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时脑中空茫,略略地对比了一下路线,他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回家。
而到了家门口准备拿钥匙时,他一拍空空荡荡的口袋,脸上终于露出了很是茫然无奈的表情——出门时忘记带钥匙了。
他浑身湿淋淋地徘徊在门口,一边神游天外地想事情,一边等封越回家。他的模样有点狼狈,神情却异常的平静,是一种神经质的镇定和苍白。
封越穿上了暖和的驼色大外套,撑着伞拎着一大袋的好玩意回了家。
远远的,他看到叶谦站在雨幕后面等他,叶谦和以往不太一样,他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就像个等待家人回家的大孩子。
封越欢欢喜喜地走近了,才发现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
“忘记带钥匙了。”叶谦说。
封越皱着眉头去握他的手,“好凉啊。”他掏出一个纸包装塞进他手心,笑道:“刚刚出炉的红豆面包哟,你先捂着。”
随后拿出钥匙开了门。
叶谦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进屋。
封越换上拖鞋,在玄关处喃喃:“一声不吭的,不会已经发烧了吧?”他带着疑惑转过身,伸手去摸他的湿发,而后微微掂起脚尖,把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
宽大的驼色呢子外套带着一股温热的风,暖暖地扑向他,封越维持了这个姿势几秒,下了决定:“我去给你煮点姜汤,你赶紧去洗个澡把湿衣服换了。”
同时心疼不已:一个多月没好好看他了,刚有了时间,他怎么就要生病。
连绵不绝的雨天里,封真换了出行方式,改乘地铁和公交。事实上,他车技实在是算不上好,出门前家人千叮咛万嘱咐“开车一定要小心”“别开车了,路上堵死,骑自行车算了”“下雨天自行车也不方便啊”……
而苏云云一个电话打过来,“伯母,封真出门了吗?他手机怎么联系不上?不会出事了吧?”
“乌鸦嘴,刚要出门呢。”
“伯母,你关照他别开车也别骑自行车了。”
“他不是小孩子了啦!”
“前几天万里无云他骑着自行车都撞树上,下雨天太危险了!”
随后他妈妈大声道:“真真!你女朋友说你骑自行车撞树上了?真的假的?”
封真扶了把额头,一甩手关上大门。
地铁里人很拥挤,穿着毛衣外套他感觉到了热,等地铁的时间里,他打开了手机,看到了苏云云的未接来电和小禾的未接来电。
然后翻了一下短消息。
小禾:封总你好,封越要请假,批吗?
封真简短地回复:狗屎问题
很快又一条短消息跳出来:封总,封越说最近每天的工作都是画他的漫画,在家画也一样,还省得跑来跑去,能批准他在家画吗?
封真握着手机,呼出了一口滚热浑浊的气,他慢慢回复了两个字:可以
随后打了电话给封越。
“哥,什么事?”
“……你想SOHO?”
“啊,你听小禾说的吗?”
“……”
“其实是这样,最近的工作一直只是画漫画而已,家里可能更安静,更有灵感。”
“嗯。”
“而且这几天叶谦身体不太舒服,我可以照顾他一下。所以我是想,如果可以的话,干脆就等我把这两个小故事画完再去公司好了,如果不行的话,我也可以只请几天假的。”
封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忍着什么东西,他头脑胀痛,语气保持了温柔:“可以,你不要急,慢慢画。”
挂掉电话,地铁来了,他随着人潮挤进去,一脸的茫然。
人堆里,他拉着吊环,大脑按照正常程序一如既往地进入放空状态,四面八方的人,空气污浊闷热,而他却忽的不觉得热了,身体随着接连不断的回忆开始降温……
封真越是想,越是觉得头痛,背上简直还渗出了冷汗,连手指都泛了凉。
一开始就错了,他想。
这就是一道乘法题,他初时不会做,把一个零放到了最前面,后面无论再给出多大的数字,结局始终都是个零。
他感觉到了胸闷,痛苦地蹙了一下眉,低头却发现胸闷的缘故并非抑郁,而是有个人站着,顷以全身力量趴向他胸口。
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对方双手放空,微微撅腚,凭借群众力量维持姿势,兀自睡得神魂颠倒。
大概是他的毛衣太软太舒服,蹭着他睡觉的家伙一脸安然,面颊上还晕出了温暖的红晕,他的鼻尖有点翘,嘴唇生的很别致,下唇中间微微凹下一块,又红又润。
封真抬头,妄图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虽然这样的路人很让他嫌恶,但既然长这么可爱……就算了。
又过了两站,路人君接了个电话——
“喂!”
“喂!”
“我在A市地铁,喂!”
“操他妈的,什么烂信号!”
望着那张漂亮的嘴吐出这种字眼,封真漠然地在心中念出四个字来:暴殄天物。
一到站,他便如条快闷死的鱼,摇首摆尾地扭出人群。
封真的新家装修的很有童话风格,造型古老的壁炉和巨大的落地窗,靠窗的沙发和茶几都是没什么棱角的,像一丛此起彼伏的大蘑菇。
沙发旁边便是书架了,书架上有一些厚重整齐的名着,也有许多翻得四角翘起的漫画小说,他翘着二郎腿陷在沙发里,一面喝咖啡,一面翻看这一期的《漫画志》。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路灯昏黄,院内花朵沐着雨滴显出娇艳,封真抬起头,便能望见窗子七零八落纵横交错的雨痕下,花朵掩映着一抹白色风姿。
他合上《漫画志》,觉得这个小故事凄美极了,他很爱。
而画出这个故事的人,是封越。真是神奇。
他的脑袋瓜里有这样的故事,他想,有点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是这样的事本身不可思议,还是自己的思想有点不可思议,总之就是觉得……不可思议。
封真望了一眼茶几上的一摞照片,那是今天回老房子拿的一些东西里的一部分,里面很多照片,自然是有他和封越幼时的合照。
封真拿出那张嵌在玻璃里的摆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手指不由自主就要摩挲上去。
而后他吸了一口气,觉出了自己的魔怔。
苏云云玩完了她的电脑,走出来说道:“天气太差了,今晚我住下来好不好?”
封真陷在那一团童话般的光景中,像一名坐在蘑菇上的王子,而光线和这一角落的封闭程度,则又像是一辆南瓜马车。
他嗯了一声,“下雨天的,住下吧。”
苏云云歪着脑袋笑了一下。
“房间多的是,只是没你能换的衣服,你凑合凑合。”他温和地说道。
封真很晚才躺下,但依旧失眠。
他在半梦半醒间,第一次客观地审视了自己,审视的结论是自己有病,并且是病入膏肓,混蛋透顶。
Chapter 13
时间很快进入十二月,这个季节的光秃寒冷和昼短夜长都让人难以忍受。
封越从电脑前抬起头,古代的画面情境渐渐消失,挂钟上秒针无声无息地飞快划过,已落山一半的夕阳不遗余力地挥洒光辉,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故事以外的真实世界里,每个人都匆匆做着自己的事,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有别人知道的,也有别人不知道的。
封越想画好他的漫画,现在,他想起身动动筋骨,泡一杯咖啡。
他的堂妹封晴想期末考一个拿得出手的好成绩。
他的亲姐封星无时不刻想要在她的学员面前炫耀自己的好身材。
他的堂兄封真正陷入一场没人知道的后悔与自我挣扎中。
他的对象叶谦正遇到了一个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大麻烦。
封越穿着厚实的兔毛袜子,在地板上没什么声息地走来走去,用马克杯泡了一杯网购的速溶白咖啡,一边用筷子搅拌着一边走向阳台。
白咖啡折算下来十块一包,量足不苦很香浓,他很喜欢,比折算下来两块一包的雀巢令他满意。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默默地欣赏暮色四起。
与此同时,他可怜的堂妹封晴正在奋笔疾书;他的姐姐封星,在别人都穿着毛呢子、羽绒服的时候,她正穿着背心短裤挥汗如雨地跳着健美操,在学员们惊羡的目光下毫不羞涩地展示自己劲瘦的腰,修长的腿,以及那一身紧致性感的蜜色肌肤。
封真的别墅里正准备开始一场热闹的生日Party。
苏云云不惧严寒地穿着裤袜和很时尚却不保暖的毛线衫,屋里屋外地跑来跑去,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很高兴。
封真将他的一场自我挣扎藏入自己淡定的皮囊之下,他将书桌上三本《漫画志》摞齐塞入书架,转身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的白色月季花。
狐朋狗友们陆陆续续进门来,苏云云热情地招待着,封真拿了一把小剪子来到院子里,顾自一派悠闲地将白色月季一枝枝剪下来。
进屋的时候,朋友们基本已经到齐,三三两两聊着天,有的看电视,有的摆弄他客厅里的一架钢琴。
封真给月季花淋了点水,找了个漂亮的玻璃瓶装起来,苏云云说:“封真,你这个采花贼,有没有道德啊?”
“秋月季不采也要被冻死。”
苏云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被朋友一招呼,就懒得再搭理他,去了朋友处。
这些客人有的是苏云云的同学,有的是老朋友,封真并不熟识,也没有想要刻意去认识他们,只是理所应当地顺着女友的意思邀请邀请,家里也顺其自然地布置了,定了一大桌五星级酒店的外送和一个水果蛋糕,七点送来。
苏云云当时提过,是不是让熟识的平辈们一起来,拉近拉近感情,封真思路纠结,默然片刻后,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回绝了:“他们都很忙,封越要赶稿,封晴要复习,封星是常年见不到人的……”实则他的内心是一片惆怅且波涛汹涌的海浪。
此时,苏云云一脸搞不定的羞涩表情坐在他的钢琴前,她的朋友们怂恿着她弹一首。
她耳朵发热,“你们真是为难我呀,其实我弹得很一般啦。”
“一般?你说一般那就是很好了,你说好,那就是好上天啦,大家说是不是?”
一阵起哄声。
……
封真站在不起眼的地方摆弄那些月季花,看着与他隔着一群闲杂人等的苏云云,心想自己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当时怎么会说出那些话来。
苏云云磕磕巴巴地弹完一首曲子,抬起头,发现封真慢慢地朝她走过来。
她露齿一笑,自认为弹得不错。
封真与她对视片刻,说:“亏你还是音乐学院的。”他声音本就很是悦耳,想要温柔时轻柔婉转,不管说什么都会带上几分宠溺意味,“……就这水平。”
苏云云在这平淡的话语中听出了能掐出水的柔情蜜意,心中莫名就是一荡,随后语调里也带上了几分娇嗔:“拜托,我是学琵琶的,你厉害,你来试试啊。”
封真嘴角一翘:“试试就试试,手有点生,不过比起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云云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他,大声宣布:“下面,由我的亲亲男朋友,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封真同学,为大家演奏——”
封真嘴角漾着抹笑,将衬衣袖子挽起。
“演奏——”苏云云卡了一下壳,扭头问:“你演奏什么曲子?”
封真没有直接回答,单手压下去,敲给了她一串流畅熟悉的旋律,而后收力,抬眼看她。
苏云云夸张地“哇哦”了一声,继续道:“……酷毙了的《亡灵序曲》。”
……
一片枯黄的叶子落下来,在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面前打了好几个转,而后才被呼啸而过的车子一阵风带走。
被风吹光了叶子的树,连乌鸦都不愿意呆,有种苟延残喘的萧瑟。
叶谦身姿笔直,乌黑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去,他面孔白皙干净,瞳眸中是一片暗沉沉的平静。
斑马线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来回的车流仿佛时空回溯的光影。
暗下的天色和错乱的交通比温馨的生日宴更适合用《亡灵序曲》作为背景音乐——当然,叶谦单调极简的生活里并不知道什么是亡灵序曲。
他看到对面站立着的少年,不,应该是青年了。他感觉那人既不像少年也不是个青年,那是个笼罩着一身黑云的亡灵,带着黑暗的记忆来拉他回地狱的妖魔。
来回的车辆仿佛反射着一片片的刀光剑影,灰色围巾被风吹起来,叶谦皱了一下眉,转身换了方向。
青年不着痕迹地咬了下唇,他的唇精致红润,下唇微微凹下一些,很是可爱,事实上,他整个人都生的精致可爱,外貌与年纪和性格都不相符,是个乖巧纯良的少年模样。
封越听到开门声,大声招呼道:“你回来啦!”
叶谦在玄关处换鞋,边换边嗯了一声,封越跑出来,说:“难得你不加班,我们晚上出去吃饭吧。”
“外面太冷了。”
封越听后一笑,几步跑去角落开了立式空调,又到他面前八爪鱼似的抱住他,充当对方的人肉取暖器。
叶谦由着他抱了一会儿,伸手取了他鼻梁上的眼镜,封越只觉眼前模糊了一下,便听叶谦问:“度数又深了啊?”
“一点点。”
“你啊,书没读几年,眼睛倒坏了,不要老对着电脑,多出去走走。”
“噗,你怎么跟我爸爸似的。”
“那叫一声。”
“啊?”
叶谦刮了下他的鼻子。
封越配合地叫道:“爸爸。”
“乖。”
封越陷在他的怀抱中,被那片熟悉的温暖馨香包围,心荡神摇,意乱情迷,笑的有点痴颠:“我给你生一个。”
“怎么生?”
封越的手往他下面钻,一边摸一边咬着他耳朵说:“用这里干我下面,我给你生。”
这话带着点玩笑的意思,也有不合他性格习惯的狂,话说出来,叶谦也是一怔。
封越没有等来叶谦的回应,自顾自的觉出了自己的疯和痴。
他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其实已算是迟钝了,和他过了两年才在这种事上放得开了一些,并且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
然而叶谦是没有这种感觉的,看外表也看得出来,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沉迷于这种事的人。
这样的事实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让封越有点失望,有时又让他觉得自己相比之下显得很是龌龊。
封越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龌龊的。
冰箱里的存货还不少,封越洗手作羹汤,一时厨房里热闹开了。
菜是经得住囤的家常菜,没什么讲究,番茄鸡蛋,白菜肉丝,清炒山药,还有半成品的羊肉汤,他将泡过的粉丝放入翻滚浓香的汤料里,想如果再加把香菜就更完美了。
他活像个小媳妇,自己却不觉得——即使是和女人结婚,他也一样舍不得老婆动手干这些,因为自己家中,他的父亲就一直是这么疼他妈妈的。
叶谦身心俱疲,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的上眼皮薄薄的,闭眼时能看到隽秀的眉骨。
随后眼睛缓缓睁开,去寻找厨房里那个身影。
我得了个宝贝,他在自己幽寂无声的世界里静静地想,我何德何能。
吃过晚饭后,早早就洗漱了回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