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下——priest

作者:priest  录入:03-09

就算南山表面上没有露出一点端倪,青筋暴跳的手背和方才船体那一下剧颤,褚桓只要不傻不瞎,都能看得出他承受的压力。

不能这么下去,可是该怎么办?

他们仨没人能分担这种压力。

事关南山,褚桓更加难以静下心来。

自从他们走进陷落地的那一天,他们就在饱受各种精神折磨,此时褚桓的大脑简直像个许久没有清缓存的破电脑,同一时间翻涌着无数细碎不成体系的念头,没有一条是能用在当下的。

他们眼下随身物品,只有方才打空了还没来得及补充的弓箭筒,每个人身上有几把乱七八糟的武器,南山送给他的那把短刀是好东西,但是尺寸太小,在这种极端环境里大约只有削平果的作用,其他刀剑都是傻大憨粗,看着威风凛凛,实则很不耐用——方才袁平扔给他的那把长刀尾部就已经卷刃了。

他们除了一些清水食物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药物,还剩下什么?

这不说是弹尽粮绝,可也差不多了,敌人开着烈火般的航空母舰,他们坐着一条屁大的小渔船,身上带着的都是落后的冷兵器,防御物品别说防弹衣和什么铠甲,他连衬衫都被改造成破洞毛巾糊鼻子用了。

纵然褚桓心有有沟壑千重,此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就在他焦头烂额地伸手去掐眉心的时候,鲁格突然开了口。

鲁格依然站在船尾,苍白的皮肤被火光镀了一层金红色,淡周身依然不见一丝暖意,也依然是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雪洞。

他回头将南山那隐约发青的脸色打量了一番,手掌无意识地在腰间的刀柄上来回摩挲了几下,似乎思量起什么。

然后鲁格转向褚桓,叫了他的名字。

褚桓一愣,鲁格很少叫他的名字,一开始是他们俩关系不大好,后来则是因为他的名字对于不会汉语的鲁格来说有一点拗口。

褚桓正色,还以为鲁格叫住他,是有什么脱身的办法要跟他商量,谁知鲁格就只是顿了顿,而后面色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是鲁格族长特有的、冷淡倨傲的礼数,仿佛茶余饭后出门进院的时候偶然遭遇。

接着,褚桓听见鲁格不着边际地说:“其实到了这里,再往前,我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了,毕竟没亲自来过,只是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说是一个渔人下水打渔的时候遇到海难,昏沉间,他抱住了一块不知道漂往什么地方的木板,后来醒来一看,这个渔人就到了一个‘星尘坠海,大水逆流’的地方,‘沉星岛’由此而得名。”

褚桓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有点疑惑,不及深究——眼下可不是讨论应该怎么去沉星岛的时候,他们当务之急,是如何不让自己被烧成糊家雀。

这守门人族长大概不知道多少次生死一瞬过,在这种节骨眼上,一举一动也都如闲庭散步,若无其事得令人发指。

鲁格说完,回想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自己无可补充了,这才转头看了袁平一眼。

他眉目低垂,睫毛浓密,尾部甚至带了一点细微的卷翘……当然,恐怕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来没人敢去研究守门人的族长睫毛长什么样。

每个人都怕他,敬畏他,连他的族人也很少能看见他一展笑靥。

相比而言,从一走出圣泉开始就受到偏爱的袁平,在鲁格面前简直仿佛像是有某种特权。

鲁格漫声说:“这么多年,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山门那一头守山人村口的河,没有过去,每次都只在河中央晃了晃就回来了,唔,你还没去过,那里雾太重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河那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那边的人是不是生出来以后都要活很久?”

鲁格话很少,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有这么多不相干的感慨。

袁平心里忽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不安地叫了一声:“族长……”

鲁格微微弯下腰,冰冷的手按在他的头上,等了一会,他似乎是词穷了,只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守门人不好当,你要慢慢适应。”

说完,鲁格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往旁边迈了一步,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跳进了水里。

他倨傲到不把任何人、任何东西放在眼里,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袁平情急之下伸出去的手只抓到了一根飘飘悠悠的头发丝,它歪歪扭扭地落到他手上,好像还带着余温。

袁平的瞳孔陡然放大:“不……”

水中的鲁格似乎是微微地笑了,在烈火将他吞没之前,暗色的阴翳就已经将他包裹在其中,黑蛇一样的阴影贪婪地扫过男人的身体。

鲁格的身体定格在了那一秒,既没有下沉,也没有漂浮,他像个塑料的假人,被放置在塑料的假海里,木然来去。

凝固的身体始终如一的像水鬼……

仿佛更像了。

褚桓未及反应,突然肩头一轻,平时总是和他腻歪的毒蛇小绿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同时冲向船尾的还有袁平。

褚桓的一切感情在应激中趋利避害地延迟了,他先是眼疾手快地扣住毒蛇的七寸,然后用另一只胳膊死死地抱住袁平,爆喝一声:“冷静!”

袁平奋力地挣扎,船体也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左摇右晃起来,挣扎中,袁平一肘子撞在褚桓的胃上,褚桓抽了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眼下这场景实在是让他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褚桓忍无可忍地冲着袁平的耳朵咆哮:“现在是寻死觅活的时候吗!你他妈的……”

可是袁平对横冲直撞刺入他耳朵里的咆哮充耳不闻,双目赤红。

他聋了,南山却不聋。

这样大的动静,他纵然耳鸣得厉害也听见了,南山终于再也撑不住,偏头呕出了一口血,紧跟着,船体就随着他失控而再次巨震了一下,呼啸的火苗带着灼热的风如一面烧着的大旗,呼啸着从他们头上燎过。

褚桓一把掐住袁平的脖子,猛地将他往下一按,两人险险地躲过火舌。

褚桓迫切地想去船头看看南山怎么样了,又不敢放开小绿和袁平,额角青筋一阵乱跳。

就在这时,一阵诡异的风突然从船尾平铺直叙地推了过来,原本船体两侧的滔天怒火如摩西分海般地被一劈为二,而后海水中升起飓风,不留余地地将两侧逼近的阴翳席卷一空,为渔船横扫出一条通道。

褚桓听见鲁格冷冷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废话,走。”

褚桓:“鲁格族长……”

挣扎的袁平蓦地不动了,他先是扭过头看看褚桓,又惶然望向海面,以期自己也能听见只言片语。

鲁格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你说过被吞噬才能利用这里的规则,看来你说得对,我暂时挡得住他们,你们抓紧时间快走吧。”

怪不得他那天会追问……

褚桓急道:“你的意识还在?那你……”

鲁格“嘿”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又似乎只是单纯不耐烦和他啰嗦,船尾的风骤然加大,几乎将小渔船托出水面,一路疾驰而去。

褚桓:“鲁格!”

而他的声音被船尾的风卷入其中,顿时破碎得几不成音……鲁格果然是不愿意听了。

唯有袁平呆呆地站在船尾,直到火墙与水中的男人都再也看不见了。

南山睁开眼睛,侧靠在船壁上,目光无神地穿过阴霾的天空。

褚桓无声地扶起他的头,解下南山腰间的水筒,想了想,又找了一点提神醒脑的药粉散在清水里,低声说:“喝点水。”

南山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是无意识地吞咽了几口,就有点无力地一侧头,示意不喝了。

褚桓缓缓地伸出手,见他没有反对,又小心翼翼地将南山搂进怀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计可施、无话可说,良久,才搜肠刮肚地扫出一句徒劳的安慰:“我们已经在海上了,只要到沉星岛不就能找到圣书了吗?说不定那东西的本体也在,到时候我们也放把火把它烧了好不好?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嗯,我知道,没有什么。”南山似乎单纯是为了回应他,木然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多说。

而后他微微地侧了个头,撑着褚桓的肩膀站了起来。

是的,没有什么。

神山之后、圣水之前,他们老老少少的族人们还在等着。

因此他就必须得走下去,就算是走到死无全尸,剩一堆碎片,也不能停下。

就好像……扁片人想要踩破山门,一定得踏过所有守门人的尸体一样。

都是理所当然。

“鲁格的选择无可厚非,非常正常,”南山漠然地想,“要怪也就只能怪我早没想到这种方法。”

渔船又在三个人的沉默中,往前行走了不知多久。

后来,周遭风平浪静了下来。

再后来,那股一直推着他们往前的力量也不见了。

鲁格彻底消失在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再也没法替他们保驾护航了。

小绿窸窸窣窣地顺着袁平的裤脚爬了上去,长长的尾巴卷过他的身体,三角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吐着蛇信看着他。

这一次,袁平没有叫,也没有慌慌张张地将它甩开,他呆了片刻,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试着在毒蛇身上摸了摸,鳞片如想象中一样冰冷,却并不粘。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悄无声息地抱住一条蛇,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只是觉得自己被糊着一身无处着力的难受。

鲁格的推动力停了,他们只好拿起摇橹,有些笨拙地在海面上操控起渔船,但是茫茫沧海,又该去哪寻找传说中的一个小岛呢?

一直坐在船舷上沉默的褚桓站起来,结果摇橹,忽然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方才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袁平有点疲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褚桓的目光却已经逼视过来:“尤其是你,你有前科。”

袁平勉强翘了一下嘴角:“放着你来吗?”

褚桓深吸一口气,不由得软下了语气:“我相信还没有走到绝境,总是有办法的,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别在这种地方还要分神互相防着行不行?”

南山和袁平都没说话,鲁格留下的后遗症毫无缓冲地显现了出来。

褚桓扭头望向远处深色的海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良久,他背对着船上的两个人,哑声说:“算我求求你们还不行吗?”

南山终于不忍心了,但他心里原则甚笃,虽然肯为褚桓退一步,却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好,不到绝境绝不再做这样的事。”

袁平心里想冷笑,想跟褚桓说“你见过的绝境还少吗”,但是最终没有雪上加霜。

那话到嘴边,转一圈又咽了回去。末了,袁平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个头:“嗯——怎么走,你有想法吗?”

褚桓摇了半天的橹,感觉都是在原地打转,他干脆将那玩意扔在一边,用力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声不吭地顺着船舷蹲了下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海水。

他嘴里虽然说得都是什么“不到绝境”的鬼话,本人却已经精疲力竭,危机中延迟着没有爆发出来的情绪此时一股脑地爆发,全都堵在了他胸口。

褚桓很想大吼一声“你们都别问我了”,然后直接撂挑子从船上跳下去。

“真不想活了”的感觉,还是遇见南山之后第一次跳出来。

可是想归想,褚桓到底还是保持住了他表面上的平静:“我先想想。”

然后装出一副用心沉思的模样,盯着千篇一律的海水,脑子里空得能养一缸鱼。

这时,船忽然无风自晃了一下,褚桓愣了愣,疑问地看了南山一眼,却见南山明显紧张了起来,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刀身上。

南山:“不是我。”

三个人全噤了声,每个人站在渔船上的一个角上,谁都没动。

船却缓缓地、自己自动转了一个角度,随着海浪上下浮动了片刻,褚桓:“等等,是那个刻字的人吗?你是谁?”

褚桓话音才落,周遭突然无端飘过一阵小风,轻柔地卷过他的脸。

就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脸一样——这念头一冒出来,褚桓就是一阵毛骨悚然,活生生地从方才低落抑郁的心情里被吓正常了。

他猛地往后一仰头,躲了过去,目瞪口呆地想:“指路就指路,瞎摸人脸是几个意思?”

第七十章

船头只是微微调转了那一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了,那一直跟着他们的神秘人物再次悄然消失。

袁平的手指尖轻轻地按在弓弦上,瞥了褚桓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是敌是友?

褚桓擦了擦脸,摇摇头。

这一次的指路行为可以说是指点,也可以说是引诱。

不过话说回来,指点也好引诱也好,其实对他们来说都一样。远近都是海涛茫茫,他们在这里还指不定要转悠到猴年马月去,而陷阱说不定也是目的地。

渔船又往前走了半天,具体距离无从考证——船行海水中,几个人都是二把刀,弄得那船时东时西,走得里出外进,航线格外惨不忍睹。

先开始,水面上还有些小风微浪,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水连正常的起伏都没有了,那水面显得广袤而僵硬。

平湖秋月是胜景,平海秋月……大概就是闹鬼了。

传说中的沉星岛还不知道在哪,褚桓他们却先遭遇了一大片船。

那都是大船,个个饱经风霜,本来早该就泡糟了,却又始终以一种奇异的形式保着鲜,船体多半有破损,有碎了一半的,有整个翻过来的,还有倒架的……按理都应该沉底,此刻却全都漂浮在海面上。

褚桓看了一会,将调成望远镜的眼镜摘下来递给南山:“那边有的船上带着水草,舱里还有泥沙,像沉船。”

南山不大习惯望远镜,戴着头晕,不戴他也能看见个七七八八,于是转手递给了袁平:“沉船还能从水下浮上来吗?”

一艘已经在海底灌了一肚子淤泥、破破烂烂的船,在褚桓看来,与其说是自己漂起来,倒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托上来了。

“不是听说沉星岛附近有各种暗礁林立,那这些会不会都是当年沉在这里的渔船?”袁平说到这,有点忧虑,“对了,我们把船划成这样,要是碰上暗礁怎么办?”

褚桓面无表情地说:“就我们这种‘豹的速度’,撞上也没事,放心吧。这些船不会无缘无故地浮上来,来,准备一场硬仗吧。”

他们俩虽然这么说着话,却谁都没有去动小船,渔船就这样停在了这比游泳池还安静的海水面上。

南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都不动,正打算动手去摇橹,褚桓仿佛被他的动作惊动,回过神来。

“我来吧,”褚桓低声说,“我觉得我有点熟练了。”

袁平在一边坐下,低着头跟小绿大眼瞪小眼,他大概明白鲁格宠这条蛇的原因了,据说它是喝圣泉长大的,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里没有兽类的野性,很灵气,真的很讨人喜欢。

袁平摸了摸它的头,平平板板地说:“如果沉星岛上没有圣书怎么办?”

没人回答。

袁平继续说:“如果所谓圣书根本只是蒙人的怎么办?如果最后找到了圣书,却依然发现我们什么都做不成,怎么……”

褚桓:“闭嘴。”

袁平不理会他:“如果找到了‘它’的本体,却发现根本无从战胜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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