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血海炼狱
第一章
他总是与白将离达成共识,但实际上现在这样的默契并不能令他感到开心。
人的感情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而又令人难以忍受的脱离完全逻辑的大问题了。它令理智与情绪分开,令人改变到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师兄不能去。”
“我不会去。”
蕳清与折丹成婚之后的第三日,他们就一起找上了这对夫妻。只不过徐岫是来寻找蕳清以求后续,而白将离等人却是来寻折丹索要前往炼狱塔的钥匙——暮天之石。刚刚的对话,也发生于折丹近似挑拨一般的问话里,不知道是值得庆幸还是痛恨,徐岫跟白将离选择了同一个答案。
但实际上,从白将离那里得到的否定让徐岫有点难过。自然,从理智上来讲,他很了解这对他们俩都是最佳的选择,他现下不过是元婴期,但实际操作恐怕还比不上刚入门的人,炼狱塔危险重重,恐怕不是助力而是拖累;可就情感而言,白将离这样直白的拒绝委实太过伤害他的那颗玻璃心了。
白将离看着徐岫的眼睛深黑如墨,似乎有些喜悦。
徐岫并没有看他,而是直直询问坐在折丹身边的蕳清,几日不见,她倒是愈发雍容华贵,优雅脱俗,面色自然平静;徐岫叹了口气想要是自己也能学得来蕳清这般顺其自然的为人处世,大概就不会纠结如此了。
“你还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她不及瞻波美的惊心动魄,但一举一动无不光华内敛,流转晕外,足以令徐岫望而生畏。但白将离虽不比她气质内蕴,也不如瞻波美艳,但独有清隽俊秀,挺拔如松,除去年纪,其余便再也不差什么了……徐岫摇头甩去脑海里不着调的想法,不经叹了口气。
蕳清伸手抚过自己的鬓发,雪白如葱的手指撩过发丝时衬得犹如银骨冰肌,既温婉又不失端庄:“我要你去朝凤山见一个人,凡人蒙眼,无法得入,但你慧眼已开,并非难事。对了,我在那里有处简陋所在,也一同赠与你罢。此事除你以外再无人可为,便劳驾走上一遭了。”
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徐岫毫无迟疑的点了点头,蕳清看着他笑了一笑,又说道:“我近日占卜了一卦,荀修有生死大劫,难避难逃,必死无疑。”
……荀修?
徐岫茫然的看了一眼蕳清,蹙起眉来有些心惊肉跳,这个称谓足以令人玩味,他将猜测压入心底,只是静静说道:“多谢,若无其他要事,恕我告退。”
显然蕳清并未有心多加纠缠,温婉笑着颔首应允了,徐岫立刻转身离去了。
这一日的阳光很明媚,光辉映过树叶的影子撒了点碎金的粉末,徐岫拖着略长的衣摆漫步在小苑的石路上,一步一步的踏着围做方形的石子,仿佛大学时期他踩着有菱形边缘的地砖行走一样,任由心乱如麻。
死劫、荀修、灭世、白将离、炼狱塔、蕳清……
好像所有的事都一起混进了脑子,压抑的令他觉得吐息都过分困难,然后他停在了竹林之中,取出了那支凤箫凑到唇边,他纤长的手指按捺在洞孔之上,轻而稳的吹了一首欢快短曲。他与白将离学了这么久,也只勉强学得了这么一首曲子,倒尚算熟练。只是吹完之后郁气虽有宣泄,却并无任何放松之情。
荀修的死劫,为什么蕳清会特意提及荀修……她坚持要我见的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只有我能做这件事。
徐岫握紧了长箫,伸出手来揉了揉眉心,觉得疲惫袭来,首次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自然恐惧死亡也信任蕳清,但他从不轻信占卜,就如他虽有信仰却不会随意祈求,较于神灵,他更相信自己。但他的确觉得疲惫万分,连当初初来乍到时茫然无措的无助也不及现在无能为力的绝望。
“师兄。”
白将离不知何时在他身后站定,神色清冷淡然。自从两人认识之后,他似乎从不轻易动情,无论是欢喜亦或是悲伤,愤怒更是少见;虽也见过他面目正经的玩笑、惊慌失措的无助、难以抑制的悲伤,强压忍耐的愤怒,只是这些情绪较于常人也要清淡许多。
与他后期设定的那个强大绝世而又独立的男人不同,现在白将离尚未经受过生离死别,爱恨怨憎的苦痛、也还不懂对力量的渴求、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当自己进入剧情时,一切都已经变调,白将离虽然依旧在成长,甚至比原着成长的更快一些,但实际上而言,他更孤僻了……不,他真的越来越孤僻了吗?
晏素柔……
徐岫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将离……”
“师兄,如果有人会希望一个人随心所欲,但是却又想跟他在一起,将其束缚。”白将离轻轻说道,“是为什么?还是说七情六欲便是如此矛盾,而又混乱?”
这个问题让徐岫勉强笑了笑,伸出手去描摸着白将离的眉骨,抚去那中心微微隆起的蹙尖:“这得你自己去体验,将离,别人给不了你答案。但对此不明了,不知晓,也未尝不是好事。”
白将离似乎还是有些不解,但他抬手握住了徐岫的手掌,轻声说道:“我很高兴,你说不会跟我去那里,一直以来,都是我劳烦师兄奔波,更何况炼狱塔连素柔姑娘与折丹前辈都认为危机四伏……所以,我也希望也为师兄做些什么。”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甚至都快溢出来了。
徐岫将手抽了回来,生怕自己下一刻扑上去吻他,他听见自己稳住声音,像是云淡风轻一般说道:“寻朝前辈那处不妨事吗?”他有点痛恨这样顾全面子考虑齐全的自己,现在应该说“好”或者是“恩”才是攻略的正确方式吧。
但是这句话似乎并没有起到反作用,白将离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暮天之石难取,折丹前辈已然赠人,但也给予了一条线索,去血海冥门之中寻索,寻朝前辈还在犹豫,想来陪师兄去一趟朝凤山的时日是足够的。”
“这便好,也算妥当。”徐岫颔首回应。
第二章
——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
外头下了小雪,地白风色寒,天是一层雾蒙蒙的浅灰色,看起来有十分的阴郁寂灭,令人心生抑郁之感,但许是因着屋内的火盆,他倒是觉得很暖。
白将离下了床榻,穿上了鞋袜,才将火盆熄了,这些事情他做来犹如行云流水熟练至极,仿佛早早做过千百万遍一般。而后他又做了些家务琐事,方才得了空闲到屋外去练剑,屋外的雪深得很,虽现下只是小雪如飘絮,但地面积起的雪堆却足以叫人陷进半条腿去,不过这对白将离并不是难事,换句话来说,这世上大多事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又练了一会剑,隔壁相邻的屋子才开了门,高挑清瘦的男子披着一件雪白的毛绒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门口那看他,不时咳嗽两声,苍白的面容与雪地两相呼应,无端生出一副清浅恹恹的病容来;但那段俊雅肃穆刻在他的眉梢,眉骨眼波辗转之间,依旧显得正经优雅。
那男子的大半边脸庞都遮蔽在宽松的帽子下,只朦朦胧胧的瞧见了双眼与脸部轮廓,白将离却好似熟稔至极一般笑了起来,轻声唤了一句:“师兄……”
师兄……
白将离猛然睁开双眸,感觉到手臂侧边贴着较自己低温许多的肌肤,他伸手去抚摸了一下,却触碰到对方关节分明的手指;心情似乎有些游移不定起来,他的指腹缓慢而温柔的摩挲着那层表皮,小心的用皮肉刮过对方圆润的指甲,然后将他的手掌一点一点的纳入手心中,握得紧紧实实。
这是他第二次梦见师兄,却都不尽如人意。
第一次是掏心,第二次却是病重……修士多在筑基之时便可寒暑不侵,但师兄元婴期的修为,却畏寒如斯,恐怕不是修为大退,而是彻彻底底变回了凡人。
“我近日占卜了一卦,荀修有生死大劫,难避难逃,必死无疑。”
脑中又回闪过女子轻柔悦耳的嗓音,她的声音无波,她的面容平静,好似凡俗生生死死与她毫无干系一般。她惯来擅长叫人绝望,当日海底城的玉英宗灭门一事,现下师兄即将面临死劫一事。
白将离知道自己在迁怒,他的怒火与恨意不可克制一般的宛如波涛翻涌,他掌心中的这份温暖,也像他永恒得不到又或者是得到又失去的东西一样,转瞬即逝,甚至不给他任何抓住的机会。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猛然揪住胸口的衣服,白将离狠狠吸了一口气,冷声说道。恶尸在他的胸腔里爆发出了高亢而冷酷的笑声,然后没了声响,但白将离也感觉到自己心头那股子猛然升起的强烈愤恨也渐渐消弭了,他用拇指去抚摸那在他手心之中的柔软肌肤与纤瘦的关节,他感觉到血液的流动与脉搏的跳动。
师兄,也会离开吗?
得不到什么,也就不会失去什么……
白将离闭上了双眼,感觉到手心里的手掌渐渐恢复力道,动弹起来,然后卸去了自己的力劲,任由它轻易的滑了出去。而后他听见了师兄坐起来的声音,那双刚刚离开的手又回来了,重新贴上了自己的额头,没入自己的发鬓,手指有力的按着头皮,但并不剧烈,因而并没有什么疼痛感。
“将离,你怎么了?”
师兄的声音很沉,但呼吸有些不稳,似乎很是紧张;黑暗之中白将离看不清楚他的模样,而此刻此时他也满心疲惫,再无探根究底的心情。他矮下身体,枕在师兄的膝头,感觉到对方有片刻的僵硬,但随即便软化了下来,他明白自己此刻有些孩子气了,却阻遏不住这种疲惫的渴望与依赖。
“师兄……”他低低的唤着,感觉到脸颊紧贴的那部分大腿似乎有些许颤抖,但并没有太过在意。
这次师兄花了比较漫长的时间来回应他,但白将离并不确定究竟是因为等待显得太过漫长还是别的什么,也许只是错觉;恶尸因为这样而心满意足,他甚至愉悦的几乎想将白将离取而代之,可最终他没有,反而是安静的享受着这种不多的满足感。
白将离在徐岫的声音启开唇缝的那一刹那,轻而沉稳的说道:“宗门被灭了。”然后瞬间寂静了下来,仿佛万物化为枯骨虚无,天地合拢,混沌始开那般寂灭的安静。
这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论这个话题,但徐岫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白将离提出来的,又或者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这件事。
“我知道……”徐岫轻轻说道,“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感觉到了自己因为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胸腔,那些因为白将离不自觉的亲密而带来的喜悦感一扫而光;他伸手拂去对方长长的鬓角,神色冷漠。
我救不了他们,就好像我救不了自己一样。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百晓生,不是主角,更不会是反派。甚至这百晓生也没有为我带来什么好处,利用讨好你到喜欢上你……除了作茧自缚、自作自受以外,还有什么好形容的。
他撩起白将离的鬓角,摸索他额角那处光滑的肌肤,想象亲吻上去的感觉,但最终有心无胆,不敢冒险,很快就将鬓角又放了下来。
然而白将离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刚刚只是他无心拈来的随口一言,但他很快将手伸上来握住了徐岫的手掌,手心覆了上去,轻轻的说:“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握住徐岫的手移到了眼睛附近,纤长浓密的睫毛扫过徐岫的手心,近乎不堪一击的温柔。
那些纷乱琐碎的事物一件件从脑子里抛了出去,生死劫难、宗门灭亡……一桩一件又如何,遗留着也无任何用处。徐岫僵直了身体去按着白将离的上半张脸,安安静静的看他恬静的睡容。
徐岫没有回应,但是他在白将离再度沉沉睡下的时候,附身吻了他。
白将离,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了。
这盘棋,咱们重新来过。
第三章
这是第三日了,他们抵达朝凤山仙居云隐鹤鸣的第三日。
但还不曾见到那个人。
徐岫总觉得有些怪异跟恐慌,这种情绪侵蚀他的神经,啃咬他的心脏,令他坐立难安、焦躁至极。
云隐鹤鸣是一处洞天福地,灵气氤氲,草木枯荣皆生发由天,竹屋错落,花圃并着翻开的泥腥地,中间一口井,灵泉为心,井水冰凉彻骨又清甜可口;屋内还摆放着竹榻桌椅,灶间摆列着排排盘碟碗筷,还悬挂着许多吃食种子,叫冰封着,化不开,色泽艳丽新鲜至极。若不是这整日下不完的雪天,可算得上是徐岫心中完美的隐居之地,自然,现下也不差。
徐岫站在梨树下,白将离抚着剑坐在门口的青石阶梯下,他的黑色长发绾了大半,露出脖颈处的肌肤来,看起来苍白冰冷,仿佛下一刻便会并着雪水一同化在这苍茫白色之中似得;但徐岫抚过他致命的咽喉与脖子,知晓那里的温度何其炙热,知晓那里的血液何其鲜活……自然,也知晓这个男人,多么信任他。
白将离在喂煌光自己的鲜血,剑身割破他的手心,鲜红的血液涂抹在煌光的剑身上,很快就被吸了进去。这件事白将离做的很认真,他从头到尾将煌光通身抹上了自己的血液,手心的伤痕划得乱七八糟,有些伤口结痂了又破裂开,但痕迹终究越来越浅,最后都静静的消散了,连脱落的死皮也不再见。
然后他说:“我梦见了她。”声音干涩冷硬,像是云隐鹤鸣的地,覆着冷冷冰雪,再击不碎,勾刮也只能听到粗粝的声音,“她抱了我一宿,却只为了第二日天明毫无眷恋的离开……甚至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即便我怎么喊她,她连转头给我一个冷笑也不肯。”
徐岫还记得这个片段,是在白将离出发去炼狱塔之前,因为鸾姬在封印之中对丈夫跟儿子的深深思念而引发的,这个剧情点间接造成了白将离的恶念促生。而且他还记得这个片段里的鸾姬抱子,抱得是当年五六岁雪白可爱的小将离,正是幼童半懂半痴之间的时日,既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会懂太多。
最终徐岫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他的肩膀,却被白将离倚靠了过来,手便变成了揽住他的肩头。白将离头靠在他的腰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徐岫此刻心中毫无半点绮念,只是双手环着白将离,斟酌了半晌,才静静说道:“做你想做的。无论你最后选择如何,师兄……与玉英,都还是你仅剩的亲人。”
很快徐岫就弓下腰来,两个人紧贴着,白将离听见徐岫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碎石割开那些柔软的肌理,在唇齿之间摩挲,褪去表皮的沙石,独留下肉躯难以磨灭的锋利森冷:“人最是多变,伤人最深的恰恰正是自己,师兄不希望你后悔。你尽可放手随心所欲,只要日后毫无悔恨,便已足够。”
若世上有人纵容自己至极,恐怕非师兄莫属。
白将离哑然失笑,然后轻声许诺:“将离之于师兄,亦是此心。”
此心?你知道我是什么心?
徐岫看着白将离透彻清明的瞳眸,看着他在日光下泛着浅金色的虹膜,看着他锋利如刀的眉峰,看着他微泛血色的薄唇,然后在心里冷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喜欢你?知道我在夜里吻过你?知道我对你别有异心?知道我想拽你下神坛?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还是知道……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走到现在,站在你身边,却也因为你全部乱套。
这种感情来得过于猛烈,简直叫心脏都不堪重负的绞痛翻涌起来。
但他最终只是清浅而恬静的笑了笑,伸手抚摸过了白将离的长发,玩笑道:“这倒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