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格尔勉强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是的,下午好。’他不太记得这个老头的名字了。
老头大笑起来,‘要我说,伏格尔,你可比以前礼貌多了!’他熟稔的搭上伏格尔的肩,‘来吧,朋友,这边还有好几个老伙计想要跟你说说话呢。’
伏格尔摇了摇头,‘我想我需要在一个明显的地方等着安娜,她……’
‘她会理解的!这是男人之间的话题!’老头又大声笑起来,但伏格尔并不觉得这话有多么风趣,‘这雨还要下好一会儿嘞!正好大家一起说说话。’
我倒希望这雨马上停。伏格尔想着,心里明白他是无法拒绝这个邀请了,只能苦笑着说,‘你说得对极了。’
他把伏格尔带到一桌的‘老伙计’前,每个人都对伏格尔的加入充满了热情。他们全都站起来和伏格尔一一握手,就好像伏格尔不是什么因重伤而退出的士兵而是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伏格尔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对于他们的热情感到有几分退怯——他毕竟不是什么凯旋而归的英雄。
紧接着,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开始了‘审问’——全是些和别人一样的问题,‘前线怎么样?可怕吧?士气如何?伙食不错吧?’伏格尔觉得其实他们都已经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或是他们认为他们知道,而他自己只需要对他们的话表示一下附和,就可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我们可得狠狠的教训教训那些法国佬和英国佬对吧?他们要涨涨教训!’其中一个伏格尔以前并不认识的老头挥舞着拳头说,他的话得到了广泛的认同,伏格尔觉得自己大致明白了为什么这家咖啡馆的人并不多了。‘要我说,我们现在应该在酒馆里边喝着啤酒边说,而不是像娘娘腔一样坐在咖啡馆里。’又一个老头说,一边赞同之声和‘酒馆实在应该全天营业的!’感叹。
伏格尔敷衍着附和,心里想着安娜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看起来,他们马上就要高谈阔论起对于前线和战事的看法了,但伏格尔对此毫无兴趣。遗憾的是,在安娜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把伏格尔领到桌子上的老头看起来是这件事的领头羊,他充满自信的规划了扩张版图的步骤,并宣布如果按照他的计划走,德国将在今年七月就已经占领了法国和英国的大块土地并把俄罗斯和美国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很快就会实现这些目标的!’他斗志昂扬的宣布,桌上一边叫好之声。
伏格尔忍不住插嘴,‘你的计划是不现实的——先不说我们不可能一直推进,我们已经打了四年了,物资消耗已经比不上敌方了。而且他们的后备部队太多,我们先最好的期望就是能守住现有的。’
老头毫不犹豫的否定了他,并对于伏格尔的消极思想感到愤怒,‘您对于战况并不了解,’他自鸣得意的说,‘这就是为什么您会负伤在此的原因。您的英雄精神值得称赞,但您对战线的部署并不十分开窍。’他摸了摸胡子,煞有介事的说,‘今年年底的时候,我们可以攻占整个法国!’
伏格尔简直无法忍受他的自大了。他对于这想法感到一阵不可思议,年底攻占法国?天大的笑话!!如果安娜还不来 ,他有些暴躁的想,我可能就要不顾礼节的说出一些大不敬的话了!这些老人对他太过热情,伏格尔不愿意拒绝他们,却又对他们的狂妄与愚蠢感到难以忍受。他并不赞同他们的理论与追求,他们总是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肆无忌惮的满口胡言。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了,伏格尔想,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想想看吧,如果后备部队全是像这帮老家伙一样的目中无人的话,我们还有什么胜算呢?
之前高谈阔论的老头似乎因为伏格尔的反对而激起了斗志,他迫切的向伏格尔展示着自己计划的可行性,‘我们只需要从……’
伏格尔心不在焉的点着头,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希望他能快一点结束这可笑的言论与战略部署。‘而这时候,我们只需要……’
伏格尔似乎隐隐看见安娜的身影,‘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伏格尔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抱歉我先走了,’他匆忙地说,‘安娜来接我了。’
如果我以后的生活一直充斥着这些人的话,在走出咖啡馆的时候伏格尔想,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
Chapter 30
诺依曼躺在病床上,直直的瞪着天花板——医院的平板车轰隆隆的从他的病房外滚来滚去,搭载着那些与他相似或不同的身体。克莱因的呼噜声像雷鸣一样在他的耳边炸响,诺依曼烦躁的捶了一下床板。显而易见,这除了让他的病床稍微偏离了原本位置外,并没有给像死猪一样的克莱因造成任何的不适。
他们在傍晚撤离的时候遇到了突然袭击——一个炮弹不偏不倚的砸进了他们的战壕,整整一个战壕的人都被抬上了担架。而诺依曼当时(倒霉透顶的),和克莱因一起在那个被神选中的战壕里,被炸伤了一只胳膊。
伏格尔当时在担架上时,也是这么痛苦吗?
他模糊的想着,在昏迷中被送进了野战医院。
在天快亮的时候,诺依曼才稍微的打了一会盹,但是他还没有睡多长时间,就又被吵醒了——克莱因那头蠢驴正在发出大声的呻吟,就好像他马上就要死了一样。诺依曼暴躁的怒吼起来,‘克莱因,你就不能他娘的闭嘴吗?!!!’
克莱因大声喊叫着,‘痛死我了!!’
‘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克莱因对面床的黑发男人发出一声和诺依曼一样的愤怒咆哮,‘闭嘴,蠢货!’
‘你压根不知道我在承受什么样的折磨!!’
‘我们都他妈受了重伤!但就你一个人像娘们一样的瞎嚷嚷!!’
‘闭嘴!’克莱因大声喊,奋力把床头柜上的水瓶扫到了地上,破碎的声音成功的吸引了护士的注意,她推门进来,脸色严厉而冷漠,‘谁打碎的水瓶?’
‘他!’克莱因毫不犹豫的指向对床的黑发男人,‘他想要我闭嘴。’
诺依曼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简直难以相信他的无耻。黑发男人则开始破口大骂,用词犀利粗俗,连诺依曼这样的老兵都为他的话感到脸红,更不用提那个年轻的护士了。她涨红了脸,气愤的浑身发颤,‘您等着吧!’她表情凶狠的警告黑发男人,‘您会为您的言辞付出代价的!’
诺依曼看不下去了,‘是他自己打碎的。’
黑发男人大声的附和。
但护士狠狠的瞪了一眼诺依曼(‘这真是莫名其妙。’),她转过身,用类似于对婴儿说话的方式温柔的对克莱因说,‘您好些了吗?’
诺依曼被恶心的抖了抖,难以忍受的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半夜的时候,克莱因又生事了。他的嘴里一直发出喃喃不清的嘟囔和呓语,伴随着剧烈的颤抖与抽搐,诺依曼稍微有点担心,‘克莱因?’他轻声问,‘你没事吧?’
克莱因没有回答,他抽搐得整张病床都在抖,发出响亮却模糊不清的叫喊。
‘哈斯克莱因?’诺依曼提高了声音,‘你听得见我吗?’
对面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的是黑发男人嘶哑的咆哮,‘没看他已经要不行了吗?出去找护士或者按急救铃!!’
诺依曼连摁了好几下急救铃,但是并没有一个护士出现。对面的男人有些烦躁的抱怨起来,‘真是该死!晚上只有一个值班护士,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瞎叫唤!’他兴致勃勃的指挥起诺依曼,‘快点到走廊上叫一声!那傻护士肯定睡着了。’
诺依曼费劲的坐起来,艰难的掀开被子,咬牙切齿的问,‘你自己问什么不去?’
‘我半身瘫痪!’
诺依曼踉踉跄跄的走到门前。克莱因嘴里已经开始发出一种恐怖的‘嗬嗬’声了,黑发男人激动而嘶哑的嗓音在他身后大喊着‘坚持住!’诺依曼费劲的用一只手打开门,‘有人吗?快点过来!我们病房要死人了!!’
他连喊了三声,走廊尽头才慢吞吞的出现了一个老太婆,嘟嘟囔囔的揉着眼睛,‘如果你又是一个胡说八道的小混球的话……’她缓慢的走近,诺依曼狠狠地扯了她一下,她恼火的睁大眼睛,‘又是一个无礼的……’
‘请您快一点!’诺依曼和黑发男人同时吼起来。
老太婆骂骂咧咧的揉着胳膊走近克莱因的病床,马上就被吓了一跳,‘怎么没人告诉我他成了这个样子?!’她大声的叫嚷起来。
诺依曼气的说不出话来。黑发男人嗤笑了一声,‘我们刚才就是他妈的叫你的,你这磨磨蹭蹭的丑八怪。’
老太婆根本没工夫搭理他,她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速度给克莱因灌了药,克莱因看上去似乎好了一点——他已经不再那样剧烈的抽搐了,呓语声也逐渐减弱。
诺依曼松了口气。
克莱因的情况开始变得糟糕起来,他的体温记录卡上的数据一天比一天吓人。在某一天的早上,克莱因给了诺依曼一张纸,‘这是伏格尔的地址。’他虚弱地说,‘如果你要去找他的话,帮我告诉他让他照顾好我妈妈。’
诺依曼答应了。
下午的时候,一组护士和医生把平板车推到了哈斯的病床前。诺依曼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哈斯放到了平板车上。恐惧如同泛滥的洪水,从诺依曼的眼睛里流出来,‘你们要带他去哪里?’
‘加护病房。’一个护士回答他,脱下哈斯的军装。
‘他在这里很好。’
‘这不是你决定的。’医生说。
哈斯被推走了。
病房门被关上的时候,诺依曼听到对床发出一声叹息。
诺依曼闭上眼睛,心中一阵悲凉。
从今天开始,哈斯克莱因,这个人,将如同所有那些平凡而伟大的士兵一样,化为尘埃了。
Finale
伏格尔坐在门前的躺椅上,眯起眼睛。
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无能而懦弱,但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改变。如果没有战争,伏格尔想着,凝视着广阔的天空,我或许会真的成为另一个无病呻吟的诗人,学一些时下流行的小曲。如同大多数年轻诗人一样努力假装自己体会一切并饶有介事的把它们写下来。我现在躺在躺椅上,但并不是真正躺在躺椅上:我会想很多事情,观察很多东西,我甚至可能可以用我身下这个破烂的藤椅写一篇感叹人生的十四行诗。
但现实是,他现在正躺在这张躺椅上,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疲惫,病痛,让人厌倦。他过早的认识到了命运的残酷,无奈与哀伤;经历过了太多的死亡,绝望与疯狂。他的双手不仅仅写过赞美诗,还投掷过手榴弹,拿起过刺刀,沾过无数战场的泥灰与鲜血。他过早的窥探到了那些他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过早地面对了这一切。他丧失了对于生活的热情与渴望,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迷茫。而在这个时候,而在时候,伏格尔闭上眼,还有那么多人在叫嚣着战争与精良的武器,他们体会过这一切吗?他们真正明白自己正在宣扬的东西吗?如果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不明白,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
偶尔的时候,伏格尔会想起诺依曼。那是他战争中少有的温柔又平和的回忆——他的同性恋人很少,先不说极难遇到和他一样的人,就算遇到了,能像诺依曼一样让伏格尔感到满意的则少之又少。他曾经也会想诺依曼在干什么?他还活着吗?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想这些也是毫无用处的,除了能让他更加痛苦以外,没有任何帮助,久而久之,他也就努力不再去想诺依曼了。
我并不爱他,他想,我想念他,但我并不爱他。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是这样的悲哀……”【1】
‘伏格尔。’
“一个古代的童话,萦回脑际不能相忘……”
伏格尔的手指敲着藤椅的扶手,皱起眉。真难得,我竟然幻听了。
“凉气袭人天色将暮,莱茵河水静静北归;……”
‘伏格尔。’
“群峰侍立,璀璨于晚霞落晖……”
这简直太不同寻常了,伏格尔想,为什么我好像还是听到了诺依曼的声音?可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那绝丽的少女端坐云间,她金裹银饰,正梳理着她的金发灿灿……”
‘伏格尔朗格。’
“她用金黄的梳子梳,一边轻吟浅唱;那歌声曼妙无比,中人如痴如狂……”
伏格尔回过头,睁大了眼睛。
“小舟中的舟子痛苦难当;他无视岩岸礁石,只顾举首伫望……”
英俊的男人站在伏格尔熟悉不过的街道中,消瘦而冷漠,一边的袖管空空荡荡。
“嗳,波浪不久就要吞没他的人和桨;罗蕾莱用她的歌唱造下了这场灾难。”
‘诺依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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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国民歌罗蕾莱,讲海妖的。
——正文完——
后记
这篇本来应该是作为前言的,但出于作者我的私心,它变成了后记。(……)
这篇文的收藏数比我一开始预期的要多,作者我有些受宠若惊。作者我其实一直怀疑很多小天使是不是看了前面一两章以后马上点的收藏——因为看起来很高端。导致这篇文的收藏量和点击率完全不搭调的样子,囧。
这篇文我写的不是非常满意,而这篇文的最终走向,也和我的设定有些不同。坦率的说,它并不能完全称之为是我原创的,最多也只能算是《西无》拙劣的“纯爱”版仿写罢了。如果想要真正意义上的思考的话,作者隆重推荐《西无》,作者的这篇文只是窃取了皮毛而已。
我想写一战文很久了,一战比二战更具有批判性,更加接近于一个传统的战争——二战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一战对德国的过度惩罚造成的,而二战发起的原因也是一个义正言辞的原因:反纳粹,不像一战一样是野心膨胀的牺牲品。我想写一个在战争中的普通士兵的挣扎与转变,以及人性里的一些东西。而二战在这一点上要比一战的难度大,也更复杂——当然,这是作者我的个人看法。
这篇文的主角是德国士兵。作为战败国士兵的挣扎,反思与举动,往往比战胜国的士兵内心更容易让人震撼。在我一开始的设定里,伏格尔应该是一个经常反思自己的,思想较为感性的士兵——他的教育程度更高,也更理想化,这也是为什么他和别人不同。他一开始并不是军人,也不以成为军人为自己的目标,所以他应该更客观。而诺依曼则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德国军人,冷硬,严肃,忠诚,服从于指挥,他更加现实,也不像伏格尔一样总是反思。
设定很容易,但如何让这人两个产生感情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我发愁了很久,最后用了一个充满槽点的——两个人都是弯的。这个设定的bug很多,像是他们如何压了这么长时间身边人却不知道,在这么保守的环境下他们两个怎么会对自己的性向毫不介意之类的,最后勉强给出一个‘因为是在战争中,朝不保夕,不需要压抑自己,而其他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也不会有那个闲情去管他们两个。’的解释,很牵强,但似乎也勉强说得通,所以逻辑死的作者我就用下去了。