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门,坐在客厅发了一会儿呆,好多他自己都以为忘记的往事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幼年时候对父母态度的不解,少年时候得知真相后的羞耻,青年时候追求梦想的阻挠,季晨原本以为他早就不在乎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没有办法去面对,才说服自己不在乎。这些负面情绪的缠绕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忍受下去了。
周安晏正在书房工作,季晨走进来的时候连门都没敲,拉开门后一直呆呆看着他,周安晏察觉到他那股炙热的视线,抬起头来,“季晨?”
季晨停顿了几秒,走过去坐在他的腿上,他把自己头埋在对方颈脖处,他觉得自己被周安晏宠坏了,以前也无所谓的事情,现在一想起来就本能的寻找对方的庇护。
只有在安晏的身边才会放松下来,只有安晏才会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季晨闭着眼睛,感受对方身体温暖的体温。周安晏身上有着一种不一般的感觉,那是一种由坚韧,信任和包容共同组成的品性,让人安定而且平静,他偷偷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周安晏的气息里。
周安晏搂着他的腰,吻了吻季晨的发梢。“怎么了,看到季攀还不高兴?他惹你了?”
季晨在他怀里闷闷的笑,“惹我做什么?”
周安晏耸肩,“不知道。不过不难猜测,他一定说了让你不喜欢的话。”
季晨沉默一下,“他让我回去看爷爷,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周安晏说,“你觉得呢?你去了也许不受季家的欢迎,但是没去你肯定会想一辈子。”
季晨说,“所以你才让我送季攀回家?”
周安晏笑了笑,“他是你哥哥,就算我不让你送,你还是会去送他的。”
季晨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看着窗外,外面的天色正好,碧蓝晴空万里无云,“安晏,我发现我真的很不像话,我是自私又冷血的人,小时候我哥对我那么好,我却因为嫉妒家人的偏爱对他态度很差,实际上家里偏爱他是正确的,他是季夫人亲生儿子,有强大的母家,有婚生子的地位,理所当然的应该得到宠爱。而我不是,我是季家的丑闻,交际花的孩子,季老爷子能容忍我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又怎么会想看见关心我?我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能一遍遍心里怨恨父母偏心。后来我长大了,知道我是私生子后,终于明白他们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如此疏离,但之后我更加嫉妒我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给他季家正派少爷的身份,却给我一个坐台小姐私生子的身份?实际上家里唯一对我好的就是我哥,我却无法控制自己敌视这个人,我有时丑陋的自己都惊讶。”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又道,“还有季家,我更是没心没肺,从来不把他们当成一回事。季家养了我二十年,物资待遇从来没有亏待我,送我上学,给我钱花。虽然他们不喜欢我,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做足了面子,我开跑车,住豪宅,活的和别的有钱人家孩子没有区别,连出门在外别人都恭敬叫我二少。我本该对季家感恩戴德,本该恭敬卑微,本该明白我所有一切都是季家给我的,否则以我的身份根本不配得到这些……可我却不知好歹,擅自做了不让季家喜欢的事情,活该后来被爷爷和父亲赶出来。”他自嘲的笑了笑,表情很讽刺,“我就是这样一只白眼狼,想要不该要的,又不懂自知之明,难怪整个商圈的人都鄙视我,我就是被我哥宠坏了的不孝子。”
周安晏终于开口了,“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他握住季晨的手,“季晨,你永远别这样说自己,你听好了,你就算被宠坏了又怎么样,你哥乐意,我也乐意,我们会给你最好的,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就是季晨。”他低头吻了吻季晨额头,“你如果是个坏的,品性低劣又是非不分,季攀根本不会这样疼你,同样我也不会照顾你,更别说看上你。”
“至于季家,并不全你的问题。我也是个爸爸,我知道家庭对孩子有多重要,这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东西。我以前给小恒最好的条件,给他找最好的学校,可是结果怎样?他性格胆小懦弱,不愿意和人交流沟通,我却一点都不知道,还以为给他足够多的物资,他应该能过的很好……直到我进一次鬼门关才明白,如果我真的发生意外,他能一个人生活吗?他能平安长大吗?黄慧从来不管他,就算有我外公的照顾,又能照顾几年?我的孩子会变成寄人篱下的孤儿,我的事业也会无人继承。然后我发现,实际上我根本没把小恒放在心上,连孩子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是一个好爸爸。”
周安晏并没有贬低自己,这是他心底话。他从那天开始就无时无刻不替儿子心疼。他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无疑这一件事让他最为后悔。
“所以不是你的错。”周安晏说。“季晨,父母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血脉,而是亲情的深浅,若是一个家庭有亲情,哪怕是养子也一样的紧密无间,若是没有亲情,亲生儿子都无法挽回家庭之间的生疏冷淡,他们养育你却不爱你,因此你也没法爱他们,这很正常,感情是双向的,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季晨眼睛湿润了,“安晏,其实我并不想要做季家人。”
“我知道。”周安晏说,“做周家人也一样。”
”可是,我还是很担心爷爷,我不想他有事。“周安晏抱着他,”好,过几天我陪你回去,哪怕他不想见你,我也会让你见到他。
第68章
季老爷子在S市一直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崛起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早期,通过操纵股票交易市场而一战成名。当时的季家可谓是内忧外患不断,不仅整个集团在金融风暴的影响下遭到重创,所有家族产业还被全数抵押给银行,濒临破产边缘。之后企业资金链条断裂,股东撤资,产品销售停滞,一些列问题纷纷接踵而至,外有对头公司虎视眈眈想要瓜分产业,内还有不安分的弟弟联合股东妄图争权夺势,到最后,整个季家竟然只留下一栋祖传的大宅独撑门面……在这种情况下,季老爷子背水一战,以仅有的季家祖宅向银行进行抵押,并把他所有可以调动的资金投入股票市场,终于在股票市场夺取了一笔可起死回生的资金。
正因如此,季老爷子对最后拯救了整个季家的祖宅感情尤为深厚,作为季家现任的掌权人,季老爷子在这栋大宅居住了七十年之久,它原本属于他的父母,上一任的季家当家,自他父母去世之后,他就和妻子搬进季家大宅,成为季家大宅新一任主人,后来他妻子也死了,他更是一个人独居在此,数十年都没有离开。期间走过无数风风雨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季家发展壮大到今天这个局面,他为此深感为豪。人们都说最富富不过三代,但季老爷子认为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季家,他的儿子季斌可能天生平庸不适合商场,然而他的孙子季攀却相当精明能干,足以支撑起这个家,他坚信季家不会改变,正如季家大宅一直没有换一个姓氏一样。
不过,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老了,季老爷子躺在床上闷闷咳嗽着,眼睛就这样看着窗外,绿色的庭院多年如一日,但他却在慢慢衰老,他的肺像是一个不堪重负的破旧风箱,每呼吸一次就破损一分,这种感觉十分难捱,好像不知道哪一刻,他就会达到生命的终点。
他的大孙子季攀坐在他身边给他读报纸,“2014年二月,华国金融商会代表与A国著名金融专家XXX在亚欧峰会上进行友好会谈,预测明年经济走向将持续走高……”
季老爷子听了一会,意识慢慢的模糊开来,季攀注意到他的眼睛逐渐合上,凑近道,“爷爷?”
季老爷子没有回应。
季攀抿抿嘴唇,看了一眼季老爷子的心脏测试仪,上面的数字仍然平稳跳动,他放下心来,伸手替季老爷子盖好被子。
爷爷又睡着了,大概是累了吧。
季父从公司回来,轻轻敲了一下门,“你爷爷还好吧?”
“今天吃了点小米粥,睡了。”
季父点点头,“等会看护来了,你也出来休息休息,陪老爷子一下午辛苦你了。”
“不幸苦。”季攀说,“爸才注意休息,我看您几天没合眼了,公司没什么事吧。”
季父摇头,暗示他别吵醒老人,然后轻轻把门合上。
季父在门外点了一根烟,深深的吸了几口后掐灭在烟灰缸里,他的心情算不得好,这几天光是公司方面的事情就让他心力交瘁,还有其他一大堆个人私事没来得及处理,和季攀说没什么问题是不想让对方担心,虽然这个儿子能力很强,本身并不需要他操心。
老爷子是在一个晚上突然倒下的,季家所有人对此都始料未及,虽然季父一直知道老爷子的心血管功能不好,但那是老毛病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严重,让他感到不安恐惧。
老爷子被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季父并不在家,正和新一任的小情人在床上耳鬓厮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几乎是晴天霹雳,匆匆穿上衣服才赶到医院,和季父差不多时间达到的还有刚出席完朋友聚会,仍穿着晚礼服的妻子,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谁都没有问谁去了哪里,守着季老爷子直到他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好在几小时后季老爷子就醒了来后,他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让季攀回来,第二件事找来律师,吩咐他公布自己遗嘱。
病房里面只有季父一个人,连季夫人都被赶到外面等候,季老爷子咳嗽了两声,对着季父说,“阿斌,爸爸恐怕是支撑不住了,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季父惶恐起来,“爸,别说了,你会好好的。”
季老爷子这辈子只结过一次婚,发妻生的儿子就是季家两兄弟的父亲季斌。他在妻子死后不是没有其他女人,但却不允许她们生下除季父以外的继承人,以免引发家族财产的纷争,当初他自己就曾在这方面吃过大亏,差点被风流父亲留下的私生子买凶杀死,虽然最后事情败露,对方被抓进监狱判了二十年,但也足够让他牢记这个血淋淋教训。
季老爷子声音十分虚弱,“我不休息,我还有一些话要对你说……”他把律师叫进房间,自己艰难坐起来,季父上前扶住他,季老爷子颤抖了两下,靠在枕头上拉住他的手。“你别安慰我,我身体如何我自己清楚,恐怕支撑不到几个月了。我就你一个儿子,留下的那些东西,无论是房产还是古董,所有都是由你继承,以后也归你分配,但是股票,公司和季家祖宅,我要提前交给季攀。”
季斌未料到父亲会说起公司的安排,内心一时有些诧异,他睁大眼睛,“爸,您这是要把季氏交给季攀?”
季老爷子点点头。“没错,我等会儿就向董事会提名由他接任我的职位。趁着我还在,那群人不敢反对。”
季斌本想劝他别胡思乱想,但看季老爷子疲惫不堪的面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叹口气,“我原以为您会让季攀一点点接手季氏,让他从经理开始做起,没想到是现在这样直接交接,也罢,您这么做自然有您的考量,只是现在季攀还年轻,没有爸你看着,我怕他一个人做不好。”
季氏内定的下一任董事就是季攀,对此季斌没有异议,他不太想负担起这个责任,反正儿子做董事长和老子做没什么区别,他照样是季家有金钱有地位的人。
季老爷子看着天花板,“没关系,年轻人总要出点错误,就算他做错了决定,他身后还有那些策划团队,不会让他一败涂地……”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和缓起来,“我也该把担子交给季攀了,阿斌,我老了,干不动了,你又撑不起季氏,只有他能够为季氏开疆扩土,我看季攀这几年在海外做的挺不错,独自支撑起季氏不是问题。”
季斌皱起眉头,“季攀在海外的公司那只是小打小闹,又怎么能和整个季氏相提并论?毕竟季氏是一个集团,不是单独的小公司,也许可以把季晨叫回来,他在演艺圈也玩够了,整天当戏子像什么话,早该回来帮衬一下家里……”
“我刚才说的你没听懂?”季老爷子忽然打断他的话,转头看向他,“我说要把公司交给季攀,不是把公司交给季攀和季晨两兄弟!”他顿了顿,呼吸又沉重起来,干涸的眼珠子牢牢盯着季父:“你是什么意思?”
季父愣了愣,“我……”
季老爷子眼神锐利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管你什么意思,这个想法你最好给我打消!”
“什么季家家大业大,需要他回家帮衬,我告诉你季斌,季晨已经走了,走了就不要想回来,季家从来不缺他这一个人!季晨和季攀怎么会一样?他们是亲兄弟吗?他们是一个妈生的吗?他们不是!你别太糊涂了!”
季父被季老爷子的一顿责骂嗓音哽在喉咙里,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他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顽固可怖的一面,记忆当中,即使自己再不成器,季老爷子也只是很纵容的随他喜好,转而培养起他的儿子季攀,从没有为此责备过他,更没有像现在这样说了他几次不是。季父有点难堪,忍不住辩解道,“爸,小晨也是我的儿子,也是季家名义上的嫡系,不给他股权怎么行?这样季家对季晨不公平。外人也会以为我们厚此薄彼,对小晨太无情义。”
季老爷子怒道,“我就快死了,你还不听我?你还管外人怎么想?”他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手握拳头锤着自己的胸口,季父连忙去给他顺气,被季老爷子一把甩开手,“这件事你必须得同意!没有商量的余地!季斌,你忘了你小时候差点被拐卖的事情了吗?你忘了你差点就被那个贱种和他母亲杀死在农村的事吗!你母亲身体为什么不好?为什么早亡?阿斌!你都给忘记了吗?”
季父一瞬间脸色煞白。
季老爷子停顿下来,眼里闪着仇恨的目光,他脸色发青,无端显得有些狰狞,“当初你奶奶就是心软,留下你小叔在季家待着,才会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弄得我们家家破人亡,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寝食难安,恨不得一开始就把那个孽种掐死。”
季父打了个哆嗦,看着自己父亲毛骨悚然的眼神,讪讪道,“我知道了,我答应您,我不把季晨叫回来,所有股份和不动产业只留给季攀。”
季老爷子没有松口气,他抬起头,艰难的对律师勾勾手指。“王律师,你来写这份遗嘱。”
王律师打开电脑开始起草遗嘱,季老爷子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的口述,他把自己名下所有遗产都留给季父,但如果他有了新的私生子,或者把重要的股份交给季晨,那么那份遗产就会自动归于季攀所有,之后他让季父和他自己在王律师的文件上都签了字,留下录音备份,叹口气。“我也不是狠心的祖父,留给季晨的也不会少,让他一辈子大富大贵是有的。不要怪我心狠,如果你当初检点一些,不生下这个孩子现在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季父知道父亲对当初的事情有点魔怔,人越老就越念着当年的事情不放,其实季晨何其无辜,他在两个人的监视和不信任下长大,他们本该最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惜看着他长大的人却不相信他的品性。
但季父只是心软了一秒钟,点头道,“爸,我明白的。”
……
季攀从房间里出来了,看季父还在门口发呆,眉毛挑了挑,“爸,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