,总是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结果越补窟窿越大。公婆也不帮衬些,让人横生不满。如今眼见着出事,各处都上门催呢,老爷太太也是觉得实在不像话,躲出去了。偌大个云府,竟然是个空架子,满心凄苦也只说得三分。 “我早就疑心他是要撇下我们的,自从回到这做了很多让人伤心的事,哎。”云太太长叹一口气,“留上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是艰难啊。” 看着这人甚是苦恼的样子,鄢容也不由得出神,莫名的胡乱猜测,她说的伤心事,可是云祥唯秦夫人马首是瞻的献媚?以前抢戏子,如今吃花酒包妓,不明就里的人看起来,云祥的日子相当混乱。 有小丫头上来问云太太整理行装的事,云太太向鄢容一笑“鄢少爷初次上门应当好好招待的,只是你看我这也乱成一团,又想整理又想同你多叙叙,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一边收拾一边同你讲可好?” 鄢容颇为欣赏她这种态度“也好,虽然我身子不大利索,也可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其实这边以前我也常来的。 云太太这才回想到,他们自幼相识,这后院恐怕比自己都熟悉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内宅走去,云太太转弯时总是借故回头看上鄢容一眼,这人步态从容,容颜也着实漂亮。 鄢容感叹“难怪他只说对不起家里,让我好好照顾你们。也怪我身子乏累一时失神,他就掉了下去。” 鄢容一再解释“本来我还要在家多休养些日子的,只是最近听到些不合适的传闻,这才觉得有必要登门拜访澄清些什么才好。” 云太太笑“别人说的那些话不要太放在心上。”她当然知道大家在说什么,他们猜是鄢容害了云祥“清者自清,我相信你。” 鄢容轻而易举的就博得了云太太的信任,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云太太将一件貂皮大衣抖落开来,看了又看然后放到一边,对下人说“明天杨掌柜的上门,把这样给他,看看能折个什么价钱。” 云太太又似无意般对鄢容说“云祥搭上秦司令的关系,说是至少会给他个团长做做,到时候有了实权,有了粮饷,想做什么都好。” 鄢容微愣,他没想到云祥竟然真的没有留洋的计划。 云太太又整理出几件衣服,随手将一件短款貂皮套在身上,那貂皮的袖口和领口嵌着一圈狐狸毛,她里面穿着浅色旗袍,这件紫色的貂皮只盖到大腿处,衬得她腰身玲珑,皮肤也越发的白晳。 鄢容忽然觉得他和云太太某方面是有些共识的,比如他们对云祥的态度。 果然,云太太说道“这些年我也看透了,云祥不过是绣花枕头,别说给他团长就是给个司令做,他一样也是做败了的。” “他的老上级不是要出任什么美利坚的大使吗?”鄢容想起云祥第一次去他那里时说的话。 云太太皱眉想了一下,忽的了然一笑“那边的老上级早就退隐了,哪有没什么前途,别说大使,能在部里谋个空缺就不错了。这些年在外面,不过只是空转一圈而已。” 鄢容无话可接,于是说到“我始终觉得,云祥还在。” 云太太无所谓的翘翘嘴角“我也希望他还活着,云祥常提起你,常说起小时候的旧事。” 云太太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曾翻看过云祥写给鄢容的信,那么一厚撂,虽然藏得隐密,不由得人不好奇。看了以后,让人心里翻洋倒海的冒酸水,虽然也没什么过火的话,只是封封都提到将来的计划,一同出洋一同创事业共同进退什么的。 云太太恨云祥,她揣度自己丈夫对这位朋友似乎有某些不可告人的好感和兴趣。她看透了这个绣花枕头败絮其中,不思上进竟然还有让人不齿的恶癖。难怪新女性都要打破封建迷信自己处朋友谈恋爱,不谈恋爱果然看不透一个人,云祥回不回来她已不抱希望,即便他回来,也要离婚,下一个恋爱定要自己谈自己的生活自己来作主。 云太太讲的都是些过去的小事,谈话间行装也都整理完毕。“他说得也还真是蛮多。”鄢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抬头见她望着自己浅浅一笑从容坦荡,鄢容心里倒有几分愧疚。“此去南京路途遥远,不若我就陪了你去,把你们安顿好了我再回。” 云太太真心笑了,她自是乐意的,有鄢家少爷做保,这里的债务便缠不住她的脚,至于以后,到了那边再做打算。烦恼,能摆脱一件是一件。 鄢家与云太太达成共识,约定大致时间后,便告辞离去,戴礼帽的时候看到镜框上插着的东西不由得怔了一下,镜子边缘处插着张云祥的小照,应该是最近照的半身照,容光焕发的模样,笑意盈盈看过来有如春风拂面,让人觉得被他看着如此舒服。 鄢容觉得其实他于云祥,锦生于他,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缘份始终可触不可及。 第十章 打麻将是个学问。 桌面上的牌场,还有什么比搓麻将的声音更动听。昏暗灯光,瓜果梨香,还有缭袅烟气,这场面暖洋洋透着温馨,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荤素段子、女人间的烦心事都在这牌搭子里来来回回。 出牌喂张、相互调侃间家长里短也就讲遍了,有男人的牌局也常能听到些时政新闻,只是讲着讲着便讲偏了,男人们讲艳史是太太们爱听的,总是曲折离奇引人入胜,章太太家的牌局总是能听到些新闻。 丹寇手指摸着牌面“五万”朱红嘴唇叼着烟卷“不要,四条。”烫着卷发的章太太上了一杠后摸牌,对周先生说“前天我去瑞福祥做旗袍,在街上碰到鄢先生一家四口,他们好像是去六朝居吃点心。若不是你说,我还真没发现。如今细一端详,他家大儿子和鄢先生长得当真一点都不像啊。” 周先生看了看章太太打出来的牌,又捋了一遍自己的牌,没吃,探手去摸张,闭着眼睛细细感受牌面的纹理,有些失望打将出去“四条,我说什么来着?那鄢太太是嫁过人的。” 涂着丹寇指甲的赵太太有一双纤长细嫩的手,她新进置办了一枚猫眼戒指,总是有意无意间端详自己的手指,听了这件新闻相当感兴趣“你们说的是去年搬来的鄢太太?住德胜里2号的那位?” “当然,除了她还有谁?别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初我在秦司令手下做事,是见过她几次的。她不记得我,我可记得她,当年那是时髦人物,出入上流社会的。” 章太太撇嘴“我看她也不怎么样嘛,穿得普普通通的,旗袍的样子还可以,就是颜色老旧了些。” “你也不想想,鄢先生有什么进项?在事务所上班拿工资的人,没事还要抽几口大烟,吃得饱也就算了。” 朱红嘴唇的刘夫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赵太太提醒她出牌“听说鄢先生家底蛮厚实的噢。” “那倒是,要不是这小开有些银钱背景,当年也不可能拐了鄢太太出来,要知道云家也是大户人家,眼见着儿媳妇跟人跑了,能善罢甘休?” 章太太最喜欢听这些新闻艳史,一边给筹码一边说“那云先生当真是意外死的?”问话时对着的是周先生,然后问询般扫视一下刘夫人和赵太太,在二个女人眼中都看到感兴趣的问询,“有什么事让人想不开就那么跳崖了呀?” 周先生也兴致勃勃,用牙齿咬着烟卷,双手搓麻,他刚刚自摸夹糊“谁知道呢?官方说的是意外坠崖了。“大黑天的,就云先生和鄢先生摸黑上山了,我看不像游玩,像摊牌。”周先生眼睛往上一挑,示间呢捉奸的可能“或许是堵着了那个,然后两人去摊牌,谁知道摊着摊着就怎么样了?云先生和鄢先生,听说是多年的好朋友,为了女人呀。” “真的?”几个女人异口同声,都停了动作,目光炯炯的看向周先生,恨不得这张嘴里再吐出些更新鲜的素材来。 “有可能噢,要不鄢先生怎么躲到这里就不敢回去,那边警察都要把他家门坎踏破喽。还有啊,之间看云先生和云太太,表面上夫唱妇随的样子,其实不见得有多好。倒不是说有什么真凭实证,咱们哪说哪了啊,就我看他们的面相就不太合适的,云太太这里太高了。”周先生用手比了一下颧骨的位置。 “我忽然想起个细节噢。”一直旁听的刘夫人恍然记起隔年的事,抽空在旁边小几上夹了两块海棠糕回来。“去年我家儿子考学,我不是在大法寺求签来着嘛。”朝章太太一呶嘴“还记得我初见鄢太太就觉得她长得面熟吧?我现在想想,我当时看到的女人就是她。” 刘夫人又对赵太太说“那太太也是痴了心的,他们说话噢,男的脸我没看到,女的说,就是你害了他他也不怨,也是心甘情愿的。” “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听差了,现在想想,他们说的应该就是云先生吧。” 章太太一副了然样“难怪,你说看她面熟,我还当你是客套话呢。这样子看来,倒像是男的有愧,女的在破解他。” 周先生又说“鄢先生有没有愧说不好,那人性子我是不大喜欢,有点阴劲。那鄢太太的脸是有些特点的,有点妖媚的样子,他们的事啊说不清啊,说不定狗男女早就苟合了,然后谋害先夫也是有可能的。” “啊哟,周先生看人蛮准的噢,说说看哪里长得妖呀。”赵太太又看自己的手指。 “切,打你的牌吧,再妖哪有你妖?”周先生在牌桌底下轻轻用鞋碰了碰赵太太的高跟。 几个人由此便调转了话头。 坐在外间的两个人相互看看,周家公子的脸色很难看“这里太闷了,呆得不耐烦,想在园子里转转。” 章公子立刻站起身做陪“我正想带你看看我新移植过来的杜鹃,那可是紫凤朝阳,你一定喜欢。” 周瑞皱眉,边往外走边低低的对他说“我不喜欢听他们说话,说着说着就下道了,我倒觉得他们之间可能另有隐情。” 章公子根本就没把里间的谈话放在心上,他一直关注着这人的一举一动,怕他无趣端了各式各样的果脯,又担心他口渴沏了上好的茶,他也只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口茶而已,看来周瑞是不喜欢铁观音的。 周瑞说“我见过鄢先生一次,”园子里有两个大花坛,种着小株的落叶水杉,周瑞用手指掐那叶尖,眼角似有若过的飘了章公子一眼“你家里那个杨掌柜的不可靠,他以前就给一个叫何锦生的人做掌柜,店里的东西半偷半卖的倒腾过不少,是个中饱私囊的家伙。” “谢谢你体察关心,我一定留意这个人。”章公子全神贯注的看着他,期盼着从那薄薄嘴唇间再吐出什么妙音来。 “鄢先生,鄢先生好像从他那儿得了什么东西,便挈在手里望着它流过一场泪,虽然是在街边,那神情让人看了难过,当真哀哀戚戚。”说着说着,周瑞痴了般的回想起来,那人站在角落里,不甚引人注意,偏偏自己就看到了,那佝偻着的脖子似乎勉强压抑着痛苦。 “原来你喜欢那样的人?”章公子十分黯然。 “你说什么?”周瑞没听清。 “没什么。”章公子把那小小伤感咽回肚里。 “章简,若是有一天你和我一起出游,我在山里走失了,迷路了,可能掉在某个山坳里…” 章公子打断他的话“不许胡说,你不会走散,我会和你在一起。若你掉在山坳里,找不到你,我绝不自己回来。” 周瑞哑然,呆呆的望着章公子。 章简轻咳一声“你看我种的杜鹃花怎样?你说喜欢杜鹃,我在秦司令院子里瞧见这个,一下就喜欢了,拖了多少关系求着人赏我的。” 周瑞惊讶的上上下下把他重新打量一番,敢从秦司令宅子里请出东西来,这人勇气当真可嘉。 杜鹃花开,周瑞薄唇轻启“四面清风来,殷勤如有情。” “周瑞,”章公子鼓舞精神“我恨不得剖开这片心让你看看。” 周瑞刹时用手堵了他的口,忽的又觉得自己这动作太唐突,悄悄的缩回手指,而那人已惊喜得不能自禁,紧紧握了他手再次按在胸前。 月高星稀,多少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落樱满地的夜晚,云祥对鄢容说过同样的话。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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