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极为重要的案子,南宫苍敖是不会亲自出手的,君湛然当然知道,却略一挑眉,回道:“那又如何?”
他徐徐端起酒盏,“不管她是谁,犯了什么事,只要在我雾楼,就是我君湛然的客人,就没有随便被人抓去问罪的道理。”
林秋雁一怔,肖虎抬起手,“林姑娘,请吧——”
现在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和先前自然完全不同了,生怕君湛然反悔,她连忙快步紧跟在肖虎身后。
敢当面驳了鹰帅的意思,还说的这么简单明白,不加修饰的,至今为止只君湛然一人,南宫苍敖不怒反笑,大笑声在山巅响彻云霄,“好一个鬼手无双君湛然——”
笑意未到眼底,现出一丝冷光,半截长刀脱鞘而出,叮的一声,亭中水雾突然翻涌,就像卷起一层云浪,本在飘舞的白纱却在瞬间静止下来,一静一动,这变化只在刹那之间。
就在南宫苍敖手中长刀完全出鞘的短短一瞬,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变了,极不协调的动静变化令人胸口窒闷欲呕,说不出的难受。
林秋雁自然不能和南宫苍敖散发出的威压相抗,跌跌撞撞奔向亭外,肖虎哪里还有时间管她,运起全力与之相抗,慢慢退到亭外廊柱之后,唯有一个人,一动不动。
让林秋雁发颤的眼,像两枚黑玉嵌在汉白玉石雕成的脸上,他牢牢盯着南宫苍敖,视线又缓缓移动,慢慢看着自己的双手,“雾楼不是他人撒野的地方。”
君湛然的手就放在膝盖上,它们很修长,修长而有力,每一个骨节都异常匀称,匀称的挑不出一丝瑕疵,它们不似女子双手那样柔软白皙,但每个指甲都修的十分平滑。
这是一双摆弄水墨丹青的手,但又不仅仅只摆弄水墨丹青,此刻,它们就在白日雾光之下,隐隐生光。
第一眼见了君湛然的人,多半会忘记他名号的由来。
除了有丹青妙手天下无双,他还有一双鬼手,无影无形。
第三章:长刀遮日
这双手不做书画,只索人命,与绘制丹青的手相比,这双手并不那么为人所喜欢,却是君湛然扬名江湖,雾楼能傲立伏鸾山颠的主因。
一个只能困坐于轮椅上的残废,却坐拥美人,独占山头,即使他的书画再好,除非有点倚仗,否则不消几日就有麻烦会找上门来,所谓树大招风,无论哪个方面,只要被称为第一的人,总逃不过他人的挑衅。
当年君湛然如一道流星横空出世,一笔丹青惊艳天下,又用一双鬼手,杀尽上山寻衅之人,自此之后便确立了雾楼在江湖人眼中的地位。
君湛然擅毒,即使不沾他一片衣角,只要他想,就算隔江三十里,也无法逃过他所施之毒。
擅毒之人多擅暗器,君湛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所用的暗器为何物,也没有人想知道,因为据说凡是见过他暗器的人都已经死了。
所谓鬼手无影,搜魂夺命。
这双能书字画能施暗器的鬼手就在君湛然的膝上,隐隐约约的,仿佛镀着一层诡异的金色,这双手显然和常人有所不同,和传闻中擅用暗器的手也是不同,南宫苍敖见多识广,眼神一动,脱口称赞,“没想到今日能见翻云手,不论结果怎么样,不算白来。”
横刀向天,南宫苍敖的啸声在山巅震动,君湛然听他喊出翻云手,也有些意外,沉声冷笑,“鹰帅好眼力,这是要强行拿人吗?”
“君楼主如果肯交出人来,自然好说,如果不肯交人,我也只能强上一强。”一弹刀锋,嗡鸣声刺痛耳膜,令人血气翻涌,只见君湛然的脸色白了一白,又恢复原样,南宫苍敖眼中划过一丝赞赏。
“断金切玉兮,翻云覆雨手,没想到失传已久的翻云手又现江湖,君楼主好会藏。”被挑起兴趣,南宫苍敖跃至半空,朗声长笑,“为了一介女子以命相搏,君楼主可不要后悔!”
林秋雁摔倒在亭外,扶着栏杆脸色惨白,此刻南宫苍敖的威压已经全都冲着君湛然去了,她才能得以喘息,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君湛然居然会袒护她,居然为她和南宫苍敖交手?!心中不禁有丝异样。
举目朝亭中看去,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动了动衣袖,没看她的方向,只冷冷回道:“在我君湛然眼里,没有后悔二字。”
肖虎把林秋雁从地上拉了起来,“你别想多了,楼主就是这样的人,今天不管你是谁,就算是个长麻子的老太婆,只要进了雾楼,楼主就会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们雾楼的规矩。”
林秋雁咬着唇瞪了他一眼,肖虎没理睬她,心里暗暗着急,楼主这里打起来了,他是要叫人来,还是不叫人来?
以楼主的脾气,这时候来了帮手也只有挨骂的份,这要是不叫,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怎么办?毕竟对手是南宫苍敖……
唉唉唉,真他奶奶的晦气,要不是这林秋雁,怎么会引来那鹰爪,楼主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啊。
心里默念,肖虎眼都不眨的盯着雾涛亭,这一战真要打起来,不光牵涉到他们楼主和鹰帅的生死,还关系到南宫世家,朝廷,甚至关系到山下百姓的生计。
有时候,有些人的命已经不单单属于他们自己,还牵连到许许多多他们周围的人。
肖虎搓着手,在亭外团团转,亭里的两个人也知道,只要动起手来,结局如何很难预料,会造成什么影响也很难说,君湛然不是个鲁莽的人,南宫苍敖能率鹰啸盟彻查要案,当然也不是一个轻易就会头脑发热的人。
“一招。”他突然停下手里长刀,雾涛亭中令人发闷的气息顿时一消,“只要你能接住我一招,我南宫苍敖这就离开雾楼,鹰啸盟从此不在你君楼主的地盘里拿人。”
掷地有声的话凝聚不散,南宫苍敖一拍手中手中长刀,刀身折射,泛出一道血红暗光。
君湛然没想到他会开出这个条件,只见南宫苍敖眉宇上挑,眸色之中势若雷霆,他敢开出这个条件,确实大胆,也说明他非常自信。
南宫苍敖刚才说的是他的地盘抓人,君湛然的地盘,那就包括了整座伏鸾山,甚至还包括山下的整个镇,同时,南宫苍敖承诺的不光是他自己,而是整个鹰啸盟!
“楼主!”肖虎激动了,可惜君湛然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慢悠悠的说道:“遮日刀,相传是夏朝开国皇帝送给南宫世家的御赐宝物,代代相传,到了鹰帅手里,该是第三代。”
膝上双手隐隐闪烁,君湛然转而看向南宫苍敖手中那柄发出暗光的长刀,“经过沙场征战,饱饮万人鲜血,相传遮日刀已有灵性,满身煞气,非常人所能驾驭。”
“说的不错。”刀尖直指君湛然,南宫苍敖问,“那君楼主要不要试试我这把刀?”
虽说这君湛然坐在轮椅上,但他不会对他有所小觑,高手过招,就算还没出手,多少都能知道对方一点深浅,方才出刀试探,他已经确定君湛然确实就像江湖传言,就凭那双翻云手,就不能小看了他。
即使在眼下一触即发的时候,他的气息也藏而不露,被刀气所逼也不见动摇,稳坐椅中。
君湛然此人,比他遇到的所有对手都难摸清深浅。
南宫苍敖能离开将军府,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对君湛然越是摸不清底细,越是想要试他一试,“君楼主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话音未歇,遮日刀陡然横空劈下,就像破开了天,当头而来,没有花巧,更没有什么招式可言,但这无花无巧的一刀,恰恰是最难招架的,到了某种境界,拙能胜巧,他这一刀毫无破绽,要想不亡于刀下,只能硬接。
要君湛然闪避本来就难,这一刀无论从力量、速度都无懈可击,他不能用腿,只能用手——
刀锋已到眼前,南宫苍敖这一招快如迅雷,林秋雁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惊呼一声,只见长刀挥出一道暗红光华,融在雾涛亭的水雾之中,霎时红光遮日,犹如血光四溅,不禁低叫,“啊呀!”
一双手在刀尖距离面门只差几分的时候,捏住了刀身。
地上不见血光,待红光散去,只看到金芒隐隐闪烁,君湛然运功到极致,双手犹如金石铸成,身形后仰,几个手指呈擒拿之势,遮日刀在他手中兀自震颤不已,红芒吞吐,犹如血光。
刀尖只差几分就触到眉间,一丝冰冷寒意透过锋刃,传到皮肤深处,君湛然的眼神一动不动,瞳眸紧缩,在他身前的南宫苍敖眸色如刀,手里的遮日没有收回,刀身在他们之间越来越暗,红芒吞吐的越来越急,嗡嗡急颤。
两股内力在刀上汇聚,君湛然先是双手如金,渐渐连脸上也仿佛涂了一层金色,南宫苍敖确实厉害,他已将内力运到十成。
在光下,君湛然的双目似金,一双异色双瞳令人觉得怪异,刀削般的脸微抬,上面依然没有动摇,或是担心,他不怕输,似乎也不怕死……
南宫苍敖的眼力不是一般人可比,他看的出,君湛然是用出了全力,逼得他也不得不用出全力,如果今天君湛然和他是宿敌,那还说的过去,但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为了一个他们之前都不认识的女子,这君湛然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好一个雾楼楼主,南宫苍敖觉得有些可惜,如此人物,要是能自由来去,江湖上该是另一番局面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像是另一场比试,谁也不曾移动目光,他们都感觉得到对手的实力,稍有差池,就是你死我亡。
“要糟!”肖虎低喊,楼主竟然开始和鹰帅比试内力?要知道这一比,除非他们同时撤招,或者有一个人先败,否则就是没完没了的局面,直到两个人都脱力倒下!
“多谢君楼主!”林秋雁看出机会,眼下这两人谁都无暇来管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你站住!”肖虎大喝,“事情因你而起,你个婆娘现在想走?!没那么容易!”
他一脸怒容,林秋雁全不理会,娇笑几声,脚下一跃,跳出长廊,肖虎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来,张嘴就吹,海潮般的螺声呜呜急响,那是个色如霜雪的白螺。
刚吹完,肖虎忽然一身冷汗,螺音如果惊了楼主……
比试内力不能分心,螺音是能招来楼里的看守,但也会让人分神,君湛然捏着刀刃的手指微微一动,这一动就是破绽,心里一惊,却已经晚了,和他对视的南宫苍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他输了。
君湛然脑中念头浮起,却在同时,南宫苍敖把刀收了回去,连同内力,竟没有乘胜追击,更难得的是,这一收是在同时之间,没有相差毫厘,谁都没有损伤。
刚才拼力而为,陡然之间两人都收了力,君湛然往前一栽,被一双手稳稳扶住,“君楼主果然好功夫。”
不见玩笑的意思,南宫苍敖托住他的肩膀,让他坐稳,触手只觉衣衫下的骨架肌肉十分有力,看来君湛然虽然久坐轮椅,但功夫半点没有荒废。
“至今为止能让我用出全力的,你是第一个,光冲着这点,就要好好喝上一杯。”没想到南宫苍敖还会来扶他,君湛然只听耳边声音笑语低沉,不像刚才比试过的对手,听这语气,倒像是彼此熟知的朋友。
南宫苍敖交友遍天下,自有他的过人之处,话刚说完,径自拿起君湛然手边的酒盏。
椅上的人一抬手,“慢着——”
“还有什么要说?我南宫苍敖说话算话,你既然接下我这一刀,鹰啸盟从此就不在你雾楼的地盘抓人,说到做到。”以手执杯,南宫苍敖似笑非笑,“还是君楼主信不过我?不然,今日就以这杯酒为证如何?”
“君湛然的酒,鹰帅敢喝?”君湛然在笑,笑容里却含义诡谲,“方才我接了鹰帅一招,礼尚往来,我也许你一个条件,今日只要你喝下这杯酒而不死,我就让你在这里拿人。”
礼尚往来,谁也不欠谁,只不过,搜魂鬼手,他喝过的酒,谁人敢碰?
第四章:如此人物
“原来君楼主是不肯吃亏。”长身而立,黑衣拂动,翻飞如翼,南宫苍敖听完一扬眉,看着君湛然。
君湛然也在看着他,“世上山珍我是吃的,唯独不想吃亏。”
“说的好。”没想到他会这么一本正经的回答,南宫苍敖觉得有趣,“原来君楼主比传闻要有意思的多。”
“传闻是怎么说?”君湛然慢慢拂了拂衣袖,南宫苍敖端起手中酒盏,隔着杯中碧色,轮椅上端坐的人额头只见薄汗,眸色淡淡,似乎对传闻如何并不怎么感兴趣。
手里的遮日刀收回刀鞘,“又管别人怎么说,既然是君楼主所邀,这杯酒我怎能不喝——”
南宫苍敖举杯,这酒方才还在君湛然手中,他若是要下毒,那当真是简单的很,只见杯中酒色澄亮,色却如碧,碧幽幽一盏淡酒,发出缕缕清香,“都说有的酒落了毒之后,色味反而更假,更为香醇。”
“这话倒是不假。”对此很有经验似的,君湛然的话叫人听了更难安心,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可惜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南宫苍敖却根本没想从他话中找出答案,稍一端详,举杯,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鹰帅果然好胆识,竟问也不问清就喝了,要知道那杯酒可不是其他人喝过的,前一刻就在他们楼主的手里,鬼手夺命,假如楼主要他死,他还能活的下去吗?!
雾涛亭中只剩下风声,直到一个人的拍掌声响起,“鹰帅原来不怕死。”
南宫苍敖举杯,端详了一眼手中酒盏,“人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而已,我想君楼主不至于如此狠心,才见面就要了我的命吧。”一甩手,碎玉声中笑声回响,好一翻豪气。
雾涛亭外,身穿劲装的雾楼守卫已经将山头团团包围,从方才交手,到眼下邀酒,守卫听见螺音赶来,看到眼前这阵仗,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命令也不敢动手,只拦住了林秋雁,等着他们楼主的吩咐。
如今见到南宫苍敖如此言行,也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这酒中是否有毒,若是有毒,是否致命,若是致命,多久发作……只见那两人一个端坐椅上,一个傲立廊亭,不论结果如何,南宫苍敖敢喝下这杯酒,就无愧鹰帅之名。
“酒你既然喝了——”一抬手,也不说别的,君湛然示意肖虎放行,“林秋雁在此,擒不擒的下她,就看鹰帅的了,放人!”
林秋雁早就心急如焚,生怕君湛然让人把她交给南宫苍敖,听他说放人,不等守卫退开,朝人群撞去,要等南宫苍敖出手,她哪里还有机会?
在他人眼中,林秋雁是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雾楼守卫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人影一闪,她朝他们撞来,那来势竟然极快,一闪而过,一时间竟没人能拦得住。
所幸楼主的命令是放人,他们也无需拦下她,径自让开,就是这一刹那间,林秋雁已经直往山下奔去。
眼见她逃离,南宫苍敖也不着急,朝君湛然一摆手算是打过招呼,“事关重大,下次见面再与君楼主好好细说,今日先行别过!”
一声长啸,黑影如风掠过,南宫苍敖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片刻间就已不见人影。
肖虎看着下山的黑影,连连摇头,“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那林秋雁居然是朝廷要犯,能让鹰帅亲自捉拿……”
林秋雁甚得朝中徐太尉的宠爱,这一次她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一定和徐太尉也脱不了干系,他正想将自己看法对楼主说明,君湛然忽然一声闷咳,扶着廊亭红柱,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猩红,在光下异常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