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江山俗世几多娇
舍脂的骄傲,来自天生的血统,来自天生的美丽。失去了美丽,在这尘世,再高贵的血统也不过是虚设。
秦云飞焦急地寻着舍脂的身影,他只知道这个婚礼的新娘不是舍脂,却不知道舍脂被毁容的事。
来参加这个婚礼,这是希望见见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舍脂刚回百鬼花谷的时候,秦云飞还能得到一些信息,但从中秋在酔仙楼的拍卖会之后,一切关于舍脂的消息都断了。
这场婚礼的新娘不是你,你一定很难过,但是我却莫名地有些欣喜,内心还抱着侥幸。
可是你现在在哪儿呢
舍脂走之前对他说:“我此去必然不会顺利,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他,你照顾好宝儿便是,不要让他被洛风看到。”
秦云飞却带着宝儿来了风雨楼,一是希望舍脂出来见见自己,二是他肯定宝儿和洛风已经见过面,只是不知道宝儿的真实身份。
宝儿也在东张西望,却没有看到舍脂的身影。洛风抱着婴莲进来的时候,他看着洛风,发现洛风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面无表情。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两人的父母都已仙逝,所以高堂挂的是百鬼家族的先祖,舍脂和洛璃妃,不过众人并不知道那红衣女子的名字就是舍脂。
洛珏坐在中央,两幅画分别左右。
舍脂在五楼的人群中悄悄地望,心里生出一种妄想。他突然想洛风会不会在夫妻对拜之前,飞上来找他,然后拉着他去浪迹天涯。
……
不过这始终是妄想,第三拜早就过了,新娘被送到了后院的新房。洛风开始挨个儿敬酒喝酒
洛安,你说你的婚礼上肯定有你和我,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现在也确实是这样,你的婚礼有你有我,但我坐的是宾客席,不是你的新娘。
“娘,樱花开始凋谢了呢!”古街的小孩子对着娘亲兴奋地喊道,一群小孩子在樱花雨里跳舞嬉耍。
花都的樱花开满了一年,终于还是凋谢了。
还记得许多前,简言拉着他的手说:“怜儿,总有一天,我要带你走遍花都,二月出发,一路走去,不管方向,哪里花开了我们就去哪里,直至四月,定要把这川的樱花看遍,不漏一处。”
说这话的时候,简言的眼里尽是宠溺,尽是温柔。那年,婴怜十二岁,简言十九岁。
言哥哥,如果我当初听你的话留在你身边,不是就可以永远记不起往事?是不是永远不会想起我是谁?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我宁愿永远拖着那副残破的身体,做你和莲儿的包袱,任性地要你背我走。
不过,舍脂怅然地笑笑,如果我仍然待在婴剑山庄,莲儿也会把我视为眼中钉吧。
也许重来一次,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其实,婴莲本来就是舍脂的另一面。婴莲婴怜,一面刁蛮,一面软弱,一面不可一世,一面低入尘埃。婴莲一死,舍脂便是这样的矛盾综合体了。
天帝,你让我待在这人间看人生百态,到头来我也只不过懂了些吉光片羽。
作为一个人的时候,当你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要留下遗憾,因为来生永远不能还清前世的亏欠。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料峭清风紫竹渺,花落谁相惜?
简言曾说:“花开若相惜,花落莫相离。”
从第一世,就已经失去了。
风雨楼的后花庭比前楼更宽敞。洛风的新房在东苑主楼,舍脂和嫣歌住在西苑偏楼。风雨楼里笙歌曼舞,喧喧闹闹,花都古街熙熙攘攘,项背相望。
婴莲独坐在新房,头戴喜帕。
舍脂想,如果现在把她杀了的话,洛风会一辈子恨我吧。
新房未锁,美人花侧,偷掀红帘,娇容映月,当窗理鬓,对镜梳妆。
舍脂路过婚房,看到婴莲散落了银发,用手指轻轻地将细发别过耳后,刚好能看到她的耳后。
舍脂突然怔在原地,疑云横生。
婴莲的右耳后,有一朵墨色樱花,极为纤小,平时被头发遮住不易看见。
墨色樱花是驱魂术的标记,乃百鬼家族的秘术。驱使魂灵,不论其生死,皆可掌控,乃至思想,乃至灵魂。施术者用乐声指引,或箫声,或琴音,或琵琶。
怪不得近来一直听到箫声,原来是洛珏在施术。
驱魂术可以控制人的意识和行动,根据施术者的功力,被施术者的等级也不同。
控制的人数越多,施术者的武功越高,被控人的武功越高,施术者的内力越深厚。
但这驱魂术有弊端,在控制别人的时候,施术者的身体也会受损,伤人先伤己,被控人伤几分,同样也会反馈给施术者。
被控人死了,施术者只会伤了元气,而施术者死了,被控人的生命也所剩无几。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百鬼家族的人不会用这个秘术,索性也没有传下来。
舍脂心凉——洛珏为了报复我,竟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那婴莲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话。想到这里,舍脂竟然有了一丝丝的安慰。洛风等了几年的那个人,不过是个躯壳。
可悲,可笑。
夜凉如水,后花庭的几株樱花树已经飘零了一半。花都满城的樱花应该已经谢了一半了吧,也许来年也不会再开了。
前楼的欢歌笑语渐行渐远,舍脂越走越深,耳边已经听不到那些浮华。一声琴音划破长夜寂寥。舍脂惊慌地寻找,可是琴音漂浮不定,找不到出处。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帝释天曾弹着这首《花非花》对舍脂如是说:“舍脂,尽管孤常伴佛左右,却始终脱离不了七情六欲,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琴声温劲而雄,张琴坚清,声激越而润,是天帝的九霄环佩才能发出的天籁之音。
……
帝释天来了吗?!为何又不现身?
舍脂穿梭在后院繁复的假山和桃树林中,却只听到琴音飘忽,不见帝释天的踪影。
帝释天!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只是为了看我的窘态吗?!你如愿了!我没有得到幸福,没有!
舍脂跌坐在地上,仰天指骂。最后瘫在地上大哭起来。这夜,怎这般凄厉?
好冷,好冷。言哥哥,怜儿好冷。
舍脂的身体又开始虚弱,随着胎儿的成长又会丧失更多内力。
当初满心欢喜地回来找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所有的希望和眷恋又再次崩溃。
一点点温存都找不回来了。洛安曾经最怕她哭,他说一看你哭我恨不得扇自己耳光。
舍脂不信,她说如果是我被洋葱熏了眼睛,你也扇你自己?
洛安温柔地一笑,轻轻地搂着她。
洛安说:“不管是洋葱还是沙子迷了眼睛,只要你哭就是我的不对,当然该罚。”
可是每次舍脂流泪的时候,洛风都不在,洛风看到的永远是舍脂的残忍和歇斯底里,到了现在,再加一条永不褪去的疤。反而在他最难过的时候,陪伴他的都是他辜负的人。秦暮寒,秦云飞,简言,还有洛珏。
“怜儿,你还好吗?我来接你了。”
是言哥哥?不,不会的,他今天没有来。
“怜儿,天这么冷,怎么穿得这么少?”
“言哥哥?”真的是你?为什么每次看我哭的人都是你呢?
“怜儿,是我。跟我回去吧。他不会再爱你了,他娶了婴莲就不会需要你了。”
月光下,简言穿着白色的衣站在樱花树下,颀长的身影在樱花雨里端端地站着,他向舍脂伸出手。
舍脂把他和洛安的影子看重了,难道是刚才的琴音作祟?
“言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舍脂还跌坐在地上,没有伸出手。
简言走近他,蹲下来拥抱着他。简言的怀抱很熟悉,很温暖。就像那个人的拥抱。
舍脂突然推开简言。简言不知所措。“为什么每次我想要放弃的时候你就会出现?”舍脂质问他——如果这个时候出现的是洛风,他就有理由不放手了。
简言眼色温和如月,他拉过舍脂的手,不顾他的挣扎又抱紧他。
“怜儿,我知道你就是那只樱花花灵。七夕和中秋的时候是樱花最美的时候,我知道怜儿肯定过得很好,所以我没出现。当樱花开始凋落的时候,我知道怜儿肯定需要我,所以我夜闯百鬼花谷来找你,果真看到你……”
看到你的脸,看到你被关在地牢。可是简言没有说出来。
“我以为婚礼上的人会是你,所以我没来,我想你并不需要我,可是我站在别院的时候,看到那棵樱花树下雨了,我想,是我的怜儿在哭。所以我来了,我来接你了。”
简言紧紧地抱着舍脂,不留一点空隙,舍脂也不再挣扎,趴在他的肩头痛哭,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简言把舍脂拦腰抱起,腾身飞上风雨楼的屋顶,让舍脂枕着自己的手臂。两个躺在屋瓦上看月亮,听不到喧嚣。
脂蜷缩在简言的身旁,侧身躺着,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言哥哥,我听得到你的心跳,和以前一样。”
简言把舍脂再抱过来些,让他整个上身都趴在自己的身上。他问:“那我的怜儿有没有听到,我的心脏说,怜儿嫁给我好吗?”
第九十四章:花开花落莫相惜
舍脂停顿了一下,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简言抓住,又稳稳地跌进他怀里。
“怜儿,嫁给我。忘了他,跟我走。生生死死我都陪着你。”简言略带哭腔地说着,生怕舍脂又逃走。
“我怀着他的孩子?你不介意?”
“介意,但不影响我爱你。”
“我还为他生了宝儿,你不介意?”
“不介意,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他的孩子。”
“那么,如果我还是忘不了他,而且每次我看到你的时候都会想起他,你不介意?”
简言不说话了,月光下蓝瞳如水,好像真的要溢出来。
“怜儿,你好残忍。可我更心疼你对自己那么残忍。你就当骗骗我,说你会忘了他所以你愿意离开他,你都不愿意吗?”
简言的爱随时都那么卑微,连舍脂都会不忍,他对简言,永远不能对秦云飞那么洒脱。
简言,如果我今生在你之前遇见他,或许就不会辜负你。可是偏偏你就在我的脑子里走来走去。
舍脂对准他的唇吻了上去。短暂交缠又分开。
简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既欣喜又疑惑。
“言哥哥,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有些事要做。我还有一点不甘心,我要把那个女人杀了,如果他对我还有一丁点的感情,我就留下,如果他要杀了我,我便彻底死心了。”
舍脂已经站起身,站在屋顶的边缘,就像翩飞的蝴蝶,好像随时要坠落下去。
他说:“言哥哥,如果有一天,我受了伤来找你,而那时你还要我,我就嫁给你。”
说完舍脂直直地坠落,就像不小心失足一样掉了下去。简言慌忙地追上去,舍脂在快要到地面的时候迅速飞旋,像一只穿着锦衣的鬼蝶随风旋转,再轻轻落到地上。
舍脂回头看着楼顶的简言,嫣然一笑,示意他离开,便进了西苑。
简言驻足凝望了很久才离开,落在风雨楼后院的墙外。
莫颜在等他,怀里抱着一把古琴。
这把千年古琴,名曰“九霄环佩”,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发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鹿角灰胎下用葛布为底。琴背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
……
“庄主,今天干嘛还专门把琴带来啊?怪重的,你这把琴这么贵重,把我卖了都赔不起。
“别抱怨了,走吧。”
舍脂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感觉紧绷绷的,准备回房洗个脸。推开门下了一大跳,房里没点灯,却坐着一个人。
大红的喜袍,金色的玉冠,微醺的脸。
洛风新婚之夜不在新房跑到这里来干嘛?大半夜的不点灯吓死人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舍脂不知道该说什么。
洛风在舍脂推开门的时候就一直望着舍脂,应该是维持那个姿势很久了。
洛风见到舍脂,突然妖冶地笑了起来。
他说:“这场婚礼,你觉得如何?与咱们以前的婚礼相比,我的怜儿,你觉得如何?”洛风理了理自己的鸳鸯袖,走近舍脂,笑靥如花。
舍脂大惊!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早就想起来了!
“璃妃,你当年把婴炎剑刺向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洛风目光如炬,紧紧地逼问他。
舍脂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当年明明是洛鸢走火入魔要杀掉他,结果却被洛璃妃杀了。可是是他亲手刺的那一剑,洛鸢死不瞑目。
舍脂问:“你记得的就只有这些?”
“我记得你是洛璃妃也是洛怜,我是洛鸢也是洛风,我记得洛璃妃杀了我的父母,杀掉了我身边所有亲近的人,背着我却和秦暮寒私通,我记得我的怜儿在我们的婚礼上给我下了药,放我爱着另一个女人,爱了五年。原来是因为怀了秦云飞的孩子?呵,我真是爱你呢!”洛风冷笑,诡异地让人感到恐惧。
看来洛风只记起了前世。但他从来没忘记的是他自以为的被伤害。
“洛风,你既然知道了,为何现在才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洛风邪佞地笑着,凤眼半眯着,满是城府。
“如果我早早就道破了你的身份,你还会在我面前演戏吗?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吗?”
“洛风!你做这一切就只是为了让我痛苦而已?!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恨你!我恨你总是抢走我拥有的一切,恨你总是让我下不了决心,如果没有你,我生生世世都是帝王!你误了我这么多世,你还奢望我会爱你?”
“哥哥……”舍脂泣不成声。
“不要叫我哥哥!我不认识你!”洛风怒吼着,“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不,还不够!我要让你永远被折磨,你明明可以跟着简言一起走,却还是选择留下,说明你还爱我不是吗?只要你还爱我,你就输了。”
“只要你还爱我,我就可以让你心痛。”
“洛璃妃,从一开始你就没来过该多好?从一开始你就不存在该多好?”
“洛怜,我承认我爱过你,我承认在看到你回来的时候有一丝惊喜。但是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不会爱你,永远不会。”
只要你还爱我,你就输了,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舍脂满脑子都是洛风的这句话,慢慢觉得不能呼吸,洛风的面目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舍脂昏死过去。
……
舍脂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晴儿。
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百鬼花谷自己的房间,晴儿正在为他盖被子。
“姐姐?是你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舍脂。”晴儿右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心疼地说:“怎么会这样?疼吗?”
“疼,不过久了就不疼了。”原来还是有人会心疼自己的。
“舍脂,跟我回去吧。娘让我来接你。”
“回去?回哪儿去?”舍脂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觉得有些凉。
“当然是回你来的地方,舍脂,我们都很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