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覆上了嘉瑞摩挲在脸上的手,青莲轻声喃呢着,“将来……”,默默地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见青莲不语,嘉瑞突然手扶着青莲的肩稍稍用力,将青莲转过来对着自己,抬起青莲的下颌,让那双温润的眼对上自己。
“青莲,看着我!”嘉瑞沉声道,帝王与生俱来的气势让青莲无法躲避,“看着我!青莲,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哪怕是以后遇到再大的困厄,为了我你也一定要活下去。记住,我的命是你给的,只有你活着,我才能一同活下去,和你一起!青莲,答应我!”
青莲眼中的平静的神色太可怕,嘉瑞好担心回到月国去之后青莲会想不开做傻事,因为他明白,作为月国最崇高的祭司,这一场昭告天下的禁恋,只怕是打在他身上永远无法抹去的烙痕,终将为月国不容。
“好!瀚辰,我答应!纵使万般艰难,我也一定努力活下去,为了你我,有重见的一日!”深深地一句承诺,青莲轻轻吐露,即便是没有将来,那么如今每一刻都是为了下一刻而活着,为了嘉瑞,也为了自己。
205.雪夜
青莲为了嘉瑞做出此般承诺,便是舍弃了最后逃避的机会,断了退路,因为现在的青莲,面对困难,唯有努力活下去,已死不能。青莲轻轻环住嘉瑞的腰,把头靠在嘉瑞的怀中,寻求爱意的慰藉,嘉瑞则抱住青莲身子,敞开自己的胸怀任青莲栖息停靠。
平静不多时,青莲叹息一声,抬起头对嘉瑞说:“瀚辰,我虽是纯月神子颜澜的后人,但是却并不是月国名正言顺的祭司,若是这次……”青莲欲要把颜铭警告他的话告诉悉数告诉嘉瑞,却还没有说完,就被嘉瑞的吻堵在了喉中。
“青莲,不要说,努力就够了,我不相信苍天真的无心无情,冷眼覆世!”嘉瑞轻轻按住青莲头发,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止住所有不测的想法。在月国不是名正言顺的祭司又怎样,嘉瑞拥着青莲,认为怀里的人而就是神子,当之无愧!
尽人事,听天命,当天命未可知时,青莲就要尽十二万分努力,去弥补自己罪孽所带来的缺憾。还有七日便是望日之期,是今年最后一个月圆之夜,所以青莲把祭献之期定在了这日。“瀚辰,祭礼之前,我想潜心修乐,静思净罪,所以你我近日不要再见了吧,我不敢冒险。”
“嗯……”嘉瑞轻轻的答应,只是手中的力量又紧了几分,几乎想要把青莲嵌入血肉之中。祭礼结束后青莲就要归还月国,而于此之前又不能相见,今日相拥,下次何期?总是心伤,嘉瑞和青莲却都赌不起,最后的机会,当一切已非人力可以挽回,最后只能寄希望于苍天神灵。天子也好,神子也罢,天意面前只能屈从。
嘉瑞说到做到,在祭礼之前,再也没有来过澜台与青莲相会,之前昏睡了太久,大局将倾,嘉瑞竭尽所能维稳。雪依旧下着,下了太久,以至于眼前都是白,街肆上已经失了清扫的痕迹。由于之前官府的药物管制以及将患者造册,如今虽然找不到对症下药的法子,不过好歹是控制下来了,市场上价格也平稳。
城门打开,可惜如今大雪封路,想走的也走不了,清理出唯一一条官道,用作运送物资之用。只可惜雪灾蔓延至邻近州县,胤国受灾严重,和州全年生产无望,青州的冬麦只怕也是不保了。虽然万般艰难,但是朝中众臣都知道月国祭司献祭祈天,心中怀揣着希望,加之皇帝康健,主持工作。因而此时胤国朝廷众志成城,上下一心,让几近枯萎的胤都国花保持着最后那芯不枯之蕊,等待着最后的希望。
那日最后的相拥,青莲竟然嘉瑞的怀中睡着了,短短一日之间经历的生死与甜蜜,违誓与顿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即使是有纯月神子的血脉,青莲也是凡体肉身,怎么经得起如此折腾,更何况是在禁食两日之后,又被索取了一碗鲜血的情况下。所以重回嘉瑞的怀抱,那样令人安心倚赖的温度,青莲松下紧绷已久的神经。
嘉瑞告之青莲,童府门前高挂的白绫其实还是童思明的丧绫。因为当初童思明在宫中自尽时,是带了罪名的,丧事操办一切从简,连灵堂都未设。现在童屹离京,不希望自己的老父死在罪名之下,既然皇帝罪己诏中已然还童家清白,于是高挂起白绫。苍苍的白,像极了童思明一生的忠贞。当青莲听到这样的消息,所有不安的思想顿时化解,倦意袭来,昏睡在嘉瑞的怀中。
颊边仿佛还留恋着嘉瑞轻吻的湿意温暖,青莲微微睁开眼,入眼便是布悌喜极而泣的脸,然后方知,感觉相拥不过是在片刻之前,事实上青莲却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了。原来不见嘉瑞已经有两日了啊,青莲望着卧榻旁薄纱窗幔上映照的雪光,心情也透亮起来。如今这身子是为嘉瑞而生,心底有着如此坚定的信念,还有什么不满足。
虽然在澜台有着好药好食养着,但是青莲毕竟是伤了元气,所以人还是很虚弱。可是为了那祭礼,青莲像是燃烧着生命在拼搏,青莲醒后感觉能下地了,就让布悌扶着去乐室修习,青莲让王礼将梓烨帝为颜澜搜罗的古乐谱集悉数搬了出来。成千上万本书册铺在乐室的地上,青莲几乎就要被埋在其中。
青莲仔细翻检,果真找出了颜澜曾用的祭祀乐谱,这些都是月国的珍本,也不知道当年梓烨帝是怎样获得的,如今正好让青莲习阅。青莲整整花了两日才从千万书册中挑拣出了一本厚厚的古谱。其中多亏了布悌的帮忙,让青莲受伤的手不至于再次弄伤。
离最后祭礼还剩下不到三日的时间,但是澜台还未传出一声乐音,青莲十指未愈,所以尽可能的让不去触碰伤处。几乎一日一夜不眠不休,青莲将一本厚厚的古谱烂熟于心。青莲所挑的是月国望月祭典上最华重的曲子,没听过,又不能在乐器上试,光凭心力,青莲记下了这套浩瀚古曲。
青莲几乎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连布悌为自己喂食换药都浑然不知,满眼曲谱,满心音韵。直到默背完最后一个音符,青莲终于体力不支昏倒了,没有颜澜与生俱来的天赋,青莲惟能靠勤能补拙。又是一日昏睡,再次醒来,已是祭礼前一日的深夜。
青莲望着趴在床沿上困睡的布悌也不喊醒,轻轻地下床赤足而行,没有弄出丝毫声响。因为青莲足伤,王礼命人将澜台所有地方都铺上绒毯,所以青莲此番独行,也不为难。静悄悄地来到三楼,走入那空荡荡的刑室。
血腥气味越来越淡,雪白的绒毯掩盖了最后的痕迹,青莲望着周身飞舞的雪,沉思。青莲走到琉璃壁前,望着被厚雪映衬着微微泛红的天际,置身其中仿佛仿佛整个人都随着旋转起来。
青莲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光影里满是颜澜当月起舞的影子,像是镀了层光环,青莲不自觉的伸出双手,邀向天际。凝滞的音符在此时在脑海中忽然流淌起来,青莲赶紧扶住坚冷的琉璃,迅速地在脑海中将之前的所背的乐谱于心中默诵,旋律在心上无声婉转。
明日就是祭礼,嘉瑞此夜忍不住在澜台前徘徊,抬眼就看到了青莲高处的身影,圣洁孤凄的美,宛如翱翔在雪中的白鹤。高楼上青莲微微垂下手,仰着头闭着眼睛,应和着落雪的节奏在心内一遍遍地演绎着旋律,而嘉瑞则立在雪中痴痴地望着。直到王礼劝走了沉思的青莲,嘉瑞落下目光,惊觉雪夜早晴,天际已染上昏白,身上落雪簌簌掉落。
206.重弦
一夜冥想,不觉间卯时将至,雪夜早晴,本还是深夜黑漆,此时昏暗中却透着白亮。帝王情重,王礼不知如何劝走独立雪中的嘉瑞,唯有让青莲回屋歇息,这样二人才能都休息,免了那份雪中独立的牵挂。扶着青莲回到床上,王礼难得点上了息香,祭礼将至,青莲必须好好休息。青莲临睡前则拜托王礼向乐府讨要一副琵琶重弦,以作祭礼之用。
腊月望日的祭礼青莲要求定在日落月初十分,嘉瑞命钦天监算准了时间,地点仍是圜方坛的祭台。因此行程在日暮,息香静神,青莲一觉睡到午时方起。梳洗罢,用了粥点青莲独自来到乐室,静思,最后再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乐谱,以确保牢记于心,不愧负昨夜颜澜之魂的鼎力相助。
翻过最后一页,青莲合上乐谱,轻轻呼出一口气,倚靠着木架休息。青莲伸出双手,看着那缠满纱布的十指,然后慢慢解开,直到纤纤十指重新露在眼前,却不再是本来面目。这几日手上的伤都是用顶好的伤药养着,但是青莲的指尖看上去还是有些狰狞。有几处掀了指甲的,嫩肉微微泛着粉白,而其他部位的指节也都肿着,青紫难辨。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再休养了,青莲伸出手微微伸曲了下手指,环转手腕,已感受着双手的灵活程度,以及最大张力时的疼痛程度。
感觉差不多了,青莲走到乐架前,抱下那张颜澜和自己都曾用过的琵琶,轻轻拂过那莲纹镂痕中残留的暗红血迹,微微失笑。用手指顺着琴弦拨过,泠泠声响,如珠如玉,但是这样不够。青莲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欲寻王礼,却看见秦正清站在门边含泪注视着自己。青莲方才一番凝思,竟然没有发觉身边来了人。
王礼遵照着青莲的意思去乐府讨要重弦,却带回了首正秦正清。看着自己的幺徒苍白支离的样子,秦正清心中隐隐作痛,平时看上去最乖顺的徒儿继承着非凡的命运,却敢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蓦然回首眼中的惊鸿一瞥,秦正清从青莲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曾经懦弱的忧伤,还是坚定的信心,大风大浪之后的波澜不惊。
“秦先生……”只一声,青莲便再也喊不出出口,知道如今此身注定是要辜负恩师的教诲,但是爱了便是爱了,哪怕是千万阻难,也拦不了青莲与嘉瑞之间的感情。所以再见秦正清,青莲满怀愧疚,因为自己终究成了敬爱秦先生眼中不知悔改,没有廉耻的劣徒。
秦正清发现几月未见,青莲似乎又长高了,眉眼舒展,肩背宽阔,只是再怎样变化终究还是自己的孩子。秦正清看着青莲于眼前恭敬的垂手侍立,尊敬如初,却少了原先的亲近。秦正清叹息一声,果然是自己这个先生的做得太绝啊。青莲曾经寻到韶雅乐馆,而秦正清却避而不见,任凭青莲被人奚落,最后黯然离去。所以此时青莲再见秦正清,以为他的秦先生心中仍是怪罪。
秦正清走近,张开双手抱住青莲,感觉怀中单薄的身子微微战栗,轻轻的拍了拍青莲的肩,伸手揉了揉散开的长发。“傻孩子,想什么呢,见到你的秦先生不高兴?”秦正清故作轻松道。
“没、没有,怎么会呢?”青莲讷讷辩道:“秦先生,我,好想你……”泄了心底的情,感受着久违了的长辈的关怀,青莲微微笑了,原来秦先生并没有嫌弃自己。秦正清撩起青莲垂落的长发掖在耳后,看着青莲苍白瘦弱的脸颊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秦正清也笑了,浮名虚利,计较作甚,青莲遭受了这么多苦难折磨,难道还不够吗,和帝王的爱恋连天地都不弃,自己又胡乱干涉什么。
“青莲你要的弦我带了,都是顶好的,是要天蚕冰弦,还是玄钢重弦?”秦正清收起自己的思绪,从怀中掏出两卷琴弦。秦正清在青莲面前扬了扬手,却在青莲伸出手去接的时候顿住,秦正清用另一只手一把捉住青莲的手腕,神色从惊讶变幻到愠怒。青莲试图想要抽离手腕,却因为秦正清抓得太牢而未果。
“青莲……”秦正清怒斥,“你简直就是在胡闹,都这样了还要用琴,还想用重弦,你想废了这双手吗!”一双手,是乐者另一重性命,青莲用如此法献祭,简直就是昏了头了。秦正清看到青莲无比坚持的眼神怒极,将手中的琴弦愤愤摔在地上,转身就走。
“秦先生…….”青莲低低唤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去再说什么,就算这双手为了嘉瑞和他的国家废了,又如何,只是辜负了秦正清多年教养的心血。青莲单手紧紧地抱住怀中的琵琶,缓缓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那散落一地的琴弦拢在一处,小心分拣。
青莲默默无声,神色黯然,无法改变自己主意,所以也无从祈求秦正清的原谅。直到低垂的目光看到了秦正清所着的青衫衣摆,青莲抬起眼,看着秦正清含怒的眼中难掩关切的神色,明白了先生终是舍不得自己,心底一暖。“秦先生,帮我……”青莲哎哎请求。
秦正清板着脸扶起跪坐在地上的青莲,捡起弄乱了的琴弦,放在一旁的桌上。“你要用哪个?”秦正清沉着声问道,心理面虽然生气,但是知道素来有分寸的青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样做。秦正清回想起来时路上王礼的话,青莲如此废寝忘食,想必已经抱定决心,自己又怎会拗得过眼前这个倔徒儿,若真拂袖而去,徒伤了青莲的心。
青莲将玄钢重弦递至秦正清跟前,然后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果然是这样,秦正清在心中叹了口气,熟练地将原来琴上的旧弦撤下,将新弦换上,一一调试。秦正清全都弄妥当后交至青莲手中,青莲接过琵琶,将手掌覆在琴弦上微微向下按,然后自己转动线轴将琴弦又紧了几分。
青莲怀抱着琵琶正了姿势,左手按弦,右手指尖微微拢起,然后就是一串急速的拨弦。青莲将祭祀曲子中最繁复的乐段操演起来,感受着指下的弦的松紧程度,玄钢重弦,声声铿锵,青莲几乎屈着手指前端抠弹。
不过才一会儿,薄痂挣开,青莲指尖嫩肉便开始渗出血丝。“青莲,你的手……”一旁的秦正清不忍,出言打断,乐声应声而断。青莲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然后将断甲渗血的指尖含在口中,吮吸着。青莲含笑着抬眼望着秦正清,咂着嘴含糊不清的说道:“秦先生,原来你也会琵琶呢,这么久了也不说,瞒得我好紧。”
青莲一副孩子气的样子,也将秦正清这个老顽固逗笑了,从怀中掏出方巾握住青莲的手小心地拂拭着那受伤的指尖,笑着道:“你才多大,不知道的东西多了,难道为师要一一向你汇报不成?当年我师父,也就是你外公林子墨乐圣也擅长琵琶,还曾和月国纯月神子讨教过技法,我嘛,自然跟在师父身旁有所学啦。”
看着青莲嘟着嘴含笑的样子,秦正清心中一丝黯然闪过。青莲啊,从小我严苛相待,你敬师如父,只要是谈论曲乐技艺,你素来战战兢兢,唯恐犯错受罚,何来由今日这般撒娇,其实还是为了安慰我这个老人家吧。秦正清接过青莲手中的琵琶,在几处紧要的地方再次调试确认,也借机转过身子,抹了抹眼角,平复心事。
207.祭礼
琵琶素来为君子所不齿的乐器,秦正清一开始不明青莲祭礼为何要选用这件来献祭。但是此时严守方想起了当年暮色下操琴的颜澜,还有方才青莲怀抱琵琶正色的模样,以及此时尚回荡在乐室的余韵。秦正清忽然觉得,青莲用琵琶之乐献祭,仿佛事情本该如此一样。
难得青莲和秦正清师徒二人之间少了厉声斥责,和睦相待,但是美好的气氛终究还是被打破,王礼入内请教,珠帘外是手持祭天衣饰的一行宫人。秦正清神色黯然,不自觉的握住青莲的手,原来祭祀的时间近了呢。
秦正清牵着青莲离开乐室,回到澜台起居之所,王礼指挥宫人一一呈上膳食伤药,衣服饰物,做最后的准备。手上的纱布已经被青莲悉数拆掉,虽然有几处在方才的弹奏中重新裂开,但是青莲却不再上药。青莲端起食盘上的清粥用了些,然后就是一碗千年老参熬炖了一夜的药汤,青莲需要靠药物来维持精力。
用完膳后,王礼示意宫人递上华服,欲要亲自服侍青莲穿上。还是那套二十年前颜澜穿过的墨莲织锦服,即使隔得了这些年,在澜台还是保存的很好。青莲伸手抚摸着衣摆上的绣纹,脑海中映出颜澜和梓烨帝并肩而立的情景,一代风华双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