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茨,“我看不见。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会害怕你。”
马修噗地笑出来,停下来歇了几秒钟,又继续赶路。
“因为这里是地狱,你不能用人类的道德标准来要求魔物。当他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扶老奶奶过马路了,竟然因为吃掉了食物而伤心哭泣,竟然良心发现地把偷来的金币物归原主,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劳伦茨,“……原来是这样。”
“眼”的真相竟是能让恶魔变得善良的眼睛。劳伦茨知道了真相,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好似是内心深处的一块寒冰慢慢消融。
“你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他问。
马修理所当然地说,“因为被催眠时的感觉会烙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呀!”
劳伦茨,“你想通过催眠改变所有的魔物吗?”
马修,“当然不。但是,他们既真诚地觉得扶老奶奶过马路是一件美好的事,又觉得天哪这么想的我真是太恐怖了。长此以往,他们会陷入烦恼和矛盾。”
劳伦茨,“所以?”
马修,“所以,他们就会需要心理医生。我就不会饿肚子~”
劳伦茨,“……”
劳伦茨内心的冰重新冻结实了。
马修和劳伦茨很快找到了土坡。当马修累死累活地爬到坡顶时,他看到了令他动容的一幕。
猎人理查和堂吉诃德奄奄一息地躺在坡顶。理查握着已经干瘪的空气囊,将所剩无几的安全空气吸进嘴里,再捏着堂吉诃德的鼻子,通过嘴将空气一口一口渡给他。堂吉诃德的面色死灰,双眼紧闭,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而理查暴露在死气里太久,状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马修立刻从铜盒里找到传送法阵的贴膜铺到他们身边。理查听到动静,无力地抬起眼睛。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长发少女的影子,那名少女对他说,“别担心。我是‘眼’。”理查听到这个名字,解脱了一般地舒了一长口气,头一歪,也晕了过去。
三天后。
理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黑漆漆的病房里。病房里只有两团鬼火照明,隐隐映出墙上的魔王徽章。
我怎么会在这儿……
理查思索了一会儿,断层的记忆慢慢连接上。他想起了恶龙,还有……糖糖!
想到生死未卜的堂吉诃德,理查的头脑顿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他们刚遇上黑龙,自己的空气囊就被龙拍碎了。那头龙比他们想象的更危险,他很快就发现他们别说战胜,就连活着逃走都不可能。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在那一瞬间糖糖就做出了决定。糖糖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的空气囊强行塞给理查,然后向箭一般窜向那头黑龙,不怕死地单挑它。
理查那时才意识到堂吉诃德已经长大了,自己的速度已经及不上他了。他亲眼看着黑龙的爪子拍向糖糖,撕裂了他的胸口。他还想起他是如何背着糖糖逃命,如何爬上那个土坡,在上面度过的那绝望的四个小时。他捂着糖糖的伤口但血不停地流。他躺在弥漫的死气里,看着空气囊一点点瘪下去,然而除了等待,他毫无摆脱困境的办法。那是他这辈子最漫长难熬的四小时。
理查环顾四周,这里是双人病房,但另一张床的床单崭新挺阔,没有躺过的痕迹。他跳下床,一阵晕眩袭来,差点令他跌倒。然而他顾不上自己还没有痊愈,毫不犹豫地将手背上的针头拔掉。带着魔力的营养液无处可去,逸散在空气里。
理查径直朝门走去。拧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开病房,踏上幽暗的走廊。他的动作触动了房门口的结界,两只医护小精灵立刻飞了过来。他们害怕理查的名声,小心翼翼地劝说,“猎人先生,如果你不好好呆着,你得多花三四倍的力气来恢复健康……”
理查一边左右张望,一边不耐烦地说,“我的狗堂吉诃德在哪儿。”
精灵们面面相觑,露出为难的神色。理查捏紧了铁块一样的大拳头,吼着说,“他还活着吗?!”
可怜的精灵们被吼得瑟瑟发抖,说,“请跟我们来,猎人先生。我们带您去魔物诊所看看。您的爱犬是否还活着,得问那儿的医生才知道……”
生死未卜吗……
理查的咬肌鼓了鼓,立刻跟着医护精灵们上路。
诊所昏暗的走廊布满了令人窒息的清洁魔法留下的气味。理查的脸上阴云密布,急促的脚步声在安静无人的走廊里回响。
自从理查踏上了魔物猎人的道路,他就很少有害怕过。就算魔物的爪牙撕开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皮肤,他也不曾害怕。但现在,他走在去探望自己猎犬的路上,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不安与恐惧的情绪摄住了他,就像被幽灵附身一般,几乎让他难以动弹。他看着堂吉诃德从一只幼犬慢慢长大,他们曾一起经历过危险,但他们总是那么强大。他太傲慢,太自信,从未想过会真正地失去自己的猎犬。
理查紧紧攥着拳头,跟精灵们踏进传送阵里。下一刻,他们就被转移到了不远处的魔物诊所里。
魔物诊所的大厅里既亮堂又吵闹,各种各样的魔物聚在一起,聊天的聊天,打闹的打闹,令人眼花缭乱。然而,这一切在魔物猎人理查出现后骤然停止。感觉到猎人理查的出现,所有的魔物都停了下来,一齐向他看过来,而后大厅变得安静得要命,连咽一口口水的声音都嫌太响了。
猎人理查的目标是谁?不管是谁,最好不是我……这是所有魔物在暗中拼命祈祷的事。
带路的小精灵飞到接待台询问堂吉诃德的事。理查则阴沉沈地将整个大厅扫视了一遍。
没有糖糖。
失望,懊恼,还有恐惧,这一切情绪混合在一起,让理查的脸看上去愈发狰狞。他就快把自己的钢牙咬碎,将脸转向医护精灵,艰难地问,“他在哪儿?”
“汪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欢快的狗叫。理查先是一愣,而后赶快转身。这个时候他的腿竟然不太受他的控制,转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刚一转身,就被一只巨大的狗迎面扑倒。噗的一声,那只狗在扑倒他的同时变成了人形。两个男人在地上重重地摔成一团。
“堂吉诃德!”另一只医护小精灵举着点滴瓶尖叫,“你的点滴!”
可怜的吊针在空中荡来荡去。
理查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猎犬。堂吉诃德激动地闻理查身上的味道,用热乎乎湿漉漉的舌头将他的脸舔了一遍又一遍。
理查不太习惯这样的接触,重逢的感动与尴尬交织在一起。他无措地说,“好了,好了,停下!”
堂吉诃德,“汪唔!”
理查,“……人形的时候别学狗叫。”他低声说着,看着堂吉诃德的脸,遇上了他的目光。堂吉诃德也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眼中充满着快乐。他们胸肌抵着胸肌,眼睛对着眼睛。他的快乐情绪感染到理查,终于让他僵硬的表情化开。硬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温柔”的表情,虽然只是那么一刹那。
他们这辈子第一次有如此亲密又热切的举动,但一切发生得都太自然,让他们觉得似乎他们的关系从最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是这样。就算一开始没这样,以后也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啊──拥抱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这时他们俩都这样想着。
12、黑龙沃森的临终心愿(1)
“……通往地狱的法阵贴膜一张,150格尔登,从地狱回到人界的法阵贴膜一张,35格尔登。往返地狱共用时一小时零五分,我决定给理查五分钟的优惠……”马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账单上写着。他仔细地核对有没有遗漏的收费项,算完总价──算账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仔细──然后叠好账单,让自己的信使精灵将它发给猎人理查。毛茸茸的信使精灵在马修的书桌上方盘旋一圈,扑棱着翅膀从位于二楼的心理诊所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在明媚的阳光里。
马修选了一间朝南的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兼诊室。房间虽然不大但光照充裕,被马修布置得温馨安逸,看上去很有安全感。书桌不远处放着个小餐车,上面放着些甜点和红茶。
马修摘下鼻梁上的眼镜,说,“赫伯特,你知道理查为什么会接下捕捉黑龙的任务吗?”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在马修的右上方,说,“我认为他有自己的考虑。”
马修侧过身面对着窗,舒舒服服地靠着柔软的椅背上享受日光,说,“我也这么想,他是个有经验的猎人,对危险应该有正确的预估。所以,我让克罗塞尔帮我查了一下,没想到有些收获。”
劳伦茨的声音顿时冷冰冰起来,鄙夷地说,“那个看起来不太正派的恶魔贵族吗?”
马修哈哈大笑,愉快地说,“快别这么说,赫伯特。你不能用正派来要求克罗塞尔。不过,没错,他是一个恶魔,有高贵而古老的血统。好了,让我给你看看他带给我的信息。他说离红谷不远的一座火山附近,有个猎人名叫老理查,”他顿了顿,“你没听错,那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理查。老理查在火山附近有个木屋,他是个爱管闲事的猎人,打猎时如果被捕猎的对象有孩子,他喜欢收养他们,将他们抚养到自力更生。甚至在路上看到无依无靠的魔物或是恶魔,他也会把他们带回家。通俗点来说,那简直是个信奉上帝的黑暗居民,在地狱里开了一所孤儿院。”
“理查是被他收养过的孤儿。”劳伦茨沉吟着接口,“黑龙在红谷停留,死气漫溢,离红谷很近的‘孤儿院’就会有危险。理查想去救他们。”
“我也是这么想,”马修说,“而且老理查的木屋被火山围抱,如果想出来,就只能通过红谷。黑龙盘踞在那里,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侧过头,对着劳伦茨的眼睛琢磨了一会儿,举起手大声说,“嘿嘿,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说过我要管闲事。先不论别的,你觉得就凭我能打得过那头黑龙吗?”
劳伦茨口吻平淡地说,“地狱美少女连这个也做不到吗。”
“啊──!!”马修沮丧地抓住自己乱糟糟的卷发,抱怨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恶劣的玩笑了,赫伯特!”
“这一次我拒绝做你的项链。”
“我没说过我会去。”
“可事实上你会。”
马修无奈地看着赫伯特,问,“……你在担心被困在那里的魔物吗?”
劳伦茨自顾自地继续陈述理由,“首先,你并不需要打败黑龙。你需要做的是穿过红谷进入火山区,把孩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三天前你已经用同样的方法救了理查。实践证明这项举动将花费你185格尔登以及一小时五分钟的时间。花费的金钱我愿意用你的房租抵消。至于时间,据我所知你一天之内除去睡觉、进食和出诊,有至少十二小时的空余时间在看书,乱走,发呆或者说不必要的话。时间成本对你来说绰绰有余。第二,如果你选择不去营救那个灵魂高贵的猎人以及那些无辜的孤儿,你的余生将在愧疚与后悔中度过。权衡利弊,我建议你去营救他们。”
马修,“完了?”
劳伦茨,“是的。”
马修捂着眼睛痛苦地说,“天哪,赫伯特,你真是简单粗暴。让你说出‘请你救救他们吧,请求你!’,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劳伦茨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从不求人。你的答案呢?”
马修,“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劳伦茨真诚地说,“我很高兴你做了这个决定。”
马修,“我很高兴你为我的决定感到高兴。不过,绅士,我得说清楚,附身在项链上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就只能附身到假牙上被我含在嘴里,或者附身到我的内裤上,但我觉得那儿视野不佳……玩笑而已。”他看到劳伦茨鄙夷地看着他,又忍不住补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英国也盛产绅士,只不过这几年不太流行了而已。”
他从抽屉里抓起那条贝壳项链,突然劈头盖脸地朝劳伦茨套过去。噗的一声,劳伦茨便消失不见了。马修稳稳地接住项链,“总之,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项链里传来了劳伦茨的一声叹气声。
马修将项链挂到脖子上,立刻开始准备动身。
十分钟后。
马修与项链里的劳伦茨再次站在充满死气的红谷里。马修注意到仅仅过了三天,这里的死气就变得更加严重。周围的能见度变得更低,空气污浊不堪。他探出手摸了一圈,发觉这里的植物已经全部枯萎,只剩下焦炭一样的残骸。如果身上没有魔王的祝福,对一切毒害免疫,马修恐怕自己也会变得和这些无辜的植物一样。
一头龙怎么会这么会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呢……他惋惜地想。为什么他会选择特地来到地狱,在这里等待死去。有这点力气,大多数龙会选择去龙墓。毕竟龙是这样高傲的物种,并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们死去的样子。
马修效仿上一次的办法,用自己的鼻子使劲地嗅着这腐朽的臭气,试图找出气味的源头。被夹在乳沟里的劳伦茨感受到马修的举动,努力往外探了探身子,问,“你在寻找黑龙吗?”
马修,“你说的没错,绅士。”他停顿了一会儿,问,“你上次看见黑龙脖子上挂着的一片银色鳞片了吗?”
劳伦茨,“我看见了。那有什么特别吗?”
马修,“那是一片银龙的龙麟。那你注意到悬挂鳞片的银丝了吗?如果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那是一头银龙化成人形后的头发。赫伯特,你觉得一头龙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舍得把自己的头发和龙麟送给另一头龙?”
劳伦茨,“我不明白。也许是那头黑龙抢来的,他那么的粗鲁。”
马修好笑地说,“是因为爱情。天哪,你真是不解风情。”
劳伦茨,“我不认为你的分析有足够的依据。”
马修一边寻找着黑龙,一边说,“那么,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
劳伦茨,“是的。”
马修,“你感受到了什么?”
劳伦茨,“凶狠。”
马修不认同地摇头,他回想着第一次与黑龙沃森对上眼的感觉,低声说,“我从他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悲哀。”
劳伦茨,“你下次最好先考虑自己是否会被咬成两截。”
马修回想起劳伦茨紧张得要命地准备攻击魔法,意识到他是在担心自己。他愉快起来,说,“这是职业习惯。谢谢你,温柔的绅士。”
劳伦茨糙着一口优雅的旧式德语,礼貌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女士。”
马修,“!”
马修抓狂地想,赫伯特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损了!
劳伦茨,“所以,你打算放弃老理查,转而帮那头黑龙做心理咨询吗,丘比特。”
马修,“我只是觉得,解决一件事最彻底的方法是解决它的根源。别担心,一条路走不通,我们还有另一条。”
马修专心地在迷雾中寻找黑龙的影子。地狱里的亮光本来就微弱,再加之黑气弥漫,马修几乎无法看清脚下的路,只能用鼻子辨别方向。他不断听到自己踩碎枯木的声音。这里的草木原本嗜血而凶猛,现在却全都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