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想到从消息的来源开始调查,其中碰了几次壁,甚至招惹上新宿的老大赤鬼家出了名难搞的大姐头,少爷好不容易出面摆平了,好巧不巧的就接到了条子的搜查令。
客观的说,警察从这个空有其表的物流公司是查不出东西来的,于情于理“物流”作为一个中转站本身就只有“流动”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少爷会进这一行来干走私;以前也不是没有人想整他,只是“货”一旦出手,单看账单是看不出什么来的,所以起诉也一直没有成立。
但这次不一样,向警察提议搜查的这个“知情人”显然对少爷的所作所为有一定了解,才会挑他刚接到提单还来不及找下家的时候来袭,为的就是抓住把柄,他敢打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少爷一定会被杀个措手不及,最坏的结果是被连根拔起也说不定。
更加神乎其神的是那天安排负责搜查的警官是个老手,并且在许多年前和丹羽有过节。这样一来对方连恶意都已经锋芒毕露,且看少爷该如何反应。
所以就出现了少爷那天赶我走的戏码——他已经私下里还赶走了不少人,急中生智让一些人带走了他来不及处理的账单,自己和丹羽分头行动,由丹羽在这边拖住警察一伙人,自己则赶去和本地势力最大的赤鬼家少主子喝了个茶。
真的只是喝了个茶而已——顺便就把手里的货给转了。他知道他收拾不了的东西,这个盘踞在东京几十年的老前辈总有办法搞定,而且那少主子跟他关系不错,也是个爽快的家伙,不仅卖了他这个巨大的人情,还从善如流的把反水的那条鱼也卖给了他。
几乎是同时,丹羽也想到了这个人。
——和少爷有过生意上的往来,连他和赤鬼家有交情的事情都了解,总和警察周旋自己却奇迹般的毫发无损,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松井。前几天还在歌舞伎街跟我们同桌豪饮的松井先生,真的下了一盘很大的棋。
在楼顶看到警察混在一起的松井丹羽忽然觉得很好笑。难道因为他家少爷看起来比较嫩所以好欺负吗,才选择从他开始下手,把这个本来就算不上太平的里世界搅合得乌烟瘴气?
一旦失败并暴露了与警察串通一气的身份,松井的下场就不只是一句“死无全尸”足以概括的了。
那天他们把所有的对策都想好了,却唯独没算上鬼迷心窍的我。
“鬼知道你那天会回来啦!”
少爷一点儿不见外的拿了我床头桌子上新鲜的苹果,咔嚓咬下一口反手在我头上敲了个爆栗,“你杀人了你知道不?”
我自知理亏的撇撇嘴,“但我要是……不做点什么的话,丹羽先生怎么办……他们想杀他哎!”
少爷丝毫不掩饰他的鄙视,“操心你自己吧,快回去烧几天香,庆幸那一枪打在你阑尾上。”
——天哪老爸我知道你在保护我,等我出院了一定去看你。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紧接着问他,“然后呢?”
计划里原本没有“正面冲突”这一选项。都怪我的忽然出现,丹羽和少爷里应外合的时间被迫提前,也多亏我出来打乱了一切,外面的松井以为里面发生激烈交火,慌不择路想要撤退的时候遇见了半路回来的少爷,连车带人都被撞进河里,落汤鸡一样被人活捉。
而少爷回来就撞见这一幕:搜查官的一半身子躺在血泊中早就停止了呼吸,眼睛大大的睁着,手指还保持着惊恐中蜷曲的姿势,我侧腹部中了一枪正失魂落魄的倒在墙角,那边丹羽直挺挺的站着,握着枪的手垂在一边,脚下踩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小警察。
少爷想去阻止他但动作慢了一步,丹羽对他的喊叫声充耳不闻,拎起那个小警察用他的头连续好几次撞碎了三楼窗户的钢化玻璃,过程中不停的有血从小警察的口鼻里喷溅而出,最后那脑袋看不出人脸的面貌,颅骨都陷下去一大块,丹羽才终于对少爷的声音起了反应,摇摇晃晃的往后退了几步,抬手几枪全打在那警察的肚子上,几乎把腹腔打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来,直到那把枪再也打不出子弹,他才眼神恍惚的松了手,径直走到角落里把我抱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往楼下走;这时的他看起来不管是情绪还是声音都没有什么异样,甚至比平时那副任性刻薄的模样还要温柔许多。
“大概是你中枪的样子刺激到他了吧?”
少爷满脸“对他没辙”的苦笑,道,“总而言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放心吧,这次的事我会负责清扫残局,你不会有任何案底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会自责很久吧。”
“没……不要紧!我也想为少爷做点什么,嗯。”
老实说,我很迷惑。
满脑子都是那天丹羽在楼梯上贴着我的额头说话的样子。
五点多的时候护士来送了一大把琳琅满目的药,从她口中我得知从我做完手术到清醒过来的七十二个小时,一直是丹羽在看护我,顿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想要知道什么却又本能的回避。于是看到之后端着水慢悠悠踱进来的丹羽,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和着嘴里那两片药差点呛出眼泪来。
“咳!”
咳嗽的时候我觉得肚子上缝针的地方都要被撑裂了。丹羽同样一言不发的坐下来伸手帮我拍着后背,把兑好的温开水给我喝。感觉到他的气息接近了,我就好像连锁反应一样无所适从的尴尬了起来。
“谢……”
可是被人关注着照顾着的体验,对于这么多年来都是相反角色的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能够舒适的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笼罩着暮色的城市风景,有个人一直守候在你身边,这感觉本该很幸福吧,我想。
——但这种“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哦”的诡异气氛是想怎样啦!
“喂。”
冷不丁听到丹羽的声音,我捧着玻璃杯的手哆嗦了一下,“是!”
好像又显得我过分在意了。他坐在床沿微微侧着身体,贴身剪裁的黑色西裤偏偏露出半截腰带,衬衣袖子卷到肘部显得手臂修长清瘦,虽说看惯了病号服总觉得有点别扭,可这种完全不讲究的穿衣方式又奇妙的很适合他。
“你在生我的气吗,那天就那样走了。”
……还真是直白啊。我不由得坐直了些,有意摆出一副云淡风轻宽容大度的口气。
“那个,已经分手了,所以没事了。”
“哦,这样。”
他终于放下心来似的长出一口气,极为自然的舒展了肩膀趴在了我平伸的腿上。我被这个意味不明却格外亲密的举动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就趴在我膝盖的位置,发丝弯弯绕绕的顺着头部倾斜的方向垂落到一边,交叠的手臂里只露出半张脸,这种角度和距离下那双眼睛的杀伤力如此之大我渐渐觉得无法直视了,尽管知道他只是闲闲的望着我而已。
“当然那天的确是粗暴了点,下次不会了……不过现在也好,没人和我抢了。”
隔着医院薄薄的被子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细微的震动。我讪讪的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终于招架不住的赤红了脸。
“——小家伙,要不要考虑我看看?”
……
“别,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我我可是要生气了啊……”我就像电力不足的机器人一样磕磕绊绊的把脸扭到一边,感觉脑子的CPU占用过高快要死机了。
结果他一不做二不休的凑过来双手撑在我倚着的抱枕上,这种压迫感就足以让我连头都不敢抬。
啊,老天果然还是眷顾我的。
在我被一个女人甩了半个月之后就给我安排了一段更刺激的恋爱啊……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不是在看到我有危险的时候命都不要了吗,这又是在逃避什么?”
他说话时的气息轻轻掠过我的睫毛,我才发现在多了“那层意思”之后,就算是一些寻常无奇的小动作也有了狎昵的味道。
——到底是什么时候质变成这种关系的啊?
“不,我只是……”我把眼睛一闭干脆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怎么和男人交往啊先生……而且,时间久了你也许就不再喜……喜欢我了。”
说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我不自然的结巴了一下,一方面我承认优芽的事对我的打击太大,另一方面潜意识里我对和男人交往这种事果然还是不能接受。
但是……
如果这个人是丹羽呢?
我对自己顺理成章的联想再一次吓得心脏狂跳起来。沉默了片刻的丹羽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话,而是顺势继续低头向我靠近过来,这是个区别分明却又十分接近拥抱的姿势,我想起上次他在街头像是要把我拆吃入腹、混合着怒气的亲吻,整个人都局促的陷在枕头里,他的鼻梁和嘴唇的弧线其实真的很好看,是那种仿佛散发着荷尔蒙的、能够轻易让女性产生浪漫想法的对象,就在他离我只有不到一公分的时候,我憋着一口气快要爆炸了,他却忽然停止了这磨人的暧昧。
“那我就等到你接受吧。”
面前的压迫感消失不见了,我猛地睁开眼不顾形象的大口喘息起来,感觉再多一分钟我就得进行第二次急救了。
“不过别让我等太久哦,千光。”
让我差点心肌梗死的罪魁祸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心情颇好的微笑。
“等不及我就来硬的了,到时候别怪我。”
——我凭啥不怪你!你这跟人身威胁有什么两样啊!黑社会都是这德行吗!
他没有理会我抓狂的表情,径自走去窗户旁打电话叫外卖去了。
我叹了口气,跟着他的背影看到窗外夜色中流动的霓虹。
新宿的夜晚开始了。
属于我的崭新的日常,也刚刚开始吧。
——正文完——
番外:琉光「上」
父母这种东西,好像自己从一开始的时候也是有的。
他们是怎样的人呢?
艰难的拼凑了一下尚且还算深刻的记忆片段,那感觉就像是刀片在回忆上不停的划。
不停的。不停的。不停的。
嗜赌如命的父亲喝醉后暴怒的叫骂声,被折磨的母亲蜷缩在角落里哀哀的哭泣。
可以停下来吗?
似乎在某天一群陌生人出现在他家之后,这样不堪忍受的生活才停止。
那天的情况在丹羽琉生看来也像是蒙着水雾一般模糊不清。
好多不认识的人挤进箱子一样的家中,就像闻到腐臭的苍蝇一样聚拢;为首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以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着跪坐在地上的父母,他们不住的在道歉,又像是在等待着最后同情的妥协或者冷血的拒绝。
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的父亲在这一刻露出了狼狈到近乎可怜的表情,而母亲的脸软弱而绝望,这气氛压抑紧张,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沉重的阴霾。
只有不知所以的丹羽站在他们之中,皮肤是缺血的苍白色,那样的肤色衬得头发和瞳孔的颜色很浅,松垮垮的脏衣服挂在消瘦的肩膀上,眼神既不惊恐也不迷惘,更像是受惊过度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小动物。
「还不起的钱,就用人来交换吧。」
丹羽知道父亲因为赌博欠了债。每天能够看见他的时间不多,要么是他睡在充斥的酒精味道的小房间里,要么是他从外面工作回来,穿着满是油污的脏衣服大骂母亲。他倒是不经常殴打丹羽,是碍于他天生的病。
——地中海贫血症伴生红细胞再生障碍。在那个医疗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丹羽对此的概念也只有“流血的话很长时间无法止住”。第一次发现自己擦破的手掌不停流血的时候,他和父母都吓坏了。那也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对他表现出关心,他甚至背着自己徒步跑去了医院,看着医生把肾上腺皮质激素打进自己发抖的手臂里,他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来,嘴唇都惨白了。
当然也只有那一次而已。之后一切照旧,父亲着了魔的沉迷赌博和酒精,在原本就拮据悲惨的生活中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有转向柔弱的母亲。
丹羽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自己是健康的或者强大的,是否可以替母亲承受一些,这个早已不堪重负的家。
但这个世界很公平,弄坏的玩具要赔,欠人的钱要还。
所以当高大男人身边一言不发的女人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走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
女人叫伊久美,乌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像人偶一样美丽而又沉默。丹羽被她牵着手,安静的坐在车厢里,双眼无神的看着车窗外散去的晚霞,他没到过的地方的天空,好像也是蓝得让人发冷。
黑色的汽车开了很远很远,最后停在一处苍松古柏的庭院门口,他从车里探出头就听见女人的声音,“以后你就在这里生活。”
九岁的丹羽看了看门里穿着黑色正装的陌生男人们,还有坐在前庭的几个跟他年纪相仿、正好奇的打量他的孩子,面无表情的转过小脑袋看了看伊久美,“我不回家了吗?”
棕色的门牌上写着他不认识的姓氏,黑炭的字迹被夕阳的余晖照成陈旧的黄色。
“嗯,你的父母亲把你交给这里了。”
“哦。”
与想象中“普通小孩”的歇斯底里不同,并不意外的回应。
伊久美和宅子门口的人点头示意,拉着丹羽带到门廊里坐着,任凭他本能的环顾着周围一切,自己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着脸色苍白的孩子。
他底子相当好,看上去遗传了那个温婉漂亮的母亲,这样的优势从小时候就能展现出来,只等待被岁月打磨出棱角;眼角微微向上挑起,瞳色偏浅像是琉璃,可是缺少寻常孩子都有的天真和灵气。
伊久美忽然想起家里的长辈说过,眉眼如此又神色寡淡的人,情薄。
天边艳丽而灿烂的火烧云,映在他眸中却像是热烈色彩通通沉进一潭死水。“你叫什么名字?”伊久美问他。
这应当是个很好看的孩子,她想,好看简直得让人心寒。
“丹羽,琉生。”
“……你没关系吗?”她还是这么问了。
“没关系的。”
简单的字句从孩子口中轻轻说出,须臾没听到伊久美的回答,便抬起头安慰她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巧言令色,用那些丰富生动的词语来恰当修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显得既笨拙又可笑,那年幼的遮掩让人无可奈何。然后他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孑弱如柴的手忽然紧紧攥住了衣角,嘴唇颤抖了两下。“我,足够还钱了吗?”
“只要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你们就不会为难妈妈了吧?”
伊久美离开了前庭。
她弯腰撤下鞋子,悄无声息的穿过安静的长廊,乌黑的长发轻轻掠过木质的窗棂,头顶透明的风铃摇动着。
最里面的房间的门没关,一个黑色和服的男人背对着她跪坐在香炉旁,他的背影是山一般的深黛色,如同感觉到伊久美的呼吸似的,在她即将踏入他的领地时睁开了眼。
男人面前的墙上是充斥整个墙面的百鬼夜行图,口吐蓝火的阴摩罗鬼和赤裸美艳的铃彦姬,它们腾云驾雾姿态夸张,整幅画色调妖冶而诡异,呼之欲出。伊久美并不喜欢家里有这样不祥的装饰,但他们的老板看样子喜欢极了。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