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余聊所选择的那个医寮,开在城郊外,想着被追踪到的概率要小一些。又不能被军队找到,又要和暗希他们早些汇合,太难了。
余聊到达那处地方,只看到满目的竹林,中间夹杂着一些乔木,根本找不到医寮的所在。骑着鼻托诺绕行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满眼的绿色,便下了骑兽,休息了一会。
他看到地上长着那种肉叶小草,便蹲下身子掐了几把嫩芽,忽然,一个悦耳的童声响起。
“你也是医士吗?”
他抬头一看,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粉嫩的脸蛋,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问他。
“不是。”余聊回答。
“那你也来这里采药?”她又问。
“不是呀,”余聊努力用着自认为最和蔼的笑容,“这个不是药,是用来吃的。”
“你骗人。”小姑娘叫起来,“这个蔓蓼是用来做药的,有毒的,才不能吃呢。”
余聊顿时怔住,回想起来,每次鼻托诺吃东西时,都会避开这种草,他还以为这野兽有灵性,要把食物让出来,原来是因为这草有毒。缭公子可恶!
“那你知道去附近的医寮怎么走?”余聊强忍下怒气,和颜悦色地问。
“往那儿去。”小姑娘一指竹林深处,“林子正中央有个地道,往下走就能找着了。”
“谢谢你呀。”
“不客气。”
这医寮也真怪,居然把屋子建在地底下。
余聊一刻也不敢怠慢,想来凡王出现这些不适的症状,很有可能就是中了毒。他马上闯入林中,看到一处散漫地系着两头骑兽,往地上一看,果然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完全没有修饰地躺在地面上,露着一排阶梯。他也立刻系上骑兽,抱下凡王,沿着阶梯走下去。
走下没几步,就进了一个隧道,边上用竹子顶着,修得很好,隧道里没有灯光,但是并不暗,因为不远处的洞口非常明亮,光线耀眼。
隧道大概有百尺来长,走出隧道,豁然开朗。眼前一座竹子搭成的楼阁,精巧雅致。医寮背后一条壮阔的瀑布从高山上垂下,微弱的水声从脚底下传来,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深处。
原来这整个医寮建立在一个山崖的平台上,悬空高座,相对的峭壁上正对一条瀑布,奔腾翻滚。此地方光线充足,白练当空,景色壮丽,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余聊抱着凡王进了医寮,发现整个医寮都是竹子建成,门口的大厅里坐着几个病人,包着伤布,悠闲地晒太阳。
“医者在何处?”余聊喊起来。
听到声音,内间立刻跑出一人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快步到余聊面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这里要安静。随我进来。”
几人便进了内间,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留着一小撮胡子,正在轻声读书,给帘子后面的人听。那书上写的都是情诗,配合上这家伙作践的表情,余聊差些笑出声来,赶忙忍住。
“哦,有人来了。”那胡子男收起书本,正襟危坐,招呼着余聊过去。他理了理衣襟,抬起头来,看到余聊,突然间瞪大了双眼,非常惊恐地向后跑去。刚抬腿跑了两步,又好像意识到什么,停住了脚,再次回到了座位上,咳了咳,“那个,哪里不舒服?”
余聊莫名万状,但还是坐在了患者的座位上。他一直用外衣裹着凡王,这时才将外衣去了,把人露出来,“他好像中毒了。”
胡子男伸出脖子,往余聊怀里一看,看到了满身红疹的凡王,“哦,你怎么知道中的毒?很多疾病都会有这样的症状,比如营养不良、过敏、感染等等,我都无法马上判断,你怎么肯定?”
余聊从怀里摸出那毒草的嫩芽,“就是吃这个东西,叫什么蔓蓼。”
胡子男瞥了一眼,“蔓蓼的毒性很小,开花的话才会有较大的毒性,更何况是嫩芽,炒盘菜都没什么问题。怎么给他吃这东西,如果不知道是这东西,找都找不到原因。”
他说着话,一直凝视着凡王的脸,似乎想看出什么。余聊以为他在看病,就没敢打扰。
突然,那胡子男一震,猛地再次抬头看余聊,双腿一软,顿时坐在了地上。
“医士,你怎么了?”姑娘看着样子,有些害怕,叫起来。
就在此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帘后刺出一把长剑,明晃晃的剑刃直指向余聊的喉咙。
“不要伤人。”胡子男急忙出声。
长剑停在了半途上,离余聊的脖子,不过三寸距离。余聊这时才反应过来,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胡子男爬起身,连忙做礼,“两位,再到内堂说话。”
长剑收回。
余聊随着胡子男进了帘子后,那后面宽敞无比,却徒然四壁,只有床榻,没有门窗,因为少了一面墙,就在悬崖的口子上,正对着瀑布,一个竹制倚栏更是突出在平台之外,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最奇异的地方,就是里面根本就没有人,连个人影也没有,更别说看见是谁出的剑。
进了内堂,姑娘没有跟着进来,放下帘子。那胡子男前行了几步,拉开距离,然后一抖袖子,行了大礼。
“济世悬阁领首神医乌陀,拜见首设东雅阁之主我凡世万古岫贵东主,”他说着抬头看了余聊一眼,身子伏得更为虔诚,“拜见予帝。”
仅仅四个字,没有任何前缀,没有任何修饰。但只要念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诚惶诚恐。
余聊刚想说认错人了,还没开口,剑刃就已抵在脖颈上,什么时候,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那人站在他身后,看不见样子,“乌陀,这人不是予帝,也不可能是予帝,予帝已经死了。”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冷峻之极,但仔细听来,还是极为好听的。
余聊在这生死关头惊叹自己居然没点紧张感,不过也罢,他是假,他怀里的人可是真的。
“溪儿,冷静下,凡王我肯定是真的。”胡子男的视线越过余聊,望向后边,似乎在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自言自语,“我知道你和凡王有仇,但是他中毒了,我得治好他么不是?你放心,放心,我绝对不会动歪脑筋,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真的,你要相信我。什么权利争斗,我绝对不会再搅合进去了,咱们俩一直住在这儿,白头到老,我绝对能把持住。诶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碰凡王总行了吧,被予帝打得头破血流的教训我记得可深了,所以绝不会讨打的。”
话总算停了,胡子男还是定在那边好久,堆着笑。然后余聊感到背后一阵风,那胡子男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指指床榻,道:“把人放那儿。”
余聊便在床榻上放下凡王,自己则退至一旁,让那所谓的神医好好看看。谁知那神医并不仔细检查一番,而是从怀里掏出个药瓶,给凡王塞了颗药丸,就招招手让余聊出去。
余聊纳闷,不为别的,怎么胡子男给个东西凡王就吃,而自己找的东西那家伙从来不吃。
“这里交给溪儿就行了,我们出去。”胡子男说。
余聊心里虽然疑惑,但还是跟着胡子男出去了。
走到外间的屋子,胡子男给余聊搬了个座椅,作了一礼,待两人相对着坐下,他开口说道:“你说实话,为啥好好的女人不做,突然间打扮成男人的样子了?”
这一问,余聊差点爆粗口,“什么,我本来就是男的。”
“嘿嘿,你瞒着我做啥?”胡子男依旧执迷不悟,“我很早就不做神医了,和溪儿两人东躲西藏,也算云游四方吧。我的弟子遍布天下,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你直接就带着人找到这里来了。别告诉我是命运的安排。”
“还真是命运的安排。”余聊一急,脱口而出,那一刻,他心里转念想道,这世上即使是有命运这个东西存在,也是有其合理性的,种种迹象会提前表明下一步的结果,从未有无缘无故的东西。这么一想,他的脊背蓦地一凉,从头到尾,只有缭公子左右过他的行动,而且那也不算左右,因为他只告诉了他某种能吃的草,但是那种草有毒。等一下,因为那种草可以给凡王吃,所以他一路上都在寻找这种草;因为草有毒,凡王病重,所以会在这个地方寻找医寮;因为在逃避军队的追捕,所以会选在在郊外的医寮。如此,他便找到了这里。可是,这种事,能够算到吗?他又想了想,问:“那种草的毒性大吗?凡王的身子没事吧?”
“毒性不大。”胡子男轻松地摆摆手,“我刚才给他吃了颗药,多吃点就好了。”
“那一直吃这个草的话,可以算到什么时候毒发吗?”余聊接着问。却见胡子男眉头一皱。
“你每天给他吃蔓蓼?”
余聊点点头,“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吃。”
“怎么可能?”胡子男讥笑起来,“我知道凡王口味寡淡,但也不至于自己找罪受。”
这么一说,余聊猛地内心一抽,也就是说,在草原上游荡的时候,虽然自己是主导的那个,但是一个疯子一个人质在他完全不注意的情况下,早就眉来眼去相互交流很久了,看来,那个凡王的确是在用非常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不禁觉得自己的智商在这个时代混,如果没有好运气,早就被人抽筋扒皮连骨头都不剩。这时他才想起最正经的疑问来,“那个,神医,你也是活了几百年的,那个时代的人?”
胡子男眉头皱得更紧,“你真不是?”
“真不是。”余聊再次强调了一遍。
胡子男听完,愣了一会,突然间站了起来,“你是怎么照顾凡王的,给他吃毒草,还,还,你看看他身上,这么多伤,你怎么不好好处理,给我说,是不是你造成的?”
“不是,不是。”余聊连忙摇头,在座位上如坐针毡,连忙站了起来。
胡子男还想继续指责,却突然噤了声,走到帘子旁边。那帘子里映出一个影子。
“形神分离,可能是受生门的影响。”
胡子男接上话,“可有办法?”
那影子的头部晃动了几下,似乎是摇了摇头。帘子内外的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什么是生门?”余聊忍不住发问。
胡子男便开口回答他,“生门在东方边境,当年东阁事变之后,凡王逃出万象城,应该往东方边境去了,想要回到龙族。但是那个时候,机制刚刚启动,作用最是巨大,怕是受了影响,神灵与形体发生了分离,无法正常交流。用能简单理解的话说,就是所有的感官发生了封闭。”
“东阁事变?”
“此事秘密进行,外人多是不知的。若不是我知晓此事,怕也是无法知道他为何变成这样,只会理解为他疯了。”
难怪缭公子以为凡王真疯了?难怪暗希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余聊脑子转起来,形神分离的意思难道是灵魂和身体发生了剥离,身体在此处,而灵魂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但是,这里有个问题,“我觉得凡王可以听懂我的话,而且,他也说过话?”
胡子男沉默了许久,那影子代替他回答道:“也许你例外。”
“什么?”余聊越听越不明白。
帘子后的黑影倏然消失。
“我看这样吧,我试试能不能治好这凡王,你先去外间等着,估计得几天。”胡子男挠挠头,做了赶人的手势。
余聊受到武侠小说的影响甚大,总觉得神医总是有点怪脾气,喜怒无常的,反正故事最后一定能把人治好。他也就放了心。
他在外头乖乖呆了两天,不见里头的动静,渐渐地有些焦躁。听见在外间等着的患者说起城里最近来了神宗殿的人,更是心急如焚。难道神医治人非要赶在最后一刻吗?
胡子男让他在外间等着,也没警告他不准进去,余聊便想进去看看,刚撩起帘子,医寮里的医女就嚷起来了:“小兄弟,医士不是说让你在外面等着吗?你就乖乖等着呗,医士治病的时候可不喜欢有人打扰。”
“这样,我明白了。”余聊赶紧听劝地退后几步。
医女这才满意地转身而去。
余聊见人走远了,便又偷偷地进了去。
里边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正想再往内间里进去,突然意识到有些奇怪,便多看了一眼胡子男坐的位置。那椅子没什么特别,但是椅子底下摩擦的痕迹却有些奇怪。照理说,常年因为椅子腿的摩擦,应该留下较为均匀的浅坑,但是那地方却有一处磨损得很少,虽然离椅子腿很近,却鲜少被触及。
奇怪!余聊好奇,一脚踏了上去。
刹那间,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从帘子后窜出。余聊被吓退了一步,挪开脚,那长剑便又缩了回去。
余聊的脑子轰地炸开,哪来的溪儿,狗屁不通!根本就是胡子男玩的把戏,估计那说话的也是腹语,黑影也是不存在的。他想着心下不好,连忙跑进内里去。
别说胡子男了,凡王也连个影儿也没有。暗希把他最珍贵的凡王交给他,他却轻易地把人弄丢了!
42、神宗殿
这时,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怪物!怪物!”
有人的声音特别响亮,直刺入耳。
余聊未及反应,蓦地听到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内间是开放的,朝向悬崖的那一面没有墙,倏然几只手攀了上来,露出明亮的白色。那些人戴着面具,浑身上下包着白色的布料,从悬崖上的缺口里爬进屋子,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地上匍匐前进。
在害怕之前,余聊首先想到了逃跑,刚想出门,那帘子就被扯了下来,进来了一群奇装异服的人。
为首的说:“带走。”
余聊自知打不过这些人,连挣扎都免了,由着他们把自己架走。那些人看他听话,倒也不为难他,把他丢进了医寮外停驻的马车之上。不是丢,是请。
马车只有两乘,自然不算大。余聊进去一看,里面正位上只坐了一个人,白色面具,彩色羽衣,白面团子!就是地宫中带出的那个白面团子,余聊记性好,一下就记起这副打扮所装的是那个金凤的罐子,在逃出雾区的时候失踪了的。
“复活了?”余聊大惊失色。怎么?要找他算账吗?
“在下北主尧沙。虽然是许久以前的称呼了。”
北主,北主,余聊猛地想起那是予帝时代,神宗殿的主人。而那声音,毫无疑问是白面团子的,和在屁羔子家以及万象城那诡异的马车上所听到的,是同一个。
“你将看到的是这世间不合理的存在,它会扰乱你的思考,浑浊你的神智。这样,你将无法再用你的推敲得到事实的真相。”那日在马车帘外,这人所说的犹在耳畔。
马车一震,似乎移动起来。余聊已全然顾不上了。这个白面团真的复活了,来找他做什么?来报复把他做成活俑的地宫主人?还是报复把他带出地宫的他?和他在一起的另一个白面团又在哪儿?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余聊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这个一点也不难推测。”那面团说话很是诡异,声音从面具后面发出,浑身却没有一丝颤动,即使在行进的车厢中,喉结也没有任何的变化,“凡王疯了,当然要找龙族出身的神医。”
相比于缭公子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这个推论反而有着快刀斩乱麻的清爽。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我?”余聊心里默念着早死早超生,也想着暗希他们也该意识到了这一层,快些找来吧。
“帮我对付一个人。”那面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