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王爷 上——吞拿鱼王三明治

作者:吞拿鱼王三明治  录入:11-19

 文案:

 淮阳王府有个宝。 人都说是神仙下凡,天都眷顾着呢,不论这小王爷想要什么,老天都会给他实现。 百姓们暗地里叫声如意王爷,可不能叫淮阳王听见!轻则训斥重则掌嘴。 要说修儒小王爷的那个本事,他爹爹藏着掖着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皇帝怕他反啊!淮阳王爷只有这一个血脉…… 求啊求啊,皇上终于开恩,既然怕他反,就绑在太子身边做个侍读罢。 天下?财富?美人?名望? 小王爷他什么也不想要。 他只想啊——太子爷待他不要那么凶……就好了。 就是一个小王爷被太子爷从小欺负到大的故事【喂 PS:如意小王爷是受而且是【弱受】请不要站错队。 虽然太子/皇上很美但是他是美攻啊不要看他美就当他是受好吗哭嚎_(:3」∠)_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岑修儒,岑修衡,刘吟 第一章 淮阳王府有个宝——小王爷岑修儒 人都说是神仙下凡,神龙再世,天都眷顾着呢,不论这小王爷想要什么,老天都会给他实现。 百姓们暗地里叫声如意王爷,可不能叫淮阳王听见!轻则训斥重则掌嘴。 要说修儒小王爷的那个本事,他爹爹藏着掖着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淮阳王爷只有这一个血脉,要是让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可就糟了。淮阳王还怕这事传到京城去,他那皇兄若对他起疑,那岂不是…… 话说这如意王爷出生的时候,天边飘来了一整片的七彩祥云,盖过了半个陈州,这是当地人都有目共睹的。 过了半柱香功夫,那片祥云就变成了玉如意的形状,当时整个陈州都沸腾了。随着第一声洪亮的哭声响起在淮阳王府,当地的官绅都纷纷前来恭贺,淮阳王却冷着一张脸把客都拒之门外。 淮阳王晚来得子本是高兴至极的,谁料这儿子能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怕人多嘴杂到时乐极生悲,惹出事端来。 淮阳王当时气冲冲的走出正堂指着天上那祥云如意喝:“什么如意,不就是根两头大的棒槌!” 众人愣愣看着淮阳王,纷纷表示不敢苟同。 “你们看啊!不就是根棒槌吗?” 淮阳王说完看那群官绅莫名其妙的盯着自己,更是着急的怒火中烧,“你们看天啊,看我干嘛!我又不是棒槌!” 这时乡绅父老们还没缓过劲来,一个很擅长拍马屁的小年轻狠狠一记拍在马腿上。 他当时迎合道:“就是就是,就是棒槌啊!” 连同七彩祥云,此段对话也传为了陈州的一段佳话。 淮阳王是皇帝同母同胞的兄弟,两人都是干了许多年“事业”也没个血脉,想来是遗传问题。这倒有些说远了,回来说这淮阳王,真刀真枪干了多少年,如今年近半百才有了第一个儿子,却闹出那么大动静,他有些愁了。 他和如意他娘促膝短谈了几句话,郑重其事的考虑着腹外打胎。 当时老淮阳王执起王妃的手,语重心长道:“婉儿,咱们可以再接再厉,咱们能行的!” 如意她娘当时眼都没有眨一下只回了三个字:“就凭你。” 这句话严重的伤害了老王爷的自尊,王爷左思右想,却对自己也没信心,只好决定暂时留着如意,等有接班人,就强迫式夭折。 后来事实给出了证明——如意他娘这话并非缓兵之计。 如意她娘却表示,她能怀上并不是天赋异禀。她说——“老娘为了怀上这胎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咦?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不要笑得那么猥琐嘛?才不是下边那张嘴吃什么粘稠的粘稠的牛奶呢……你们真是下流。 当时京城里的太子正是满月,来镜头转到这边,再给你们说一段京城的佳话。 前面说过皇帝和淮阳王是同母所出,遗传糟……哦感情倍儿棒的事。云朝代代子孙稀薄,这老皇帝也是膝下无子许久了啊…… 但他曾经也有过雄风正茂的时候——想他刚登基那会儿,太子妃已经怀上了。 他当时以为自己定会子孙满堂,一时激动就立下了后面四代的字辈,是为“修身齐家,安民治国。”中的“修”“齐”“安”“治”。 于是大皇子就叫“修文”,他也已定下了生第二个儿子便叫“修武” 群臣纷纷表示这字辈很酷,皇子么像什么修文,修武,修理,公主么像什么修画,修琴,修书……等等等等。谁料这字辈立下还不到几天,修文大皇子“呃”一下就嗝屁了。 之后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后宫再没产出过一个崽子。 老皇帝自此是哭天抢地,可怜见的……二十五年后终于,终于,皇后怀上了!!且不说皇后她是不是使了吃奶的劲,第二日早朝老皇帝是一扫常态,满面红光的对群臣大吼一声“朕有了!”吓得年过古稀的老丞相腿一蹬含恨而去。 所以大家纷纷表示这孩儿定是老丞相转世而来,又有野史记载老丞相同老皇帝的风流韵事,总之此事又传为京城的一段佳话。 老皇帝这回武也不修了,和一群大学士左思右想了数月,这个也不好,这名也不行,过程有如十月怀胎。结果太子脑袋都出来了,名字还是没着落。 皇后一能下床便抱着太子到集贤院拉着皇上的龙袍哭的死声啕气:“皇上您就是狗娃儿也快起一个啊!您再不起,咱老二要是夭折了去地府报道名簿上没名,不是要做孤魂野鬼么?” 当着众大学士的面,这话说的老皇帝颜面扫地,把他气够呛:“说什么鬼话呢!咱老二夭折?咱老二就是十岁再起名,也来得及!……”老皇帝说着气呼呼的拿起本书随便翻了一页,手有点抖:“喏……喏,衡,这字不错,就起这名吧。” 你不是说不急吗?!大学士们急忙朝那本书皮看过去——《三字经》,皱眉思忖片刻面面相觑,三字经中哪个衡字?急忙问:“皇上,出自哪一句?” 老皇帝眼神不济,拿到眼前眯着眼睛,用手指点着那一句话一字一字念道。 “刘衡之编纂。” 众大学士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并不吐槽。 京城那书生刘衡之听说之后嚷着“刘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迎风流泪,誓要考取功名报效万岁,结果秀才也没考上这又是后话了。 太子满周岁的时候那如意王爷也跟着钻出了王妃的肚子,老皇帝还没听说祥云的事,自然是满心欢喜的,嚷嚷着要给如意起名。 据说淮阳王当时是这么回他的:“得了吧。你起名最薄命。” 老皇帝怒道:“我也就死过一个儿子吧!” “你也就只有一个儿子吧!” 老皇帝不干,他的后代可是“修”字辈,原本的设想是修什么的都有,但现在却只有一个人,他……他面子上多挂不过去!他也并不期待自己能有第二个妃子“使出吃奶的劲”了,因此硬要拉着淮阳王的儿子入“修”字辈。 淮阳王回来对王妃一说,王妃正在练字,就道:“本想起名岑如意的,那就只能岑修如了。”说着在宣纸上就写下了“岑修如”三字。 淮阳王本就避讳那如意的事,一看就破口大骂:“如什么如!如什么如!你活腻了!”拿起毛笔两笔划掉了如字,想了想,改成了“儒” 岑修儒。 王妃本来看着这名又像男孩儿名又谐音“如”,正满心欢喜,谁料淮阳王在旁傻笑道。 “这名儿好,儒弱(友情注音:nuo),必不会惹出事端,定了,就叫他岑修儒。(友情注音:nuo)” 王妃破笑为涕,掩面而泣。 关于这个错别字的问题,淮阳王年幼时的太傅难辞其咎。 其中波折一来二去,幸而最后修儒的名儿没变成修懦。但淮阳王接下来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第二章 修儒长至四五岁,一直十分乖巧,但有一日,淮阳王抱着他在膝上,忽然装模作样的想教教修儒道理,便抱着修儒到窗前,语重心长道:“修儒,你看看,农民伯伯是多么辛苦啊。” “……” “而且,今年雨水这般少,怕是没有好收成,农民伯伯连饭都吃不饱呢。” 修儒两只手扒在窗沿,在偌大的花园里张望了半天,愣是没看见什么农民伯伯,但他愣了愣,却懂事的点头道:“爹爹说的是。” 淮阳王难得装逼成功一回,心里美滋滋的,正要抱着他回去,却发觉修儒认真的盯着花园,一脸认真的喃喃自语道:“下大雨。” 话音一落,顷刻间,窗外就是瓢泼大雨倾倒了下来,看着自己儿子回头欣喜的一笑,淮阳王当时就傻了。 当他哭嚎着“天要亡我”冲进王妃的房间并语无伦次的同王妃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王妃一脸淡定:“你才知道啊。” “什么!” “你以为你的俸禄怎么涨的。我带着他打马吊怎么总赢……还有啊,去年大旱不是下了一场雨。” “也是他吗!” “是他啊。” 淮阳王这下一个头九个大,这种事若传到朝上,岂不是要害的全家掉脑袋,即便传不到朝上,让不怀好心的人盯上了,也要生灵涂炭。从来不考虑什么江山社稷的淮阳王这回差点没把江山社稷四个大字刻到背上跟岳飞凑一对,他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决定要把修儒送到道观出家。一来避避风头,二来也修身养性,他明白,拥有这种能力的若非圣人,必要颠覆天下。 淮阳王这豪言壮语的决定除了惹到王妃被一顿好打外基本没起什么效果。 淮阳王只好一个一个往家里请大圣大贤之人做西席,每餐有鱼,出门有轿。他的苦心总归没有全部白费,虽然大圣大贤之人一个个都变成了大腹便便之人,修儒随着年龄增长,却越发的知礼让,懂轻重。年仅十四,便已有成人的稳重。 修儒也知自己心想之事能成真,让人知道会引来祸端,因此基本上除了帮后院的马儿驴儿顺产外不干些什么。照理说马是不会说话的,但就是如此低调行事,还是在陈州传的神乎其神。淮阳王勃然大怒彻查谁他妈把这事透露出去的但又没什么线索,便想来个心理战术,那日把下人全部叫来,十分语重心长的开始数落。 “我早就说过,小王爷的事是巧合,不要乱传——你们呢!净瞎整,净瞎整,扯什么犊子!本王早就知道是你们!你们几个给本王站出来!” 比较不幸的是没有人理会他,任他唱了一下午的独角戏。 要说其实啊,谁能管住自己这张嘴呢,整个王府的人,谁没说过自家王府那个小少爷多神啊。整个陈州的人,谁没说过自己家乡那个小王爷多玄乎啊。用淮阳王那话,如意小王爷的名气就这么“净瞎整,净瞎整”的整京城去了。 老皇帝得知此事时,是有些发愁的,当时皇后也站在旁边,眼一闭就落下两行泪来。 “皇上,咱们的修衡怕是要……” “你尽瞎扯。”老皇帝皱眉,别过头去,“老二要是想反,早就反了!” 老皇帝一来自己心里没底,二来皇后心里更没底在旁猛吹枕边风,没过几天老皇帝就动摇了,正想着委屈委屈他兄弟忍痛割爱,他兄弟却已经被自家的母老虎逼到了京城跪在寝宫外了。 六月的烈日当头照炙热如火,老皇帝见到他的时候他的额头都磕破了,同母同胞啊……做了五十多年的兄弟,竟因为一个传言就到了如此境地。两人膝下都是独子,换谁能舍得,老皇帝心一痛,拉着淮阳王就抱在一起痛哭。 老皇帝与淮阳王把酒叙旧,两人一齐想了想,终于有了个万全之策——把修儒放到修衡身边去。这样在眼皮底下,既安人心,也好让他们俩兄弟情谊永流长,再不能叫人在中间插针说闲话。 淮阳王当即便放下酒杯跪在了老皇帝的跟前哭的泪流满面:“皇兄。犬子便是皇侄的臣,皇侄儿存,犬子有一命,皇侄儿若亡,犬子必先碎尸万段。” 倘若此后的事情发展为仁厚慈爱的皇帝与忠心耿耿的侍读,这段话确是要名垂千古。 大人们,总是以为事情会按着自己想象的方向发展。 老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修儒就进京了。为了不叫不安好心的人得手,修儒在王爷府一直都让影卫保护着,十四岁来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去京城,修儒是多少有些激动的。 一路颠簸却平静,便不多说,五日后修儒终于由陈州抵达京城。 有些紧张的候在御花园,骄阳烤着本就疲惫的他大汗淋漓,他正欲举起一只手挡挡骄阳,举起的手却停在了空中。 因为在他微微抬头望去的瞬间,在花园争艳的繁华中,岑修儒见着了比骄阳更为耀眼的存在。 领着随从走来的同龄少年光洁白皙的脸庞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虽微微不耐烦的翻起却依旧让人移不开视线。嘴如施朱一般泛着迷人的色泽,带着若有若无一抹笑,一头长发墨如乌木,头戴铂金冠,一身明黄衣襟的金缕黑袍不知是量身定制剪裁得当,合身的难以形容。 岑修儒几乎要看痴了,眼睛瞪着来人一眨不眨,只觉得这小仙子连随着走动微微扬起的腰带与长绦,都扬的那样好看。 和我说话吧,来与我说话吧。岑修儒默默想着,忽然低下头,腾地红着脸来。 而那对黑袍下的小靴子,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停了下来,岑修儒又忍不住抬起头,痴痴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你就是如意王爷?”太子爷叉腰站在面前,那双如繁星耀眼的双眼扑扇两下,没细听他说了什么,修儒的心正在砰砰跳个不停,却被一下拉了耳朵,痛的他“啊”一声红了眼眶,这才回过神来。 “万事如意?那是你生在了王府,进了宫,我叫你万事如意个够!” 迎接他的,看起来不是什么美好的未来。 第三章 淮阳王平日贪玩怯懦,大义却还是晓得的,他怕极了岑修儒误入歧途,因此修儒自小就被淮阳王教导为人要忠孝仁义。这边的太子修衡却不同,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是捏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愣是将他宠的无法无天。太子本就有一个侍读名叫刘吟,是刘帆老将军之子,两人自小一齐长大,关系如亲兄弟一般。如今得知又半路杀进来一个岑修儒,害的那刘吟差点就被打发回家,岑修衡哪里肯由一个莫名其妙的堂弟代替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因此对岑修儒自然是处处针对。 更何况,岑修衡还听说,民间都传那岑修儒是个神仙转世,天佑的如意王爷,连宫女们都议论说这如意王爷一句话就能抢他的皇位。 于是十四岁,刚见面岑修儒便被太子拎着耳朵,一脚踢下了御花园的池塘。刘吟站在一旁大笑,往大石上一坐说秦王欲长生不老,遣人入山寻炼丹仙人,谁料从深山进京连路奔波,炼药之人水土不服而死。 岑修衡抚掌大笑,睨着在水中一身狼狈的岑修儒:“如意王爷,你若真是万事如意,可算着此劫了?” 站在满池的鱼儿环绕之中,当时岑修儒便知道,他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乎,从初见起岑修儒快乐的童年停止在了十四岁,十四岁到十八岁悲催的四年中,太子的恶行罄竹难书。 “建丰侯觐见。” 随着宦官扯着尖细的嗓门一声传报,在外缩着手等着的青年立刻回过头来。青年长发束起,双手入袖,一身靛蓝,京城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他已里里外外穿了四五层衣裳,却还是冻得脸颊发红,耳朵和鼻子都失去知觉,不像是自己的了。青年上下理了理仪容,又拍了拍落在肩头和头发上的积雪,便哆嗦着迈入了皇帝的寝宫。 青年正是岑修儒,昔日淮阳王府的宝贝,陈州的传奇。四年前那个原本就没有什么戾气的少年,如今更是太子打磨的逆来顺受,浑身无棱无角。一年前太子登上皇位,刘吟封了个御前大将军,岑修儒本以为苦难到头,却不料他也没能逃掉,封了个礼部侍郎,官职虽小却是个京官,愣是让他回不了陈州。 那个与自己同姓同字辈的皇帝,是要把他绑在身边盯着才放心。 叹了口气,嘴边便弥漫起一股白雾,岑修儒快步走在回廊间。 虽然外头是冰天雪地,皇帝的寝宫中却三步便是一个火盆,依旧温暖如春。 在外头冻了大半天的岑修儒一推开门,屋里更暖的气流便扑面而来,给他的黑发和衣物都蒙上了一层水汽,还顾不得拍一拍,岑修儒就走到殿前跪下:“臣,岑修儒叩见皇上。” 半天皇帝也没个回答,站在一旁的秦公公见他的耳朵冻得通红,又久跪在地,心里也觉得怪可怜,照例别过了脸去,对皇帝一揖:“万岁,建丰侯到了。” “建丰侯”这名是刘吟起的,皇后开始虽怕岑修儒这如意王爷对太子不利,但见了几面这乖巧的孩子心里便喜欢的紧,定要给他封个侯。岑修衡哪里见得自己母后疼别人,本在气头上,刘吟却笑吟吟道,不若叫“建丰侯”。 岑修衡愣了一愣,与刘吟对视一眼,默契的抚掌大笑。 建丰侯,一剑封喉也—— 大殿之上一张玉案前,一身明黄,翘着腿看着一幅画的年轻皇帝只将画偏了一偏,撇了一眼站在殿中的青年,有些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将画收了起来,往玉案上随手一丢。 站在皇帝身旁一身华服的刘吟却笑得好不兴奋,立刻招手道:“岑修儒,快过来。” 岑修儒闻言,抬眼看一眼年轻皇帝脸色不佳却是默许,这才站起身来,弯腰一揖,迈上了台阶。他本想挨着皇上的左边站着,谁料刘吟竟绕过玉案,也站到了皇帝的左手边,“来的正巧,我与皇上正在琢磨这画是否郑板桥的真迹……”说着,刘吟显得极其亲密一般一把拉过了岑修儒的手,故作吃惊道,“啊,手怎么这样冰。” 四年下来,岑修儒虽然没少让太子岑修衡欺负,但最怕的人却是这个总是笑脸盈盈的刘吟,正是因为这人虽然总是一副笑脸,却是稠蜜里裹着利刃。 岑修儒无奈的笑了笑,正要抽开手,却不料刘吟开始施力,死死的握着他的手往身边的火盆带:“来,建丰侯烤烤火。” 四年来岑修儒真是被刘吟多次戏弄。别说把他的手塞进火盆,就是烤焦烤成灰,刘吟他有什么做不出来。岑修儒哪里肯信他有如此好心!当即便死死扎下马步不肯过去:“刘将军,不必了……不必了……”无奈刘吟是刘老将军的玄子,一身武艺,岑修儒却根本没学过武,根本敌不过他的气力。 眼见岑修儒从身前被拉扯过去,秦公公也只能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 不消一会就被刘吟拉到了热气弥漫的火盆前,看着不停闪着火光的炭火,岑修儒吓得一身冷汗,声音都发颤的厉害:“刘将军……不必了,不冷……真不冷。”刘吟却眼中尽是兴奋,捉起岑修儒的一只手腕便往火盆里逼。 感到指尖开始温暖随着靠近转为不能承受的烫,岑修儒一面拼命抵抗,一面只能惊恐的闭上了眼。 “行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低沉的制止响起在背后,岑修儒感到手腕一松,他本就拼死往后的力道来不及收回,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刘吟在他跟前笑得直不起腰来,眼角都是泪花:“皇上,你看他啊,你看他那个样子。” 出声制止的岑修衡看一眼跌坐在地的堂兄弟,只是拧起眉头,并不说什么。见状岑修儒急忙爬了起来,垂着头站在一旁。 刘吟似乎不再有兴趣,拍拍手回到了皇帝的身侧,岑修儒这才有些放下心来,悄悄抬眼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年已十八,长相却依旧如初见那般柔美,一对凤目细而长,薄薄的唇紧抿起来,他视线落在画上细细看着的样子更显得恬静。尽管已经多次领教这恬静背后的本性,岑修儒还是禁不住觉得比女子还要好看。 皇帝身子往后微微一靠,眼波在画卷上微微流转,那眼角眉梢便叫岑修儒看痴了。 第四章 皇帝独自看着画卷觉得无聊又伸手招呼刘吟回去,顺便只看了站在一旁的岑修儒一眼,眼神中隐隐透露着厌倦。 不容置疑,岑修儒的确是他幼时最喜爱的玩物,每日起来便想着今日要怎样欺负他,便觉得宫中枯燥的每日也过得很有盼头。 他天资虽高,却本是不爱读书的人,与刘吟终日疯玩,一年间要放安太傅半年鸽子。可自打岑修儒做了伴读,他便每日必去了,并不是他多喜欢岑修儒,他只是被一个新的游戏吸引了。 或许是不挑食的缘故,岑修儒虽年幼他一岁,却长的比他快,虽然今日他是追上了这个大高个的身长,但四年中的三年里,那个大高个儿都高了自己半个头。 就是因为这样怯懦的眉目长在这样一个大高个儿身上,才叫岑修衡整日都不忘欺负他,欲罢不能。每次推搡他,掐他,说些狠话吓得他失魂落魄,便是岑修衡每日觉得最快乐的事儿。 但四年后的今日,他已不是个小孩子了。即便还是个孩子,同一个游戏玩了四年,谁都会厌的。 年轻的帝王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回了手中的画卷。如若不是他身为一国之君要提防着此人,岑修衡真想给点银子打发这个碍眼的大个子回封地。 香炉冒着暖暖的紫烟,紫烟后皇帝与刘吟对着画卷指指点点,交谈的内容传不进岑修儒的耳朵,他只是在旁虔诚望着。 他早已学会并习惯了勿听勿视,但一个人,又如何能止住自己去想呢。 偏偏又是他的“想”,惹当初的太子现今的圣上生气。 没过一会,只听外头一声恭敬的传报道:“皇上,刘焘将军从边境回京了,刘府派人来唤御前大将军回府。” 皇帝与刘吟听了同时抬起头来,刘吟沉吟片刻,似乎已习惯了一般,却还是扭头看了岑修儒一眼。 对上刘吟那双透亮的眸子,宛如被看穿了一切,岑修儒大窘,立刻把头低了下去,一声也不敢出。 殊不知他那副表情,谁都看得出是做贼心虚。 刘吟终是没说什么,只起身后退了两步作揖道:“皇上,臣先告退了。” “嗯。” 听见皇帝隐隐不悦的应了一声后,刘吟便转身随着来唤他的家丁大步出了大殿。 随着脚步声减息,顷刻间,大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死寂。 岑修儒深深埋着头,四周的氛围安静的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过了一会心跳渐渐平缓,岑修儒刚想悄悄抬头看一眼皇上的反应,却忽然听得一声“哼” 头还没抬到一半边吓的急忙低头,岑修儒差些没闪了脖子。 紧接着“啪”一声,是年轻的皇帝把手里的画胡乱一卷摔在了身前的书案上。 “朕连看个画都看不好!” 许久没有听过皇帝如此气急败坏的声音,岑修儒有些被吓懵了,即便听见皇帝朝他走来的脚步声,也没有能躲一躲。 “朕看你能使这巫术到什么时候!!” 皇帝扯着他的胳膊力道生疼,粗鲁的拉扯着他到了台阶旁便一把将他推翻在了殿下,“你既有这本事,不若干脆叫天雷给朕劈死?!” 秦公公大惊失色,忙跪道:“皇上息怒,怎可说这晦气话。” 皇帝瞪了秦公公一眼,喘了一会气,回头本想回座,却刚巧看见了方才刘吟戏弄他的火盆子,那火盆中哪里还有半点火光,已然只剩灰烬。 好个如意王爷。 怒气更盛,皇帝抬起一脚便将火盆也踢下了台阶。 火盆滚落台阶,“咣”一声,落在岑修儒身侧不到一寸,又吓得他浑身一颤。 岑修儒颤抖着爬到了一旁,头贴地跪道:“皇,皇上……臣知错了。” 岑修儒吓的脑子一片空白,这句话说的不伦不类,口吻是正式的,句式却完全沿用了太子登基前的句式。 [太子殿下……修儒知错了。] 岑修儒习惯于说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刚开始的时候,这句话总是能消太子大半的气,但时间累积,随着太子对他心想事成的传闻渐渐不再怀疑,这句话的功效也不管用了。 皇帝最怕的就是岑修儒有一日会将这巫术用到自己头上,自己还浑然不觉。每一次他心里的气渐渐消了,对岑修儒的防备却更深。 谁知这又是不是这个岑修儒使了巫术呢? 少年时便与刘吟沉迷于欺负他的游戏,一日见不到他便茶不思饭不想。 曾经弄死了他养的金丝雀,见他哭红了眼那砰然的一记心跳和隐隐那一丝的不忍心。 还有近来,那么多次神使鬼差般的多看了几眼他的眉目……谁知是不是他使了巫术呢?谁知? 皇帝越想越气,思绪终是绕进了死胡同,抓起一旁书案上的书简便狠狠摔了下去:“岑修儒,你要把朕弄疯才罢休吗!!” 岑修儒也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小心的避着书简砸来,支支吾吾的仰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半晌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辩解。 皇帝瞪着他半天,终是哼了一声,不解气的踢了书案一脚,就气冲冲的领着秦公公进了内殿。 “……” 皇帝走后,大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没有恩准不敢起身,岑修儒在地上跪了一会,腿越来越酸,半个时辰之后,两腿便已全部麻木。 而他又犯了什么错呢,他只是想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看着喜欢的人而已,越想心中便越是委屈,岑修儒的眼眶不由自主的红了。 老天的眷顾真叫人无福消受。 如果能控制,岑修儒绝不会叫方才的事发生,如果能选择,他宁可从出生起就没有这种如意。 那样,或许他便能像刘吟一样,可以平平常常的呆在那个漂亮的太子身边,正大光明的看着他扬起的嘴角和飘带出神。 扁了扁嘴,年已十七岁的岑修儒只差没能哭出来,却在此时忽然感到一片阴影笼了下来,一人蹲在了自己跟前。 “怎么一个人跪在这里?” 单膝跪着,刘吟伸手便拭掉了岑修儒眼角快要落下的泪水,笑得一脸明媚,“看来支走了我也没能如愿呢?如意王爷。” 第五章 但凡是人都应有过这样的经验,越是被人安慰……便越是哭的凶。刘吟眉目带笑,果然见更多的水汽从对方的眼眶冒出,咬着下巴便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 岑修儒的眼泪像放了阀的水库,跟个哭包似的,不知怎么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跟着刘吟出了宫,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他本是南方人,受不了这北方的天气,鸡皮疙瘩便起了一身。擦了擦眼睛,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觉自己站在刘吟的爱马踏雪旁。 “我送你回府。” 闻言抬头,便见刘吟拉着马缰,翻身上马,还正要躲开,刘吟已一把将他揪了上去。 才不相信刘将军会有这样的好心,岑修儒大惊失色,却被对方有力的臂膀夹着腰纹丝不得动弹。 “刘将军,不……不必了……放我下来。” 在满是寒意的空气中,刘吟的吐息冒着白汽:“建丰侯,不想被我丢下去,可就乖乖抓紧了。”说完,他轻踢马腹,名驹便开始缓缓前行。听见这话,岑修儒更是紧张的大气不敢出,死命的抓着马鞍,将指尖都抓得发白。 天上再度开始飘起小雪,踏雪马没有疾奔,只是缓缓踏雪前行,倒少了些冽冽寒风,可岑修儒还是冻得脸颊通红,指尖冰冷,身周也只有紧贴着刘吟的后背是温暖的。见身前的人极力忍着发抖的狼狈样子,刘吟轻笑一声,便将缰绳交到了对方手里。岑修儒还不曾有机会学骑马,以为这只是一种捉弄,只能有些慌乱的抓着缰绳,未料刘吟的手却立刻覆了上来,裹住了五指,隔着他的手握紧了缰绳,轻轻调转马头,不急不缓,方向倒的确是朝着岑府去的。 难道他真的只是要送自己回府吗。指尖被暖意笼罩,岑修儒冒出困惑之时,便听得身后的人又是一声轻笑。 “先帝也真是的,建丰侯胆子这样小,逆来顺受的,如何会有谋反之心呢。” “……”岑修儒不敢答话,刘吟却干脆将下巴贴在了他的肩上,伏在耳边低声道,“建丰侯对皇位并无非分之想,却是对皇帝有着非分之想。我没说错吧?” “没。没……没有。”心底的秘密被曝光,岑修儒大惊,否认的太急,连舌头都几近打结。 “果然没错?” “不……我。我没有!没有的事!” 刘吟没有再追问了,伏在岑修儒的肩头笑得几乎撒手人寰,后者这才意识到被戏弄了,深深的埋下了头,但想想便也通晓,像这样跟刘吟两人独处,只是被言语戏弄,已是大幸了。 建丰侯府离北宫门不远,岑修儒生怕刘将军还有什么后招,一路上提心吊胆的,却是不过几盏茶功夫,便平平安安的到了家门口。 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小心翼翼的拉着缰绳,踩着马镫下马。双脚落地后,心中的大石才落下,他抬头看了看刘吟,“谢过刘将军。” “不客气。”刘吟坐在马背上背挺得笔直,脸上仍是挂着不羁的笑,正要掉转马头,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取下了随身的玉佩,丢了下来,若非岑修儒慌忙接下,说不准便摔碎在了地上。 “带在身上。” “?”岑修儒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块玉刘吟从小到大就一直带在身边,如今难道是要把这贴身的玉器送给自己吗? 见他一愣一愣的没有反应,刘吟不耐烦的催促道:“快带呀。” “……”岑修儒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刘将军,眼神反复确认了之后,才有些莫名其妙的,将玉佩悬在了腰间。他没有佩戴过玉,生怕不小心将它摔了,低下头摆弄了好一阵子,终于将它拴好,正要询问刘将军下一步指示,抬头却感到颈间一痛。 刘吟竟不知何时弯下了腰来!吃痛的岑修儒下意识的后退,却随即便被一只手掌按住了脑袋,挣扎了好一番,刘吟才放了手,岑修儒一直忙着后退,重心不稳,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堆。 岑修儒才坐稳便抬起袖子狠狠的擦了擦颈间,再看马上的刘吟,已重新直起了腰,带着满意的笑容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 “刘。刘将军……这是何意?” 见摔在雪地上的人反复的擦着脖子,刘吟一扬眉,也不回答,便娴熟的调转了马头,回头不怀好意的笑笑,威胁道:“建丰侯,这块玉佩你可带好了,要是明日本将见不到你带着,有你好看的。”说罢,便勒紧缰绳,一踢马腹,绝尘而去。 看着刘吟远去,岑修儒傻坐着半天,才猛一回神,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来。 ****** 先帝撒手西去前便好好的嘱咐过儿子,知人善用,当今皇帝也是将这四字发挥到极致,泛泛云朝多年来一直风调雨顺,没什么大天灾。第二日早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各路官员上报了一下京城的事儿,各地的事儿,便草草结束。 岑修儒见皇帝瞥都不瞥自己一眼,下了朝便直接离去,心想今日应当是没有什么事召见,便打算直接前去礼部。近来科举尚早,亦无什么外交,便是去礼部也没什么可忙,算是个闲职,过了子时大概便可以回府了。正想着这许多的闲杂事,突然被人按住了肩膀,正踩着台阶往下的岑修儒差些没跌一跤,一回头,便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建丰侯。” “刘将军。” 互相招呼过后,便没有了后话,岑修儒抬眼看看对方神色,却是在不悦的睨着自己,于是记起了昨日的话,忙从怀中取出了细绢小心包好的玉佩,双手呈了回去:“刘将军,此物过于贵重,区区实在不敢接受。” 见他好歹算是带在身上,刘吟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却也没有平日里那么笑嘻嘻,连敬语也是省了,不客气道:“让你带你就带着,哪儿这么多废话。” 岑修儒左右为难,恰巧此时一个小太监拾级而下,碎步小跑到两人身侧:“刘将军,皇上召见。” “知道了。” 刘吟头也不偏随口应道,见眼前的人还是一脸迟疑,便揪着那要后逃的岑修儒的衣襟,一把夺过那玉佩,胡乱的栓在了对方的腰间。做完这些,又一手搭上对方的脖子,触上那因为紧张起了鸡皮疙瘩的肌肤,检查了一下昨日留下的痕迹。 “可别又跌了。” 办完事儿,刘吟低声提醒,见岑修儒冷静下来脚步稳了一些,才是大功告成一般,松开了他。 衣襟刚被松开,岑修儒便急急地后退了好几步,又踩着衣摆一个晃,怕他跌下台阶去,刘吟紧张的一抬手想去扶,好在他晃了几步,自己又找回了平衡,再度往后退了一大步,才停下来,怯怯的看着。 竟是怕自己怕到这等地步,刘吟简直快被他那模样逗得笑出来,笑意便也回到了眼角。 岑修儒真是被弄得莫名其妙,看着刘吟一会儿凶一会儿笑,站得远远的看他还要做什么,却见他带着些奇怪的笑意,偏头对小太监说了句“走吧。”便领着那小太监沿着来路回去了。 刘吟身为御前大将军,实则领侍卫内大臣,官居正一品,想必平日里是一步不离皇帝身边的。 若是自己也能得此一职,哪怕官降两品,做个带刀侍卫,也是情愿的。心知不是自己的羡慕不来,岑修儒不再多想,拢了拢被弄乱的衣襟,便继续往礼部去了。原本礼部最近也只剩下点操办太后寿辰的事儿,谁知到了礼部,又听卢尚书说太后要一切从简,后宫中自己打点,不用各部操心,便更是闲的一点事也没了。 坐在礼部书案前,岑修儒看着窗外明朗天空中经过的飞鸟,不知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何时才能结束,如果对皇帝的心意注定是没有结局,能得以回到父王母妃身边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只可惜,其他的官员只需一纸辞呈便能做到的事,对他来说确是难于登天。 皇帝对他又忌讳又冷淡,平日里,不允许他胡思乱想,倘若有他用得着的地方,才许他照着自己的心意想,于是西北没了大旱,江南没了洪涝,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一片太平。 岑修儒自小就被西席先生教导,要心系苍生,要忧国忧民,可他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因为他自己并不快乐。这快乐其实也来的很简单,只要皇帝对他好一点,偶尔笑一笑,就足够了。 其实他私下里对着下人们尝试过,“去茅房”“唱小曲”这些无伤大雅的指令,虽然反应没有对物件来的这么快,但还是会实现。只是对上皇帝,便没了效果,岑修儒怎么想着皇上能待他好一点,也没有半点用……自古王者乃天命所授,神鬼让道百无禁忌,这话果然不是假的。 第六章 当太监来传他入宫之时已是入夜,岑修儒正一个人穿着便服在府中扒拉着米饭,听到传召,饭吃到一半就慌忙跑到房里换了一身衣裳,漱了好一番口,便跟着公公进了宫。 领路的公公带着他,却没有去往皇上的寝宫或是御书房,而是停在了国子监书库外。没久候多久秦公公便来传他进去。 “臣岑修儒叩见皇上。” “起来吧。” 这一次倒是出乎意料的没太为难他,岑修儒立刻谢恩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见皇帝正踩着梯子在几丈余高的书架专心寻着什么东西,连头都没回一下。 没有穿着会见百官时的龙袍,而是身着一件黑色金边的襦衣,头戴冕冠,长发皆一丝不苟的挽起,尽管只有背影,仍是叫人不住痴迷。考究或随意,眼前的人无论是如何装扮,在岑修儒眼中,都是分外的好看。虽然皇帝背对自己,如此长久盯着毕竟有些不敬,岑修儒收回了视线,低头时视线沿着梯子缓缓往下,才看见一手叉腰,单手扶着梯子的刘将军。 比起自己,刘将军与皇上果然更为情同手足,已是入夜,竟还在此…… 正想着,刘吟的视线便瞥了过来,与来不及收回视线的岑修儒视线相撞,刘吟不动声色,看了看对方腰间,见到了玉佩,才满意的勾起一笑来。 皇帝没有开口,他人便也不敢出声,岑修儒还不知为何会被传召,看了看秦公公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改为盯着脚前的地面。过了好一会儿,手扶梯处才发出几声轻响,抬头果然见到皇帝拿着几本书,缓缓踩着扶梯下来。 留下一本书在手中翻看,将其他的交到秦公公手中,皇帝这才开了口:“这次喊你来,是为了……”说话间他转身欲往书案边去,无意间扫了一眼到杵在门口的岑修儒,话却生生的断了。 这怪异的停顿实在是诡异,岑修儒刚有些奇怪的抬头,便见皇帝合上手中的书,径直往书案去了,脸上是波澜不惊,没什么表情,在书案前坐下后,他再度开口,“过半个月就是母后的寿辰,母后要一切从简,到时可能就是与朕吃顿饭,再搭个台子演出折子戏便完了。不过,母后却有些挂念你,点名要你进宫来祝寿。” “……”想到太后,岑修儒心里还是有些暖的。尽管太后曾因为他的特殊有过嫌隙,但入京后,太后见他安分的很,便变了态度,直至现在神智有些不灵清了,还都待他极好。 “你也知道,母后近来身体不大好,她一个老人家,成天担心这担心那的,到时问你话,你可知道怎么答了?” 岑修儒抬头看看皇帝,立刻点了点头,拱手道:“臣明白。” 自从太后病得糊涂了,皇帝命他在太后面前装兄弟情深,已不是头一次了。尽管如此,岑修儒还是怀着满满的期待,因为这可能是一年里仅有的几次,能安静自然的坐在皇帝的身边,不担心任何事。 那暗藏雀跃的神情自然不会漏过刘吟那双眼,他趁着绕到书案边,经过岑修儒跟前时,瞟他一眼,轻飘飘的嗤笑了一声,轻蔑溢于言表。 “另外。”拍了拍秦公公搬到书案的几本书,皇帝再度开口,抬头见岑修儒仍是立在门口,有些不悦道,“过来。” 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岑修儒忙不迭的弯着腰踱步到书案边,看着皇帝将打开的书推到他这边。 “看看这个。” “?” “虽说母后不想铺张,但毕竟也是一年一次的生辰,以母后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有几次生辰,朕不想敷衍了她。” “……”岑修儒俯身看了看书中,只见有图有字,但不是他一时能看懂的东西。 皇帝打开另一本书,翻到特定的页数,也推到了岑修儒的眼皮子下,指着两本书的不同地方道:“朕想给母后表演些戏法,但仙人摘豆,铁索连环什么的,太过普遍,朕想出个不同的。”岑修儒看得似懂非懂,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然后便听皇帝再度开口,“母后很喜欢蝴蝶,但这个时节京城没蝴蝶,朕已命人在云南一带选了彩蝶千枚,前面的部分你不用管……你只要跟在我后面,在彩蝶散开之时……”皇帝用手势比划出一个散开的圆环,然后将书案边那不起眼不知名的一株碧草拉到了两人之间,岑修儒跟前,“让萱草开花。” 闻言,一直凝视着书的岑修儒终于领会了喊他过来的意思,他无多迟疑,轻抬眼帘,那一株碧草便有了变化。 抽叶,结苞,不过半盏茶功夫,那本该是六月花期的萱草,橘红色的花苞便已是含苞欲放。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一声仿佛破壳一般的细微声响,花苞打开的瞬间,皇帝脸上那惊喜的笑意,印着橘红色,流淌着温柔目光的眸子,都几近让岑修儒屏息。 如果平时这面前的皇帝也能像此刻一般的喜欢着自己和自己的能力,那该多好啊。岑修儒傻傻地想。 可皇帝却是立刻便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赞了一番,打算练习一下寿辰的表演,便让他先行退下了,临走前还让他抱走了那株碧草,叫他回府好好练习。 虽说是让他练习用,岑修儒还是很珍惜手中的萱草,毕竟这是皇帝头一回送他东西。因为在原本该休眠的时节开了花,手中的萱草在短暂的精神后便有些蔫蔫的,岑修儒生怕下人照顾不好,不敢假手他人。回府之后已是深夜,肚子饿的直打鼓,下人温了饭菜,他却顾不得吃点东西,就扑在了后院的花园里埋头种了起来。虽然他可以让这萱草一时好转,却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反而会让它事后更加虚弱,能否养活还是要看它自己。 他其实不懂园艺,只是依样画葫芦的挖个坑,把装在花盆的萱草放进去,然后填平缝隙,转移完毕,他用冰冷的手握了握同样冰冷的萱草茎叶,希望能让它暖一些。 一觉没睡安稳,第二日一早他睡醒就心急火燎的跑到后院来看,那萱草却叶枯花落,已是快要不活了。抱着一丝希望,岑修儒蹲在那蔫了的萱草旁,却怎么也扶不起那倒下的花茎,便是鼻子一酸,红了眼眶,正在哭与不哭之间徘徊,便听见下人匆匆而来的杂乱脚步声。 “侯爷。” “什么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岑修儒打算起身,却一回头看见了那跟在有德身后的人。刘吟没有身着品红官服,而仅穿着一件白底黑边的缎子,若不是佩剑挂在腰际,倒看似个文人了。 “刘。刘将军他执意要见您,有德拦不下。” 不愿狼狈的模样落入刘吟眼中,岑修儒见刘吟大喇喇推开有德便朝他过来,急忙在袖子里埋了一把脸,匆匆站了起来。 “刘将军,特意来府……有什么事吗?” “……”刘吟走到他跟前,正待要开口,却停了下来,看了看他故作自若的神色和仍泛着红的眼眶,心下正冒起疑惑,歪过头便看到了对方挡在身后的东西。 “真是个笨蛋。”嗤笑一声,他绕开岑修儒便往那蔫了的萱草而去,而对方见他目光所至,连忙来阻拦,却被他推开一旁。 岑修儒还想阻拦却已是晚了,对方拿了他昨日留下的小铲子便是一下用力铲了下去,他顿时心中一痛,却料想也是无回天之力了,只得不看那处,瞥向别处。 身侧窸窣了片刻,刘吟才终于是站起身来,岑修儒才方回头,便感到手中一沉,低头便看到一个沾满泥巴的小花盆,刘吟竟是将那株萱草,移回了他放在一旁的瓷盆中。 “……?” 刘吟丢了手上的工具,拍了拍手上的泥,弹了弹那蔫了的叶子上的霜露,道:“大冬天把这种没用的草丢在外面,不被冻死才奇怪。好好养在房里吧,施点肥也就活了。” “……”好半会,岑修儒才能将视线从手中移开,抬头讶异的看了看刘吟,总觉得近来的刘将军好生奇怪。 刘吟见他这一愣一愣的模样,眼角弯了起来,凑近他的耳畔笑道:“建丰侯,本将军帮你救活了这株御赐之物,要个谢礼不过分吧?” “谢礼?” 岑修儒还没反应过来,刘将军已是埋头在了他的颈侧,在他方褪去的地方再度留下了烙印。 上一回对方急着逃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的慌张还历历在目,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没有太大反应,刘吟抬头,便见到岑修儒挺直了后背,十分紧张盯着自己的眼神,本打算嘲弄,话却停在了嘴里。 见刘吟结束了啃咬,他稍稍松了口气,手指有些局促的在花盆沿移动,半晌才用细微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刘吟被这一句谢谢这一个表情弄得心里犯堵,愣了一愣,便是立刻扭头走了。 第七章 两日后早朝,依然是一派平和没有大事,站在殿侧的刘吟单手按着剑柄,耳边是户部尚书的声音,却没几个字进脑子,几乎快打出个哈欠来。见岑修儒立在群臣中,一直低头站着,更是让他觉得无趣。回头看看殿上的皇帝,却竟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岑修儒,刘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来。 因为此次的太后寿宴无须过多排场,礼部很快便将诸多细节安排了妥当,过了两日皇帝提出要亲自过目一番,并指名了建丰侯呈上去。岑修儒将手中的文书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才惴惴不安的带着文书前去面圣。正行至御书房外,便见到刘将军领着几个带刀侍卫迎面而来,似是正要离去,岑修儒仍走在支路,便停下了脚步打算让道。 刘吟却是早远远的便见到了他,勒令侍卫们停下,便带着一抹笑意绕到了他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岑修儒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率先开口:“刘将军,可别耽误了要事。” “……没什么要事。”刘吟笑意更深,握住他的右手,俯身下来,神神秘秘的低语道,“可能皇上只是想跟建丰侯说说话,特意将本将支开呢?” 尽管心里清楚刘吟是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听见这话,岑修儒还是无法抵抗的脸颊发热,红了耳根,调整了半天,他抬眼看看刘吟,本想疾言厉色一番脱身,却见刘吟眉目间早早消了半分笑意,冷冽得他心尖都凉了一截。 “刘将军。”心里有些害怕,这才想着要脱身,刘吟却是一用力,便教他挣不开手了,他不由着急起来,推搡着刘吟稳如磐石的手道,“刘将军,皇上还在等着微臣呢。” “建丰侯手真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刘吟缓缓开口,听似心平气和,却是让岑修儒汗毛直立,果不其然,下一瞬,手掌便是一阵剧痛,刘吟的手像火热的铁钳一般,有种几近掐进了血肉的错觉,岑修儒立刻禁不住低声呼起痛来。 “啊。刘,刘将军,松……松手。” “哦?好像还是有骨头的嘛?”刘吟面不改色,甚至有闲暇微微笑了一笑,明明心里是想多欺负一下,却还是没多久,不由自主的放开了手上的力道。刘吟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如意王爷又开始用能力保护自己了。 岑修儒捧着抽回的手,只觉得被刘吟这么一弄,整个手掌通红发烫,又痛又麻,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也不敢多出声,只是退开了几步,鼻尖红红的,委屈的抽了几下。 “建丰侯,没骨头不要紧,可别连骨气都没了。” 刘吟轻飘飘丢下一句话,面无愧色,一扬眉,终于是翻了个白眼,就领着身后的侍卫们离去了。 这几番作恶的刘吟竟然还教训上了他,岑修儒捧着手看他离去,心头怒火半晌才消,看了看落在地上的文书,终于是记起了正事,忙弯腰捡了起来,一面对着手吹气一面继续往御书房去。 秦公公领着他进入御书房时,皇帝果真是一人独处,待秦公公合上门出去之后,岑修儒行礼后看了看四周,不知为何又想起刘吟方才的话,止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过来。”皇帝头也不抬,连免礼两字都省了,岑修儒忙从地上爬起来,举着文书走到皇帝书案前。 皇帝这才合上奏章,将笔搁下,往椅子靠了靠,翘起腿来,看着岑修儒道:“说罢。” 皇帝开门见山,毫无半点拖泥带水,岑修儒忙停止旖旎的浮想翩翩,匆匆忙忙打开文书,照着上头的内容,将大到开支,节目,小到席列,菜目,都一一禀报了一遍。 皇帝对生母的生辰倒是的确上心,听的异常仔细,有不满意的地方便一皱眉头,示意礼部改之,岑修儒手上没有笔墨,只能一一记在心里。 将寿辰之细则都念了一遍之后,岑修儒才合上文书,抬头看看皇帝:“至于皇上的节目,则是放在最末,戏曲四郎探母之后。” “嗯。” 岑修儒见皇帝闭目表示满意,随后又打开了一旁的奏折,似是没了自己什么事,便拱手道:“那微臣告退。” 说完,便揖着身子退了几步,正要转身出去,便听见身后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 “……等等。” 岑修儒急忙转身回头:“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没有立刻开口,却是执笔在砚台蘸了蘸,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神色,过了半晌,那眼波才微微流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确切的说,是移到了他的腰间。 “建丰侯近来,与刘将军走的很近吗?” 在言语中只听出了不悦,岑修儒惊了一惊,慌忙跪了下来,手臂微颤。 皇帝放下笔,站了起来,踱步绕过书案,停在跪地的人跟前,仍是不带表情:“朕不过随口一问,如非心中有鬼,何必如此慌张。” 岑修儒心里隐隐察觉到是腰间的玉惹了皇上不悦,于是便想开口解释,只是想到这玉佩的来源,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总觉得将来龙去脉实话实说,只是证实了他与刘将军走得很近。 思来想去,岑修儒只支支吾吾说出一句“臣会立刻还回去。” “那倒不必。” 惹他心烦的又哪里只是一块玉佩?皇帝垂下眼帘,看了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堂弟,那颈间的一处红痕真甚是灼眼,让他不得不闭了眼睛,压下怒火,转回身回到了书案后。 “修儒,你当知道,如今你能活着,仰仗的并不是先皇,而是朕。而朕留你性命,是看你识本分,念及同字同辈的骨肉之情。……若哪日你连本分都守不住……那这条命朕也不必再留,以绝后患!”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压得岑修儒埋下的头更低了几分,浑身发抖,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越过本分的事,只知道皇帝这段话并不是同他说着玩。 皇帝回身瞄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再度在书案前坐下,却不再说话了,顾自翻看奏章,那跪在地上的岑修儒得不到赦免,只得继续跪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直至秦公公从外头进来传报刘将军回来了,皇帝才再度看向跪在不远处的岑修儒,开口道: “下去吧,往后少与刘将军往来。” “臣遵旨。”如蒙大赦,岑修儒来不及细想,便连连叩首,爬起来踉踉跄跄的退了出去。 出了一身冷汗,一出御书房,寒风一吹更是后背发凉,此时他才有空回想方才皇帝那些话的用意。 他们三人相处四载,以前是两人一齐来捉弄自己,如今皇上长大成人,心智沉稳了,便成了刘吟一人捉弄自己。刘吟同自己,从来也只是单方面的戏弄,没有什么往来不往来的说法。 正在困惑不解,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串整齐的脚步声,刘吟领着方才那群侍卫缓步出现在了拐角,想到皇上的指示和方才右手的痛觉,岑修儒正想退到一边躲起来,对方那双清亮的眸子却早已灵活的一转,落到了他的身上。 “站住。” 岑修儒只是想往柱子边躲一躲,便是不想站住也是无路可退,可刚刚得令不得同刘吟往来,一时不知该不该招呼。 刘吟见他一瘸一拐的在柱子旁,望着自己欲言又止手足无措的样子,立刻又是笑了,反而是背着手逼近了过去:“皇上支开本将,是要同建丰侯说说话……本将军有没有说错?” 岑修儒本就因为他受了罚,见他如此是早已知道皇帝用意,还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让自己浮想联翩,心中更是愤怒不已。 这咬牙切齿却忍着愤怒的模样落在刘吟眼中,却是心下更加愉悦,又变本加厉的嘲弄了几句,但见岑修儒还是一声不吭,也不由无趣的啧了啧嘴,“你这奴颜媚骨的家伙,还真是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岑修儒仍是打算不予理会,却不料被刘吟一手按在了倚靠的柱子上,刘吟带着些许奇怪的笑意,另一手便往他膝盖下探去。还在发麻的小腿被这一揉捏,岑修儒终于是忍不住“啊”一声叫了出来,膝盖一曲,几乎是站不稳。 “……你!” “哦?只是罚跪?”刘吟笑得灿烂无比,好像有些失望似的,道,“竟如此吃不得痛。一瘸一拐的,本将还当你跪了钉板。”说着手中又是一阵搓揉,再度惹来对方压抑的呼痛声。 两人争执不下之时,秦公公从里头出来催促刘将军进殿,刘吟这才松了手,笑道:“本将走了,建丰侯可要好好养好腿脚……”说着,刘吟压低声音,靠了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嘲讽道,“养好腿脚,才能继续做皇上的狗腿啊……”说罢,便领着侍卫们,扭头离去了。 若非还存着一丝理智,岑修儒真想诅咒他脚上生个大脓包,等到刘吟走远,他终于缓了气,回身准备回礼部,这时,他才发觉腿脚被刘吟一番瞎揉,竟已不再发麻了。 第八章 那天之后,岑修儒便很是注意同刘将军的距离,虽然知道若撞见刘吟,会被变本加厉的堵着戏弄,他还是收起了玉佩,没敢再戴。 可尽管如此,皇帝仍是没怎么给他好脸色。 但养在他房里的萱草却是真的活了,花虽是谢了,但叶子碧绿碧绿的,很是葱翠,精神,教人看到,便止不住的觉得舒服。 本想常待在礼部,好躲着刘吟,不料没几天便听闻刘将军这些日子开始告病在府,倒是能省些心了。总而言之,时过半月,便到了太后寿辰。 岑修儒确认完宴席的礼花安排状况,眼见着天色已是暗了,正准备前去长乐宫赴宴,行至东御花园,恰巧见皇帝搀着太后一行人从另一路走来,忙上前行礼。 “下官拜见皇上,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虽是糊涂了,却还是认得人的,见到那跪在地上的青年抬起头来,便换上了和善的笑容:“这不是建丰侯吗,快快起来。” 岑修儒在太后的招呼下站了起来,任太后拉着手东一句西一句的话家常,他一面应着,一面抬眼看了看太后身侧一袭盛装的皇帝,玉笄轻晃,旒珠低垂,落下的大片阴影更衬得那冠玉也似的容颜面如傅粉。大约是因为被美貌吸引,岑修儒几番抬头,看得越来越露骨,低垂着眸子的皇帝终于在他再度抬眼偷看之时瞥了他一眼,那视线冷得差点没将岑修儒的眼珠子给冻掉出来,他顿时缩了脖子,再不敢乱看。 将注意力放回太后,正逢太后娘娘摇了摇皇儿的手,对他说道:“哀家知道,小的时候,老二不懂事,总和小刘一起欺负你。你呀……却是个好孩子,从来也打不还手,也不晓得和哀家告状。现在老二也大了,能见你们这般兄友弟恭,哀家真是窝心,还真是要谢谢你不计前嫌了儒儿。” “为皇上效力是下官分内之事,太后如此过誉,下官如何受得起。” 作为臣子,岑修儒只能将场面话说了,而此时本该说些什么以示亲近的皇帝,却是一言不发。 太后没有多留意气氛,又拉着他赞许了一路,三人到了长乐宫,在太监们打点好的位置坐了下来,虽还未上菜色,但见那不一张八仙桌,便也知道没什么其他客人,太后看了看周围,问道:“说起来,怎么不见小刘。” 小时刘吟与太子形影不离,他聪慧顽皮,又生的俊俏,太后本就是膝下少子,她待刘吟,也是像亲母一般。 从方才就一直不做声的皇帝这才温声开口道:“刘爱卿近来身体不适告假在家,朕已喊人去请,大概过会儿便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未落,太监便来通传刘将军到了,岑修儒忙往桌子的阴影里藏了藏,希望取下玉佩的事别太快被发现。可一向雷厉风行的刘吟,此次居然反常的,在通传过后半盏茶才姗姗来迟。 只听说刘将军告假,却不知他是得了腿脚的毛病,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近,全没了半点平日里的气势,皇帝一脸紧张,几乎要站起来,但还是稳了住,使了个眼神示意一旁的公公去扶上一把。 察言观色的公公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心高气傲的刘吟推开了,他目不旁视,走向太后身侧。 “末将拜见太后娘娘,贺寿来迟,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唉呀呀。快免了。”太后见他如此,担心的很,拉着他手便是关切问道,“小刘啊,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摆摆手,刘吟在太后身侧留的空位一坐,脸上还是那副无所谓的笑,“大概是平日里不够行善积德,脚上生了个疮。”说这话的时候似是随意,却是眯着眼瞥了岑修儒一眼。 真是老天开眼!阴测测听见这事儿,多年积怨像找到了发泄处,岑修儒简直是头顶青天狂喜乱舞,在心里大呼痛快。脸上正流露出些许喜悦之情,微微侧首,却发现皇帝那厌恶的眼神投来,岑修儒那一点还没浮起的笑意立刻便是散了。 “……” …… …… 冤枉啊?!! 虽然他曾经想过一下,但这事儿绝非是他所为!看着皇帝闷着气收回了视线,岑修儒又不能直接开口,简直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慌里慌张的看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后,无意间瞥见刘吟,后者却是弯起嘴角对他挑衅一般的笑了一笑。 太后拍拍刘吟的手,道:“一会儿让太医好好看看,小刘这块练武料子,损了腿脚可就不好了。” 刘吟低头微笑,俨然一副乖巧的模样:“不敢让太后娘娘费心,末将已是好了许多。” 寒暄中宫女们上齐了菜色,坐在皇帝身边的太后看了看低着头吃东西岑修儒,又看了看偏着头面无表情的皇儿,终于察觉了些许气氛,面露不安神色。 “皇儿,你同建丰侯近来当真没出什么事吧?……” 皇帝一怔,立刻展露了温柔的一笑来:“母后,您又多心了。朕与修儒又哪会有什么矛盾。”说话间,自然的回头看了看身侧的岑修儒,“建丰侯乃是朕的臂膀,今次北方雪灾,还是靠建丰侯解了围。”说罢,挽起宽袖,亲自执筷夹了一块羊羔肉,放进了还在发呆的岑修儒碗中。 岑修儒前一刻还在为这关切的举动感动不已,可后一刻头一低,见碗里多了一块炖羊肉,当即一愣。 那表情像死了亲爹,刘吟只差点没笑出声来,忍笑忍得肚子痛。 岑修儒对茴香过敏,凡是炖肉菜色大多不会少这一味香料,在外用餐,他是万万不敢碰的。只是这事儿他也没敢跟旁人说,怕别人得知了也只是拿来戏弄他,便也难怪皇帝不知道了。 如今在太后求证的目光中,他却也不能不吃,尴尬的对太后笑了笑,刚举起筷子,便听见刘吟歪着头笑吟吟道:“我记得,建丰侯好像是吃不得炖食吧?” 此话一出,太后与皇帝都是面露困惑神色,投向了岑修儒。 来不及去细想刘吟是如何得知的,见太后眼中的疑虑更深,吓得岑修儒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的事。”说罢便把那羊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刘吟轻蔑的瞟了他一眼,便望向了别处,不满的“啧”了一声。 不过片刻,岑修儒便明白了什么叫做自食恶果,宴席还未结束,他便感到从手臂到颈窝起了连片的疹子,又痛又痒,他只好让红疹子暂且褪去,虽说是看不出来了,但仍是痒得不行。 挺直着背熬了半天,太后总算是放了筷子,皇帝适时道:“母后,朕安排了台戏在华盖殿,不知母后意下如何,母后若是乏了,那不去也罢。” 太后欣慰笑道:“难得你一片孝心。母后哪有不去的道理。” 皇帝闻言便使了个眼色,偷偷摸摸在桌下挠手臂的岑修儒如蒙大赦,忙起身拱手:“臣去准备准备。”说罢便逃也似的滚了出去。 一出长乐宫,岑修儒就边挠边往华盖殿去,礼部已将一切布置妥当,无须多劳心,前脚刚安排完,太后一行人便到了。众人入席,第一出五女拜寿便,岑修儒在幕后一面小心看着状况一面大挠特挠。生怕出什么状况,他专注的看着台上,当四郎探母这出戏开始上演,他想到皇帝的事儿,但看向台下,皇帝早已不在座位了。 “……?” 正准备去寻找,一回头却发现皇帝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了他身后,岑修儒吓得差点没跌到台上去。 “皇,皇上。” 换了一身长袖宽摆的衣裳,皇帝看了他一眼,却并不言语,也不知皇帝是到了多久,岑修儒尴尬的把手藏在了衣袖下,不敢再乱动。 当台上戏终于是结束,太监们立即上前将帷幕拉上,成群列队的宫女们上前摆好了层层叠叠的碧草,装着彩蝶涂成黑色的大木箱子也悬到了台上,一个小太监端着一个面具站到了岑修儒身旁。岑修儒小心翼翼的取下面具为皇帝戴上,皇帝的个子比他高,举着手臂正绑得纠结,便感到皇帝微微弯了腰,朝他靠近了一些。 岑修儒霎时刷得红了脸,感到那若有似无的鼻息,手都差点哆嗦上了。 心怀鬼胎的总算是将那面具戴了上,做好了准备,岑修儒后退了几步,又看得倒吸一口气。 那面具镶着金玉,遮着上半张脸,他原本很怕这种东西,此刻却只觉得美丽非常,好似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皇帝衬出了几分妖媚。但妖媚什么的不过是妄想罢了,面具下的眸子冷冷瞥了他一眼,便重新望向了台上。 随着一阵锣鼓喧天,太监们拉开了帷幕,皇帝也捋起衣摆便登了台。 皇帝自小便是聪慧,学什么都不费功夫,上场就是仙人摘豆,便是比那些变戏法的戏子也有过之无不及,逗得太后娘娘开怀不已。 紧接着,皇帝又演了几个小把戏,变了几只金雀,随着气氛推涨,岑修儒见小太监们在台后着急的跑来跑去,知道是压轴大戏要上场了,忙深吸一口气,紧张的看着场上那些仍不起眼的碧草,做好了准备。 “恭贺母后大寿,愿母后福如东海,寿与天齐!”皇帝一面贺寿一面摘下了面具,直引得意料之外的太后惊呼道:“竟是皇儿!” “母后素来便喜欢蝴蝶,儿子有份大礼献上。” 皇帝微微一笑,手势描摹出一个环形,投向空中,霎时烟雾大起,就在烟雾即将散去之时,只见数十枚彩蝶从烟雾中扑扇了出来。 岑修儒盯着场上的碧草,已做好准备在喝彩声响起时就到他出马,可预料中的喝彩却没有响起,有些奇怪的瞥了一眼台上,却讶异的发现那逐渐散去的烟雾中数以千计的不支蝴蝶纷纷旋转着落下,像下了一场彩色的雨,浇在了皇帝身上。 而后又无力的落在台上。 第九章 那逐渐散去的烟雾中数以千计的不支蝴蝶纷纷旋转着落下,像下了一场彩色的雨,浇在了皇帝身上。 而后又无力的落在台上。 “……” 虽说京城正是严寒天气,但这箱蝴蝶应当是由礼部放在屋里点着暖炉好生照料的,顶上一阵子却是没有问题,怎会是如此光景? 台下寂静无声,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这一场景,太后也是不例外,原本还洋溢着满满幸福的眼中,霎时喜气一扫而光,只剩了悲切。 “庄生梦蝶,人生在世真是白驹过隙仿佛匆匆一梦。” 听见太后喃喃自语,自比蝴蝶入冬美人迟暮,皇帝则立在一地的蝴蝶尸骸中,这发展可太过有趣,刘吟微微扬眉,靠在椅背,抬着下巴,看事情如何走向。 突然,死气沉沉的地上有了动静,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蝴蝶一个接一个,成片的立了起来,皇帝对这场面也是未料,站着环顾了四周一圈。 没过一会儿,便想到了这是何人所为,皇帝转身去看躲在幕后的人,回头的瞬间,地上的彩蝶忽然腾空,漫天飞舞,或许是蝶粉蜂黄扰人心神,或许是气氛太过朦胧,透过这盘旋的蝶群,他见到岑修儒那担忧又紧张的脸,竟是莫名心中一动。 随着蝴蝶盘旋四散而开,台上百余株碧草抽叶开花,霎时满台桔红,印得皇帝白净的脸微红。 皇帝没有发呆多久,终于是看向了台下,换了说辞:“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母后正如此花此蝶,严霜不侵,东风不屈。” 太后闻言,霎时转悲为喜,热泪盈眶。 绚烂多彩的烟花声声拔地而起,一朵接着一朵,争先恐后,错落有致的绽放在月明星稀深蓝色的夜色中。寿宴已到了最后,皇帝陪在太后身边赏烟火,总算是得了闲暇的岑修儒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对付手臂和颈窝的疹子。现下没有办法见大夫,只能靠挠挠,好在这次茴香碰的不多,约莫着过一天也就褪了。 四周很暗,只有烟花偶尔的光亮,岑修儒靠在假山石上正挠的舒爽,猛然间听见耳边“啧”了一声,惊惧侧头,见到的人竟是刘吟。 “刘将军……”见刘吟眯着眼看着他,岑修儒有些不自在的放下了手,却是被抓着双臂一下按在了假山上,他整个后背贴在咯人的假山上,吓得差些咬了舌头,支支吾吾道,“那。那玉佩……” “玉佩?”刘吟视线下移,看到他空荡荡的腰间,竟笑了笑,“哦——取下来了,主动认错,还算老实。” 刘吟好像并不打算因为玉佩的事儿找自己的麻烦,岑修儒有些庆幸,却又立刻想到,那一定是因为生疮的事要找自己麻烦了!只是刘吟抓着他手半天,既不开口嘲讽,也不动手打人,倒让他又糊涂了起来。 刘吟看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倒是装得更严肃了,凑近他耳边许久,才低声开口。 “别挠,都快破皮了。” 刘吟说完,便是忍不住的笑出了声来,同时也松开了他的双手。 “?” 被哈哈笑着的刘吟松开了双手,岑修儒一怔之下才明白刘吟在说什么,但却立刻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看着刘吟似乎心情很预约的趴在旁边的假山上大笑,他有些手足无措,傻站在一边也干笑了几声。 刘吟笑了半天终于是停了,半晌,才喃喃问道:“建丰侯可担心过,自己有一天就这么死在皇帝手里?” “……为什么?”自皇上登基之后,性子便转变了许多,如今也愈发的知轻重,刘将军所说的事,小时候被欺负惨了曾担心过,可如今的岑修儒却是全然没有想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有什么为什么。” 岑修儒自小学的便是儒家之中三纲五常,“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思想在他心里已是根深蒂固,听见刘吟如此说,他垂下了眉毛,想了半天,无奈道:“若真是那样……也是没办法。” 刘吟看着他,也没有对他的想法评头论足,只是闭上了眼,许久才低声道:“……你是有办法的。没办法的人是我……” “?” 见刘将军喃喃说了一句什么,岑修儒没有听清,刚要发问,便见刘吟转移了视线,眼睛一亮,恢复了一贯的笑意:“你看。” 顺着刘吟的目光追去,岑修儒在假山边的碎石中看到了一只死去的蝴蝶,心顿时凉了半截。如今时节京城早已不会有蝴蝶,这只蝴蝶,正是方才为太后贺寿的千蝶中其中之一。方才让那些冻僵的蝴蝶飞舞散开,恐怕已是耗尽了它们的最后一丝气力。 见岑修儒眉头微蹙,刘吟笑道:“没必要内疚,京城这么冷,这些彩蝶放飞之后本来就难逃一死。”说到此处,刘吟又是敛了笑,淡淡道,“它们的性命……本来就是被利用的。” “……” “为博他重视的人一笑,别说千蝶,哪怕是人命,也是做得出来。喜欢的时候你是烟火,是萱草,不喜欢的时候你就是灰烬,蝴蝶。”他看向站在一旁还没听出弦外之音的岑修儒,缓缓逼近了一步,在对方后退躲开前便抓住了他的肩膀,凑近道,“你喜欢的那个皇帝,就是这么一种人。” 从开始的困惑不解,到听到最后,岑修儒才意识到刘将军说的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肩膀被捏的生疼,他试图推开刘吟的手却只是徒劳,只能反驳:“刘将军同皇上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挚友?”刘吟脸上又一次浮现出诡异的笑意来,“和皇帝做挚友?你脑子是不是有坑?” 岑修儒嘴上说不过刘吟,只能在手上使劲,好不容易终于是推开了他捏着肩膀的手,却不想下颌又被抓了住。刘吟一副无赖的模样靠得更近,另一手直接钻进他领口去了。 “?!!” “来来,让本将军看看情况,若是心情好,说不定还能帮你揉揉。” “刘!刘将军!!”这刘将军近来是吃错了什么药?脑袋被抓着,岑修儒只能弓着身子往后躲,但他气力太小,双手抓着刘吟的手也没能把他拽出领口。正在拉锯战,幸而一个小太监小碎步而来,刘吟终于停下了动作。 太监弯腰垂首,恭敬道:“建丰侯。刘将军。” “……”趁着刘吟松手,岑修儒急急忙忙的撤离了数十步,气喘吁吁的抚平领口。 “什么事。”刘吟偏头,刚问出口,便眼尖的透过那错综复杂的假山见到脚步匆匆离去的华服背影,心下便猜到了大概。 “皇上传建丰侯过去。” 想必也不会是好事儿,刘吟沉默下来。岑修儒虽没有料到,却是乐得脱身,立刻精神奕奕的挺直了后辈,理了理衣摆,说了句劳烦公公领路,便跟着小太监走了。 第十章 跟着太监走了大概半柱香,看看四周风景却不是朝着皇帝寝宫去的,岑修儒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公,这是去哪儿呀?” 太监脚步不停,微微侧首,恭敬的回话道:“皇上在万华宫等您。” 万华宫?为何皇帝会去那种一年到头没什么人在的地方? 虽是有些奇怪,但想到马上可以同皇帝独处,岑修儒心里有些雀跃,便不再多问了。又约莫走了一炷香,两人便到了万华宫门外,领路的太监终于停下了脚步,示意他进去。 岑修儒再次理了理衣裳,调整了下呼吸,这才推门而入。一进门环顾一下四面,便见皇帝坐在榻上,一手放在书案,两手空空,胸膛微微起伏,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太监们在点上角落的烛台,掌灯的宫女在旁弄着暖炉,看来皇帝也是刚到不久。 “拜见皇上。” 听见岑修儒的声音,皇帝往地上看了看,冷冷开口:“都退下去。” “……”埋着头的岑修儒一怔,见房里的宫女太监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排着队退出了房,他跪在地上莫名其妙,看看门口又看看皇帝,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出去。 “岑修儒。连朕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在岑修儒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皇帝总算抬起了眼帘,对上他的视线,怒道,“是不是?!” “……臣知罪,臣这就退下!”岑修儒大惊失色,哪里来得及细想来龙去脉,只当是皇帝喊他退下去,忙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出去,只是还没往门口退上几步,便听见皇帝大喝“站住!” 岑修儒急忙停下脚步,又弯腰一揖。 “过来。” 岑修儒急忙弯着腰上前几步,脸上有些惊惧,被这么呼来喝去的,方才那点小期待早已荡然无存。 “方才你同刘将军说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 原来又是为了刘将军。岑修儒心里有些委屈,毕竟这半月来他已尽量避开刘将军了,今次是对方寻他麻烦也就算了,居然还被皇帝撞见了。 “跪下。” 岑修儒不敢违抗,膝盖一弯便跪在了皇帝榻前,跪下得太急,磕得生疼。 皇帝的眼底流淌着危险的气息:“你说是不说?” “刘将军……刘将军……”回想了一番方才与刘吟的对话,却满满的全是些大逆不道的话,岑修儒如何也是说不出口。况且皇帝对刘将军自小就是深信不疑,若是说了,恐怕会以为自己从中挑唆,怒气更盛。 “你不说是吗。” 岑修儒急得快哭出来了,忙摇头,慌里慌张的扯了一句,“刘将军只是看了看臣起的疹子。”虽不全面,却也不是谎话。 说到疹子,方才岑修儒替他系上面具时,皇帝低头确实在他颈项看见了连片的红色疙瘩,这大约不是说谎。只是这连带着,从宴席后的关心,联想到宴席间的出声阻拦,更显得刘吟对眼前这人是如此上心。 皇帝手握成拳,心里这团无名妒火升腾而起,几乎将理智都燃烧殆尽。 ****** “刘将军,刘将军,您不能进去。” “本将军何时连进皇上的御书房都要人准许了?”不顾太监的阻拦,刘吟不费力便将身前的人一一推开,推开御书房的房门便是大步迈了进去。 开门的一瞬,夜风乱了烛火,映得窗外的光影晃动,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却是空无一人。瞪了那些值守的太监一眼,刘吟立刻扭头往其他地方去了。 怕这岑修儒受罚完惨兮兮,他便牵马在北宫门外他回府必经之路等候,却是等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人影,终于是按捺不住,进宫来寻。 已去过了皇上的寝宫,寻不到人便跑来御书房,谁知仍是扑了空,刘吟心中已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知道这是皇帝故意的。偌大的皇宫,他将皇帝和岑修儒可能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仍是不见两人踪迹,又不知过去多久,眼看夜已深了,他匆匆往来于各个宫殿,途径御花园时,终于见到了皇帝领着一班宫女太监,在池边不急不缓的走过。 刘吟心下盘算了一番,便上前去手一拱道:“皇上。” 皇帝半垂着眼帘,抬眼看了看他,笑了一笑,柔声道:“刘爱卿真是好兴致,明明腿脚不便,夜这般深了,还在这御花园游赏。” 刘吟大咧咧一笑,便放下了手:“怎比皇上国事繁重,如此更深露重,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皇帝没有回答,视线瞥向了别处,望着冒着蒙蒙白烟的池水,不知静了多久,才答道,“朕只是去万华宫批了几本奏折,看了会儿书。” 刘吟见皇帝纠结许久终于还是答了,立刻一揖道:“皇上九五之尊万金之躯,如此,臣便不打扰皇上休息了。” 说罢,便是转身要走,还未迈出几步,便听见身后的人抬高了声线。 “刘将军。” 刘吟转身:“皇上还有什么事儿吗?” 皇帝并没有看向他,只是望着池水淡淡道:“明知山有虎,何以偏向虎山行,今日损的是腿脚,明日又当如何?” 两人一同长大,对对方了解到连言语都可以省去,刘吟自然是听出了这言外之意。他本不想与皇帝有什么冲撞,可一来他本就嘴不饶人,二来在皇帝面前没规矩惯了,嘴里的话一时便没有忍住:“世间本就有诸多巧合之事,皇上如此臆断,恐怕不是明君所为。” 这话说得实在冲撞,但皇帝只是叹口气不置可否,也没有再说什么,摇了摇头,便带着身后那一大帮子宫女太监们走了。 而目送皇帝离去后,刘吟没有迟疑,掉头便往万华宫去。 万华宫中平日里鲜有人来往,即便是有宫女定期打扫,却还是没什么人气,宫门外无人把手,刘吟也少了些与太监的争执,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些许稀薄的光透过正殿的窗,也告诉了他寻找的人的位置,他上前推开正殿大门,便见那跪在书案边的岑修儒。 听见有人折回,岑修儒诚惶诚恐的回过头,发现是刘将军,脸上有些错愕。 刘吟见他这受气的窝囊模样便是一股子无名怒火,大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就想将他拉出去,却不料起得急了,惹得他大声呼痛,眼角都泛起了泪花。那跪了快三个时辰的腿早已酸麻没有任何知觉,哪儿受得了这么突然的拖拽。 刘吟冷静下来,松了手,却是轻轻踢了他的腿一脚,换来一声压抑的呼痛。 “皇上让我来问问你,可知罪了?” 护着发酸的腿,岑修儒缩着脖子道:“臣知罪。” “何罪?” “臣监管不力,未留意皇上的蝴蝶冻着了。” 见岑修儒含着眼泪,一脸愁苦的说出这个理由来,刘吟几乎要喷笑出来:“……皇上是这么说的?” 然后便见岑修儒点了点头。 下不罚监管的太监,上不罚礼部尚书,偏偏罚他这全然不相干又不上不下的一个礼部侍郎,这种理由皇帝竟能说得出口,也得亏岑修儒能信。天才,这两个都是天才。 “那皇上都走了,你怎么还跪着。” “皇上说要跪到天亮的。” “那你打算在这儿跪多久?” “到天亮。” 刘吟真想一巴掌糊死他,扬起手半天,却是蹲下来,一下拍在他腿上,大力得揉起来。 “啊啊哎哎……刘将军。疼……疼。”感到发麻的腿传来针扎一般的痛感,岑修儒忙用双手按着刘吟的手,想把这手拉开。 刘吟却是游刃有余,一面揉动一面道:“岑修儒,你就是这么不懂得知情知趣,才不受皇上待见,知道不?” “……?” “皇上要你跪到天亮只是一时气话,但君无戏言知道吗?不然现下他走了,又为什么不留人看守?” 岑修儒听见这话,仍是一愣一愣的,而后则转为将信将疑。不比对方这木鱼脑子,刘吟对皇帝的性子了如指掌,稍稍一想,便将这前因后果看了个透。 皇帝是最讨厌亏欠别人的,恐怕是想到今夜建丰侯为他解围的事,才改了主意,虽然没留人看守,但知道他素来一根筋,怕他真跪到天亮,才会纠结之下把万华宫这地方告诉自己。 “你若真在这儿跪上一夜,冻出病来。岂不是让皇上内疚,皇上一内疚,就会觉得你不懂看眼色,更讨厌你!” 威吓完还将信将疑的人,刘吟不再多想,将握在手上的剑往腰上一挂,放过了他的腿,再度站了起来,道:“来,送你回府,站得起来吗?” 岑修儒捂着生疼的腿,看了看刘吟,却是没有动。他便是再笨也看得出来皇帝不喜欢自己同刘将军走得太近,何况刘将军又哪会真这么好心?他忙摆摆手,支支吾吾道:“不。不劳烦刘将军了,休息一阵,我便自行回府……哎哎哎哎!”话说到一半,刘吟已是一弯腰将他拎了起来,岑修儒只觉得腿脚一阵刺痛。 刚刚被松开,岑修儒便是双腿打颤,屈膝往前摔去,好在刘将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住,然后他只觉得身子一个头重脚轻,眼前一晃已正对着刘吟的耳畔。 刘将军竟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尽管知道这刘将军从小就是体格超群,但想到自己气力敌不过对方也就罢了,还被这么轻轻松松的抱起来,岑修儒仍是汗颜不已。可随着刘吟调整姿势将他颠了几下,害怕摔下去的岑修儒还是不由自主的环住了对方的脖子。 第十一章 脚仍是发麻,传来阵阵的刺痛,岑修儒却觉得自己没法将注意从手上离开。他环着刘吟的手臂朝上,那袖子低垂露出一截手臂来,现在正紧紧的贴在刘吟的颈项,等到察觉到的时候,已是不知该不该移开。这一路刘将军的喉结偶有上下的滑动,清晰的透过那手臂传来,实在是让他不自在极了。 “干嘛盯着本将军看个不停。” “……”岑修儒没留意自己紧盯着这交接之处,提醒之下忙转过视线,如今整个人被翻着朝上,看哪里却都是不自在的很,但他仍是歪着脖子看向前方。刘吟见他这般,突然俯身下来在他颈侧深吸了口气,然后立刻箍紧了手臂,等挣动的小王爷静下来,才歪头笑了笑。 “果然没错,建丰侯今日身上薰了香。不过木犀不适合建丰侯,下回试试蕙兰吧。” 这一句简直说得岑修儒满脸通红,几乎滴出血来。 其实他今日并没有薰香,只是出门前让庭院中的老桂树开了一枝花,他摘了一小包,藏在袖子里。 因为知道今夜会坐在皇帝的身边。他特地开脸梳洗,还做了身新衣裳穿着,只是这一切努力也是徒劳,皇帝见了他该骂还是骂,该罚也还是罚。 最糟的是,这一切的准备都没有进皇帝的眼,却是被刘将军逮了个正着,岑修儒看看他满是深意和玩味的眼睛,低头涨红了脸,连该怎么回应都不知道。 “放,放我下来。” 想来反正对方那如意让自己是没法不照做,倒不如就主动点放他下来。刘吟嘴角一弯,看了他一眼,便是放他下来了。 这顺从的反应几乎是吓了岑修儒一跳,可饶是在刘将军怀里休息了片刻,腿脚的酸麻仍是没有全部消去,双脚落地之后,还得拉着身边人的手臂,才堪堪立着。刘吟既不等他适应也不出手扶他,抖了抖衣摆就迈出了脚步,四下也没有其他东西可靠,岑修儒不敢放手,抓着他的手臂,忍着疼小步跟在后面。 刘吟回头,垂眼看他黛紫色衣摆下踉踉跄跄的脚步,亦步亦趋,心甘情愿跟着的模样,像是家里那条小毛狗一样,竟是看得他心下暖烘烘的,开心的很。 足底传来的阵阵刺痛让岑修儒不由想起刘吟脚上的疮,他想定是因为自己幸灾乐祸才报应到了自己身上。好在跟着勉强走了几步后,脚上还是逐渐的适应了,岑修儒感到已不再膝盖发软,便是松开了刘吟的手。 走开几步,刘吟才停下来,回身望了望岑修儒。 岑修儒抬头看向他,不知为何,月光之下那张平日里意气奋发的脸平生了几分落寞神色。 微微歪着头,他想看清这是不是错觉,刘将军却是立刻回过头去了。 光是这么傻站着气氛异样尴尬,岑修儒感到腿上渐渐不再疼了,低头绞着袖子,闷闷的开口道:“可能说了你也不信……但你脚上的疮……” 见刘吟再度回过头来,眯着眼轻佻的看自己,岑修儒感到舌头有些僵硬,但停了停,仍是继续道,“不是我做的。” “……”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此欲盖弥彰反而越抹越黑,岑修儒刚说完便悔青了肠子,但沉默了半晌之后,刘吟那板着的脸上竟忽然展开了一笑,有些羞涩的背过了脸去,“不,我信。” “……真的?” 岑修儒惊讶极了,抬头之时那背着他的刘吟却是往后伸手,将他手臂抓了住。 刘吟哈哈大笑,拽着他大步的朝前路走去,脚步沉稳,健步如飞,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本将军啊……根本就没生什么疮!” “什……什么?!!” “不想进宫便找了个理由告假罢了,你说宫中这一片太平的,何须我这御前大将军。”刘吟言语间虽仍带着不退的笑意,眉间却是有些失意。 想他刘家,自云朝开国以来,祖祖辈辈出了多少骁勇善战的将军,莫说辅佐过列位先帝保家卫国的,就是现今天下一片太平,他父亲刘帆和他的两个兄长刘旭刘焘也是实实在在的在领兵练兵,镇守国土,随时准备着为国血战,哪怕命丧疆土,马革裹尸。 御剑大将军虽是一品重臣,却不过是闲职罢了。因而刘吟每每反观自己,常觉壮志未酬,郁郁不得欢。 出了宫门,岑修儒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唤着侯爷侯爷,循声望去便见到了府中的管事,三更还等不到他回府,管事已备了轿子在北宫门外等候。 感到手臂被松开,岑修儒抬眼便对上刘将军垂眸的目光,那盈盈积雪映得他眸子底处透亮的很,似是流淌着几分柔光。 “回去吧。”他如此道。 这一夜真是见了刘将军许许多多的神情,这些不同的神情,像是有形一般,被一一放进脑子里,弄得脑子有些混乱,岑修儒不知为何不愿去深想,点了点头,便绕过了刘将军,下人们见状赶紧取出厚重的熊皮外套替他披上,迎着他往轿子去。 掀开帘子上轿之前,岑修儒回头最后一望,刘将军仍是如方才一样站在原地,歪着头带着几分不羁笑意。 ****** 太后寿宴过后,刘吟仍是不知死活的拿腿脚推脱连日告假,全然不担心犯了欺君之罪。原本早朝时站在殿侧的身影没了,皇帝也变得更加少言,对群臣的上奏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而岑修儒,在寿宴过后也就像个用完的皮球一样,被皇帝一脚踢到了角落,再也没有召见。 对这冷淡对待已不陌生,岑修儒只是觉得无奈,君臣之隔,让他连一点主动的权利都没有。 数日后,听闻西南境外西蜀一带瑜国大皇子即将来访面圣,礼部这帮闲得发慌成天吃白饭的官员终于算是找到了点事儿干。但这点活儿哪够分的,岑修儒也就是分到些安排大皇子住所的事儿,带人打扫了打扫皇宫边那座接待外使的宅子,又重新布置了一下便完事了。 约莫十日后,便是瑜国大皇子来京的日子。 趁着夜幕降下,冬日下山,风雪很快侵袭了整个京城。异常冷的一夜,一向烦嚣的京城也显得寂静非常,天气冷的连正经酒家也都已经无心做生意,除了柳巷依旧的灯火兴隆,平常人家早已闭门睡大觉了,只听得偶有几声犬吠。 正在这万物寂静的夜里,一声传报,城门忽然恭敬的打开,一辆并不大却绝对华贵惹眼的马车匆匆奔过。白皑皑的道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痕。 “来了来了。”岑修儒扶着酒仙楼的护栏,远远看见这马车,忙回头吩咐人让酒家开始温酒准备上菜。 马车径直的朝着最繁华的街道跑去,在城里最有名的酒仙楼停了下来。马车刚刚停稳,马夫尚未从车上下来,便见马车内一人自行掀起帘布,弯腰走了出来。 男子一身锦绣,身材高大气度更是不凡,抬头望望酒仙楼的招牌却丝毫未被这全城第一的酒楼引起兴趣,端正了视线便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 岑修儒忙撒手护栏,回头便往楼下跑去,在男子刚踏进酒楼不久,便迎面而去,在他身前深深一揖。 “卑职岑修儒,奉圣上之命,特来为大皇子洗尘接风。” 瑜国大皇子不发一语,只凝视着他。 “大皇子,楼上请。” 岑修儒侧身引路,心下却已暗暗叫苦。他身为礼部侍郎,接待过的外使数不胜数,但位大皇子,尚书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始终上心提防着。他原本还不明其意,如今见到了人,这如山般的压迫感才让他恍然大悟。 直至入座,大皇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岑修儒虽是难免尴尬,但却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担心,只是井然有序的将面圣安排与落脚府邸告之。 毕竟云朝原本就是国土辽阔,民富兵强,加之近来国运昌盛,重熙累洽,如今更是叫边界小国不敢觊觎。 所谓弱国无外交,强国无义战,那么相对来说,国强则外交易,在云朝强盛的今日,通常来说,他们礼部接待外使也无多劳心,以礼相待,表了地主之谊便可。 告之完正事,宴席间便又安静了下来,坐在另一侧的池主事见气氛僵着,便活跃气氛道:“素来听闻瑜国人,下至孩提上至花甲都擅骑射,而大皇子更是深谙此道,此番可真是巧了,再过个月便是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大皇子若是感兴趣,多留几日,皇家林园中可与我云朝武将们群雄角逐,一决高下,岂不快哉。” “此番小王前来,是为两国联姻安邦之大事,面圣后便该回去,不可贪图玩乐。”大皇子终于开口,而婉拒过后,诡异安静的气氛却丝毫没有改变。 豪华的包房中,偌大的餐桌摆放着刚刚上桌的山珍海味,围着餐桌坐了几位礼部主客清吏司下属官员,个个都是年长于建丰侯当朝为官十几年,却也是一副副如坐针毡的模样。谁也不知该怎么打破这尴尬的场面。 岑修儒心下早已大乱,他着手准备接待这大皇子已有半月,却是头一次听见联姻这事儿。皇室子孙稀薄,留下的血脉屈指可数,别说公主了,甚至都没听说有什么待字闺中的郡主。这么一来,所谓联姻究竟是…… 思绪停了下来,岑修儒有些郁闷的埋下头,其实脑海中早已有了答案。 正在适婚之年的,是皇上。 第十二章 岑修儒心里在意的很,直想问问清楚,却苦于在这宴席间不能贸然问起。 好在没多久,那大皇子便停筷,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如此高大威猛的男子,却是滴酒不沾,更显得他是如何一个行事谨慎严密的人。 岑修儒见状,立刻也放筷道:“大皇子若是觉得累了,不若就由卑职领路,前往驿馆休息。” 他接的太快,让本该做这事儿的池主事张了张口,有些讶异,但还是没说什么。 那大皇子侧首点头,礼貌道:“有劳。” ****** 跑下楼去嘱咐领路的马车,不多会儿便见大皇子领着几个跟班下楼来,岑修儒忙让开道来,待瑜国皇子经过后,他贸贸然的也想跟上马车,却是被一旁表情凶恶的护卫拦下了。正掀起帘子弯腰迈入的瑜国大皇子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了护卫一下,便扭头钻进了马车内。 那护卫接到指示,这才是将拦在岑修儒身前的兵器移了开。 岑修儒见大皇子应允,忙不迭的踏着台子登上马车,也弓着身子钻了进去。马车内外是一样的华贵,在外看上去不是格外张扬,内里却是宽敞的很。大皇子闭着眼四平八稳坐在那,听见岑修儒踏进来的动静缓缓睁开眼来。 “大皇子。” “侍郎官,坐。” 岑修儒刚在一旁坐下,马夫便扬鞭开始前行,他有些局促不安,取出随身带的手札翻看,却是该说的都说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场。 沉默许久,透过拉开的帘子见外面景色,已是快到驿馆,岑修儒终于是耐不住了。 “方才……听闻大皇子提及……联姻之事……为何之前,从未听闻?” “……” 见大皇子不答反而看着自己,岑修儒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外头传来马夫吆喝的声音,马车渐渐停下,害怕再无机会,便干脆硬着头皮便问了下去:“不知贵国欲联姻者……是何人?” 大皇子又是看了他许久,待马车停稳,方缓缓开口,沉声道:“此事待小王面圣自当说明,侍郎官如此来问,是否有些贸然?” 岑修儒窘迫不已,忙连声道歉:“大皇子所言极是……是卑职逾矩了。” “卑职告退。” 他起身一揖,正要退下,却听见头顶传来对方低沉的声音道:“不过,也并非什么说不得的大事。” 岑修儒听对方口风松了,有些惊讶的抬头,只见那大皇子双手抱在胸前,大大方方的坐着,道:“只是小王也有些想打听的事。” “不知大皇子欲打听些什么?” “方才听闻侍郎官姓岑,与皇上同姓。小王只是想问,岑侍郎可就是当今天子的堂弟,淮阳王独子,人称……如意王爷。” 这称号对岑修儒来说已并不陌生,但或许是被爹爹严厉教导,或许是被皇上深深嫌隙,每每听见这称号被提及,岑修儒的感觉只有厌恶。 而如今面对的人是邻国皇子,岑修儒更是不能草率回答,便搬出了一套说辞来:“卑职确是淮阳王之子,但所谓如意王爷,不过是因为卑职出世时天上飘过一团如意祥云,才得此戏称。” “可小王这一路来,常听市井百姓谈及,云朝近年来风调雨顺,全是亏了如意王爷。” “大皇子材高知深,不会也相信世间有这等荒谬之事吧。云朝近年来只是没有大灾,并非风调雨顺,前年西北地动,南方大旱,去年齐楚地山二十九所,同日发水溃出。便是今年年初,北方还是发了些许雪灾,托天子洪福调治得当,才未造成诸多伤亡。” 听对方将这些年的小灾小患一一道来,大皇子带着一抹笑意,垂眸不置可否。 瑜国地处江南,鱼米之乡沃野千里,加之如今天下少战事,也算是强盛一方。常年来屈居云朝之下,早早便是伺机而动,虽然两国实力悬殊,倘若能抓住时机,却也未必就是蚍蜉撼树。云朝国土辽阔,历年来北方雪灾,南方水涝总会伤些元气,可近年来,却反常的没了大灾,便是方才提及的山洪地动,也是不要多久立刻便能整治好,无损国库。 原本,对如意王爷心想事成庇佑云朝的说法还持着怀疑的态度,方才岑修儒在他面前说的一席话,却是让他信了。 若不是因为上心着为云朝避祸,面前的人怎么可能会将这近年来大江南北之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岑修儒见他不再发问,想是自己的解释说得通,让对方相信了。果然,过了一会儿,那大皇子便换了个坐姿,在旁取出个匣子来,打开取出一个卷轴,递了过来。 “联姻之人是瑜国公主,小王的亲妹妹。” “……”岑修儒见他突然跳到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吃了一惊,却还是立刻接下了画轴来,看了看大皇子的眼神,便解开画轴,小心翼翼的拉了开。 随着画轴展开,从镶着金线的襦裙衣摆到素色纱裙紫红抹胸,再往上是一张温婉娇俏的脸,高髻云鬓,流苏步摇,一位衣着鲜华的贵族公主跃然纸上。 “……”岑修儒眼神一黯,只一眼便不愿多看,仔细的将画轴卷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问到了又如何,看到了又如何。 这十多年来,他阻止了不少事,也做了不少事,可这次,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惜受罚也想阻止的。偏偏他的如意是左右不了皇帝的想法,这门亲事,事成与否是皇帝的意思,他无力阻止。 拜别了大皇子,他孤身一人,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府中。 一宿辗转反侧。 第二日,没有睡好的岑修儒在礼部困得直点头,时近正午,破天荒听闻皇上召见,忙勉强打起精神,带上接待事宜与注解的手札,脚步匆匆的朝御书房走去。 秦公公领着他推门而入时,皇帝翘着腿,正忙里偷闲在书案前吃果子,搁下的笔还没干,见到岑修儒进来跪见,嘴里还吃着东西不便开口,便抬抬手示意他起来。 见皇帝是要速战速决的架势,岑修儒便不照本宣科,翻了翻手中手札,将一些细枝末节省去,只挑重要的说。 最后,微微低着头的他忍不住抬起眼,悄悄看着皇帝的神色,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道:“微臣得知,此次瑜国皇子前来,除了例年进贡之外,还为瑜国公主与我朝联姻之事。” 听见这话,皇帝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后,他吞下口中果肉,若有所思的垂眸思忖了片刻。岑修儒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却是毫无端倪。这么多年来岑修儒第一次希望他能稍稍皱起些眉来,能明明确确的表示他的拒绝,但为君王者,必定不会做出这种出格之事。 皇帝将手边的果盘推开,接过宫女们递上湿帕子擦了擦手,便神情凝重的坐在书案前,许久没有说话。 看着他坐在书案边沉思,岑修儒隐隐感觉到,他的心里已经藏着一个人。 若真是如此,他不知该是喜悦还是悲伤。 “臣告退。” 岑修儒不再多想,拱手请退,而陷入沉思的皇帝却是被这声响唤回了神,出声道。 “等等。” “……”岑修儒忙回身,见皇帝已恢复了往常的神态,执笔在砚台蘸了蘸,打开一本奏章,边看边漫不经心道。 “回去准备准备,今夜侍寝。” 皇帝这句话说的太溜,岑修儒顺势要拱手领命,话到嘴边却是一愣。 他呆若木鸡杵在原地,半晌才发出一个音来:“诶?……” 第十三章 岑修儒惊得舌挢不下,呆若木鸡,脚步虚浮,飘一样的回了礼部。半个时辰后,便来了几个太监传他侍寝,这等事太监们也不知道遮挡些声线,当礼部那些共事一年的官员将诧异的视线投来时,他感到脸像火烧一样,心里已开始起草辞呈,决意不会再踏入礼部一步。 短短半个时辰,他连屁股都还未坐热,更别说把皇帝的话想明白,却只能从命,跟着太监们出了礼部。 被带到冒着热气的浴池旁,岑修儒脑海里不由冒出一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但随即想到这诗的下一句,又霎时红透了一张脸,死死稳着脚步不肯再往前一步,宫女们迎上来要为他宽衣,他窘迫不已,哪里能忍,埋着头死死抓着领口便蹲了下去。最后还是领头的公公让人都退下,岑修儒才自己洗了个干净。 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便被带到了另个地方,任宫女们为他散开的长发修剪发端。之后又修剪了指甲,盘上了发髻,岑修儒平日里虽然不会跟那些风流公子一样涂脂抹粉,却也是十分喜欢干净的人,就说这指甲,一直都是修剪的圆润好看。可饶是如此,这一大堆事下来,还是过了两个多时辰。 最后量体选了一身衣裳让岑修儒换上,全部打点完之后,他才是被领到了皇帝寝宫。 秦公公领着他进寝殿,又嘱咐了一些细节,便带着殿中的宫女们离去了。 坐在偌大的龙床床沿,岑修儒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几乎要窜出喉咙。 据秦公公的交代,离皇帝前来还需半个时辰,没有一个宫女的殿中安静的很,没有人声,没有动静,他终于是从恍惚中渐渐走了出来。 这份感情可以说萌芽于初见,却也破灭在伊始,在心中藏了四年,却是从未想过能够得到回应。 而现在,突然之间……他简直不敢相信。 双手打开着直直后躺了下去,他望着头顶那轻纱床帏,仍是仿佛做梦一般。 意识逐渐朦胧起来,他脑子里没有了共事官员的眼光,没有了以后该对父亲的交代,没有了三纲五常,没有了天理人伦,没有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一个念头:皇上心里有人,那人是自己。 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他站在御花园中晒得晕晕乎乎,而那个惊艳容颜的太子一身锦衣,衣带飘飘远远而来,国色天香,尽态极妍,直衬得百花争艳艳紫妖红的御花园黯然失色。 那小仙子停下脚步,站定在他跟前,他没有扬起手就打下来,而是微微露出些费解的神色。 岑修儒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深吸了口气,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番,而后随着眼前渐渐清晰,那朦胧的御花园背景渐渐消去,他意犹未尽的眯了眯眼,这才猛然发现是皇帝正背着手,微微弯腰,一脸费解的看着他。 “皇……皇上。”岑修儒大惊,急忙撑着床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见皇帝不动,他后知后觉的想到方才秦公公的嘱托,忙是蹬掉了靴子,坐到了床的里侧。 “……” 皇帝见他那副模样,不知该做何反应,摸了摸鼻子,踩上床踏,在床沿坐了下来。 而后他屏退了带来的宫女太监,手一抬解开了系着帘子的流苏丝带,霎时厚重的羊绒帘子便垂了下来,密不透风的阻隔了岑修儒的视线。这狭小又封闭的床榻上,只有他与皇帝两个人,霎时,岑修儒觉得呼吸都要停了。 在这本该是暧昧的气氛里,皇帝的口吻却一如往日里的清冷。 “你就不害怕?” 对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岑修儒愣了一愣,但马上摇了摇头。 “……不知道侍寝是什么意思吗。” 皇帝出奇的耐心,又问了一句,这一次,坐在床里侧的岑修儒却是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然后又一愣,摇了摇头。 似乎是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终于小声的开口了。 “知道。”却说知道。 皇帝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他知道岑修儒所谓的“知道”,和他所问的压根不是一个程度。因为是皇帝,早在他十五岁初有情潮之时,年长的宫女便已教会他房事之术,而他的堂弟岑修儒,未曾娶妻又素来洁身自好,在这方面还是一张白纸。 敛了那一抹微笑后,皇帝回身脱下靴子,一面背对着他解开衣带,一面道:“衣裳脱了。” 听见这话,岑修儒顿时红到耳根,抬头看见皇帝顾自宽衣解带,他手指打颤,别别扭扭半天,脱了一件外套,放在膝盖上,然后捏着腰带犹犹豫豫。等到皇帝脱到只剩里衣,回头发现岑修儒还好好的穿着衣裳,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 “朕让你脱衣服。” 见皇帝面露不悦,岑修儒忙不迭的解开腰带,又是脱了两件,也是只剩一件雪白的内衬。皇帝解下冕冠,放在床侧的矮茶几上,回头见他脱好了,便俯身过来。 岑修儒紧张得攥紧了铺在膝盖上的衣裳,却感到一个牵扯,那些衣裳便从指间被拽走了。 皇帝掀开羊绒帘子,将他那些衣裳或远或近的丢出帐外。然后又将羊绒帘子放了下来。 做完了这些,皇帝才是转过脸来,见岑修儒那怯怯的神情,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兀道:“睡吧。” 说着,皇帝便是掀开被子,平躺了下来。 岑修儒见他如此,便也照着他的样子,掀开一个被角,钻了进去。 他就算是再不懂,也知道侍寝不仅仅是同床共枕,此时才明白皇帝是另有打算,心里松了口气,但又隐隐的有些失望。 枕着松软的枕头,岑修儒偏头看看身边的人,只见皇帝仰面朝上,睁着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在想着心事。 如果是面对着刘将军,皇帝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近日来刘将军这样擅离职守,皇上定是积累了许多心事。 岑修儒打心眼里羡慕着刘吟,面前这人的心境他也多想窥视一二,却总不得其门而入,就算想为他分担的心情如此迫切,也是徒劳。 他所有能做的,只是闭上眼,在心下暗想。 刘将军,回来吧。 ****** 虽说侯府里头也是极为舒适,但皇帝寝殿的床实在是太过松软,岑修儒眼一闭就睡得死去活来,像陷进了床上似的,日上三竿才是被进出的宫女们吵醒,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带着还没完全清明的神智,朦胧着眼扫了四周一眼,却是在对上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后,一下子清醒了。 刘吟正在两列宫女之间迈入寝殿,见到坐在床上的岑修儒神情还有些不是滋味,但又看了看床下的狼藉,床上的规整,心里便是明镜似的。 宫女们一一迈过门槛,一进门便在旁忙着端水焚香,岑修儒见刘将军踱步而来,弯腰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捡起,支支吾吾连招呼也没能出口。 来到床侧,刘吟才是将满怀的衣裳丢在了床榻上,“刘某这一病可真是错过了好多事儿。”抖抖衣摆,他大喇喇在床沿一坐,背对着岑修儒,手指无谓的绕着系着帘子的流苏丝带,“想不到半月未见,建丰侯便已是平步青云,爬上了龙床。” 还没听出这口吻实为调笑,岑修儒窘迫不已,却怕坏了皇帝的打算不敢解释,只能闷着声不说话。 半晌没个回应,刘吟才是回头瞅了瞅,虽是一眼看明白今次只是做戏,可瞧见岑修儒这神情,却不知为何心生些许情绪来。若不是做戏,若皇帝真对他动些心思,又当如何? 调笑轻易出口,心口却闷着气,便也没有心情再逗他了。 “昨夜本将军半寐半醒之间,忽然觉得必须得回宫一趟。说实话……”撑着床沿坐着,刘吟后仰着脑袋,挑眉笑道,“是不是建丰侯想我了?” “没……没有的事。” 岑修儒连声否认,却是背后发冷,只因刘将军实在是太过聪明,简直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不——信。”刘吟九转十八弯的拉长了音,说完才是想起了正事,回头催促道,“快穿上衣裳吧,皇上召见。” 第十四章 岑修儒匆匆忙忙穿上衣裳,跟着刘吟慌里慌张的赶到御花园时,日头高照,晒得积雪消融了几分,御花园中已有些初春的模样。 跟着刘吟,岑修儒拾级登上小亭。 “臣弟拜见皇上。” 皇帝正坐在亭中看风景,亭边宫女太监站了一大群,抬头见到他们过来,微微垂眸,眼底眉间的戾气都是尽数收了。 “免礼。” 见两人上亭来,秦公公眼神示意下宫女上前添了茶具,添到第二套时刘吟却是开口拦了:“不必了。”说罢,便是走到台阶口,按着腰间的剑柄站着,扬首眺着远方景色。宫女动作一顿,皇帝抿嘴,那些许缓和的神情也是散了。 岑修儒讪讪坐在一旁,见皇帝变了脸,一下子便觉得身周的春日没了温度。 “阔别半月,难得一聚,刘卿就非要给朕找不痛快吗。” “……皇上说得这是哪里话。”刘吟微微回身,却是笑着,“末将半月未能恪尽职守,如今返职更当尽心尽力,身为御前大将军,肩负皇上的安危,岂有懒懒散散坐着的道理。” 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但更重要的是,胆大包天!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人敢对皇帝如此冲撞,同皇帝这样讲话。 岑修儒听得后背涔涔发冷,皇帝却没有再说话,只是仰头一口饮光了杯中的茶水。他坐如针毡,身边的宫女太监也未见得就比他处境好,斜眼见那上前来添茶的宫女,都是微微打颤,宛如正在虎口拔牙。 刘将军……就。就过来坐下……喝口茶嘛。 岑修儒刚萌生这个念头,便是被刘吟冷冷一扫,顿时倒吸一口气,闭上眼把脑子全数掏空,没敢再多想。 再睁开眼时,刘将军已是再度背过身去了,岑修儒小心翼翼的瞥了身边的皇帝一眼,犹犹豫豫着看着眼色,只见皇帝胸口起伏,面色如霜,实在是让人看了便怕。 突然皇帝眼睛一转,恰好撞上了岑修儒的视线,惊得后者是忙转开头,装着若无其事的看着眼前杯子中打转的茶叶。 亭中静了片刻,岑修儒正在想皇帝何以今日如此有空,跑到御花园跟他喝茶,便听见个公公来报,又领来一人。 来人行礼后,便呈上了此番瑜国带来贡品的清单。 本来这贡品清单该是先经礼部,再由礼部传达圣听,岑修儒还在心下狐疑,却是感到手背一暖,一手拿着手札的皇帝,另一手竟是主动将他手握在了手心,他抬头便对上皇帝一双美目,顿时是呼吸都停了。 “修儒,这贡品中有云栖龙井,如此香茗,你可是有口福了。”皇帝一面柔声说道,一面将他手带到唇边,落下一吻。感到指尖触到柔软的唇,岑修儒脸刷得一下红了,莫说这举动,皇帝又何曾用过这种口吻对他说过话?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瞎想,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呈上清单的人一身瑜国装扮,见两人一人柔情似水,一人腼腆羞赧,不顾众人在场卿卿我我的模样,也是不由低下头去避开了视线。 待那人一走,皇帝便是松开了他的手,恢复了常态,将清单放在一旁,端起茶水慢慢饮着。刘吟微微偏头,见岑修儒那一副刚刚发生什么事了?的模样,心下那点火气早也没了,不由弯起了唇角。 这不知唱的哪一出后,皇帝便命人送他回寝殿去了。岑修儒也不全是傻子,想到昨夜所谓的侍寝和今日的怪异,立刻还是明白了皇帝是在瑜国人面前同自己演戏。可那是为何?若只是不愿联姻,大方拒绝不就行了吗?皇上贵为天子,难不成连择妃的权力都没有吗。 百思不得其解,在寝殿里待得有些无聊,用完午膳后他想出去走走顺便打探打探,却被秦公公拦了,岑修儒只得继续在寝殿里头转悠。正对着南窗摆着一张长案,岑修儒好奇的靠近了些,见宫女太监也没有阻拦,便捋摆在长案前坐了下来。 书案右上整整齐齐摆着几本汉书圣训和釉色笔洗,旁边则是镇纸,砚台一类。左边只是一些有字无字的宣纸,没有奏章也就是无关公务,难怪宫女们没有拦他坐下查看了。 岑修儒翻看着书案一旁的宣纸,笔力跌宕遒丽,无疑是皇帝的字。将那些宣纸拿到眼前,垂下眸子细读上面文字,读了半页,又换了一张,不过下一张也是一样,皇帝不过是在抄写圣训。尽管如此,岑修儒还是整合了一番,就这么读了下去,皇帝的字正如他的人一般凤泊鸾漂,高高在上,让他想要靠近,却又平生罅隙。 翻完了密密麻麻的数十页纸,总算也是打发了一个下午,皇帝并没有抄完,最后一页停在一半,岑修儒就势读着,读完之后,放下宣纸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次低头,才发现手握着的另一角用小纂写着两行小字。 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吞咽了一口,扶着书案小心翼翼的凑近了一些,目光沿着那两行字逐字逐句的移动。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最后一字收尾的不利索,墨晕开在那一捺的末端,岑修儒长久的盯着那墨渍,没多久,便觉得眼角涩涩的。 抽了抽鼻子,他像一个登门入室的小偷似的莫名心虚,小心翼翼的将那些手抄按照原样摆放好,才是坐回到寝殿中央。 没有任何理由的,他就像突然开窍一般,想明白了皇帝心里的人是谁。 其实他早该想到了。 皇帝的神情,只有在对刘将军的时候,才会与旁人不同。 入夜。皇帝回来的时候见床幔闭着,还未问秦公公便已上前解释建丰侯用过晚膳便睡下了,他点了点头,洗漱过后,便吩咐宫人们退出了寝殿。 掀开帘子便见建丰侯蜷着身子和衣睡在床沿,似是睡的极浅,眼帘下的眸子不大安分,连带着微卷的睫毛也时不时的微微抖动,细看之下眼眶下透着殷红的颜色,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这神色对皇帝来说不算陌生。小时候不懂事,又在宫中闷得无趣,成天就知道逮着他欺负,如今长大了回想起来,对有些过火的事,还隐隐有些愧疚。这四年来,对方是一个如何的人,皇帝心里也已是再清楚不过,之所以还要将他留在京城,并不是他不放心,只是因为国家社稷的大事,容不得有半点风险。况且,既然能用他的能力为黎民百姓少些疾苦,又何乐而不为呢。 回想自登基以来,他也愿意待这个堂弟好一点,自己收敛了性子,有时见刘卿做得过分了,还会阻拦一下。又赐了大宅府邸,又几番提了俸禄,这建丰侯府中想必是什么也不缺,日子过得锦衣玉食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每次见到岑修儒,却觉得……他从来不快乐。 曾经觉得他受如此皇恩还整天哀着脸实在矫柔造作,直到近来,皇帝才渐渐体会了这种感觉。身为天子,万人之上,翻手是云,覆手为雨……他竟也无病呻吟,觉得不快乐。想想都觉得可笑。 但快乐与否,感受真真切切,就摆在那里,骗不了内心。 一个人不快乐有许多原因,归结到底就是得不到想要的。于他,是感情得不到的回应,不知他的堂弟,得不到的又是什么。 他的堂弟明明什么都有了。 连自己得不到的,他都有了。 第十五章 皇帝想着心事,解开冕冠放在一旁,有些颓然的在床沿坐下,正准备宽衣,便感到床上隐隐有了动静,回头便见岑修儒揉了揉眼睛,想来是方才坐下的动静将他闹醒了。 “皇上。”尾音还带着点疑问,又是眨了眨,眸子才算是清醒了一些,岑修儒当即斜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皇……”他忙要起身行礼,却是被皇帝伸手拦了。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没事,躺着吧。” 听这口吻是异常的柔和,若非是知道了皇帝心有所属,放在往常,岑修儒定是又要浮想联翩了。 他默默的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给皇帝腾出了位置来,既然已明白皇帝情有所钟,再痴求也是徒然,他只能试着断了自己的念想。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欲断了念想的人却是过来撩起了一把火。眼前落下一片阴影,竟是皇帝俯身欺上,感到对方自肩上滑落的长发落在颈窝,岑修儒发痒的缩了缩脖子,带着困惑对上皇帝的双目。 “……皇上?” “明日召见瑜国外使,朕弄点印子,若是害怕便将眼闭上。” “……”眼见皇帝靠的更近,毕生渴求的耳厮鬓摩即将实现,岑修儒却是心下大乱,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持。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那神情不像是平日里千依百顺的模样,一时没有继续,而是问道:“怎么了?” 他以莫大的力气才做下决定,哪里能受得起如此撩拨,渐渐心里的苦涩也转为了对皇帝的质问:“皇上身周有那么多人为何……是臣下?……皇上若是真不愿纳妃,大可拒绝。”这话说出口,岑修儒鼻子发酸,眼一闭忍了眼泪,眼眶却还是红了。 “……”皇帝一时没有回答,静了静,才开口道,“你以为,瑜国要联姻的对象,是朕?” 听见出乎意料的话,岑修儒睁眼看了看皇帝,对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在。 “所谓联姻虽是为了两国邦交,却同时也是送出了人质,瑜国如今在南边盘踞一方,国力昌盛,怎会白白将公主外嫁。” “……那?” 抽了抽鼻子,岑修儒感到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若不是如此…… 见他仍想不通,皇帝的神情有些不耐,叹了口气,还是开口解释了:“是你。他们的目的,是要你入赘。” “要我入……”岑修儒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皇族中适婚的人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自己。 与大皇子的一番交谈内容回到了记忆中,若是瑜国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那果然他们的目的应是自己才对。而对方毕竟是公主之尊,若要无端拒绝恐怕影响邦交,更怕的是对方坐实了自己的如意本事,到时不知会引起什么争端,因此皇帝才会作出这几日反常的举动,想来是为了明日能以断袖之情婉拒瑜国的联姻。 想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岑修儒真为自己的愚钝跳脚。随着目光移回身上的皇帝,在对方漆黑的眸子看到了自己细小的身影,岑修儒突然发觉,他的皇兄心中并非没有自己,尽管可能是出于亲情,或出于其他……皇帝确是曾为他在着想。 只是这微不足道的恩惠,就将他再度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迷失方向,沉沦其中。他知道,自己已是无可救药。 俯身的皇帝方才解开了衣带却未脱下,那衣料便自然而然的垂下,像有重量一般让人无法分神,岑修儒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魔怔了似的,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伸手就将身上的人抱了住。 几时见过这人有过逾矩的举动,被突然搂住腰的皇帝惊得一颤,正要发怒,却透过紧贴的地方传来身下人的细颤。 心一软,训斥的话便没能出口,在口中徘徊了几番,取而代之的,却是安慰的话语。 “别害怕……即便先皇去了。” 那人让人魂牵梦萦的声音在耳边柔声萦绕,听得岑修儒几乎要落下泪来。 “朕也一定会保你一世平安。” ****** 皇帝执笔在砚上轻轻一拭,才写几个字,便见岑修儒又添了水,重新研磨,不由停笔道。 “这朱砂墨浓则浓矣,却是太不实际,干得快,又是不润笔,说到墨……朕看你用的松烟墨便是上乘。” 岑修儒仍有些恍惚,皇帝说完了话才是回神,只抓住最后一句,忙道:“不过是父亲从陈州顺的,皇上喜欢,臣让家父再捎些过来。” “那倒不必。” 皇帝只是随口一提,自然是婉拒了。 此时殿外听得传报声,得知刘将军来了,皇帝当即便变了神色,执笔墨还未干,却是再次作势蘸笔,装着无意的往殿门看。 刘吟进殿之时,几乎以为自己踏进了另一个次元,短短一夜,皇帝与小王爷的距离怎么就仿佛近了许多,气氛都不同了,这一人提笔阅函一人添水研墨的场景落在刘吟眼里是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当即便是挂上一抹笑,长剑往腰上一挂,直直朝岑修儒杀气腾腾的去了。 虽然近来刘将军待他好了些,岑修儒却也没好了伤疤忘了疼,心里多少还是害怕的,见状,撒手将墨块丢下,忙是退了几步。好在眼看刘吟就要到眼前,皇帝沉稳的声线缓慢却适时的响起了。 “刘将军。”皇帝一字一顿道。 听见皇帝开口,刘吟动作一顿,却还是继续一把将岑修儒揪了过来,对皇帝笑吟吟道:“……皇上,臣见建丰侯今日脸上红透透的,不知道是不是病了。”说罢,他回头看向手里揪着的人,却是一愣。他本是怒气腾腾的想把这人好好搓圆拍扁一番,却有些出乎意料的见他神色不是想象中那般开心,什么红透透,分明是一副死了亲娘的脸。 能与皇帝这样平平静静共处一室,若是以往的岑修儒必然已经是头顶青天狂喜乱舞了,可被他揪在手里的那个小王爷,却是蔫蔫的,连无谓的反抗都没怎么反抗。 刘吟这一眼看去,手上的动作便是自主的停了。 “刘将军,把建丰侯放开。” 听皇帝放下笔再次出声制止,刘吟索性顺水推船的将人放了开,岑修儒脚后跟这才是着了地。 刘吟心头如梗,直想问问面前的人怎么了,此情此景之下却是不能问,只能保持沉默,伸手抚上他的肩膀,轻轻的摇晃了几下。 岑修儒这才是抬头看了看对方困惑的神情,只是这么直面着见到刘吟,对方的眉目五官更是清清楚楚,心里反而更闷。 刘家世世代代都是武将,刘吟不同于父辈兄长,大概是因为长在宫中,虽然身形高挑,乍看一下却是细胳膊细腿,像个文人。尽管如此,眉宇之间的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的器宇轩昂,却是像那一身武艺一般,流淌在血脉之中,不会消退。 皇上如此中意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刘吟被小王爷长久的望着,先是有些腼腆,叉腰摸着鼻子笑了笑,可见对方神情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也不由的跟着皱起眉来。 他一向看事看人都极为通透,像今日这样被弄糊涂还是头一遭。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却不知这相视无言的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又是扭曲了什么样子,皇帝无奈得长吁了口气,终于是回身重新执起笔,掩着唇清了清嗓子。 “别闹了,马上还要会见瑜国皇子。让朕把这些折子……”话一顿,刚写了几个字便觉得笔端有些枯了,皇帝凝视着分开小岔的笔尖,只觉得眼眶也一如手中笔一样的干涸,忙是眨了眨眼,强撑着道,“……批完。” 第十六章 当跟随更换上盛装的皇帝来到太岁殿时,群臣已在列,岑修儒忙站到群臣间,尽管几个年轻气盛的后起之秀看他的神情带些不屑,大多老臣却还是心如明镜似的。皇帝入座后,便免了群臣跪礼列立两边。 随着太监们吊着嗓子传见的声音由远自近,瑜国皇子衣着鲜华而张扬,领着一列侍从从殿外款步入殿。 气势的殿堂,两排文武官,正中高高在上的龙椅,一位黄袍加身的皇帝高坐在上。 好生气派的架势。 只不过。能气派多久呢。 程怀逸无惧的一笑,想到泱泱大国靠得只是一人以求国泰民安,他不得不将云朝看扁几分。 程怀逸进殿时便一眼认出了站在后列那如意小王爷的的背影,经过时见他不动声色的低垂着眼帘,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经过如意王爷后,那大皇子便不再环顾,无视满堂官员暗暗打量的视线,直视皇帝,缓缓跪下。 “瑜国皇子,程怀逸,觐见云朝皇帝。面圣问安。” “免礼。”皇帝抬手,声音一贯的没有过多起伏,读不出什么情绪。 “瑜国地处长江下游,与我朝隔江相望,例年除纳贡之外一直也鲜有往来。不知今日大皇子亲自前来,是何打算?”虽然不带表情,皇帝却开门见山的问道,看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瑜国虽小,地处偏远,土地贫瘠,却也深知……国之联盟,至诚为善。这是我等此次从瑜国带来的一点薄礼,一些心意不成敬意,云朝地大物博,见笑了。”说罢,程怀逸使了个眼色,身后的随从便上前了几步。太监步了下来,结果了礼品单子,呈了上去。 与昨日的单子并无异,粗略的翻了翻,皇帝便放在一旁的太监手中,微笑道:“大皇子谦虚了。瑜国国土辽阔地肥物美,人称鱼米之乡。又岂能以一个地处偏远的小国自居。” “皇上过誉了,此番在下前来,一来是履行例年的纳贡,二来……” 说道此处,便是一直走神的岑修儒也回神了,毕竟这两日来的准备就是为了今日的婉拒联姻,却不料在众人的注视下,程怀逸扬起嘴角,却是朝另一个方向说去了 “二来以示瑜国交好之诚意,实不相瞒,父王已有退位之意,待归国后在下便是下任瑜王,此番在下亲自前来,正是为我国云朝之邦交。” ? 见大皇子自信满满款款道来,却是对联姻之事只字不提了。若不是清楚的记得那画轴中女子如花的容颜,岑修儒甚至认为是自己发梦。 皇帝毕竟是经历了诸多场面的天子,对这说法想来虽始料未及,但很快便接受了新词,有礼而不失风范的答道:“倒是朕怠慢了。既是下任瑜王亲自前来,朕岂有亏待的道理。来人,摆宴保和殿,备上歌舞,为瑜王庆贺。” ****** 不过半个时辰,便是歌舞齐备,皇帝与大皇子坐南朝北,侃侃而谈,而群臣也是各自列座。岑修儒对着满桌酒菜,还在想着大皇子突然改口的事,突然是被揪着发带,不由自主便朝后仰去,忙用手支撑着才没摔,定了定神后,便见到了从身后弯下腰来看着自己的刘将军。 刘吟见他看向自己,松开了发带,将剑丢在长案,便笑着挨着他,在旁盘腿坐了下来,问道:“怎么了,今日一愣一愣的。” 岑修儒没有发愣的自觉,回想了方才的思绪,实话实说道:“方才,只是在想大皇子为何突然改口,只字不提联姻之事。” “……”刘吟笑意更深了,夺过岑修儒手中的酒杯便是一饮而尽,喝完还嘲笑道,“这都想不明白?” 岑修儒虽有种被轻视的感觉,却是反驳不得,只能闷闷的将空酒杯夺了回来:“不明白。” “想知道吗?” “……”岑修儒自然想知道,只是对刘将军这种戏弄人的口吻感到将信将疑。 刘吟见他那好奇的神色也知道答案了,含笑勾了勾手,示意他靠近,果不其然,小王爷纠结了一番,便傻乎乎的将耳朵凑过来了。 那日光下微微透明的一截耳尖靠近到眼前,诱得刘吟舔了舔嘴角,也凑近了一些,捋起碍事的发丝。 “说实话……这样……呼……有没有感觉?”糙着严肃的口吻,说着话的时候却故意呵着气,见岑修儒听完还是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似是在咀嚼这话和大皇子的联系,刘吟忍不住笑,对着那一直藏在发丝间色泽微红玉润的耳垂便轻轻咬了下去。 吃痛的岑修儒猛的弹了开,跌坐在一旁,这才是明白了被戏弄,霎时怒气冲天,捂着耳朵“你!……你!”了半天,却是儒雅惯了,一时不知该骂什么,憋得满脸通红。 刘吟满是得手后的喜悦,捶着长案笑出了泪花,半晌才缓过气,打着马虎眼解释道:“好了好了就告诉你吧……皇上做戏不是真要人信,连自己人都骗不过,瑜国又岂会上当。这场戏只是在表明态度,让大皇子知难而退,否则当着这文武百官的面被拒,瑜国公主还要不要嫁人了。” 岑修儒羞愤难当,如今便是得了解释也不屑去听了,只觉得要离刘将军远些,扶着案面起身,拍了拍尘便是要走。不料在他起步之前,皇帝与瑜国大皇子不知是谈到什么,皇帝随兴的执银汤匙轻轻敲了敲酒盅,群臣便是安静了下来,场上的丝竹管弦也戛然而止,舞姬们一收水袖,聘聘婷婷的下去了。 见群臣们各自回座,岑修儒拉着脸看刘吟满怀笑意的拍了拍身边的软榻,虽是不情愿,也只能回去坐下。 皇帝道:“方才,朕才得知,大皇子原是不谙歌舞,不若听听大皇子有何高见。” 瑜国大皇子含笑点头,而后便起身,朝着天子一揖道:“在我们瑜国,宴席间都是比武助兴。小王今日也带了瑜国的几位武将,素来听闻云朝人才济济,不如就来一场切磋,以武会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岑修儒闻言,便是往那大皇子身后所列的将士们看了过去,虽是没有寸兵在手,却也都是浑然一副铮铮好汉的模样。领头那人尤为健硕,身形高大,一身劲装,在那儿一立,仿佛是一座山,逼人的气势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对云朝武将却也是自信满满,自然是颔首微笑:“主随客便,朕无异议。”说罢,目光便投向了文武百官,道,“尔等敢应战否。” 云朝素来不乏勇将,皇帝话音未落,正值壮年的徐畅将军立刻起身出列:“末将应战!” 大皇子打量了徐将军一番,不置可否便是回了座,随后那立在大皇子身后的领头武将便是上前了几步。 太监们抬来百样兵器,徐将军选了金背大砍刀,那瑜国武将则是挑了亮银方天戟,而后两个武将便立在偌大的殿堂正中央。 “云朝领军卫将军,徐畅。” “瑜国忠武将军,詹满川。” 互报名字后,双方互一拱手:“失礼了。”话音一落,便是执着兵器朝对方冲了过去。原本还是丝竹管乐的风月舞池,立刻被令人胆寒的刀光剑影占据,岑修儒看得不敢喘气,耳边尽是短兵相接的刺耳声响。 岑修儒虽不懂武,却也看得出徐将军攻势满满,挥舞着金背大砍刀击得对方连连败退,似是胜券在握,激动得他也斗志激昂,没看见身侧的刘吟却是摇了摇头。 那瑜国武将詹满川虽是一路退守,脚步却是稳而不乱,相比之下那徐畅将军虽是攻势满满,急于攻退对方,下盘却是空虚的很。下盘不稳,是武学大忌。 果不其然,那瑜国武将摸清了路子之后,突然不再后退,站稳了脚步,一个后仰躲过攻势之后,在刀背未来得及转锋之前,腿下出其不意一扫,徐畅将军便是措手不及,被扫倒在地,还欲起身,那方天戟却已是对准了心口。 胜负就如此突然的分出,瑜国武将高傲道:“承让。” 这一式厚积薄发发生的太快,岑修儒大吃一惊,开着嘴半天合不拢,群臣哗然,连皇帝也有些挂不下面子了:“瑜国果然是人杰地灵。” 大皇子轻笑:“皇上说笑了,谁人不知云朝文治武功皆为天下之首。”却是还要再比。 皇帝执起酒杯,扶着金漆椅背立起,抬高声音正要再问,不料殿下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末将愿出战。” 这声音就响在耳畔,岑修儒一怔之下才回头,刘吟不知何时已是站了起来。 第十七章 “……刘将军。”皇帝一时语塞,回头看了看大皇子,却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打量了殿下的刘吟一番。他心里担忧,却不能说什么,只能扬手准了。 太监们见刘将军自备了兵器,正要将兵器架抬下,却是被刘将军出声拦了下来。刘吟将佩剑往身边岑修儒的怀里一丢,便上前去,挑了一支红缨梨花长枪在手中掂量。岑修儒心下有些紧张,因为印象里刘将军是使剑的……虽然没见他使过,但一直带着的确实是那柄佩剑。 刘吟就掂着那柄长枪,舞了几下,踱步到殿堂中央,拱手笑道:“云朝御前大将军,刘吟,失礼了。” 面前这人身形纤细,从外看来还不如徐畅,那瑜国武将自刘吟站起便有些轻视,如今听他是不上战场的御前大将军,心下便更是不屑,拱手道:“失礼了。” 谁人不知御前大将军是人前风光,武将中却是多少有些看不起。刘吟前一秒挂着淡笑一抹,后一瞬却毫不含糊,疾步便是攻了上去。 持戟挡下,却是被这看似平凡的一挑震得手心发麻,瑜国武将当即便是收了轻蔑神色,再次打量了面前的人一番。刘吟却没有兴致被他一看再看,抽枪便是再度袭去。 岑修儒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刘将军是步了徐将军的后尘,虽是攻势满满,难保马上就是被对方翻盘。 若是再输,云朝武将连连败退,皇上如何下得了台。 他却不知刘吟一招一式是如何的力道,为挡下那攻势,瑜国将军詹满川已是无暇分心。 见对方脚步沉稳,气势如虹,詹满川知道遇上了对手,不再一味退让,转而以攻为守。谁知对方枪法却是变幻莫测,见他疏于防备,忽然侧身从旁袭来,一击正中腰腹软肋,饶是铜皮铁骨,体格如山的好汉,也是口中腥甜,疼得差些腿软。 岑修儒见刘将军击中,心里也渐渐有了信心,此时才留意到他脸上神情凛冽,有如修罗,却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一招一式不拖泥带水,仿佛只为夺命。 他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一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一般,脱去了伪装,化身了野兽。看得岑修儒心里莫名一寒。 那一击已是分水岭将胜负提前揭晓,接下来那瑜国武将已是不能对应,强撑着防了一阵,还是败下阵来,又受了肩头一击后,整个人便如山倒般轰然跪下,四肢已再无还手之力。 这是彻彻底底的将人气力耗尽,完败了对方。 “承让!” 刘吟拱手,说罢便立枪,不再乘胜追击。 岑修儒半开着嘴,出神半晌,忽然见刘吟回头来,就像平日里那般对他露齿笑了笑,不由紧张的吞了口唾沫,这才知道平日里刘将军对他捏来拿去的是如何留手,怕是连捏豆腐的气力都没用上。若哪日真惹了他不悦……那还有活路吗! 一直握着扶手的皇帝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还是瑜国大皇子率先出声,拍掌称快道:“好!云朝果然是英雄辈出!不知这位年少有为的御前大将军,是何出身。” 皇帝总算是回了神,解释道:“刘吟将军乃是刘帆老将军之玄子。” “原来是虎将后裔,难怪难怪。” 耳边仍是大皇子赞不绝口的声音,皇帝却是望着回到岑修儒身边的刘吟出了神。 见刘将军笑着朝他伸出一手,岑修儒颤颤巍巍的看看那手,又看看自己,这才想起剑还抱在怀里,忙恭恭敬敬的双手还了回去,盼着刘将军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刘将军咧嘴一笑,接过佩剑,却是再度在旁大喇喇坐下了,凑近耳边低声调笑道:“方才见你抱着剑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便是差点没笑出声来,若建丰侯真是对本将军这么上心,怎么平日里不见你将本将军搂得这般紧呢?” 原来刘将军方才露齿一笑是笑自己的丑态,岑修儒自知出糗,立刻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 刘吟见他恢复了灵动,不再恍恍惚惚,心里也是安心不少,虽然还是有些在意,却不再多问了。 这细枝末节全落入皇帝眼中,悲哀之余,却是连平日里的妒火都没了。像是看淡了一般,皇帝垂下眼帘暗想,若刘将军与堂弟这是这般情投意合,自己再是强求也是无用。 ****** 次日送走大皇子之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岑修儒回到礼部,也未多解释,同事的官员们心下通透的自通透,狐疑的仍狐疑。好在礼部又开始忙活着即将来临的皇家林园狩猎大会,忙着操持便也不多留意旁人眼光。这每年春天的狩猎大会,本是贪玩的先皇定下的,但皇帝登基后去年也照常办了,预计着今后也会延续下去。 岑修儒原本是准备收了心,过了七八日,却收到父亲的信和一些家乡土产。父亲在信里仍是一如既往的愁苦,抱怨母亲对他的欺压,又担心他在京过得如何。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封家书,每两三个月都会来一次,只是这次在父亲捎来的几箱东西里翻来翻去,突然看到了黑绢布层层包裹着的松烟墨。 陈州好似是有个制墨的名家,墨块如金块,父亲又对他担心的很,家乡的东西,只他认为好的,都会送到京城来。岑修儒看着那些松烟墨,许久不知该如何是好,扶着箱子缓缓的蹲了下来。 有了去见皇帝的理由,却没有了去见的勇气。像是寻求寄托一般,回头看向那株萱草,岑修儒不停的问着自己,该放手吗?该去争取吗?明知对方深深的中意着那个惊才绝艳的人,明知自己任何方面都是比不过刘将军。 怀着矛盾的心情,第二日一早,岑修儒下朝后还是惴惴不安的揣着沉甸甸的墨块,跑到了御书房门外。秦公公让他在外面等候,便进去通传。在外静候了片刻,秦公公便来传他进去,末了,还俯在他耳边低声提醒,皇上与刘将军方才争吵了几句,听闻近来边境与几个小国发生了冲突,刘将军大概是为了离京的事和皇上吵起来了。让他留心。 岑修儒一听立刻是后悔了,可已经通传不能不进去,他只得硬着头皮迈入御书房的门槛。此时他还抱着侥幸心理,心想皇上若是不想见自己,那大都可以拒之门外了。 “……” 房中的气氛果然是沉重的很,两人都是阴沉着脸,岑修儒简直是进退不能,刚是迈进去一步,皇帝的视线便是鹰一般的转了过来。 “连行礼都不会了是吗?” 岑修儒心里一咯噔,忙是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捋摆跪了下来:“参见皇上。” 没有免了跪礼,皇帝目光透着阴狠:“狩猎大会在即,你食朝廷俸禄不在礼部好生安排,跑到这来做什么?” 岑修儒本就是犹犹豫豫着来的,皇帝这一问便将他问住了,一时语塞,突然记起自己带来的东西,忙是伸手去够那黑绢布裹着的松烟墨。 皇帝却只是要个名目出气罢了,不等他想好回答,便道:“刘将军,给朕好好教训这个吃粮不管事的狗官。” 岑修儒心底凉透,伸出的手停了下来,跪在地上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凝视着岑修儒,也对上了那惊慌的眼神,可心底那些愧疚早连同理智一同被气愤挤兑出脑外:“刘将军下不了手吗?朕宫中御林军数以万计,刘将军要离京,大可离去。少了刘将军一位,朕也有的是侍卫来掌这奴才的嘴。” 被皇帝步步紧逼,刘吟也是气急了,紧握拳头,突然耸肩发狠笑道:“好啊!” 皇帝本是料定了刘吟不会动手,才说些气话,听见这出乎意料的回答,皇帝有些震惊的看向刘吟,却见他活动了一下肩膀,便直接朝着岑修儒去了。此时阻拦,岂不是自打嘴巴。 “皇上……皇……臣,臣知错了……” 见刘吟朝他过来,是真的要动手的架势,岑修儒吓得不清,含着眼泪,跪在地上一面后退一面摇头,刘吟走近之后,便是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 “建丰侯,这可是皇上赏你的。” 刘吟不带神情的拽着他,挥手就是一巴掌。 岑修儒只觉得耳郭一阵轰鸣,整个人朝边上倒了过去,若不是衣襟被拽着,怕是早跌到一旁了。脸上先是发麻,再来是火辣辣的烫,他被打的眼冒金星,眼前青黑青黑的,半天没能回过神。 他仍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受这样的对待。 直到第二个巴掌落下来,才开始察觉到疼,那是钻心的,刺骨的疼,蓄在眼眶中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或许根本就喜欢错了人。 这个人不值得自己喜欢,一点也不值得。 刘吟手上力道不减,啪啪啪又是数下,将岑修儒打的嘴角不住流血,晕晕乎乎,直至皇帝听不下去,直喊“住手!”,他才是撒手。 没了支撑的岑修儒先是伏在刘吟胸前,随后缓缓从刘吟身上滑落,才是侧身晕倒在了地上。 “皇上若是觉得能靠任何东西将本将拴在京城那就错了。我刘吟从不受制于人……”刘吟微微回身,看向那扶着书案站起来一脸紧张的皇帝,作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从前不,现在也不。”说罢,刘吟按着剑柄,绕过瘫倒在地的岑修儒,拉开御书房的门便是走了出去。 摔上门之时,房里立刻传出皇帝急呼太医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外面的宫人。刘吟见宫女太监们急匆匆的迎面跑来,右手仍发麻,许久不能平复了呼吸,脚步却是一步不停。 胸前的血像火似的,隔着衣料焚着他的心。 但刘家的人,死也要死在战场。若是让步一次,便是一世让步。没人能阻拦他的决心,他心心念念只有这一句话,没人可以,没人可以。 第十八章 从大声呼来宫女太监,直至那些人将岑修儒抬出去,皇帝始终不敢抬头,去看他一眼。 为了刘吟的事,他已是心烦意乱,如今愧疚却让心绪更乱。 只要刘吟能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他甚至可以不去计较两人的关系,可刘吟却是连这一丝恩惠也不肯给。 刘吟离去前的那一句话意思明明白白。 ……自己就要留不住他了……再也留不住他了……光是这么一想,便觉得身周都被孤寂包围一般,彻骨的寒冷。 待宫人们出去了,秦公公关上书房的门,回头打算回到皇帝身后,却是瞧见摆在地上的东西。 隐约记得那是建丰侯方才拿在手上的,秦公公忙弯腰将那黑色的包裹捡了起来,放在皇帝身前的书案边。 皇帝眼眶发红,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看。 “?” “建丰侯方才带来的。” 这才是隐隐记起他进来的时候抱着个什么一时没有来得及行礼,皇帝睨着这黑绢包裹得一丝不漏的东西,却是猜不透里面装的什么。纠结之下,只得是伸手将那东西拿到眼前,解开绢布打了开。 当见到里面用油纸包裹着的黑色墨块,皇帝手一颤,心中也霎时一抽。他不能相信岑修儒就是为了送这东西,贸贸然的撞到了剑拔弩张的刀口上。 那只是自己随口一句夸奖,都过了这么些时日…… 需要吗?至于吗? 第二日刘吟便又是称病告假,这一次更加离谱,直接上报,花柳病,自称活不了半年了,如此一戳就破的谎话倒也免得皇帝像上次那样不停派太医去却被拒之门外。岑修儒也是没有上朝,皇帝有些在意,秦公公便也去了太医院一并打听了,说醒是醒了,没什么大碍,但脸肿了,不便出门。 皇帝仍是过意不去,过了几个时辰,见宫中也没有大事,便换了便装,领着几个侍卫出宫探望。 出了北宫门外坐轿十分钟后便到了建丰侯府,下人来开门,管事虽不认识来人,但见了跟随在后侍卫腰间那宫中才有的腰佩,也料想此人不是常人,忙不迭的请着皇帝进去了。 这建丰侯府修建得十分雅致,皇帝跟着恭敬引路的管事穿梭在回廊之间,却没什么心情看风景,而是问:“建丰侯现在如何?” 管事答:“咱们家侯爷昨日晕着回来的,姜太医开了付汤药,今天一早就醒了,不过之后哭了一会儿又睡了。” “……”明明是自己问出的话,听见回答却是觉得难以心安,皇帝不再多问,沉默得跟着管事到了岑修儒的房间门外。 管事轻轻叩了叩房门:“侯爷。”得不到回应之后,又是回头对皇帝一行人赔笑了几声,再次叩门,“侯爷,有客人。” 又是等了片刻,仍是没有回应,管事回头对客人道:“侯爷大概还是未醒,您看?” 跟在后头侍从打扮的小太监察言观色,便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管事原本还只是心里猜测,一听那侍从口音像是宦官,立刻便笃定了面前这人果真是皇帝,忙是退下了。 皇帝吩咐了随从们候在外头,便轻轻推开房门,迈入房中。 印象里岑修儒一向是畏寒的,记得小的时候晚春他还是穿着层层叠叠的,这卧房也是布置的极为严密不透风,一推开门便是一股暖风扑面而来,一进房门就是一道屏风,屏风后还有一道厚重的帘子。 绕开屏风,掀开帘子,便见到岑修儒蜷着身子睡在宽大的床榻之上,而床头那一盆不惹眼的碧草,却是让皇帝移不开视线。 岑修儒府中不缺银两,盆景书画,摆设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却也不会像这株草一样不起眼。这株不起眼的草却是摆在他床边雕花的矮柜上,每天睁开闭眼都是看得见。开始还只是有些熟悉,皇帝不需多想,便记起了这株草的由来。 那是他让岑修儒带回府,练习用的萱草。 从这株萱草,到那松烟墨块,到四年来的每一件往事如今一一回想起来,岑修儒对他的心意可以说从小就一直流露于举止和言表,他不知自己是为什么才一直视而不见。或许他这份情意的萌芽,并不比自己对刘吟的情意晚。 皇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颓然走到床侧,岑修儒脸朝里侧睡得很沉,眼角还留着泪痕,皇帝俯身看看被打的那边脸,虽是埋在枕间,却还是依稀可见裂开的唇角。 他很后悔,却也是实在没想到刘吟能下如此重手。 皇帝知道,刘将军是在以实际行动告诉自己,哪怕是要挟要了岑修儒的命,他也不会因此屈居京城。他不能理解刘吟的坚持,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坚持沙场与战意,甚至连中意的人都可以舍弃。 皇帝喜欢刘吟的一切,尤其是他的不羁和他的骄傲,简直像星光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但偏是自己最珍视的这两点,断送了自己没能开始就结束的感情。 ****** 岑修儒醒来的时候,眼睛像要裂了一般剧痛,脸上还是肿着没有感觉,定了定神,想要起身,一回头却便见到了摆在床头的萱草,几乎又是要哭出来,连忙转移了视线。 起身穿好衣裳,就着下人之前打来的清水洗漱了一番,他揉着脸推开房门刚往外走了几步,便遇到了有德,得知皇帝来过,惊了一惊。 “皇上?……人……人呢?” “皇上坐了一会儿,见侯爷您睡着呢,就回去了。对了,皇上还取走了侯爷收在书柜里的玉佩。” “什么玉佩?” “……就是那块碧青碧青的,侯爷带了几天就收起来的玉佩。” 岑修儒虽是在因为这次的事在心里恨极了,听见皇帝来过,心中却还是受宠若惊,毕竟皇帝从未来过他府中,可马上又听闻皇帝取走了玉佩,他转身便回到书柜前翻找了一番,寻到那檀木盒子打了开,金色细绢上果真已是空空如也。 岑修儒不知自己为何还抱着期待。 明知皇帝心里只有刘将军一人,自己昨日已是被皇帝拿来发泄他与刘将军争执之后的怒火。 到如今,自然,皇帝也根本就不是来探望自己的。 认定了这一点,岑修儒甩头不想多想,“啪”得一下合上了那檀木盒子,塞进了原本的格子。 他再也不会去喜欢这么一个人了。岑修儒在心里暗暗想,再次出屋,竟觉得身周都轻松多了,正在活动酸酸的肩膀,下人便跑来通传。 “管事……!”小跑而来,见到岑修儒,那下人忙是改了口,道,“侯爷,您醒啦。”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上次那个刘将军在府外求见。” 一听见这名字,脸上便是阵阵发痛,岑修儒立即是一改神色,着急道:“不见。”说罢便是扭头回了房间。 在房里没安生待上一会儿,屋外便是嘈嘈杂杂的闹个不停,岑修儒知道刘吟又是欺负自己的下人擅闯侯府,知道是避不得了,忙蹬了靴子爬到床上装睡。 果不其然,随着嘈杂声渐近,过了一会儿,隔着帘子便听见房门“啪”得一声被推开,刘吟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呐,现在本将军已经是站在房里了,见与不见让你们都让建丰侯自己说,给本将军滚远点。” 说罢也不等人回复,又“啪”一声把门关上了。 绕开屏风掀起帘子,刘吟的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从湿润的毛巾,移到空无一物的椸枷,再移到床下凌乱的靴子,当即便是睨着床上盖着半张脸装睡的人弯起了唇角。 岑修儒眯眼装了片刻,却许久没听见房里有什么动静,终于是忍不住微微抬起眼帘打开一条缝,刚开眼,便正当当看着刘吟抱着手站在床边带着笑意看着他。 “……” “……” 这场面真好不尴尬,岑修儒正不知说些什么,刘吟却已是上前来,在床沿一坐,便来扯他捂着脸的被子:“来来,本将军看看,打坏了建丰侯的奴颜媚骨没有。” “放开放开。”岑修儒死死的扯着被子不肯撒手,刘吟见他如此遮遮掩掩,便也没有勉强,松开了被子。 谁知这一松手,岑修儒立刻是拉过头顶,把整个人都藏在了被子下。 刘吟干笑了几声,脸上的神色却是变了,带着一些内疚,隔着被子摸了摸岑修儒的背。 “还疼吗?” “……”岑修儒不答,背脊却是轻颤了几下。 “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本将军给你赔礼,出来。” “……” “出来!”刘吟见他仍是纹丝不动,立刻伸手钻到被子下,将他从被子里拎了出来,不料岑修儒被夺了被子,立刻便用袖子捂着脸,就是羞于见人。 刘吟见他这样子,心里那点愧疚早就飞到天边去了,哭笑不得的拉开他的双腕,按在了枕侧。 岑修儒挣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闭上眼装死。随后,双腕便是被松开了。一抹清凉却出现在脸颊。岑修儒下意识的睁眼想要避开,却听见身上的人一字一顿道:“别——动——” 说罢,还在岑修儒睁开的眼前晃了晃手中的瓶子,神气道:“将军府祖传跌打酒,很管用的。” 见刘吟说完便又专注着抹药,岑修儒见他神色不像是戏弄自己,便垂下两条眉毛不再动了。涂完了跌打酒,刘吟轻笑出声,鼻息落在脸上凉凉的。 “不就是肿了半张脸嘛……至少衬得另外半边很是娇俏啊。” “……。”什么叫衬得另半边很娇俏,岑修儒简直好像看到了自己不对称的脸一样,顿时又是死的心都有了。 “好了好了。”见岑修儒又眉头一拧委屈极了,刘吟不再逗他忙是换了个话题,“来来,起来。本将军耍枪给你看。” 第十九章 尽管不情愿,还是被刘将军强拖出了房间,岑修儒不肯下台阶,便捂着半张脸在回廊边坐了下来。 “上次大殿上,本将军发现建丰侯看得出神,此番特地带了长枪来,舞给建丰侯看。” 刘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红缨长枪来,立在庭院中,此时岑修儒才发觉日光正好,背景中自己房门外的院子冰消雪融,青草丛生,已是有了初春的迹象。 “建丰侯,可看好啦。”刘吟不像那日殿上那样拿着兵器就换了脸,在日光笑得和煦的很,随手便是耍了几个花枪,简直像是戏班子耍小孩的敷衍。岑修儒弓着背撑着下巴,时不时抬眼看一眼,他心里自然还是记着昨日被揪着打晕过去的事,膈应的很,但见刘将军笑吟吟玩着长枪的身姿,渲染得他也忘了一些不快的事。 看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起来:“长剑与长枪,哪个比较厉害呢?” 刘吟见他主动说话心里蜜灌似的,在院子里手中把那长枪玩得溜,一面笑,一面高声道:“兵器没有哪个更厉害的说法,枪与配件各有所长,剑有剑走偏锋的狠,枪有横枪立马的勇。” 岑修儒咀嚼了一番,却觉得等于没有回答,便又问道:“那刘将军更喜欢哪个?” “枪。”刘吟这回却是答的言简意赅。 从来也没见过刘将军这种开心的神情,长枪在手,简直好像在玩什么新奇玩具的小孩一般,果然不出所料。 岑修儒笑了起来,却是牵扯到脸颊,疼得倒吸了口,哼哼唧唧了一番,才是捂着脸接着问道:“为什么啊?” 刘吟前一刻还开心的转着圈,听到这一问却是收势了,正色道:“因为枪才是战士的兵器,战场上没那么多技巧的东西,一寸长,便是一寸强。”说完,才是又玩开了。 其实仔细看看,看似随意的舞枪,一挑一刺皆是放了力道,进不可挡,速不能及,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枪头在日光下寒星点点,银光皪皪,偶尔的折射竟映得刘将军也好像闪闪发亮似的。 “刘将军,你真的那么想去边关吗?” “想去啊。” “唔。”岑修儒感到手臂发酸,不再捂着脸,又换了只手撑着下巴,“为什么?那儿多危险。” “危险是危险。不过……”刘将军停下了动作,立枪抹了一把额前的薄汗,在温煦的春日下,说了一句自此就烙在岑修儒心底,永不会磨灭的话。 “有些东西,是你出生起便注定要生死与共的。” 这话岑修儒没有立刻听懂,只是觉得刘将军说要和战场生死与共很滑稽,因为刘将军说话总没个正经,他也没有多想,见刘将军笑吟吟的表情,便忍不住跟着弯起了眼角。 这小王爷的容貌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是更透着几分清雅,平日里神色总慌慌张张的看不出特别,如今这一笑却是如初春的池水一般透亮,可惜肿着半张脸,不然这天真的一笑该是多好看。 想到这里,刘吟的笑意却是渐渐退了,这残缺的美丽就像老天在提醒着他,这种美景,不是一介醉卧沙场君莫笑的武夫所能消受的。 春日正暖,气氛正好,万物初发之时,正适合一段感情的萌芽。 大步的上前去,搂上纤细的腰肢,扣在那柔软的发丝间,出其不意的吻下去,然后忘了什么马背什么长枪什么战场,一生一世一对人。 在脑海中天马行空的发生了一次后,脚步却没能迈开一出,刘吟只是站在离岑修儒数丈外的空地上,语气平淡道。 “昨日请兵南下,皇上今日发了兵符,明日……本将军便要启程了。” 这一去……尚不知是一年半载,一别经年,还是一去无回。挥下巴掌的时候既选了这条路,如今又怎么能犹犹豫豫,贪恋儿女情长。 “……” 岑修儒一愣之下敛了笑,昨日皇上还是如此反对,今日就下了兵符实在是出人意料。想到一直以来欺压着自己的刘将军马上要离京,岑修儒心头却是百般情绪一同涌上,五味陈杂,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感受。最后想到刘将军持枪在手的模样,简直像一只放飞的鸟儿,多少还是有些替他高兴。 “那区区便祝刘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 第二日天蒙蒙亮,皇帝率群臣亲自在正宫门外为此次南下的将领们送行,武将在前,文臣在后,岑修儒不好意思为一点皮外伤连日告假,也是一早的进了宫,此时他站在礼部尚书身后,透过攒动的人群才隐隐约约见到换了那一身铠甲的刘将军。 皇帝顺着此次出战的武将官职自左往右一一地敬上一盅送行酒,行至刘吟跟前时,脸上那副笑却是强撑不下去了。 见刘吟垂眸冷静的看着他,皇帝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场面话,叹了口气,回身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太监便弯腰端着盒子立刻上前。 皇帝打开那镶着金边的皮革盒子,取出那块巴掌大的玉佩来,贴身带了十多年,刘吟一眼认出那块本该在侯府的玉,不禁有些诧异。 “阿吟。这玉佩,朕还记得,是你那时生天花,你娘亲在珩音寺茹素修行一月,才换来大师给你开得光。你本来病的好重,朕去看你,你烧得连朕的模样都认不出来,可之后,就渐渐的好起来了。” 皇帝长久的盯着手中的玉佩,沉默到眼睛里泛起了泪花,才是慌忙眨了眨眼,亲手为他系向腰间:“带上吧。”小心的将玉佩挂到主人的腰带,皇帝的眸子蒙着一层水汽,在睫毛遮挡下的阴影中,闪着亮晶晶的泪光,“这玉能佑你一生平安。” “……”昔日的童年情谊被柔和的提起,像是柳枝轻拂脸庞,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刘吟也不由心软了下来,不知如何回应。 “朕已备好了告捷的好酒……朕会在这里等着你凯旋之时。” 刘吟微微动容,一向口齿伶俐的他此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寂静了片刻之后,皇帝低头收拾了情绪,拿上酒盅,便稳着脚步走向下一位出战的将军。 做完送行的仪式之后,各路将军元帅便抱拳朝着皇帝单膝跪下,而后各自上马,调转马头。 岑修儒这才是抬头清晰的看见了那骑着马高高在上的刘将军。 在京中,他是御前大将军,官居一品,因为此次安排的仓促,又是首次率兵,只是跟着兄长刘焘做了个副将,可他拿着那喜欢的兵器长枪,骑着他那没出过京城的踏雪宝马,看起来是如此铁骨铮铮,确是比在宫中意气奋发得多。 刘吟调转马头朝向城北,回身时环顾了一圈,便见到那人群中的岑修儒。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刘吟便忙是转过了头去,一踢马腹,紧跟上了兄长的马蹄。 握着缰绳他苦笑着低下头来,在心里嘲讽自己,简直好像在害怕迟疑那么一刻,自己就会改变主意。 岑修儒见刘将军头也不回的远去,不多久便看不见了,群臣们才是散开,准备各回各部。他正也准备着跟上尚书大人一同回礼部,不想没跟上几步,便来了个小太监将他截了下来。 “建丰侯,皇上召见。” 这意料之外的召见让岑修儒心下一乱,顺着小太监的比划回头望去,却是见到皇帝的背影。 他忍着尴尬跟着那小太监走到皇帝的身侧,见皇帝仍长久的望着宫门外,目不转睛,可顺着那视线望去,正宫门那沉重的两扇大门早已是闭上了。另一侧的秦公公执着拂子,见皇帝出神,小声的提醒后,皇帝才是垂下眼帘来,眨了眨眼。 “伤好些了没。” “……”岑修儒当皇帝是要找他麻烦,不料是这么平静的一问,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道,“回皇上,好多了。” 皇帝像是才调整好情绪一般,半天,才是回头过来看了看他。 “朕命太医院给你配了些外敷的药,一会儿你自己去取吧。这几日可在家休养着,不必去礼部。” 皇帝见他脸上还红肿着,心里有愧,口吻便放柔了不少,却不料对方不仅毫不领情,反而像变了个人似的,异常平静道。 “不必皇上费心,臣食朝廷俸禄,自当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 “……”对这反应,皇帝怔了一怔,又是回过头去,半晌才道,“知道你心里头怨着。此事是朕不对,没什么可说的。”说罢,便是领着秦公公走了。 岑修儒在原地杵了半天,终于是咬了咬下唇,一扫那副装出来的平静神情,转身愤愤不平的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被伤害的,该生气的都应该是自己才是,可为何皇帝连个正儿八经的致歉都没有,只这么轻飘飘一句,就让岑修儒觉得是自己为难了皇帝,自己倒成了该心里不安的那个。 第二十章 千分沮丧万分郁闷的回到礼部,准备让自己忙活起来,好把烦心事忘记,却被告知昨日他告假之时,皇上便下旨暂时不必再准备狩猎大会的事。 整个礼部沉浸在闲散的气氛中,连尚书大人都一面剥着橘子一面看闲书,撵着他回府休息。 岑修儒从礼部出来便觉得心里阴沉沉的,笼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刘将军不在了,皇帝连去外面狩猎散散心的心情都没了,这本也无可厚非,让他觉得不自在的是,为什么一旦去想象皇帝现在心中的凄苦,自己的心里便隐隐作痛。出了宫门连轿子都没找一顶,岑修儒便一路想着心事回了府。 大约是没料到侯爷会提前回来,建丰侯府大门紧闭,岑修儒上前叩了叩门环,有德便急匆匆的跑来开了门。 “老爷?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知为何有德满脸欣喜,在岑修儒有些费解,嗯嗯点着头的时候,便听得有德说道,“王爷来了!在书房里等着您那。” “爹来了?” 岑修儒未得应允是不得擅自离京的,自进京以来,与双亲便是聚少离多,最后一次见父亲已是一年前皇上下旨赐建丰侯府,爹娘一同来京,帮忙安排府中的下人,打理摆设。岑修儒大喜过望,那些心里的不快抛到脑后,忙是朝书房去了。 一推开书房的门,便见到老王爷在皱着眉看着书柜里的书,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见到亲儿子,便是高兴的喜上眉梢,放了手里的书便大步走了过来,拉着亲儿子瞧了又瞧。 “咋这么早就回府了呢?来来让爹瞅瞅。” 被爹看见自己肿着脸的模样,岑修儒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遮遮掩掩的低着头,老王爷虽是眼神不济,这么挨到跟前还是立刻看出了端倪,老王爷向来心直口快,没经脑子便问:“脸咋肿了呢?” 话一问出口,老王爷就察觉了不对,看着儿子沉默了片刻,闷闷不乐道:“你信上说皇上登基后待你好,是忽悠爹的?” 为了不让爹娘担心,岑修儒忙摇头不停,支支吾吾解释道:“皇上待我好着呢,俸禄提了好几番。” “你呀,五迷三道稀里马哈的……与其说这些谎话瞒着我和你娘,还不如跟爹说说,爹是笨了点,但你娘脑子灵光啊,回去让她给你想想办法也好过你一个人在京城干熬着吧。” 在不善言辞的父亲简单的话语中感到了深切的关心,岑修儒心里暖烘烘的,眼眶却是红了,声音都有些沙哑:“爹,我真没事。” “……”老王爷混沌的眸子里眼神有些黯淡,没说什么,却忽然绕过岑修儒关上了书房的门,随后拉了他的手,带到书房屏风后的书案边。 岑修儒原本还稀里糊涂的,但见老王爷叹息连连,一副神情凝重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便忍不住问道:“爹?” 老王爷一跺脚,按着儿子在书案边坐下,随后自己也盘腿坐在一旁,闷闷道:“爹本来看你府中摆设,又听这些下人光报喜不报忧的,都不打算说这事儿了。” 岑修儒听得有些莫名,歪着头问道:“什么事儿?” “还记得濮阳孟太守吗?你小的时候,还经常来咱们府里走动的。前些日子,他来找爹……”淮阳王不安的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压低声音道,“其实爹也没太听懂,但好像是找爹商议一些不臣之事。” 岑修儒脑子“轰”得一声,他知道自家的爹脑子钝钝的,若是连他都察觉了,那对方肯定是给足了暗示,震惊之下,立刻问道:“爹,他是怎么说的?……” 老王爷艰难的回想了片刻,才终于是勉勉强强记起些话来:“好像说是,要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你,借此名目让你出京,然后说是南边有大量的拥军。也没说太明……”淮阳王老实了一辈子,说那些不臣的词儿都觉得膈应,便那个那个了起来,“爹猜测着,他们毕竟没有名目,会不会是要扶你……那个那个……唉。” 岑修儒惊慌的攀上老王爷的手:“爹,您不会答应了吧。” “没没没!”庆幸的是老王爷矢口否认,“爹当时没整明白呢,后来才反应过来的。而且爹也知道,咱不能有不臣之心。但是跟你娘提了下,她说你也到了适婚之龄,干脆找户好人家的姑娘回家办个喜事,府里的人都挺挂记你的。这不就差遣我过来问问你的意思嘛。” “……”岑修儒本是松了口气,听见这话又紧张了起来,眼神飘向别处,“爹,这事还早……” “爹本来也不着急,可见你在京城里过的委屈,爹心疼啊,咱回府住个半年也是好。” 岑修儒又何尝不想回府与双亲共度一些时日,但要为此与不曾谋面的女子定亲却还是不愿意,忙将话题转了回去:“……先别说那个了。爹,这事情可大可小,您得快些如实的上报皇上啊。” 淮阳王磕磕巴巴道:“这……爹就不去见皇上了,这次进京还是偷偷摸摸的来的。感觉也没多大个事儿,咱又没答应,他们没名目过阵子也就消停了。说不定会错了意,濮阳太守是咱们老邻居,差不多就是邻里乡间的……来谈门亲事还被爹报上朝廷弄得家破人亡的,这多不好啊。” 岑修儒知道父亲一向胆小怕事,但这是什么话! 见儿子眼神有些焦急,淮阳王怯怯道:“你要是觉得不放心,爹已经告诉你了,你回头转告皇上便是。” 听见这话,岑修儒竟一时语结,不说别的,他的好意皇帝又几时珍视过。 但无论如何,此事还是必须得告知皇上。 事不宜迟,安顿着老王爷在府中住下,岑修儒便再度进宫去了,一路上还在想着如何解释着来龙去脉,等到了皇帝寝殿,遣人通传,抱着拂子的秦公公便踏着碎步而来。 “建丰侯,皇上准你进去……不过,皇上有些醉了,您可得当心呢。” “……”大白天的还碰上这种状态的皇帝,岑修儒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每次来都不是时候,却还是道,“有劳秦公公了,此事关系重大。” 秦公公点了点头,便是领着他进殿去了。 推开内殿的门,岑修儒扫了一圈没见人影,只见长案上还摆着酒壶与打着滚的酒盅,秦公公却是忙不迭的跑了上去,在长案下把泥一般的皇帝捞了起来:“皇上,千万珍重龙体啊,奴才扶您去榻上。” “——滚开。”满身酒气的皇帝想推开秦公公,却因为醉了失了准头,大手一挥只碰到长案,把在边缘滚动的酒盅撞了下去。 目光顺着那滚动的酒盅追去,只见那酒盅越跑越远,却碰到黛紫色衣摆下的一对靴子而停了下来,顺着衣摆向上看去,见到岑修儒的脸,皇帝便在秦公公的搀扶下扶着书案堪堪爬起。 “何事,说罢。” “……”岑修儒何曾见过皇帝如此狼狈,忧心忡忡的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上前将他搀了住,对秦公公道:“下官搀皇上进去便是了,公公能否避让片刻。” “这……”秦公公犹豫了片刻,但见岑修儒神情似是有要事商议,便答应了,“那便有劳建丰侯了。”说罢,同岑修儒一道将皇帝搀下几级的台阶,便退后一揖告退了。 秦公公一走,那山一样沉重的身体便整个压在了岑修儒的肩上,几乎压得他寸步难移。他忙是将皇帝的手臂绕过后颈,才是步步维艰的掺着满身酒气的皇帝回到了内殿的软榻上。皇帝低着头坐在床榻边,岑修儒到一旁倒了杯水,本还想说正事,转身见皇帝闭着眼意识全无的模样,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有些担心,却也只好将这事暂时推推,岑修儒将杯子放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扶着他的肩膀,将人缓缓的放倒在软榻上,俯身去取下他的冠。 从东宫太子时,皇帝身上便总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即使酒气浓烈,弯腰的时候那香气还是钻进了岑修儒的鼻子,像受了诱惑般,循着香气,他忍不住抬眼仔细看了看躺在身下的皇帝。无论看多少次,都是这么一副花一般的容颜。 初见时对方那惊为天人的瑰丽仍历历在目,却是与现在没有太大的不同,皇帝一双美目紧闭着,鸦翅般的睫毛显得异常的柔软,在空气暧昧的流转间轻颤。 可岑修儒的眼神终于还是渐渐黯了下来,这世间有太多浓妆淡抹,雕琢粉饰,有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皇帝是其中一个吗?若是以前,岑修儒定会笃定的觉得皇上不是其一,但是现在,他越来越不确定答案了。 解下了皇帝的头冠,岑修儒正准备直起腰,忽然见皇帝扬起手来,稳稳的抓住了他准备抽出的手腕。 第二十一章 解下了皇帝的头冠,岑修儒正准备直起腰,忽然见皇帝扬起手来,稳稳的抓住了他准备抽出的手腕,拽的他差些没闪了腰,还刚准备直起的身子立刻被带回了皇帝的跟前,若非他眼疾手快的用另一手撑着枕侧,恐怕脑门也要磕在皇帝脸上了。 “……皇上。” 不知道突然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皇帝想要捏碎他的手腕一般用力,岑修儒疼得受不了,只能连声道,“皇上皇上,疼,松手。” “朕不松手。” “您认错人了。” 听见这话,像是为了确认似的,皇帝这才是睁开了没什么精神的双眼,瞄了眼前的人一眼,冷笑一声,又咳嗽了几声,才低声道:“朕没认错人。” “朕的好堂弟,陈州的如意小王爷嘛!”皇帝兀的抬高了声线,在内殿里几乎发出了回声,尽管没有其他人,还是让岑修儒好不尴尬。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岑修儒感到手腕被攥得生疼,挣又挣不开,只能期冀着皇帝能快点睡过去。 “……和朕抢。”皇帝突然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什么,便红了眼眶,岑修儒静下来,凑近了一些,才听见皇帝不停的重复道,“……从没有人和朕抢。” 听见这话,岑修儒有些委屈,尽管一开始进京是因为先皇担心他会谋反,但这么多年来,还以为自己的安分守己是改变了皇帝的想法,为什么时至今日,对方仍觉得自己会争夺他的皇位呢。 岑修儒却不知,皇帝心中被抢走的并非是皇位。 他与刘吟自幼相识,两小无猜,从时值少年情窦初开,他便从未想过要与他人共度一生。登基后刘吟是他的御前大将军,独处的时间不会少,却总临了要表达,便被轻松的岔开了话题去。皇帝总想,或许是相处还不够久,或许是时机还不够好,现在想来,如刘吟那种聪明的人,早就已是变着法子婉拒了自己吧。 岑修儒忽的被拉得更近,看着近在眼前的皇帝半睁着眼,垂眼看他,又是哀伤又是狠心眼神透着危险的气息:“朕毕生所求的一切,都被你夺去了。天子既为天命所授,有了朕,就不该再有你。” “……” 岑修儒知道皇帝不中意自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不共戴天的程度,既然这样容不下,又何必留着自己,之前的什么一世平安,又是骗谁的? 混蛋。混蛋! 岑修儒的眼眶当即便也是红了,满腹都是委屈与愤怒,冲动之下一个头槌便撞了过去:“混蛋!” “咚”得一声,两个人头上都敲出个印子,岑修儒把自己敲的清醒了一些,立刻是为这莽撞的行为后悔了,忙低头看看身下皇帝的反应,只见对方额头红红的,突然眉头一皱,将岑修儒推到床尾,撑起身吐了一地。 不会是自己撞坏了皇帝的脑子吧,岑修儒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等皇帝吐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伸手在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想擦擦他脸上的酒污。 皇帝稀里哗啦的吐完,便精疲力尽一般躺了下来,岑修儒正准备去喊秦公公来,手腕却又再度被扣了住,皇帝闭上眼抖了抖,抓着那手腕挡着眼睛,然后岑修儒便感到手背有些湿润,皇帝竟就这么咬着下唇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岑修儒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扑上去将横流入双鬓的泪擦了擦,可刚擦干一些,皇帝眼角便又立刻泛出了泪花。几次擦拭之后,岑修儒终于是放弃,将帕子放在了一旁。 相识四年来,他还从未见过皇帝哭,便是先帝驾崩之时,也没有见他在人前流过泪,只是冷静的接管朝政,打理朝纲。经过了那一阵子,原本锋芒外露的太子整个人便像变了似的,沉稳了许多。 刘将军这一离京,竟能让他大醉之后哭出来,可见在他心中刘将军有着如何的分量。皇帝的手像铁钳一般握着岑修儒的手腕,像是松开了就没了安全感似的,岑修儒被紧紧掐着手腕挣不开,只能伏在皇帝身上,就这么自上向下的看着他流泪,维持了这姿势一阵子后觉得手指都僵硬变寒了,心却软了下来。 太狡猾了,想哭的人明明是自己才对。他无奈的想。 ****** 皇帝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头疼欲裂的他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吐了,刚想抬手揉揉脑袋,却感觉手上压着个什么,抬眼看了看,便见到岑修儒趴在床沿枕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 皇帝有些糊涂,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醉前秦公公传话说建丰侯求见,似乎是准了。可他为何会睡在这儿,这姿势睡了一夜能好受吗?撑起身子看了看地上,见污秽已打扫干净,皇帝便试图抽出手来。动了动那暂时取不出来的右手,才发现手里竟紧抓着对方的手腕,手心都已攥出了涔涔的汗。 静候在一旁的宫女见床上有了动静,正要传话准备衣物和洗漱,却见皇帝摆了摆另一只手,示意她静下来。 皇帝再度平躺下来,疲惫之下也不再动那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再躺一会儿吧,皇帝心想,他太累了,手上这人则睡得太香了。 右臂传来的体温让他无法忽视,又躺了片刻,才是侧头看向岑修儒的睡颜。那人侧着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又压在皇帝的手上,露出的半边脸被刘海遮挡了一些,未束起的长发垂在肩上,瀑布般铺在形状较好的背脊。 平心而论,成年之后,皇帝常会不自觉的多看几眼他的眉目,不仅仅是因为血缘关系他生的与自己有些相似之处,更是因为,这建丰侯模样长得很是不错。 气质清雅,五官周正,也难怪受人喜欢。 其实皇帝也知道自己只是用这些理由来安慰自己罢了,他再清楚不过……世间重容貌的人有很多,刘卿却并非其中一个。建丰侯身上有许多他自愧不如的优点,他彬彬有礼,宽容友善,不但讨先皇和太后的喜欢,甚至太傅都对他格外宽容,只是不知刘卿究竟是喜欢上他的哪一点。 躺了半个时辰,岑修儒终于渐渐转醒,皇帝见右手传来的缓慢动静,沉声问道:“醒了?” “……”岑修儒浑身酸痛迷迷糊糊的眨眨眼,半天不知身在何处,抬头朝问话的人看去,见皇帝垂眼看他,当即便吓清醒了,“皇上。臣。臣……” 皇帝却没说什么,动了动右手,总算是松开了岑修儒的手腕,抽出手来,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便在榻上的羊毛毡子上缓慢的擦拭。 宫女见皇帝坐了起来,这才是退下去准备洗漱所用,岑修儒扭头见宫女出殿,又见皇帝眼神清明,这下是立刻想起了来意,忙起身捋摆跪在床边,道:“皇上,臣有要事容禀。” 皇帝起身,绕开他径自下床,理了理和衣而睡一夜而凌乱的衣襟衣摆:“何事,起身说罢。”和昨日几乎同样言简意赅的话,此刻的口吻却已是截然不同的沉稳。 岑修儒忙是站起来:“臣昨日从家父那得知,濮阳太守孟裘新恐有不臣之心,谋反之意。” 手指揉着额头的皇帝的动作顿了一顿,回身看了看岑修儒,却并不显得十分惊讶,只问:“此事你同谁说过?” “……”岑修儒一怔,不知皇帝为何如此问,忙不迭的摇了摇头。 皇帝眯了眯眼,又是背过身去,扶着额头轻轻按压着,淡淡道:“你佯装不知便是。朕自有打算。” 岑修儒讷讷的看着皇帝再度背过身去,还想问什么,宫女们已端着洗漱水盆和干净衣裳如流水般走进内殿,他只好是不再提了。他隐隐只察觉到皇帝早已得知,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多此一举。众人服侍完皇帝洗漱更衣,退下了大半,不停揉着太阳穴的皇帝忽然道:“既然来都来了,便同朕一起用早膳吧。” 第二十二章 皇帝的早点并不十分铺张,除了多了些南边进贡的水果,多了碗醒酒茶,与岑修儒府中竟没太多差别,端着手里温热的瓷碗,岑修儒尴尬的低着头默默无闻的吃着东西,突然听得皇帝问道:“先前刘将军说你吃不得炖食,是何原因?” 岑修儒忙是吞下嘴里的东西,道:“……臣对茴香过敏。” “从未听你提及。” 能得皇帝如此关心,岑修儒脸红了红,羞涩道:“也没什么大事,平日在府外注意不碰肉食炖食便是了。” 其实每逢年节,若不是大力操办,都只是摆个小宴席,岑修儒几乎没有缺过席。因此同席用餐的次数不少,想必是刘吟心比比干多一窍,只是留意到他从不碰那一类菜色,而并不知他真正不能碰的是茴香。真正是用情至深,目无旁人。 皇帝眨了眨眼沉默许久,轻叹:“……朕倒是未留意。”说着便是再度不说话了。 岑修儒一面小口的喝着清粥一面好奇的看着皇帝,像这样与皇帝两人对座用餐真是格外有一种举案齐眉的意味,皇帝默不作声用餐的举动丝毫不落的看在眼里,岑修儒只觉得连他拿着汤匙拨开油花的手都透着一股龙血凤髓的味道,看得肆无忌惮之时,察觉到被注视的皇帝突然一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惊得他忙是转开目光。 皇帝记起了那日太后寿宴,这岑修儒走在太后答话,也是这么直盯盯的看着自己,如今了解了对方对自己的心意,终于是明白了他当日频频抬头的理由,皇帝有些不自在,转开了话题道:“昨日醉酒生事,朕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本是想缓解尴尬的气氛,却不料岑修儒一听这话,竟是忽的垂下了眉毛,虽然摇着头,却一副委屈兮兮的样子。 “朕说了什么?” 所谓酒后吐真言,岑修儒终于被提醒,眼前的和睦并不是皇帝的真实想法,有些心灰意冷道:“皇上没说什么。” 皇帝有些不安起来,真正是喝酒误事。看着岑修儒低头迅速的吃完碗中的食物,扶着长案起身要告退,下意识的便按住了他的手,“酒后之言,大可不必当真。” 岑修儒对上那双写满真挚的眼,只觉得皇帝像拿了个大锤子,轻易的将他辛辛苦苦设起的防备一击崩塌。 但随后,那一句仿佛不共戴天的话在记忆中再度浮现,岑修儒一时不知该不该信,苦恼之下,只说出一句:“皇上,不要为难臣下了。” “朕登基后待你如此宽厚,何曾存心为难过你?” “皇上倒不如不要待臣宽厚,让臣弟彻底断了念想。” 何曾被岑修儒顶撞过,皇帝被他这么一句回得一时无言,岑修儒也是立刻察觉了说多了话,却还是挣开了手,起身一揖道:“臣告退。”说罢,便是急匆匆的走了。 离去前这句话,虽用词没有多么激烈,却把皇帝堵得不行,早朝时看向站在礼部尚书身后的岑修儒,皇帝竟是出了神。一来在回忆昨日究竟是说了什么,二来却是不知为何想起了刘卿。 那人可真是如岑修儒所说的一般,明朗的态度一早断了自己的念想。皇帝曾恨他的决绝,肆无忌惮的追他所求,寻他所爱,全然不顾自己的感受,却从未想过,对岑修儒来说,决绝反而是一种恩赐。 下朝后特地问了秦公公昨夜之事,秦公公只道建丰侯与皇上独处了片刻,待天色暗了,准备安排晚膳与守夜宫女时,进殿发现皇上吐了,便安排人轻手轻脚打扫了一遍。 “建丰侯的手被皇上牢牢攥着,见宫女们怎么也是扯不开,建丰侯怕伤着您,便说是不必费心,就这么坐在塌下等皇上您醒来。”秦公公又道。 这的确是岑修儒会做的事,他待旁人就一向友善,对自己更是殷勤到谄媚的地步,皇帝本觉得身为天子众人待他如何都是应该的,此刻心里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发酸。他对岑修儒,总有一种有所亏欠的感觉,而他最讨厌的感觉,无非就是如此。 ****** 趁着礼部事务闲暇,岑修儒带着父亲在京中好吃好玩了一番,淮阳王手脚阔绰,买了两大箱土产,临走前乐呵呵的往马车里装。 “你说爹小时候也是在京中住了几十年,想来这京中要什么没有,如今老糊涂还老从陈州那乡下地儿给你捎东西。” 与双亲聚少离多,岑修儒想到父亲即将离去,脸上没什么喜色,只道:“以后就不要太费心了。” “诶,你可得好好为皇上办事,报答先皇待咱们家的恩。还有也得好好珍重自己,谨慎行事,别总让人抓到把柄。” “……”岑修儒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爹不多留些时日吗。” “行啦。”淮阳王又是叉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快些回去。你娘又该疑神疑鬼让我跪算盘了。” 岑修儒点了点头,淮阳王便是转身交代车夫,紧跟着便是要爬上马车,岑修儒忙上前:“爹。” “嗯?”正准备上马车的老淮阳王回头。 岑修儒知道自己这么问很怪,却还是忍不住:“娘对你那么凶,为什么爹还总那么高兴的样子,连妾室都不纳一房呢?” “……”老淮阳王哪能猜到儿子会这么问,五十好几的人竟立刻是霞云满面,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挥挥手示意儿子靠近些。 等岑修儒挪到马车边,他才是红着老脸低声道:“因为你娘……比任何人都中意你爹。” 这算什么回答,岑修儒有些哭笑不得,心里那点阴云密布也消散了不少。 岑修儒听说,娘年轻时不仅是花容月貌,更是陈州第一才女,脑子比谁都好,可从不嫌弃爹笨。爹常说能娶到娘是他的福分。岑修儒如今算是懂了,自己中意的人能中意自己,那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痛苦从来不是皇帝待他不好,而是皇帝心里没他。 过了小半个月,岑修儒便收到一封信,来到京城后除了家书他还从未收到过来自别人的信,看着那建丰侯亲启五个有些熟悉的字,他有些费解的从有德手中接过,一面拆开一面往书房走。展开那信笺便先看向最末,不料见到的是两个狂草大字:刘吟。 听闻南方战况激烈,刘将军竟还有空写信给自己,读着字里行间的军旅生活与他的意气奋发,岑修儒虽是替他高兴,却感到有些违和,毕竟他的印象里,自己同刘将军的关系好像没有亲密到需要无事通信的地步。 但不回信于情于理又说不过去,岑修儒只好也写了几句近况,他的生活平淡的很,便也只写了寥寥几句,就托人送了出去。 最近礼部清闲,岑修儒平日里在礼部坐一坐,下午便陪同太后赏花看戏,正值御花园中春意盎然之时,已是老眼昏花的太后在亭中品果饮茶看贴身宫女们投壶取乐,直叹自己年轻二十岁该投的多准。宫女们正玩的开心,忽然有眼尖的见到远处一身华服的皇帝缓步走来,忙是互相使眼色,收拾了路上,退到了两旁。 岑修儒也连忙起身,不多会儿皇帝便是拾级而上,走进亭中。岑修儒忙是一揖,皇帝见了他有些意外,伸手将他作揖的手轻轻托起,便径直踱步到太后跟前:“儿子向母后请安。” “皇帝也来啦。”今日来边城纠纷弄得皇帝事务缠身,已是多日未见,太后自是喜上眉梢。 “儿臣事务缠身,多日未曾前来请安,今日得了空闲,便来看看母后。”皇帝说着,在太后一旁捋摆坐下,“母后近来身体如何。” “好着呢,近来天气暖了,也没怎么下雨,这腿脚的风寒也好了些。”太后欣慰答道,回头见岑修儒还站在一旁,忙是招手招呼他回来坐下。岑修儒忙是上前在太后另一边坐下,便听太后边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边对皇帝笑道,“还多望了建丰侯这些日子得了空闲,总来探望哀家。” “……”皇帝闻言看了看岑修儒,却见他忙是低下头去了,但见过了大半月他脸上白白净净已是消了肿,心里也安慰不少。 与太后话了些家常事,皇帝便是起身告退。太后诧异道:“皇帝,这就走啦?不多坐坐嘛。” “朕还有些事,晚些时日再来探望母后。” 一直没有插话的岑修儒移开了视线,想避开与皇帝正面交流,不料立刻便听见皇帝点名道,“朕与建丰侯有事相谈。不知母后可是介意。” 岑修儒心里也说不上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有些紧张的看太后的神色,太后笑道:“嗨,哀家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大事儿,你们年轻人有事儿便去忙吧。” “……”岑修儒对上皇帝的眼神,这才是站了起来,皇帝没多说什么,与太后再次作揖后,便领着岑修儒和方才带来的宫女太监离开了。 皇帝一路无言,带着他一路走到御书房,吩咐旁人候在外面,便带着岑修儒推门而入。 只是与他独处便心下大乱,岑修儒站得远远的,怯怯的看着他顾自走到书案前坐下。皇帝取了两个杯子,满上茶时抬头见他岑修儒仍站在门边,一面垂眸倒满另一个杯子,一面道:“过来坐,朕有事要说。” 第二十三章 只是与他独处便心下大乱,岑修儒站得远远的,怯怯的看着他顾自走到书案前坐下。皇帝取了两个杯子,满上茶时抬头见他岑修儒仍站在门边,一面垂眸倒满另一个杯子,一面道:“过来坐,朕有事要说。” 岑修儒这才是缓缓的靠了过来。这书案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坐,他只能绕过书案,坐在了皇帝的身侧。皇帝见他坐下,将一杯水推到他眼前,道:“朕先前听闻你是从父亲淮阳王那儿得知的消息?” “……是。”岑修儒点点头。 “淮阳王如何得知?” 岑修儒一听这一问,以为皇帝是怀疑父亲,忙是焦急解释道:“孟太守只是来王府探了探口风,之中详细,并不知情。父王一生忠君爱国,是绝不会做出不臣之事的!” “……朕只是随口一问。”皇帝淡漠答,又道,“朕只是在想,濮阳与淮阳相邻,淮阳王若要特立独行,恐怕到时会难以自保。” 还未想到父亲会受到牵连,岑修儒有些惊慌,忙问:“皇上既然担心此事,何不趁叛乱未起,趁早解决?” “……”皇帝微微一笑,“因为朕还没能顺藤摸瓜,寻到祸乱之源。小小一个太守,何德何能谋划一场叛国之事。其幕后必有不小的人物,朕要耐心等待,才能将余党叛军一网打尽。朕自有把握,如今云朝国库充盈,单京城就还有雄师过万。” 岑修儒不明白这听上去如此危险的事变皇帝怎能笑出来,此刻他心里只剩下对父母的担忧,忙问:“那……臣可否回去家书一封,请父王母后入京住些时日。” “不可,若是淮阳王突然进京久居不返,定会打草惊蛇。” 岑修儒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若是叛乱起,他的父母在河南如何自保?当即他便是准备起身跪下,用生家性命去求,却还未站起,便被猜透心思的皇帝按着手臂。 皇帝眼中满满的自信,却是无奈的笑了笑:“你也是的,怎么就一点不懂猜朕心思。朕既然同你说到这儿,定是有暂缓的法子。” 若不是心怀忧虑,这一笑几乎晃了眼,岑修儒喃喃道:“皇上……” 皇帝却未留意他的反应,只正色接着道:“只需家书一封,告诉淮阳王,迎合濮阳太守便是。” “迎合。”岑修儒讷讷的重复这二字,立刻便是想到了父亲同他说过的话。皇帝见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岑修儒咬了咬下唇,犹犹豫豫,思来想去,还是坦白的告诉了皇帝:“濮阳太守要将女儿嫁给臣下,借此成亲名目让臣回乡。” “岂有此理。”皇帝一听果真脸色一变,愤然一拍书案,震得笔闪轻颤,“他们竟敢打你的主意!” 尽量知道皇帝话中的真正意思,岑修儒还是听得害臊,不合时宜的脸一热。皇帝没空多顾及他的变化,凝眉沉思,半晌,忽道:“这法子,同瑜国倒是有几分相似。” 瑜国?这已经退出记忆一阵子的词从皇帝口中说出,岑修儒才是想起了先前瑜国欲招自己入赘的事。如今虽改入赘为娶亲,但确实两者都只是为了将自己调出京城。尽管没有任何线索指向瑜国,皇帝的心里已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给朕备墨。” 岑修儒虽不知皇帝用意,但见他取了一旁的宣纸铺开,忙是捋起袖子取了墨锭,蘸水磨开。 皇帝见砚台渐浓,取了笔蘸了,便提笔开始书写,岑修儒一面研磨一面在旁细读,见皇帝一字一画写着: “父王母妃,恭请崇安。” 读到这几个字,岑修儒便是再木讷也知晓了皇帝在为自己写家书,便不敢再看,皇帝一脸专注,书写的速度极快,一炷香便将放下了笔,抬头见岑修儒别着脑袋看着别处,倒是笑了一笑:“这是你的家书,有何不敢看的。” 岑修儒这才是偏回头来,刚放下墨锭,皇帝便是抓了他的右腕拉着他靠近了些,随后右手立刻被塞进一支笔,岑修儒的手指都快烧起来了,却听得皇帝在旁淡淡道:“写上署名。”说罢,便是松开了他的手腕,往边上微微后倾了身子。 尽管皇帝稍稍后倾了身子让开,凑近宣纸时距离仍是太近,鬓角的未能束起的碎发感受到那炙热的鼻息,弄得岑修儒脸红脑热,草草签了姓名,便忙不迭的退后了一些。 “朕的笔迹,你的署名,淮阳王应该能明白过来。”皇帝顾自将宣纸拿起吹了吹,悉心折好,“至于嫁娶之事,用的是同应付瑜国一样的理由,是朕强留你在京中。”折成几折后,皇帝想将信递给岑修儒,抬头才是发现身边这人早已三魂丢了七魄,通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道:“这。这,父王该怎么想啊。” 见他这么吞吞吐吐,皇帝徒然阴下一张脸来,岑修儒见状忙是摇了摇头:“臣只是……只是。” 皇帝的面色更冷,咄咄逼人:“只是什么?与朕有瓜葛?倒让你不好做了?” 岑修儒哪敢再抗议,只能低声道:“没……臣没有。” 看着他那唯唯诺诺的模样,皇帝冷哼了一声,傲慢道:“况且,你本就喜欢朕。” 从没想过这以下犯上的情意被察觉,岑修儒倒吸一口凉气,腿都快软了,又惊又怕的看着皇帝,却发下皇帝俨然一副“明明是朕才清白”的骄傲神情,全然不似要发怒。 只是岑修儒仍是不敢承认:“皇上……此事可是开不得玩笑。” 皇帝沉吟片刻,半掩眸子,原本拒人千里之外的脸上也和缓了一些,“这有什么好否认的。朕也有中意之人,感情之事又不是说没就能没。”说罢,竟突然抓着岑修儒的手腕把他拉近。皇帝垂着眸子看他,半晌才道:“建丰侯,你看上朕的什么。说出来,朕便免你一死。” 这么问不是毫无理由的,皇帝也觉得自己的性子实在是糟透了,细想起来的确是不讨人喜欢,曾觉得刘将军不喜欢他也是常情。 但他突然发觉,有人喜欢他,可不是吗,岑修儒就喜欢他,那么自己一定是还有值得人喜欢的地方才是。 “……皇。皇上。”岑修儒被这危险的眼神盯着,紧张得双唇轻颤,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喜欢皇帝,岑修儒自己也说不上来,这问题他问过自己多少次,就阻止过自己多少次,但均是无果。他就是断不了情,断不了念,明知不合伦理,明知前途渺茫。 皇帝也只是随便问问,看着怀里的人眼帘下的眸子转来转去,思来想去,紧张僵硬,结结巴巴,急得快哭出来的模样,正觉得索然无味要放手,便见他抬起了头来,双眼有些湿润,但眼神却是十分笃定。 “臣想……是天命吧。” 明明是自己问出的问题,听见这答案,皇帝却顿时觉得脑子一乱,脸上发热。他一回神便忙松开了岑修儒的手腕,在对方面前会如此不自在,这还是头一遭,便颇为突兀的转移了话题:“事不宜迟,快去将信送出去吧。” 见这反应,岑修儒简直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徒增绝望了,庆幸的是没有受罚,绝望的是皇帝毫不在意。默默拿了信,他便一揖退下。 ****** 皇帝自打这天起,便觉得自己有些怪怪的,不要说平日里遇见,连上朝都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自己说不明这情绪,又不方便告诉别人,熬了几天,终于忍不住,放下笔,朝着一旁的秦公公问。 “洪宝,你说朕这些天看那建丰侯,心里头怎么怪怪的。” 秦公公阖着眼道:“……奴才不敢妄言。” “只管说便是,恕你无罪。” 秦公公这才道:“陛下大概是因为先前的事,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吧。” “……果真是如此?” “奴才只是猜测。” 皇帝陷入沉思摸了摸下巴,心中又还是想那岑修儒的事,却仍是皱起了眉来。不是的,不是愧疚,因为他每每想到的根本不是他惨兮兮的样子,而是他的眼神,那专注的仿佛只看得见自己一个人的眼神。 是的,皇帝记起来了,每一次同行,对座,他总是这么看着自己。之前并未觉得怪异,是因为每当发觉,岑修儒便会转移视线,可这一次,只是被他这么盯着说了一句“是天命”,竟让皇帝觉得心下大乱。 按理说,他自小就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莫说王侯百官,连宫女们都上赶着献殷勤,不该再为旁人的倾慕影响才是。 可岑修儒的情意来的太慢,太缓,蛛丝一般轻柔,却是在他未察觉时就将他缠了住。让他虽然一时无法回应,却不知为何为此感到开心。 番外:熊孩子篇(一) 当听说豫州要来一个小王爷,刘吟还是不以为然的,一路照常欺负小太监捉弄小宫女。无法无天到了国子监后,一推门,便看到那平日里张扬跋扈的太子正苦着脸撑着脑袋在书案,看得刘吟“噗”一声笑了出来:“哟哟哟,多大事儿。值当太子您这般拉着脸。” 见到刘吟来了,太子立刻挺直了背,回想起方才的事,早气红了一张白净的俏脸:“方才听几个宫女议论说,这如意王爷动动脑子就能让本宫继承不得皇位!你说气不气人!” “气人,多气人!”顺着太子,刘吟答得没个正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这种事儿都能当真,您说这群人,蠢得气人不气人?” 太子一怔,又想了想,不肯承认自己方才也当了真,只改口闷闷道:“……就是。” “万事如意?那是他生在了王府,太子您在宫里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岂不也是万事如意?称得上个如意太子?”说着,刘吟走近,撑着塌一跳,大喇喇挨着太子身边坐了上去,凑近耳边,低声道,“等今日那小王爷来了,咱们来试他一试,可好?” “如何试?” “欺负他!” ——《如意小王爷观察日记》就如此开始启动了。嘎吱嘎吱。 当刘吟第一眼在御花园中见到那传说中的如意小王爷,不屑的笑意便是爬上了眉梢。听京城宫中各种暗搓搓的议论,他还当对方是个多三头六臂了不起的人物,这小王爷与皇帝模样有几分相似,年纪看着小个子却不矮,站在御花园中被晒的晕晕乎乎的,无意一回头见到太子来了,当即便一副呆愣愣傻乎乎的模样,然后怕生般难为情的低下头去了。 刘吟跟随着太子走近,立定后不过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太子便是拎着那小王爷的耳朵,揪得他哇哇大叫,把这些时日的火气泄了个干净后,一脚把他踢下了一旁的池子。 怕闹出人命,刘吟忙扶着池边的石柱弯腰往池里一看,却见那小王爷扑腾了几下站了起来,满池子的鱼逃了一程以为有投喂有围了过来,围着那传说中呼风唤雨的小王爷。那小王爷的头发与衣服都湿透了,狼狈不堪的样子简直逗得他大笑不止,就着边上大石上一坐,道:“听说,秦王欲长生不老,遣人入山寻炼丹仙人,谁料从深山进京连路奔波,炼药之人却因水土不服而死。” 太子与他自小同窗读书,岂能不知他言下之意,也是笑出了声来,睨着在水中一身狼狈的岑修儒道:“如意王爷,你若真是万事如意,可算着此劫了?” 刘吟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望着那池子里的小王爷,看看自己又看看太子,仿佛还没太明白似的。 若是求饶一声,太子心情好了,说不准便是准了他上来。 可那小王爷可能是才入京,就这么吓坏了似的站在池子里,除了委屈的抽了抽鼻子,不仅没有做什么,甚至连哭都不敢哭。 什么如意王爷,这就是个傻子。刘吟想。 最后还是太子解气了,“哼”了一声走了,刘吟站起来后脚跟着,在即将走出一道拱门时,才听见一声水声,回头便看到那浑身湿透的小王爷扒着岸,费劲的往上爬。 他很快就会受不了宫中的生活,跑回他那陈州的温床了。刘吟又想。 虽是这么想着,却是隐隐有些羡慕,想着这小王爷受不了还能跑,自己却是怎么都逃不掉。 让劳顿的小王爷休息了几日后,来侍读的第一日,国子监讲课的就是王太傅,太子与刘吟两人本来可讨厌这王太傅,因为他凶巴巴的,还喜欢拿竹板打人。 太子自然是打不得的,因而之前但凡太子犯了错,就是刘吟挨打,可如今名份上的太子伴读已是淮阳小王爷,两人便又商量了一肚子坏水,美其名曰此计为“借刀杀人”,满怀期待的等着王太傅来。 不知被惦记着的小王爷一早就坐在书案前温书,兴许是前些日落水受了寒,时不时的小声阿嚏。大概是记着被踢下池的事,见两人有说有笑的,他露出些许羡慕神色,却是不敢靠进来。 太子的脑子其实灵光的很,读书天资极高,今日却凡是王太傅发问,都是装着不会直摇头,然后便是撑着脑袋和刘吟对视一笑,听着耳边小王爷的呼痛声。一堂课下来,小王爷的手掌打得通红通红的,几见血丝。若不是那王太傅也是知道了俩小鬼在捣什么名堂,之后没当真打,还不得被打的皮开肉绽才是。 每一竹板下去,小王爷都会压抑着声音喊出来,一堂课都是眼眶通红通红的,下堂之后,便捧着手哭了。听见压抑的哭声回头,见那人垂着头掉眼泪的样子,刘吟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扭头看太子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刘吟嘴角虽还挂着笑,心里却闷闷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那天晚上他终于是想通,睡到一半惊坐起来。他终于明白太子与自己到底有什么区别了。 王太傅的竹板高高抬起,再重重抽下来的感觉是多痛,太子可没有体会过。 但他却试过,那种无端受罚的心情,那种火辣辣的痛觉。 尽管不愿再想,今日课上的情形却是历历在目,不停盘旋在脑袋里,刘吟有些烦躁的躺下拿着枕头捂住了脑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在黑漆漆的夜里他毫无睡意,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星辰发呆。 王太傅打小王爷的竹板可真轻啊,高高抬起,却是轻轻落下。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毫发无损的左手,那敏感的手心上似乎还记得王太傅重重抽下来时的痛。 如意王爷是不是许了愿,才让王太傅这么轻轻的抽他呢。 他可真幸运。刘吟有些嫉妒的想。 刘吟真想弄明白,这小王爷是不是真的有与众不同的能力。他是不是真的与自己不同,能逃过自己逃不过的,得到自己得不到的。 第二日他反常的早早到了国子监,坐在书案前等着小王爷来,过了约莫两刻钟,那小王爷便抱着几本书推门走了进来。似乎是没料到房里有人,他低头翻着手里的书,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忽一抬头便见到坐在自己书案边的刘吟,当即便是一怔:“……呃。……刘……刘侍读。” 刘吟双手撑着脑袋坐在书案前笑吟吟的看他:“太子侍读如今不是世子您吗,叫我刘吟便是啦。” 这一连几日都是见皇伯父,见皇后,却始终没有在王府时那样与人亲近,如今能有个同龄的人同他问好,岑修儒虽然还是记着他的捉弄,心里却还是隐隐的期待着,腼腆的笑了笑,攀爬到书案前,挨着刘吟坐下。 “世子在读什么书?” “……没什么。只是一些《周礼》《左传》。” 刘吟笑着歪头,打量着这小王爷:“想不到世子年纪轻轻,看书却是这么深呢。” 岑修儒一贯都觉得自己有些愚笨的,受到如此谬赞有些窘迫,羞赧道:“没有,其实修儒看不大懂,但父亲说要看,才学着看的。” “为什么?” “父亲说要学那种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思想。” 什么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啊,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让刘吟感到恶心,脸上却是眉毛弯弯,笑意不减分毫。 “那我也要学,我陪世子一起看吧。” 岑修儒眼睛有些闪亮,难掩激动神色,一时没有说什么却立刻是点了点头。随后,那本打开的厚厚的周礼便被岑修儒推过来了一些。然后身边的那个少年也挪了挪屁股,挨得更近了一些。 刘吟向来天资聪颖,一目十行,岑修儒却是低着头逐字逐句看的认真,半会儿才是翻上一页,没有事情做的刘吟目光自又是转到了他最好奇的岑修儒身上。 十四岁的岑修儒的个子虽然已是高于同龄人一些,坐在榻上双腿仍是离了地,可刘吟见他低头看书的模样格外安静,连离地的脚都不晃晃,一开始还觉得安安静静的满耐看,过了一会儿便不禁觉得有些无趣。 岑修儒虽是认真看着书,过了半天,还是迟钝的留意到了身边刘吟的分神,抬头见刘吟的目光早已不在字里行间,也不禁露出了些过意不去的脸。 “修儒自知乏善可陈,刘侍读一定是觉得无聊了。” “没有的事。”刘吟立刻笑嘻嘻的否认了,但顺势却是凑了上去,见对方下意识的后倾身子,他笑了笑,随手便将岑修儒手中的书合上了,“只是久闻世子在陈州名声在外,不知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岑修儒脸一热,看了看刘吟期待的神情,虽是深记得父王嘱咐他低调行事,但他是一门心思想交这个同龄的朋友,见四下也没有别人,便点了点头。 国子监太子书房的耳房旁有一棵大桃树,刘吟跟着岑修儒来到树下,见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而后便抬头盯着一撮桃枝。 刘吟从来自恃极高,哪能信这种邪门歪道,站在遮蔽烈日的回廊下正无趣的打着哈欠准备瞧岑修儒出糗,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刚打开的嘴再也合不上了。 那六月的盛夏中桃树正结着将熟未熟的青色果子,刘吟眼看着那一小撮桃枝上的果子如活物一般泛出了成熟的诱人色泽。在岑修儒伸手摘下后,霎时落叶枯黄,又是重新抽芽开花,满枝桃色,一年间的自然变幻,竟在不过短短一瞬便演绎了完全。 他是神仙。 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刘吟一瞬间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看着那捧着熟透桃子的岑修儒在那一小撮桃花下回眸一笑,刘吟自此便完完全全的陷了下去。 岑修儒回到刘吟身边,将桃子递了过去,略带歉意道:“如果让它满树开花,可能今年会撑不过冬。” “……”刘吟接过桃子,毛茸茸又柔软的手感加上那芳香四溢的果香如此真切,让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幻觉,他不知该说什么,低头看了看果子,正在此时,耳边便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阿吟你在这儿啊!” “方才在书房见不到你,还担心你是病了。”太子满脸喜悦,兴冲冲的从回廊另一头疾步走来,直至走近了,见到方才被柱子遮挡住的岑修儒,脸上立刻是一沉。 “你怎么也在。”太子的音调立刻是变了,低头看看刘吟手中的桃子,正皱着眉思忖,眼尖立刻瞧见了回廊边那一撮不和谐的桃花,顿时不知哪里窜起来的无名火,几步过去便将岑修儒推倒在地。 刘吟方回神想阻拦已是晚了,岑修儒惊呼一声,失去平衡从三级台阶上跌了下去,好在是一屁股落地,手肘擦破了些皮,没磕着要害。 “你若再在这里故弄玄虚,当心本宫告诉父皇治你妖言惑众之罪!” 岑修儒抱着磕破的手肘,虽是痛却不敢叫出来,刘吟见他眼里泛着水汽,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似是希望自己能为他解释几句。 刘吟感到气血上涌,脑子发热,直想将太子也推翻在地抡起拳头痛殴一番,可不知为何,最后,只是挂出一丝笑来。 刘吟的心性从不像个孩子,之所以能在太子身边如鱼得水,那是早将太子那孩子脾气摸了个透彻。太子自小娇生惯养,喜怒无常,该顺着的时候顺着,该玩笑的时候玩笑,什么时候摆脸色,什么时候去讨好,其中尺度,偏差分毫都可能招来祸端。 那股火气窜到头顶,最终却是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他就像惯性似的,笑得明媚:“太子殿下,不用理他。咱们回去吧。” 太子这才是“哼”了一声,狠狠瞪了岑修儒一眼,便拉着刘吟离开了。即将走出边院时,刘吟有些担心的回头望,却是未料对上了对方满是失望与不再信任的眼神。 长大之后再回想起来,刘吟常觉得自己的感情大概也是在萌芽的第一天就注定了结局。 番外:熊孩子篇(二) 完了。刘吟有些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彻彻底底的完了。太子拉着他气冲冲的走回书房,回头见他还捧着那桃子,当即便是气炸了:“还不快将这脏东西丢掉!也不怕沾染了那妖物的邪气!” 刘吟这才是回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桃子,见太子说着便要来夺去丢掉,下意识的便藏在了身后。 举动在思考之前便做了出来,抬头见太子被他惹火了,刘吟立刻又是笑嘻嘻,开着玩笑道:“这种脏东西怎么配放在宫里,就让我带回府去喂猪。” 原本气的脸通红的太子听他这么讲,终于是狠狠的“哼”了一声作罢,虽是消停了下来,却还是委屈道,“先前不是你说,这家伙万事如意是因为生在王府,如今又怎讲!” 刘吟还是头一次在太子面前感觉被问住了,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只是些障眼法罢了。” 太子爷这回却也不是好敷衍的,气急败坏道:“……最好是!六月都能开桃花了!” 刘吟有些担心,太子将岑修儒太当回事,到时皇帝皇帝毕竟疼他耐不住他百般恳求,真改了主意将那人赐死可怎么办。 越想越糟,情急之下,刘吟便是道:“……即便那小王爷是能让桃树开花,又有什么用?他要能对人发号施令,让人对他千依百顺,那也不必挨那许多的竹板子了呀。” “你又怎知道他不能!说不定他只是藏着掖着,他……他就是没安好心!” “他要是真有那本事,哪能让咱们这样捉弄。”刘吟有些着急起来,反常的跟太子据理力争,但随即又想到太子的脾性此时最受不得的就是同人争辩不过,忙是换了口风,“不如咱们再试试,一会儿等他回来了。我气力大,我压着他……他要是。” 刘吟话说到一半便是停下了,因为他看见那太子的眼神突然从他身上,冷冷的落在了他的身后。 顺着太子的视线,回头见到扶着门框的岑修儒,刘吟真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倒霉过。 岑修儒扶着门框还有些站不稳,俨然已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但他听见了方才那些话,好歹还是没忘记逃,拖着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双腿刚缓慢的转过身,太子爷见他要逃,也不等刘吟反应,便一个箭步上前,将百般不情愿的岑修儒拖进了书房,按在了地上。 岑修儒在王府里虽然被严厉教导,却也没人待他如此刻薄,害怕之下终于是哭了出来。他个子长的比太子高,虽然不像太子一般学骑射,拼了命反抗却也让太子有些压不住,扭头便对刘吟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他压住!” “啊?哦。” 这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提议,刘吟怎么也是推辞不得,忙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腕。他力气本就大,岑修儒那些反抗在他手里可有可无,更何况又是身处下方,双腕轻易的便被按在了地上。 有了刘吟的帮忙,太子终于是松开手,叉腰喘口气笑了笑。 他想起方才刘吟的话,见岑修儒这么被压在地上只有哭的份,哪里有本事从自己这里夺去什么。安下心来,气便也消了一半,眼珠子一转,便见到了书案上的一小碟墨汁,伸手便取了过来,想在岑修儒脸上画点东西。 刘吟见太子的举动,知道他只是起了玩心,并非十分的恶意,心里松了口气,忙是准备解围道:“太子殿下,您看吧,这如意王爷也不过如此。” [您无需这般担心] 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一句。 就在他试图平息局面的瞬间,谁也想不到绵羊会咬人,岑修儒淌着眼泪忽然瞪着通红的双眼,冲压着自己双腕的刘吟大喝一声。 “松手!” 刘吟一瞬间像失去了自主的意识,随之而来,是一声清脆的“啪!” 挣扎中的岑修儒只是随手一挥,便误伤到了太子,这一下虽是没什么气力,但太子这等金贵的身子,从小到大又何曾挨过一个耳光,方才还是兴致勃勃的欺负着人,这一耳光简直是被他打懵了,墨泼了一身。 “你敢打我!!” 太子气得快哭了,随手将砚台一丢就伸手对着身下的人胡乱掐了过去。 低头看空空如也的手中,和只知道捧着脸哭个不停的岑修儒,刘吟感到事情愈发的棘手了。 听见打闹的宫女太监急急的赶来,忙是喊着祖宗将混乱成一团的三人拦了开,好在安太傅也及时赶来,才阻止了一场闹剧,岑修儒虽是衣衫凌乱灰头土脸,但挨了一耳光的却是太子,岑修儒领了罚,跪在国子监外头挨了杖责,十下,小惩大诫。 ****** 十下杖责,对一个文弱的孩子来说也许还是太重,第二日那岑修儒便没能来上课,刘吟失眠了两夜,第三天好不容易见到岑修儒了,对方却早已是将他划分在了敌人的区域,将距离保持得远远的。 过了几天,打扫房间的下人见他房里的桃子开始招果蝇,便问要不要拿去扔掉。正在洗漱的刘吟忙冲过去夺了回来,那天他抱着桃子坐在院子一口一口的啃了,甜美的汁液弥漫在唇齿间,心里却酸酸的。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那桃核端详,思来想去了半天。 第二日,他手腕上就多了一串雕刻精美的菩提桃核手串。 如果说太子原本还只是因为众人的传言对岑修儒心有嫌隙,如今却是记了仇,处处针对,稍有不顺心,便让岑修儒去面壁罚跪罚站。刘吟知道,若是当时不懂得如何怎么迎合讨好这太子,自己这些年的时日也大概就是如此。 一日下课后,太子去见皇后自行离去,刘吟收拾好书具,见岑修儒颓然从书房外进来,也是准备收拾收拾离开。他刚是在外面罚站了几个时辰,连口水也没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自那日之后,岑修儒便不再早早的来国子监,往往来的比太子还晚,总是到了时辰,才无可奈何的出现在门口。太子每见他姗姗来迟,都忍不住冷哼一声,指责他架子真大。 因而这些天刘吟每日早早候在国子监,也是没有独处的机会,如今四下无人,从来自信的刘吟忐忑了许久,终于是将书往桌案一丢,大步朝他的书案走了过去。 岑修儒听见动静,抬头见对方朝他来了,忙是躲在了书案的另一边,战战兢兢的看着。 “刘侍读。” “你就是不懂得揣测太子的心思才会受苦。太子的心性贪玩,本性却不坏,你若是知道他何时想要人哭何时想要人笑,也不至于如此。” 岑修儒听得莫名,不知刘侍读到底在对他说什么,更是害怕又中了他的圈套,被戏弄的更惨。 刘吟见他压根没什么恍然大悟的神情,叹了口气,语气嘲讽道:“罢了,谅你这榆木脑子也想不透,我只教你一样。” “……” “下次见太子爷生气,你就记得说一句话……” ****** “太子殿下,修儒知错了。” 从第一次说这句话起,这话便伴随了岑修儒近四年,甚至等到太子登基,这口头禅还一直保留着。 高高扬起的手顿了一顿,太子脸上飘过一丝讶异,一怔之下却只是放下手,将他肩膀一推:“让开!”说罢,便是绕开他,领着刘吟走进了书房。情急之下闭上了眼的岑修儒见没有被打,稳下脚步才是恍恍惚惚的睁开眼来,半开着嘴,便见到进书房前的刘侍读,偷偷朝他比了个拇指,扬眉一笑。 有用。这句话真的有用。岑修儒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岑修儒终于算是开了窍,之后再逢太子要发火,只要这么一认错,太子的火气便是消了大半。这句话对太子的确是非常的管用,虽然脸上仍是没什么好脸色给他,却已不再成天成天的罚他了。 刘吟也是得意洋洋,他没有想错,太子的心性就是个孩子,虽然性子直来直去,却也是敏感的,他感受得到来自旁人的善意。岑修儒那模样本就生的低眉顺眼,再服软的认个错,太子也是无法再下重手。 但刘吟没有想到,这句话太过有用,以至于过了几个月,太子便有些迷茫的对他倾诉。 “阿吟,你说,本宫先前是不是待岑修儒太刻薄了。” “嗯?” 盯着棋盘的刘吟讶异抬头,怀疑面前的太子还是不是一直以来那个张扬跋扈的太子。 “我现在觉得……他也没有什么野心。也不记仇,人也听话,老实。”太子脸上有些窘迫,垂着眸子,平日里目中无人的神色,竟显得有些腼腆,“……而且,他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听见最后那一句话,刘吟那些喜悦顿时是荡然无存了,他直盯盯的瞪着太子,心里五味陈杂,真想跳上去左右开弓给他来俩耳刮子。 岑修儒是他先发现的宝贝。太子凭什么来抢?? 番外:熊孩子篇(三) “……”听见最后那一句话,刘吟那些喜悦顿时是荡然无存了,他直盯盯的瞪着太子,心里五味陈杂,真想跳上去左右开弓给他来俩耳刮子。 岑修儒是他先发现的宝贝。太子凭什么来抢?? 这只是骗自己的话……刘吟其实比谁的清楚,对方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若是真要同他抢,那自己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那……那很好呀。” “是吧?本宫先前待他这么针对,现在想想真是太不像个兄长所为了。”得到了刘吟的肯定,太子似乎松了口气,含笑点了点头,便又专注的望向了棋盘。 刘吟心中七上八下的,脑子里再也塞不进那些黑白子和棋局,控制不了局面被太子杀得片甲不留。 自那日起,每见着岑修儒,刘吟便下意识的观察太子殿下的神情。 一样的趾高气昂,一样的目中无人,全然看不出与先前有什么不同。连刘吟都没看出端倪来,岑修儒自然也还是那么小心翼翼的,不敢同他太过亲近。 刘吟观察了几个月,觉得自己也许只是多虑,可就在放松警惕的某天早上,他打着哈欠来到国子监,却透过那书房的窗,见到在书案边并排而坐的两人正在说些什么。 “太子殿下,您还懂狩猎?” 两人坐得很近,连及腰的长发都在书案边的软榻上混到了一起。模样有几分相似的两个孩子一个生得粉雕玉琢,一个长的儒雅清隽,如此坐在一块,简直是比画还美。可刘吟却没有什么赏画的心情,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眼见冬天来临,想必这两人是说道了春日将至的狩猎大会。太子双手横胸,一脸的傲慢,正在道:“那当然啦,本宫从小就跟着任将军学骑射,每年狩猎大会,父皇都是赞赏有加的。” 省省吧。刘吟腹诽。老皇帝除了夸你还有其他儿子可以夸吗。 其实平心而论,太子的骑射的确是上乘,也是归功于他聪慧的资质,但如太子那种科班出身的程度,又怎么能和自己这种出身将军世家的人相提并论呢!岑修儒看着太子那景仰的眼神,简直让站在外面的刘吟气得发疯。 被这憧憬的目光看着,皇帝心里面美滋滋的,却做出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来,上下打量了岑修儒一番:“……你连骑马都不会,怎么有资格去狩猎大会呢。” 岑修儒听得一脸向往,忙道:“我可以向太子殿下学。” 太子的脸红了红,却立刻皱眉扭头到一旁:“我凭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太子的性子一向是如此别扭,若是刘吟在旁,定是泼皮般和他嬉闹一番,也就行了。岑修儒却是当了真,觉得太子殿下是真在嫌弃自己,又立刻露出悲切的神情来了。 而太子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回头发现他的神色变化,心下也是一慌。“好了好了。”他也是开始受不住岑修儒这套,忙是丢了个台阶过去,“你要是做本宫的宠物,听本宫的话,本宫自然就会待你好的了。” “做殿下的宠物?” “嗯,就像欢欢那样。” 欢欢是皇后养在宫里的一只雪绒狮子狗,太子待它确是比一般人还要好。岑修儒低着头思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脸颊却是染上了红扑扑的粉色。 深思熟虑后,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丢人,只是抬起通红的脸来,眨着眼睛不说话,却是急促的点了点头。 太子也还不知情爱滋味,哪里明白他的心思,只是大笑:“你脸怎么红了。” “……”这一提醒之下,岑修儒才是大惊失色,立刻用袖子盖住了发烫的脸,又埋下了头去。 在他脸红的时候,刘吟却是脸都黑了。 再不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 “太子殿下。” “嗯?” “岑修儒的能力,太子殿下可是有定论了?” 闲来无事的午后,太子正闲散的逗着笼子里的鸟儿,漫不经心笑了笑,回了句,“没有定论,但本宫看他是没那心思的。” “最近,可又总听宫女们说……” “诶——”几个月前还被气的够呛,如今的太子对这些闲言碎语不仅是不信,甚至连听都不屑听,直接出声打断了,“那些不就是她们闲的没事,东拉西扯嘛。” “……” “对了!”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好玩的事物,太子突然关上鸟笼,一脸幸福的神色,从宽袖里取出一串檀木佛珠,转身示在刘吟面前,“这些日子岑修儒跟着母后一起修行诵佛,给朕刻了这串佛珠,每一颗都是刻着经文,看起来花了好一番心思。” 刘吟淡漠的垂眼看着,甚至连接过来瞧仔细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眼眶发干,衣袖下的手腕被那脑纹桃核木手串咯得生疼。 “说是要提前谢谢本宫肯教他骑马呢。” 感到再待下去,情绪就会失控,刘吟举止反常,猛的转身一言不发的扭头就跑。 “阿吟?” 将跟来的太子甩在身后,他飞快的冲出回廊绕过花园,最后停在一池深潭前,拔下手腕上的东西就狠狠的摔了出去。 “噗通”一声水声后,他扶着小桥的木墩喘着气,感到心里也清净多了。 没错,他暗暗想,岑修儒那个笨蛋算老几,他刘吟压根就不需要岑修儒对他另眼相看。 正在这么想着,准备离去时,一抬头便见到岑修儒抱着什么站在湖边的小径上,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想来是方才的一幕都看在了眼里。 他是来特意寻刘吟的,看见这一幕虽并不知刘吟扔的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刘侍读这会儿火气很大,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了。 刘吟面容带着怒色,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哟,这不是世子嘛。” “……刘侍读。”见刘吟喊他,岑修儒才是搂紧了手里的镂空盒子,沿着小径走了过来。 刘吟站在小桥中央不动,见他也走上桥来,像是特意来寻自己的,不禁便又在意的看了看他手里的盒子。 岑修儒将盒子放在小桥的宽敞扶手上,便将盒盖取下,放在了一边。里面摆着的竟是各式各样的糕点。 “这些糕点是皇后娘娘赏我的。都在佛前供奉过,说是吃了就会有好前程。修儒不喜甜,便给刘侍读拿来了。” 岑修儒说完,便是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似是希望他收下或者尝上一口。 “……”刘吟皱眉,看了看早已平静无涟漪的湖心,忍住那种后悔的心情,冷漠道,“无缘无故,干嘛送我糕点。” 似乎觉得有些羞涩,岑修儒局促的低头绞着手指,过了一会,却仍是道:“因为修儒十分感激。若不是刘侍读的那一句指点,太子定然是不会对修儒改观的。” 话还没说完,岑修儒便听得“啪”一声,抬头便见那食盒已被打翻,直直落进了湖中。他忙探出身去够,但远远已是晚了,看着那湖中浮沉的木盒和星星散散飘着的几块糕点,岑修儒既可惜又委屈。 自己分明是怀着好意来的,为什么刘侍读要如此做。他便是不喜欢,让不必这样啊。 “我可不吃狗叼过来的食物。” 并不理会岑修儒的哀怨神情,丢下这句话,刘吟便是扭头扬长而去。 番外:熊孩子篇(四) 太子虽然还是同以往一样,成天只和刘吟厮混在一起,只不过每每在国子监见了岑修儒,太子都会装模作样的偷看上几眼。但太子越是没有行动,刘吟便越是生气,他觉得只有自己有喜欢岑修儒的资格,太子根本对他丝毫没有了解,凭什么和自己比。 而且,凭什么岑修儒又会喜欢太子多一些?那个太子有哪里好,骄傲,霸道,又幼稚,整个人都透着不成熟的气息,岑修儒是不是瞎了狗眼。 刘吟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岑修儒,连一开始抱着偏见的皇后,在岑修儒陪同修行了一阵子之后,也开始待他如亲儿子似的了。 刘吟想一定是他对大家都用了能力,但奈何在旁如何煽风点火,太子也只是将信将疑。太子是听不进任何挑唆的话了,但他看刘吟一提到岑修儒脸色便格外阴冷,似乎是觉得刘吟不喜欢他。他待刘吟一向是如亲兄弟的,既然刘吟不喜欢,那他也可以尽量不去和岑修儒来往。 当他还没能想出搅局的法子,没有什么心事的太子倒是自己说了件事,斩断了后路,坐在国子监与刘吟闲聊时,太子道: “母后说年内想为本宫定一个太子妃。趁早为咱皇家开枝散叶。” 一听见这话,刘吟当即便看向了另一旁翻着书的岑修儒,果不其然见他手一顿,长长的睫毛翻起来,垂在书本上的视线便落向了交谈中的二人。 看着岑修儒委屈的小模样,刘吟心下莫名觉得畅快,却佯作吃惊道:“太子不觉得此事尚早吗?” 太子依然是目无旁人,全然没留意一旁岑修儒的反应,只顾自说道:“本宫也是这么说的,但母后说,父皇也是十五岁便娶了太子妃的。大婚之前,还得跟年长的宫女行房,学御女之术。” 刘吟睨着岑修儒,而后者也是撞见了他的视线,连忙低下了头去。这反应让刘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来:“这可真是有趣啊。” 太子脸上神情全然没有该有的隐晦和羞涩,正是他心智不齐的证明:“是啊,本宫也是觉得。母后挑了八个宫女,让本宫去挑挑,阿吟你一会儿就陪本宫去看看吧。” “好啊。”刘吟说着便是扭头,朝着岑修儒抬高声音道,“世子可要一同去看看。” 岑修儒扁扁嘴,脸都青了,阴云密布着,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太子没有察觉岑修儒的异常,只责怪道:“叫他做什么,他这么小懂什么。” 刘吟心里有些嘲讽,太子竟说岑修儒懂什么?在他看来,岑修儒虽然小一岁,却至少也懂的比太子多。如此想着,刘吟却是幸灾乐祸的笑道:“是啊,太子殿下说的是。” ****** 下课后刘吟便陪同太子去见了八位在后宫精挑细选出来的宫女,果真是个个品德贤良,容貌端正。太子显然是不知如何挑选,但不愿显露慌张,随便留了一个看着最顺眼的。 宫人们将那宫女送去梳洗打扮,刘吟便与太子对座在床前闲聊,四下无人,太子这才是坦白道:“真不知为何母后要选八个之多,本宫全然不知该如何挑选,只是随便戳了一个就算。” “太子。”刘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弯着腰半天,才是道,“殿下看来是情窦未开啊。” 太子矢口否认,倔强道:“没得事!情爱什么的,本宫可是明白。” “哦?” “情爱就是喜欢。本宫喜欢这选中的宫女,觉得她长得顺眼。就像……就像……”说道这里,太子终于脸红了红,“就像岑修儒一样,模样可是清秀。” “……”刘吟冷冷一嗤,突然带着坏笑凑了过去,“太子殿下,那可不是情爱啊。” “嗯?” 刘吟在距离不能再近时停了下来,他垂着眸子睨着太子有些紧张的神色,伸手攀上了他的左胸口,轻轻一按。而后伏在他耳边,低语。刘吟的五官本就长的俊朗,如此满目柔情,让太子一时竟看得忘了呼吸。 更糟的是,耳边传来如挑拨一般的话语。 “当殿下的这儿,能像舌头一样尝到味道,或甜,或苦,那才是真正的为谁心动了。” 说完,刘吟笑着离开他耳边,端正了身子,却发现太子的脸色已全然变了,他面红耳赤,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神色,让刘吟一时措手不及。 糟了,玩过头了吗? 但那一瞬间的慌乱后,刘吟便冷静了下来,太子若如此能转移对岑修儒的重视,他甚至对这样的发展喜闻乐见。 “阿吟,我……”太子脸颊通红,方才耳边一阵酥麻,心扑扑跳个不停,而刘吟说了什么又哪有进耳朵。 好在就在此时,太监及时带着那宫女进来了,刘吟见人来了,便起身告退。 想起自己把最近看的闲书落在了国子监,刘吟抬抬头见天色还不算晚,便折道回了国子监,却出乎意料的发现书房里还点着微弱的烛火。 刘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推开房门的手都有些发颤。待房门被推开,他往烛火处望去,果然见到了想见到的人。 听见声音的岑修儒抬头望向房门,见到刘吟,虽然有些局促,但还是立刻打了招呼。 “刘侍读。” 把来意都忘了个干净,刘吟带笑走过去,凑过去想看看他是不是快哭出来了,却发现他只是低头在摆弄着榻上的什么东西。待到刘吟绕过书案,才看见他面前侧躺着一只雏鸟。那雏鸟看起来不过一个月大,浑身上的毛羽本就没有长齐,更不知什么原因掉了大半,还有些湿漉漉的,显得极为难看。鸟喙一开一合,却因为没有气力发不出声音来了。 “哪来的?” “方才,在院子里看到的。”岑修儒没有抬头,搓了搓手,再度捂向那只雏鸟。 刘吟本想,这岑修儒今晚可有的难过了,不想他又找到了新的东西转移了注意力。平心而论,没有看见岑修儒为太子的事神伤,他还是有些开心的,便撑着长塌一跳也坐了上去。 “你还真是不省心啊。” 岑修儒认真道:“既然捡回来了,那这就是我的雏鸟,我必须要待它好的。” 刘吟冷哼一声:“这么小的东西,离了雌鸟,养不活了。” 岑修儒立刻抬眼看向他,眼中尽是埋怨神色,抿了抿嘴,却是没说什么。 刘吟又有些不是滋味,摸着鼻子道:“对了,世子不是万事如意吗,那世子要它活下去,岂非易如反掌?”但出乎意料的,岑修儒却是摇了摇头。 “此事关乎生死,不行的。” “……”刘吟垂眼看着他沮丧的表情,半晌,突然跳下长塌便到另一边取了几个烛台来,就着那书案边的微弱烛光依次点上,全放在了书案上。 “这么小的雏鸟要这么照着取暖,一直到出翎羽才行。”说着,刘吟又是将雏鸟身下平整的帕子弄出褶皱,然后将自己的帕子也垫了上去:“一会儿,找个箱子弄些锯末面铺上,用木棍沾着豆粉糊稀面喂着,能不能活就看天了。” “……”岑修儒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对刘吟的反复他有些吃不消,但想了许久,还是客气道,“刘侍读懂的真多。” 知道谁厉害了吧。刘吟心里乐,嘴上却道:“你若是把看那些迂书的时间,花些去看看《齐民要素》,《梦溪笔谈》也能学到这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别整天君君臣臣天下百姓的,也不嫌酸。” “……。” 吹完牛半天得不到回应,低头这才发觉对方的注意力已回到了身前的雏鸟。本觉得不甘心,可刘吟见他小心翼翼捂着那已没什么声息的幼鸟,看着烛光跳跃在他低垂的眼帘下,心便是渐渐的化开了。 歪着头痴看了半天,刘吟终于是回过神来,撑着塌一跃而下:“坐着吧,我去找个箱子。” 番外:熊孩子篇(五) 岑修儒这只雏鸟太小了,怕带出去受不了这入秋的天气,就这么偷偷养在了国子监,起了个名字叫阿啾。岑修儒每日用豆粉喂着,那雏鸟倒当真一日比一日精神起来。没有多久,这雏鸟便开始换了一身管羽,能在书案间轻快的扑翅跳跃了。 众人这才是认出来原来阿啾还是只金丝雀。 刘吟见岑修儒这些时日注意力全放在了阿啾身上,倒还是高兴的,至少他不像以前那样,成天这么惦记着太子。 这会儿倒是太子莫名的开始不高兴了,原本见雏鸟小巧可爱,才是没有为难,可大约是见岑修儒成天找着谷子稗子,配着食物悉心的照料,仿佛眼里再没了别人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便是憋着一股气。 刘吟本以为这潜移默化可以慢慢进行,谁料事情会朝他期待的方向加速进行,入冬的一天,刘吟迈入国子监时便听见小声的抽泣,他辨别着这声线便是心里一慌,加快脚步,走到书房门外,正碰见岑修儒哭着从房里出来。 他的双手手心,捧着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却已是奄奄一息的阿啾。刘吟看他哭得红肿的眼,视线绕过他看向房里,又见到太子坐在书案前晃着弹弓,心下便已是了然。 见到刘吟,岑修儒像突然有了些希望一般,淌着眼泪哀求:“刘侍读,你救救阿啾。求你。” 刘吟垂眼看了看他手心的金丝雀,伸手过去查看了片刻,可那雀鸟伤的太重,刘吟还没能想到办法,它就这么在两人眼前咽了气。 见岑修儒仍带着希望看着自己,刘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道:“它已经死了。” 这话宛如阎王判笔,一锤定音,岑修儒的眼泪霎时像泉涌一般从眼眶里大颗大颗的落下,太子见他哭得直颤终于面露愧色,放下弹弓从榻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后:“别哭了,本宫也不是故意的。你若是喜欢金丝雀,大不了本宫再送你几只。” 刘吟倒吸一口凉气,眼观鼻鼻观心,这太子,何须他从中作梗,他自己根本就十分擅长自毁形象。 果不其然,岑修儒用毕生没有过的凶狠眼神瞪了太子一眼。 “还给我!”突然,他伸手将太子缠在手上的佛珠抢了回去,也顾不得抹抹眼泪,就带着阿啾跑开了。 太子觉得手腕空落落的,被岑修儒这眼神膈应的慌,还想追上去,却是被刘吟拉住。 “太子殿下,管他呢,不就是只金丝雀嘛。”刘吟扯着一抹笑,道。 “……”太子凝着眉暗暗思忖了片刻,他本就一直以来唯我独尊,那点内疚还是看在岑修儒这么伤心的份上,在刘吟的误导下,方才那些愧疚也荡然无存了,点头道,“就是么……”他看向岑修儒跑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不就是只金丝雀么。” 刘吟虽是有些在意岑修儒,却仍是硬领着太子殿下回到了书房,他把玩着太子放置在一旁的弹弓,刚玩了一会儿,却发现太子从方才起就只是怔怔的坐在身边,一幅失魂落魄的神情。 “……太子殿下?” “阿吟……” 太子茫然的回过脸来,尽是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纠结得胸闷,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陌生而害怕,“我心里好难受,我好像……我好像做错了。” 那又能如何,刘吟在心里嘲讽道。世间之事,只要关乎性命,向来就是说一不二,覆水难收。 ****** 一向只跟着刘吟的意思走,太子这回却不知怎么的就开了窍,存了心思去讨好岑修儒。第二日一见到他,便是命人上果子上糕点,岑修儒把那些糖衣炮弹推开一边,他又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去搭话,虽然不敢提那雀鸟的事,却逮着他旁敲侧击,问东问西。 岑修儒却是打定主意不再理会他了。他对太子虽是一见倾心,但也不过如此,想到对方是未来的九五至尊,必是三宫六院,他便也在心里断了念想。可是此事却是全然超出了他的底线,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阿啾,若是当日留着它在外面,或许也不会让他如此惨死。 见太子如此反常的对人献殷勤,刘吟却是毫不在意,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太子是什么脾气。 太子是什么脾气?那是全天下的人惯出来的,他能因一时不满打人板子要人性命,全然心智不齐,那一丝内疚又能撑得住多久?果不其然,碰了一鼻子灰几天,太子便愤愤然起来。 太子整个人都快癫狂了,心想这岑修儒真是太不识抬举!连他的好意也不肯接受。况且他仔细想想,甚至觉得此事全是岑修儒他自找的,若非他这么围着阿啾转,自己又怎么会对一只雀鸟动杀心呢? 这都是岑修儒自找的。 到最后,教岑修儒骑射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狩猎大会之后,岑修儒似是渐渐淡忘了关于阿啾的事,太子见他忘了,便也理所当然的忘了。但刘吟见岑修儒的神色,却知道他心里会永远记着这件事。他也希望岑修儒记住这件事,记住这个人是怎样一个太子,稍有不快就夺人性命。 只是事与愿违,刘吟万万想不到,这突然间扑灭的感情,竟如星星之火,又突然死灰复燃。 那一日,他正与太子在国子监殿后爬那一棵大槐树,那棵树两人从七岁爬到十四五岁,再是熟络不过,蹭蹭便爬到了树杈。此时刘吟眼见,瞧见岑修儒抱着书具从书房里出来,准备回住所。 “世子,别急着回去嘛。”刘吟出声将他唤住。 太子闻言扭头,见到岑修儒,也是带着坏笑道:“岑修儒,给本宫过来。” “……”岑修儒无奈,只能走到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两人,“太子殿下,刘侍读。” “世子不想上来看看风景吗?”刘吟笑道。 “到上面来。”太子继续发号施令。 “修儒不会。”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你踩着那儿,那儿,那儿,不就上来了吗?”太子自小习武,爬树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自然也不明白自己这话是如何刁难岑修儒这一介文人了。 刘吟坐在另一边树杈上,带笑不语,颇有一副静观其变的感觉。 岑修儒只好放下手里的书具,在树杆前抬头看了看太子方才所指的那几处,的确是有一些落脚的地方,他只好攀着树干突起的部分,小心翼翼的往上踩。这棵槐树年份已久,树干上凹凹凸凸,倒的确方便了岑修儒攀爬,尽管满头大汗,他还是磕磕巴巴的爬到了太子身侧。 低头看看那数丈远的地面,他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伸手攀着树杈上去,却不料最后一脚突然踩空。 “啊!!” 他没了脚上的支撑,整个人失去平衡立刻后仰,像瓜熟蒂落的果子一样直直的跌了下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太子眼疾手快,猛然间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一震之下,落了许多叶子下来,岑修儒手臂被拽的生疼,岌岌可危的悬在空中,早已吓得丢了魂,红着眼眶抬头看看太子,对方却也是不轻松,惊出了一头的汗,憋红了脸使劲的拉着他。 已是用尽全力,他仍不忘出言安慰。 “没事,没事,本宫拉着你呢。” 刘吟也是吓了一跳,他怕震着树杈,不敢直接跳到这边,只能小心翼翼的从另一边的树杈挪动过来。而太子却是咬着牙,踩着树杈,靠着一个少年全部的气力,一点点将岑修儒拉了上来。 岑修儒被拉上去,直至双手抱着那树杈,两只脚胡乱往边上蹬了几下,察觉到踩上了树干,心里的石头才是落了地。刘吟也已到了他身边,伸手把着他,以免他再次跌下去。 太子这才是松开手,他拍拍衣裳的尘,看着岑修儒无恙,才是安下心来。 他想放下腿继续在树杈坐下,顺便嘲讽几句,却不想脚一滑,一个趔趄。在刘吟与岑修儒都没有意料的情况下,只听一声短促的惊呼,太子已头重脚轻直直的跌下了树去。 瞬间,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番外:熊孩子篇(完) 刘吟心下一片混乱,直到岑修儒抱着树干滑了下去,才是紧跟着迅速跳了下来。他甚至都记不起是怎么喊来人,喊太医。 只知道太子摔的很严重,磕了脑子,命悬一线,皇后哭红了眼睛,皇帝勃然大怒,他与岑修儒怂恿太子爬树,重罚,各受杖责四十,他自小习武皮糙肉厚,倒还算好,可怜那细皮嫩肉的岑修儒,被打的奄奄一息,一声不吭的昏死过去,能留有一命已是万幸。 原本选太子妃的时期也是错过了,各种和缓的药重药是全下了,半月过去,太子仍是昏迷不醒,太医院人人自危,终于是在古籍上翻到个针灸之法。只是古籍毕竟鲜于考据,太子这样的万金之躯,若非万不得已,自是不敢试用,何况那成人的穴位与少年相差多少,云朝皇室向来人丁稀薄,各个太医也是毫无经验。 得知岑修儒要试针的消息,刘吟简直可以说是毫不觉得意外,他记得岑修儒那日忘了所有不快的往事,哭得有多厉害。 皇帝和皇后虽然平日里疼他,这会儿摆在太子儿子生死攸关的大事前,也是由衷的希望他来做试针的对象,能得他自愿提出,自然是满口答应了。毕竟,他与太子虽不是同胞兄弟,却也是血脉年纪最为接近的。 试针前一晚,岑修儒拖着满身伤痛,一个人来到太子寝殿,屏退了太医与下人。太子仍陷在床褥间昏迷不醒,他在床沿坐下,从袖中取出了一串窸窣作响的佛珠来。 看着太子毫无血色的脸,他眼睛有些发涩,低头抬起太子的手。 “太子殿下……施了针之后。你一定要醒过来。”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将那串佛珠一圈一圈,绕在了那细瘦的手腕上。做完了这些,他放下太子的手,望着那初见时便惊为天人的容颜,想到试针危险,或许再见无期,终于情难自控,含着眼泪,低头便在那苍白的唇上落下浅浅一吻。 “太子殿下。” “修儒……喜欢你。” 为什么。 站在寝殿外,刘吟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岑修儒要为他试针? 太子做的坏事是不够多,还是不够过分?为什么这个愚蠢的如意小王爷……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喜欢上这么一个人。 他献殷勤只是因为自己不痛快,出手相救可能也只是下意识,自私如太子这样的人,所做的一切都只可能是为了他自己心里能好受一些。 为什么岑修儒就是看不透? 自己又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受这样的煎熬? 见岑修儒起身,刘吟忙避在暗处,不一会儿,便见那人走出寝殿,垂着脑袋离开,背影消融在夜色之中。刘吟走了好久的神,猛然间发狠的皱起眉来,他大步走进空无一人的寝殿,一把将太子手腕上的佛珠扯了下来。走到火盆前,他一个用力便扯落了佛珠,冷眼看着那一颗颗圆润刻着小字的檀木珠子被火舌吞噬。 他与太子自幼相伴,心里虽然没有感情,但也没有深仇大恨,做出这样的事,可以说没有任何的缘由。 他只是觉得太子不配,太子这样的人,配不上这串珠子。更配不上岑修儒对他的感情。 他甚至觉得,太子那样的人,还是死了来得好。 ****** 可惜,祸害遗千年,太子得了太医院的精妙施针后,没几天便是转醒了。岑修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之后睡了好几天,醒来之后人好像变得比以前更笨了,以前他木讷归木讷,好歹是书迂,如今连记性也差,书上的东西,常是记住个开头便忘了后面。 太子能转危为安,皇帝与皇后满心喜悦,不愿太子多想,便瞒了试针的事。刘吟别说是得了交代,就是皇上没交代过,他也不可能说。于是太子一醒来,便连着好几天,只有刘吟天天陪着,也没见过岑修儒来看他。 一开始还有些不开心,后来便觉得,岑修儒待他一贯是如此冷淡的,当时自己送了这么多好吃好玩的,他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不就是一只金丝雀吗,自己是当朝太子,还不如一只金丝雀吗,他为阿啾哭,自己命悬一线,他却毫不关心。 想来想去,还是阿吟待自己最好。自小到大,这么多年,身边那么多人,只有阿吟对自己的情意是真的。 而岑修儒醒来之后,回到国子监,见太子再也没带过那串佛珠,心里也是失落。 总而言之,刘吟可以说见证了这一段原本就不该存在的感情,是如何在萌芽前便消声觅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畅快。接下来的时日,继续跟在太子身边,时不时挑拨挑拨,跟着欺负欺负,反正等到长大了,都是孩提之事,不值一哂。 刘吟想,只要太子快些奉旨成婚,总有一天会全然没了对岑修儒的心思。 却不想时间还不够长久,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更糟的是,新登基的小皇帝,竟打那之后就以为喜欢的人是自己。他这才是突然察觉,自己的处境,突然从“虎口拔牙”,变成了“被拔的牙”。 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第二十四章 皇帝一梦起来,只觉头疼脑胀,扶着床沿撑着额头,守夜宫女一见他如此举动,忙是凑近:“皇上可是身体不适?可需传太医。” “不必。给朕倒杯水来。” 还在回味梦中的细节,宫女适时的递来一杯水打断了思绪,皇帝伸手接过一饮而尽,脑子终于是清醒了一些。 “什么时辰?” “回皇上,才过寅时。” 皇帝垂眸将杯子递出了轻纱帘子,便再度躺下了。 自打被岑修儒这么直盯盯的诉了衷情之后,皇帝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对了。这不方才就不知为何梦到了小时候的岑修儒。闭上眼,便记起他当年高挑的个子,谦卑的眉目,还有那向自己道歉的模样。 不同于皇帝的纠结,岑修儒被皇帝戳穿了情意,倒好像从容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疑邻盗斧,总觉得这些日子见到他,对方的眼神都透着倾慕,让皇帝觉得尴尬得不得了。 在朝堂之上避无可避,不料下了朝也在御花园中遇到,岑修儒可能是上回被打怕了,忙解释自己是因为礼部无事,这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送几本手抄的佛经。 “行了。”皇帝真不明白,这岑修儒怎么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仍对上次的事介怀,心存内疚,他就不能不提醒自己那件事吗,“上次的家书可是寄出去了?” “回皇上,寄出去了。” 皇帝上前去,取过他手中的经文,随意的翻了翻:“可有回信。” “还没有。” “……”皇帝将手中的经文还给岑修儒,看着他半天,突然不知为何,凭空冒出来一句,“……上回你送来的墨……挺不错的。” 岑修儒闻言诧异的抬眼,看得皇帝浑身不自在,忙转移了视线:“快去吧,母后该等急了。” 之所以突然说这话,自是因为上次的事心里内疚。他只是想告诉岑修儒,那日他带来的墨,自己在用。 可皇帝万万想不到,这随口一句夸赞,倒让岑修儒变本加厉起来了。第二天,岑修儒就送了一个砚台,皇帝瞅着那雕工甚是精美大气,便收下,命人将御书房那个换了,没过了几天,岑修儒又是送来了一套狼毫笔,宣纸和笔山。 岑修儒不差钱,眼光也是独到,送的东西都是不错。只是皇帝如今在御书房一坐,手里的眼前的笔下的全是岑修儒送的东西,就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了,隐隐只觉得有点无语,这人是在想什么,给点阳光就灿烂,这阵势是要将自己的书案文房四宝都换一番吗?表达好感,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事实证明,岑修儒就是这么木讷,送完了文房四宝之后,就仿佛再没什么可送的了,他的示好,在短暂的活跃了一番后,又陷入了死寂。 在岑修儒接连送东西的时候,皇帝还有些不屑,觉得自己一国之君要什么没有,哪里需要岑修儒送,可岑修儒这么一消停,他又别扭得很,每天都想着岑修儒今日怎么不送点东西过来呢。 可能是因为,每次他送东西来,自己随口问一句:“给朕的?”他便抿着嘴开心的小幅点头,那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 看着他送来的笔墨纸砚,偶尔皇帝会突然回想起当年岑修儒赠给他的一串檀木珠子,记得那串佛珠每颗珠子上都仔仔细细的刻着地藏经的经文,又上了漆,摸着也圆润不咯手,那时岑修儒住在皇后宫中,皇后告诉他,岑修儒每天做到半夜,一连做了半个月才是做好,可是用了心。送来的时候,岑修儒脸红透透的,眼中洋溢暖意,这串佛珠,他自然是喜欢的,只是后来…… 皇帝的思绪到这便是停了,因为他想起,那串珠子是被岑修儒夺回去了。 既然是送给他的东西,怎么还抢回去呢。想到这里,已经不记得个中缘由的皇帝心中微忿。 皇帝最近也没少闲着,无时不刻关注着南方传来的战报,当然,同时也留意着发小在前线的近况。一国之本,动摇起来也容易的很,最忌便是内忧外患,南方战事拖得越久,越容易给河南一带的反叛制造空子。 但偶有空闲,还是会想到岑修儒和他送来的东西。那一日正闲暇下来,端详摆弄着书案上的笔山,秦公公便来报建丰侯觐见,皇帝理了理衣装,便宣他进来。 本以为他是终于想到了送些什么别的,不了岑修儒握着一封书信,满脸的焦急神色匆匆迈入门槛,见到皇帝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上,方才收到家父来信,得知母亲病重,臣恳请皇上准臣回陈州一趟。” 这个时间?回陈州?皇帝几乎想都没想便回绝了:“不行。” “皇上。”岑修儒心急如焚,还要再说什么,却正在此时,秦公公又从房外小步走来,在书案前一揖:“皇上,莫将军求见。” “……请莫将军稍等片刻。”皇帝答,见岑修儒神色哀苦,心里有些不安,但关于此事他却也有自己的考虑,想了一想,才是道:“把信呈上来。”岑修儒见事情似有转机,却是犹豫了片刻,才起身,有些不情愿的将信呈了上去。 皇帝将已启封的信取出,抖开看了看,还没读完,光看着那字迹,心里便是渐渐阴沉了下来。淮阳王的字他看得虽不多,也听闻淮阳王幼时不喜读书,自然是写不出信上这娟秀的字来。连自己都能猜到,岑修儒这样与父亲频繁通信,更是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恐怕,正是因为察觉了淮阳王府出了事端,才急着跑来求自己许他回陈州。 皇帝将信放在一旁,仍是没有改变主意:“你不能去。” “求皇上准臣回陈州。”岑修儒急得快哭出来了,他知道皇帝辨认了字迹,恐怕与自己的猜测不谋而合,当即又是跪了下来,信誓旦旦道,“臣一向唯皇上马首是瞻,不论在何处,也绝不会做出不利于皇上的事。” “朕命你留在京城,不用再说了,下去吧。”言已至此,皇帝不耐烦的皱起眉来,说罢,对秦公公道,“宣莫将军。” 秦公公领命,忙是出去了。 岑修儒见皇帝心意已决,在多说也是无益,垂下眼帘半晌,才是缓缓的站起身来。 想到父王母妃困在陈州不知安危,他便是违抗圣命,也要离京。抱着这样的心思,他缓缓往殿外走去,却在迈出门槛之前听得一声:“等等。” “……”岑修儒停下脚步,带着一丝希望回身看向那低头翻看奏章的皇帝,本以为他改了主意,却不料听得一句。 “今日起你不用回府了,入住宫中。” 连唯一的后路也被斩断,岑修儒慌了:“皇上!!” 本只为防着他被逼无奈,偷偷出京,而这焦急的反应正是证明了皇帝的猜想。放下奏折,皇帝抬眼看向岑修儒,带着略微的怒意:“连朕的话你都敢违抗了是吗?” “……但是……臣。”岑修儒语不成句,求情的话还没说出一句来,秦公公已是领着莫将军来到了御书房,他只能不再说话了。 见岑修儒沉默了下来,皇帝的神情才是缓和了一些,侧目对秦公公道:“洪宝,建丰侯即日起便入住朕的寝殿,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出行,你安排下去。” 不知发生了什么,秦公公怔了一怔,但仍是立刻回过神来,回道:“是,万岁。” 第二十五章 岑修儒坐在阔别多日的寝殿内殿软榻之上,却是与当时全然不同的心情。那时的他以为感情有了回应,虽忐忑不安,却欣喜若狂;如今,却是心如死灰。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暗示瑜国大皇子也好,拒绝濮阳太守也罢,皇帝的理由永远只有一个,不许自己离京。但岑修儒今日才明白,那不只是搪塞别人的理由,皇帝的的确确的不容许自己离京。 想到方才皇帝的决绝,和那日酒后的乱语,岑修儒感到自己的心像被投入了不见底的湖水之中,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越来越重,越来越冷。 自己大概从未被皇上信任吧。 他早该明白的,幼时的排挤就是因为皇上对他心存嫌隙,如今的宽厚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若非先皇的遗愿,太后的善待,恐怕当今皇帝真正希望的,并不是自己留在他身边,而是自己不复存在在这世上。 每想到这里,岑修儒便不禁有种厌世的念头,觉得这么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现如今要考虑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父王和母妃的安危。信中所说母妃病重,可却是母妃的字迹和署名,可即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他也必须回去,否则他那年迈的父王和母妃,一辈子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如何能顶得住这种云诡波谲。 在皇帝寝殿待了一阵子,岑修儒终于是坐不住了。装作移步书案,经过屏风旁往内殿外瞥了一眼,暗数了一下,站着四个护卫。看来要他们同时离开是不太现实的。 好在书案边有窗,虽然小了些,但岑修儒体格纤细,将外套褪了,试了试倒正好肩宽。 岑修儒尽量放轻声音,撑着窗棂一点一点往外挪,终于头重脚轻的摔在了窗外的空地。还好发出的动静不算大,不敢呼痛,他忙伸进窗棂将外套取了出来,一面披上一面便往最近的回廊处去了。 尽管深知宫中层层峦峦,守备森严,却也不得不一试。 ****** 得知岑修儒被宫中巡守士兵逮住,押送回了寝殿,皇帝毫不觉得意外,宫中戒备森严,本就不是岑修儒能逃得出去的。 尽管如此仍是觉得烦心,放下手头的事务,皇帝便领着秦公公往寝殿去了。 远远的便听见哭声,皇帝皱起眉来,迈入内殿,绕开屏风,果然见到岑修儒趴在书案前轻轻抽泣的背影。他毫不掩饰脚步的走近,直至站到了岑修儒身后,对方才是听见动静,从衣袖中抬起头来,转身用哭红的眼睛望了望。 “皇上……”岑修儒一怔之下,顾不得擦擦脸,便立刻回身跪了下,“请准臣回陈州。” 方才被逮了回来,心里越想越急,太担心父王母妃,又回想到幼时承欢膝下的种种,他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平日里,出于皇帝的顾虑,他只能留在京城,无法伺候在二老身边,已是罪过;可如今,若是父王母妃真当在危难之中,他这个做儿子的还是只能在京干坐着,又何以尽孝道。 已打草惊蛇,秦公公加派了人手,他是再也逃不出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皇帝能开恩,放他回陈州一趟。 皇帝见他那模样心中一抽,他经历过丧亲之痛,自是明白这种担忧的,原本苛责的话也收了起来,上前将哭哭啼啼的岑修儒拉了起来。皇帝拉着他到一旁的软榻上边,温声道,“坐下。” 皇帝一面用袖子擦拭他的泪水,一面道:“朕知道你担心父母。只是此去陈州凶险非常,你若是去了陈州,莫说是救人,恐怕连自己也是卷了进去。” 一听这话,岑修儒抽了抽鼻子,忍住了哭声,连连摇头:“皇上放心,臣自当会小心行事。” 皇帝不置可否,思忖片刻,便反问道:“那么朕只问你一句话。你心中究竟是有完全的打算,还是不过就一门心思想陪在双亲身边?” “……” 岑修儒开了开口,却发现这一问简直一针见血,直指他的内心。他对王府如今的状况根本全然不知,接到信之后便感到心急如焚,只是想着,信上既然让他回陈州,那么他回去事情自然便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却全然没有考虑过整个事情的走向。 皇帝见他不出声,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朕不能让你涉险。……朕亦有安插眼线在河南一带,不如静候一阵子,等线人将陈州如今的详细情况传达,再做决定。” 岑修儒听皇帝细细道来,才是明白对方的考量比自己深得多,可如今毕竟是父母的安危,他是想要冷静也冷静不下来,只能追问:“皇上的消息,几时能到?” “不会太久。若陈州真有变故,应当不会比王府的家书晚来多久,朕想这几日就能到。”皇帝答完,突然皱起眉来,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说道,“若是事态真是严峻,朕恐怕是要召回南边的军队。” 岑修儒虽归属礼部,却还是知晓南方战事,当即便是一慌:“若是如此,沿江九郡岂不是拱手让人?” 皇帝却摇头,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取舍之间权衡利弊,才是治国之道。”岑修儒读的兵书不多,不懂治国,却也知道皇帝说的话总是在理,可沿江九郡毕竟不是小事,还要再劝,皇帝却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转移了话题,“时候不早了。饿了吧,朕命人传膳。” 岑修儒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对皇帝如此温存话语,他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了,但考虑到肚子空空,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皇帝抬头,眼神示意宫女下去传膳,然后便拉着岑修儒来到外殿的长案前。未等许久,宫女们便将虽不奢华但却精致的晚膳一一呈了上来。 哭得乏力肚子也饿了,岑修儒端着碗正埋头吃着,突然听见皇帝放筷的声音,抬头便见皇帝根本没吃下去多少。 见对方的抑郁神色,岑修儒顿时感觉心中一抽,食不下咽,忙道:“臣已明白皇上苦心,不会再做让皇上为难的事,皇上不必再为此烦心了。” “……”见岑修儒出言宽慰自己,皇帝兀得扬起了唇角,脸上落寞却不减分毫,“朕不是为此事烦心。” “……” 皇帝轻轻叹息:“只是想起往日里总与阿吟对座用膳,阿吟走了数月,朕正习惯了独自用膳,忽然见你坐在对面,不由触景生情。” 听见这话,饶是木讷如岑修儒也感到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也放下了碗筷,不知带着什么情绪道:“臣可不是刘将军。” “说的什么话……你自然不是他,你同他全然是两种人。” 两种人吗。联想到皇帝待刘将军的态度,和待自己的态度,岑修儒有些难过,便有些口不择言了起来:“一个是皇上想见到的人,一个是皇上不想见到的人。” “……” 刘吟张扬,岑修儒内敛,刘吟果敢,岑修儒懦弱,说方才这句话的同时,便回想到了三人那几年胡闹的时光,皇帝不由扬起一笑,可听见这一句,那笑便收了起来,“你说什么?” “刘将军是皇上想见到的人。臣……”说到这里便是再说不下去,岑修儒咬住了下唇,半晌才道,“臣不是。” “……” 方才举案齐眉的气氛一扫而光,异样的沉默瞬间蔓延开来。皇帝感到从心底深处开始翻涌起怒火来,不满的情绪积累喷发,他简直感到自己用尽了全力,才忍着没将身前的长案掀了:“从来你就只知道责怪朕,你怎么不说说自己待人是多疏离?” 自相见钟情以来,从来都只将对方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而自己却卑微得仿佛什么都不是,凡事总先想着他,先念着他,对方不仅全然感知不到,还竟责怪他疏离。 “阿吟对朕并非缱绻之情,可这么多年来,每一日每一夜,不论朕迷茫痛苦,还是喜悦开心,阿吟都在朕的身边,而你说喜欢朕,你在哪里?” 被皇帝如此指责,岑修儒委屈得快死了,放在长案上的手紧握成拳,指尖发冷,他不擅言辞,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辩解的话,可眼神却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说到底,你也只是说说而已。”皇帝终于是冷静了下来,却是垂下眸子,仿佛将一切辩解都阻隔在外。突然间,他扯起嘲讽的一笑,“不,你甚至连说都不愿说。” 岑修儒一贯如此阴沉沉的,就连前些日子的表露心意,也是被自己逼出来的。别说什么缠绵情话,就连喜欢这两个字,都没有听他说过。 岑修儒心中矛盾不已,一面想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喜欢你;一面又想像皇帝那样,用流利的口才反驳,细数他的罪行,痛骂他的可恶。 可嘴拙如他,纠结到最后,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皇帝见他一言不发,心里那点火气也算是出干净了,扶着长案便起了身:“朕还有些事,去御书房过夜。你用完膳早些歇息吧。” 第二十六章 一夜无眠,岑修儒翻来覆去,那眼中已布上血丝,却还是无法闭上,他反反复复,辗转反侧,满脑子都在想方才皇帝说的那些话。 他承认,自己确实不善言辞,人也不伶俐,可他自问,对皇帝的心意虽然几番动摇,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切,为什么在皇帝的心里,会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呢。 自己待人的善意,甚至比不上待人如此恶劣的刘将军吗……刘将军待人如何?细细回想与刘将军这几年中短暂的独处,岑修儒只觉得他忽冷忽热,反复无常,前一刻还是笑吟吟的,后一刻就不知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可是。 如果忘了那些不快的时刻,只单看他温热的一面呢? 岑修儒像找了一块厚布,将刘将军不好的一面遮挡,试着想明白皇上眼中的刘将军是一个怎样的人。回想起来,刘将军虽然反复无常,却是进京后第一个对自己问好的同龄人,后来,也是他教会自己如何说话如何处事,才能不被过分责罚,受了伤他会赠药,受罚时他会解围,每当自己遇到困难,他都会施以援手。 会不会正是刘将军这热心的一面,自己所做不到,才让皇上感到失望? 可皇上既不需要有人同他问好,也不需要迎合讨好任何人,甚至不会受伤受罚。 这移花接木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天明之后仍是没有完全想通,但岑修儒还是觉得得做些什么,寝殿的护卫已不如昨日那般严加看守,在交代了去处之后便放他出去了。岑修儒去太医院支了根红参,又带着去御膳房,他在王府中不做杂务,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是炖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参茶,也顾不得擦擦汗,便殷勤的往御书房端了过去。 他只是想到皇帝连夜处理公务,望这杯参茶能为他提提神。御书房门外空无一人,岑修儒找不到人通传,又怕参茶凉了,只能直接推门而入,不料刚推开门,便见皇帝坐在外殿的软榻之上。 见他进来,皇帝神色一滞,立刻是合上了手中的信笺,将信笺收回了信封,压在了茶几上的几本书下。 “你怎么来了。” 岑修儒小心翼翼的惦记着手上的参茶别洒了,没有察觉这神色异常,便是走到皇帝跟前的茶几放下。昨日还曾大吵一架,此刻他便不太好意思,低声道:“皇上日理万机,臣不知能做些什么,便煮了杯参茶。” 皇帝神色有些凝重,看了看那热腾腾的参茶,并未伸手去取,而是叹了口气,拉着岑修儒在旁坐下,“昨日是朕说得过了,朕一旦动怒便忘了情理,你又何必如此在意。” “……”岑修儒见皇帝已不再动怒,以为是此举合皇帝心意,像是终于领悟了什么一般,开心得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便也换上了笑,殷勤的掀开瓷杯盖子,“那皇上快尝尝吧。莫等凉了。” “……”皇帝垂眼看了看参茶,仍是没有反应,眼中尽是抑郁与悲悯。静了片刻,岑修儒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了,正要开口问什么,却听得皇帝开口道,“春日就要结束,城北的桃花就要谢了,不如你同朕一起去散散心,顺便去城北的古德寺上一柱香吧。” 皇帝是在邀他一同踏青吗?岑修儒方才的疑虑当即便一扫而光,高兴之余,也不知回什么,只剩点头的份了,全然没留意到皇帝垂眸下黯淡的神情。 安排了一顶不太惹眼的马车,岑修儒与皇帝同座,一到城北便掀着帘子探头往外看,这一路直至古德寺,两侧全是桃花开得正艳,岑修儒平日里一向宫中府中两点一线,极少出来游赏,自是看得目不暇接,连连惊叹。 只是不知皇帝是何交代,如何安排,马车只是匆匆经过,并未在桃花正浓处停下,而是直直朝古德寺去了。太后修佛,但皇上却几乎不做礼佛之仪,为何突然要去古德寺上香呢?岑修儒虽然心有困惑,回头看了看皇帝一路只是闭目养神,不言不语,便也没有多问。 越过桃花林不久,马车便渐渐停了下来,皇帝想必方才也没有歇息,马车一停下便是睁开了眼,淡淡道:“走吧。” 古德寺门前便是数百阶的阶梯,岑修儒紧跟着身着便衣的皇帝拾级而上,越往高处走空气越是清新,天气清朗,能如此挨在皇帝边上,岑修儒心情也是愉悦。 进了古德寺,便察觉香火客并不稀少,皇帝也并没有什么闲逛的打算,领着岑修儒便往正殿去了。花了些铜板买了几柱香,皇帝取了三支,借着神龛前的红烛火焚了,在菩萨面前闭目恭恭敬敬的拜了拜,仔细的插进了香火鼎。 岑修儒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皇帝闭着眼那虔诚的模样也是分外好看,不料皇帝插上了香火后,让他也来上三炷香。岑修儒跟着太后修佛已有多年,对礼佛之事已再熟悉不过,便也上前恭恭敬敬的拜了菩萨,上了香。 愿父王母妃在陈州一切安好。 ****** 上完香已是时近中午,皇帝同他在寺庙后院一同用了斋饭。清粥小菜,朴素清淡,但能与皇帝这么出来同游,安安静静的对座吃饭,对岑修儒来说,已是恩赐。 “还想在此处逛逛吗?”用完斋饭,皇帝便问。 这时光太美好,他自然是想多逗留一下,可近来皇帝似乎忙于政事……想到这里,岑修儒矛盾不已,立刻有些局促起来:“臣没有来过古德寺,倒是想要逛逛,回去好同太后娘娘形容。只是……” 皇帝明白他所想,便坦然道:“今日无事,陪你逛逛也无妨。” 岑修儒心里甜甜的,觉得今日的皇帝与平日里大不一样,虽然不多言语,但举止言辞中,都流露着异常的关心。 是不是那杯参茶让皇帝看见了自己的心意和努力呢?岑修儒暗暗总结。看来往后也要拉下面子,多多示好才行。 古德寺也同大多寺庙一般,有许许多多不同名字的分殿,皇帝当真同答应的那样,与岑修儒同行,一个殿一个堂的逛了过去,转眼间已行至寺庙深处,岑修儒见一个小殿前人群络绎不绝,比其他地方多得多,也不由好奇的凑了过去。 仰头看了看那牌匾,才发觉上书三字,如意殿。 如意,自出生以来,这两字便与他紧密难分,因而见到这名字,便感到像重锤直击胸口,岑修儒不知为何,望着那牌匾愣住了。 皇帝已是踱步来到他身后,抬头望了望牌匾,道:“进去看看吧。”说罢,便是直直迈入其中,岑修儒忙回神跟了上去。 这小殿正中,并没有什么佛像,只在香火环绕中,供奉着一柄玉质的如意。 这如意在红烛香火环绕下,仍是黯淡无光,毫不通透,让人分不清是否真是玉质。按理说,但凡玉如意都差不多一个模样,岑修儒却不知为何,望着那柄如意,凭生出难以磨灭的熟悉感来。 “朕听闻过这如意的来头。” “……?”茫然回头,便见皇帝也是专注的看着小殿正中,正娓娓道来:“这柄如意在古德寺初建不久便供奉在此,是千年前的前朝皇帝送来的。传闻原本是块通透明亮,旷世难得的好玉,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暗淡无光的模样。人都说,这玉如意是受了千年香火,修成正果,登入仙境了。魂灵离去,才没了通透的模样。” “前朝皇帝为何要供奉这柄如意?” “具体原因已不可考据,但你可听闻过和氏璧,随侯珠之事?此玉的珍贵与此二宝不相上下,大约前朝皇帝惜玉,不忍它在凡尘落俗,便将它供奉在了此处。” “……”岑修儒毕竟不是京城人士,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事,心里泛起些异样的感觉,回头再度看了看那柄玉如意,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跟着太后修佛多年,所学六道轮回中,草木金石此等无情之物却是不在其中,玉虽有灵气,却应当属无情之物,难道也可以修成正果吗? 岑修儒不知为何,对那玉如意在意得不行,回宫的路上,还是在反反复复的想起那柄如意。 随侯珠的故事,想必只是神话,但和氏璧的来由,岑修儒也是有所耳闻。 相传那是春秋时期,楚国卞和发现璞玉,想献给楚王,历经楚国三代皇帝,均不信之,卞和痛失双腿,抱玉而泣三天三夜,终得楚文王破开璞玉,那和氏璧才得以见天日。 想来,自古以来,识玉之人,惜玉之人,往往都偏执到可怕,却也总是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若玉如意当真修成了正果,但前朝皇帝毕竟不过轮回中的凡人,从此仙人两隔,当年的识玉,赏玉,惜玉,都往事成烟,回想起来,便显得这故事,有些悲哀了。 第二十七章 耽搁了皇帝一天的时间,岑修儒已是十分过意不去,回宫之后,皇帝又命人做了晚膳,让所有的菜色都避开了茴香。 岑修儒不知为何皇帝突然会待他如此入微,只觉得自己像只掉进油罐里的老鼠一般乐不可支。 用完晚膳,皇帝又道:“今日月色正好,朕带你去个地方赏月吧。” 虽然并不喜欢赏月,但这事皇帝提出的,岑修儒自是满口答应。 可皇帝要带他去的地方,不是御花园,不是什么小亭,竟就在寝殿的屋顶。 岑修儒小时候并不畏高,但自那唯一一次爬树的惊险回忆后,便对高处有莫名的恐慌。皇帝也是看出了他的为难,说了句:“别怕。”便伸手揽过他的腰,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岑修儒脸红耳赤看着皇帝的脸,却感觉对方蹬地一跃,身子便凌空而起,两人稳稳的在那重檐歇山顶落脚。 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帝盘腿随意的在屋顶一坐,仿佛早已习惯,岑修儒忙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皇帝微微仰头,看那月明星稀,深色的夜空中皓月当空。岑修儒也抬头看了看,却没多久,便偷偷的移到了身边人的侧脸。 什么轩宫星,什么北斗星,什么夜色,什么明月,便是春天里最好的日光,也不及身侧这人耀眼。此时的皇帝虽然神情淡漠,但回想今日的每个举动,都像春日一般暖人心扉。 皇帝凝视夜空许久,才是发觉岑修儒在看他,不由弯了弯嘴角:“你不喜欢赏月吗?” “……”岑修儒脸上微热,忙虚伪的摇了摇头。 “朕倒是很喜欢,夜里睡不着,便经常来看。每见它的明亮,圆满,便发自内心的喜欢。”皇帝没有说出口的是,人间却是有太多残缺与遗憾。而他经常独自上来看月亮的那段时日,正是先帝驾崩,他辗转反侧,彻夜失眠的日子。看着月色的圆满,常觉心中的伤感和缺漏也能逐渐填平。 岑修儒听着皇帝眉目带笑说自己的喜好,心里也是欢喜,但还是实话实说道:“臣是个俗人,没有赏月的心境,这些年每看到好的月色,却总想着它明辉长向别时圆。” 自入京以来,与双亲便是聚少离多,因此每当见月圆人团圆,看旁人坐享天伦之乐,孩童承欢膝下,岑修儒心里总有些悲凉。 皇帝微微侧目,见坐在一旁的岑修儒虽然笑着,目中却难掩悲伤,心里也是一酸,脸上的那丝笑意是再也挂不住,皇帝只觉得一刻也再不能忍。 这话一出口,见皇帝的表情便又阴沉了下来,岑修儒知道又说错了话,有些慌,想要改口,却意外的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岑修儒心中一乱,不知所措,耳边却传来深情的话语。 “别说这样的话,你还有朕。” 岑修儒感到脑子都被抽空了,好久才是反应过来,犹豫的抬起手,却用力的拥紧了对方,将这拥抱变得圆满起来。真当是花前月下,耳厮鬓摩,对坐相拥,此情此景之下,整颗心都被填得满满的。 耳边是陌生的鼻息,手心中是如瀑长发,一切一切都增加着真实感,岑修儒几乎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皇上,修儒……好高兴。” “……”皇帝垂眸看向怀里那人坦诚的喜悦神情,忽然心痒难耐,就势抱着他躺倒下来,“好高兴?朕同你说过的,这时该说什么?” 岑修儒被困在对方的双臂之间,自下而上的看着皇帝精致的脸,露出有些迷茫的神情来:“……?” 而后不久,便是想起了昨夜与皇帝争吵的内容,想起皇帝指责他总吝于表达感情,岑修儒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顿时脸上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臣……臣。” “朕可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说吧。” 被中意的人这么直直的盯着,岑修儒脸红的快滴出血来,“臣”了半天,见皇帝没了兴趣,作势要离开,终于是再顾不得面子,忙将他的袖子拉了住。 岑修儒脸颊通红,被逼得满眼水汽,终于开口。 “臣……喜欢皇……”话音未落,唇便被占据,连尾音都泯灭在了这一急促的深吻中,岑修儒感觉口中的津液已被扫荡一口,腹中的空气都要被压榨了去,还回来的却是宛如爆裂开的酥麻,蔓延在后脑。岑修儒没想到,只是一吻,便能让自己彻底失了神。 在唇齿分开时,皇帝低喘着道:“下次说这句话,要叫朕名字。” “……修衡哥……” 刚试探着说完,身上的人便是又吻了下来。沉醉之中感到腰带被松开,衣襟凌乱散开,胸膛暴露在春夜微凉的空气中,岑修儒有些慌张,却不知该做什么,只将扯着对方袖子的手攥得更紧了。而原本只在唇齿间侵占的双唇,已逐渐向下,落在他的耳垂,颈侧,和锁骨,一路留下不轻不重的痕迹,勾起身体自主的反应来。 该死的,皇帝也感到自己的行为简直不受控制,躺在身下的人实在是太甜了。太甜了。此刻他脑子像被点了一把火一般焚烧殆尽,一门心思只想把这人生吞活剥,吃干抹净。 岑修儒畏寒,哪怕春末初夏也穿得厚厚实实,前襟一散开,横陈在凌乱衣裳上的身躯雪白得不可思议。含住身下人平坦胸膛上的突起,立刻听见那忍不住的一声轻哼。 伸手遮住了发出羞耻声音的嘴,满眼氤氲和渴望,岑修儒此刻的模样看上去又顺从又不安。皇帝用牙齿轻轻啃噬粉色的乳晕,舌头卷起那挺立起来的乳蕊,逗弄了一会儿,忽然用力吮吸。 “啊……” 岑修儒身子一个后弓,惊呼出声,迎合一般送出胸前的果实。 一只炙热的手游走在有些发冷的身躯,像有魔力一般,在所到之处都播种下了欲火,当那只手往他身下探去,岑修儒终于是不自在的想合拢双腿。 腿间连自己都很少触碰的脆弱早已微微抬头,在皇帝单手轻柔刺激了片刻便彻底站了起来。像被抛入欲念的海水,头一次沉浸在这种异样的感觉中,岑修儒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修衡哥……啊啊……” 皇帝收手,胀大想要发泄的分身忽然断了刺激,岑修儒不够满足,伸手想自己抚弄,却被皇帝握住手,压回了屋檐。他被欺负的快哭出来了,皇帝却只是笑了笑,轻吻了他眼睛:“太快了,还不行。” 岑修儒只能忍着身体一波一波仿佛催促一般袭来的快意,却感到皇帝的指尖移动到了隐秘的后面,在他没反应过来时,便生生挤入了紧致的后茓。 “啊!修衡哥。为什么……那里。……那里。嗯。” “放松。” 言简意赅的出言宽慰,手中动作却不停,皇帝毫不费力便将那一指推进滚烫的存在。 岑修儒倒并非觉得很痛,只是感到那地方又脏又难以启齿,被细长的手指挤入,只隐隐有些压迫感。他顺从着皇帝的话,尽量放松,不多片刻,便已是一片濡湿。 随着手指增加到三根,皇帝终于是做好了进入的准备,看着仍是毫不反抗的岑修儒,瘫软的身子像一滩水似的。皇帝心中像被最轻柔的羽毛拂过,愈发狂躁,挺身进入的同时,俯身吻了下来。 当撕裂般的痛楚从身下传来,岑修儒的脑袋仿佛瞬间被掏空了。 从开始轻微的痛,到后来沉沦于欲海,接下来的事,已彻底超出了岑修儒的认知范围,他已是不知道身体发生了什么,也无暇去想,只是一味的压抑着声音,随着身上之人的律动轻哼。 但最终,呻吟声还是压抑不住,他羞耻得不能自己,可自打第一声那不知是愉悦还是痛苦的惊呼从喉咙里冒出来之后,便是再也停不下来。 天呐,巡守的士兵一定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思绪好不容易凝聚起来,想到这一点,又被一记深入的顶弄打散了。进入的太快,太深,全身说不上是酸胀还是舒服,常是一不小心便浑身战栗,身体像不再归属自己一般,任凭在体内顶撞的人操纵。 视线模糊,耳朵轰鸣,他像被欲望包裹得丝毫不漏,连皇帝说了什么,也全然进不了耳朵。 已不知自己泄了几次,愉悦到极致,几乎濒临痛苦。岑修儒的手指紧握,脚背绷紧到发酸,几乎无力承欢,当皇帝终于在他体内发泄出欲望,体内敏感的地方被那滚烫的器具死死顶住,承受冲刷,岑修儒抽了几下,不堪快感的折磨,眼中的水汽化作实体,瞬间淌下了泪来。 迷迷糊糊间,在明月的衬托下看皇帝布满薄汗的脸,岑修儒疲倦不堪,满足与安心一同袭来,便逐渐的昏睡了过去。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在天马行空的想,自古以来的诗人真是人云亦云,附庸风雅。 浩瀚星辰,明月清辉,又哪能及此人千分之一。 第二十八章 也不知事态怎么就失去了控制。皇帝神色复杂的看着半睡半醒有气无力的岑修儒。 密信来报,河南陈州淮阳王府大丧,淮阳王死因不明。想必那温婉端庄的淮阳王妃透过这蹊跷之死,敏锐的察觉了底下暗藏的波涛汹涌,才是如此一封家书,自称病重,望远在京城的独子能在口吻与字迹上察觉端倪,虽是在信中催促,心里却是希望他留在京中,万万不要回来。 邀他来屋顶的初衷,只是想适时将密探报来的消息在恰当的时候告诉他。 可看他埋怨清辉长向别时圆,回忆往昔,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先皇的决定真的对吗,让他十四岁入京与双亲分离,多少人颂扬先皇宽厚,可这真的是恩赐吗。 皇帝不知为何冒出这个想法。他们都错了,先前的一切都错了。 皇帝已命人暗中保护淮阳王府其余的人,想必那些人也不会为难一介女流,而等到河南一事平息,他便要更正这个错误。 皇家亏欠岑修儒的东西,或许已还不清,但多多少少,想弥补给他。 可想着那样的决定,最后怎么做出这种事来。或许是气氛太朦胧,或许是对方太顺从,一切都水到渠成的太自然。 看着岑修儒躺在凌乱的衣衫上沉沉睡去,怕他着凉,皇帝忙是拢了拢他敞开的衣襟,将腰带系上,便抱着他踩着屋檐旁的橡树跃下。 带到浴池洗了干净,又给他换了一身里衣,可岑修儒原本就是一夜未睡,又撑了一整天,实在是太累了,再怎么折腾也是没有醒来。皇帝散开他的长发,轻吻着搂着他入睡,心里格外的满足,这感觉足以让他自己感到意外,仿佛得到了什么遗失了多年的东西。 第二日一早岑修儒仍是未醒,皇帝交代了宫人一番,便洗漱更衣上朝去了,堆积了一日的事务虽不是太过繁重,但还是及早处理为好,下朝之后,皇帝便直接去了御书房。 只是未到中午,便听见秦公公来通传,不一会儿,岑修儒又端着一盅什么进来了。皇帝心里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见他来了,尽管是高兴,但看他仍不知事态,这幸福的模样,心底又有几分忧虑。 此事该怎么说,该如何说。 岑修儒面上仍带倦意,但泛着红:“皇上。臣今日学了在参茶里加些枸杞,太医说这能明目。”说罢便把那飘香的参茶呈了上来,细看行走间还有些不自在,却是一起来就跑去捣鼓参茶,皇帝终于明白自己的指责和赞赏在他心中是什么分量。心里有几分得意,握住岑修儒的手便将他拉到了书案这边,抱上了塌。 钻研了半天,自觉有所长进,可看着好不容易煮的参茶被冷落在一旁,岑修儒有些着急:“皇上不尝尝吗?” 皇帝笑:“好,朕尝尝。”一手仍揽着怀里人的腰,皇帝伸出单手,掀开那杯盖,提起杯子来抿了一口。 皱皱眉似是在品味,又饮下了一口。 岑修儒满怀期待的看着皇帝:“怎样?” 皇帝又是一笑,含着一小口参茶便吻了过来,岑修儒未料此举,下意识的后倾之下几乎跌倒,好在腰被揽着。唇齿交缠,扫荡了一番,岑修儒只觉得苦味弥漫在嘴里,可等到不知不觉那参茶咽下了肚子,柔软的舌尖却是甜甜的。 恍惚间只听见皇帝将杯子放回了书案,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而后腾出空来的手,便开始游走在了身上。 咦。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自己究竟是来送参茶的,还是来送自己的。但直到衣带被解开,他都没有推拒。 皇帝虽然自幼就学会了房术,但素来清心寡欲,一直也没急着纳妃,此刻却仿佛食髓知味一般被身下的人蛊惑,恐怕是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一番颠龙倒凤后,本就没完全恢复体力的岑修儒又是全身无力的瘫软在了软榻之上。皇帝为他拢了拢衣襟,系上衣带,忽然听见房外秦公公通传莫将军求见。 秦公公向来眼色很好,恐怕是在房外听见了屋内的动静静候在外,此刻也没有推门而入。皇帝见岑修儒紧张得想坐又无力坐起来,笑笑,摸了摸他的脸:“你在这歇息便是。”说罢,披上外套便是推门出去了。 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闭上的门后,岑修儒伸出手来摸了摸方才皇帝触过的脸颊,指尖传来发烫的温度,身体也酸痛的不行,却是忍不住将脸埋进袖子里笑了。若是以前,皇帝待他如此亲昵,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怀着蜜一般的心境,侧卧在书案前的软榻上,岑修儒没多久便小睡了过去。 不知躺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岑修儒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咳嗽了几声,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恍恍惚惚看见书案上自己煮的参茶,伸手想取来润润嗓子,不料视线还未清明,手一偏将那盅参茶打翻了。 顷刻间茶水淌了一桌子,顺着桌沿滴个不停,书案上皆是皇帝的奏章信函,岑修儒霎时吓醒了,也来不及去找个抹布,忙爬起来跪在软榻上,匆匆的用袖子擦着满是茶水的桌子。 可尽管如此,那茶水朝一边倒去,书案一头的一叠信笺早已是湿了。 岑修儒连哭得心都有了。难得皇上这几日待他大有不同,若是此时闯祸惹皇上生气,那真正是他莽莽撞撞自找的。擦干了书案,湿漉漉的手便立刻小心的扯出湿的厉害的几件公文,好几页的一角已是字迹模糊,岑修儒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面吹着气,一面将这些纸张一页页摊开。 正在手忙脚乱之时,岑修儒忽然望着手边一个信封愣住了。信封上倒没有任何字样,但隔着因湿润而透明的一角,他似乎隐隐看见里面有一个淮字。 ****** 见过莫将军,知道南方战事有所转变,不容乐观,两军胶着之时士气尤为重要,若是此时撤兵,别说沿江九郡,或许就此纵虎入室也不一定。皇帝暗想河南一事还是得暂且放放。回到御书房时,已是正午,轻车熟路,推门而入,却见岑修儒跪坐在书案边,听见动静抖了一抖,皇帝见他匆匆忙忙藏着什么,刹那间不好的预感便涌上心头。 “怎么起来了?”沉声走近,皇帝丢出一句试探,“在干什么呢?” 方才将那密信握在手里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打开,不想皇帝就在此时回来了,岑修儒慌忙藏了还未来得及打开的信,伸手压了压书卷,支支吾吾了半天,摸了摸湿润的袖子,急中生智道:“臣打翻了茶水。想趁皇上来之前打扫干净的。” 皇帝见书案上未干的水渍和岑修儒湿润而略深色的衣袖,又看了看岑修儒紧张的神情。若是他真得知了消息,恐怕可不是这番模样。这么想着,皇帝略微安下心来,毕竟岑修儒身在宫中,又是这种认死理的性格,要瞒住岑修儒,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在塌边坐下。皇帝扫了一眼书案,见那封密信仍压在书卷下,便想着先将岑修儒哄出御书房,谁料回头还未说话,袖子便被突然拉了住。霎时沉甸甸的。 “皇上……淮阳王府有消息了吗?” 皇帝想不到,岑修儒竟也不遮掩,直接就开口问。 岑修儒垂着眉毛,扯着他的袖子,似是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自己的回答上。皇帝垂眼看他,半晌,忽而笑道:“淮阳王府……朕一直派人盯着呢。现已派人暗中保护。”答得巧妙,说得却也是实话。 “真的吗?” “不相信朕?朕发誓。” 见皇帝这么说,岑修儒忙是摇了摇头,而后他紧张的身子软了下来,也微微松了口气。 皇帝都能发誓了,他还能怀疑什么呢。 皇帝乘胜追击,又是迷人一笑,揽上他腰,欺身上去:“修儒。” 岑修儒霎时面红耳赤,跟着后仰过去,却忍不住露出怪怪的神情来。 “怎么了?” 岑修儒捂着嘴,不知是笑还是什么,傻兮兮道:“皇上喊臣的名,好奇怪。” 尾音抬高,皇帝玩味的“哦?”了一声,低头轻啄他唇角,抬眼问,“那你喜欢朕该叫你什么……莫不是喜欢朕一边做那事,一边喊你建丰侯不成。” 岑修儒大窘,立刻从单手捂嘴变成了双手捂脸:“皇上!” “回答呢?” 羞得捂脸,半天,才是从指缝中露出两只眼睛来,岑修儒连眼中都满是羞涩之意,却局促的回道:“嗯,那还是叫臣的名字比较好。还是叫名字吧。” 皇帝这次终于是真忍不住笑了出来,只觉得身下的人越来越轻易的勾起自己的感觉,印象里阴沉沉的岑修儒竟会有这样的一面。这又认真又羞涩的表情简直可爱得让他心都融了,隔着碍事的手指便吻了上去。 “朕想去外面。” “不,外面好多人。” “朕不怕。”皇帝笑着,忽然揽着腰将他抱了起来,惊得岑修儒短促的“啊”了一声,便死死的搂住了他脖子,脸深深埋在他的肩头,哀求道,“皇上,不要去外面。不要。” 第二十九章 岑修儒不敢抬头,听见皇帝踢开门出去,宫人们行礼的声音,更是把脸埋得更深,过了一会儿,见皇帝仍是脚步不停,健步如飞,才是好奇的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看。 “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听见皇帝这故作嫌恶的声音,岑修儒脸一白,扁了扁嘴,小声问,“皇上要带臣去哪里?” “马场。” “马场?” “朕教你骑马。”皇帝扬眉一笑,当真倾国倾城也不足以形容,衬得万物褪色。 其实屁股和腰都好痛,可岑修儒不好意思说,只是有些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教自己骑马呢。 不多会儿,皇帝还真的带着他到了马场,岑修儒坐在一旁,看太监闷前拥后簇伺候着皇帝在马厩里转了转,然后牵出两匹马来。 皇帝拉了一匹,便招呼岑修儒过去。 “骑马其实好简单的。”拉着缰绳,皇帝抓过岑修儒的手,就往马鼻子上放。本就对这高大的马有些害怕,突然见马儿哆嗦了一下,突然吆喝一声耸了耸鼻子,岑修儒吓得忙是抽手回去了。 “别怕。”皇帝无奈一笑,只能示范一般的抚了抚马头道,“锦纶这匹蒙古马温顺的很,你上去前像这么摸摸他,就绝对不会把你颠下来。” 见皇帝说得笃定,岑修儒这才是再次怯生生的上前,小心翼翼的探手过去。 当触到那与自己体温相同的温度,岑修儒才是心安下来,用手心摩挲着马头,感受到马儿低头蹭向手心的触觉,抬头对上那马儿垂下眼睑的温柔眼神,岑修儒又惊又喜,惊喜之余,对皇帝回眸一笑。 皇帝双手横胸,也笑道:“它这是准你上去了,还不快点谢谢锦纶大人。” “……”岑修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剩连连点头的份,皇帝走到他身后,撑着他的腰,岑修儒拉着缰绳,踩着马镫,尽管一贯穿着的襦裙不太方便,在皇帝的引导下,还是终于爬了上去。 方是坐稳,锦纶便抬了抬腿,岑修儒顿时坐在上面前后摇晃,吓得魂飞魄散。可锦纶果然是匹温顺的好马,大概是见马背上的人甚是生疏,立刻便不再乱动了。 皇帝见他坐稳了,这才是回身,从太监手中接过另一匹马儿的缰绳,娴熟的翻身上马,轻拉缰绳调转马头,曼斯条理,缓缓的踱步到了岑修儒身侧。 “走吧。”皇帝侧目一笑含情,便是缓缓朝前去了,岑修儒还看得一愣一愣的,那锦纶马已是自主的缓缓跟了上去。 没有什么草原美景,四周都是马场的黄沙,可岑修儒坐在这马上,与皇帝并肩漫步,感觉仍是不能再好了。 他是个文臣,不会骑马对他来说并不算是很大的缺陷,但却是一个遗憾。 尽管皇帝可能早已不记得,他却记得,很久以前,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答应他,会教他骑马。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便不了了之,可他从没想过……这事会有实现的一天。 这多年来所想所要的,连日来一一得以实现,岑修儒真不知该如何去感谢上天。偷偷看身侧的皇帝,拉着缰绳,目不斜视,驾着马稳步缓行,冕冠轻晃,厚实又漆黑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身后,俊朗中带着柔美,柔美中带着英气,简直好看得让人头晕目眩。 皇帝无意间瞥他一眼,被他这痴态逗得嗤笑出声,却突然扬眉开口道:“知道为什么你的马不用催,便自己会走吗?” “……?” “因为你那匹,是公马。”皇帝说完,扬起一笑,便是一踢马腹,驾着马儿小跑了起来。岑修儒还没明白言语间的意思,便感到身子一个后倾,是锦纶屁颠屁颠的便跟了上去。 岑修儒这才是明白皇帝是在借马嘲讽他,忙是收了那叫人害臊的痴态,稳住手上缰绳。皇帝在前跑的并不快,他在后头跟着也没有颠得慌,不知是马儿温顺,还是皇帝宽容,岑修儒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学得还算顺利。 皇帝在前跑了一阵子,回头见岑修儒紧跟在后,坐姿却有些不对了,细想了片刻,便想到了他是哪儿不方便。没太为难于他,皇帝拉紧缰绳停下了马步,调转马头。 两匹马儿终于得以耳厮鬓摩,马上的两人也是四目相对,岑修儒望着皇帝弯弯的眉目,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但他没有哭,在气氛这么好的时候,哭出来可是多丢人啊。 ****** 皇帝这次没有食言,接连几日都抽出空来,继续教他骑马,没过多久,岑修儒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也能自己慢慢跑几圈了。 岑修儒常想,皇上是不是记起了当年说定的事,虽是不敢问,却在心里已美开了花儿。那日还在马场里一个人练习,忽然小跑来个太监,听闻皇上传他,岑修儒忙是爬下锦纶来。 跟着那小太监到了御书房,岑修儒还要进门,便被告知在外等候。细听御书房内有还人声,虽不清晰,便也晓得皇帝正在与人商谈。 岑修儒安分的在外头等候,没多久,便是听得房门传来了动静,身着铠甲的莫将军从御书房内迈出,目不斜视的离去了。秦公公紧跟出来,四下看了看,见到岑修儒,便传他进去。 进门跟着秦公公绕过屏风,才是见皇帝坐在书案前低头凝眉看着一卷展开的羊皮地图,岑修儒见他面容憔悴,不知方才是得了什么消息。 “皇上,建丰侯来了。” 皇帝这才是抬起头,展开一笑来:“快过来。” “皇上。”岑修儒见他展颜一笑再无分毫倦意,便也知道他平日里压抑了多少,心疼的紧,忙是凑了过去。 “今日朕喊你来,是有事。” “……”岑修儒听他口吻严肃,便也明白了不是平日里的玩笑,抬眼问道,“皇上,什么事?” “这些年来,北方的雪灾,南方的水涝,一直都是你在把持着吧。” “嗯?”岑修儒一听,霎时明白了过来,这几日他都留在后宫中没去上朝,一定是哪里又出了什么事端,“皇上,可是哪里出事了?” “没有。”皇帝垂下眼帘,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将拇指上的扳指转了一圈,“这次,朕是想造些事出来。” “?” “……”皇帝见他仍没会过意来,将羊皮地图移到他身边,指着一处道,“看这儿。” 指甲修剪得圆润好看,皇帝的指尖在羊皮地图上轻轻划过,从江北一带,移到京城以南:“河南一带已初见谋反的征兆,朕欲调回军队,整治此事,无奈大军与南方徐国在江口胶着,若是此时撤兵,正如你先前所说。”那手指移回江北,轻移之间已是涵盖了大片国土,“沿江九郡定是拱手让人。而且,瑜国恐怕也在一旁虎视眈眈,到时兵败如山倒,墙倒众人推,瑜朝危矣。” 岑修儒虽无法想得太深,却也明白皇帝话语间的严峻,忙是垂下眉毛,抬头问:“皇上,臣能做什么?” “朕现在,要徐国撤军在先。” “臣,臣……皇上,臣不懂。臣恐怕……做不到啊……” 岑修儒早已对皇家交代过了自己的能力所限,他的如意,首先要有一个目标,不论桃树萱草,飞禽走兽,还是对人。对事物天灾,立竿见影,手到擒来,但对人,只能在对方意识中植入一个念头,若是那人心里清明,执意不肯,他的如意也是毫无办法的。像两军交战这种事,牵扯的人太多,即便是有一锤定音的将领君主存在,又怎么可能会被自己这种能力动摇呢。 “不,你做得到。”皇帝笃定道。 “因为朕要的不是人为,而是天命。此时六月,已是入汛,要在长江中上游发一场水灾,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 岑修儒万万想不到皇帝是打着这样的念头,一时间惊呆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致力于风调雨顺,偶有来不及制止的急灾,也尽力挽回,试图将损失降到最低。如今,却竟然要用这本该造福于人的能力,去害人吗? 皇帝见他神色动摇,劝道:“朕知道你于心不忍,但两国交战,必有伤亡。” “可天灾一起,伤亡的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啊。” “若是我朝退兵,沿江九郡的百姓必是遭殃。比起让朕的百姓遭殃,朕倒宁可是邻国的百姓遭殃。” 岑修儒左思右想,觉得皇上的话有理又没理,一时进退两难:“皇上,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知道岑修儒跟着太后修佛,心思单纯,必定思前想后怕造孽,皇帝有些不悦,闭目半晌,索性快刀斩乱麻道:“朕只是交代你去办,并不是过问你的意思。” “若是有报应,朕也一力承当。” “皇上。” “先皇止兵戈,重文治,因而登基以来,朕也都对邻国抱以平和共处的心态,例年纳贡,其余便随他去。但这次河南一事事出蹊跷,细想起来,朕恐怕是入了徐国与瑜国一同共设的套。徐国与瑜国如此不识抬举,狼子野心,待朕撑过此劫,了结河南一事,解决内忧,朕就要挥兵南下。” 说到这里,皇帝微微眯起的眼中闪过一道令人胆裂的寒光:“不让他们消失在后世的地图之上,朕就不姓岑。” 岑修儒被这眼神看得背后发凉,劝说的话也没能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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