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塔伊的脑髓和血都可以当入药,”南山在旁边解释说,“所以要分开处理。”
褚桓想起长者给自己喝的那碗成分不明的泔水,顿时面有菜色:“治什么的?”
“脑髓制成药膏或者药粉可以快速止血,愈合伤口,你见过,就是以前我给你涂在伤口上的药。”
……幸好是外敷的。
“那血呢?”
“血是,血……”南山的神色忽然有点异样,不自在地吞吞吐吐了一会,耳根泛起一点薄红,最后采取了含蓄地说法,“嗯,血有别的用途。”
他眼神一飘,褚桓其实立刻就心领神会了,不过他看到族长难得局促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痒痒,很想撩拨调戏他一下,于是佯作无辜地问:“别的用途是什么?”
南山:“……”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南山被厚颜无耻的老流氓看得脸都红了,本来普通话就说不利索,一着急更是把到嘴边的话忘了个精光,他的舌头与牙难舍难分地掰扯着互相绊脚,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懂——我、我刚才说到哪了?”
褚桓心里抱着“不懂”俩字笑得春光灿烂,面上却正派地接话说:“你说我的事和你阿爸有点关系。”
南山逮着台阶,连忙逃下来:“我族后来找到了让外人留下来的方法。”
两人在褚桓平时讲课的大白石头下坐下,褚桓凝神静听,不怎么插话。
“那次之后,每年等河上通路打开,两岸连通的时候,我们就会派人到周边看看。也渐渐开始和你们那边的人接触,不过据说当时的接触并不多,一来大家语言不通,二来,早些年你们河那边还没有那么多人,要走出好远,才能碰到零星几个山民,但我们是不能走太远的。”
“如果震动期发生,我们的人恰好在外面,那恐怕会和当年的几个客人一样。而且除此以外,我们还有边界,就在上次接你回来的县城里,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能越过那里,那里对我族来说,像有一面透明的墙——所以你上次说要请我坐飞机去你的家……恐怕不行了。”
褚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某种怅惘:“没关系,改天我让朋友寄照片来,你看了就相当于去过了。后来呢?”
“后来我阿爸来了,他独自一人到了河那边,伤得很厉害,阿妈看见,就叫人把他带了进来。”
褚桓目光一凝,直觉听到了重点。
这是荒郊野岭,又临近边境,早些年远近几乎没有人烟,没事会独自一人来这里的,身份必然不见得多单纯。
“他在族里养伤,阿妈一直很喜欢他,可是冬天快到了,震动期来临,必须把他送走,就对他说出了实情。他听了很感兴趣,虽然依言走了,但是没有走远,就在河对岸住了下来,他抓了不少河那边的野兔,给它们排了号,嘱咐族人们喂它们不同的东西,结果那一年,震动期到来的时候,所有河对岸的野兔无一例外,全部‘凝固’了,只除了一只,它偷吃了守门人的骨灰。”
褚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什么人的什么东西?”
南山十分习以为常地说:“守门人——守门人就是那天骑着蛇在河水中间拦你路的人,他们的骨灰你也吃过。”
褚桓头皮一炸,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我什么时候吃过?”
南山:“第一次请你喝的酒,记得吧?那里面泡的就是。”
褚桓:“……”
相比骨灰酒,褚桓原本以为的五毒酒简直是弱质纤纤的小清新。
南山看见他那如遭雷击的表情,想起了文化差异,于是耐心地解释说:“我知道在你们那边,人死了就烧掉或者埋到地下,我们这里不一样,守门人是门生的,又会在年老前死去,他们的尸体都很珍贵,死后会被大家拆分成各种药物,没什么稀奇的,人死了不都是要回归天地的吗?”
褚桓糟心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因为这个自然主义的解释而舒服一点。
虽然说无论是土葬被微生物吃,还是天葬被秃鹫叼,都是回归食物链回归天地,可那并不代表他本人愿意在其中扮演“微生物”和“秃鹫”的角色!
对于这种三观的鸿沟,南山也不再解释,继续说:“不过后来发现,只是兔子才可以这样,换成大一些的动物,比如鹿,野猪什么的,就不行了,他在对岸一住就住了好多年,经过了无数次的反复试,最后摸索出了能让对岸的人进入我们这边的方法,我们称之为‘仪式’。”
褚桓:“仪式到底是指什么?”
南山:“就是换血。”
褚桓脑子里先后浮现了“不同血型间互相输血发生溶血的可能性”,“医疗器械消毒不良感染血液病”等种种科普小常识,然后意识到,南山说的“换血”可能和自己理解的不大一样。
褚桓问:“谁的血?”
南山说:“守门人。”
虽然对“守门人”的概念还心存疑惑,但此时,褚桓已经对其产生了深深的景仰——这个种族简直是伟大的老山参,浑身是宝。
褚桓:“但是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南山:“守门人的血就是穆塔伊风毒的唯一解毒剂,你喝过了。”
所以当时在河边,南山灌进他喉咙里的那个是……
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他居然已经吃过了骨灰、喝过了人血,褚桓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平时在离衣族的饮食原料是否正常,里面该不会也混入了什么“蒸脑花”、“烤人肝”、“爆炒胸大肌”之类的吧?
兢兢业业奉公守法了这么多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汉尼拔,人生的际遇可以再跌宕起伏一点么?
褚桓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胃里一阵排山倒海的反酸。
“但是那一点解毒的剂量与真正的仪式用到的血量天差地别,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换血仪式后应有的状态也完全不一样,所以我猜,很有可能是与血相生相克的‘风毒’的作用。可是究竟有什么用,究竟能有用多长时间,我不好说。”
这一次,褚桓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你在劝我接受仪式。”
南山:“你看着。”
他从腰上接下那小小的瓶子,对准了地面上一棵行将枯死的草,小心而吝啬地在草上浇了几滴。
然后在褚桓震惊的注视下,枯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根部变绿、变嫩,干瘪的枝桠渐次舒展开,顶部开出了一朵淡紫色的小野花,在周遭一片死气沉沉中,鹤立鸡群地流露出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是那种……最初吸引着褚桓来离衣族,让他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生命力。
褚桓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枯木逢春。
“这就是仪式。”南山说。
褚桓的目光艰难地从野草上转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发紧:“代价是什么?”
“接受了仪式的外人与我们不同,能不再受约束,可以在族里,也可以在通路连上的时候随时回去河那边,而这个仪式会用掉大量的血,这血是风毒唯一的解药,你应该能明白,那对我们有多珍贵,我守山人一族与守门人自古就有血契,能利用彼此的尸体,但决不允许活着的时候冲对方下手。”南山说,“接受仪式的人,必须发两个誓。”
“第一,接受守山人与守门人之间的血契约束,不能因为贪图什么而伤害任何一个守门人。”
“第二,永远留在族里,绝不离开我们半步。”
南山盯着褚桓的眼睛:“你愿意吗?”
第二十九章
南山的眼窝很深,眼神却很浅,喜怒哀乐从来一目了然。
他说这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里隐隐透着期待,期待外面又裹着因此衍生出来的慌张,个中百般滋味,然而单单没有逼迫。
有的时候无声胜有声,没有逼迫就是最大的逼迫,褚桓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忽然仰面躺在草色枯黄的地面上,泥土中透着挥之不去的土腥气,仿佛留存着一整年由明转暗的阴霾,唯有方才绽开的淡紫色小花就在他脸侧,透出一股错觉般微甜的香。
褚桓没有回答南山的问题,而是先问:“既然你们都出不去,为什么还要找人来教汉语?”
南山沉默了一会:“我希望有一天族人们能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坐一坐你们那些比马跑得还要快的地铁,到天上飞一飞,再尝尝没吃过的东西。这一片山水太小了,世世代代的看,总会看腻的。”
褚桓:“怎么做?”
“不知道,想办法。”南山说,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我一辈子到死也没有办法,但是我觉得我到死之前,总能给其他人留出时间,一点希望,或者其他什么线索。”
褚桓是不肯相信“偶然”与“奇迹”的,南山的话他听了不以为然,于是随口问:“就算到死也没有希望?”
南山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听到了一个意思不确定的汉语词汇,原地斟酌了片刻,他回视着褚桓的眼睛,认真地反问:“‘希望’不是指人心里的东西吗,怎么会没有呢?”
褚桓心里一震。
他忽然不想纠正南山的错误,也不想告诉他“希望”这两个字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有不同的用法和不同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是很美好。
如果真是这样,人们大概确实不会失去希望吧?
褚桓眯着眼,直视着因为日头西沉而开始变得晦涩的天光,过了一会,他说:“有的时候,有些事太艰难了,人们看不到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就会失望。”
“是有,”南山说,“可是就算成功不了,我把这个可能性找出来,不也挺好的么?”
褚桓无言以对。
如果终于无能力挽狂澜,起码苦心孤诣寻到一线生机吗?
他心里豁然感动,一时昏了头,抑制不住地试探了一句:“你想留下我吗?”
南山被他猝然一问问得愣住了。
褚桓的话才一脱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自作多情。
就算一个人的脸皮有城墙那么厚,自作多情也始终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他在南山不明原因的呆愣中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正要打个哈哈把这自己引起的尴尬一带而过,就听见对方说:“主要原因不是这个。”
褚桓提起的嘴角僵着没撂下,眼角的笑纹先不见了,笑容变得有点苦。
……果然还是自作多情啊。
其实只差一点,南山就点头了。
“褚桓会永远留下来”这个设想,让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一阵无可名状的快乐,会被河那边来的人吸引,这仿佛是他母亲的血脉中留下来的宿命。
但是南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他记得自己几次三番和褚桓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褚桓都会轻巧地绕开。所以平白无故的,人家大概还是不想留下的吧?
南山有些笨拙地挑出合适的词,试图整理成一段有理有据的话:“等震动期过后,山门就会倒转,我们到了门的那一边,会进入一个很艰难的时期,这就是我们说的‘冬天’。其实你应该发现了,我们没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我们这里最冷的时候不显得多冷,最热的时候也没有多热,只是那回听你说起,你们那边冬天会掉光树叶,我才用了这个词——到了‘冬天’,你会发现其实穆塔伊都算是不怎么凶猛的东西,这里很危险,你身体太弱,接受换血仪式,会安全很多。”
身体太弱……太……弱……
褚桓还没从“我果然是自作多情”的认知中体味完满腔酸苦,南山居然又不遗余力地给他补了一刀。
真是好样的。
褚桓噎了半晌,没好气地揶揄说:“那我能变成铜皮铁骨?三头六臂?反穿内裤?还是突然多了几个顶花带刺穿草裙的弟兄?”
南山永远在跑偏的信号,在那一瞬间居然离奇地和褚桓对上了,他意外地听出了褚桓话里的酸味。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卡拉伊耶说你很厉害,但你的身体确实不好,一般这种伤,”南山觑着褚桓胳膊上的刀伤,吞吞吐吐地解释说,“我们休息半天就会痊愈,你上了药,还是要很久,好像血流不止一样,你没感觉吗?”
感觉自己血小板数量过于稀少?
褚桓一挑眉:“是啊,我是一根树枝都能对穿的面人嘛。”
南山先是愕然,接着一脸干坏事被发现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褚桓斜睨了他片刻,突然一把扣住南山的胳膊肘,把他往后一掀,南山对他没有一点防备,错愕地没有躲开。
褚桓微微歪过头,忽然坏笑一下:“怕痒么?”
南山:“呃?”
事实证明他是怕的,褚桓锁住他的关节,把他按在地上咯吱,族长悲催的威严扫地,躲躲闪闪,上气不接下气,又顾忌褚桓手臂上的伤,他不敢挣扎,委委屈屈地纵容着褚桓,头发散乱,活像个被怎么样了的大姑娘。
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梢上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叫声:“呀,山猫打架!”
褚桓一抬头,看见花骨朵捂住她小跟班的嘴,头也不回地逃窜了。
褚桓:“……倒霉孩子,你全家都山猫。”
南山惊奇:“你听得懂了?我还以为是安卡拉伊耶胡说的。”
褚桓耸耸肩,放开了南山。
南山没有起来,只有手指微动。
他挂在腰间的口琴忽然发出有层次的长吟,褚桓看着南山平放在地上的手腕,愣住了。
随着他指尖微弹,看不见的气流在南山的指挥下源源不断地淌进口琴细碎的气孔中,飘出一串虽然有些生硬,但连贯精准的音符。
南山:“这就是我阿爸换血带来的,他还把这个传给了我。”
褚桓立刻想起县城车站附近,南山招招手轻描淡写地捏住的人民币,继而又想起河边疯狗穆塔伊咆哮着吐出的风箭。
这甚至和子弹不同,它们无声无息,带着无法估测的力量和精准。
南山可以用它来吹一首轻柔的曲子,当然也可以没有预兆地把他刺个对穿。
褚桓默然良久,整理了一下自己弄乱的衣襟,在一边坐下。
他极少这么正色,在南山的印象里,褚桓是一个随和到近乎有点随波逐流的人,懒洋洋的,凡事得过且过,少有好奇,也少有严肃。
然后他就听见难得严肃的褚桓轻而清楚地说:“不。”
这答案超出了南山的预计,他差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
“你的条件我做不到。”褚桓一条胳膊横过来搭在膝盖上,探进怀里摸了摸,发现烟不见了,大概是被南山当成有害物品处理了,只好无奈地缩回手。
“如果我确定知道自己明天就死,或者下个月就死,甚至哪怕再说得长一点,一年以后就死,那我答应你绝无二话,可是人一辈子有多长呢?没准我明天出了什么意外,嘎嘣一下就歇菜了,也没准活成个乌龟王八一样的老不死,几十年里,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我既然不知道未来会什么样,当然也不可能给你一辈子的承诺,给了也是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