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斯听了却不置可否。
“你好像并不讨厌这位粗鲁的中将啊？”迪蓝的眼神翕然一变，露出一丝不悦。
“我并没有资格评判什么人，”特拉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过您说得没错，我是不讨厌他，他令我想起我的一个舅舅。”
“什么舅舅？”迪蓝完全不相信他的说辞，“虽然我没见过你所有的亲戚，但我不相信你的家族里面会有类似的长相。”
“我说的不是他们的样子，实际上他们的身材和样貌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最大的共同点大概是不招人待见吧。”特拉斯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笑说道：“我那个小舅舅一点也不受长辈们喜欢，就是每个家庭里都会有的那种自由不羁的小儿子。”
“你确定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吗？”迪蓝也跟着笑了起来。
特拉斯翻了个白眼，“还真好意思，您就是个不羁的万人迷。况且您是独生子吧。”
“我没觉得有差啊，独生子和小儿子都很任性不是吗。”
“但是小儿子会更有条件逃避现实吧。”特拉斯想了想说道。
特拉斯的小舅舅和老子爵闹翻之后便只身到国外闯荡，就甚少再和家里联络了。但他非常喜欢特拉斯这个小瓷人般可爱的小外甥，总是从外国给他寄回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难得回来的时候还总是豪迈地抱起他转圈，也算是特拉斯童年时期唯一能从长辈里得到的怀抱了。
“看来你很容易对浪荡子抱有好感的原因是根源于此啊。”迪蓝一阵见血地说道。
特拉斯一下噎住，其实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意识到了。
“为什么弗朗克中将老是看向这个方向，我是不是该感到妒忌了？”迪蓝半开玩笑的口气里掺杂了些许恼怒。
“您多虑了。”特拉斯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弗朗克，更确切地说，他们确实是有过一夜的露水情缘。
尽管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特拉斯觉得还是少说为妙，免得被迪蓝识破，扯出更多的不快。
“我想他是在看您。而且不止他，您看，其他人也是。”
迪蓝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宾客们的目光确实开始集中到他身上。
“您再不开始领舞的话，我想弗朗克中将会非常乐意行使这份特权。”
迪蓝这才想起来作为在场最高级别的贵族，他应当首先带头领舞。他马上向主人示意，待乐手准备好了，便优雅地执起一位女士的手，邀请她跳起了第一支舞。
宾客纷纷鼓掌，随后一起加入舞池跳了起来，一时满室衣裾翩翩。
特拉斯完全没有跳舞的兴致，为免参与其中，正要躲到角落里去，却看见那位马夫先生悄悄走去了无人的露台。
他犹豫了一下，也悄悄跟了过去。
第3章
走出露台，带着树草香气的清新空气随即沁入心脾。露台下就是花园，花草树木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华光。
树叶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与喷水池喷出的水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汩汩喷涌的池水溅出细碎的水珠如雾，在迷蒙的月色下熠熠生辉。
这简直就是爱情喜剧的最佳背景，偏偏却只有两个不解风情，企图逃避舞会交际的男人在这里欣赏，特拉斯不无讽刺地想。
“约翰曼利先生。”特拉斯开口唤道。
“……”约翰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会有人会在这里和自己打招呼。
“我是特拉斯子爵。”
“对不起，我……”
约翰急得脸色发青，特拉斯旋即报以轻松一笑。
“你不记得我也不要紧，短时间记住所有人可是个特技。你可以假装认识然后点点头。私下再问索尔伯爵就行了。”特拉斯向他挤了挤眼睛。
“你不用紧张。我从公爵那里听说过你。”
原本还琢磨着该不该向特拉斯道谢的约翰马上绷紧了神经，眼神显得非常戒备。
特拉斯灵机一触，想到了是怎么回事。
“你和公爵……”
特拉斯不必把话问完，就从约翰僵硬的表情知道了答案。
“哈哈，我早该想到。”他摊了摊手，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因为现在我才是他的甜心。”
比起自说自话的特拉斯，约翰简直严肃得像尊雕像，他眉头紧皱，露出不解的眼神，隔了好久，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就算约翰没有说清楚，特拉斯也知道他要问的是为什么会和公爵在一起。
“问得好啊。”特拉斯敛起了笑容。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他恶魔公爵，可能是他真的有魔力，挥挥手就能把我弄得团团转……”特拉斯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仿佛陷入了思考。
半晌，约翰看着他，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露出了然的表情，说了一句：
“我懂。”
是懂了什么呢？特拉斯想不出来。
“可是我不懂。”
特拉斯接着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有自信留在索尔伯爵身边？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可恕我直言，你们完全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没想到特拉斯会突然对自己说这样的话，约翰愣了一下，又想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知道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只要一天能和老爷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圆满了。”
特拉斯听他这么一说，眼神当即晦暗了下来。
约翰的话他是听明白了，没有任何不能理解的地方，只是明显他自己无法一样做到。
他逃也似的离开露台回到人声鼎沸的舞厅。可烛光恍恍，人影憧憧，特拉斯猛然发现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了……
为了迎接参加伯爵晚宴的客人，纳沃顿庄园的仆人今天可都忙坏了。
他们从大清早就开始清扫楼梯，石阶，窗户和过道。当然还少不了抖干净门口的擦鞋垫。
到了中午，草草吃过午饭就接着把楼下角落的东西搬出来好清洗墙壁。墙壁上的水迹刚刚吹干，就迎来了第一批客人。除了马上要为客人上茶，还要准备着他们需要的任何东西随时候命。
晚餐时间的厨房忙乱得就像打仗一样，仆人们听着管家发号司令将菜品逐一传上。
当客人们享用着厨师精心炮制的饕餮大餐时，已经有一批仆人在整理需要留宿的客人房间的床铺；而在客人们酒饱饭足移步到舞厅的时候他们就随即赶去清理餐厅，清洗刀具和盘子。然后还要清洁客人进门时踩脏的台阶，甚至门口的擦鞋垫，以便客人离开的时候看见的是光洁如新的大厅。
纳沃顿庄园的仆人并不算少，但女仆伊莲娜完成了这一天的工作，仍然觉得非常疲倦。
她恨不得立即松开紧盘的头发，脱掉窒热的长袖连身裙，扑倒在仆人房的床上进入梦乡，然后拜托梦里的英俊王子，将自己带离这个无比现实的地方。
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到厨房去找一块干面包来填一下肚子，免得明天饿得没有力气起床。今晚实在是太忙了，她连晚饭也没有来得及吃。
伊莲娜拿出最后的耐性，强撑着睡意穿过走廊，经过后门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位穿着得体的绅士出现在仆人的房子里。他正在脱下丝绒外套，肌肉结实的胸膛撑得衬衣的纽扣都绷紧起来。
伊莲娜满脸通红，忖着是不是该避开。但转念一想没有绅士会半夜走进仆人房，这一定是梦，既然是做梦的话，那多看一会儿也没有关系吧，伊莲娜决定大胆地站在原地。
她心里甚至希望这不是梦，而是梦寐以求的王子出现在眼前了。她更加觉得自己不该逃走，而是要上前接受才对。她兴奋又害怕地悄悄向绅士靠近，但奇怪的是，越接近这位绅士却越有种熟悉的感觉。
终于在窗户边黯淡的月光下伊莲娜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他的脸。
“约翰……？”
约翰被她吓了一跳，差点没栽倒在地板上。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会穿着绅士的衣服？”
此刻约翰非常后悔没有听索尔的话到他房里换衣服而坚持到仆人的房子里换。他以为仆人应该都睡了。
当然除了因为不想被发现影响索尔的名声，也有他演了一个晚上的小丑有点赌气的意思，可没想到真的被仆人发现了。
“你偷偷穿了老爷的衣服去玩吗？好大的胆子啊！”伊莲娜被眼前意外的发现惊得睡意全消。
“小声点，伊莲娜，我求你不要告诉别人！”约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慌乱地请求女仆对此保密。
伊莲娜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只是认识到这明显不是白日梦，而眼前这个强壮的男子看起来倒真的有机会变成一位白马王子。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在我需要的时候要帮助我。”伊莲娜笑盈盈地说道。
约翰感到非常烦恼。
他为了之前冒充绅士的事情，整个礼拜都和索尔冷战。明明说只是小宴会他才勉强为了满足索尔的愿望答应了，没想到居然会是那样的大排筵席，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不过所谓冷战也只是没有在入夜之后偷跑去索尔的房间去而已。白天只要索尔不到马厩去找他，他们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机会直接碰面的。
更令约翰烦恼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就是女仆伊莲娜在那之后三番四次地约自己外出。他并不想去，但自己有把柄握在她手里又不敢强硬地拒绝。
约翰躺在床上叹了口气，赖在简陋的床铺上不想起来。
“你这个懒惰的臭小子，还想睡到什么时候！”胖老太太拿着擀面棍风风火火地撞进小阁楼里大声嚷嚷。
“妈妈……今天是休息日。”约翰无奈地嘟嚷。
“休息日怎么了！？休息日不用吃饭啦？休息日人们也要吃面包，伯爵老爷家休息，伯爵封地里的面包房可没有休息！快给我起来！”
“好的好的，我现在就起来给您帮忙。”约翰一骨碌坐起来。
“起来就行，今天看在可爱的姑娘份上放过你，不用你帮忙了。”胖老太太满脸堆笑，挤起一堆皱纹快把眼睛都淹没了。
约翰顶着一头乱发一头雾水。
“起来了就快洗脸换衣服，还想让人家等多久？”胖老太太提溜着约翰脖子后的衣领把他揪出了房间，嘿嘿笑道：“这小子长那么大个还像个小屁孩似的，可让姑娘笑话了。”
看见伊莲娜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裙出现在自己家里，约翰整个人吓得全醒了。
胖老太太见他神色古怪，问道：“你们不是要一起去市集买东西吗？”
约翰只得无言地点点头。
“这孩子，还没睡醒呢！怎么说也太不像话了，应该去接人家姑娘嘛。臭小子就是懒惰！”
胖老太太一棍子挥到约翰屁股上，拍出声声砰响。
伊莲娜掩起嘴嘻嘻直笑。
约翰当然没有忘记今天的邀约，只是他思前想后，打算去仆人房间接她的时候以没有女伴为由拒绝的，没想到伊莲娜居然直接跑到自己家里来了。
虽然他是面包房家的儿子这事并不是秘密，住附近的人都知道，但也未免过于大胆了一些。
约翰看了看伊莲娜，又看了看妈妈，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当着妈妈的面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还拖拖拉拉的，是想几点回来啊？”
伊莲娜听了红了脸不说话。胖妈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忽然朗声大笑。
“晚点回来没关系，天黑了可一定得护送姑娘安全回家啊！”
为免妈妈说出更多不合适的话来，约翰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拖着伊莲娜往城门的方向走了出去。
第4章
曾经有人说过，贵妇们的裙脚花样总是随着时尚的步伐朝夕变换，快得人眼花缭乱，而唯一能赶上的就只有黎顿城节节攀升的物价了。
黎顿城的物价常年居高，穷苦人家对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大都仅止于看看而已。他们尽可能地自给自足，不足的时候就到城门口的小市集去采购。附近镇上的农民会把农余的蔬菜水果运到市集上去卖，还有手工制品和二手货。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伊莲娜拿起杂货摊上一面有点磨损的铜镜子，向约翰问道。
“……”
相比起伊莲娜对杂货的热情，约翰显得一点心思也没有。他本来就不擅长和人交流，现在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原本今天是休息日，没有吵架的时候他都是和索尔一起厮混一整天。
那双冷冰冰的绿眸子，时而玩味时而热烈地看着自己，从没有冷淡的时候。约翰开始后悔没有跟索尔说清楚就答应女仆一起到市集上来了。
伊莲娜也觉得非常没趣，走去城门这一路上约翰都没几句话说，她深深怀疑那天晚上是自己累坏了才会产生约翰是个好男人的幻觉。
“不如我们回去吧。”约翰终于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其实天色还早，但伊莲娜也点头同意了。“好吧，这个钟点，还可以顺道坐便宜的运邮车回去。”
邮局运送邮件的车往往剩余不少空间，因此也会连带做载客的生意。
“既然也是要去，就进去邮局看一下再走吧。”伊莲娜想起自己今天在镇上并没怎么逛，有点不甘心。
约翰完全不知道邮局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跟了过去。
他们往最近的图塔邮局走去。走到离邮局不远，便看见邮局门前停放了一辆马车，车上挂着刻有鲜红色的标牌，正是一辆运送邮件的运邮车。
曾经只供皇家使用的信差业务现在平民百姓也能自由使用，即便是像伊莲娜这样的平民，也能欣然感受到世界在不知不觉中的改变。
“说不定哪天我们也能像贵族那样生活呢！”她乐呵呵地说着玩笑。
“或许吧，可贵族的日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舒坦。”约翰认真地说道。
“你又没当过，怎么知道不舒坦啊？”今天一直被扫兴的伊莲娜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别告诉我你不想过贵族的日子，不然怎么还偷偷穿老爷的衣服出去玩？”她最后特别压低了声音，但约翰还是惊慌地看了看四周。
路上没人注意他们两个，但约翰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他加快脚步，希望伊莲娜看完就赶紧走人。
图塔邮局是最早得到女王授权的邮政处理局之一，历史悠久。
门前是简洁端庄的陶立克式罗马柱，标志性的深绿色门框上可以看见木漆细细的裂纹，但并不显得破旧，反而增添了一份平易近人的亲切。
大概是休息日的关系，邮局里只有一名职员在值班，听见门上的铃铛响起便抬起头来，一看进门的是两个平民百姓，也没怎么热情招呼，只是友善地点点头。
邮局不大，伊莲娜看完橱窗内寥寥无几的待售信封，就站在墙边仔细琢磨起挂在墙上的记事板上写的行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认字吗，伊莲娜？”约翰奇道。
伊莲娜点点头，又摇摇头，解释道：“小时候爸爸教过我读圣经，但我还是有好多字不认识。”
看了半天实在搞不懂上面的字写的是什么，伊莲娜放弃了。她回头去看柜台后面那一组黑褐色的胡桃木信件架，上面按一定顺序分别放置了待寄的信件。架子顶上堆着几个看似长年无人问津的待领包裹，当中还看到有一幅漂亮的风景画。
“不愧是老邮局，真是风雅，连办公的地方都装饰得那么别致。”伊莲娜小声嘀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