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点点头，二人心神微动，眨眼便消失在了古旧的木门前，只余下那黄铜门环，在月色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这户人家与城中别的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小院子与几件瓦房，便是它的全部了，比起那小孩子微弱不可察的灵力，这里反而是常人的气息更为浓烈。
黑耀与清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向了西边的小屋，但他们不过走了几步，一个小小的身影便立刻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气势汹汹地拦住了二人去路，道：“你们要干什么？”
比自己还小好多呢……清和一边想着，一边看向那孩子：“方才在我们屋子里的那个，是不是你？”
那孩子瞳孔微微一缩，扬起下巴看向清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呵呵。”黑耀听得这话不由得轻笑一声，捏了捏清和的手心，戏谑道：“清和，你可记住了，凡人若是跟你讲这话，便是变相承认了的意思。”
清和点点头，认真道：“嗯，我记住了。”
那小孩脸色变得有几分古怪，这是什么意思？面前这二人修为颇高，漫说他往日未曾受伤，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更何况如今……
他微微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屋，眼中闪过一丝焦急，朝二人道：“我并未伤你们分毫，那灯笼我也没拿走，你们还想怎样？”
黑耀那点懒散的神色消失殆尽，他盯着那孩子，声音冰冷：“明知清和是仙，神识若有半分损伤也会伤及本体，你为什么要去吸食他的梦境？”
那孩子怔然，一时竟是无言。
黑耀却不肯放过他，又道：“你如今受了伤，可知自己本事不够，也敢随随便便出手，若是伤了清和，你便是上古神兽，我亦诛之！”
他目光凌厉，那孩子被他吓得不轻，慢慢低下头去，喃喃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是仙，我才敢出手的么……”
他原想着，对方是仙，灵气充沛，自然不会因着他这么几日的梦境吞噬有所损伤，难道竟出了什么岔子？
黑耀听罢更是怒极，他本是妖修，素来是随着本性的，此刻想也没想地上前抓住那孩子脖颈，轻巧地将人提到了半空中，“你倒有理了？！”
清和原是站在一旁，等着黑耀问出个所以然的，哪想到黑耀这么快便发了火，扯了扯黑耀的衣角，又看向那孩子道：“你为什么非要吸食我的梦境？”
那孩子几乎都被吓得哭出来，却仍是强忍着泪水道：“我受了伤，最快的恢复办法就是吸食别人的美梦……你是仙，梦境灵气更足么……”
清和了然地点点头，他其实并未受到什么伤害，一路追寻至此不过是因为好奇，要是真把这么个小孩子——至少外表上是——给吓哭了，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
他便问黑耀：“把他放下来吧？”
黑耀冷哼一声，松开手，那孩子猝不及防，直直地掉下来，摔在了地上。
看那孩子委屈地捂着屁股站起来的样子，清和觉得有些好笑，这样子可真像是他们在欺负人——
虽然的确是。
第21章
见那孩子脸色渐渐好转，清和便问道：“你也不是纯粹的貘族血统吧？怎么住在这个地方？”
小孩把头扭到一边，不肯说话。
黑耀瞪了那小孩一眼：“不过是个没什么法力的小兽罢了，如今只怕是又要去吸食凡人的梦境了吧？”
那孩子气鼓鼓地反驳：“胡说！我身体里有一半的貘族血液呢！我才不会随便吃掉别人的梦！”
清和噗嗤一笑，拉住黑耀的手道：“还是你来问吧。”
那孩子听到这话又变得泄气起来，自己怎么就给绕进去了？
黑耀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因为我们也告诉你呀，”清和在一旁笑嘻嘻地道：“我叫清和，他叫黑耀。你瞧，你知道了我们的名字，我们也该知道你的名字才是。”
黑耀不说话，只是不再刻意压制自己周身的戾气，那小孩垂头丧气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坐在了地上，“……我叫小莫。”
黑耀倒是很满意对方的合作态度，牵着清和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将清和抱在自己怀里，道：“你一只貘，不呆在深山老林里，到处乱跑做什么？”
小莫瞪大眼睛：“你们不也到处乱跑么？”
清和安抚地拍了拍黑耀的手臂，看向小莫，好奇道：“不是说貘吃完人的噩梦就会回到山林中么？你为何一直呆在这里？”顿了顿，他又补充，“还有，我并没有做噩梦啊，你为什么也要吃掉我的梦？”
小莫皱了皱鼻子，“噩梦不好吃，你的梦是甜的，好吃。”
清和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点点头道：“糖也是甜的，我也喜欢吃甜的。”
他点完头又立刻想到自己还没得到答案，于是继续道：“你怎么受伤的？”
小莫道：“我前些日子在山里玩，被个猎户射中了……就被他逮回家了。”
“猎户这么厉害，竟然能逮到你？”清和有些诧异，又看了看黑耀道：“黑耀也在山中遇见过好多猎户，从来都没被伤到。”说着，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自豪。
“我才一百来岁呀，又是第一次见人，”小莫不平地抗议，“哪里能跟那个老妖怪比？”说着，又心虚地看了一眼端坐着的黑衣青年。
黑耀倒是没留意他说了什么，他正沉浸在被清和夸奖的喜悦里，见小莫看向自己，挑眉道：“怎么？”
小莫立刻摇头，看向清和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清和想了想，指着一旁的小屋道：“那里面有什么，你方才那样紧张地护着？”
小莫看了一眼，眼睛微微弯了弯：“是个小孩子啦。我被捉回来，他一直都在照顾我。”说着，便真是开心地笑了：“知道我不是人类，还敢那么靠近我，真的是个小孩子啊。”
清和因着如姬一事，多少体会到了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固执念头，此时听小莫这样说，也连带着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孩子多了几分好感，不过转念一想，又不由得皱了皱眉：“可是，你伤好的时候不就得走了？你不想和他玩么？”
“怎么不想？所以我才一直慢慢地拖着没有走啊。”小莫扁了扁嘴，“可是他如今生病了，不能和我玩了。”
黑耀听得奇怪，“难不成你是想借此机会快些养好伤，然后回山里去？”
“才不是呢！”
小莫立刻摇头，“只是我受伤时法力不及平时三分之一，连想要帮他温养都不成，所以我才想早点恢复的。”
“你不想回去？”清和有些诧异。
“也想啊，可是我回去了……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莫低声说着，神色也带了一点黯然。
貘是上古神兽，他们虽是以梦为生，但百年才会离开自己居住的山林一次，前往人世间吃掉凡人的噩梦，小莫已经用掉了一个一百年，这次回到林中，便又要等一百年才会再次来到麟州城了。
而一个凡人，是没有那么多的一百年可以用来等待的。
清和也跟着皱起眉头，往黑耀怀里靠得更紧了些，轻声对黑耀说了些什么。黑耀沉吟半晌，忽然开口道：“他若是病好，你又能留多久？”
小莫想了想：“那我就不急着恢复啦，大概也得要好几个月呢。”
他看向二人，不免带了些急切的神色：“你们能帮我么？”
清和从黑耀怀里跳下来，朝着他露出一个微笑：“并不是什么难事。”
昏暗的屋子内，躺在床上的孩子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清和闭上眼睛，慢慢从体内匀出一丝灵气渡到那小孩微微张开的口中，青光流转处，那孩子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
小莫在一旁屏息而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眼见着床上的孩子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可爱，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清和的目光中满是感激。
“你帮我，我要谢谢你。”
他认真地看着清和，“你想要什么？”
清和看着外貌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努力做出一副成人严肃的样子，一下子笑了：“我什么都不要，我有黑耀呀。”说着，他揉了揉小莫的头发，大约是觉得手感很好，又忍不住多揉了两把，“我们刚才也吓坏你了吧，这就当做赔礼好啦。”
小莫乖乖地站着任由清和动手，“谢谢。”
夜色中，小男孩的身形慢慢地低下去，渐渐匍匐在了地上，他的身子慢慢地缩小到了衣服里，那件粗布衣外套转眼便化成了一只小兽身上厚厚的皮毛。
外形有几分像只小虎的动物伸出舌头舔了舔清和的手心，又深深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身一跳，扑到了床上，然后安静地蜷缩在床上人的身边，闭上眼睛与他一同睡去。
＊＊＊＊＊＊
“小莫说，他是靠着寄存在灯笼上的一丝灵识吞吃梦境的，为什么我都没发觉？”
清和有些不满地嘟囔着。
黑耀笑了笑：“他本就没有恶意，兼又因着受伤的缘故，灵力大减，气息实在是微弱得很，若不是今晚我仔细看了看那灯笼，想来也是绝察觉不到的。”
“好吧。”清和点点头，忽然朝着黑耀伸出双手，黑耀一怔，继而伸手将他抱在怀中，清和立刻伸出手去揉他的头发，笑道：“方才就好想这么做了，黑耀的头发摸着好舒服！”
黑耀也不恼，等他停下动作才把人放开，道：“若是哪一日你身量见长些，要摸我的头发也顺手些。”
“诶？！”清和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黑耀你学坏了！”
黑耀笑着走了几步，见那人没有跟上，回头便看见那青绿衣衫的少年一双猫儿眼里写满了不忿，眼底笑意便更深了些，朝着他伸出手道：“快来。”
清和不肯动，原想着要绕开对方自己走回去，可是看着青年一直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又忽然觉得自己小孩子气，于是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拉住黑耀的手与他一同走回去。
“好了，下次不这么笑你了，可好？”
清和看了黑耀一眼，闷闷道：“……长得这么高，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才不要长高。”
“是，清和不要长，我一个人长就是了。”黑耀见着清和那张白皙的脸都快憋红了，终于良心发现似的安慰了对方一句，“这样子也很好，小小的一只，抱着顺手。”
清和便使劲去捏那只握着自己的宽大手掌：“你才是小小一只呢！”
＊＊＊＊＊＊
……
漫山的草木都带着异常亲切而熟悉的气息环绕着自己，清和站在山洞外，专注地看着眼前高大的一株梧桐树，一夜的雾气凝结，宽大的树叶上已经凝上了细细密密的水珠。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平摊在叶子下面，可是那一滴露水怎么也凝结不出来，仍旧是细细密密的小水雾布满着整张叶子。
黑耀在一旁，看他皱起眉头一脸苦恼的样子，轻笑出声，清和更加苦恼：“你怎么还笑啊……”
黑耀又笑了一声，随后伸出手去晃了晃那枝叶，露水很快便滴落到了二人身上——
不只一滴。
清和低低地惊呼一声，拉着黑耀从那小小的雨幕下抛开，看见对方眉毛上也沾了些晶莹剔透的露水便觉得好笑，伸出手去一一拭去。
黑耀便顺从地低下头，一双漆黑的眼珠盯着清和，狼族紧迫的视线没有让少年觉得压迫，反而是意外的舒适。
……
“不要动哦……”
听见清和这么迷迷糊糊地念叨了一句，黑耀才想要扭头去看，便感觉那少年整个儿地依偎在了自己怀里，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伸手将对方搂得更紧了些。
——小剧场——
清和：（俯视）黑耀，抬起头来我看看。
黑耀：……
清和：啊哈哈哈我终于长高了！~\（≧▽≦）/~
……
黑耀：清和，快醒醒，怎么笑成这样子，又做梦了么？
清和：……/（ㄒoㄒ）/~~
小莫：不要小看青少年意图长高的梦想啊~╮（╯_╰）╭
鼠二：……没我的台词，我只是出来刷下存在感的。╮（╯▽╰）╭
PS.个人觉得貘这动物……长得真不太可爱，所以让小莫的外形化成了老虎，反正他本体的一部分也像老虎……
《山海经》云：貘族以梦为生，乃上古神兽，力量强大，按唐代文豪白居易在《貘屏赞》中的记载——“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南方山谷中，‘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由此记载可窥见貘作为神兽的辟邪功能。
文中把小莫写那么弱真是对不起啊。
第22章
灯会之后，二人又在城中留了两日，黑耀便雇了马车带清和一路上国都而去。
二人本是计划着沿江浙一带，从水路去国都的，便离了麟州城向西南方向而去，又因既是有心见识这人间百态，便没有寻那僻静去处，而是沿着官道而行，清和一路都是好奇万分，与黑耀一同坐在马车前四下张望。
二人是清早便出了城门的，一路上歇歇停停的已近午时，便寻了个茶摊子休息一番。
不过休整了片刻，官道上便传来一阵声响，二人循声望去，却是一队镖局的人，正押着镖打官道而过。
清和头一次见着走镖的，看见对方马车上迎风招展，黑红相间的镖旗，只觉得威风万分，却在视线扫过对方的镖车时有了些微愣怔。他扭头看向黑耀，对方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似乎是正等着自己开口问话一般。
“黑耀，那里面可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黑耀了然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我们大概真是在山中住得久了，竟不知道这世上的人胆子大到了如此地步。”
清和听他一说便印证了心底所想，伸手拉拉他的衣襟，对上黑耀眼睛慢慢道：“他们大概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吧？”
黑耀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吧……”说着他又伸手捏了捏清和的脸颊，笑道：“不过到底同我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总归也是他们自己选的东西。”
清和点点头，又往那镖车看了一眼。
虽是几层箱子重重叠叠，不过清和却是看得分明，那箱子里装了口玉钟。
那口钟并不是寻常物件，上头密密麻麻地篆刻了除妖的符咒，旁人看不分明，他们却看得清楚得很，那原本碧绿的钟身已然被一层黑雾缠绕，连带着那符咒也有些看不分明了，也不知是积累了多少的怨气才成了这样子，到底不是什么吉祥物件的。
清和本是兰草化身厌恶血腥，如今见了这东西自然心里头不爽快，不自觉地往黑耀身边靠近了些，黑耀知他不喜，又见那群镖师趟子手正要歇脚，遂付了茶钱揽着人走了。
好在清和性子爽快，与黑耀说了会儿话便将这事抛之脑后，黑耀也乐得不提，二人便又驱车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