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的。”本想开玩笑逗他的方临渊,见凤殷然听了那个“死”字之后脸色更差,连忙转口,“你忘了我能自愈的,这点小伤,真的无碍。”
手上的动作一顿,凤殷然瞧着他胸口那伤口慢慢缩小痊愈,呆呆问道:“那刺客,是你安排的?”
“嗯。”
即使心中已有定论,可是真的听到方临渊亲口承认之后,凤殷然仍是不由怔住,过了半晌才垂下眼来,起身便似要向外走去。
“殷然!”方临渊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动作之间不小心扯到伤处,那处肌肤虽愈合得极快,痛楚却还是在的,他却又担心凤殷然走脱,不禁咬牙忍下痛呼,急忙说道:“你可是恼我没有事先跟你说明?这本就是出苦肉计,若是同你说了,你必然是不会同意的,我……”
慢慢摇了摇头,凤殷然心里明白方临渊这些话都没错,他也都能理解,只是他的这颗心却仍是又苦又涩,痛得难受。凤殷然试着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到底是顾及到他的伤势,转回身来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弯腰将脚边被方临渊弃在那里的短剑拾了起来。
第五十九章
“殷然!”
见凤殷然拿起那柄短剑抵在自己胸口上,方临渊又惊又怕,一颗心仿佛一时被放在火上熏烤,一时又被丢进雪里冰冻,唯恐他一不小心伤了自己。“此事都是我思虑不周!。”方临渊忙不迭说道,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低头认错,“殷然,别恼我了,好不好?”
凤殷然低头看着那寒光闪闪沾了血迹的短剑,从胸口这里插进去,很容易伤到心脉,危险又痛苦。他想着,抬头去看方临渊,因为担心他自残,那人眉眼间都是忧惧,本就血色全无的一张脸更是苍白。呆呆看了一会儿,他终是不忍那人再为自己忧心,长叹一声,手腕一翻,将剑放了下来。“还疼吗?”
“唔……”眼看凤殷然面色真的缓和下来,方临渊连忙把人拽回身边坐下,倒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为了取信于在场的官员,那一剑的确是凶险万分,若不是他躲闪时拿捏得当,恐怕真的会伤了心脉或是筋骨。“殷然,我答应过你绝不以身试险,你要相信我。别生气了,好不好?”
恨恨白他一眼,凤殷然确实气恼他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更是害怕他真的有什么不测。只要一想到刚才的场面,他就忍不住心胆俱寒,竟是难以忍受这世上再没有方临渊这个人。恶意拿手指戳了戳方临渊的伤处,见他吃痛皱眉,凤殷然反而心下不忍,“你也是学过医术的,要想作假,方法何止百十个?偏偏要挨上这么一剑,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身么!”他故意板起脸,声音却还有些发颤,“以后这种事情,想都不准想!”
弃了帷帽的凤殷然,素白的脸上因为方才忙乱,不小心沾了污渍都不知道,和着汗水被他自己抹得乱七八糟,活像一只小花猫。方临渊看着想笑,但是对上他认真的、还带着些心有余悸的眼睛,心中只剩下令人眼中酸涩的温柔。“对不起,殷然……”仔仔细细地替他擦去那些无意中蹭上的炉灰,方临渊沿着他的额头一路吻下,“不会有下一次了。”他从来都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性子,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而自从遇到凤殷然,他便有了越来越多的顾忌,可是,他并不觉得这些羁绊是累赘。相反的,能有一个人让他牵挂担忧,能成为殷然所惦记的那个人,都让方临渊觉得甘之如饴。
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情难自控的亲吻终于让凤殷然惴惴不安的心跳恢复了正常。“临渊,”就这样静静相拥着待了一会,凤殷然正想问他具体有何打算,却闻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竟似有大队人马蜂拥而来。紧接着,外面跟着的几个护卫还没来得及说话,双方便交起手来,一时之间只听得见刀剑碰撞和兵刃入体的声音。
凤殷然眉头一挑,抬头去看方临渊,“不会又是你安排的刺客吧?”
连忙摇头,方临渊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却是不慌不忙地一笑:“大概是五皇兄急于落井下石,怕我的‘伤势’不够重吧。”
倒也只有那烂泥般不堪扶植的方宜桢能想出这样的昏招了,本来方临渊突然在接风宴上遇刺,毫发无损的方宜桢就是首当其冲的被怀疑对象,现在居然还派人来赶尽杀绝,当真怕自己这黑锅不够背么?凤殷然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隐约便听见外面的杀手们已经解决掉了那些护卫,正往马车包围过来。
虽是趁夜偷袭占了先机,因那四个侍卫拼死抵抗,来的十个杀手也折损了两个,尽管来时主子已经说过车上的两人有一个受了重伤,剩下的几个杀手还是不敢轻敌,只围着马车伺机而动。只听其中一个说道:“王爷说了,一会儿看到穿白衣的便割下人头带回去,那个穿青衣的,缺胳膊少腿不要紧,但务必要活捉。”
听了这话,坐在方临渊身边的凤殷然忍不住“扑哧”一笑,朝方临渊挑了挑眉,示意他乖乖待在车里,这才起身走到车门前,堂而皇之地撩开车帘,冲着那些警惕退后的杀手们展颜笑道:“我竟不知,五王爷何时如此看重于我了?”
因为几日前下过一场大雪,白天里日头虽高,到底还有些积雪坚冰残留,反射着朗朗月光,映照在那青衣少年身上,竟似笼罩了一层白光,让人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几个杀手瞧着那少年唇红齿白的模样,倒是突然明白了自家主子为何心心念念想留个活口。他们原本还担心车里有高手护航,此时见了这青衣少年的容貌,反倒有些轻敌,不由放松下来。
几个杀手见凤殷然裹着狐裘弱不胜衣的模样,偏偏腰间别着把华丽的剑鞘,手里还拎着一柄沾了血迹的短剑,不由哄笑起来,却听那站的离马车稍近的一人哈哈笑道:“你们瞧这个小相公,也不知是谁家养的兔爷,生得比小娘们还俊,居然也学人舞刀弄剑的,可别不小心伤了自己啊。”
另一个跟着说道:“王爷要的人,你也敢得罪,也不怕到时候这小相公在王爷枕边吹吹风,把你调到塞北养马去啊。”
先前玩笑的那个摆了摆手,“咋地,还不兴我讲实话啦?你家那黄脸娘们,可不就没这兔相公生的好看……”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觉风声迎面,紧接着胸间一痛,低头只见那青衣少年手里的短剑不知怎么地竟插在了他的身上,可恨自己根本没有察觉,便已死在了他的剑下。
余下的七个杀手都是一惊,他们因那少年生得文弱,一时松懈,没想到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便有同伴折了性命,当下又惊又怒,纷纷叫骂着拿兵器对准那少年,警惕地望着他。
瞧着那些个明晃晃的刀尖,凤殷然毫无畏惧的扬唇一笑,反而抬手整了整袖口,一派世家子弟舞文弄墨的贵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出手即取人性命的模样。方才接过话的杀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这青衣少年的目光里有一种视他们如无物的倨傲,偏偏让人看起来还透着一股子淡然,仿佛真的把他们当死人看待。这些杀手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门派弃徒,都在江湖上过过刀尖舔血的日子,自然读得懂青衣少年眼中的意味,互相望了望,竟都不敢率先出手。
“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一死,不如拼上一拼,来得痛快。”沉默之中,一个杀手突然喝道,提刀便朝立在车板上的凤殷然砍去。那杀手身手极快,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人已到了马车近前,攻势强悍如劲风刮过,直逼得护着马车的凤殷然无路可退。其他杀手被他这么一激,明白左右不过一死,只好咬牙跟着他一起朝马车攻了过去,一片冷冽刀光,映着车上凤殷然冰雪般的一张脸,竟似幽冥艳鬼。
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凤殷然一甩手,藏于腕上机关里的几柄小巧指刀飞射而出,冲过来的杀手立时有人应声倒下。眼见当先一人的刀锋已在面前,凤殷然施施然地侧身闪过,回手间抽出腰间所佩的长剑断情挥舞而出。
那杀手被他的速度之快所震慑,情急之下扭腰躲开,后颈忽觉一凉,却是凤殷然的指刀如影随形地又跟了过来,竟似有灵性般突然一转,还没感受到多少痛楚,他的动脉已经被划开一道口子,血如泉涌。
同伴们接连倒地,仅剩的两个杀手又惊又怕,不由停了动作,一起往后退去。这少年看起来文弱可欺,身影却似鬼魅,明明没见他如何动作,那配合着利剑而来的轻薄指刀却让人躲闪不开。终于守不住煎熬,一个伤了腿的杀手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朝凤殷然大声叫道:“大侠饶命啊,饶命啊。求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啊!”
凤殷然皱了皱眉头,空气里吹不散的血腥味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厌恶来。他看着那两个一边求饶一边想要趁机逃走的杀手,轻叹了一声,转身朝马车走去,右手却是一甩,指刀飞射而出,立时取了那两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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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横一地、狼藉不堪,还未干涸的血液和素白的冰雪融合在一起,触目惊心中仿佛花开遍地,带着些嗜血的美艳。凤殷然拂了拂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想起五王爷方宜桢的种种作为,越发肯定这人留不得了。
方临渊倚在车门边迎他,向来喜洁的他已经另换了一套白衣,除了脸上有些苍白,竟看不出方才受过几乎致命的一剑。“殷然,你不怕杀降不祥的传闻么?”
凤殷然抬头看他,却看不出他是否认真问询,“我一不是军旅之人,二来又没有接受他的投降,算什么杀降不祥?他们既然看到了我的长相,就断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虽然经历过穿越夺舍和地府七百年的煎熬,凤殷然对鬼神之说再也不敢玩笑,但亦不至于畏首畏尾,何况这些人千不该万不,不该把心思用到方临渊身上。一跃回到车上,他踢开之前赶车人马夫的尸体,对着那两匹丝毫未受影响、正低头用蹄子扒拉着积雪下面草根的马,不禁有些犯难,“我从未试过赶车……”他说着有些发愣,这大半夜的,总不能露宿荒野吧?
见他面露窘态,方临渊宠溺一笑,蹲下身来和凤殷然并排在车板上坐下,“我来吧?”
凤殷然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方临渊拿过缰绳,动作倒是像模像样的。“不行,你好歹刚受过伤,怎么能在车外吹冷风呢?”他说完便伸手要夺回马鞭,倒吓得那两匹马一惊,被方临渊熟练的安抚下来。“应该也不算太难吧?你教会我,就赶紧回车里去好了。”
不知不觉间,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凉凉地落在眉宇之间。方临渊拉着凤殷然往车里避了避,抓过他的手放在怀里呵气暖着。太阳一落,气温就急剧地降了下来,何况此时已经夜深,连呵出的呼气都立刻散成一团毫无温度的白雾。慢慢拂去飘到凤殷然头顶的那点雪沫,方临渊脑中浮现的却是七年前,自己在荣韶时因太子纾颜屏羽之事,被胤帝罚了廷杖那回,凤殷然一身风雪、仓促而来的模样。眼前这人,似乎对寒冷有一种根植到骨子里去的畏惧,偏偏为了他,倒常常能转变出无所顾忌的勇气来。
“殷然啊,”方临渊将人搂在怀中,心里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真切又捉摸不透,面容似乎是他的殷然,可是穿着打扮却决然不同,让他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再也无法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无力感。方临渊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反反复复地唤着他的名字,“殷然,为了我留在沧爵吧……”
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凤殷然看不到他的表情,虽有些气闷,却没有挣扎。夹杂着雪片的风很凉,但是方临渊的怀抱却很暖,让人想一辈子沉溺其中。他没有吭声,却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是否留在沧爵,他从不关心,可是,他想一直陪在方临渊身边,去哪里都无所谓。
雪渐渐越下越大,一片白茫茫之中,突然有马匹和车轮的声音传来。凤殷然一愣,连忙探头望去,却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两辆马车而来,当先一面鲜艳的旗子,上面迎风飘着三个大字:“峣山王”。
“无妨,是方绶来接应。”方临渊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怪罪峣山王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人温存。起身回车里取了凤殷然的帷帽,方临渊仔仔细细地替他重新戴好,却见方绶从前面那辆马车里探出头来,远远地便大声喊道:“七殿下,我忘了提前通知阿典,他早睡惯了,被我从被窝里拖出来,着实浪费了些功夫呢!”
方绶话音未落,便似吃痛一般哀叫了一声,人也缩回了马车之中。不用想也知道峣山城的县令宋典,此刻正坐在方绶那辆马车里,敢当着他的面与外人揭他的短处,也难怪宋典抓狂。凤殷然看得好笑,扭头却对方临渊道:“看来,方绶这是向你投诚了?”
“我倒觉得他和宋典留在峣山,实在是大材小用。若是有可能,应在京中替他们谋上一职。”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方绶的用意,方临渊将京中上下和国内局势又想了一遍,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若不是陈贵妃与他兄长又攀上了左相一脉,我倒也不必如此急着取方宜桢的性命。”
凤殷然看了他一眼,听他如此凉薄地谈论手足兄弟的死活,也不知他幼时吃过多少苦头,才养成今日的性情。“周围各城的富商都已联络妥当,到时候少不得要走走过场,你这重伤之下勉力支撑的样子,只怕还得装上一阵子。”
两人说话间,方绶的车队已经到了近前,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跟在宋典身边的峣山王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倒也没忘了该有的礼数。“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我可是在府上准备了好几个有名的良医,药材也收购了许多,只怕熬药的味道飘出去,也能闹得满城皆知呢。”
胸口的伤处依旧痛楚难耐,方临渊此时也是倦极,这些事情之间已经安排妥当,他不欲多说,便只对方绶和宋典微微点头,同凤殷然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
由精卫护送的车队这才返航往峣山城走去,方绶与宋典坐着的马车依旧在前面开路,只是收起了那面招摇的大旗,迎着风雪安静地赶起路来。“阿典,”见宋典随着马车摇摇晃晃便要昏昏睡去,方绶不由偷笑,故意凑过去拉他聊天,“今日白天里气温高了不少,晚上却又下起雪来。到时候新化的雪水又冻成了坚冰,表面又让雪花盖住,指不定要骗了多少人摔跤。”
“是啊,就连老天都在帮七王爷。”宋典迷迷糊糊地叹了一声,被方绶一闹,睡意倒渐渐消减不少。“这几日天气变化无常,堤坝上出了什么事情,也只能说是天灾。瞧七王爷那神情,这五殿下,怕是活不过三天了。”
摆弄着小几上的那个手炉,方绶闻言意味不明地一笑,“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五王爷注定是不堪扶持,智谋不足偏偏人又贪心,也怨不得七王爷心狠。”帝王之家,莫说是兄弟,便是父子之间,反目成仇、勾心斗角的也比比皆是,他也是从夺位中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又哪里不明白这里面的艰难和血腥。“只不过,七殿下借着大皇子之死回国,如今又要借由五皇子之死扬名,陈贵妃一家,怕是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了吧。”
“这就要看陛下的心思,和七殿下的能耐了。”宋典说着撩起车窗厚厚的帘子,一股冷风顿时吹了进来,冷得方绶一个激灵,形象全无的大叫起来,扑过来便要去关窗子。听之任之的宋典却在那间隙中回头看了看方临渊的那辆马车,倒一时不知自己纵容方绶作此抉择到底是对是错。然而无论如何,既然上了夺嫡的这条贼船,想要轻易全身而退,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